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节超住在棋馆专门给他准备的舒适的房间里,吃了很多比卤肉面更好的东西,当初那碗在他看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卤肉面,已经不值一提;他穿冬暖夏凉的蜀锦丝绸裤子,当初那条在他看来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胡服裤子,早已可有可无。
只有竹马……
吴节超摩挲着当初小女孩送给他的竹马,木制的马头已经有些旧了,但她的笑脸仍然新鲜。
她还在商州吗?她还会回来吗?这些期待在吴节超心头盘旋,久而久之,便朦胧坠入了少年梦里。
梦中云雾深处,小女孩的身影只一次回头,原野上所有的花都开了。
可惜,直到吴节超离开商州城,他都没有再见过她。
吴节超离开商州时,是他十二岁那年。
那年,城外的春草刚刚及袜,有一个温雅的少年到棋馆来,点名与他对局。棋馆的掌柜一开始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对方在掌柜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掌柜的脸色就变了,上了最好的君山银叶,恭恭敬敬将吴节超带到对方面前。
吴节超却有点漫不经心,他和谁下棋都一样。商州城还没有人赢过他,甚至连真正称得上的对手都不曾遇到过,所以他下棋大多数时候都很无聊,特别是遇上那些格外认真、每一手棋都想很久的人,他甚至会百无聊赖睡着。
这个少年风度很好,坐姿优美,他谦和有礼地让吴节超执白先行。
吴节超开始时还是和往常一样地下,到中局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落了下风。对方很强,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强;对方的记忆力极好,行棋可以看到九步开外。
这盘棋从清晨下到黄昏,最后对方赢一子半。
就在吴节超失魂落魄却极不甘心的时候,对方微笑站起来,声音如同二月的春水:“你可愿意随我到长安?”
吴节超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真正改变。
从掌柜的口中知道,这人是翰林院棋待诏,名叫卢洵。当今皇上喜爱围棋,专门设立了棋待诏。而卢洵是其中极出名的一位,姿容俊秀,行棋飘逸难测少有败局。
吴节超像做梦般跟着卢洵到了长安。
对手越强,吴节超下得越好,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名声也越来越大。到后来,他真正的对手,只剩下卢洵一人。
十五岁那年,吴节超被封为翰林院棋待诏,奉旨进入皇宫。
二
这是吴节超人生中最风光的日子,虽然偶尔半夜醒来,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会下棋——
与当初捡到的那个奇怪的棋盘有关系吗?他不愿意多想。乞丐的生活离他远去了,他不愿意再回去。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时,他会想起商州街角的小女孩。那只竹马他一直带在身边,马头破了几个小洞,风雨进来,恍如前尘。
一年四季,吴节超都在翰林院与人对弈。
因为皇上对围棋的喜爱,朝中对弈成风,有很多官员和皇亲国戚喜欢下棋。
即使见多了达官贵人,卢洵仍然是吴节超见过的风度最好的男人。他静默时如同清晨的雪山,谈吐时如同山涧的春水,指点别人棋艺总是谦和文雅,不疾不徐。
当他白玉般的十指轻叩棋盘时,总让人错觉那是一幅画。
虽然吴节超的名气已经超过了卢洵,但只要与卢洵对弈,吴节超总是不由自主坐直身体,将精神状态调整到最集中专注——
无论对弈多少次,两人都是各有胜负。与卢洵争胜的心几乎成了吴节超继续下棋的全部动力。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失去这个对手。
变故发生在这一年春天。
大唐与吐蕃征战多年,此次由兵部侍郎卢湛负责押送粮草前往陇右,卢湛是卢洵的兄长,武艺高超,风姿清粹,圣上曾大笑赞扬“朕有这把湛卢宝剑,何愁四夷不平!”可是粮草押送途中路遇连日大雨,几百车粮食被雨水浸泡发霉,延误了军情。龙颜震怒,将卢湛革职查办,卢府上下一并受牵连,被一纸诏书贬到瘴南之地,不日即将出发。
吴节超听到消息时,同僚们都议论纷纷。
“卢待诏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长安!”
“瘴南之地瘟疫横生,卢待诏身体又向来不大好……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唉唉。”
“听说这次粮草运送不力是因为天灾,并非人祸啊,卢待诏的兄长是因为得罪了李林甫大人,才会被弹劾获罪的……”
“嘘!小声些,李林甫大人那可是得罪不起。”
众人在议论叹息的时候,吴节超突然扔下手中的棋子,快步走了出去!
卢府就在长安,之前卢湛得势时门庭若市,但吴节超一次也没有去过。
春寒料峭,紫藤花苞打着卷儿的回廊显得有些冷清,吴节超跟着一个小童往里走,只见庭院里有两个少女在荡秋千,都是二月柳梢般的年纪,不曾沾染世间的风沙。
盯着女眷看是失礼的行为,吴节超正要挪开视线,突然看到其中一个少女腰间的东西,他的目光顿时移不开了。
这一瞬间,吴节超知道自己的心漏跳了半拍。
是那对马蹄形的金铃铛!
他心头震动,蓦然抬起头,阳光下的紫衣少女脸孔玲珑精致,与小时候相比已经变化了许多,更加柔美秀雅,若不是那对金铃铛,他一定无法认出她来。
吴节超一时看得呆住。
秋千上另一个红衣的少女却是发现了他,毫不客气地跳下秋千:“看什么看?”随即把紫衣少女护在身后:“怀瑾姐姐,这个人的眼神跟登徒子似的,都粘在你身上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吴节超被呛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而紫衣少女声音温和:“小布,别胡说。”好在这时候小童催促说:“吴大人这边请。”吴节超慌忙夺路而逃。身后还传来那个红衣少女中气十足的声音:“算他识相,走得快!”
湖水倒映花影缭乱,少年心头也是。
书房门开着,卢洵听到访客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就知道,如今的客人,也只有你了。”
卢洵苍白消瘦了些,但神色从容宁和,温暖依然:“下棋吗?”他面前已经摆好了棋坪。
吴节超坐下来:“听说你要去瘴南之地?什么时候出发?”
“就在这几日了。”卢洵找出几本棋谱递给他,“以后相隔千里,恐怕不能再像今日这样对局。不过我们仍然可以书信往来,若是遇到妙局,一定来信告诉我。”
吴节超突然觉得热血涌上心头,却不仅仅是因为卢洵这番话。那个紫衣少女……是不是卢府中人?他寻了这么多年才再次遇到她,却转眼间又要天各一方——
他如何能割舍?他如何能甘心?
这天吴节超的棋下得魂不守舍,他心中百味陈杂,一直在想紫衣少女的身份,却不敢直接问卢洵。
“有心事?”卢洵清郁温和的眸子一抬。
“我……”吴节超正斟酌着应该如何开口,这时,门开了,紫衣少女端着茶与点心走进来,卢洵侧过身子:“怀瑾,这就是二哥经常和你提的吴待诏。”
二哥?
——原来她是卢洵的妹妹卢怀瑾!
吴节超慌忙站起来,衣袖带翻了棋盘上的黑白子,叮叮咚咚一片珠玉之声。他几乎不敢看卢怀瑾清雅的脸。
卢怀瑾微笑只字不提庭园里事,落落大方为他们斟茶。吴节超将茶盏端到嘴边,正要喝,听卢洵叫了他一声:“吴待诏?”
“嗯?”吴节超见卢洵的神色有些古怪,正要问怎么了,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端到唇边的不是茶盏,而是棋盒。
这一天,吴节超连输三局,溃不成军。原本他这些年浸淫在黑白子中,久而久之,也有几分冷峻气质。如今见了卢怀瑾,瞬间被打回原形。
到傍晚告辞时,卢洵送吴节超到门口,吴节超突然迟疑地停住脚步:“七年前,你是否去过商州?”
他犹豫许久,终于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卢洵对他这个突如其来问题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七年前,我和怀瑾随爹娘去过商州。那次,我还丢失了一个紫檀木棋盘。家父、祖父与曾祖都爱棋成痴,那个棋盘是我卢家百年祖传的,弄丢了之后,我在商州大病了一场。”
棋盘?
吴节超脸色突然一变:“你家祖传的棋盘,有没有什么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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