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和陆必行同时一愣。
陆必行从小在八星系长大,知道这些八星系的人,但凡有一点活路,他们断然不会冒险反抗,十分诧异,心想:“启明星的人这么尿性?”
这时,图兰在林静恒看不见的角度,冲他挤了一下眼。
陆必行:“……”
好奇心害死猫,好事心害死卫队长,图兰这个大姑娘怕是嫌命长了。
“你先站住,”林静恒叫住陆必行,随后问图兰,“基地外多远?什么级别的武装?”
陆必行背对林静恒,用力冲图兰挤眉弄眼——示意她瞎话别太扯淡,林静恒不想去,他自己还想出去放个风呢。
图兰心理素质卓绝,充分表现了她坑蒙拐骗的天赋,意识到自己把情况说得太严重,立刻面不改色地改口:“位置一直在移动,级别为‘地面减’,不太专业,我怀疑是反乌会的人在这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民众组织了自发的自卫武装。”
武装有很多种层次——例如机甲、或是地面反导系统之类,当然是“太空级”。而非星际武装,则是“地面级”。
通常讲的“标准地面级”,是地面陆军武装水平,一般会有机甲车,比这个标准强悍的,比如空袭、航母、地面巡航导弹等,叫做“地面加”。以此类推,比标准“地面级”弱,有一定杀伤力,又不太厉害的,就叫做“地面减”。
地面减――相当于说有一帮本地流氓拎着铁管和板砖在外面逡巡,不至于戒备他们,但是阴沟里也不是没有翻船的可能。
“地面减没关系。”陆必行不太想这么坑林静恒,见缝插针地插嘴拆了个台,拔腿就走,“不要小看技术人员,科技时代,只要电磁波还在流动,世界上就没有我们黑不动的系统,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穿空间场——走了。”
图兰和林静恒同时叫住他:“等等!”
林静恒皱了皱眉,陆必行不是他的兵,说是随军工程师,其实纯属义务帮忙,而且他这么大一个人,平心而论,无论是机甲操作还是忽悠水平都很过关,是个民间高手,只要他愿意,乱世里组织个地方武装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他不是弱不禁风的未成年,于情于理,林静恒都不方便管太宽。
陆必行说:“放心,要真有民众的自卫武装就更好了,我下来跟他们好好聊聊,正好把他们都和平演变过来,给你扩充队伍。”
林静恒就怕他这个“聊聊”,陆必行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有“平天下”的心胸——心大得不行,他好像总觉得凡是碳基生物,必有可取之处,跟谁都想和平友好,特别是他一个人不用兼顾其他方利益的时候,林静恒怀疑,别人不先动手把他打个半死,他都未必会还手。
“去找……”林静恒顿了顿,独眼鹰肯定是不靠谱了,于是他抬头问图兰,“白银九有闲着的吗?”
“没有,”图兰忧国忧民地说,“基地太大,白银九就这么点人,工程队又要借调给陆老师,正在做准备工作。兄弟们人手相当紧张,不当值的是有,但都是刚换岗下来的,休息不了几个小时又得……”
陆必行忙说:“别别别,我就出去吃个宵夜,又不是微服私访,你俩这样我得消化不良。”
图兰恰到好处地“恍然大悟”:“怎么,陆老师要出去啊?要么……我一会倒是没什么事,我陪你去?”
说着,她还抛了个媚眼。
图兰当年在白银要塞,是出了名的女流氓,轮休时经常出门骗财骗色,白银要塞的投诉举报信里,图兰卫队长在数量上就独占鳌头,缺过的德罄竹难书,当年甚至惊动过军委高层,让林静恒不得不把她禁足大半年。
在她看来,遇上漂亮男人,不占点便宜就算自己吃亏,有机会必须摸两把,林静恒总觉得图兰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流下了两行哈喇子。
“白银九都腾不开手,你卫队长闲着?”林静恒冷冷地剜了她一眼,“滚出去,明早晨练前交检查。”
图兰连忙收了嬉皮笑脸,不敢有异议:“是!”
林静恒皱着眉干坐了一会,站起来对陆必行说:“你等我一会。”
说完,他臭着脸,面无表情地去里屋换衣服了。
陆必行:“……”
人一走,图兰无声地冲陆必行一摊手,比唇语:“检查你替我写。”
陆必行只好无奈地朝她笑。
图兰看起来还有点不满意,想了想,又冲他招招手。陆必行附耳过去,就听第九卫队长险恶地说:“你那个……俩眼不对称的爸,他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改天你带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饶是陆老师见多识广,也差点让她吓瘸了,猛地往后一仰,他踉跄着扶了一把桌子:“姐姐,这不行,老爸是非卖品,尤其不能支持强买强卖啊!”
图兰被他逗得见牙不见眼,笑成了一只鬼鬼祟祟的天牛。
这时,办公室里屋的门响了一声——林将军雷厉风行,换衣服比别人脱袜子还快,图兰闻声一激灵,飞快地冲陆必行小声说了一句:“我一会把检查范本发你个人终端。”
然后在林静恒找她麻烦之前逃之夭夭。
换了便装的林静恒点了根烟,一边走一边低头点上,他步履匆匆,没看陆必行,像准备巡视地盘的大佬一样,吐出一口自七窍而出的烟,一招手:“走。”
陆必行的脚下差点长出一对风火轮,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保持了稳重:“我们怎么去?”
林静恒说:“反乌会在这留下了一批伪装成普通车辆的地面机甲车,大概也是平时给他们当密探用的,我们开一辆走,我需要确认基地附近地形、不明武装身份和规模,你来记录整理。”
陆……新上任的秘书非常无奈,他觉得林这个人,身上一根筋总是别着,跟世界过不去,跟自己也过不去,好像单纯出去放松一会、吃顿便饭,就犯了什么天条一样,非得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顺带殚精竭虑地操一回心,才算不虚此行。
陆必行嘀咕了一句:“还真是微服私访啊,陛下?”
机甲车是制空权以下的陆战之王,可以配备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如果能源充足、操作合理,甚至能把战斗机直接打下来,外壳有和太空机甲非常像的防护罩,因为构造没有太空机甲那么复杂,所以不需要精神网操作。
反乌会的机甲车外观上看,和普通的民用车没什么区别,只是异常破旧,里面竟然还有手动的方向盘,搞不好是地球时代遗留产物!
陆必行没敢使劲坐,因为觉得车门都在摇摇欲坠,然而林静恒通过权限,伸手在指纹器上一抹之后,整个车都不一样了,机甲车内核全露了出来,其完备与精致程度让人叹为观止,比联盟军委出品也不遑多让……原来破车只是个伪装。
林静恒余光瞥见陆必行系好了安全带,给出指令,机甲车像贴地飞行的火箭一样,绞碎了空气,冲了出去。
基地外是茫茫旷野,启明星自转周期不是沃托的标准二十四小时,在人造基地住久了,觉得这里一天一夜格外长,此时暮色四合,不知名的枯草和瘦高的玉米秧掺杂在一起,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堵没了路,如果不是机甲车,恐怕很难穿过去。在第一星系,是没有这种荒凉野蛮之地的,每一寸土地都规划得细细致致,即便是暂时未开发,也会由园艺机器人打理好植物景观。
林静恒说了探查地形,一点也不含糊,机甲车的扫描半径始终在一公里以上,机甲车自动记录了所有能量反应,车辆前端打出看不见的粒子流,拦路的植物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就软绵绵地倒下,仪器的微光打在林静恒脸上,他有一张雕刻似的侧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平整的肩和后背撑起了软塌塌的旧棉布衬衫,陆必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记录着周围的能量反应,这时,忍不住伸手比了个镜框,把林静恒圈在了里面,从手指间看过去,他觉得自己是裁下了一张电影海报。
“将军,”陆必行说,“你读在乌兰学院读书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带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溜出去玩过?”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就在陆必行以为他又要装聋作哑的时候,林静恒说:“乌兰学院是军校,监管比这破铜烂铁似的基地严多了,出不去,抓住了要关禁闭。”
而他从学校逃出去的经历只有一次,回来在“棺材”里被关了三天。
启明星的傍晚风平浪静得感人,连个拦路的青蛙都没有,机甲车最高速度接近音速,三百多公里跑完,也不过就是一刻钟。
很快,道路开始宽阔起来,不远处甚至有了轨道高速,沉寂了一路的能量采集器终于开始有了细微的波动,远处隐约能看见微许灯光和高楼,有城市的影子了。
陆必行想了想:“图兰卫队长其实是……”
林静恒没吭声,一路走过来,能量采集器跟死了一样,傻子也知道图兰是诓人的了。
“……其实是受我之托,帮我约你出来。”陆必行虽然是被强买强卖的,但作为既得利益者,还是一咬牙,仗义的把锅背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静恒一眼,“林,生气了吗?”
林静恒一分钟没说话,随后答非所问道:“快到了。”
陆必行猛地一抬头。
林静恒:“下不为例。”
陆必行突然把头扭向车窗外,看见车窗上自己那张压抑不住傻笑的脸,为了保持气质,足足调整了五分钟,才把眉眼归位。
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地摸出个人终端,鼓捣了片刻,他手腕上闪了一下,加载条飞快划过,一个虚拟屏幕跳了出来,一副型号古老的卫星网络地图展开——蹭网专家蹭上了城市内网。
陆必行吹了一声口哨,炫技似的把信号同步给林静恒:“三秒半,破了我的个人记录。”
他戳戳点点,兴致勃勃地翻查起城市信息:“这地方叫银河城,常住人口三百多万……有核心商圈和特色美食!林,你喜欢巧克力煎饼吗?”
“……什么玩意?不。”林静恒把车速降到正常老爷车的水平,又摸出了一根烟,塞住嘴,有点发愁地想:这小子才华横溢,就是长不大。
他一手虚虚地搭上机甲车里伪装用的方向盘,缓缓地把车开进“银河城欢迎你”的公路入口。不知是不是他气场太强,刚一通过,欢迎牌上的霓虹灯就“噗嗤”一声灭了,上面冒出了小青烟。
“还有赌场……不是说货币信用体系崩溃了吗?他们赌什么?林,你猜他们现在用什么当货币?”
一个哲学史上亘古的问题走进了林将军时刻繁忙的大脑。
“我在哪?”他心想,“我为什么会在这?”
在第八星系,找灯红酒绿的大都市是不可能的,启明星其实还不如北京β星,只是强在气候好一点,没有没完没了的冬天,因此看上去更有活力一些。
所谓的“核心商圈”,其实是一堆错综复杂的小巷子,周围布满了私搭乱建的小棚子,棚子里有一些路边摊。没规没矩的建筑里出外进,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泛着生活污水与垃圾,和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相当销魂。
一个小机器人操着破铜烂铁似的嗓子来回喊:“三根营养针换一千元‘街票’,外来的客人到这排队!傍晚酬宾,三根营养针,享受整个夜晚的服务!”
林静恒背着手围观片刻,发现这小小的街区组成了一个原始的经济共同体,外来者用营养针换一种代金券点数,把点数支付给商户,商户再和街区结账,兑换成营养针,省得营养针太贵,小生意找不开。
陆必行已经把三根营养针塞进了机器人肚子,机器人“咕嘟”一声,吞了下去,片刻后往陆必行的手腕上发射了一道光,一千元的“街票”就算转到他手上了。
“我请你。”陆必行说着,对面突然有一帮推着手推货车的小贩经过,为免在窄巷中被冲散,陆必行一把抓住了林静恒的手,感觉那只手下意识地轻轻往外抽了一下,随即把他拉了过去。
旁边楼上泼下一盆水,正好洒在陆必行方才站着的地方。
林静恒:“小心点。”
第70章
陆必行把空着的那只手塞进嘴里,
仰头吹了一声拐着弯的长口哨,
楼上方才泼水的窗户里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人影,隔窗窥视。
陆必行就很自来熟地冲人家喊:“别躲,
我都看见你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我长得这么一表人才,
你们就拿这种没诚意的套路圈我?一点区别对待都没有,帅哥的自尊心都被你们伤透了!”
周围传出一阵窃笑,
楼上的窗户打开,
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探出头来,笑得花枝乱颤,
一看就不像做正经生意的。
“笑什么?”陆必行闹着玩似的一挥手,
“赶紧赔礼道歉,
扔两包烟下来!”
窗户后面闻声,挤出了更多的脑袋,有男有女,有直毛的,
也有卷毛的,
放眼一看,
五彩斑斓,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搔首弄姿,他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了好一会,凑了两包杂牌烟,
从楼上扔下来,砸到陆必行怀里。
从地球时代到新星历,“烟酒茶糖”就和人类历史一样悠久,有添加了各种黑科技、昂贵得不可想象的产品,也有传承历史,粗制滥造的手工烟卷。烟盒上的广告画是个俏皮的男人,一扭八道弯地站在那,冲外面的人挤眉弄眼,里面装的是第八星“特供”的劣质烟草,隔着包装都能闻到很呛的焦油味,辛辣非常,烟头的纸卷还有没粘结实的,颤颤巍巍地翘了个小尾巴。
陆必行接了烟,学着烟盒上男人的姿势,摆了个造型,冲楼上的莺莺燕燕们一挥手,拉起林静恒继续往前走:“不客气啦!”
被敲诈了两盒烟的群莺们看他懂事又讨人喜欢,集体冲他飞了个吻。
林静恒一直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才不显得刻意,十分心不在焉,旁观了全场,刚开始还以为陆必行这个星际死宅在启明星上有熟人,后来被陆必行塞了一盒烟,他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走出了大约有一百米,这位来自沃托的林将军才回过神来,皱眉问:“等等,刚才那是敲诈卖淫团伙吧?”
鱼龙混杂的闹市里,一些看着非常正经的小楼,往往是隐藏在其中的红灯区,这种小楼的成员资质不佳,有些人连个人卫生都搞不利索,看着非常倒胃口,因此卖笑卖身都不怎么畅销,只好以敲诈和碰瓷为生。
套路通常是这样的——先找人拿盆水在窗口等着,看见有疑似肥羊的从底下经过,就把盆里的水往下一泼,过路客无端造此“天谴”,当然得讨个说法,然后楼里就会打着道歉的名义、或以“进来烘干衣服”之类的借口为由,把人拖住骗进来。
再然后,道歉和慰问就会变成“灌酒失足和仙人跳”三位一体套餐,保证能刮下“棒槌”们身上最后一分油水。
陆必行回头看了林静恒一眼,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没憋住,笑出了声:“将军,你这反应不是慢了半拍,是慢了半部歌剧啊!”
林静恒:“……”
他今天思考了一路“从哪来到哪去”的问题,被哲学魇住了,从开车出了基地,就十分不在状态,半个脑子都在放空,一不小心放太空了,居然没注意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
陆必敏锐地从林将军沉下来的脸上读出了他此时的心声——放肆,找死吗?
“哎,别别别,走都走了,哪有特意回去找人麻烦的道理?”陆必行伸开双臂,乐不可支地拦住他。
他现在看林静恒,可以说是相当不理智,戴了好几层荷尔蒙凝结的滤镜,看他骂街也可爱、损人也可爱,连那一脸反社会的杀气腾腾,都能牵强附会地找到可爱之处,审美大幅度跑偏,像个神经病。
“今天他们那一个楼里,肯定有人福星高照,因为将军走了个神,稀里糊涂地捡了一堆狗命,这是什么?这是锦鲤一样的运气啊!快把刚才给你的那盒锦鲤烟揣好,可遇不可求……哎,你看,那居然还有个算命的,赶紧趁鸿运当头,讨几句好听的话!”
破棚子下坐着个包头巾的老头,佝偻得像个句号,面前摆着张瘸腿桌,桌上是一张神神叨叨的八卦图,八卦图一角压着一副被老鼠啃过的塔罗牌,老头脑袋上顶着块霓虹的牌子,写道:古法命运占卜。
陆必行探头冲算命摊的老头喊:“爷爷,围观命运多少钱一次?”
老头冲他比了个手势:“街票二十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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