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心动,一生绵延-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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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感受到记号笔在脸上静静地划过,有一种粗粝却又温柔的触感。

    主刀医生的指尖轻轻在我脸颊上顿了下,声音低沉:“白小姐,麻醉之前,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闭着眼睛,回想起前天跌跌撞撞闯进这间著名的整容医院时的情景。

    我说:“医生,我的脸能动哪里?”

    “一般人都会明确地告诉我,自己不满意的地方是哪里,我们可以想办法再改进。”

    我想了想,说:“下巴和眼睛。”

    医生仔细端详我,笑着问:“白小姐,你想怎么调整呢?”

    我勾起唇角:“磨骨?注射?开眼角……怎么样都行。”

    医生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疯子,婉转地说:“姑娘,你知不知道,很多人来我这里都是指名要做某个明星的下巴或者眼睛。”

    我隐约知道他想说什么,咬了咬唇,瞥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是游魂。

    “……秦眸是被指定最多的模板,事实上,她的下颌和眼睛都符合黄金比例。”医生扶了扶眼镜,“白小姐,你的下巴和眼睛,几乎同她如出一辙,相当完美了。”

    “不,我不想像她。”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医生,我不想要这样的下巴和眼睛。”

    于是我躺在了这里,静静地,等着有人拿手术刀划开我的皮肤,磨掉一部分骨头,将眼角开深。

    我不在乎那样会不会不自然,我也不在乎那样会不会更漂亮,我只是想要——不像她。

    “好了,马上要给你麻醉。”医生笑着说。有人拿一大块儿棉布似的东西蒙住了我的口鼻,片刻过后,我就有些昏昏欲睡。

    真好……

    身体放松下来的那个瞬间,砰的一声巨响传来——

    我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侧目向那个方向望过去,一道人影正疾步向我走来。

    一只无形的手蓦然间攥住了我的心脏,我忽然觉得难以呼吸。

    “先生,这里是手术室……不能随便进来……”

    似乎有人在阻止他……我昏昏沉沉地想,快让他出去!

    “白晞,想做整容?”那个男人俯下身,用力抓住了我的下颌,尽管我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不清,可还是能感受到那股巨大的力道。

    我被迫迎着他冰冷的视线,他的怒意显然已经触到了爆发的极限,可即便这样,他的眼神依旧冷静得如同一潭古水。

    恐惧,后悔,不甘……我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这些情绪,只能让眼泪毫无顾忌地落下来,淌满脸颊。

    “你知道我最看重的就是你这张脸吧?”他忽然靠得更紧,鼻尖几乎贴住我的鼻尖,语气淡淡,“想毁了它?”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白晞,你信不信?!你再怎么糟践这张脸,我也有本事让它变回原样。”他用只有我能听得到的声音说,“想多吃苦头?你可以试试。”

    他甩开我的脸,再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

    医生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苦笑,“白小姐……”

    有人关了手术室的灯,那种漆黑如同一座巨大的山压下来,我想我真的快死了,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吐。

    “白小姐?白晞?”我隐约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想他是要问我做不做手术了……我放弃,我不做了。

    沈钦隽已经发现了,我知道他不是在恐吓我……哪怕我把自己的脸全毁了,他也会一刀刀一针针地帮我补回来。

    我真的放弃。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要是一切可以重来,该有多好。

    我要放弃那些荒唐的迷恋和感情。

    而我此刻,咎由自取。

    ……

    噩梦真实得以至于我醒来的时候,身体还在发抖。

    我直挺挺地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艰难地爬起来。公交车又差点儿坐过头,好不容易赶到单位,我发现璐璐他们一堆人正围着电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我一边大口灌咖啡一边挤进去。

    “看,看!秦眸的艳照!”

    “哇!身材真好啊!”

    我目光定格在屏幕上,忽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照片里真的是秦眸,衣衫半褪,肤色如雪,隐约露出了胸口的大好春光。

    被偷拍了吗?

    她也会出这种新闻,难不成是为了电影做宣传?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开始做报表,忽然听到手机嘀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嗯?账户里转进了五万块钱?

    没发季度奖金啊!

    这是谁转给我的钱?

    难道是沈钦隽怕我真的不干了,赶紧发点儿奖金给我?

    想到这里,我又记起昨晚的那个梦,活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算了算了,打在我卡上大不了不去动它,到时候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这样想着,和璐璐他们一起去餐厅吃饭。

    午休是一天之内我最开心的时候。在印度咖喱炒饭和鲜虾云吞之间犹豫,这种纠结是最幸福的事。我排在队伍末尾,听到同事们还在讨论今天的八卦头条,忽然意识到身后的人群让出了一条道。

    就像是有人劈风斩浪,到了我这里停下了。

    我回头,看见一张此刻并不想见到的脸,只觉得脸上的皮都紧实了一下。

    “沈先生,要不您先?”我挤出一丝笑来。

    “不用,就排在这里吧。”他气定神闲,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我僵硬着转过身,同时发现周围迅速地安静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是高中时闹哄哄的自修课,老师忽然间进来了,所有人迅速收敛声音表情,低头唰唰做题。

    何必给大家找不自在呢?我腹诽了一句,慢慢地,耐心地等着周围重新升温。

    果然,骚动过去后,员工们依旧一波波地进来,并没有再注意到老板的存在。

    印度咖喱饭的生意依旧火爆,远远地有几句评论飘过来:“真不愧是我的女神,瘦又有料……”

    呃,我不想去回头看沈钦隽的表情,只想快点儿买了饭消失。

    偏偏那几个人越说越兴奋,一句两句传过来,真的有些过分。我不动声色地踮起脚,还是同一个部门的男同事,人都不错,可能平时都是宅男,难怪这么兴奋。

    沈钦隽不会迁怒吧?我惴惴地想,掏出手机,写了条短信。

    我看新闻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安慰她,证明你的不离不弃。

    身后传来嘀的一声。我知道他在看短信,装作没事人一样看着餐牌。

    手机震动一下,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迅速地点开: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真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碰了一鼻子灰。

    我没趣地把手机塞回去,下定决心专心致志地等云吞。

    没想到又是一声震动,我强忍着回头的欲望,点开一看。

    钥匙我快递给你了,住不住随你。昨天忘了说,生日快乐。

    我一时间怔住,恰好服务员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虾云吞面递给我,白色的雾气蒸腾起来,仿佛迷了眼睛,我用力眨了眨,端了这碗面,几乎是落荒而逃。

    下午的时候果然收到了快递,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签了单,却看都没看,将钥匙塞到了抽屉里。其实他真的不必这样,我所要的,并不是五万块钱,也不是这套价值不菲的单身公寓,只要一声热气腾腾的“生日快乐”,就足够了。

    不过,真的有些贪心了。

    这个世界上,真切的心意,比起令人眼花缭乱的物质诱惑,珍贵得多,也稀罕得多。

    我有些明白安导演说“情深不寿”是什么意思了。

    深情到甘愿折寿,这份心意,先不说有没有人肯掏出来给——即便有,你又受得起吗?

    我唏嘘了一阵,继续埋头干活,顺手接起了电话。

    看看号码是陌生的,我以为是客户,用一副严谨又不失礼貌的态度接起来:“你好,白晞。”

    “白小姐,我是秦眸的经纪人李欣,不知道下班后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我的大脑有片刻的当机,“啊?”

    “我把时间地点发到你的手机上,有些事想当面和你聊一聊。”

    我这人对着陌生人还算好说话,于是点点头说:“好的。”

    临下班前老大又布置了一大堆的活,我挑着重要的做了一些,剩下的匆匆拷进U盘里,打算见完面后回家再加班。就这样,赶到那家餐厅的时候还是迟到了。

    又因为是下雨天,浑身湿漉漉的,一进暖气很足的屋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泛着潮湿的霉味。我看见包厢里李欣指尖夹着一支烟,另一只手在桌上轻敲,想来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我咳嗽一声,她并没有立刻抬起头,慢悠悠地掐了烟,才望向我,“白小姐。”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寒暄一声。

    她是真的长着一张经纪人的脸,眉眼细长,脸上总带着笑意,却很浅,开口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有无形的压力,“我知道,三十五分钟。”

    我怔了怔,唇边的笑容淡了些,“不好意思,下班实在很难打到车。”

    “既然有了男朋友了,白小姐现在出行还需要打车吗?”她用一种令我觉得很不舒服的语气开口。

    我的表情不变,喝了一口热热的清茶,强自压抑住那点儿火气说:“李小姐,今天你处理新闻应该很忙吧?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李欣淡定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裂痕,“不知道沈先生知不知道你有这样的一面。”

    我简直莫名其妙,“关沈钦隽什么事?”

    “白晞,秦眸不让我来找你,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的神色已经完全转至冰冷,“你知道为了接到安慰然这场戏,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我有些摸不清头脑,但还是耐心听她说完。

    “沈先生你已经得到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吗?”她冷笑了一声,“害怕他喜欢的还是依依?”

    “等等,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做了什么?”我不得不打断她。

    “不承认是吗?”她拿出了那只显眼的铂金包,取出一个文件袋。先是一沓叠秦眸被偷拍的照片,这些我早上在公司已经看过了,于是急急地翻到后边几张纸上。

    上边是一串数字型号,只瞄了一眼,我就头皮发麻——或许别人不知道这些数字代表什么,可是我没有道理不清楚。

    每一张照片里都记录了拍摄时相机的各种参数,每个摄影师拍摄手法不同,拍摄环境有异,自然各种参数的设置都不一样。那些数字和直观图我很熟悉,那是我经过很长时间调试后,给自己的相机设置的数字。

    再重看那几张照片,我忽然想起来,那天在麦臻东的艺术展上,秦眸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至于照片的背景,也有那么丝眼熟,好像是在那个女盥洗室里。

    我的心凉了半截,恰好翻到最后一张,却是一张从银行里查出来的汇款证明。

    是那笔钱……整五万,汇入我的账户的,白纸黑字的,显示着来自××杂志社。

    “你的意思是我偷拍了照片,去卖给杂志社?”我只觉得匪夷所思。

    “难道不是?”她捏着那沓证据,冷冷睨着眼睛。

    “想要陷害人,果然是做足全套的。”我唰地站起来,“这些事我没做,你爱信不信。”

    “陷害?”李欣显然被我激怒了,拍了下桌子站起来,“秦眸再没出息,也不至于和你争风吃醋。她为了接这个戏,足足准备了一年半时间,现在新闻一出,安导满心不高兴,已经决定换人了,她会这么蠢吗?!”

    我懒得和她说,拿了包就打算走,却听到她追着我说了句:“她接不到戏,你也别想好过。”

    “李小姐,你是想要我怎么难过?”我站在门口,有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气定神闲,“如你所说,就算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你去找我男朋友吧。反正他是秦眸的前男友,不至于袖手旁观的。”

    我有意把“男朋友”三个字拖得很长,全然没想到身后的门咔哒一声,正巧有人进来。

    而李欣大约是真的被这句气着了,一抬手就把手里那杯茶泼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后那人把我往后一拉,一杯茶水不偏不倚,全落在那人的胸口,连带着我脸上也沾到几滴。

    茶水早就已经冰凉,这倒没什么——可我看清了来人,此刻恨不得立刻钻到地洞里去。

    沈钦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显然听到了我说的那句话。我的这个“男朋友”就这么站在一边,淡淡地对李欣说:“什么事要发这么大脾气,不能好好说话?”

    李欣也吓了一跳,“沈先生,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正好让我这个时间来吗?”他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不然就错过这出好戏了。”

    我闻言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娱乐圈的人还真像宫斗戏那样,真是步步算计。

    “沈先生。”李欣却仿佛没有听懂,“安导今天打电话来,说她出这种让人误会、自我炒作的新闻,和电影的形象不符合。”

    “定下换人了?”沈钦隽打断她,简单地问。

    “就是这个意思了。”李欣狠狠瞪了我一眼。

    “既然还没解约,你这么担心干什么?”他斟酌片刻,语气蓦然变得温柔,“她呢?”

    “躲在家里一天没出来了。”

    “你去劝劝她,不是什么大事。”沈钦隽轻描淡写,又瞄了我一眼,“还有,你们圈子里的事,找白晞出来干什么?”

    “是她——”李欣吸了口气,“我发给您的资料,您没有看吗?”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哦,随便翻了翻。”

    李欣一脸期待。

    “你觉得,我的女朋友,会为了五万块钱偷拍?”他抿唇一笑,补上一句。

    虽然我不是他女朋友,不过这句话像是人话。

    李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又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最后拿了包说:“我知道了,我先去找她——我怕她想不开,又是一天不吃饭。”

    我分明看到沈钦隽眉心皱了皱,旋即不动声色地舒展开,侧身让了让,“不送了。”

    李欣走到我们身边,大约还是不甘心,停下脚步,低低地说:“沈先生,你知道依依的脾气……她还太小,年轻气盛,就算她以前做得不对,您总是很包容她的。”

    “包容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她有恃无恐。”沈钦隽的语气很平静,却令李欣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匆匆忙忙地走了。

    包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沈钦隽随意拉开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拿了桌上的湿巾,简单擦了擦胸口的衣服,然后问我:“吃了没?”

    “还没。”

    他摁下呼叫器,叫来了服务员,简单点了几个菜,然后就这么坐着,没有开口。

    “你打算怎么做?”我实在忍不住,追问说,“如果安导和秦眸解约的话。”

    他的指尖拨弄着那只小小的瓷杯,隔了一会儿,不答反问:“拍电影最缺的是什么?”

    好导演?好剧本?好演员?

    我心底琢磨着,他并没打算卖关子,“导演剧本演员都有了,就缺投资。”

    “所以,只要秦眸带投资进去就行了,是吗?”我替他将话说完。

    他扬起唇角,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有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五万块钱而已,却要我用成百上千倍来补救。啧啧,这出息。”

    他的一字一句清晰而低沉,可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彻底地理解。

    那个瞬间,脑子里是空的,一时间我竟想不出任何辩驳或者讽刺的话,翻来覆去地只是在想,原来这就是我暗恋的人,原来他是这么看我的。我简直想要仰头大笑了。可他拧着眉看我,最后说:“这么幼稚的手段,还是不要再用了。现在李欣因为我,不敢动你,以后没了我,她就不会有顾忌了。”

    一字一句真的比刀子还伤人哪。

    我简直能听到白刀子戳进去,咔哧一声,带出一片血肉模糊。

    “你相信是我做的?”我跳起来,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问候他全家了。

    他安静地坐着,眼神里却是一种我不懂的情绪,或许是失望,又或许是讽刺。

    我想起昨晚那个可怕的梦。梦里我下定决心去整容,将自己剥离出沈钦隽和秦眸的感情纠葛。

    看,真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会滚得离你们都远一些,免得再做出些幼稚的事让她伤心,让你破财。”

    我拿了包就要走,转身的瞬间,他拉住我的手,指尖温暖,恰好摁在我那块儿小小的伤疤上,语气莫名轻柔,又仿佛带着怅然,“你……白晞,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一刻我的心真的收紧了,血液倒流,以至于嘴唇颤抖着,每个字都说得断断续续:“我傻啊,所以我才会答应你,陪演到这份儿上。我变成这样,变得这么喜欢你,都是我自己犯贱!”

    他倏然抬头。

    我居高临下看着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用最凶狠的声音说:“沈钦隽,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他妈再来烦我,我见你一次揍一次!”

    对于我的辞职,同事们个个都很意外,也纷纷过来挽留。

    那些不舍我想是真心的,毕竟在这里的几个月,我们相处算是愉快的。老大把我请进了办公室,探究着问:“白晞,到底怎么了?”

    我低头想了想,最后说:“我本来以为自己能适应朝九晚五的白领工作。”

    “怎么?你还要回去干摄影?”老大有些吃惊,“你知不知道当初招你进来的时候……”

    我勉强笑了笑,打断了他:“老大,我知道当初自己能进来不容易,也多亏了你的帮忙。可是这件事我真的已经决定了。”

    老大看着我,嘴巴张了张,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挥了挥手,“行,交接完我给你饯行。”

    许琢知道了只是叹口气说:“白晞,你在荣威做得长才怪呢!做财务根本不适合你!不过能捞到年终奖和镜头你也够本了。”

    我满脸黑线,“我是为了男人才辞职的!”

    她就差没哈哈大笑了:“少来了!我现在强烈怀疑你对男人不感兴趣……”

    我顿时无语了。

    “接下去什么打算啊?”

    “旅个游先。”

    “真洒脱……那你男人呢?”

    我犹豫了一下,镇定地打字,“男人抛弃我了。”

    那样的话说出来,没有人相信。

    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总在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没人能完全真正地了解另一个人。

    好比我在同事们眼里,能干活不抱怨,开起玩笑来百无禁忌也不会生气;可是在许琢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飘着”的人——用他们的话说:“从来都不知道白晞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做猎头那位师兄有次喝醉了,竟然背起了《世说新语》,夸我:“白晞多少有点儿像古代人……夜乘小船就之,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我在旁边听着,却只能苦笑,这也算是优点吗?

    我也想像普通人那样,安安分分地生活。

    他们家中有长辈,有牵挂,规规矩矩地读书、工作,不走差分毫,虽然世俗,却也满是温暖的乐趣——不像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看似自由,其实世间百态、人世哀凉,没人比我更加清楚。

    当我和同事们吃完烤肉,唱完歌,独自一个人回到家中时,那种感觉愈发地强烈。

    别人失业、换工作还能找老爸老妈诉苦抱怨,可我呢?

    我拖着醉醺醺的身体坐在电脑边查特价机票,在深夜那一团暖暖的灯光下,指尖敲击键盘发出清脆的声音,那点疤痕已经淡了很多,不复那时的狰狞。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能愈合,都能褪色,唯一能永远的,就是时光本身吧。

    现在头痛得难受,我也懒得去看攻略,随便选了张去杭州的机票,正要付款,手机响了。我先去看来电显示,不是沈钦隽——松了口气,我接起来,“师父。”

    和麦臻东说完,我瞬间就被治愈了——很多成语瞬间涌上心头。

    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春;塞翁失马;上帝为你关上一扇窗,一定打开了一扇门……

    我竟然接到了人生第一个掌镜邀约!

    《V》杂志最近正在筹划一个年轻线品牌《Young》,第一期会在春季上市,制作期非常紧张。多亏了麦臻东的推荐,最为重头戏的一组大片便由我掌镜。因为是新杂志,杂志社的投入不遗余力,要赴外地取景,只是拍摄对象还是待定——据说圈子里几位颇有实力的新星都在争取,不过到底花落谁家,就要看各自的背景和人脉了。

    对我来说,拍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我的表现不失水准,就能成为杂志的特约摄影师。这个想法令我一夜无眠,翌日一早正式接到杂志主编电话的时候,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我马上就来。”

    在荣威穿惯了白领装扮,现在可以通通扔到一边去了。我扒拉开衣橱,找出了以前那些卫衣牛仔裤,最后简单把头发扎起来,水肿着一张脸就出门了。

    一进杂志社,也没有过多的寒暄,助理直接把我领进了会议室。

    里边齐刷刷坐满了人,就连主编苏汶都在,她看了我一眼,随意地介绍说:“白晞大家都认识吧,以前是助理,这次是这套图的摄影师。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和她沟通。”

    原来是在开选题会。

    我拿过手里的资料翻了翻,上边定了几个拍摄地,天南海北的,有海边、竹林、沙漠……十几位编辑为了主题争论不休。

    苏汶一直在安静地倾听,忽然问我说:“白晞,你看哪里合适?”

    我也不再拐弯抹角,“虽然是女刊,但是第一期的主题是锐意奋进。所以我偏向夜冬的瀑布。”我越说越兴奋,甚至连那些构图都愈发清晰起来,“临渊而望的绝境,突破重围的奋进……”

    苏汶听完我的描述,甚至没有太多犹豫,径直说:“那就定了,夜东瀑布。”

    接下去的细节苏汶没有再参与讨论,全权交给了执行主编。趁着中间休息的片刻,我指着那几个备选的人名问:“到底是谁呢?”

    金马奖最佳新人,热播剧的女主角,虽然还没代表作但是红遍全国的宅男女神……真的难选。

    “主编那里还没定呢。”执行主编耸耸肩,“再等等吧,今晚一定会决定。明天服装组把衣服搞定,后天我们就飞夜东。”

    我没再多问,只要尽力去做好自己那部分就行了。

    检查器材,和新助理沟通,确定取景地……不知不觉加班到了晚上,新助理是高高瘦瘦的大男生,买了米线和咖啡上来递给我,我大口吃着东西,一边把摄影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叮嘱他。

    “……对了,一定要防水的,塑料纸也要备一卷……”才说了一半,远处有人喊我。

    “白晞,主编让你去一趟,说是人定下来了。”

    我推门进去,“主编,定了谁?”

    “秦眸。”苏汶自电脑前抬起头,动作优雅镇静,语气平淡。

    为什么这个名字无处不在?!

    我苦笑,“她不在备选名单上。”

    “白晞,你是懂我们这行规矩的,谁能带广告进来,谁就是优先考虑的对象。”苏汶依旧不动声色,“况且她最近新闻缠身,上了杂志卖点也多。”

    唇尖泛起了一丝苦味,我沉默了片刻,“她知道我是摄影师吗?”

    “当然。”苏汶略略有些诧异,“怎么这么问?敲定合同的时候就把所有信息发过去了。”

    “没什么。”我也笑了笑,胸腔前所未有地被一种勇气充盈——既然她不觉得尴尬,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我本就问心无愧。

    秦眸一直在赶着拍电影,第二天的协调筹备会上自然没有出现。我想,沈钦隽果然还是出手了,所谓的换角风波,根本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

    “在瀑布下边拍会不会有危险?”对方派来的工作人员是秦眸的助理,犹豫了片刻,“安全怎么保障?”

    “放心吧,会有人专门负责秦眸的位置,绝对不会选危险的地方。以防万一,我们也投保了。”执行主编耐心地回答,“我们比你更不希望出事,对吧?”

    对方又和服装编辑确认了服装的品牌,确认了不能和她的代言冲突,一条条一项项地核对,结束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下班时间。全程中,她向我咨询摄影的问题,态度皆很正常,仿佛我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合作伙伴。

    这样也好,反正这几天我也稍稍关注了娱乐新闻,之前所谓的“偷拍门”事件早已“水落石出”,根据官方说法,是一个保安偷偷泄露照片,秦小姐自然再无辜不过了。

    我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忽然有人叫住我:“白小姐,耽搁你一会儿聊聊吧。”

    我停下脚步,“好啊。”

    我和助理一道离开编辑部,底楼的星巴克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头皮有些发麻,是李欣。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和她点了点头,一起走进咖啡店。

    “喝什么?”我问得很客气,其实心里有些担心,她要是又拿咖啡泼我怎么办?

    “随便吧。”

    坐下之后我是真的饿了,点了一大杯摩卡再加上蛋糕,一落座就开始狼吞虎咽。

    “白小姐,你现在和沈先生……”李欣斟酌了一会儿开口。

    “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拿起纸巾抹了抹嘴角的蛋糕屑,“分手了。”

    “听说因为偷拍这件事,沈先生把你甩了是吗?”她的嘴角噙着笃定的笑,语气温柔,可是听起来又是幸灾乐祸的。

    我瞄她一眼,心想她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你之前做过什么我们公司上下都心知肚明。偏巧这次还是遇到你,我当然不会像之前那样毫无防备——只是想奉劝你一句,还是少走夜路的好。”李欣的语气渐渐转为凛冽,“他们闹矛盾的时候你乘虚而入,或许沈先生还会为你撑腰。可是现在他们订婚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他们订婚了?”我怔了怔,难怪这次辞职沈钦隽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吃蛋糕,含糊不清地说:“恭喜他们了。”

    “所以有些幼稚的花招,还是算了吧。”她轻轻冷哼一声,“是你的,怎么都抢不走。不是你的……”

    话音未落,一个女生带着寒气走到我的对面。

    李欣愣了愣,下意识地看看腕表,“依依,已经拍完了?”

    秦眸一身简单的水灰色天鹅绒运动服,身材柔软纤细,而长发拿皮筋松松地挽起来,愈发显得脸不过巴掌大小。她的唇角轻柔地一撇,轻松地说:“拍完我就过来了,不是说要试装吗?”

    看得出来,秦眸身边的人是真的对她好,李欣拉拉她的衣服,亲昵地说:“这么冷的天气,怎么就穿这么点儿?”

    她也不以为意,冲我笑笑说:“白小姐,又见面了。”

    我说了句“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手上那枚戒指吸引了。

    比指甲盖还大的主钻在灯光折射下,流连璀璨,周围被一串珠链似的小钻围绕着,夺目若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几天见到她,还没有见到这枚戒指——是订婚戒指吗?

    大约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和表情,她笑笑,收回了手,转头望向经纪人:“我想喝焦糖摩卡。”

    “我去买。”李欣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埋头喝咖啡。

    “白小姐,又和你合作,真是有缘。”秦眸靠着松软的沙发,比起之前见到的那几次,今天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淡的粉色,仿佛是天然的妆感,美丽又不失柔和。

    我抬起眼角瞄瞄她,她究竟知不知道我曾经“陷害”她?目光掠过不远处在买咖啡的李欣,我忽然释然——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和李欣闹过这么一场,假如我是她的经纪人,也一定会提醒她要提防着我。

    呵,那天在卫生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相机请她保管,最后却有照片流出来……现在还能这样和颜悦色地面对我,她究竟是单纯,还是深不可测?

    “欣姐对你态度可能不好,白小姐,请你别介意。”她的指尖轻轻交叠放在桌上,声音诚恳。

    “不会,她在和我聊接下去的拍摄计划。”我打断她,不动声色,“娱乐圈水深,有人保护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弯了弯眼角,答非所问:“是啊,没进过这个圈子,大约是不会想到里边有多可怕的。”她顿了顿,认真地说,“一个都是熟人的饭局,说不定喝完一杯橙汁,下一秒就倒在陌生的房间里……”

    我分明看到她的表情瑟缩了一下,长睫微颤,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经历过吗?”我淡淡地问。

    她竟没有否认,怔了怔后说:“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也是最后一次——原本已经被送去了酒店的房间,幸好遇到了沈钦隽。”

    这就是他们故事的开始吗?

    故事走向真像言情小说啊!接下去顺理成章地沈钦隽对她一往情深……

    秦眸的声音最后打断了我对这个故事的过度脑补,“白小姐,你知道吗?其实我能走到今天,真的挺幸运的。我的脾气不算好,那时候总觉得拍不了戏还能回学校读书,和制作公司、广告商从来都不肯妥协。我也知道自己是在任性,可是每次闹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儿都不会害怕,因为……”她顿了顿,明眸皓齿,流光溢彩,“我知道总会有个人允许我这样胡闹和任性。”

    当我听着秦眸这样娓娓道来的时候,忽然想起以前每次我和沈钦隽在一起,那部专属她的手机响起来,他原本或愤怒或紧绷的表情倏然柔和下去,铃声响不过三次就会接起来——哪怕那时他们已经“分手”,已经陷入了看似难以挽回的僵局。

    因为,他一直在等她回来。

    哪怕我下定决心远离他们情事的种种,哪怕我早就恨沈钦隽恨得死去活来,哪怕我知道她并没有如同外表一样纯白无瑕……可是此刻,仿佛那些被层层厚土埋得很深的神经重新有了感觉,我竟然还是能觉察出刺痛般的酸涩。

    掌心被热咖啡烘烤得暖暖的,连手上的肌肤都变得透明而微红,手背上那道疤痕仿佛又狰狞了,对比着她手上那枚熠熠闪耀的戒指……大约这就是差别吧。

    有的人天生受尽宠爱,那些是命,争也争不来的——我呢,还是过好自己神经大条又“粗糙”的日子吧,自己开心就好。

    “白小姐,你没事吧?”秦眸大约见我长久地不说话,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事。”我回过神,爽朗地笑了笑,眼看着李欣买了咖啡回来了,站起来说,“我还要回去收拾器材呢,先走了。”

    飞夜东那天是难得的大晴天,气温又回升,仿佛春天真的来了。

    云絮丝丝绵绵地缀着,路边的柳枝也都发了芽,嫩嫩的十分清爽。我却无心欣赏,头抵在车窗玻璃上睡得死去活来。偶尔一次刹车或震动,额头就重重敲在玻璃上。大约是连助理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拿了个羽绒包,帮我垫在了脸一侧。我换个姿势继续睡,直到下车,神情还有些恍惚。

    “是在这里等吧?”执行主编看了看时间,咕哝了一句,“他们也该来了。”

    话音未落,秦眸惯坐的那辆保姆车出现在不远处,后边浩浩荡荡还有好几辆车。我还有些迷糊,“她带了这么多人吗?”

    “白晞你没看昨天的娱乐头条吗?”服装编辑抢着告诉我,“秦眸订婚了!未婚夫是沈钦隽啊!”

    我眯了眯眼睛,看着因为保姆车停下来一拥而上的记者们,忽然间想起为了这一刻而筹谋良久的沈钦隽——这下,他真的如愿以偿了。

    “那真好,这期杂志一定热卖。”我淡淡地说,竟觉得自己有些言不由衷。

    在经纪人、助理、机场工作人员的努力开道之下,秦眸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才走进候机室。她坐的是一等舱,却特意绕到我们这边,和杂志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这才回去贵宾室。几个新编辑一脸激动,等她走后赞口不绝:

    “第一次遇到这么低调礼貌的女明星呢……”

    “是啊,难怪能嫁豪门……”

    我没参与到聊天中去,自顾自地刷微博。

    果然,今天的热点之一就是秦眸订婚,一旁还配了两人的照片,因是临时找的,沈钦隽那张不过是以往出去商务会谈、签合约时照的,一如既往地冷峻,眼神深邃。

    说真的,自从和沈钦隽吵了一架,我不顾一切地辞职之后,对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迷恋就减轻了许多——仿佛是那只火中取栗的猴子,最终发现用焦灼的肌肤换来的却是几块儿滚烫、毫无价值的鹅卵石,没有人会傻到再坚持下去。

    他呢,没有挽留,没有联系,理所当然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摆弄相机和镜头,没有开空调的夜里,仪器特有的冰凉金属感让我警醒。我不遗憾自始自终都得不到这个男人,我只是有些舍不得……从此以后,大约我再也遇不到那样一位和蔼的爷爷了。

    从翡海到夜东飞行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因为秦眸的时间紧张,只从剧组请了两天的假期出来,刚到夜东,同事们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夜东是典型的南方城市,四季皆是温暖湿润,瀑布景点离市区有几十公里,开车大约一个小时。杂志社包了一辆大巴车,已经在酒店门口等了,我和几个外景工作人员要先去取景,在主编一连声地催促下,我匆忙把行李放下就下了楼。

    夜东瀑布号称是国内唯一一个四季水量充沛的瀑布景点——正因为四季都是一样的磅礴充沛,倒没有所谓的淡季旺季之分。

    当地导游带我们去的是景点背面的瀑布,据说是因为这个峡谷路途陡峻,缆车还在建造,所以人迹罕至。山路极为难行,我打开了车窗,看到峡谷里翠竹波澜,雾霭缭绕,隐约还有瀑布冲击而下的阵阵水声,心里就愈发笃定自己选对了地方。

    “这里怎么样?”导游颇自豪地让我们下车,指着前边开阔的景致问。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足足有数十丈高的落差让整座瀑布显得气势壮阔,轰隆隆而下的水帘真正地像旌旗飞扬的千军万马。几乎在刹那间,我已经想到了好几幅构图,包括瀑布下那块儿巨石,以及瀑布的上游临崖而望的角度……

    我们面对面说话的声音像是被黑洞吞噬的光线,倏然间要提高好几个八度。

    “白晞?”

    同事叫了我好几遍,我才回过神:“什么?”

    “导游说前几天夜东都是大雨,瀑布的水量比平时要汹涌很多倍,有时候还有碎石落下来。”

    “嗯,太好了。”我心不在焉。

    “你一会儿取景别太刁钻——我怕秦眸拍的时候会有意外。”

    “哦。”我匆忙答应了一句,披上了雨披就试探着往水里探了一步。

    水面覆盖了脚背,凉得有些刺骨,细细绵绵的水珠溅得我睁不开眼睛,巨大的声响仿佛炸雷,的确让人觉得提心吊胆。

    这些对拍摄来说是劣势,可是我由衷地希望秦眸能够克服。

    因为,有了这样难得的环境,我比她更渴望拍出完美的一组硬照。

    秦眸是化完妆后赶来的,陪同来的只有李欣和一个助理。

    见了这环境,她倒没说什么,李欣却有些犹豫,拉了主编走到一旁,我猜是在商量安全问题。主编把我叫过去,让我简单说说取景点。我就一一点给她看,又再三说明那几个点的周围安排了工作人员,绝对不会有问题。

    李欣还是有些不悦,“又不是你去拍。”

    我微笑不语,幸好主编耐心,“欣姐,话不是这么说的——秦小姐那几个点儿我们都测试过了,很安全。倒是白晞要找角度,半个身子都要在水里泡着。要说危险,白晞才是应该担心的人呢!”

    李欣总算没再说什么。秦眸换上了衣服走到我旁边,我冲她笑了笑,“准备好了吗?”

    她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欣姐!”

    李欣急忙赶过来。

    “戒指我怕丢了。”她微微嘟着嘴。

    “我给你拿着。”

    “不行,订婚戒指不能离身的。”她小声地坚持,“要不你给我找根链子,我挂在脖子上吧?”

    最终还是让她挂在了脖子上,工作人员一路扶着她,直到她安然站在一块儿瀑布前沿的石头上。我穿上雨衣,毫不犹豫地跨入水中开始工作。

    “不行,头仰起来。”我声嘶力竭地冲秦眸喊,“身体不要这么僵硬!”

    她身上朱红色的长裙早就被水沾湿,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异常妩媚的线条,却不知所措地停下来,用口型比着问:“你说什么?”

    瀑布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有些暴躁地抹了抹脸上的水,不管三七二十一,蹚水就下去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她面前,一句句地告诉她:“头仰起来……对,这只手放这里,这条腿稍微弯曲一些……不要太僵硬……头发这样很好……对!很好!你酝酿一下,就是这样。”

    我又蹚着水往回走,不知道是不是挂着的防水相机的缘故,身上越来越重,我索性把身上的雨披脱了,随手往岸上一扔,然后弯下腰,去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

    在拍硬照上,我不得不承认秦眸是真的有灵气,刚开始有些局促和僵硬,可是在我帮她调整了几次后,她很快就抓到了自己和环境的一个平衡点,既刚且媚,有几张我抓拍到的姿态美得无话可说。

    这一组结束,立刻有人拿毯子把秦眸裹起来,送去车里换衣服补妆。我浑身湿透了,焦急地走到电脑边看成像的照片。

    “啧啧,这几张真不错!”主编称赞,“每张都能上封面。白晞,辛苦了。”

    我挽起的长发老早就被水流冲散了,此刻丝毫不在意地往后一拨,沉吟着说:“好是好,可我总觉得没有冲击力。”

    “你想让她爬上瀑布最上边?!”主编摇头,“她经纪人不会同意的,太危险了。”

    “不,有个角度比那里更好。”我揉揉鼻子,忍住打喷嚏的冲动,“那里。”

    “你是说瀑布水流的下边?那……和这几张没差别啊?”

    我笑了笑,“可是我要换个角度。”我的目光往夜东瀑布旁边那面石壁上望去,指着那块儿凸出的岩石,“那里由上往下拍,效果一定一流!”

    “你……疯了!”主编摇头,“摔下来怎么办?”

    “没事的啦!我从小身轻如燕。”我打着哈哈,拍拍身边负责外景安全的工作人员,“他们会拿安全绳绑着我。”

    主编最终还是拗不过我。

    我把创意和秦眸仔细说了说,她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那块儿小小的岩石,踌躇着说:“我是没问题,可是那里很高……”

    “没关系,我很喜欢攀岩的,而且有安全绳。”

    我往自己腰里缚绳索,艰难地攀了上去。

    其实脚下的岩石仅仅能容下两三个人站立,又因为足有好几米高,迎着水风望下去,真有点儿令人不寒而栗。我一边举起相机捕捉秦眸的身影,一边拿着对讲机,由工作人员帮我传递信息,沟通得无比艰难。

    秦眸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裸肩长裙,站在白茫茫的水雾中,迥异于刚才红色的明艳,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澄澈清净,仿佛无意间落入此处的精灵,裙角飞扬,轻灵得难以言喻。

    每按下一次快门,我都知道刚才的照片很完美——可是心里却愈发焦躁。

    此刻我想要的又绝不仅仅是完美,我想要震撼!

    可是什么样的照片才震撼呢?!

    脑海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秦眸忽然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往水里滑了下去。

    灵光一现,我不顾一切地往下探了探身子,最大程度地去捕捉她那一刻的姿态和表情。

    接连咔嚓数声,下边工作人员已经将她扶起来,我祈祷着自己捕捉到了想要的东西,忽然听到底下一阵骚动,有人隐约在喊:“白晞小心!”

    我下意识地抬头一看,顺着水幕,几块拳头大小的碎石向我砸过来!

    我不由自主地往外跨了一步想要避开,重心一挪,整个人往外边跌下去。

    身体完全落空那一刻,仿佛是玩高空弹跳一样,那种失重的感觉让我的大脑在瞬间里一片空白——幸好腰间的安全绳救了我,大力勒住了我垂直降落的身体。

    可是……绳子来回地晃动,狠狠地将我撞向一旁的石壁。

    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抱住了胸口的相机,然后直直地撞上了湿冷的石头。

    脑袋砰的一声重重地磕了上去,我想我无法控制住自己在最后一刻想到的人和事……那么多画面,那么多人一一闪过,有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有大片的血雾,有绚烂的烟花,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闭上了眼睛。

    那些……都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吗?那些……又是什么事?

    我是被一阵又一阵的钝痛惊醒的。

    那是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人拿了锯子在磨你的头盖骨,痛得绵长,却不尖锐。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却累得睁不开眼睛,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外界的声音断续地传了进来。

    “……没什么大碍了,药力退了就能醒……”

    “她以前……”

    那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我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却又觉得极不可信,在否定这个答案的同时,也没有注意到那人说了什么。

    “这样啊……那最好回到翡海再去检查一下。”

    外边又安静下来。

    有人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肌肤那样温暖,触觉那么温柔……不对!

    我一个激灵,那个人……在轻抚我手背上的伤疤!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做过!

    是沈钦隽!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搬动千斤一般重的眼皮,最终还是失败了。

    意识的尽头有个小男孩,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目光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扑闪扑闪的,小小的脸上满是关切……

    我似乎沉醉在这些画面里,忘了要醒过来。

    画面一帧帧地过去,直到最后,额角上的痛楚越来越难以让人忍受,我不得不睁开眼睛——

    “白晞你醒啦?”

    同事兴奋地站起来,“哎哟吓死我了!”

    我的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圈,那丝荒谬的希望和感觉因为重新落入现实而粉身碎骨——

    怎么可能是他呢?

    我把目光最后艰难地定焦在同事脸上,声音哑涩:“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别这么说白晞,你昏过去两天了,我们都吓死了!”同事按下我床头的按钮,“你也太拼命了,下次可别这样了。”

    她的话提醒了我,我几乎从床上弹跳起来,“对了,照片呢?”

    “你还说呢?昏过去了还把相机抱得这么紧,两个人来掰你的手都掰不动。”同事笑了笑,“放心吧,这组照片拍得很好。”

    “真的吗?”我有些怀疑,毕竟这种事得眼见为实。

    “不骗你。你前天被送进了医院后,主编立刻把照片传给苏老大看了,那边点了头,全组人马才回翡海的。”

    我重重躺回了床上,吁了一口气,“那就最好了。”

    说话间医生和护士都来了,医生俯下身,先照了照我的瞳孔,又拉开额角的纱布看了看,笑着说:“你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啊。”

    “医生,我是……脑震荡吗?”我踌躇着问。

    “检查结果是没有,怎么,你觉得不舒服吗?”

    “倒没有不舒服。”我小心地摸了摸额角那块纱布,稍稍用力,还是有钝痛,感觉得这样真实,“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护士给我换上了新的药水后就离开了,同事拿了包,“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吧。你饿不?”

    我摇摇头,“有别人来看过我吗?”

    “同事们走前都来看过你。”同事想了想,“别的人就没了,我一直在呢。”

    果然是我的幻觉。

    “……我先回酒店一趟,一会儿给你带吃的回来。”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窗棂外枝丫横生,树影遍地蔓延,阳光和阴影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让人分辨不出是温暖还是寒凉。

    我侧过头,心底的疑惑却一层层地泛上来。

    我是脑震荡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在梦里,忽然间多了那么多的陌生人——明明从未在生活中有过接触,却又熟悉得……像是“亲人”?

    亲人……什么是亲人?

    明明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是孤单一人啊。

    我有些怀恋地闭上眼睛,画面还是层层叠叠地涌现……

    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老人,端着饭碗,满面愁容地在我面前弯着腰,举着勺子,小心翼翼地问:“吃一口饭好不好?”

    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少年,手里举着很大颗的糖果,“喏,给你吃,别哭了……”

    ……

    我猛然间睁开眼睛,病房里竟真的有人!

    他俯下身,蹙着眉心观察我的表情,遮住了窗下的一地荒芜,五官柔和而模糊。我维持着侧躺的姿势没动,与他对视,喃喃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退开了一步,许是因为侧了侧身,有一束光线毫无遮挡地落在我的眼睛里,明亮得近乎灼痛。我下意识地伸手遮了遮,却也错过了他此刻的表情,只觉得他一贯淡然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然,“集团中层会议今年选在夜东的度假村召开。”

    “那真不巧,秦眸前两天回去了。”我干笑了两声,“谢谢你来看我。”

    他沉默着没有接话。

    我适应了光线,重新睁开眼睛,“我太不小心了,真是对不起。”

    他拖了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指尖交叠,叫人难以分辨表情地重复了一句:“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怔了怔,是啊,为什么说对不起呢?

    “啊?我麻烦了这么多人。”我的声音愈发低弱下去,从最开始的歉疚,慢慢地,变成了酸涩。

    我的同事、朋友们能来看我,那都是人情,总有一天,我也得回报。可如果我有爸爸妈妈的话,他们一定很着急地赶过来了吧?这个世界上,可以肆无忌惮地耍任性、毫不顾忌地索取而不必感到愧疚,大约就是父母了。

    可是我没有。

    ……

    或许是在病中,平常粗壮如同钢筋的神经竟然变得很脆弱,仿佛被碰了碰,就轻易断了,我翻了个身,不让他看见此刻有些润湿的眼睛,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白晞,好了,你的伤又不重。”他轻轻抚上我的肩膀,低低地劝慰,语气中竟也带着几分温柔,“别哭了。”

    眼泪顷刻间顿住,我想起那个试图哄我的小男孩,脱口而出:“沈钦隽,我有爷爷,还有一个哥哥!”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焦灼,用力把我掰回面对他的方向:“白晞,你没事吧?”

    “我有爷爷,还有一个哥哥。”心里那种感觉愈发地真实,我的眼角还噙着泪,却笑着说,“真的!我不是孤儿!”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在长而卷的睫毛之下,瞳仁是十分好看温润的深琥珀色泽,里边却一点点泛起波澜,“你是不是摔坏了脑袋?”

    我拼命摇头,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疯子,却又苦于没有证据,只能说:“我看到了他们,他们是真的!”

    他凝视我半晌,一字一句:“你爷爷叫什么呢?你哥哥呢?”

    我微微张开嘴巴,半晌,颓然说:“我还不知道。”

    “你一定是做梦了。”他吐字的速度慢而稳——假若不是因为此刻我的感觉那么强烈,我一定会心服口服。

    我摇头否认,“不是的。我哥哥……他曾经劝我不要哭——那不是做梦,我一定经历过,才会那么、那么真实。”

    沈钦隽笑了笑,那个笑容令我觉得有些困惑,仿佛是如释重负,“回到翡海我让人帮你安排一次检查吧?”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得不再一次解释,头一次觉得语言这样匮乏,“我脑子没问题。”

    他凝眸一瞬,站了起来,大约是不愿再同我争执,语气变得敷衍,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好,你有个哥哥,也有爷爷。我傍晚还有个会,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看着他准备离开的身影,到底还是叫住了他。

    “沈钦隽,你来看过我吗?我是说,之前我还在昏迷的时候。”

    他犹豫了片刻,“没有。我第一次来。”

    那么……真的是梦了。

    梦里有一个人握着我的手,轻柔地试图抚平我手背上的疤痕。

    “以后工作不要这么拼命。”他顿了顿,“就是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孤单一人,才要更好地珍惜自己。”

    他说得虽然冷酷,却没有错。

    我转开视线,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了。对了,还没恭喜你订婚了呢。终于心想事成了,也不辜负之前的折腾。”

    他站在门口的地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仿佛是在掂量我说出的这句话有几分真心,末了勾起唇角,笑意疏离而礼貌,“谢谢。”

    到了晚上,报告出来了,一切指标都显示我的身体已经无恙。按着医生的意思,我明天就能出院。同事给我订了餐,我催她早早地回酒店去休息,顺便把回去的机票给订了。

    “你一个人待着没事吧?”她在病房门口踌躇着回头。

    “去吧,去吧,我马上睡觉了。”我笑着说。

    “行,那我走了。”

    “哦,等等——”我不经意地叫住她,“你们怎么给我找了个这么好的单人病房啊?”

    “我也不知道。”说起这个,同事也是一脸莫名,“本来第一晚是四人病房,后来就换过来了。不过能有单人病房再好不过了,你好好休息吧。”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同事的背影离开,回想起沈钦隽的忽然出现,不由得让我嗅到一丝丝阴谋论的味道——何况他刚才的表现,实在让我觉得意外。

    以我对沈钦隽的了解,他从来都是一个步步为营的人。换句话说,一件事哪怕他有了十分把握,表现出的也是七成的谦逊。我从未看他如此激烈地去否决一件事,而这件事,事实上同他毫无联系。

    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额角一突一突的,又酸又痛,我忽然开始想念烟草和烟草能够带来的惊醒味道,想都未想,换了身衣服,往口袋里揣了个钱包,避开护士站,匆匆忙忙地下了楼。

    夜色已经无声地铺陈开去,即便穿着大衣,又是在南方的城市,我依然感受到淡淡的寒意。医院的楼下却是热闹得很,水果摊一连串地摆开,果篮、生活用品、烟摊此起彼伏,有一种红尘俗世的烟火气席卷而来,虽然无序,却令人觉得幸福。

    我走进一家小超市,目光开始搜寻卷烟,老板娘倒是健谈,一看到我就问:“姑娘,额头怎么啦?”

    “被撞了。”我含糊地说,“老板,我要那包烟,还要一个打火机。”

    兜里揣着烟和打火机走到街道上,迫不及待地,我拆开了烟盒,指尖夹了卷烟,另一只手摁上打火机的滑轮,用力往下一滑。

    哧的一声,火苗在指尖蹿了起来,仿佛是淡淡一朵花绽开,带着轻热与暖意。

    卷烟的一头渐渐焦灼,散发出苦涩的香气,诱人得难以抗拒。我正要凑过去,忽然间有人从我手中抢过了那支烟,扔在了地上。

    “你——”我原本一扬眉,正打算撒泼吵架的,蓦然看见那人冷峻似薄冰的表情,那句话就吞了下去,“……你在这里干吗?”

    沈钦隽一把将我手里的整包烟抢了过去,看那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来揪我的耳朵,他薄唇一抿,“你在干吗?”

    轻而易举地被扭转了攻防之势,我嗫嚅着说:“我下来转转。”

    “说你几次了让你别抽烟?!”他冷静地看着我——可我亲眼看见他的指节凸出用力,将那包烟壳捏得凹陷下去。

    我新买的烟……我想念那股苦涩而清醒的味道,想得快疯了。

    而这个人,又毫无理由地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还试图干涉我的种种,凭什么?

    我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径直回到小超市:“老板,我还要一包刚才的烟。”

    话音未落,手腕上就是一股大力传来,狠狠往外拖着我,我甚至还来不及把钱递给老板,就踉跄着往外摔了出去。

    他几乎是半抱着我的腰,强行把我塞到了街边的汽车后座。

    “你疯了?!”我骇然,“你现在凭什么管我?”

    他眯了眯眼睛,表情阴晴不定,似乎在看我,又仿佛是在看很远的地方,说出的那句话令我浑身发冷。

    “白晞,就凭你像她——我不许你毁了自己。”

    司机安静地开着车,暖气均匀地喷洒出来,声音规律而恒定,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自己肉里的痛楚清晰而尖锐地传来——我必须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口齿清晰地说话。

    “沈先生,自始至终,你都在试图让我成为秦眸的替身。若是你们分手的时候,我还能理解,可是现在,你们已经订婚了,你为什么还要来管我?”我深呼吸,“只是因为……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你就认为自己有权利,一再地践踏我的感觉吗?”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薄唇轻轻动了动,似乎要说话,可最后也不过归于沉默,甚至转开了目光,对我的一番话,竟然不理不睬。

    我气极,一叠声地叫司机停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好几次观察沈钦隽的神色,始终不敢停下来。

    车子最终停在了瀑布风景区的度假村里,他示意司机先下车。车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了,他终于不咸不淡地开口:“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既然我认识了你,我认为你的人生不该这么无序而荒谬,我就要将它规整过来。”

    我气得说不出话。

    他却还在继续,“今晚你睡在这里,我会让人看着你,你别想着还能再碰烟。”

    如果我照着这张英俊的脸甩一巴掌上去,应该会吃不了兜着走吧?我这样冲动地想着,黑暗中与他对视,谁也不肯先让步。

    直到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白晞,你怎么不在医院呢?”麦臻东的声音十分不满,“这么晚了溜哪儿去了?”

    老麦竟然来看我了!他在这里!

    “师父!”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只觉得眼睛发酸,“快来救我。”

    沈钦隽的眸色中滑过一丝幽暗的光亮,如同刀锋一闪而逝。我怕他连我的手机都一并抢去了,语速急快:“我在夜东度假村,沈钦隽不让我走!”

    他蹙了蹙眉心,眼神里能看出即将澎湃而出的怒火,微微稳了语气,“麦臻东?”

    “是啊。”心底不是不害怕的,可我还是不甘示弱地回瞪他,让自己显得底气足一些,“你别想对我怎么样。”

    他怔了怔,上下打量我,不怒反笑,“白晞,你以为我想对你怎么样?”

    车门被用力地推开了,卷进一阵寒风,他径直下了车,就这样开着车门,留给我一个坚挺的背影,和不远处独幢别墅窗口暖暖的光圈。

    司机回到车里熄了火,又默默地下车了。

    我独自坐在后座,真是骑虎难下,是在这里等老麦还是去屋里呢?

    刚才又一次和沈钦隽大吵,似乎也不能厚着脸皮进去——可是干坐着好冷啊……

    我裹紧外套,下意识地去摸摸额角,疼痛的感觉加剧了,这令我觉得此刻自己是真实存在着的,只不过还是不知所措罢了。

    “还不下车?”没想到沈钦隽又出来了,快步走到车门边,俯身看着我,表情说不出是肃然还是妥协,只是语气变得温和了些。

    我一声不吭地跨出半条腿,或许是气得晕了,直起身子的时候忽然有点儿站不稳——等到我意识到,额角已经快撞到了车门。

    他却算得上眼疾手快,很快地伸手替我垫了垫,堪堪护上我的伤口,又顺势拉了我一把,让我站稳。

    指尖微凉,触到我的额头,还带着麝香亦或是松木的味道,他蹙着的眉心带着淡淡的焦虑,“没事吧?”

    这样不经意的体贴和关心,又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令我有片刻的晃神,我迅速转开眼睛,“没什么。”

    沉默着走到了客厅里,我随便地坐在沙发上,抱了个软垫,心事重重地低着头。

    “你辞职的时候我没挽留你,你是在怪我吗?”他坐在我对面,忽然开口。

    “啊?”我愣愣地有些不明白,“什么意思?”

    “摄影的时候故意这么拼命,是在怪我那时候没有挽留你?”他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是为了让我听得更明白一些,“白晞,那么我现在可以挽留你,你可以重新回荣威上班。”

    我和他之间,一定有一个是来自二次元的。

    我抿紧了唇不说话,目光时不时地扫向门口,屏息凝神,听着门口的动静。

    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倾,声音竟渐渐变得温柔,“白晞,听我的话,好不好?”

    是被他此刻的声音,亦或是那双明亮狭长的双目中的星辉所蛊惑了吗?我眼皮轻轻一抬,心跳却倏然停顿一拍,一个“好”字几乎要毫无原则地脱口而出,门口却忽然传来动静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黑暗中撞进来,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白晞,还不回医院?”

    像是把我从梦中叫醒了,我站起来,“师父。”

    沈钦隽坐着没动,一只手还是悠闲地搁在沙发扶手上,慢条斯理地说,“麦臻东,今晚她哪里都不去。”

    麦臻东嗤笑了一声,仿佛懒得理他,走到我身边,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走,回去。”

    我拿眼角瞄了瞄沈钦隽,心想死定了,以他的个性,怎么会就简简单单地让我跟着麦臻东回去?!

    果然,沈钦隽也站了起来,不偏不倚,是在沙发通往门口的过道上,“我说的话你没听清吗?”

    “荣威这两天不是在开董事会吗?你还有空跑到这里来呀?”麦臻东讽刺地笑笑,“知道或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你是为了秦眸来的,我说你在这里看着白晞是怎么回事?”

    沈钦隽脸色如常,淡淡一笑,“白晞也是我朋友。”

    “行,白晞你自己说,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麦臻东毫不含糊,声音干脆坚定。

    “我跟你走。”我也不含糊,转头对麦臻东说。

    沈钦隽终于站了起来,脸色渐渐不善,唇角因为用力抿着,愈发显得线条刚硬。他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语速依然是慢的,却不容转圜,“我说了,今晚你留在这里。”他顿了顿,“麦臻东,我们谈谈。”

    他的力气很大,箍得我的腕骨生疼,我条件反射般往麦臻东背后躲了躲,同时去掰他的手指,“喂,放开我。”

    事后我想起来,可能是那个“喂”字真正惹恼了沈钦隽,他用力一拖想要把我拉到自己身边,我本就站得不稳,歪歪斜斜地就往茶几上撞过去。

    额角磕到那块玻璃,真正是剧痛。

    我甚至能听到那块纱布后边伤口重新撕裂的声音,痛得深入骨髓,仿佛是一把轻薄尖锐的手术刀,刺溜一声就划进了血肉中。我歪歪扭扭地倒下去,那一刻脑子里竟然有一种荒谬到不切实际的暖意……这样也好,这样,或许我就能更加清晰地看到爷爷和哥哥了。

    只可惜现实不允许我再奢侈一回,我闭着眼睛,很快意识到自己被人抱着出了门。春夜的风不知道为何也变得这么寒飕飕的,抱着我的那个人用很快的语速说:“麦臻东,你开车。”

    接下去在车上的时间,因为头痛,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对话,而这些语句中,很多在我彻底清醒后就都忘记了,唯独这两句记得特别清晰。

    “……那么久的事,她一个人过也比你折腾她强!”

    抱着我的那个人竟没有生气,手臂微微紧了紧,说:“我只是想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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