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曲江池里水波摆荡,像是突然起了一阵大风,但是四周分明没有风。
叶铿然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裴昀,拔足狂奔!“痛……”被扯到伤口的裴昀惨叫抗议。
“我警告过你,”叶铿然沉声,“不要再靠近曲江池,你又来过了?”
“我只是来练习过打球而已……英雄你说跑就跑……咳咳……给个理由先……”裴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注意到从水中升腾而起的巨大的阴影正在朝他逼近,“快停下……我跑不动了……”
“闭嘴!”
在他们身后,巨大的水花从曲江池中溅起,金色的夕阳被搅得乱七八糟,几滴飞起的水珠像是金色的刀刃。叶铿然突然护在裴昀身后,睁目喝了一声:“回去!”
四周缓缓归于寂静,巨大的影子、奇怪的声音、追赶的脚步都消失了,像是咕咕冒泡的沸水冷却成冰。
四
“曲江池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裴昀拎着一柄锅铲凑过脸,问旁边正在往炉灶里添柴的杜清昼。
自从打完马球回来,杜欠揍似乎有点怪怪的,裴昀看了他一眼,便使唤他去买酸辣豆瓣酱和豆腐原料。杜清昼闷头去排了整整两个时辰的长队,买到了长安最正宗的老豆腐。
杜清昼一向很有原则,比如有所为有所不为,比如君子远庖厨,但在裴昀面前,所有底线都不堪一击。对方很没节操地直接拽着他,拎着食材一起到厨房做酸辣豆腐。
裴昀切豆腐,他生火。
柴烧得旺,烟火气与豆腐的清香混在一起,裴昀清澈的面孔和欠扁的表情,都显得喜气洋洋的——杜清昼的嘴角不知不觉也扬了一下,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时光。
听到裴昀突如其来的问题,杜清昼思考片刻,反问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打马球那天是什么日子?”
“二月初二。”试吃酸辣豆腐的裴昀含糊不清地说。然后,他的勺子突然停在半空中。
这一刻,他意识到一件事——
二月初二,是民间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
他脱口而出:“龙?!”
连垂髫小儿都会唱:“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龙是天下瑞气的象徵,“鱼将化龙,雷为烧尾”,所以大唐科举考试之后进士们有参加“烧尾宴”的习俗,表示他们已经鲤鱼跃龙门——然后,进士们都要到这曲江池里乘船一游。关于曲江池中有龙的传说,由来已久。
池水边阳光酥松,裴昀顺着原路察看他和叶铿然当时走过的地方,正午的光线很好,只见地上有许多坑坑洼洼的洞,像是什么动物巨大的脚印似的。奇怪的是,洞洞的附近还有马蹄印。从马蹄的排列和深浅来看,似乎这只脚印的主人还喜欢在水边打马球?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啊……
真的——可能是龙吗?
龙是尊贵的雨神,身为鳞中之长,春分登天,秋分而潜渊,庄严威仪不可冒犯。它总不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曲江池边玩马球吧?
裴昀正在困惑时,突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闪过——是金吾卫旅帅江赜!
他来这里干什么?裴昀心头一动,跟了上去。
只见江赜绕到一棵大树下,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像喂鱼一样将粉末往水里撒去,同时还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裴昀动了动鼻子,一阵糕饼的香气从水面飘散过来,嗯嗯是栗子糕?
水面泛起了微微的波澜,但也只是片刻,就又归于寂静,仿佛水里有想吃鱼饵的大鱼在潜游,但终归还是忍住了诱惑。
江赜是想用栗子糕钓水里的东西?
裴昀没有惊动他,只在远处看着,过了许久,水里依然平静如镜,江赜失望地离开了。
月上柳梢时,一个熟悉笔直的人影自斑驳的夜色中走来。
看到树下的裴昀,少年一怔:“你在这里干什么?”
“今天你不用警卫当值,你又来干什么?”看上去等待许久的裴昀笑吟吟地反问,似乎预料到他会来。
叶铿然竟然一下子被问住了。
“我来猜猜看。”裴昀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笑容,“你是来看朋友的。”
如愿以偿看到叶铿然脸色大变,他凑过头来:“它是曲江池里的一个庞然大物,除了你之外,江赜也见过它。”
一只惊鸟掠过树梢,细细的弦月从云层中渗出,像是缓缓如水渗漏的秘密,浸透了少年的袍袖。
叶铿然抿紧薄唇,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很可怕的人,这人能将所有的细节串成拼图,能从人的眼底看到内心。
“这个庞然大物,”裴昀悠闲地问,“是龙吗?”
只听水花“哗啦!”溅起。
空中腾起巨大的阴影,仿佛要遮住月亮,裴昀下意识地遮住眼睛,可是空中如雨的水花渐渐都如薄雾散去,一张晶莹皎洁的面孔从池水中冒出来。
湿漉漉的脸蛋看上去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睫毛和头发都是雪白的,更衬得眸子乌黑,长发一直垂到了脚踝,像是雪花化成的精灵。
“我是白龙柒音,住在这曲江池中。”少女一身湿哒哒的,轻灵地跳过来:“我长得好看吗?”
“好看。”裴昀如实说。想了想,又问:“龙女你吃人吗?”
“我不吃人,我吃虾。” 白龙柒音用力摇头,似乎很开心,“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叶哥哥就从来不夸我好看!他也不准我出来和人类玩耍。”
“叶校尉。”裴昀扭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叶铿然,“吃虾的龙,和吃草的羊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你再三提醒我危险?”
“……”叶铿然沉着脸不说话。
“我们去打马球吧!”柒音扬了扬手里的球杆,裴昀只觉得莫名的熟悉——这就是他当日掉进曲江池里的球杆!
自从球仗掉进水里,被柒音捡到,龙女就迷上了打马球。每到夜深人静,月华如水的晚上,她就自己溜出来,在曲江边策马打球。
——那些坑坑洼洼的大洞,就是她挖的球洞。
皇室的球场有雕花朱红漆矮球门,曲江边上露天的草场并没有球门,在地上挖一个球洞即可作为进球之用。但这球洞挖得也……太大了点。裴昀望着那些比脸盆还大的球洞,脸上的神情十分丰富。
“叶哥哥说有的人类很坏,像那个金吾卫旅帅江赜,”柒音无聊地托腮,“老是想抓我、扒我的皮,所以我平时都躲在水底不见人类。”
“扒皮?”裴昀眉心一跳。
“是啊,你刚来长安没听说过,去年新罗人给大唐进献了一张白龙皮。那张白龙皮浸泡在水中,哪怕是酷暑盛夏,屋子里也清凉如秋。皇帝把这件宝物赏赐给了兵部尚书孟玄颂,孟尚书的小儿子孟谭琛便拿到江赜面前炫耀。结果,江赜就放出话来,说他也一定要弄到一张白龙皮。”
所以江赜才会拿栗子糕钓龙……
这个点子虽然够奇葩的,但和江赜此人的行事风格倒十分相称。
他霸占球场,是否也与龙有关?
裴昀正在思考其间的关联时,只听柒音好奇地问:“那天晚上我听到你们说什么‘仕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裴探花’?”
“……”裴昀顿时被呛到,“是阴丽华,不是裴探花。”
龙女的发音有些笨拙,像人类的小孩子学说话一样,认真地学着:“是裴探花,不是阴丽华。”
“……”简直够了!
直到此时,裴昀才终于明白了叶铿然为何警告他不可靠近水池——
他并不是担心人类被池里的龙伤害,而是担心人类会伤害池里的笨龙!
五
龙女柒音喜欢吃栗子糕,喜欢打马球,共同的爱好让她和裴昀很快成了好朋友。
她所住的曲江池,位于长安东南,碧波之上天光云影徘徊,美不胜收。这里在汉代叫乐游苑,隋朝建造长安时开凿成湖。大唐在池边建造紫云楼,每年进士科考结束之后,会举行盛大的曲江宴饮。称得上是“三春车马客,一代繁华地”。
一人一龙在曲江池中泛舟喝酒。
“这大好春光,你不去九天之上遨游,潜在水池里做什么?”裴昀笑问。
“睡觉啊。”龙女柒音无辜地说,“你真的是岭南人吗?可你的金陵洛下音说得很好听呢。”
“我自八岁起跟着老师,到过很多的地方,岭南话倒忘记得差不多了。”裴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真的是这样吗?”柒音好奇地说,“可你的长相,也不像岭南人。你长得……有点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裴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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