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1-守株待兔(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变故陡生,裴将军只有加快脚步朝前走。其实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前方路边有一座宅院,门匾上写着一个清逸古雅的“陶”字,但门上的红漆脱落了许多。刚才,叶铿然就是在这里不见的。

    裴将军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他皱眉按住腰间的伤口,纵身跃上树,翻入院墙。

    里面正一阵喧哗,只听一个莫名有点熟悉的清脆的声音正嚷嚷:“脱了脱了,都脱了!” 裴将军从上往下俯瞰,先是看到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手忙脚乱地围着什么,然后他看清了那被围在中间的叶铿然像八爪鱼一样手脚撑开,青色外袍已经被脱掉了,家丁们还在继续脱他的衣服。

    什么状况?

    裴将军愣了愣,难道是他往下看的方式不对?……这户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一个男子,还手脚利落地扒衣服!河州的民风什么时候这么彪悍了?关键是,冷艳高贵的叶校尉怎么会任人宰割,哦不,任人轻薄调戏呢?

    再仔细看去,原来叶铿然既不是躺在地上,也不是被绳子捆绑着的,而是被人双手举着,四肢动弹不得!

    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双手轻松将叶铿然举在半空中,嘴里还在催促:“快点脱呀,我家先生就快来了,他可没有耐心久等!”

    其实这个时候裴将军是不想挺身而出的,这少女天生神力,也不知道这奇怪的人家和还未现身的主人是不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想看清楚再说。可是,只听少女一声呵斥:“谁躲在墙头?”

    被发现了。

    这下,裴将军只有从墙头一跃而下:“快把人放了!”

    “你的人?”少女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两人突然都愣了一下,随即异口同声地说——

    “是你?!”

    当年扛着小包袱离家出走的兔子,偷了士兵的衣服让裴将军背黑锅的少女!几年不见,她倒是长大了,不过仍然蹦蹦跳跳的,看来除了爱吃胡萝卜,还多了更重的口味嘛!

    来不及叙旧,裴将军先救人要紧:“你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随便扒别人的衣服呢?让叶校尉这样正直有节操的青年情何以堪?就算要吃干抹净,也要关上门再说……”

    “关上门不好,”少女认真地和他探讨,“我家先生喜欢开着门,光线越亮越好,就算有人旁观也不要紧。”

    “……”喂喂你家先生是谁?口味太重了!

    “在闹什么?”一个淡漠磁性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

    只见一个玄衣年轻人走了过来,他没有按照大唐男子的习惯束发,发丝几乎垂到了脚踝,衣襟间仿佛有桃花源里的古韵,清净雅致的眉目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其实叶铿然也是冷峻的人,但叶铿然的冷是寒冰,是玄铁,是坚毅不动的万古山川;而眼前这个人的冷,却是耳畔清风,是镜花水月,是寂寥红尘孑然忧思。

    “先生!”少女高兴地叫了一声,“我在给你找灵感!”

    年轻人皱了皱眉:“什么?”

    “你说最近想画人物,却没有灵感,昨天我本来想去给你找个漂亮的姐姐来让你看着画,可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不需要。所以我只好找个好看的哥哥来啦!我可是在府门口等了一整天,才看到这么好看的哥哥经过……男男不会授受不亲了,随便你怎么画都行呢!”

    裴将军联想起门口匾额上的那个“陶”字,突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紫毫笔陶先生?”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淡淡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陶鸩,字纳兰,是名满天下的画师。他喜欢用紫毫笔作画——紫毫由兔毛制成,笔下线条“尖如锥兮利如刀”,比柔软的狼毫或羊毫要硬得多,但因为线条力度刚烈不易控制,并不受画师们欢迎,也很少有人喜欢用。

    民间有种说法,说陶鸩的山水画第三,花鸟图第二,人物第一。有人曾将陶鸩的一幅花鸟挂在厅堂里,竟有同类雄鸟破窗而入,在画前缠绵盘旋鸣叫,可见栩栩如生。圣上曾经几次想召他入宫廷,他都推辞不往。更令人神往的还是陶鸩的人物图,因为极其少见而更为珍贵。

    “顾菟,把人放了。”陶鸩叹了口气。

    “啊?”被他叫做顾菟的少女很不情愿地又看了他几眼,确认自家先生对画这个好看的哥哥没兴趣,只好将叶铿然放下来,一脸不甘心地嘟着嘴哼了一声。

    见她放了人,陶鸩便冷淡转身,衣袖随风而动时,右手手腕上隐约露出一道旧伤疤痕,虽然颜色已经暗淡,却仍然可以想见当时的惊心动魄。

    陶鸩没有和谁多说一句话,更没有要招待客人的意思,径自离开。

    裴将军望着画师的背影,突然想到一件事——当年小兔子背着包袱出走说要找人,就是他吗?

    三

    “你六年前要找的人,是陶画师?”

    “嗯?”顾菟愣了一下,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是谁。”

    这个回答倒有点出乎裴将军的意料。

    “不过,他给我取了名字,让我成了一只有文化的兔子。为了更有文化,我才留下的。”顾菟满脸勤学上进的表情说道。

    “难道不是为了胡萝卜吗?”

    “不要侮辱我了,我才不是吃货!”顾菟傲娇地哼了一声。

    “还是不要侮辱胡萝卜吧!”裴将军指了指她腰间,衣服的兜兜里露出了半截胡萝卜……顾菟立刻欲盖弥彰地把口袋牢牢捂住!支支唔唔地说:“陶家崇尚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瓜’,陶府都自己种菜和萝卜,一开始我是被后院里那大片的萝卜地吸引的啦……”

    “……”现在你也是被那大片萝卜地吸引的吧!还有,什么悠然见南瓜?

    有文化的兔子晃悠到庭院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大树桩,似乎年岁很老了,毫不起眼地伫立在墙角。

    她蹦蹦跳跳踩在树桩上:“我喜欢这个大树桩呢!我好像在这里,遇到过什么人。”

    不知道是不是裴将军的错觉,他感觉四周的空气都温暖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残存在这里,让比春天更宽广的爱意在微风中起伏。

    “这是什么树?”裴将军走上前去。

    “是桂树。”旁边的仆人说:“六年前被砍的。夫人过世时,就葬在这棵树下。每到春天树桩萌出新芽时,先生便到树下洒一杯酒,来祭奠她。”

    又是六年前?

    裴将军想起陶画师手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旧伤疤,画师的手,为何会受伤呢?

    “听说陶先生六年来没有画过一幅人物图,是因为——手受伤的缘故?” 裴将军突然问。

    “那我们做下人的就不知道了。”仆人摇摇头。不过,自家先生偶尔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眼底竟然是厌倦嫌恶的神色,仿佛这双能画出让天下人惊叹追慕的图画的手很难看、很无力。

    “是啊,是啊!手受伤了很难受,每到冬天先生的手就会疼痛不能握笔,四处去找大夫,都没有办法。”顾菟摸着下巴,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后来我自己捣药给他敷上,比那些个庸医都厉害多啦。”

    “你还会捣药?”

    “那当然!”顾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我还看出来,你受了伤。”她说话间已经关切地伸手探向对方的腰部。她力大无穷,手中不知道轻重,虽然是好意想要摸一摸裴将军的伤口,但那千钧力度让裴将军瞬间有种腰要断了的感觉!

    “放……放手……”裴将军顿时从牙缝里滋滋冒出冷气!

    叶铿然这才察觉到不对:“将军,你——”

    刚才他是真的受伤了走不动?

    “我的伤……”裴将军一边倒吸冷气一边笑,“一定要沐浴百日,专人伺候,不用赶路,只用喝酒睡觉才会好。”

    叶铿然脸色铁青,转身便走!刚才他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被这个人骗到的!而且,恶作剧的少女显然也和裴将军认识,虽然他们说的话他听不懂……但从两人的熟稔程度来看,说不定这府中的一切,根本就是裴将军在消遣他!

    他大步走出陶府,压根儿没有去管身后传来的声音。

    顾菟大叫:“喂喂!你怎么了……”裴将军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突然身子一晃,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陶渊明写四时歌,说冬岭秀寒松。冬天最漂亮的树,是松树。

    但陶家的院子里却没有松树,甚至也没有其他的常青树,只有枯枝伸向天空,像是一道道深深的鞭痕。

    裴将军醒来时,微微睁开眼,便对上一对玛瑙般红红的兔子眼睛。

    当年的毛绒绒的小兔子倒是很够意思,蹲在被窝上看护他。只是,他觉得它有哪里不对,一时说不上来——直到兔子歪头时,他看见了它的脖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