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舌灿莲花,陶鸩不由得信了几分。可是,当他要砍庭院中的桂树时,却遭到了冯花影的强烈反对。
自从笔丢失之后,他便再没有对她笑过,她却始终温柔如旧。只这一次,她急了,大叫:“不——别砍这棵树!”
冯花影平时的性情是极温和的,这一刻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刚烈。她拼命夺过了斧头,在争执中误伤了他的右手。鲜血滴落下来时,他眼底燃起沉甸甸的怒火,冷硬地推开她,说:“动手。”
那棵高大的桂树仍然轰然倒下。
砍了树之后,道士又在光秃秃的树桩上设了一个陷阱,诱捕月兔。
那年中秋月圆之夜,当真捉到了一只兔子,道士拔了它的后颈的一撮白毛,接着一剑对准兔头砍了下去——
兔子的红眼睛天真无助,充满恐惧和泪水瑟瑟发抖。
不知道哪根心弦被挑动,陶鸩一把挡开道士的木剑:“不是只要兔毛就好了吗?放了它吧!”在他出手的瞬间,兔子如闪电般挣脱逃走了。
道士不甘心地凌空挥出一剑,剑气打到了兔子的头,但它只是踉跄了一下,就迅速逃逸消失在夜色中。
“你知不知道它的头颅可以入药治世间百病?乃无价之宝?”道士厉声喝问。
“莫非,”陶鸩冷笑,“道长只是想借陶某之手,捉到月兔砍下头颅?”
道士也自觉失态,脸色连变了好几下:“自然……不是。”
新的紫毫笔终于做成了,而那时冯花影已经病了好一段时日了。陶画师开始只以为她是普通风寒,可后来拖到许久仍不见好,再后来,郎中摇着头说心病沉疴,药石罔效。
再后来……偌大的府中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陶鸩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想念起她温柔笑语,想起曾经的暮暮朝朝,这才发现,自己心头永远填不满的遗憾——不是画,而是她。
“纳兰哥哥!你看这棵桂树!”曾经,她顽皮地将手背在身后,“多漂亮的树!以后我们一起在这树下听春雨、看夏雾、接秋露泡茶,等寒冬大雪纷飞,年年岁岁。”
“好。”
“纳兰哥哥,你最有学问了,给这棵树取个名字好不好?”
“取名字?”
“对啊。”
“……就叫阑珊梦吧。”
他们执手站在树下,仰望着所有的花朵耀眼闪烁……阑珊梦,阑珊梦,世间有情人,无论找寻多久,无论等待多久,总有灯火阑珊处的那一场美梦吧。
可如今,他的美梦,永远地破碎了。
更讽刺的是,后来,那只紫毫笔也并没有如道士所说的神奇。陶鸩知道自己被骗了,但若不是心中有魔,如何会堕入别人的陷阱中?
在那个心冷如铁的冬日,他索性冷笑,执笔画出一幅又一幅僵硬的、毫无灵气和天赋可言的画。
既然自己原本是欺世盗名之辈,就让世人看清真正的他,来嘲笑他吧。画师心中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仿佛只有另一种痛苦,才能抵消失去她的痛苦,就像烈酒浇在伤口上,才能用更剧烈疼痛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画流传出去了。
可是陶鸩预料的情形却没有出现。他的名气太大,很多人一听说是陶画师的画,立刻不吝溢美之词大加赞扬……就算一些潦草粗浅的作品,也被当做写意的新画法来理解。
直到这个时候,陶鸩才发现世人的可笑,也发现了自己的可笑。
——世人,又有几个真正懂画的呢?
就这样下去吧,什么也不用管了。
后来,陶鸩没仔细去数流失的岁月。
年年岁岁,他一人独自站在光秃秃的树桩旁边,听春雨、看夏雾、接秋露泡茶,等寒冬大雪纷飞,连雪花冰冻了他的双眸都不察觉。
直到今日,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说那被砍伐的桂树开出了花来……正在书房午睡的他甚至连鞋也没有穿就爬了起来,随即却跌了一跤——砚台砸到脚了。他愕然站起来,一瘸一拐光着脚地冲向门口,惊喜慌乱中不知道又带翻了什么,屋子里叮叮哐哐一片狼藉之声!他跑到了庭院中,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花影——!”
穿透六年尘封的光阴,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布满厚厚的灰尘和一缕血的味道,他以为她会在繁花盛放的奇迹中回来。因为,无数次在梦里,她就站在怒放的花树下,冲他微笑啊。
可是没有……
她没有回来。就算枯树会再开花,她也不会回来了。
陶画师痴痴看着那棵树,突然落泪转过身去,这里有最好的回忆,也有最坏的。他不知道该面对,只能怔怔地转过身去。
五
当年风华如仙的男子已经白发苍苍,面容也被皱纹模糊,可言语中却仍然有种力量:“你,很久没有画画了?”
陶鸩用右手颓然捂住面孔,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许久,他才从嘴唇里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画不成。”
一片伤心画不成。
“是因为那支笔?”老者叹息了一声,目光落在陶画师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疤上。
“是因为我妻子。”陶画师怆然落泪。
自从她去世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画了那么多图,却从来没有为她画过一幅画像。他努力想凭着记忆为她画一幅画像,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却终究没法画出来。多少次,他将作废的画纸揉成一团,也将自己的痛苦揉成一团,反复折磨,却一无所获。空荡荡的房间纸笔狼藉,他踉跄坐倒无声痛哭。
他可以画世间万物,却唯独画不出她的模样。
他很想她。
“你可知道,冯花影为什么那么激烈地反对砍树么?”老者温和地看着陶鸩。
“因为……她自幼便喜爱所有花草树木。”
“不是的。因为她在这棵树下许下过心愿。”老者摇摇头,“很多年前,小女孩花影在树下许下心愿,希望一个叫陶鸩的男孩开心起来,她说,每次见到他黯然躲在角落里,她就很难过。如果树仙公公能帮他,她定会一生爱惜照顾这棵树。”
陶鸩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于是我帮了那个男孩。我用妖力满足他的愿望,给了他一支紫毫笔。”老者温和地说,“那支笔中的力量,可以帮助男孩突破长久以来禁锢他的枷锁。”
“你……究竟是什么人?”陶鸩颤抖着问。当年俊逸如仙的男子,如今满面尘灰的老者,是仙,还是妖?
——对方分明有非凡之力,为何六年时间竟衰老至此?
“我曾经是仙,后来是妖,”老者微笑,“不过,我的原形一直是这棵树。”
“树?”陶画师愣了。
“没错,当日你和冯花影执手站在树下,我的名字,还是你取的。”
那棵树,或者说阑珊梦温和地看着他,“树离开了泥土都会枯萎,所以我被砍伐之后便迅速衰老下去。当年给你的那支紫毫笔,正是用我的树枝做的,树枝残存的妖力,在被折断之后会慢慢褪去……笔上的妖力越来越弱,在九九八十一日之后,就一点儿也不剩了。”
“你说什么?”刹那间陶画师的脸色苍白,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不敢肯定——
“那支笔的力量,在三个月之后就一点儿也不剩了。最开始你确实依靠它突破了自己,但后来许多年,你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双手而以。”
“这……怎么可能?”陶鸩难以置信地踉跄后退。
“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说你天赋不够?所谓‘天赋’,是相对于技巧而言的,技巧可以练习,而天赋不能;上天赋予你的双眼和双手,决定了你如何感受世界——温暖或冷漠,敏锐或麻木,都会传递到笔尖,再感染他人。你的内心紧闭、坚如岩石,拒绝感受、拒绝碰触,那才是你天赋的不足。
“我知道,你很勤奋,你八岁之前试遍了十多种笔,临摹了上百种古画风格……你一直在找寻,却从不曾停留和聆听——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聆听身边的世界,聆听草木开花的絮语,云卷云舒的姿态。直到你有了那支紫毫笔。
“从那之后,你停下了奔跑的脚步,驻足自己内心的风景,开始感受、开始碰触、开始聆听,开始等待灵魂里那小小的花朵从含苞到盛开。从那之后,你的画渐渐突破禁锢气象大开;到后来,根本不需要依靠那支笔,甚至,你根本没有意识到它早已变成了普通的紫毫笔,你的画仍然流露出惊人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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