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
趁着林静恒没想好要不要把他甩出去,陆必行张开双臂,把怀抱敞开到无法再敞,又往前蹭了一点,然后搂住了林静恒的肩,将自己不着力地挂在了他身上,一口沉甸甸的气呼出来,他整个人差点塌下去。
陆必行茫然地想:“我刚才在无事忙些什么鬼东西?为什么早不上来?”
“陆校长,恕我直言,您的症状显示出了一定的成瘾性,您确定没有摄入什么非法药物吗?”门口响起湛卢的声音,家用维修机器人“吭哧吭哧”地爬上楼,正围着阵亡的门板“哔哔”地团团转。
“我不知道,”陆必行喃喃地说,“统帅是合法的吗?”
他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但两句话连在一起听,莫名有了点说不出的暧昧意味,林静恒气还没消,就“被口头摄入”地调戏了一回,皮下的火跳到了皮上,把他耳根都烧热了。
“放屁。”他说,然后转向湛卢,“我解除屏蔽了吗,谁让你上来的?”
湛卢——作为一个永远分不清主人什么时候在说人话、什么时候在胡言乱语的人工智能,连机械手都弯成了问号,莫名其妙地说:“先生,是您让我早晨上来,帮您梳理玫瑰之心外的布兵变动的。”
“……”林静恒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不过鉴于他不讲理惯了,这会也并不因自己反复无常而脸红,“出去。”
湛卢只好指挥起小机器人,把门板扛走了。
“开放性”的小阁楼被穿堂而过的风打了个对穿,也彻底吹灭了林静恒心里乱麻一般的怒火,他略微往后一靠,靠在了一台以前用过的重力训练仪上,仪器没开,他已经先一步觉出了头重脚轻。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想找个地方冷静地坐下来——但环顾一圈,他发现除了窗台,阁楼这块“风水宝地”里根本没地方坐。
“你就不能收拾一下吗?”他有点疲惫地说,“什么都往里塞,这都成杂物间了。”
陆必行的嘴唇动了动。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你就说。”
“这不是杂物间,”陆必行说,“这是我的……我的……”
陆必行的腿麻劲过去了,只好自己站直了。
林静恒的神魂也在缓缓归位,他忽然发现,只要一松手,陆必行的肩膀和手掌一线就会呈现出一种十分紧绷的状态,那种枕戈待旦式的、时刻计算着什么的紧绷感,让他一时觉得十分熟悉――就像照镜子一样。
两个人相对无言片刻,林静恒很艰难地试着放松了肩头,这并不容易,当紧绷成为常态的时候,放松就是一个相对的非自然状态,是要消耗注意力的。
“……这是我的心。”陆必行踟蹰良久,终于说完了自己这半句话,“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把它锁上,假装看不见。看不见你,我就可以不再做一个软弱的人。”
林静恒低声问:“是谁说你软弱的?”
“如果当年的我能像现在一样,有左右局势的能力,”陆必行没回答,“图兰不会擅自放倒我。”
林静恒目光一闪:“图兰放倒你,是我默许的。”
“我知道,因为我当时,并不能……并不能帮你做什么,我不可能开着一架小机甲,为你凭空变出一支军队,拦住反乌会的炮火,我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我甚至……在那种情况下,我连周六带来的那个豁口都来不及堵上……我只是想出去找你,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如果我是图兰,我也会这么做。”
“如果我现在能再强大一点,能随心所欲地左右联盟的局势,让四方忌惮,我就可以对你说,不管你……还有白银十卫是怎么想的、怎么决定的,我都能支持你们。”陆必行看着他,有可能是因为终于把话说了出来,也有可能是当一个人看另一人的目光太过专注时,就很容易下意识地模仿对方的动作,不知不觉中,陆必行也轻轻地松开了始终半握着拳,“我不能。”
林静恒本想脱口说:“谁用你操那么多心,我自己不会做决定吗?”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因为陆必行不是那个只会天马行空地提建议,再被会议室里的“长辈”们一人一脚踢回去的小青年了。
即使是当年的爱德华总长,能撑起第八星系政府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政府,也是倚仗了林静恒和他的白银九,林静恒当年在第八星系,就和在白银要塞时一样说一不二。然而这一任的第八星系政府不同,同样被赶鸭子上架的图兰和白银九没有他当年的绝对控制力,这些在失落中迷茫的人们只能自我磨合,经过漫长的破茧,成就了一个新的领袖。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我知道。”
“可是就算这样,我居然还是很想妄图占有你,我是不是太贪婪了?”陆必行说,“我想要你,想要留下白银十卫,但我也想要刚从内战中回过一口气来的第八星系能继续平稳地过些年好日子,不想让我那些好不容易挣出一片天地的人们,再被我们不再相信的联盟掣肘。如果因此会和联盟冲突,静恒,你会为难吗?”
这一次,林静恒没有隐瞒,坦白说:“会。”
乌兰学院是他灵魂的基石,正如第八星系是陆必行的。
这是多少次磨难、多少憎恨都难以磨灭的。
不管他说多少遍自己已经不再是白银要塞的林上将。
“我每天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这个世界给我最大的恩赐,就是把你还给我。”陆必行说,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心口上削下来的,“我想不出怎么拜谢这种恩赐,也想不出自己怎么做才能配得上,我有时候做噩梦,梦见他们说我不够好,要把你重新带走……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让你不为难,怎么才能让你高兴一点。”
“‘他们说’,‘他们’是谁?”林静恒语气颇为平静地反问,不等陆必行回答,他伸手做了个打断的手势,“你给我听好了,不是这个王八蛋世界把我什么‘还给你’,是我自己回来找你。我活了这么多年,所谓‘命运’就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是我自己拆开太空监狱,从地底下挣出来,爬也要爬回来见你,记住了吗?哪来的‘恩赐’,你想他妈什么呢!我都没委屈,你替谁委屈,哪学来的一口要饭的腔调?”
第152章
陆必行愣愣地看着他,
竟然还用这眨眼的功夫走了个神。
林静恒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他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
他头天晚上才在立体相册里看到过各种各样的臭脸。
林静恒对待敌人,态度比较千变万化,
会依照他扮演的角色随时调整;对待外人,
则是那种典型的“沃托式”高冷,
唯恐别人不知道他难以亲近;对普通熟人态度最“好”,因为惯常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显得话不多,
而且情绪稳定;对待自己人,他就比较暴露恶劣本性了。陆必行数过,
湛卢的立体相册里,
有两百八十九段关于林静恒的小视频,
大多是采访或者巡逻日记,其中,五十六段视频中,他和拍摄者有交流,
看得出关系很亲密,
十二岁以上的视频中,
无一例外,全是不耐烦地臭着脸。
然而陌生的是,这大半年来,林静恒几乎没朝他发过脾气,没说过重话,连口头禅似的日常挖苦都很克制,
粗口更是几乎绝迹——好像林静姝的太空监狱是个文明礼仪培训班,把刺头关进去都磨得文明了起来。如果把林静恒团成一团、再使劲拧一拧,大概能勉强拧出一盎司的耐心,一滴不剩,全给了他。
“我们现在不提前讨论今早的会议内容,”林静恒的声音低了些,“你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难受的事,宁可跟哈登那个老糊涂说,也不肯跟我说吗?”
陆必行伸手插进自己的发丝里,把头发往后一拢,手指穿过冰凉的头发丝,他方才跳得快要脱离胸口的心脏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在自己家里偷听呢?”
林静恒不太习惯发脾气的时候有人顶嘴,一时哽得无言以对。
陆必行又说:“威胁电子管家,爬窗户,还用了窃听器……你当年单枪匹马去刺杀源异人的时候,有这么兴师动众吗?”
林静恒被这句绵里藏针的质问一戳,却意外没有发火,他沉默了一会,问:“那现在我们可以跳过哈登和窃听器了吗?”
陆必行靠在身后不知名的仪器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仰头望向天花板,发现天花板上的时钟底色已经随着光线开始变化了,是要天亮的意思,他盯着那不断变化的电子钟底盘,几句话突然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我想和你去一个没有别人、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的地方,谁也不要见,就你跟我……你可以好好练练怎么煮一壶给人喝的茶,我呢,我不喜欢做家务,好在家用机器人的构造都很熟,可以组装几个替我干。”
“那年我提出封闭第八星系,一是为了安全,还有就是我的妄想,如果第八星系封上了,你就再也走不了了。你们呢,或是迫于形势、或是惯着我,各有犹疑,但嘴上都没反对……然后第八星系真的封闭了,你们却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我,很久以后我才反应过来,其实当时你们都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对不对?”
林静恒:“其实从这些年的发展来看,当年封闭第八星系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陆必行打断他:“不是说‘跳过窃听器和哈登博士’吗,怎么又来了?”
“……但是感情上,‘叛出联盟’并不容易。”林静恒很艰难地翻箱倒柜,在最深处找到了一句实话,“爱德华总长是联盟任命的,一生都对沃托抱有幻想。还有你父亲……伤心事太多,老波斯猫后来就不太表达了,但你要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第八星系里第一批鼓足勇气,主动选择联盟的人。”
“你呢?”
“我十八岁毕业于乌兰军校,”林静恒顿了顿,轻声说,“我为联盟打了三十年的仗。”
陆必行缓缓地说:“所以我这些年,半夜回想起那些事,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强扭的瓜不甜啊,我想把你强留在第八星系,你却差点为联盟而死,我爸当时守在那个秘密航道入口,甚至没来得及和我说句话,爱德华中年就死于波普崩溃,一辈子没来得及再去看联盟一眼。这是不是都是因为我一意孤行,才……”
林静恒听他越说越没谱,就不客气地打断他:“对,陆总长神通广大,是宇宙核心,闹不好域外黑洞也是你放屁炸的。”
“……”陆必行无奈,只能好脾气地对他笑了一下,“这大半年天天逼着自己好言好语,可把你憋坏了吧?”
他的目光落在林静恒垂在一边的手上,就将那只手抓过来,来回摆弄:“道理我明白,静恒。但是有一天,当你发现自己心心念念想促成的事情,都按着你的设想实现,结果却是个巨大的讽刺的时候,你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要得太多,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在惩罚我……这种感觉你不懂吗?”
林静恒一呆,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太懂了。
当他假死脱身,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中,正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的时候,域外海盗以他想象不到的规格来势汹汹地淹没了八大星系,他在自由军团基地里,见过占领沃托的海盗们冲进碑林里撒野,把神圣的英雄冢踩成一团烂泥。他一生中最无力的时候,就是在那废弃的补给站里,接到佩妮的视频电话,亲眼看着她被高空落下的导弹吞噬。
林静恒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这难道不是为了惩罚他的傲慢和不可一世么?
在太空监狱的日日夜夜,林静恒除了想跑、想陆必行,就是想林静姝。想不起什么有用的东西,因为长大后他们就没正经见过几面,以至于直到现在,想起妹妹,满脑子还都是个没长大的小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是不是如果他当年强势一些,不去为她做那些所谓“万全”的打算,不让她嫁给管委会,这些就不会发生了呢?如果当年被管委会领走的是他,不是静姝就好了,那些枷锁和痛苦本该由他来担,而易地而处,妹妹换到他的位置上,大概也不会像他一样搞砸一切。
这难道不是为了惩罚他的自以为是么?
或者说,这难道不是他没有信守保护妹妹的承诺,把她一个人丢在黑暗里,无忧无虑地享受陆信庇护下的少年时光的代价吗?
“你跟我说说……”陆必行踟蹰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作何称呼,然而随即,仿佛是作为林静恒难得坦率的回报,他选择了实话实说,“陆信将军的事吧。我这么称呼,你听了会不舒服吗?”
林静恒听到了他和哈登博士的对话,已经不舒服过一遍了,这会提起来,倒是也能冷静应对:“……还好,我想陆信也不会太介意,毕竟他也不认识你。”
陆必行:“湛卢里,关于他的大部分资料都被你删了——这是你和我爸商量好的吧,你们俩什么时候决定瞒着我的?”
“……安克鲁先是拦路,之后又变脸示好的时候。”
“想让我远离那些旧恩怨,不引人注目,也不要沾上这些复杂的人和事。”陆必行此时谈起这些的时候,并不激动,没有知情权被侵犯的感觉,反倒是十分理解点点头,这十多年,他苦辣酸甜尝遍,于是理解了太多的人,林静恒,独眼鹰,爱德华总长,图兰,周六,甚至是伍尔夫,林静姝。
“陆信是一个……”林静恒说到这,说不下去了,因为挑不出一个形容陆信的词。
对于少年时期的他来说,陆信不单是一个强大的保护者,他更像一个世界,给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
好一会,他才用一种克制又客观的语气说,“乌兰学院开学典礼的宣誓词里说‘我将为联盟的每一位合法公民,无论男女老少,生命财产安全战斗终身,直至死亡’,每个人都说过,不是每个人都恪守,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受过多大的冤屈和伤害,都恪守到死的人。”
他的老师没有做到,那曾经令人尊敬的老人踩着亿万亡魂上了另一条歧路,他的后人也没有做到,至今浑浑噩噩地夹在联盟和第八星系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他的追随者们,除了早早殉道的,剩下的都沉浮于权利和争斗中,并在几十年后面目全非。
“湛卢跟我说,那天晚上你曾经带着他去陆将军家里,差点在不完整的空间场里把自己大卸八块,然后被他们关进了医疗舱里,秘密送回了乌兰学院,锁了几天,一切尘埃落定了才放出来。”陆必行忽然问,“你当时是一直醒着吗?”
“医疗舱里有麻醉剂,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乌兰学院里了……怎么?”
“麻醉剂啊,”陆必行就吐出口气,轻轻一拉林静恒的手,把他扯进了自己怀里,顺着他的脊梁骨轻轻地往下捋,像是在寻找当年雨夜里的少年摔断的伤口,他说,“这里还疼,对不对?不当使用麻醉剂的后遗症可能伴随终身。我知道,我也是。”
林静恒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像是被刀尖穿过,尖锐的疼痛山呼海啸地袭来,这让他的后背几乎弯了下去。
十六岁的林静恒,十六年前的陆必行。
在凯莱星上拼命磨合着陌生的身体,发誓要征服自己、征服太空的陆必行;在太空监狱里无数次突破屏障失败,每天夜里魔障一般盯着第八太阳的林静恒。
他们俩像是彼此追随着对方的脚步走了一整圈,面面相觑,看见对方身上沾着的风尘痕迹竟似曾相识。
“我怎么可能放得开你?”陆必行轻轻地说,“我是怕……靠得太近,抓你太紧,会伤害你。你能把那个单向的追踪器取消吗?我每天因为这玩意上,要跟自己斗争无数次,浪费的时间零零碎碎加起来至少有一个小时,太自我消耗了,工作效率都不能看了。”
“谁让你斗争的?”
“我不能……因为私欲,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我爱的是你,不是想要把你束缚在手里的自己。
林静恒搂住他的腰,感觉到那绵长、又似乎是压抑着哽咽的呼吸,眼角扫过窗台上的水晶球,他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说:“白银十卫在第八星系很好,脱离联盟后,就一直四处颠沛流离,二十多年才找到这么一个落脚的地方。我听说托马斯杨和你那个老也不长个的学生快拜把子了。白银十卫忠于自由宣言,第八星系藏了一颗自由宣言的种子,不管你动摇过多少次,在我们看来,它枝干已经枯死,只有这颗种子萌芽长大了,他们毫无异议地被编入第八星系守卫军,是被第八星系……被你吸引来的。”
陆必行十指一紧。
林静恒腾出一只手,握住他戴着个人终端的手腕:“你真的从来没有用这个定位过我吗?”
“……没有。”
“那如果有一天,联盟与第八星系背道而驰,你会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像伍尔夫……我的老师一样,大手笔地把两个星系当做废子,付之一炬么?”林静恒叹了口气,“总长,我们是相信你的人品,才决定留在第八星系的。如果真有迫不得已的一天,我们相信你会阻止无谓的伤亡,站在你这边,能走到一个更好结局的可能性更大。”
林静恒有生以来,杀伐决断、刚愎自用,凡事自己一手安排,从不与人商量。
哪怕是感情,也是单方面地宠,单方面地爱。
这是他第一次收回居高临下的面孔,走下高台,对另一个人说“我们相信你”。
这仿佛是来自孤狼最高礼遇的低头致意。
陆必行一时间忘了呼吸,心脏跳得快要过载了,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相信我吗?”
“不然呢?单凭我喜欢你吗?”林静恒说,“那我早就直接把你绑走了,天天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省得出门兴风作浪给我找事……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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