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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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子,老二说,我站到那儿一米七八高,好坏也是村里的干部呢,治安室的主任了。你要我咋样儿,还让我再给你跪下一次吗?

    金莲说不用哩,抬头瞟着老二的脸,就像冷眼看着一面挡了去路的墙,说你不就是要让我对你哥好吗?不就是你哥今晚儿要到家,他病治好了,成了一个男人了,接我今夜回来和他睡觉吗?金莲说我陪他睡觉就是了,我在床上侍奉他就是了,用得着你一路不停地给我许愿灌那迷糊人的汤水吗?

    老二说,嫂子,话不能这样说。

    金莲说,那该咋样说?让我说谢你了,老二,你给了我一生一世的好日子?

    老二说,那你说咋样儿,老大是我亲哥,你能逼我和你不伦不理吗?

    金莲说,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提过去的事儿了,我金莲懂事了,我能看人认人了,我已经知道你老二其实不是男人了。说到这儿,她冷眼寒目地斜了一眼老二,从老二的肩下挤着走过去,往刘街走去了。老二朝前追了几步,说你上车呀嫂,金莲没有回头说,你走你的老二,用不着对我低三下四,我是老大的媳妇,你放宽心,我到夜里像别的媳妇一样打发你哥如意就是了。

    金莲就走了。

    金莲果真如别的媳妇侍奉男人一样侍奉老大了,老大却死了。

    老大死在金莲的身子上。

    死后的脸上还隐有喜洋洋、快活活的笑。

    老大是在这一夜更深时候回来的。因为坐了末班汽车,车又坏在路上,回到家刘街已经睡得梦聚梦散。白日逢集留下的狼藉,如卖猪留下的腥粪,卖鸡蛋垫篮的麦秸,卖青菜丢的菜叶,裁缝剪衣裳丢下的布条,百货商店门口的塑料袋儿,化肥农药店前的氨味,七七八八东西与气味,在街上绊人的脚脖和裤腿。老二去接了老大。老二一直在王奶的茶屋门前等老大,王奶和郓哥睡后灯熄了,他还坐在王奶家的凳子上,直到来了一辆灯光如炽的车,老大从车上走下来。

    ——哥。

    ——老二呀,还没睡?

    ——接你哩,你夜饭吃没有?

    ——车坏在半路了,车坏时旅客都吃了,我吃了一碗热干面。就你一人来接我?

    ——我嫂她在家等你哩。病治得咋样了?

    ——你答应给人家一笔钱,那钱是多少?

    ——你别管。

    ——在那儿每副中药我都给了钱,他凭啥再要你一笔钱呢。

    ——我当上治安室的主任了,钱算狗屎呀,日后挣钱容易呢,给他妈的就是了。

    这是老大和老二说的最后几句话,他们沿着西门大街,踢着集日残存的零乱,到家时金莲已经睡下了。金莲从娘家回来就躺倒在床上,吃饭时她既没有起床烧饭,也没有下床吃饭。老二一回来就去忙他的治安了。从外地来的一个乡痞偷了刘街一户人家的自行车,老二领着民兵去抓了那乡痞,关在治安室的一间铁窗小屋,狠狠揍了一顿,就被那丢了自行车的人家请去吃饭了。喝的是正宗的汝阳县的陈酒老杜康,直到月挂梢头才从酒桌回到家,进灶房揭开锅盖,伸手到锅里摸了摸,出来对着上房说嫂子,你没吃饭呀?见金莲没回应,又说那我上街到汪家酒楼让大厨师给你烧一碗,你是想吃鸡蛋面条还是炸酱面?这当儿金莲在屋里说话了。金莲说我不饿,我啥儿也不吃。老二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哪行呀。金莲说你是觉得我没给你哥准备夜饭吧?心疼你哥你就上街去给你哥准备吧。

    老二既窝火又无奈地站在院内的夜色里。

    嫂子,我对不起你,我一辈子在你面前输着理,可有的事你别把我哥牵进去。

    金莲又从屋里传出半是平静半是气恼的话。

    老二,你哥有你这样好的兄弟是他命好哩,说千道万你就是怕你哥到家,我给你哥脸色看。放心吧老二,从今往后你是我兄弟,你哥他是我男人,我金莲死了都不会喜爱你这样的人。

    在院里呆了一会儿,老二便出门去接老大了。老二把老大接到家,把行李放到屋子里,给老大端了一盆洗脸水,听见金莲在床上翻身时床铺那干柳裂杨的吱咔声,说我去睡了哥,就回了自己的屋。

    老二像拉开了大幕样把哥嫂推到台上自己走出去了。老大洗了脸,洗了脚,洗着时叫了一声金莲,说我回来啦,听不见应声,想也许金莲睡着了,就如两个多月前一模样儿,到房檐下轻轻倒了洗脚水,借着月光浏览了院里他走前挂在墙上的镐头和锄头,看了插进墙缝的镰刀,还有临走时倒在地上由他扶靠在墙角的锨。他看见一切都是原样儿,连爬上窗台的月色,树根边的蛐蛐的叫声,都和他走前没二样,这才微微地怀着心安回到了屋子里。

    他把屋门关上了。

    当他把水亮亮的月色关在屋门外,将自己融在屋里的墨黑时,慢慢就有些心慌意乱了,胸膛里充满了和前妻、同金莲初入洞房那一夜没有二色二景的心慌和激动。在汉口那平房小院住了两个半月,大包的中药喝了七十二服,堆起来药渣如一堆牛草了。吃着那些药,大夫就河弯路直地问他病咋样,夜里想女人时男人的东西硬不硬。问东西硬不硬就像问夏天热不热,冬天冷不冷,大夫的脸上没有半点羞怯和不适,还说我的药治愈率是百分之九十多,吃够三十服你们可以让你们的爱人来武汉旅游三天,试试你们的病好没。说路远的可以睡到半夜把你们爱人的照片拿出来,看着照片想想那号事,如若还是举不起来我不收你们一分钱,连收过的药钱也还退回去。果然就有人让媳妇去汉口旅游了,旅游了几日,夫妻俩就欢天喜地说,大夫,我病好了哩,我们回家了,要生个孩子就认你做干爹。有人就在没人时掏出女人的照片,看着看着脸上桃花灿烂了,不久也跟着出院了。还有的男人,既没有拿照片,也没有让媳妇去旅游,人家夜里到哪个旅馆去住了,拿钱找女人试病了,回来说他妈的,还真行哩,我该出院了,就兴致勃勃地走掉了。老大没有金莲的相片,老大也不敢说让金莲去武汉由他试试病,老大就那么在那平房小屋,和另一个从湖南湘西赶去的农民住在一个屋,那么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大夫给他送了一张电影票,躲在影院一角看了一场外国电影,他才去找了那总是一脸冷色的大夫说。

    ——我该出院了。

    ——病好了吧?

    ——外国的电影,一点儿都不懂。

    ——你懂那电影干啥儿,能硬能传宗接代就行了。

    ——大夫,没想到你也是实在人,都不知道该咋样谢你哩,待我家里的怀上孩子我来给你磕仨响头吧。

    老大是看见电影上的男女在床上翻腾时,发现自己病愈的。发现自己病愈的那一刻,他恨不得转眼之间就回到金莲的身边去,可眼下果真到了金莲的身边时,他反倒有些恐慌了,有些不知所措了,有些害怕旧病复发了。摸着黑色他朝金莲走过去,他的心跳声如油锤落在地上一样响。他在屋子中央立下来,待适应了屋里的黑,便看见金莲侧身睡在床里边,后背一如往日地对着他。他想去叫她,想去摸摸她,他看见她露在薄毛毯外的肩头在月光中像卧在那儿的一只兔,有一股粉红香烈的女人的味道从那儿飘过来,如被热水烫了的花香飞进他的鼻孔里。他又慢慢朝她走去了。他已经觉得他的下身有一股力气要裂要炸地胀在那儿,然却因为她一动不动地睡着使那力气无法集中到一处炸裂开。

    他过去站在了床下边,死死地盯着金莲裸在外边的肩头儿。

    金莲在床上动了动。

    他说莲。

    金莲睁了一下眼,扭头瞟了他一下。

    他忽然蹲下来,把手放在两腿之间做了一些事,仍还蹲着朝床前挪了挪,说金莲,我怕是真的病好哩,大夫让我看那外国电影时,我真的和别的男人一样哩。

    金莲拉上毛毯把她受凉的肩头盖上了。

    他猛地就上前抓住了金莲的手,像抓住一只生怕飞走的鸟样把她的一只手捂在他的双手里。说金莲,夫妻一场,你给我说几句温顺的话,哪怕只一句,也许我就又和看电影时一模一样子。

    金莲翻过身子盯着他。

    他说我下身就和想要炸开一样儿,求你给说一句温顺话,就说老大,你是个男人哩。

    金莲乜了他一眼,停了片刻,说老大,你不用来求我,你那好兄弟已经替你求过了,不就是想和我睡觉吗,想和我睡你就上床吧。

    老大怔了怔,就把金莲的手放掉了。

    金莲就势把手缩进了毯子里。

    老大说,金莲,你忘了咱俩是夫妻。

    金莲说我忘了你就别想碰碰我。

    老大说哪一家的夫妻都得生娃儿,都得传宗接代呢,不传宗接代还要夫妻干啥儿。

    金莲说那你就生娃传宗接代嘛。

    老大说传宗接代就得有那样的事。

    金莲说想有你有嘛。

    老大说金莲,说这话你不是生气吧。

    金莲说生不生气你别管,你只要记住今儿是你兄弟把我从娘家接回的,是你兄弟求我让你今夜看在夫妻的分上侍奉你,不是我金莲下贱、不是我金莲不要脸、不是我金莲离不开男女的事才从几十里外赶着回来侍奉你。

    老大不再说啥了。

    老大不说啥又蹲了一会儿,起来坐在了床沿上。

    坐一会老大把手伸进了金莲的被窝里。老大伸手时又慢又迟疑,然当他的手触到金莲的身体时,仿佛被烫了一样缩回来,借着窗光看看仰躺着的金莲的脸,见她虽没有激动和兴奋,甚至连他没去看病前碰摸她时的那种半羞的热切都没有,可毕竟她没动,没有把他的手扔拿到一边去。于是乎,他的胆壮了,拿手去她的身上抚摸了,捏抓了,晃动了。当他的手从她脸上朝着她的身上叮当哆嗦着下移时,刚才摸黑进屋的那种欲炸欲裂的力气又回到了他的身子上,又回到了他的下半身。他感到了热燥不安,心跳如雷。他开始忙忙乱乱地解着扣子脱自己的衣裳了。脱着衣裳他呢呢喃喃说,金莲,我脚也洗了,脸也洗了,身上也洗了。在洛阳火车站那儿,一下车我就去城里的浴池洗了一个澡。说城里的浴池没有大池子,都是淋喷的水龙头,不能泡身子,还不如咱耙耧山这儿的温泉烫池子,可我满身都用了香胰子,你闻见了我身上的香味吗?我身上光得滑手呢,摸上去就如摸一条热鱼儿。他说着拿起她的手去了自己身上摸一把,然后就掀开了那毛毯钻进了毯窝里。就在这一刻,就在他的身子滑溜溜地贴着金莲的身子时,他听见了他下身力气骤然炸裂的轰鸣声,听见了他浑身血液滚动的山洪声,听到了他的心跳从胸膛里弹出来被他压瘪在金莲的两乳间,像被砍掉还依然活着的蛇头在他的皮肤之间窜动着。他知道在看电影那一瞬间的情景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的东西胀鼓起来了,突然间硬得如烧热的一截儿铁,兴奋和激动如被子样包满了他全身。从窗里透进的月光,温暖明亮地照着他的脸。空气中有一种扎耳嗡嗡的声音如汽车轧着他的耳膜开过去。他浑身战栗着把金莲压在身子下,双手勒着金莲的脖子仿佛要把金莲勒死在他怀里。他说我硬了,我硬了哩金莲,天呀我和别的男人一模一样了。他把他那坚硬的东西朝着她的水处引过去,呢呢喃喃说着我行了和别的男人一样了的话,就借着月色看见金莲的脸哗哗啦啦变形了,恐慌的苍白和冬霜一模样,整个五官都在扭动着响。他知道她被他突来的坚硬吓着了,知道她的恐慌扭动是为了躲着他,他说金莲你别怕,好坏我们是夫妻,是夫妻你就得让我这样儿,不这样再好的女人也不会生娃儿。说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一夜,好不容易才这样,我知道我不配你哩,可你成全了我我会如牛如马一样侍奉你。说你答应过我今夜侍奉我,还对我兄弟说会像别人的媳妇侍奉男人一样侍奉我一夜。他像要捆住一个羊样在她的身上找到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了她的两个肩头旁的枕头上。他还想用别的动作把她钉在床上让她顺了他,然在他这样动作着说完了话,他就发现她的扭动猛然没有了,人像一瘫儿泥样在床上不动了。她把她的脸扭到了一边去,一切都任由他去了。他不知道她是想到了啥,还是他的话把她打动了,总之她就那么泥一样任他捏摆了,任他梦里梦外地云雾了。

    这当儿,事情便砰地一声发生了。

    天空如一面新砖墙壁样压在窗子上。月色挤入窗缝的声音如水从山缝挤出来。时空呈出黏状的黑色凝在金莲的眼前。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在恐慌的隐疼中,她闻到了一股血腥的气息从她的身下漫上来,整个世界就在她眼前消失了,只有汗水如湖一般浸泡着她,只有老大炸裂的喘息和兴奋呢喃如雨滴冰雹一样落在她的脸上。她感到她是死将过去了,感到一辆汽车从身上轧过去,又倒着开回轧过来,就那么反反复复轧着她,直到她成了血浆浆的一片那辆汽车还在来回疾驰着。就这样那辆车也许开动疾驰了上百年,也许就那么一会儿,那辆汽车停下了,如飞奔中突然熄火了一模样。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啥儿事,就在一熄时候她从昏死中灵醒过来了,明白那浸泡她的不是一湖水,而是从老大身上如雨样落下的汗,那汗滴在她眼里,她想擦汗时,举起手发现如疯如癫的老大在她身上不动了,脸压着她的脸,仿佛一块石碑压在她脸上。

    她不明白发生了一件啥样的事,用力把他的脸推到一边时,才感到她推的不是一张脸,而果真是一块断石碑,可那石碑被她刚推走就又弹回来,贴到了她脸上。她又一次有些厌恶地用力去推他的脸,那脸却又弹着压回来。

    心里咚地响一下,她把床头的电灯开关拉开了。她第一眼看见的是老大快活地笑着,然那笑却是扭曲着,犹如画在一块布上的一张笑脸本来灿灿烂烂的,可那布却被揉得皱巴得无法伸开展平了。

    她说老大你咋了?

    又说你咋了?老大。

    连问了三声,老大都那么扭曲地笑着不答她,且压在她身上沉沉重重,山一样不知比往日重了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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