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夜雨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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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的喉咙动了动,似乎在迟疑该不该说出那个名字,终究还是说出了口:“是杜御使。”

    一道惊雷滚过,血色顿时从张九龄的脸颊上尽数褪去。

    他蓦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身影。

    失踪多日的杜清昼。

    新科状元郎、御史台御史杜清昼,站在昏暗的雨夜里,站在全副武装的叛军之中。

    太子浑然不觉张九龄的不对劲,急切地继续说:“杜御使与我一向投机,我待他如知己良朋,他来传信,我自然深信不疑。”

    眼神相交,张九龄的眸子里都是惊痛,杜清昼的脸色也刹时惨白,他是个聪明的少年,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些天,他假意结交亲近寿王李瑁的右神策军将领秦随,昨日酒过三巡时,秦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掉出了一封书信。

    看到那封书信,少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以为自己不着痕迹地周旋在那些人中间,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可以做出一件大事,让老师看一看,他并不比裴昀差。

    杜清昼勉强昂起下颌,努力想要维持最后的镇定和尊严,声音却在发抖:“老师,是我传的消息。”

    雨落如麻,电闪雷鸣。

    这一刻,张九龄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局,一个为他而设的局。

    八

    雨还在下,宫中的混乱却停了下来。

    叛军束手就擒,浑身湿透狼狈的太子被侍卫的刀刃架着,绑到天子面前,跌跌撞撞地哭喊:“父皇——!”

    李隆基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抽出腰畔的佩剑:“逆子!”

    “我……我是被人陷害的!”太子跪下来颤声求饶,却见李隆基手中的陨铁剑猛地朝他刺了下来!

    “啊!”太子一声惨叫,却没有预想中的鲜血飞溅——张九龄跪了下来,死死握住李隆基手中的剑:“太子束手就擒,前来负荆请罪,今夜兴兵之事还有隐情!请陛下听臣一言。”

    “隐情?”帝王脸色阴沉得可怕,再转头看张九龄的目光中,除了怒意,更带了冰冷的猜忌:“爱卿教出的好学生,和朕的儿子一起来谋反了。这,就是朕刚得知的隐情。”

    这句话说出来,大殿里顿时一片死寂。

    连太子也停止了啜泣,恐惧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才哆哆嗦嗦地说:“不……不是的父皇……”

    “滚!”李隆基猛地一脚踢出,太子顿时惨叫滚出几尺,蜷缩成一团。

    “太子从慈恩寺起兵谋逆,听说昨日张相也去过慈恩寺……”李林甫适时地补上一句。

    一道闪电劈过,照得帝王的脸色如修罗。

    李隆基冷冷逼视张九龄:“你让朕相信他们,可他们一个个都背叛了朕。杜清昼犯下的死罪,你还有何话可说?”

    “杜清昼是臣一手带大的,臣不相信他会反……只怕他是中了奸人的计策。”张九龄心急如焚,忍不住压抑地咳嗽,“太子带兵前来固然有罪……但那幕后设局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李隆基怒极反笑,眼神森冷带着血丝,带着浓浓的失望:“这些年,朕可以不信自己的儿子,也不愿不信你。今夜的事,朕却看不明白了——你始终说有人在设计朕,到底是谁在设计朕?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你如此袒护太子,如此亲厚储君,究竟意欲何为?!是等不及朕死了吗?”

    张九龄怔了怔,被雨水淋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冷到彻骨,雪亮的刀光刺痛了胸口,痛到晕眩。

    帝王愤怒一压手,“刷”地一声,刀刃隔在了他和张九龄之间。

    “嚓咔”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不是薄薄的刀刃,而是再也无法弥合的信任的裂缝。

    张九龄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儿悲哀,更多的是疲惫,但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可以用臣,也可以杀臣,但不能疑臣。”

    说话间,他突然夺过身边侍卫的刀刃,朝自己的颈脖送去!

    李隆基悚然一惊,本能地伸出手去:“不——!”却只抓到了一片紫色的衣角,眼睁睁地看着刀刃擦着他最钟爱的臣子的颈脖而过。

    鲜血飞溅,刀掉落在地上,“哐当”响声惊心。

    张九龄倾倒的身体却被人接住了,年轻的侍卫一手扶人,一手拿着剑,右手正在汩汩流血。

    刚才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是这个侍卫伸手到刀下,阻止了悲剧的发生。

    李隆基不禁动容,大步上前:“爱卿,爱卿!”他侧头对那个侍卫说:“做得好,今夜之后,朕会赏赐你!”

    话音未落,只见那侍卫掌心一翻,一剑猛地朝他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这一击势如雷霆。

    这才是隐藏在雨夜的行刺与真正的杀局?李隆基悚然一惊,习武的本能让他拔剑,可剑竟然才拔出了一半,对方手中森冷的杀意已经抵达了他的颈脖,少年脸上带着慵懒的神情,剑尖只要再向前半寸,就能立刻取他的性命。

    “陛下!”

    侍卫们涌了上来,李隆基冷汗涔涔,突然一抬手颤抖制止了他们,他愕然看清了少年的脸:“……裴探花?”

    站在他面前的“侍卫”,竟是新科探花郎裴昀!

    “太子今夜带了一千精兵,宫门已破,兵临城下,好比这把利剑已经抵住了你的咽喉——”裴昀目中无人地直视天子,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你想过吗,这一剑为何没有刺下去?”

    李隆基心头震动,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年剑势如雷霆,本可以取他的性命,剑锋杀气森冷,几乎要割破人的肌肤。

    可是剑停住了。

    裴昀的手稳定如山,一字一字都如风雨敲打在帝王心上:“因为太子原本就没有反,更因为老师孤身前往,安定了军心。

    “老师并非不知道自己身入险境,反而会令你无端生疑;并非不知道这狂风暴雨中明哲保身,才是侍君为官之道。他心血尽付,生死不顾,只想要全你一世英明,全你父子情分,不让你日后回首今夜,夜夜痛心悔恨。

    “可你刚才的诛心之语,一字一句在毁你信任,毁他心魂。”

    张九龄闭了闭眼,像是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

    雨夜奔波,几经生死,心力交瘁,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从少年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将他的背心捂热。

    太子嘴角带着血,抱住李隆基的腿失声痛哭:“儿臣……儿臣以为右神策军将领秦随今夜要反,儿臣才带兵前来救援的!父皇你相信儿臣!……”

    一言既出,众人脸上都布满疑虑。

    在不远处执戟护卫的秦随是个胡人,和李隆基的另一个宠臣安禄山有几分相似,身材魁梧肥胖,模样憨厚,一身好武艺,平时说话直来直去,天子喜爱豪放的胡人,一向对他信任有加。

    听到这话,秦随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大步上前,直直跪下:“陛下!末将是个粗人,只懂得战死沙场,不会在陛下面前拿刀抹脖子作态!末将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道效忠陛下一人而已,对其他人礼数不周全,要是曾经冒犯得罪了太子殿下,也请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个看似不会说话的胡人将领,几乎句句语带杀机。

    太子气得浑身发抖:“一派胡言……分明就是你今夜设局引我入宫!”

    “事关重大,殿下怎能凭一张嘴就血口喷人?”秦随立刻大声反驳。

    “你——!”

    太子和秦随各执一词。张九龄虚弱地咳嗽着想要开口,却见裴昀走上前,修长的身影拦在他面前。

    不知何时,少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挡在他面前握紧拳,仿佛要替他遮挡所有风雨与明刀暗箭。

    裴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秦将军,空口无凭当然不算数,本来我也不相信你会这么无聊。”他眼角带了些慵懒而危险的冷意:“可是谁让我一不小心捡到了这封手书?”

    原本底气十足的秦随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脸色顿时大变!

    那分明是当日他假醉时怀中掉出的,为了引太子上钩的手书——他早已经销毁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就要冲上前去夺取那可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可不待他动作,裴昀便从容把那封手书递给张九龄:“老师,你看看是不是秦将军的笔迹?”

    每年地方官吏和边关将领来向宰相述职时,长安的文臣武将也需要参议政事,写成文章呈递给宰相。张九龄向来过目不忘,不难一眼识别出字迹。

    张九龄将书信展开,神色微妙一动,点点头:“的确是秦将军的手书。”

    “不可能!那封信——”秦随脱口而出,随即猛地打住话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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