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姑娘一定是喜欢你。”一白衣女子倚在床边,带着戏谑微笑的唇有些泛白,显然大病初愈。长发披散,柔软地散在肩上,一双眼睛带着笑意,看着廖暮仁一脸无奈,大感有趣,便要伸手掐他的脸。她身上白衣虽然简单,但面料极佳,衣带上的暗纹出自十三绣坊,连皇帝都未必求得着。
廖暮仁的脸挨了一下,有那么一点点的红印,却不太疼,无奈道了一声:“若然。”那里面,明显的宠溺多过责怪。
夏若然调皮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她自然不信廖暮仁会喜欢上别的姑娘,然而看他出糗,看他窘迫,却让她大感有趣。
廖暮仁见她一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了,自她醒来,他就一直处于这种有些虚浮的状态,一切不似真的一般美好。
取得生死契阔后,两人日夜赶路,回到京城。到了近郊,独孤三哭另找去处,廖暮仁见他没有将玉玺交出的意思,知道他另有打算,也不提及此事,带了那紫红的血花就往常义府上闯。
暮五估计早得到消息,一早就在常义府上等待。见了廖暮仁冷冷地从鼻子里发了一个“哼”声,两年前,廖暮仁一掌将不会武功的暮五打成重伤,饶是他医术高超,没让自己被拍死,还是落下了咳嗽气喘的毛病。一到下雨刮风,就要断气一样咳起来没完。
廖暮仁见到暮五,尴尬笑笑,双手抱拳:“得罪暮神医了。”暮五不瞅不睬,当廖暮仁如空气,取了生死契阔放在掌中细细欣赏,向夏明远与常义道:“甚是难得,甚是难得。此药名为九命猫骨髓,因取药者与用药者须同日死生,文人雅士又多称为生死契阔,而我们做郎中的,又送其一绰号,称其借寿丹,因此物须取药者鲜血灌溉,多少对取药的人有些损伤。便如同借一人之寿,还他人之魂一般。”
夏明远救女心切,道:“还请暮先生施展妙手回春之术,救若然一救。”
暮五朗声大笑:“别说救死扶伤乃医者之心,若然体制纯阴,此花是为纯阳,常人亦不可擅用,此番阴阳碰动乃我学医之人千载难逢渴求的案例,暮五还道老天厚爱,不敢承一谢字。”
常义听他话中,将夏若然视为案例,心中不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暮先生所需之物已经备好,还请先生尽快动手。”
暮五用手一指廖暮仁:“你,两碗鲜血,拿来!”
夏明远道:“两大碗鲜血,那岂不是要命?”暮五眼睛一瞪廖暮仁:“他死不了。”廖暮仁二话不说,抽出匕首将自己双腕割破,足足灌了两大碗鲜血。暮五端了碗,进了房间。
“我不出来,谁也别去吵我。”
常义帮廖暮仁包裹好伤口,看他脸色惨白,道:“廖兄先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和师父。”
廖暮仁摇摇头,他以鲜血灌溉生死契阔,原本就已经耗费不少功力,如今又失了两大碗血,顿时感到四肢发软。但他一心想早日见到夏若然,生怕自己睡着之时,暮五出来。
夏明远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常义心中恻然,师父从来不信鬼神呢。
廖暮仁缓声道:“夏前辈,你可知生死契阔的药性。”夏明远颔首:“自是清楚。”
廖暮仁道:“倘若晚辈解不了身上的毒,若然……”
夏明远眼中一片凄然,他的白发又多了不少,如今黑发反而寥寥无几,难寻踪迹。
“上次若然离家时,和我大吵了一架。算我自私也好,无情也好,总是希望,能再见一次女儿。哪怕只有一眼。暮先生说,倘若取药者死去,用药者将昏然入睡,不再苏醒。”他重重叹气,“我真的,想在有生之年,再听她叫一声爹……”
常义亦道:“若然还生,为得不是她自己。倒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算我自私罢,总是想再见一见她欢欣笑颜。”
廖暮仁道:“晚辈定当竭尽所能,解身上之毒。若真不得其法,亦会尽心尽力,让若然快快乐乐地,过剩下的日子。”
夏明远拍拍廖暮仁的肩:“若然十五岁那年,我发觉她爱上了你。当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伤,你是个有能力的人,然而,终日漂浮不定。我此生就此一女,管教极严,此事却愿顺了她的意。跟着自己所爱,吃了再多的苦,也是心甘情愿,这点,老夫虽不朽,却还是深切明白。”
常义出来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三人见他一脸得意,便知事有所成,相互看了一眼,大喜过望。
夏若然安然睡在床上,脸色依然没有血色。廖暮仁战战兢兢,极少害怕的他竟然有了深深的恐惧。伸手握住夏若然的手,他几乎泪落,他曾以为,此生此世,都再不能牵起这双手。
那小手握在手里,虽然冰冷,却已经不是死人那般没有温度。廖暮仁见夏若然口鼻处略有呼吸,虽断断续续,弱不可察,还是欢喜异常,恨不得大吼大叫一番。
廖暮仁耗损过大,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床边。只是那手,还紧紧的握着不肯放开。他的掌心紧紧地贴着她的,两人血脉相融,夏若然的手逐渐温暖,气息也畅顺起来。
然而待夏若然真真切切地醒来,廖暮仁发现,她对朱雀山庄一事,对自己如何死去一事,似乎已经记不真切。暮五说可能是还生之时失去些记忆,倒无伤大雅。夏明远反而高兴起来,那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不要也罢。廖暮仁虽担心此事对夏若然身体有不良影响,却也暗中松了一口气。
不记得那段往事,夏若然更是活泼开朗,只醒来那么几天的工夫,就将常义弄得人仰马翻。廖暮仁就更不用说,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寸不离身,将独孤三哭,凌无相,虞九止那些事儿,翻来覆去说了起码有十遍。
夏若然眼里含着笑意,又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嘛?”廖暮仁故意道:“我早就找了十八夫人,日日轮替。”夏若然笑道:“那我就去找三百六十面首,一年不重样!”
廖暮仁替她掖好被子,吹熄了蜡烛:“睡吧。明天再说找面首的事儿。”
夏若然啐了他一口,听话地转身睡去。廖暮仁待她睡着了,才出得房来,常义早已经等在外面。
“廖兄可否告知在下,那独孤宝藏,究竟有些什么。”
廖暮仁深深看向常义,不答反问:“常兄,廖某将你当成一半恩人,一半自己兄弟。明人不说暗话,想问你一句,为何要为了皇帝,做出那欺师灭祖,不仁不义之事。廖某人不相信,你当真仅为功名。”
常义叹一口气,道:“廖兄是明白人,自然明白士为知己者死。倘若天下知己一人,那便唯有当今圣上。常义求的不是功名,而是义气,不是对皇帝的愚忠,而是对朋友的义气。”
廖暮仁道:“好一个义气。”眼神一凛,那双眸子里金光闪动,仿佛洞穿一切的睿智。
“倘若,他并不拿你当知己,又当如何?”
常义一脸不可置否,心中却慎重起来。廖暮仁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独孤家根本没有什么宝藏,却有一颗烫手山芋。谁接着,谁麻烦。”
常义一见那纸上红印,大为震动。
“以独孤三哭的鉴赏力,证明是真的。”
常义倒退一步:“不……不可能。”
廖暮仁道:“其实要说也没什么,这种东西本身无真假。皇帝手上拿的,是假的也是真的。平头百姓手里的,是真的也是假的。他大可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常义冷静下来,皱着眉道:“事情并非如廖兄你想得这么简单。大凡君主,对天命这种东西十分看重。这玉玺,恰恰就是天命的一个标志。倘若今日无独孤三哭此人,玉玺丢失,即便是大事,也并不置于丧国哀民。但是,独孤三哭乃先帝长子,这若放在宫里,就是储君。真正的天命者也。”
廖暮仁像是知道他会说这番判断,笑道:“常兄看别人的事清,看自己的事浊。倘若,玉玺真拿了回去,此事为皇家丑闻,不让别人再提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常义脸色变得惨白:“死人不会说话。”
廖暮仁点点头:“知道的越多,越糟糕。皇上必定知道玉玺在独孤宝库中,却并未告知你。玉玺到了你手中之时,便是你常义丧命钟敲响之刻!”
他顿了顿,道:“玉玺是独孤三哭的,我并没有权利左右,却深知他不是贪图江山名利之人。然而,上面那位做得直,行的顺也罢。但是对朋友,做出这等事的皇帝,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义深吸一口气:“暮仁所言有理,我须时间细细斟酌。”
半晌,他面色恢复了些,道:“突然忘记了正事,师父叫我告诉你,后天是黄道吉日,要你和若然,立即成亲。”
24.清辉弥漫旖旎香 痴情总被无情枉
没有酒席,没有聘礼,甚至没有宾客。夏大小姐的婚礼,简单得比一个农妇还不如。大红嫁衣是母亲留下的,夏明远看着红妆裹身的女儿,念及妻子,老泪纵横。不知怎么的,恍惚间,廖暮仁突然想起了一个叫凌无相的女子,他不是笨蛋,自然知道无相对他有意。不知这个女子,如今在何方?然而容不得他细想,常义已将夏若然递到他手上。从此,他的心,他的眼,有且只有这个叫夏若然的女子,他尽心尽力,保护她一辈子。
凌无相,便如沙滩上的痕,海水一洗,就无影无踪。
常义成了媒婆加跑腿,一路跑东跑西却满脸笑意。
简单拜了天地,夏明远握着女儿的手,温言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廖家的人,做了人家媳妇,不能像原来一样任性妄为。须修身养性,爹老了,不知能看你多久。你们两个,要好好过。”
廖暮仁道:“小婿会好好照顾若然,决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夏若然听父亲话中有话,心里有些不安,叫道:“爹……”
常义插口道:“廖兄,若然如我亲妹子一般,你若让她受半分委屈……”夏若然接口道:“我一定宰了你,常大哥,我从小就听你要宰这个要宰那个。我就这一个夫君,你宰了他,我嫁给谁去?”
常义被她抢白,一脸尴尬,苦笑道:“师父,女大不中留。若然现在已经开始护着这小子了。嘿……”
夏老爷摆摆手:“时候不早了,我也累了,你们早些回屋吧。”
红烛凝泪,夏若然着大红嫁衣坐在床边,轻轻地扭着衣角,无比满足。风光她不稀罕,聘礼她亦入不了眼,她心中所想,所念,所要,只有这个男人。
只要有他,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廖暮仁恍若梦中,不敢置信一切真的如此美好。眼前的夏若然,大病初愈,小脸惨白,头发枯黄,不施脂粉其实并不美丽。然而于廖暮仁,却是此生最绚丽的风景,烛影晃动下,廖暮仁挑开盖头,夏若然抬头,粲然一笑,廖暮仁心神恍惚。
倘若他有幸老去,或许在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在他牙齿掉光,头发变白的时候,在他会忘记什么时候吃药,早餐吃了什么的时候,这一抹绚丽也将深深印在他脑中,直至死去。
夏若然见他发呆,咬唇一笑,伸指往他额头一戳:“廖呆子。”廖暮仁回过神来,笑道:“要叫相公。”夏若然脸一红,别了脸。廖暮仁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仿若拥着最珍贵的宝贝。
夏若然笑道:“要死了,要死了,透不过起来了。”
廖暮仁道:“大喜的日子,胡说。”他最听不得夏若然这个“死”字,“我要抱紧点,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夏若然红着脸挣脱,娇嗔道:“几时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你就是在做梦,做白日梦。”
廖暮仁将那一抹嫣红揽在怀中,轻轻地贴上那柔软的唇,细细吻着,百般缠绵。只觉那红浪入了眼,侵了心,满心满眼再无他物。红粉翻浪,一片旖旎,两人紧紧深拥彼此,感受彼此的深深接近。月光撒落一片银辉,那支带着清露的荷,便在银辉中化成了丝,缠缠绵绵绕成一处,拆不开,剪不断。如烟,如雾,如月,如水,终究迸发成一片灿烂,烙在心间,一生难却。
夏若然靠在廖暮仁胸前,贴着心口,沉沉地睡了。拦着怀中的人儿,廖暮仁深深吐了口气,两年来,从未睡的如此安稳宁静。
常府上一片喜气洋洋,江湖上一片腥风血雨。
桑沉河手托额头,继灵渺灭门后,他便像失了魂魄一般,不知想做些什么,不知能做些什么。那日站在灵渺山下,看着熊熊火光将灵渺吞没,他心里突然空得慌。
桑沉河无奈一叹,孟忘川杀了神隐,取了《异情录》,这一个月来安静得不正常,他知道孟忘川为灵渺复仇是迟早的事,然而他就是不想管。
那日解了穴道后,左静月深深看了他一眼,让他莫名地寒战,莫名地……就倦了。那天之后,左镜月如同变了一个人,话少了许多,看着他的眼里含着埋怨,甚至有着一丝丝恨意。
夜很闷,闷得没有一丝风。桑沉河蹩着眉,修长的手指捏着额头,心中总有些不详的预感,不知怎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夜,也是这样闷得出不上气,那满天的火光映红了天,也烧红了一个少年的眼。
轰隆隆的一声闷雷滚了来,桑沉河闭了眼。
鲜红的血,火红的大火……是梦吗……是吗……
桑沉河猛然睁眼,外面不知几时风声大作,房间里一片漆黑,施寂岸站在桌前,一双眸子闪着异样的光。
“桑门主,孟忘川围了述月庄。”
桑沉河一眯虎目:“不可能,述月庄形迹隐秘,外人不易找到。”
施寂岸一句一顿:“然而,孟忘川找到了。”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慌乱,“如今庄里,只剩下护月四使。其余的人,从信号放出至赶到此地,起码要半个时辰。”
自左镜月被孟忘川掳过一次后,桑沉河亲自挑选了四名武功高强之人,组成护月四使,专门保护左镜月安全。
桑沉河沉声道:“屠人手呢?”
施寂岸道:“被人砍了脑袋,挂在大旗上,带到了述月庄门口。”
黑夜穿来一阵黑色的风,让人从头发冷到了骨头,又寒了心。桑沉河缓缓抬手,夜太黑,黑得让施寂岸看不清他的脸。
“弃庄!”
护月四使带着左镜月得了令,早早地站在大堂。桑沉河的脸沉的能滴下墨来。左镜月看着周遭一片慌乱,一双大眼里满是不安。桑沉河摆摆手:“镜月,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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