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知何时钻进了云层里,四周阴了下来。搜身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藤原忠信身上什么也没有。
天子的眼底布满乌云,冷而威严地说:“卢待诏,你看错了。”
“臣没有看错。”事到如今,卢洵仍然不肯认错!
吴节超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他虽然明知道是藤原忠信拿走了棋子,但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毕竟没有任何人看见他的手动了。支撑他们下判断的,只是多年行棋的经验与眼力。吴节超环顾四周,其他棋待诏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地将目光投到别处。
拿不出证据,便是诬陷。
天子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继续对局吧。”
“圣上,藤原忠信舞弊。”卢洵丝毫不退让!天子的脸色瞬间乌云密布,手背上青筋游走:“放肆!”
吴节超本来要脱口而出的话,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李隆基沉声说:“君前失仪,带下去杖责四十!”
侍卫们是如何将卢洵押下去的,吴节超仿佛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恐惧从脊背直冲上头颅。百官噤若寒蝉,四周鸦雀无声,只有棍棒打在血肉上的声音。
一片寂静中,只听裴探花优雅微笑:“继续下棋吧。”
后面的棋,吴节超已经没有心思去看了。他想起曾经李林甫曾对着朝臣说:“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
吴节超一开始听不懂那晦涩的话,后来有人告诉他,他才明白话里的意思——李林甫大人说,做臣下的,没事儿别多嘴多舌,没见那些仪仗马吗?成天一言不发却享受高档的马料,而只要它们敢叫一声,立刻就被踢除出列,那个时候再想安分守己也来不及了。
乌云沉沉欲雨,吴节超站在明哲保身的人群中间,在袖子里握紧了拳,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就像一匹乖乖被俸禄饲养的仪仗马吗?
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卫来报:“行刑完毕,卢大人晕过去了。”
看到后背鲜血淋漓、失去知觉的卢洵被抬走时,吴节超突然感觉有一阵热气从胸口冲上眼眶。
直言铮铮,黑白分明,才是棋。
等那热血冷却下来,少年全身的力气瞬间全被抽光,他仿佛正在经历一次死亡,却不是身体上的。
吴节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那局棋最后的胜负如何,他没有听到,也根本不在意了。少年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卢洵浑身是血被抬下去的样子。曾经那优雅如春水的少年朝自己伸出手:“你可愿意随我到长安?”
他确凿无疑地知道那局棋上少了一枚白子,卢洵也一定知道他看出来了。
身为对手,他们很了解彼此。
但吴节超头一次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自己。在众人的沉默和自己内心的恐惧面前,他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失去了挺身而出的勇气。
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吴节超迷迷糊糊地睡着,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商州的那一个晚上,他瑟瑟发抖地抱着怀里的竹马,把棋盘顶在头上——
那时他衣衫褴褛,但心中全是喜悦和期待;而此刻,他锦衣高卧,梦中却在恐惧。他直觉自己要失去什么东西了……让他抱憾终身也无法追回的东西!
一道闪电划过窗口,吴节超猛地惊醒过来。
凄风苦雨,小窗孤灯,少年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商州的小女孩,想念那只竹马——
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翻开自己藏着竹马的箱子……
里面空空如也。
竹马是什么时候被弄丢的?吴节超全身在刹那间冰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便推门冲进了雨幕中!
这个风雨如晦的夜晚是吴节超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晚,哪怕曾经行乞街头,他也没有过这种绝望。
他弄丢了竹马。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中,吴节超在雨中疯狂找寻,任由泥泞溅湿他的衣衫,任由狂风将他的鬓发吹散如鬼。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黑暗冰冷中寻找不可能寻回的珍宝。
突然,一顶纸伞撑在他的头顶。
那只是小小的温暖的一角,却将雨幕隔绝开来。
吴节超愕然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而鲜活的面孔——罗小布站在他身前,恼怒得跳脚:“你疯啦!这么大雨在找什么东西?天晴了再找不行吗?”
“不用你管!”吴节超一把推开她。红衣少女被推得一个踉跄,索性将伞也扔到了地上:“找什么?我帮你!”
吴节超的身形一顿:“一只旧竹马。”
“……”罗小布突然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停住了动作,“一只破竹马有什么好找的?”
吴节超的脸色沉得可怕,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天幕:“你不懂。”
雨越下越大,吴节超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罗小布小跑几步跟上他,突然拼命拉住他的胳膊,少女的眼睛里星子全被雨水打湿:“我懂的!是七年前在商州的竹马?金铃铛虽然是怀瑾姐姐的,但那只竹马是我的!”
“你说什么?”吴节超动作一停。
“你一直藏着的那只竹马是我的!”罗小布的红衣像一朵火焰开在风雨中,“那只竹马是我的!”
吴节超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突然明白,当日听到卢洵说起祖传的棋盘时,他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
——如果当年的女孩真的是卢怀瑾,那么她没有理由不认识卢家祖传的棋盘!
许多细节在这一刻汇聚成海洋,真相如漩涡般席卷而至,携着风雨敲击着吴节超的耳膜,让他头脑中嗡嗡作响,他僵立在原地,任由罗小布紧紧拉住他湿透的胳膊。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少女胸前的衣襟上。
天放晴的时候,翰林院棋园仍然一派冷冷清清。
卢洵被杖责在府中思过养伤,吴节超也病倒了,不知道是因为淋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倒是罗小布经常出入吴节超的小楼,给他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
之前那局棋的结果毫无意外,是裴探花输了,大唐输给小小属国,实在有失颜面,原本顺理成章能入翰林做学士的裴探花,被指派到陇右军营去做散职;卢府风雨飘摇,一片惨淡,很快要举家前往瘴南之地。
少年在寂静的小楼看着棋子发呆,听耳畔风声荒芜,指下空虚,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这样沉寂下去了。
直到一个阳光惨淡的午后,吴节超突然接到一道旨意,让他即刻入宫面圣。
四
事发突然,少年不知是祸是福。
皇城的天空中有一只白鹤飞过,苍蓝云海之上鹤影孤独,清绝如诗。看到那令人屏息的苍凉美景时,吴节超突然就想起了卢洵。这些天来,他最担心的也是卢洵,但卢府闭门谢客,他也被拒之门外。
他想要告诉卢洵的那件事,也就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御花园聚集了一些官员,有几个吴节超是认识的,其中一个是御史中丞,似乎准备记录什么,当他顺着御史的目光看清旁边的情形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藤原忠信赤裸脊背,背上捆着荆棘条,手中还握着东瀛国武士的弯刀,头压得极低。
圣上的神色似乎有些惋惜,目光似笑非笑:“藤原爱卿今日背着藤条来见朕,说要效仿古人‘负荆请罪’。”
“不错。”藤原忠信的脸色灰败却坦然,“之前与裴君对局,我的确用了不光彩的舞弊手法。这些天来我无一日不在承受舞弊的羞耻心的煎熬,一开始我想带着这个秘密回日本,让海浪永远埋葬我行棋之手上的污点。但是这些天我发现,如果我不想余生都活在这痛苦里,我就必须对自己和对诸位诚实。请诸位接受我切腹谢罪。”
人群一阵哗然!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吴节超总有种白日梦般的不真实感。
原来今日他奉旨入宫,是因为卢洵伤重不便行走,他便作为翰林院棋待诏之首,前来见证藤原忠信的请罪。
这个东瀛棋士承认了一切,卢洵沉冤得雪,圣上下令安抚奖励。
当然,藤原忠信没有切腹,圣上仍然给予了丰厚的礼物送他和王子一行归国,只是在诏书上顺带提了一笔训诫而已。
临别之时,藤原忠信向裴探花深深鞠躬:“对不起。”
“那是王子的主意吧?”裴探花漫不经心地说,“障眼法,就像螳螂捕蝉时,用来遮住自己的那片树叶一样,可以迷惑世人。”
“你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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