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次。
那么每次得到失败的信息,就爬到屋顶,一个人看星星吗?
那不是暗无天日吗?
可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拖着他跑到集市上,拿着个橘子讨他一笑的小青年了,再不能毫不犹豫地承诺“不管你去哪,我跟你走”。
“博士,”陆必行鬼使神差地脱口说,“如果一段关系中,你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给对方带来快乐,而是一直在勉强他、拖着他的脚步,是不是就该……”
他话没说完,会客厅的门就被人粗暴地搡开了,“咣”一下撞在墙上,门轴和墙面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哈登博士年纪大了,神经衰弱,被这动静吓得差点从轮椅上折下来。
机械手湛卢连忙顺着天花板滑过来:“门轴损坏,墙面发生凹陷,请开启家居检修功能——先生,我需要提醒您,这是很不文明的暴力行为……”
林静恒:“走开。”
湛卢闭了嘴,从天花板上滑了下来,落地变成亚麻色短发的男人,快速上前接过哈登博士的轮椅:“我送您回家。”
方才还站在人类高度上指点历史和未来的哈登博士屁都不敢放,果断夹起尾巴,跟着湛卢闪避了。
林静恒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着了火似的钉在陆必行身上,一动不动。
再怎么说,有外人在,也得给总长留点面子,于是林静恒一直等到大门响了一声,知道哈登博士走了,才一把拎起陆必行的领子,把他按在了墙上:“过来,聊聊。”
陆必行还没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说:“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湛卢怎么没……”
林静恒打断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刚才跟那老头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陆必行——方才同样站在人类高度上瞭望远方,还没来得及走下高台的总长先生——万万没有这个胆子,并恨不能穿回一分钟前,把自己那句鬼迷心窍似的话杵回到嗓子眼里,腿都有点软。
林静恒步步紧逼:“‘是不是就该’什么了?”
陆必行的嘴唇张了张:“我……”
他这幅慌慌张张的德行,像是一捧热油浇到了林静恒着火的心口上,炸得岩浆四射,四肢都沸腾了,林静恒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没发过这么大的火,想起陆必行身上吉凶难辨的芯片,湛卢告状中莫须有的医疗记录,手指关节被他捏得“咯咯”作响……简直恨不能把此人搓圆了扔地上,抽成一只陀螺。
当然,守财奴气疯了也不舍得砸玉瓶,林静恒心里核炸了三次,胸椎都被烧化了,也没舍得动总长一根头发,他僵持片刻,狠狠地在墙面上砸了一拳,转身就走,打算找个地方消火,被陆必行拦腰一把拽住。
“你说过你没有受伤,你说过你只是被自由军团捞回去关了几年,大脑伤害是怎么回事?什么叫‘林静姝想要你一直当个植物人’?”陆必行的声音压在嗓子里,扯住林静恒的衬衫下摆,林静恒狠狠地一挣,没挣开——那牲口有生物芯片作弊,陆必行不由分说的手指探进他的衣服里,按在他小腹的伤疤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奥威尔:《1984》的作者;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的作者
注2:“无脚的鸟”——来自《阿飞正传》
第149章
“滚!”林静恒盛怒之下,
回手别了他一肘子,
“松手!”
可是这一肘子好像杵在了墙上,一声闷响,
陆必行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脑子里一根血管快要跳炸了,
什么都来不及思考,
只是本能地把林静恒抓得更紧,他把脸深深地埋在林静恒肩头,
嗅到了从布料里透出来的体温。
微弱的温度涌进他的鼻腔,
像一根刺一样,捅进了他的眉心。
挣动中,
陆必行踉跄了半步,
小腿撞在招待客人的小桌上,
那些憨态可掬的小茶杯倒了一片,他们俩就一起栽进了单人沙发里。
这个姿势着实不雅,林静恒一时掰不开他的手,又被他坚硬的腕骨勒得喘不过气来,
口不择言地冷笑了一声:“这个?越狱的时候炸的,
炸得真他妈不是地方,
再往上一点,你和林静姝就都能放心地……”
陆必行脸色蓦地一沉,声音变了调:“你胡说什么!”
林静恒:“我不知道我回来干什么!”
陆必行嘴上说得挺镇定,颇有“松开双手、一别两宽”的意思,此时攥着人的手就远没有那么心宽大度了:“在玫瑰之心是我没问过你,是我擅自闯进他们中间把你带回来,
是我故意忽略你当年毫不犹豫地让白银十卫先解联盟的燃眉之急,差点把自己困死在八星系之外!是我不想把你还给联盟,我自作主张,我强人所难,行吗!”
林静恒一低头,技巧性把陆必行的手臂一卡一折,那手指迫不得已地一松,又本能去勾他的外衣,抓了个空——林静恒直接把自己的外衣扒下来,甩在了他脸上,金属衣扣与总长的鼻梁上亲密碰撞。
芯片人的身体是感觉不到这点疼的,他只是觉得那衣扣冰凉冰凉的,像染着一层……当年北京β星上才有的霜。
林静恒的衬衫衣摆被他揪出了一半,下摆皱得活像哈登的脸,扣子崩掉了好几颗,怒不可遏地站在几步之外,衣衫不整、形容狼狈。
他沉默了好一会,胸口从剧烈起伏到克制的深呼吸,却怎么都好像喘不上这口气,于是他微微仰起头,颈侧的筋骨绷紧了,突兀地从皮肤下露出嶙峋的痕迹。气得要升天。
陆必行握住他那件外衣,一咬舌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率先结束争吵低了头:“林,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静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压在喉咙里:“那你是哪个意思?”
陆必行的嘴唇抿成一线,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扣在一起,十指不断地彼此折磨。
成年男性的脸或多或少都有棱角,但以前,陆必行的骨骼外包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比“婴儿肥”要薄很多,不是那种没长大的少年相,却又恰到好处地给骨头镀了一层柔光,因为眉目舒展,嘴角总是往上翘,就显得格外温柔多情。
但也许是芯片加速了他的新陈代谢,也许单纯是累的,那一层薄薄的皮肉如今只剩下皮,棱角变得明显,连五官都因为轮廓加深而锋利了起来,不笑的时候,竟有了一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林静恒后退了一步,靠在会客厅一侧的墙上,闭了闭眼。
近来,陆必行在他面前其实已经放松多了,甚至升起了一点宝贵的好奇心,主动对哈登博士施以坑蒙拐骗。那天远征队成功穿过玫瑰之心时,地面支持部门全员沸腾,陆必行混在人群里,远远地冲他比了个拇指……那一刻,他甚至还以为,自己已经渐渐修复了那条通往过去的路。
不料没来得及欣慰,那条影影绰绰的小路就被来自联盟的声音砸断了。
危机四伏的联盟,想要独善其身的第八星系。
如果林静恒只是个普通人多好,想要留住他,会变得多么顺理成章。可他代表的是白银十卫,和海盗自由军团斗了十多年,只剩一堆破铜烂铁,依然能左右战局的白银十卫。他的去留掺杂了很多别的东西,私人的感情,在其中能排到哪呢?
仔细算来,其实他们之间的问题一开始就存在,几乎是从臭大姐基地开始的——
那时候林静恒因为自己也要修复重三,所以在“百日定律”的前提下,勉强宽限给陆必行三个月,三个月转眼到期,基地依然是烂泥糊不上墙,林即将召唤域外久候的白银九,抛弃基地里的千万人渣。年轻的陆老师进退维谷,踟蹰在除夕的夜色里,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可是幸运的是,凯莱亲王阿瑞斯冯正好因为源异人的死,发现了基地,横插一杠,让他们避开了正面冲突和两难的选择。
第二次是变种彩虹病毒爆发——如果当时他们没有霍普帮忙,最终也没能拿到变种彩虹病毒的抗体,林静恒会在最后一刻下令,让图兰带着白银九离开即将变成死地的第八星系吗?林静恒很明确地回答过“会”,是陆必行固执地不肯相信……而再一次的幸运,让死神在他们必须验证这个答案之前止了步。
第三次是林静恒身份暴露,第八星系四面楚歌,陆必行提出炸毁跃迁点,封闭第八星系。陆必行觉得自己早该看出来,即使那时候林名义上是“第八星系自卫军司令”,实际还是白银要塞的林上将,其实并不同意私自炸毁跃迁点。他不想叛出联盟,甚至在收到白银十卫信息后,第一时间命令他们捍卫自由宣言,而非自己……林静恒当时没有明确反对封闭八星系,恐怕也只是因为他手上只有一伙虾兵蟹将,而那些人都在逼迫他。
事实证明,即使这样,他也仍然险些为联盟而死。
现在回想起来,陆必行想,如果他当时再敏感一点、想得多一点,是不是就能看见到那条影影绰绰的命运之线,看见他们两人之间深刻到根系的裂痕?
命运待他不薄,给了他这个爱和稀泥的人两次逃避的机会,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他没把它们当示警,甚至沾沾自喜于自己总能“两全”的歪才。于是命运抽了他一个大耳光,把不能回避的矛盾赤裸裸地堆在了他鼻子底下。
两个人彼此沉默良久,方才沸腾的气温渐渐降下去,像是流火掠过,灰烬将熄。
会客厅门上的电子时钟一秒一秒地踱着步,那一寸的光阴长得近乎惨烈。
陆必行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地说:“不吵了好不好?听我说句话。”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垂目看着他。
“哈登博士说,你被困在太空监狱里,两千多次试图冲破封锁的信号。”陆必行说,从哈登博士嘴里套出来的那点情报,已经够他猜个七七八八了,“我计算过,从湛卢精神网消散,到被自由军团捕捞,中间至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人在爆炸后的宇宙射线下无法存活那么久,所以我猜,你应该是用某种方法……给毁掉的生态舱加了一道保护罩,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受了严重的大脑创伤,哈登他们都觉得伤害是不可逆转的……所以到底是有多重?你昏迷了多久?”
“两年,”林静恒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回答,随即,他又刻意挑明什么似的,说,“没有你想的那么长,我说的是沃托时间。”
“沃托时间”四个字刺耳,陆必行的手指搅得更紧了。
猜测归猜测,永远也不如那个人亲口说出来的真相灼人,他声音发涩:“两年……救你的人没有采取任何有帮助的措施,哈登说,她想让你保持现状。”
“那倒没有,她采取措施了,”林静恒说,“她想把我变成一具标本。”
陆必行的手指关节“嘎啦”一声脆响。
林静恒仰头靠在墙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天花板的纹路简洁而雅致,没有多余的情绪和表达,是个标准的总长会客间。
“我以前觉得,只要有一口气在,有个人我就非见不可,有个地方我非回不可,有个承诺也非践行不可,所以不敢死,我得从缝里扒出一条生机,把意识粘在残余的精神网上也不敢消散,借着小行星公转到近日点时那一点恒星风暴的扰动也要醒过来。我还得装失忆、装傻、装温柔,就为了从海盗手里骗来一点喘息的余地……装的时候,甚至不敢仔细想,这个‘海盗’是我亲妹妹。”
林静恒说到这,突兀地闭了嘴,隐约觉得后文伤人,不该说。可是那些话就像呕吐时酸水已经涌进了嗓子里,实在是忍不回去,林静恒差点把牙咬碎,才屏住了下文,没想到没来得及自己消化掉,陆必行就忽然接话说:“你‘以前觉得’,那现在呢?现在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对吧——你想这么说,我看得出来。”
他太擅长察言观色了,一眼扫过去,就把林静恒憋回去的话强行拖出来,摊开在两人面前。
“我不值这个。”陆必行静静地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你这十六年里吃的苦落空,你能不能告诉我?静恒,我……我真的背不动这么……这么沉重的期望。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真的是很想把他还给你,可是只能狗尾续貂。”
林静恒一扭头想说什么,陆必行却再次打断他。
陆必行声气缓和,就像是早年耐心地给他那些熊学生讲道理一样,他说:“你能不能不要撒谎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喜欢。”
“咱们都坦白一点吧,静恒。我认识你……唉,这么往前一倒,独立年和沃托年我也算不清了——就算是有二十多年了吧?在北京星上是君子之交,后来在战乱里患难,我开始纠缠你……再后来,你走了,我就把湛卢那关于你的一切记载反复拿出来看,来来回回,我单方面地陪着你从十几岁的孩子长到联盟上将,陪了……也就百十来遍吧。我了解你,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
“我现在是不是偶尔会让你想起联盟的元帅,还有自由军团的那位?那你想得没错,我以前也觉得他俩都是疯子,现在却越来越能理解他们了。”
“你喜欢的是‘他’,当着我的面,你不敢回头看,可是你喜欢的就是他,我知道,你不喜欢一个总是处心积虑、总是让你紧张疲惫,将来有可能会和他们一样逼迫你的人,是不是?”
陆必行抬起头,眼睛里有某种惊心动魄的东西,像是黑暗深处,一场无声的风暴。
让人窒息的沉默再次蔓延。
片刻后,林静恒如他所愿地坦白了。
他说:“是。”
这一个字终于撕裂了粉饰的太平。
林静恒说:“我不喜欢每天猜你在想什么,也不喜欢时刻掂量着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讨厌走钢丝似的私人关系,也没耐心做类似修复重三机甲的琐碎活,我觉得很累。”
断头台的铡刀落下,瞬间让人尸首分离。
陆必行想朝他挤出一个释然的微笑,然而失败了。他的喉咙来来回回地滚动了几次,发不出一点声音,胸口一片冰凉,像是活生生地逼近了死亡。
林静恒拉开会客厅的门,走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家用检修机器人进来,敲敲打打地动手检查起被他破坏的门轴和墙面,制造了一点小噪音。
陆必行闭上眼,黑暗中,那人走远的脚步声清清楚楚,他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地把他抓回来,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像冰冷的河水浸没过他的头顶,灌进了四肢,不停地把他往下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淹死。
“可是我能怎么办?”
陆必行狠狠地一激灵,倏地睁开眼。
林静恒竟没有离开家,而是上了楼。他站在曲折的楼梯上,突然回头朝他吼了一句:“我活着就剩这一点意义,不喜欢就能不要吗?”
陆必行呆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楼上一声门响,林静恒摔上了书房的门,还不等陆必行在楼梯下徘徊出个结果,林静恒又自己冷着脸从书房出来了――他想起陆必行做为第八星系行政长官,经常需要在书房召集线上会议,搞不好什么时候要用,于是在陆必行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下,他直接上了阁楼,把门锁上了。
客厅里的大鱼缸波光粼粼,一条斑斓的热带鱼吐了个泡泡,一场冷战开始了。
第150章
来自北京β星反导实验基地的邮件,
向来是被标注为“重要内容”的,
陆必行盯着这封“重要内容”的第一段看了五分钟,没看懂,
心浮气躁地把书房的室内温度调低五度了,
很想把负责人们拎过来戳一排怒斥一顿,
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给上级打报告的正确姿势。
“湛卢,”陆必行说,
“阁楼很久没人去过了,
室内环境怎么样?各项参数给我报一下。”
机械手就吊死鬼一样地从屋顶上垂下来,回答他:“陆校长,
所有房间,
包括地下室都是统一管理的,
有任何异常,我这里会显示报修。”
陆必行端茶杯的手顿了顿,默默地把方才调低的温度又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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