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明亮的人-灵魂的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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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明亮的人

    1

    十九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之降视若一件盛事,当作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凌。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

    陪伴你的,有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满果汁的空气,仍在饶舌的蟋蟀……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红或蓝的牵牛花,隐隐颤栗的棘条,一两滴被蛐声惊落的露珠,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一种升跃和伊始,乃富有动感、饱含汁液和青春性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注入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决不重复,“日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的最宠爱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灵魂最易受孕、最受鼓舞的时刻,也是最让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了体内沉睡的某群细胞,使我们看清了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阅读,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深情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记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代表了一记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2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仔细想想,或许确有过那么一两回吧。可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比如某个刚下火车的凌晨——

    睡眼惺松,满脸疲态的你,不情愿地背着包,拖着灌铅的腿,被人流推搡着,在昏黄的路灯陪衬下,涌向出站口。踩上站前广场的那一刹,一束极细的腥红的浮光突然鱼鳍般游来,吹在你脸上——你倏地意识到:日出了!但这个闪念并没有打动你,你丝毫不关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体击垮了,眼皮浮肿,头疼欲裂,除了赶紧找地儿睡一觉,你啥也不想,一秒也不愿多呆……

    或许还有其它的机会,比如登黄山、游五岳什么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来的军大衣里,无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终于,当人群开始骚动,在巨大的欢呼声中,大幕拉开,期待由久的演出来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混乱、嘈杂、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你终于看见了,和预期的一模一样——像升国旗一样准时,规定时分、规定地点、规定程序。你会突然惊醒:这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早就被导游、门票和游览图计算好了的。美则美,但就是感觉不对劲儿:有点失真,有人工痕迹,且谋划太久,准备得太充分,有“主题先行”的味道,像租来的、买来的,机器复制的VCD……

    而更多的人,或许连一次都没有!

    一生中的那个时刻,他们无不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昏迷,在蒙头大睡,在冷漠地打着呼噜——第一万次、几万次地打着呼噜。

    那光线永远照不到他们,照不见那身体和灵魂。

    3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的变成旧。

    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就已被抛至中场,就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生命清晨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口,迎来的已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

    在此之前,一些重要的东西已悄悄流逝了。或许,是被别人领走了,被那“按时看日出”的神秘之人(你周围一定有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剩下的,生活还是昨天的生活,日子还是以往的日子。早在天亮之前,我们已下定决心重复昨天了。

    这无疑令人沮丧。

    可,即使你偶尔起个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头,又能怎样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了质——

    高楼大厦夺走了地平线,灰蒙蒙的尘霾,空气中老有油乎乎的腻感,挥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挡不住车流的喇叭。没有合格的黑夜,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没有纯洁的泥土,没有旷野远山,没有庄稼地,只有牛角一样粗硬的黑水泥和钢化砖。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目击物,皆无施洗过的那种鲜艳与亮泽、那抹蔬菜般的翠绿与寂静……你意识不到一种“新”,察觉不到婴儿醒时的那种清新与好奇,即使你大睁着眼,仍觉像在昏沉的睡雾中。

    4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再经权威气象人士的加盟,竟铸造出了一个富含高科技的旅游品牌。据说,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紫金山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在温岭。最后各方妥协,将“福照”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现场直播,庙门披红,山票陡涨,那峦顶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其火爆俨然当年大气功师的显灵堂……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世纪与钟表也只是人类制造,对大自然来说,并无厚此薄彼的所谓“第一缕”……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极强、朴素而平静的生命美学行为,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也就失去了其本色和底蕴。想想我们平日里的冷漠与昏迷,想想那些灵魂的呼噜声,这种对光阴的超强重视实为一种讽刺。

    对一个习惯了漠视自然、又素无美学心理的人来说,即使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又能领略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写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像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巴勒斯……我敢断言,假如他们活到今天,在那“第一缕曙光”照着的地方,一定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儿童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比平日里看到更多,才能从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

    在成人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了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了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5

    在对自然的体验上,除了福楼拜的日出,感动我的还有一个细节——

    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儿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

    “最好看的霜”,最初读到它时,我惊呆了。因为在我的生命印象里,从未留意过霜的差别,更无所谓“最美的”了。但我立即意识到:这记存在,连同那记投奔它的生命行为,无不包藏着一种巨大的美!一种人类童年的美,灵魂的美,艺术的美。那透过万千世相凝视它、认出它的人,应是可敬和值得信赖的。

    和那位画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鲁钝。我们竟漏掉了那么多珍贵的、值得惊喜和答谢的元素。

    它是那样地感动着我。对我来说,它就像一份爱的提示,一种画外音式的心灵陪护。尽管这世界有着无数缺陷与霉晦,生活有着无数的懊恼和沮丧,但只要一闪过“最好看的霜”这个念头,心头即明亮了许多。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收藏它,憧憬它。有好多次,我忍不住向友人提及它,我问:“你可曾遇见过最好看的霜?”

    虽然自己同无数人一样,至今没见过它,也许一生都不会相遇。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

    那片神奇的生命风光,它一定静静地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它也在注视我们呢。

    (2001年12月)

    当她十八岁的时候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一篮枞果》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挪威少女达格妮是一位守林员的女儿,美丽的西部森林使她出落得像水仙一样清纯,像花朵一样感人。十八岁那年,她中学毕业了,为了迎接新生活,她告别父母,投亲来到了首都奥斯陆。

    六月的挪威,已进入“白夜”季节,阳光格外眷恋这个童话般的海湾,每天都赖着不走。

    傍晚,达格妮和姑母一家在公园边散步。当港口边那尊古老的“日落炮”响起时,突然飘来了恢宏的交响乐声。

    原来公园在举行盛大的露天音乐会。

    她挤在人群中,使劲地朝舞台眺望,此前,她还从未听过交响乐。

    猛然,她一阵颤动,报幕员在说什么?她揪住姑母的衣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面,将演奏我们的大师爱德华·葛里格的新作……这首曲子的献辞是:献给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逊的女儿达格妮·彼得逊——当她年满十八岁的时候。”

    达格妮惊呆了。这是给自己的?为什么?

    音乐响起,如梦如幻的旋律似遥远的松涛在蔚蓝的月夜中汹涌,渐渐,少女的心被震撼了,她虽从未接触过音乐,但这支曲子所倾诉的感觉、所描述的景象、所传递的语言……她一下子就懂了它!那里有西部大森林的幽静、清脆的鸟啼、黎明的雾、露珠的颤动、溪水的流唱、松软的草地、牧童和羊群,云雀疾掠树叶的声音,还有一个拾枞果的小女孩颤颤的身影……她被深深感动了,隐约想起了什么。

    十年前,她还只是个满头金发的小丫头。

    深秋的一天,小女孩挎着一只小篮子,在树林里捡拾枞果。一条幽静的小路上,她突然看见一个穿风衣的陌生人在散步,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他望见她便笑了……他们成了好朋友,陌生人非常喜欢她,帮她摘枞果,采野花,做游戏……最后,陌生人一直把她送回家。就要分手了,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我还能再见到您吗?陌生人也有些惆怅,似乎在想心事,末了,他突然神秘一笑:“谢谢你,美丽的孩子,谢谢你给了我快乐和灵感,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不,不是现在,大约要十年以后……记住,十年以后!”

    小女孩迷惘着用力点点头。

    时光飞逝,森林里的枞果熟了一季又一个季,那位陌生人没有再来……她想,或许大人早就把这事给忘了吧。

    小女孩也几乎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达格妮什么都明白了。那曾与自己共度一个美好秋日的,就是眼前曲子的主人:尊敬大师的爱德华·葛里格先生。

    音乐降落时,少女流泪流满面,她竭力克制住哽咽,弯下身子,把脸颊埋在双手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演出结束了,达格妮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她像一只羞红的小鸟,朝着海滩拼命跑去,似乎只有大海的胸怀,才能接纳内心的澎湃。

    在海边,在六月的白夜,她大声地笑了……

    巴乌斯托夫斯基如此评价道:“有过这样笑声的人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最初读到这个故事,我立即被它的美强烈地摄住了。被大自然的美,童年的美,少女的美,尤其被它通体洋溢的那股幸福感,旋涡一样的幸福……(后来我才知,大师赋予这首曲子的主题,恰恰就是“女孩子的幸福”)

    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孩子的灵魂将产生多么高贵的影响啊!少女明亮的笑声中包含了多么巨大的憧憬,多少对生命的信心、感激和热爱……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幸运的少女会一生勇敢、善良、诚实……她会努力报答这份礼物,她要对得起它,不辜负它!她决不会堕落,决不会庸俗,决不会随波逐流……她会用一生来追求美,她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深情地将这个故事讲给子孙听。她会在弥留之际,在同世界告别的时候,要求再听一遍那支曲子……

    后代也将像她一样热爱这支曲子。和她一样,他们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

    这是我所知道的,由音乐送出的最烂漫的花篮,最贵重的成年礼。而达格妮,也是世上最幸福和幸运的少女。

    (2001年)

    从生命到罐头

    很多时候,生命的“成长”表现为一条从简单到复杂、从明晰到混沌、从纤盈到臃肿、从摇篮到罐头的路径。

    对少年心理有着诱惑和塑造功能的并非课本,而是成人世界的生活模型和价值面貌。不管少年的天性如何纯真,无论童年教育多么诗意和美好,一旦他离开童话和教室,面对实际的社会挑衅与竞争敌意——尤其生活的诸多不公、复杂人际和“潜规则”,在经历了短暂的惊愕、迷惘、沮丧、失措后,他便开始了适应世侩秩序、遵守集体契约的人生实习。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追逐“成年”的游戏中,一方面,他为自己的稚气惴惴不安、羞愧难当,陷入深深自卑——他狠狠撕毁童年的名片,宣布与之决裂;一方面,他潜心观察那些成人榜样,仔细揣摩,暗暗效之,惟恐模仿得不像,惟恐不知深浅不合规矩不对路数……渐渐,他开始以“成熟”“稳重”自居,以嘲笑同辈的“幼稚”“单纯”为能事了。

    至此,在其心目中,他才真正“长大”。他为自己终于换来的“老道”沾沾自喜,引为生命资本。其实,“老道”又何尝不是“势利”“圆滑”“乖巧”“投机”“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同义语?可惜,他已不觉有何异常了。即使他童心未泯,良知犹存,偶尔也会对某些阴暗和不公露出愤懑,但这并不改变什么,为了保全自己,他同样会向“复杂”妥协、对“臃肿”微笑、向“龌龊”献媚、与“潜规则”合作,甚至倚仗俗恶扩充自己的生存实力和地盘……

    褪去了天真,生命也就失去了生动,剪掉了羽翼。当一个人的灵魂因饥饿而狼吞虎咽——并因不节食而变得臃肿,他就真的衰弱了,生命亦变得可疑。就像煮熟的扇贝,你已听不到涛声,嗅不出海的气息了。

    生命终于变成了“成品”。一个个儿童排着长队,由教父们领着,经过“学校”一级级甬道,走向“社会”这座热气腾腾的孵化器。终于,一队队的商人、官员、买办、得意者、落魄者、蹒跚者、受难者——手执各种证件、履历、薪袋、诉状、合同、标书、欲望计划……鱼贯而出。

    凯斯特纳说:“从前他们是孩子,后来长大成人,不过现在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啊,什么样的人呢?

    冷漠、猜忌、等级、敌意,取代了爱、信任、平等和友谊,温柔变成了粗野,轻盈变成了浊重,慷慨变成了吝啬……生命变成了罐头。

    生命就这样诗意地开始,又这样臃肿而可耻地结束。

    孩子有了新的孩子,教子成了新的教父。公正的上帝,曾送给每人一件了不起的礼物——童年!可惜,多少人很快就将其丢掉了。

    然而,这绝非我们的初衷。绝非我们生活的目的。

    尼采悲愤地说:“我要告诉他们,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又为何变成小孩……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在神性的眼里,儿童世界,是人类的天堂。而孩子,代表着未来的全新的生命类型。

    (2000年)

    两千年前的闪击

    去西安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他。

    两千年前那位著名的剑客。

    他还有一个身份:死士。

    漉漉雨雪,秦世恍兮。

    眺望函谷关外漫漶的黄川土壑,我竭力去模拟他当时该有的心情,结果除了彻骨的凉意和渐离渐远的筑声,什么也没有……

    他是死士。他的生命就是去死。

    活着的人根本不配与之交谊。

    咸阳宫的大殿,是你的刑场。而你成名的地方,则远在易水河畔。

    我最深爱的,是你上路时的情景。

    那一天,“荆轲”——这个青铜般的名字,作为一枚一去不返的箭镞镇定地踏上弓弦。白幡猎猎,千马齐喑,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寒风中那屏息待发的剑匣已紧固到结冰的程度,还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儿……连易水河畔的瞎子也预感到了什么。

    你信心十足。可这是对死亡的信心,对诺言和友谊的信心。无人敢怀疑。连太子丹——这个只重胜负的家伙也不敢怀疑分毫。你只是希望早一点离去。

    再没什么犹豫和留恋的了吗?

    比如青春,比如江湖,比如故乡桃花和罗帐粉黛……

    你摇摇头。你认准了那个比命更大的东西:义。人,一生只能干一件事。

    士为知己者死。死士的含义就是死,这远比做一名剑客更重要。干了这杯吧!为了那纸沉重的托付,为了那群随你前仆后继、放歌昂饮的同行。樊於期、田光先生、高渐离……

    太子丹不配“知己”的称号。他是政客,早晚死在谁手里都一样。这是一个怕死的人。怕死的人也是濒死的人。

    濒死的人却不一定怕死。

    “好吧,就让我——做给你们看!”

    你峭拔的嘴唇浮出一丝苍白的冷笑。

    这不易察觉的笑突然幻化出惊人动魄的美,比任何一位女子的笑都要美,都要清澈和高贵——它足以招徕世间所有的爱情,包括男人的爱情。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渐离的筑弦是你一生最大的安慰,也是惟有你才匹配的殊荣。

    他的唱只给你一人听。其他人全是聋子。羽声里埋藏着你们的秘密,只有死士才敢问津的秘密。

    遗嘱和友谊,这一刻他全部给了你。如果你折败,他将成为第一个用音乐去换死的人。

    你怜然一笑,谢谢你,好兄弟,记住我们的相约!我在九泉下候你……

    是时候了。是誓言启动的时候了。

    你握紧剑柄,手掌结满霜花。

    夕阳西下,缟绫飞卷,你修长的身影像一脉苇叶在风中远去……

    朝那个预先埋伏好的结局逼近。

    黄土、皑雪、白草……

    从易水河到咸阳宫,每一寸都写满了乡愁和永诀。那种无人能代、横空出世的孤独,那种“我不去,谁去?”的剑客豪迈。

    是啊,还有谁比你的剑更快?

    你是一条比蛇还疾的闪电。

    闪电正一步步逼近阴霾,逼近暗影里硕大的首级。

    一声尖啸。一记撕帛裂空的凄厉。接着便是身躯重重仆地的沉闷。

    那是个怎样漆黑的时刻,漆黑中的你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死士。他的荣誉就是死。

    没有不死的死士。

    除了死亡,还有千年的思念和仰望。

    那折剑已变成一柄人格的尺子,喋血只会使青铜浸添一份英雄的光镍。

    一个凭失败而成功的人,你是头一位。

    一个因倒下而伟岸的人,你是第一株。

    你让“荆轲”这两个普通的汉字——

    成了一座千古祭典的美学碑名。

    成了秦夜里最亮最傲的一颗星。

    那天,西安城飘起了雪,站在荒无一人的城梁上,我寂寞地走了几公里。

    我寂寞地想,两千年前的那一天,是否也像这样飘着雪?那个叫荆轲的青年是否也从这个方向进了城?

    想起诗人一句话:“我将穿越,但永远无法抵达。”

    荆轲终没能抵达。

    而我,和你们一样——

    也永远到不了咸阳。

    ——《两千年前的闪击》

    残片

    雪是哀的。

    这句话不知怎的蓦然落在了纸上,像一记凌厉的杀棋。我隐隐动容。要知道,我本意是想说:雪是皑的。

    这悲怆的念头究竟缘何而来?

    清洁神性的东西正在被驱逐。大地上,已很难留得住雪了。

    整一个冬天,我始终未见梦境中的白——那种少女和婴儿脸上常见的天然营养的白。满眼是粗砺的风和玻璃幕墙忧郁的光,刺得泪腺肿痛。心情也与天空一样,冷漠而怅远。

    渴望呼吸到湿润的雪,渴望眼前闪出一大片冒热气的冰面,渴望和友人颤颤地踩在上面,走出去很远,尔后,听见她美妙的蝉一般的叫:“听见么?你听见雪的寂静了么?”好一会儿,我点点头。是的,我听见了。那天籁之声,那白色的脉跳,温暖的腐质,汹涌的蚯蚓,来年的森林……

    寂静和虚无多么不同啊。寂静是饱满充盈、有冲动的,而虚无啥也没有。寂静是生命的内衣,给人以梦幻的温情;虚无如死气沉沉的蝉蜕,是没有动作的投降。

    然而,在眼下空荡荡的水泥书房里,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没有冲动,没有激情,只有模糊与虚无。感官又聋又瞎,像个领不到救济金的鳏夫。

    没有雪的冬天,还有季节尊严吗?

    就像圆明园的石头被烧掉了,剩下的,只是石头的哭声。

    雪亦被烧掉了么?心中一悚。

    远远的,我听见了雪的哭声……

    像流浪的盲女在哭。像花园的枝骸在哭。

    遽然醒悟——

    我站立的地方亦不是冬天。

    而是冬之废墟,是雪之墓地。

    我也算不上生命意义的诗人。

    只不过他的一具斗篷而已。

    (1997年2月)

    被占领的人

    1

    我们每一天究竟怎么过的呢?

    萨特有过一段意味深长却颇为艰难的话:“我们沉浸在其中……如果我说我们对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同时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1940年,战败的巴黎过着一种被占领下的生活:屈辱、苦闷、压抑、惶恐、迷惘、无所适从……对自身的失望超过了一切。“面对客客气气的敌人,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和恨不起来的敌人“斗争”简直就像吃了颗苍蝇——除非连自己一同杀死,否则,那东西是取不出来的。

    人格分裂的生存尴尬,说不清的失败情绪,忍受与拒绝忍受都是忍受……使哲学家那颗硕大的灵魂沉浸在焦虑的胆汁中。

    那么,我们今天又是怎么过的呢?为什么仍快乐不起来?

    今天的敌人早已不是人,而是物。是资本时代铺天盖地所向披靡、蝗虫般蜈蚣般蜘蛛般、花花绿绿婀娜妖冶——却又客客气气温情脉脉之商品。“物”之挤压使心灵感到窒息,感到焦渴,像被绞尽最后一滴水分的糙毛巾;然而肉体却被侵略得快活起来,幸福不迭地呻吟……

    是的,我们像水蛭一样吸附在精神反对的东西上,甚至没勇气与对方翻脸。失落的精神如同泻了一地的水银,敛起它谈何容易。

    我们紫涨着脸,不吭气。恰似偷情后被窥破的男人,心灵在呕吐,肉体却躲在布片内窃喜——“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你就是你要揭发的人。我们和萨特同病相怜。

    2

    这个让心灵屈从于感官的时代。

    在体内,那股与艺术血缘相伴的尊严和清洁的精神——被围剿得快不剩了。肉体经不起“物”的*,像河马一样欢呼着欲壑的涨潮:烫金的聘书、官位、职称、名片、薪袋、银行卡……舒适的居厅、软榻、厕所、空调、电脑……我们丝毫不敢懈怠,哪怕比别人慢半拍,即使强打精神码字儿也要频频回望——生怕它们会拔脚溜走。我们原本轻盈的身子被一条毛茸茸的脂肪尾巴给拖住了,患得患失,挣脱不得。

    生命就这样轻易被占领。

    “物”对人的诱惑之大,远远超出了任何一个古代和近代。英雄彻底缺席了,我们再也贡献不出一个苏格拉底,一个鲁迅,一个尼采或凡高那样清洁而神性的人物。

    只有手捂金袋的犹大们。瑟瑟发抖。

    3

    鸟从天空落到树上,从树梢跌至地面,鸟沦为了鸡。

    地面占领了鸡。(不是鸡占领了地面)

    鸡体验的是胃,翅膀的梦已渐渐被胃酸给溶解掉了,虽然健硕丰满、羽毛油鉴,虽然用爪刨食实惠多了,但鸡的悲剧在于:它再不能飞了,再也回不到天上。

    不会飞的生命已毫无诗意可言。

    现代人的遭遇其实和鸡差不多。

    4

    日子一天天膨胀、实用起来。想像力变成了刀叉,心灵变成了厨房,爱情变成了鸡尾酒……精神空间正以惊人的速度萎缩、霉硬。再大再荣华的城市也只是一只盛鸡食的钵盘。

    我们挤在群类中,手持年龄、学历、凭证和各种票券,忙着排队、抢购、对号入座……像狼扑向自己的影子。

    一切就这样凝固了。

    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愤怒不起来,更做不到义正辞严。

    我们底气不足。面临的困难如同“提着头发走路”一样沉重无望。当然,这并非谁之责任,或者说是每个人的责任。因为几乎人人都接受了那份看不见的贿赂,人人都到指定的暗处领走了自己的那份,且沾沾自喜……

    人人。咱们。黑压压的头颅一望无际。

    人群是人的坟墓。

    没有人敢对周围说不。

    5

    是什么让我们生活得如此相似?

    我们可曾真正地生活过?

    真正——有力地生活过?

    萨特的话变得一天天冷酷起来:

    “如果我说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耳光。我惊愕地望着镜子——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打我自己?

    噢,咱们的耳光。萨特还给萨特们的耳光。

    噢……真相大白。

    (1996年12月)

    《罗马假日》: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男人,女人。

    在纪录片《银幕与观众》中,一位西方老太太失声掩口:“上帝啊,他们终于接吻了!”狂喜使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正看的这部黑白电影叫《罗马假日》,1953年由好莱坞派拉蒙公司拍摄。

    此时,片子渐趋高潮:汽车里,相伴一日的男女即要分手,离别之怅让他们禁不住紧紧拥抱,女人泪流满面,“此地一别,或许永难相见……请你不要立即走开,你要看着——等我从那个拐角消失。”

    多么精彩的瞬间,在这位不羞于动情的老人脸上,我看到了作为观众和人的纯真与坦白。感动,和某些英雄行为一样,需要丰饶的精神储备和爆发力,它并非易事。

    或许,正是凭借这样的民意,《罗》剧终获当年的奥斯卡奖。面对手持金像的奥黛丽·赫本,评论界叹道:“自嘉宝以来还不曾出现这等人物,她拥有一切美的元素,导演见了会忍不住再三为其大拍特写——拍她炽热的眼神,拍她甜蜜的笑靥,拍她浑身的纯洁气息,拍她瘦削而高尚的肩膀……”

    影片讲的是短短48小时内的事:英国少女安妮公主访问罗马城,因厌恶宫庭生活的繁文缛节偷偷溜出府邸,在街头,她邂逅正受命采访她的小报记者乔,彼此互隐身份,决定为自己的生活“放假”一天,俩人一起游览古城,这是身为公主的安妮第一次自由地徜徉市井,深为民间社会的情趣所吸引,并对乔产生了爱慕……

    坦率地说,单就故事结构,此片几近平庸,不仅承袭了好莱坞的爱情套数,较之中国传统戏文也显陈俗:落魄书生与名媛的邂逅传奇。

    是奥黛丽·赫本改变了一切。她与格利高里·派克一道,以绝配的生命组合演绎了最简单的爱情方程。剧中,赫本那天使的面孔和纤尘不染的纯净,散发着一股水果的清香——一种足以消除生命疲劳、给人以莫大恬静和鼓舞的能量……不仅令视觉惊喜,更让灵魂舒适。

    巨大的辐射。好莱坞试爆了一颗少女原子弹。奥黛丽·赫本冉冉升起。

    难怪《罗》片刚一获奖,媒体即惊呼:“这真叫人受不了,若没有赫本,它就只能是个平庸的感伤之作。”是的,是赫本让人受不了,是那罕见的美质、如炬的注视叫你沉不住气了——她触摸到了你最敏感和隐秘的精神部位。你无法躲掉对她的崇拜和爱慕,是召唤,也是义务。我想起了诗人荷马惊叹海伦的那个场面:“她走了进来,老人们肃然起敬。”的确,没有比这更摄魂的美了。

    今天,《罗马假日》已成为好莱坞骄傲的典藏。经典意味着最好的手艺,意味着里程碑似的一去不返,也意味着让所有模仿者感到羞愧。今天,观众早已忘了它原本那样一个简陋的构思,欣赏它只是为了亲睹半世纪前那场明媚的邂逅,看看赫本那带电的目光怎样令心狂跳……

    美的才华,美的功劳,奥黛丽成为世人心中永远的公主。1988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正式授予她“慈善大使”,让那明澈的笑容有机会抚摸全世界的孩子。

    那天,我遇到了一件特别兴奋的事。在一篇采访中,我看到以《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而受人尊敬的日本导演山田洋次如是答记者问:“许多电影都令人难忘,要说最爱哪一部真的很难……不,我想起来了,是《罗马假日》,当然要属《罗马假日》哦!”

    多么精彩的老人。这样的话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一定不如他说的好。要知道,这句貌似普通的话竟然源于“公主”在《罗》剧中最著名的台词。赫本听了一定会流下热泪。

    那个场面,每个看过该剧的人都难以忘怀——

    第二天,公主出现在记者招待会大厅里。突然,人群中,她发现了昨晚含泪吻别的那张面孔,她惊呆了。接下是一组无声的特写镜头,只有目光透露着两颗心的澎湃。

    有声音问:公主殿下,在您所有访问过的欧洲城市中,您最喜爱哪一个?

    (侍从官悄声提示:“各有千秋。”)

    脸色苍白的公主像是从梦中惊醒,正色道:可以说,各有千秋……不,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罗马,当然是罗马!

    这时,少女脸上的忧郁不见了,露出一种明亮而坚定的笑容,像一个突然成熟的幸福女人那样……

    招待会结束。

    已转身的赫本突然扭过头,最后一次地,将满含泪水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他。那苦涩的表情迅速放大,瞬间又被一种奋力做出的微笑所替代。寂静中,你能清晰地觉出她的躯体在克制中颤抖,大厅的柱子也在颤……

    “凝——视”,多么好的一个词啊,假如还有谁不懂它,那就到《罗马假日》中去找吧。

    “不,罗马,当然是罗马!”这句突然变向的话成了该片最珍贵的台词,将剧情推向了巅峰。从精神角度讲,这个大胆的“别有用心”的——有违王室大政方针的肆意妄举——可以注脚为: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罗马,自由精神的城堡。假日,则是对常态生活的反戈。

    “罗马假日”——一场纯洁而诗性的“越轨者”的童话。

    这样的童话在不少著名的生涯故事里都可以找到,他们以决然的背叛者姿态向世俗规则挑战,从而痛快淋漓地给生命放假,比如托尔斯泰背叛古老的庄园,温莎公爵背叛到手的王位,黛安娜背叛她的查尔斯……这种“不轨”永远是美性并值得尊敬的。

    我一直渴望与人分享自己的收藏,可惜身边这种生命的同类太少。这里须提到一位朋友,他有一种语出惊人的解说本领,曾与我有过分享两届“世界杯”的难忘经历。但他只关心电影中的女人而不关心电影。

    某日深夜,临睡前照例将电视频道搜索个遍。谁知,竟出现了阔别的《罗马假日》,忽想起这朋友,干嘛不吵醒他呢?于是搬过电话:“打开电视,对,马上。”

    片子刚完,床头的话机就叫了:“她真叫人幸福!”他在城市的另一头高声嚷道。

    我愕然,沉默,心里涌上一股潮湿。他道出我最重要却迟迟苦于表达的那种感受——他太厉害了!

    不错,是幸福,奥黛丽让整座夜晚连同电视机都焕发着一种“幸福”。

    我曾想,与这等美好的人一道生存,一道呼吸,一道交换着这个世纪的空气,该是多么醉心的美事。然而,这项“福利”却被粗暴地中止了——

    公元1993年的一天,我的手,拿着半版快要被揉烂的《参考消息》的手,突然抖起来,它冷冷告诉这个正准备用它擦墨渍的人:那一天,即1993年1月20日,美利坚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克林顿宣誓就任第四十届总统。另一件是,著名影星奥黛丽·赫本不幸因结肠癌去世。

    它说,几个月前她还以联合国大使的身份访问战火蹂躏的索马里。它还说,在她垂危之际,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世界最善良的女人——泰瑞落嬷嬷曾号召所有的修女为公主彻夜祷告,喃喃声响遍了全球的教堂……

    她最后的心愿是:想再看一眼瑞士的白雪。

    那个阳光喧哗的下午,一张破报纸被那人小心叠好后锁进了抽屉。他的目光渐渐模糊,眼前的事物显得陌生而与之无关。

    他感到很多东西都正在离自己远去……

    一个人的飘逝就像落叶,时间气流将她的手从枝位上吹开,现在,她连撞击地面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就那样静静地、美丽地躺着,在冰凉的青草泥石间。

    可世界一点没变,他无力地想。我们活着,一点不比她高尚和美丽,我们能够怀念或憧憬点什么,仅仅因为,我们活着。

    可我们一点也不美丽。他想,我们必须对美丽说点什么,起码应说声——

    谢谢。

    (1996年)

    蓝湖

    现在是冬天。

    我已无法将灰恹的外界同幽静的夏夜联系起来。刚搬进一幢新落成的公寓,很少有人愿意住这么高,靠楼顶和山顶都很近,离昨昔又太远。“有一种在仙人掌上睡梦的感觉”(一位写诗朋友的话)。

    黄昏一走,凛冽的西北风便像一匹孤寡的老狼打着唿哨在城市峡谷里愤怒地乞讨。

    夜很冷。远非湖水那种蔚蓝色的冷。我又开始感到体内潜伏的那种理性的干燥,涩疼滞胀,如仙人掌的芒刺。突然停电。电暖、书台、纸笔、写字灯……全瘫成一堆徒剩形骸的废蛋壳。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你火鸟般红彤彤的影子闯了进来。可那只是你的一件红风衣——挂在墙上的油画。我也从未见过任何女人穿戴这种颜色。

    你永远倚在自己的屏后。不肯过来。

    而梦与眼下,我都走不出。

    我狐疑着将脸贴近窗玻璃,迎面几乎挨上了气流吹来的山峰,猛一惊,手指触去,湿漉漉一层雪霜——这是我,这恰好能证明我是热的,寒冷枉费徒劳。

    后来,灯亮了。我不得不回到床上去。灯彻底灭了。

    后来呢……黑暗里有声音问。

    没有后来,我实在厌倦了这种问式——混含着对当初说那句“再见”的鄙夷。没有再见,黑暗中她微笑着纠正我,迷人地伸出裸臂。

    没有月亮。却有繁星。星星像谜语一样多,又圆又亮深不可测……

    实际上我们只有一个夜晚。

    那年,我刚二十岁,在湖畔。你也在湖畔,夏天。你很美,像一个传说。我初踏上那儿的时候,你已彻底熟悉了湖畔,你说自己该退出了,这是你平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致。

    可没有一个地方永远是美的。你说。

    我是寻着寂寞和蓝蒙蒙的湖雾而来的。夜很热,脚底踩着冰凉的石块,脊背微微颤抖——我怀疑它们是鸟类的尸体,飞累了便趴在那儿,人不知。我无路可走。天一黑下来我便掉了向,或者说只有不为路所骗才能去你想到达的地方。

    许久了,阒静的夏夜常使我陷入一种恐慌,一种危机,一种渺茫的幻场:我是谁,谁的脸?谁的过去、现在或未来?究竟有没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病痴地想:自己到底怎么啦?

    夜色没有边缘。世界没有。狂想也没有。

    我好几次都差点儿摸到了心底,却发现更诡谲的寓意仍在下面,像草丛深处的蛇,冷冷醒着,若明若暗。

    清醒实为一种可怕的局。我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汗。

    这个故事不像只发生在梦中。虽然听起来极像是在说天上只有繁星却没有月亮……我的日记中也找不到这一章,大概故意隐了去罢。

    草地逶迤,像果削皮一样参差不齐。一股浓烈的不知名的草香覆没了我,激凌一个喷嚏,我感冒了。可就在这时,我吃惊地瞥见了那栋传说中的红房子,还有那个比谣言更美的女人。她正歪着脑袋冲我笑。

    我艰难地立住。学着笑了。

    我是闭着眼睛来的。我想。

    湖面上隐约起了风,小屋里飘荡着一种青萍的气息。淡橙色的烛苗轻轻摇曳,涟漪一环一环迭涌,很宗教很激励人的样子。她着一袭柔暗猩红的水裙,体影如神话中蓝孔雀的顶翎纯净而迢远……荣膺顶翎的是我?很快我便为这个欲念彻底羞愧了。顶翎是她自己的,从不诿让他人。

    她粲然一笑。露出最有征服力的那种细美的牙齿。

    “知道吗,不,男人不会知道。今夜我实在渴望能极深地去爱上一个人……那冲动太强烈太难放下。并非肉体的孤独,是灵魂,是意志的背叛,是一种与青春相依为命的活力和自由感动了我。是的,我被自己的勇气感动了……就这样想着想着,我的心已深深地碎了,泣不成声。很幸福,很自私,也很满足……现在,你来了,那个人便是你了。”

    不。我想告诉你我只是一副飘踪不定的面具。我连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我甚至不敢多说话,只有特别真实的人才敢于像你说得那么多。

    我只觉得自己俨然一桩阴谋。

    我是有准备而来的,寻着你的寂寞而来,携了好多的塑料花。它们只会说谎。连我也不清楚为何它们生来就是假的,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我肉体泛滥的泡沫,只是更粗俗,更善于伪饰和欺骗。

    她微微舒喘着,垂下睫毛,神情像少女一样羞赧,陶醉。“我记不清了,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或许这是第一次,或许它只属于一个梦。梦是不讲究开头或结尾的……”她突然睁开眼,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这并非选择,是生命诚恳地教会人这样做的。凡生命教会的,人就不应放弃……对么?”

    许多年后,我将深深感激她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她不嫌厌我,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她仍有那么多秘密忍不住要告诉他。只求他一个人静静地听……

    我猜自己肯定还冲动地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句可怕的话,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会永远记住你。我只觉我的话毫无意思,只觉得胸腔里有飕飕的悲哀。

    可她还是明白了。女性的怜悯像一只温柔张开的蚌,盛放男人的坠落。

    我的沮丧是:我急于高尚急于成为一个女人眼中诚实者的形象。而现实却说:不。

    “你真不该用这么衰弱的语气说话。真的,我真是一丁点儿不喜欢用‘永远’描绘的句子,听起来像一场死亡,一具木乃伊,太累太赘太陈腐不堪。小时候,每看见特别缓慢的东西我心里就紧张:比如蜗牛吸着树干,拖车携着挂斗往坡上爬……我觉得它们简直就要从生命上摔下来了。只有最没希望的东西才被用来订作标本。你把我误作什么啦?海伦·蒙娜丽莎永远不屈的口胶糖……”

    “为何要下这样的决心呢?名字不过是人体迟早要脱落的一根黑发,甚至不比服饰、纽扣更结实。为什么总设想把自己锁进一只‘永远’的空盒里呢?”

    “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们的情人。”

    “回到你身边去吧,明天的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是自由的。被人‘永远’记住倒是一种不自由呢……”

    她笑得很开心。像少女鄙视成人一样盯着我。

    我在想:救救我……

    我怎么会酿出那么多荒诞不经的纰漏?需要清洗多久,我才会露出温柔的脸和眼睛?我剩下的表情已为数不多。我默默地诵记,像聆听远方飘来的语焉不详的水声和船谣。蓝蓝的天,蓝蓝的荷,蓝蓝的星……每一件美好的景致都遭过我愚幼无知的诋毁和破坏。我无法不为湖畔如怨如诉的深情所羞愧。

    我想自己一定长期羁留在一个很浑沌堕落的城市里。那儿一定人性险恶,缺少光照、呵护与温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瘴气和枯燥滑稽的理性……还有那些犯罪率极高的烟囱。

    城市一定会把它遮天蔽日的黑雨和巫术全浇在我的黑皮肤、黑额头、黑眼珠上……

    我身世已久,在劫难逃。

    我唯一的救赎在湖畔。我突然明白了那个久久折磨自己的悬念:我为救赎而来。

    一定是的。我一定是好不容易才从某个下水道里爬出来……

    啊,情人,情人,我只知道你是情人就够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快活地叨念,发出鸽子般激栗不安的咕叫。她肯定听见了,粲然一笑。

    红屋子像魔方般热烈地旋转,一群精灵,一群少女的软足在舞蹈……她不再为谁说话,可她的身体却像红地毯一样徐徐抖开,一张一翕,伴着奇怪的呻吟。

    是她的安静惊动了我吗,浑身的血似湖水在涌胀,似烛苗在燃烧……

    她的话我已记不得了,我的心绪已被她颤喘的舌尖染红了。我亦能和她一样浪漫地阐述这个夏夜了。

    欢乐不是秘密。不是塑料花。

    夜比水更轻。

    肢体比羽毛更盈;梦比昼更感人……

    夜,童话一样安全而神秘。

    漫迢的,蔚蓝的,没有再见的湖。

    后来呢?黑暗又小声地问。

    没有后来。许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后来的许多事都不值得再提。

    “我常常一个人独自溜出城市,在荒郊,在那些不算太新或太旧的沟壑和草石间,漫无边际地走着……偶尔抬起头,看见不知名的鸟儿飞过,眼睑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划一下,我即会想起一些人,一些爱与被爱着的人,一些失踪或故去的朋友……”

    (我的多数文章即以此开头)

    哦,或许你们根本没读过,或许你们早已把他给忘了。

    不过,亦没什么。

    (1993年12月)

    俄罗斯课本

    有好几个冬天。深夜,陪我失眠的竟是俄罗斯电台的音乐。那个积雪上的民族仍无睡意,她在播放几世纪来最经典的曲子,像一位落落寡合的祖母,深情地怀念逝去的岁月。那曲子是标志性的:辽阔、忧伤、沙哑、苍远,帷幕般的厚重……我总有被击中的感觉,脑子里会出现滴嗒的电波和徐徐流动的油画:呜咽的伏尔加河;孤独的烧焦的橡树;风雪遗弃的木屋;缓缓匍匐的黑棺和送葬队伍;疾风扬起的妇女披肩,她脸上的骄傲与担心……

    这不是天籁,而是冻土上的招魂。是风、砂石、山脉、篝火、冰凿、纤索、马撬……激荡的声音;是硫磺、枪刺、广场、绞架、烈酒、风琴、教堂唱诗……混合的交响。

    眼前不由浮出叶赛宁的诗:“茫茫雪原,苍白的月亮/殓衣盖住了这块大地/穿孝的白桦哭遍了树林/这儿谁死了?莫不是我们自己?”

    我低低地抚摸这音乐。她来自生命深处的清冷和哀恸,整夜感动着一个不懂音乐的青年。隔着厚厚的寒幛,隔着刺不透的阴霾,我默默向着北方,向那股伟大的气息致敬。向她苦难的历史和英勇的民间致敬。

    夜聆俄罗斯,不仅成了一个习惯,也成了一道仪式,一门功课。

    俄罗斯的烈士和她的风雪一样,是出了名的。

    没有哪块土地上的黑夜像她那般漫长、动荡而凶舛;没有哪一民族的知识分子被编成如此浩荡的流放队伍;没有哪国的青年一代出于良心、理想或一束浪漫而遭受那么重的苦役与刑期……单是彼得堡罗要塞、西伯利亚矿井、古拉格群岛这些传说中的魔窟,就收押过多少悲壮的名册。一队队郁郁葱葱的生命曾被囚禁、锁铐在那儿,他们纯洁的热量在空旷中等待熬干、蒸发……然而,一代代的精神路标也正是从那儿矗起、辐射,叩响了整座俄罗斯冻土。

    海涅说:“文学史是一个硕大停尸场,每个人都在那儿寻找自己亲爱的死者,或亡故的兄弟。”我要找的,正是这样一批最纯真最英俊的精神面孔。他们一边写诗,一边流血;迅速地生活,又迅速地死去。普希金、莱蒙托夫,这对同样选择了决斗的兄弟,其岁月总和还不抵一位长者的寿龄。俩人忧郁的神情,看上去那么相似——绝无庸人那种散漫、悠闲和凑合日子的迷茫。他们的母亲就仿佛是同一位。

    翻开俄国文学史,“十二月党人文学”是最英年、最让人揪心的一把:格利包耶夫(1795-1829)、雷列耶夫(1795-1826)、别斯士舍夫(1798-1837)、奥陀耶夫斯基(1802-1835)……哦,二十岁、三十岁,像深夜划过的流星,他们飞得太快,飞得太疾,让人来不及看清。他们太急于用生命、用青春去赌一件事了。为此,1925年12月的那个清晨,他们告别了彼得堡,告别了诗歌,告别了昔日欢聚的舞场、花园,那些尚在睡梦中的恋人和被暗恋的人……

    在其眼里,最急于喊出的不是情诗,而是社会正义,是俄罗斯的未来,是激情和身体的行动。“要做一个诗人,但更要做一个公民!”为了迎娶一片适于居住的国土,为了自由地生活,先要准备不自由地死去……在这样的精神星空下赶路,其行色匆匆早已注定,亦注定了其生涯故事要比其诗集流传得更久、更远。

    整个十九世纪,俄国的青年已过惯了判决和牺牲的日子。陀斯妥耶夫斯基被判死罪时仅28岁,他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他配得上,他的狱友和精神兄弟们全配得上!于是更多的俄罗斯青年就有幸听到了那个时代最激动人心的声音:“谁之罪”“怎么办”“谁在俄罗斯能过上好日子”“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单凭这俯拾皆是的标题就足以证明:俄罗斯文学在艺术之外竟挑担了如此繁重和危险的职责。他们用头颅来为信仰服务,以牺牲来理想灌溉——绝无现代艺术家那种“先舒服了肉体再说”的痞性,这正是俄罗斯文学最值骄傲和后世怀念的地方。

    知识者是最不能喑哑的。假如连这些“民族的头脑”(高尔基)都沉默了,那么这个国家的精神夜晚立即就会黯淡无光。

    下面,我急于提到“贵族”和女人。

    在俄国农奴制时代,贵族往往就是那类“最先富起来”并最有机会接触书本的人。可这些人中也最易滋生叛徒和异端。他们所干的事不仅令沙皇寒心,更让“阶级身世论”大跌眼镜——

    众所周知,1825年的“十二月党人起义”乃一次货真价实的贵族造反。他们血统高贵,气宇轩昂,是俄国拥有最多财产和藏书的人,亦是凭艺术和高谈阔论而成为“精神贵族”的青年才俊。他们从对书籍和时代的打量中获得生命冲动,却把沉重的财物晾在一边。尽管其童年、少年皆在豪华宫廷、玫瑰庄园中度过,但他们长大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发誓再也不当贵族了,在沙龙舞会上,除了诗歌和爱情,议论最激烈的即数“、权利、自由、尊严”这些新鲜字词了。他们把目光投向饥饿的乡村和像骡马一样佝偻的农奴,并为自己华丽的衣服自责。终于,他们知道该怎么干了……

    史料表明:1827-1846年,“贵族”在俄国*中占百分之七十六。甚至到了1884-1890年平民知识分子运动后期,*名单中仍有百分之三十点六出身世袭贵族。

    连欧洲的政客们都忿忿不平了:穷光蛋造反是想当财主,而财主造反难道要为了做穷光蛋?是啊,作为既得利益者,按常理,他们该死死维护旧体制才是,有什么牢骚可发?有什么可折腾的呢?

    这正是俄罗斯奇观。也是俄罗斯知识品格和人文精神的最大骄傲。同时我更笃信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知识给人苏醒的力量,受过良好教育的读书人更应成为启蒙一代,更有机会率先从浑沌与蒙昧中睁开眼。况且,“知识反抗”与“农奴造反”有别,前者通常从理想生存和“精神遭遇”出发——从而可能献身一个比个人大得多的目标——它服务于整体和长远;而后者往往出于现实利益及“物质遭遇”的考虑,只迷恋于一己和眼前处境的改善——且这种集团式的暂时改善用不了多久,即会迂回到原先的保守与专制套路中去(数不清的农民起义即是例证)。通俗点讲:一个申请理想,一个谋取生计;一个设计所有人的未来,一个追求自家的“第二天”。

    令人惊叹和尊敬的,还有俄罗斯女性。在长长的流放队伍中,我投以最深情凝望的,是那群纤弱柔美的肩膀。

    “十二月党人”的领袖们被诛杀,剩下的百余名青年戴着镣铐即要到“野兽比人多”的西伯利亚去了。他们像赶粪蝇一样赶跑了“贵族”称号,从现在起,他们是囚徒——“如果不能做一个公民,那就做一个囚徒吧!”奇怪的是,连他们的妻子、恋人和姐妹们也打起了做“囚徒”的主意。不仅那么想,且真那么干了,这些生来就柔弱就美貌的女性们向沙皇提案:舍弃庄园财产封号爵位等一切一切,甚至新出生的孩子也可不要“公民权”……条件只一个,那就是请政府允许自己——到囚徒们身边去!

    特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维约娃,伊万诺芙娜·达夫多娃……还有法国姑娘尤米拉·列丹久,加米拉·唐狄。

    西伯利亚历史将永远牢记并感谢她们。

    不渝的爱情和友谊,向来是俄罗斯女性对文学和理想事业最宝贵的精神馈赠。

    同样出身贵族的涅克拉索夫,被称为“复仇和悲歌的诗人”,在反抗专制和控诉农奴制的道路上走完了一生。在俄罗斯史册里,他的光荣总不可避免地与一位女性联在一起——阿芙多季娅·巴纳耶娃。后人评价她时用了这样的话:“这位善良女性能够认识涅克拉索夫的真正价值,而且对他报以缠绵的爱情,它构成了我们诗人愁苦生活中最明朗的一页。”“不知为什么,你待在她身边,总感到自己接近了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涅克拉索夫、杜勃罗留波夫……这在不知不觉中就增添了对她的敬意。”这敬意决非偶然,巴纳耶娃不仅以女子的柔情、美德和才华影响着爱人,与其兄弟们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使得诗人杜勃罗留波夫临终时将两个幼年的弟弟托付给她,车尔尼雪夫斯基被捕后,她也是前往探监的身影之一……

    在俄罗斯,当一个英勇的男人濒临危境时,距其不远,你总能找到一位值得尊敬的生动女性……仿佛最优秀的男人和最优秀的女人总能走到一起,而任何粗暴、恐吓和威胁的力量都无法将之拆散,他们就那么梦牵魂萦地缠绕着,其生命动作看上去那么和谐、合拍而富有美感。这种来自女性的温情与精神滋养大大削减了灾难对天才们的损害……“为什么我国作家们的妻子都那么像她们的丈夫呢?”列夫?托尔斯泰首次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遗孀时,就激动地赞叹到。

    俄罗斯文学确实招人羡慕。才华和爱情,你们都是最优秀的。我似乎也突然领悟了俄罗斯*解放运动为何始终会有如此宗教般的狂热和不死的精神——必和这些优雅的女性之在场有关,和她们清澈的注视有关。

    她们温婉的身姿、绰约的美德,构成了俄罗斯精神夜晚最动人的篝火。

    她们不仅忠诚地支撑着自己的爱情,有时,她们自个的柔肩也直接承担起某项崇高而危险的事业——

    在1877-1878年民粹案和“50人审判案”“193人审判案”的被告中,女性分别占了16名和38名。苏菲亚——这个被鲁迅激赏过的名字便是和“青春、美貌、牺牲”联在一起的,她和恋人一起用炸弹为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送了终,走上绞架时仅27岁。同样的还有巴尔津娜,她拒绝了特权的庇护而在牢房和流放地过早走完了一生,紧张的生活使其无暇寻章觅句,可她偶尔留下来的几首诗,却使得对女性文学向来冷淡的托尔斯泰潸然泪下……

    上帝向俄罗斯派驻的非凡女性委实太多了。

    自然,俄国文学也从未忽略过这些美丽的身躯和灵魂。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囚徒》、涅克拉索夫的长诗《俄罗斯妇女》……皆大胆讴歌了那些“叛徒”们的妻子。她们是文学最亲密的“女友”,也是人类共同的“夫人”。

    和丈夫们的“灵魂酷似”一样,这些姐妹们的精神面孔和生命气质也太“像”了。

    帕斯捷尔纳克曾出色地表达过“像”。在小说《日瓦戈医生》中有一情形:冬夜,围着炉火,两个男人进行着一场真诚的对话,诉说他们对共同深爱着的那位女子的看法。奇怪的是,彼此非但没有丝毫的嫉妒、敌视,反而充满了感激和敬意——

    “啊,中学时代的拉娜是多么美好。您无法想像,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可从她脸上、眼睛里已看得出时代的忧思和焦虑。时代的一切问题,时代的全部泪水和屈辱,时代的一切追求、积忿和骄傲,都流露在她的脸上和体态中……可以以她的名义,由她喊出对时代的控诉。”

    “您讲得太好了。正如您描绘的那样,她既是个中学生,同时又是内心藏有不是孩子该有之隐痛的时代主人公。她的身影在墙上移动,那是紧张地准备自卫的动作……”

    的确,文学需要这样的“女友”。文学也会因“拉娜”们的加入而愈发迷人和璀璨。

    多年前,一位深爱俄罗斯文学的朋友对我说:“假如在墙上挂一幅帕斯捷尔纳克的肖像,我宁可把窗户取消!”

    这话感动着我。明知无法说得比它更好了,但我说——

    “假若屋子里走进来拉娜,我宁可将全部的书籍都取消。注视着她……就可以生活和写东西了。”

    (1998年3月)

    谈谈墓地,谈谈生命

    1

    圣经上说,你来自泥土,又必将回归泥土。所以灵魂就选择了大地,所以坟墓最本色的位置即在泥石草木间。

    那是生者和逝人会晤、交谈的地方。那是一个退出时间的人最让她(他)的亲者牵挂的地方。那儿安静、简易,茂盛的是草,是自己悄悄生长的东西。那儿没有人生,只有睡眠。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却不吵闹,不冲突。不管从前是什么,现在他们是婴儿,上帝的婴儿。他们像婴儿一样相爱,守着天国的纪律……他们没有肉体,只有灵魂。没有体积,只有气息。

    一本书中提到,在巴黎一处公墓里,有位旅人发现了件不可思议的事:一座坟前竟有两块碑石,分别刻有妻子和情人的两段献辞。旅人暗想,一个多么幸运的家伙!他尤其称赞了那位妻子,对她的慷慨深为感叹。

    我也不禁为这墓地的美打动了,为两个女子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不止一次地爱上别人,也不止一次地被他人所爱,但谁又如此幸运地被两个彼此宽容、互不妒恨的人所理解和怀念呢?

    倘若少了墓地,人类会不会觉得孤独而凄凉?灵魂毕竟是缥缈的,墓地则提供了一块可让生者触摸到逝者的地方,它客观、实在,有空间感和可觅性,这一定程度上抵御了死亡的寒冷和残酷?或许,在敏感的生者眼里,墓园远非冷却之地,生者可赋予它一切,给它新的呼吸、脚步、体温和思想……在那儿,人们和曾经深爱的人准时相遇,互诉衷肠,消弥思念之苦。

    有位友人,二十几岁就走了。周年祭,他的女友,将一首诗焚在墓前——

    暮风撩起世事的尘埃,远去了

    这是你离去后思念剥落的第一个夜晚

    这是你吐血后盛开的第一朵君子兰

    R,永远别说你真的死了

    只要她还活着,你深爱的人还活着

    只要她每年的这时候都来看你

    她会用自己的时间来喂养你

    她的血管,她的皮肤

    你无处不在地活着

    活在她深夜的梦呓和醒来的孤寂里

    R,永远别说你死了,一具女人的躯体

    过去居住过你

    如今,还居住着你

    2

    是生者的情感让墓地升起了炊烟?

    中国人的烧纸,大概因了烟雾和灵魂皆有“缭绕”之感、形似神合、可融汇交合的缘故罢。但东方人对墓地的态度,显然不及欧洲那样深沉、浪漫而有力。

    愈是宗教意绪强烈的民族,愈热爱和重视墓地,甚至视若家园的一部分。

    我凝视过一些欧洲乡村墓地的照片,美极了。花草葱茏,光照和煦,与周围屋舍看上去那么匹配,一点不刺眼、不突兀,一点没有歧视的痕迹……难怪有人说,在欧洲,甚至在都市,墓园亦是恋人约会的浪漫去处。

    我有点不明白,为何东方常把最恶劣的环境、把生命不愿涉足的地方留给墓地,留给那些无法选择的人。在传统的东方语境中,坟冢常给人落下“阴风、凄雨、黄沙、蒿草、狰狞、厉鬼”的印象,令人不寒而栗、恐避不及。

    或许是不同的生命美学,尤其宗教意识缺席的缘故吧,墓地在东方视野里,总处于边缘位置,归于被冷落、遗弃和“打入另册”的角落,大有“生命不得入内”的禁区之嫌……所以,东方墓地便多了缕孤苦,少了份温情与眷顾,显得落落寡合、神情凄凉,给人以萧瑟之感。同时,东方人尤其中国人,对墓地的访问少得可怜,大多清明时才偶尔被催促,去拔拔草、烧烧纸——连这也多出于对鬼魂的忧惧,受习俗所驱。

    而在西方,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墓地和教堂、公园一样被视作生活领地的一部分,处于生态圈的正常位置。在他们心中,生死之间好象并无太大的隔膜,从生活的间隙中去一趟墓地,无须太远的路程、太大的心理障碍和灵魂负重,无须特殊的理由和民俗约定……仪式上也简单、随意得多。西人对于墓地,不仅仅是尊重,甚至是热爱,他们给生死分配了同样的席位,同样的“居住”定义。

    总之,墓地在东方文化中,是阴郁、沉疴和苦难的形象,在西方生活里,则温美、敞亮、生动得多。前者用以供奉,畏大于敬。后者力图亲近,意在厮守。

    3

    墓地,应成为人类生态中的一抹重要风景。

    应以对生的态度对它,应最大限度给其以爱意和活性。一块好的墓地,看上去应和“家”一样,是适于居住的地方:干净、朴素、祥和,阳光、雨水、草木皆充足,符合生命的审美设计。因为它是灵魂永远栖息的地方,是生者寄存情感和记忆的所在,也是人世离天堂最近的宿营地。

    我一直觉得,有些特殊职业,诸如“护林员”“灯塔人”“守墓者”等,较之其它生命身份,它们更具宗教感,更易养成善良、正直和诚实的品格。而且也只有这种品性的人来司职,才是恰当的,才适应这些角色。因为其工作内容太安静了,和大自然结合太紧密了,一个生命长期浸润在那样的环境中,与森林、虫鸣、溪水、海浪、月光——厮守,彼此依偎,互吮互吸,其灵魂必然兼容天地灵气,大自然的禀性和美质便露珠一样依附其体,无形中,生命便匹配了某种宗教品格和童话美德……

    所以,在俄罗斯、欧洲的古典文学里,总会频频闪现一些富有人格魅力的“护林员”“守墓人”形象。原因恐在此罢。

    茨威格有篇散文——《世间最美的坟墓》,描述他在俄国看到的一幅感人情景:“我在俄国所见景物中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顺着一条小道,穿过林间空地和灌丛,便到了墓前。它只是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托翁墓只是一方普普通通的土丘,没有碑,没有十字架,连姓名都省略了。这是托翁本人的心愿,据他的外孙女讲,墓旁那几株大树,是托翁小时候和哥哥亲手种的,当时他们听保姆说,一个人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晚年的托翁某天突然想起了这事,便升起了一个念头,他嘱咐家人,将来自己要安息于那些树下。

    茨威格叹道:“这个比谁都感到名声之累的伟人,就象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姓名地被埋葬了。谁都可进入他的墓地,围在四周稀疏的栅栏是从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风儿在树木间飒飒响着,阳光在坟头嬉戏……成千上万来此的人,没有谁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静的的土丘上摘一朵花作纪念。”

    对有人来说,墓地就是他的一具精神体态、一副灵魂表情。托翁墓便和他的著作一样,为世间添了一份壮阔的人文景观。这个一生梦想当农民的人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茅舍”,他休憩在亲手种植的荫凉里。

    那荫凉,将随着光阴的飘移而愈发盛大。

    世上有些墓地,虽巍峨,却缺乏自然感和生命性,法老的金字塔、中国的帝王陵……凸起的都太夸张、太坚硬,硕大的体积,捆着一团空荡荡的腐气,太具物质的膨胀力,太具侵略性和彰显欲望。总之,有一种疏远尘世的味道,虽威风凛凛,却远离了人间体息和泥土亲情,一点不像生命栖息的地儿,反倒给人落下个印象:那人的的确确熄灭了。

    4

    从生命美学的角度讲,我欣赏西方那种婚礼和殡仪——教堂、钟声、十字架、鲜花、誓言、祈祷、神甫……因为它格调庄重、清素,情感深沉、诚实;因为它对死亡的体贴和亲吻,因为它仪式中包含的神圣向度与寂静元素……

    想起了身边的一些追悼会——

    热热闹闹的一群“乌合”,若非特殊的场景暗示,单看与会者的神情,想必你连仪式的性质都弄不清。假惺惺的寒暄,提线木偶式的鞠躬,千篇一律的讲稿有几句肺腑?尤其那些一天不知要赶多少场子的领导,仓促贴在面皮上的“悲痛”象纸罩一样破绽百出、四下漏风……

    纯粹闹剧,整一个雇佣军和戏班子。黑压压的阵容中,你找不到内心应有的庄重和寂静,只有窃窃私语的骚动、事不关己的冷漠……你替那幅没有表情的遗像冤屈,为那些无知无助的家属悲愤: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把这些“例行公事”的大员、不相干的戏客和“好奇先生”“嚼舌太太”拒之门外?即使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也一定不要来。

    “死”本身是一种矗立,和“生”一样披覆尊严,它需要访问和垂怜,但拒绝轻薄和廉价的施舍。你须仰望,须心存虔诚和敬意,你脚步要轻,灵魂要诚实,要以生命的名义献上一份寂静、一柱心香……因为那个人,那个与你一样有着头颅、梦想、悲欢、家眷和不尽情思的逝者,你们都是生命,都有着惊人相似的生命共性。假如你实在做不到,无法献出这么多,那唯一的选择即远离,远离别人的不幸,免去打扰人家。一个没有悲痛感的人,对悲剧采取缺席的态度,也算是良知了。

    我一直以为,葬礼应有极强的私人纯洁性,其驱动应来自情谊和爱。它拒绝喧嚣,应使用宗教礼仪,应排斥官方语言和公务色彩。人来到这,应彻底是受了心灵的委托,受了真情的邀请。否则,既对不起生命,也侮辱了我们未来的死。

    我常常觉得,一个人对死的态度即对生的态度。一个不尊重死亡的人,其品行必然是低劣的。一个拿葬礼作游戏的群体,其生存精神必然是轻浮的。

    5

    读过徐晓女士一篇惊心动魄的文字:《永远的五月》。

    它是我十年来读到的最感人的来自当代人的祭文——

    “深秋,我终于为丈夫选定了块墓地。陵园位于北京的西山,背面是满山黄栌,四周是苍松和翠柏……同去的五六个朋友都认为这地方不错,我说:‘那就定了吧。’……我知道这不符合他的心愿,生前他曾表示安葬在一棵树下。那应该是一棵国槐,朴素而安祥,低垂着树冠,春天开着一串串型不卓味不香不登大雅之堂的白色小花。如果我的居室在一座四合院,我一定会种上一棵国槐,把他安葬在树下,浇水、剪枝,一年年地看着他长得高大粗壮起来,直到我老,直到我死……然而……我在心里说:郿英,对不起……”

    周郿英,一个把生命献给精神探索和良知事业的民间知识分子,一个拥有诸多美德而令所有结识他的朋友都为之骄傲的人。在同病魔抗争了四年后,1994年5月5日去世,年仅48岁。

    “朋友们把他的葬礼办成了一个告别会。既俭朴又隆重,哀乐是美国影片《基督最后的诱惑》的主题曲《带着这样的爱》,野花、松叶和绿草盖满了他的全身。他最后一次和大家在一起,告别之后,他将独自远行……”

    这是我所知道的当代最美和最诚实的葬礼了。它安静,幼小,纯洁得象个童话,象一盏乡村油灯,围拢着最好的朋友。它安静得象一页纸,一张课桌,刻着最简短的话,它被友情擦得那样光亮,不含一丝尘垢……

    在物欲横流、一切正变得可疑的时代,有几人如此幸运?

    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妻子!这样的爱和声声呼唤!

    史铁生代表大家致了悼词——

    “他的喜悦和忧愁从来牵系于人间的正义和自由,因而他的心魂并不由于一个身影的消逝而离我们遥远……郿英,所有你的朋友,都不会忘记你那简陋而温暖的小屋,因其狭小我们的膝盖碰着膝盖,因其博大,那儿连通着几乎整个世界。在世界各地你的朋友,都因失去你,心存一块难以弥补的空缺,又因你的精神永在,而感激命运慷慨的馈赠。郿英,你的亲人和我们在一起,你幼小的儿子将慢慢知道他的父亲,以你为骄傲并成为你的骄傲。郿英,愿你安息。郿英,在天在地,我们互不相忘。”

    1999年,我读到的书里,有一本是廖亦武编的《沉沦的圣殿——七十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在那里,第356页,我看到了周郿英的坟照,和史铁生撰写的墓铭全文。我久久凝注那块白色碑石,它安静极了,安静得正直、高尚、年轻,俨然一副脸庞……猛然一记震颤,我觉出那照片中草和树影在动,有风,身体里有一股疾风倏地掠过,从脊背到胸腔,比时间还快。

    接下来那个空荡荡的下午,我什么也不做,一直在想那位妻子和儿子,想那首女人的《永远的五月》……

    “又是春天,又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会献上一个用白色的玫瑰和紫色的勿忘我扎成的花圈,然后默默地告诉他:郿英,我们的儿子将慢慢地知道你,他会以你为骄傲并将成为你的骄傲。郿英,在天在地,我们互不相忘!”

    在中国,在当代,她的美,她的庄严和深情,超过了诗,超过了一切友谊和爱情的神话。

    6

    所以对《永远的五月》如此钟情,还有一个私人情结:“树葬”。

    这是我私下的一个命名。一个人死了,我以为最好的方式便是葬于自家宅院的一棵树下,连坟、碑也不要……我一直以为,对生命和大自然来说,美的一个重要准则即“节约”。落叶归根,人也应象那些褪去绿色的叶子一样,尽快睡入泥土才是,任何外在的复杂都是一种烦恼——物质的浪费和精神的累赘。

    人一旦成了一棵树,“死”也就转为一种生长,一种生生不已的存在。死即不再是一种毁灭,不再是可怕的终止和虚无。同时,人树相邻,日夜厮守,春华秋实亦能抚慰亲人的思念之苦,至少从精神上,抚摸一棵树和拥抱一具躯体是没大区别的。

    想想吧,那些寂静无眠的时刻,那些雨滴石阶的深夜,听一棵茂盛大树浑厚的呼吸声……或深秋的一个傍晚,在地上拾起一片叶子,细细凝视那些叶脉,就象注视一个人手臂上的血管,就像注视爱人的一根发丝……

    记得少时和儿伴们讨论来生做什么,别人都争当各种动物,我却莫名地表示:假若有来世,就生为一棵树……喜欢树,大概因为树带给一个孩子的礼物实在太丰盛了吧,樱桃、桑葚、槐花、蜂巢、松仁……那时我就隐约觉得:树和人的关系是最近最亲的,树是生命最好的搭档。有一年在乡下,我见过一株奇树:一棵粗壮的古柏,至少几百年树龄罢,树身围成一弧,中间竟怀着一株年轻的杨槐……当地还流传着一个“柏男槐女”的故事,大意是一对夫妻如何生离死别又转世相聚。

    正是因为这些树的情结,我对徐晓女士的那声“对不起”深存一份感动和敬意。这是一个懂得死、懂得浪漫和怜惜、懂得生命之美的人,她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安置亲人的方式,虽然当代生存资源不支持她那份“树葬”的愿望,但她把心痛亮出来了,有一天,她定会履践它、兑现它,或由他们的儿子去承续。

    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希望有人能这样对我,能以这样的方式收藏我……将我埋于一棵树下,最好为一棵梧桐。

    不过我是有一份忐忑的,那就是我的爱人。虽然渴望能被她永远收藏,渴望自己的灵魂能伴之左右——让那棵树守着我们的家,渴望爱人能在寂静的夜晚常去看望、抚摸那棵树……但我同时更觉出了一份痛:假如那时我们仍不算老,这意味着她将从此一个人熬过剩下的漫漫岁月,那棵树的存在,将使她无法再平静地开启新生活……

    这是否公平?是否真符合我灵魂的想法?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幸福对之才是一种真实的幸福?才使之不致委屈生命?

    如果她做不到,或者我不希望她做到,那么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出生我的那个家,变成故乡的一棵树,变成父母身边的一棵树。

    某个日子,假如她偶尔来到树下,我希望能看见她从我身上取走一片叶子……朋友也这样。我唯一能赠予他们的,也只有树叶了。

    我要对他们说声:谢谢。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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