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八日

    如今的人们都是怎么了？真诚已经从他们身上消失，每个人都处心积虑想往社会的最高层爬，这样的话，晚宴中他们的座位就能比别人更靠前，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也比别人更高贵。不明白的人看着他们如此卖命地对一个座位你争我抢，肯定会以为他们是出于无聊才这样。恰恰相反，他们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可他们置之不理，情愿把自己困在无聊的事情中。上个星期大家聚在一起玩雪橇的时候，一些人吵了起来，游玩的乐趣顿时被打散。

    愚昧的人们啊，难道你们还没发现？高高在上的人并不像你们认为的那样神圣。国王能稳坐第一把椅子，是因为许多大臣在辅佐他，而辅佐大臣们的则是他们身边的助手。真正拥有权力、至高无上的人，应该是集聪敏智慧于一身、手握实权、精于算计、能利用别人完成自己梦想的人。

    一月二十日

    绿蒂，我亲爱的姑娘，风雪实在太大，我只好暂时停留在一家农村旅馆里，这封信就是在旅馆写下的。在这里我能写下对您的千言万语，但在D镇，那个混乱、污浊、没有归属感的地方，没有一点安静的时间能让我头脑清晰、语言流畅地写出只言片语。虽然这所房舍是那么狭小和陌生，外面还刮着风雪，这些毫不影响我对您的思念，实际上，刚踏进这家小旅馆时，我便在朦胧中看到了您美丽的容颜，我是如此想念你，亲爱的绿蒂，你就像天使一样！我不由得开始感谢上天。

    亲爱的姑娘，如果你此刻正站在我面前，便会看到我憔悴的模样，我的脑袋混乱极了，快要失去了理智！我就像是提线木偶，由别人操控着，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切感知都离我而去！我的眼前仿佛有一个西洋镜，镜中满是眼花缭乱的图案，我惊恐地发现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一个个木偶在街上走着、劳动着，不小心触碰到周围人硬邦邦的手时，我会像触电一般跳出很远的距离。我在夜晚期待黎明的到来，可是我懒得下床；我在白天等待太阳落山，打算去屋外赏月，结果我的脚没迈出房门一步。我困惑地想：为什么人要在沉睡和清醒中不停徘徊呢？

    我明显缺少激情，也没有了希望，活力早已不知在何时偷偷溜走。

    我在这里只认识冯·B小姐一位女性。不避讳地说，我觉得她某些地方和你很相似。要是您听到我这么说，肯定会认为我在讨好您。我承认，自己最近确实变得油嘴滑舌了一些，但没到令人讨厌的地步，况且日常交往中也少不了这个。对于我的称赞，很多女士都觉得听起来很舒服，她们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听到这儿，您估计还会觉得我现在的脸皮变得比以前厚了很多吧？我想多和您说说有关B小姐的事情。她是个用情至深的人，我能从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出来，她眼睛实在很美，是蓝色的。她被阶级身份束缚着，渴望挣脱牢笼去广阔的天地中自由翱翔，所以我们有时会共同憧憬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了，我和她提起过您，她十分想与您认识，这是她的真实意愿。她总央求我多讲一些您的故事，看得出她很喜欢您。

    以前的生活真令我怀念。我坐在您装饰精致的房间里，你在我身边，孩子们则在我们周围嬉戏，我可以给他们讲故事，在他们玩累了或者你不想听到他们打闹声音的时候。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太阳挂在天边即将落下，我不得不启程回到那个令我窒息的地方。再见！绿蒂。阿尔贝特是否陪伴在您身边？啊！请原谅我鲁莽的行为！

    二月八日

    最近的天气真是糟透了，太阳消失了整整八天。不过我很享受这样的日子，以前每当天气晴朗的时候，总有一些人或者发生一些事情来破坏我的好心情。但是下雨、下雪和狂风天气时，没有人来打扰我，我想去外面或者待在家里都可以。新的一天，当太阳升起时，我会大声叫道：多么美好的一天，多么适合让你们进行拉锯战的一天！不管是地位、名声，还是健康和快乐，人们总能找到争抢的对象。可笑的是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要是可能的话，我会屈膝跪在他们面前，阻止这群疯狂的人相互撕咬。

    二月十七日

    我和公使的关系越来越恶劣，相信不久后我就会失去这份工作。我并非故意针对他，实在是他的所作所为让我无法容忍。他的每一个吩咐无理到让我产生把它们统统消灭掉的想法，我完全是按自己的决定来处理事务，所以他时常对我发脾气。几天前他还把我的劣行上报到宫廷，因此我得到了部长的警告，部长的话语并不严厉，但这毕竟是一次警告，对我的影响不可小觑。正当我盘算着是不是该辞职的时候，部长的信翩然而至，信中他多次责怪我做事不够稳重，同时又肯定了我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他赞同年轻人应该朝气蓬勃，思维活跃，但也要和上下级同事搞好关系，并且希望我在日常工作中不要太过于显露锋芒，含蓄低调总是没错的。对待任何事情都应理智，这样才不会给自己徒添烦恼。部长的这番话让我感动不已，我对他的崇拜又加深了一层。我的朋友，美好的事物总是消失得很快，令人惋惜。

    二月二十日

    这里的生活总是闷闷不乐，上天一定是把我的快乐拿走了，我希望他能把这些快乐赠与你们。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绿蒂和阿尔贝特结婚了，我事先没有得到消息。

    阿尔贝特，也许你不告诉我是对的，可我一直还在等待你们结婚的那天，好把绿蒂的那幅剪影从墙上拿下来。如今你们已经成为夫妻，我想还是让它一直挂在墙上吧！我的存在并没有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你们仍然不时想起我，我知道在绿蒂的心中，我一直排在你的后面，这个位置我很满意，也没有想改变的意思。

    可是，我不敢想象，要是绿蒂的心里没有了我的位置，自己会变成什么样。阿尔贝特，再会了！绿蒂，圣洁的天使！再会了！

    三月十五日

    昨天发生了一件对我不利的事情，我想这件事会成为别人驱赶我离开的导火索。我怎么这么倒霉！坏事总会落在我头上，即使我没犯任何错误。这就是你们期待看到的结果吗？如果不是你们的坚持，非要我做这份体面又有成就的工作，麻烦也不会找上我。现在，我的朋友，让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吧。

    你知道冯·C伯爵对我关爱有加，这里的每个人也都知道。昨天我去往伯爵家，和他聊天并且在他家用餐，当时我并不清楚贵族们会在他家举行宴会，所以吃完饭后我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和伯爵一起散散步，又随意和B上校聊了一会儿，他是来参加宴会的，接着，贵族们陆续来到，宴会开始了。之前我没听说过下级职员不能参加聚会这种说法，宴会开始后，我仍待在伯爵府，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鄙夷地看着冯·S夫妇带着不可一世的表情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他们那位身材瘦小，偏偏又穿着紧身衣的女儿。他们是世袭贵族，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身份高贵。我打算等伯爵和客人交谈完毕后就向他告别，巧的是，B小姐在这时出现了。看到她后，我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她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后，我便站在后面和她聊天，但是我发现她在聊天时的神态有些不自然，像是在避讳什么。我不由得疑心起来，她被那些世俗的人影响了吗？她对我的反应好像一把锋利的刀插进我的心脏，当时我真希望马上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但我不死心地认为她还是喜欢我的，接下来她就会变成以前那样，或者说些让我宽慰的话。当时客厅里的人熙熙攘攘，我看见F男爵站在那儿，他今天穿的衣服是弗朗茨一世在加冕时所穿的全部服装；还有贵族冯·R大人，他也是一位宫廷顾问，他的妻子也在场，不过这位女士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另外还有J先生，他的礼服上满是补丁，看起来非常寒酸。我和他们站在一起聊天，并不时注意着B小姐的动向，让我郁闷的是，这些男人对我的态度也不甚热情，两三句话便把我敷衍过去。我的注意力一直在B小姐身上，因此没发现女士们都围在一个地方悄悄地说着什么，接着男士们也渐渐聚拢，相互讨论着，那边冯·S夫人正在和伯爵聊天，随后伯爵结束谈话朝我走来，把我带到窗边后，伯爵开后了：“您应该有所耳闻，这些人总是有点儿奇怪，他们似乎对您不太友好，觉得您不该出现在宴会中。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我马上说道：“伯爵先生，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我的留下给你添麻烦了，我向你道歉，要不是一位邪恶的天使阻拦了我的脚步，我已经离开了。”说完后我对他笑了笑，随即告辞。伯爵的手紧紧抓着我，传递着只有我和他才明白的话语。离开伯爵府后，我坐上双轮马车来到M地，爬上山观赏壮丽的夕阳，嘴里念叨着荷马的诗，诗的内容是一位善良的杀猪人对奥德修斯施以援手。生活就应该这么惬意。

    随后我便回去吃晚饭，餐厅里坐着少数几个人，他们把桌布掀开，在桌上玩骰子。阿德林走了进来，他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他把帽子挂起来，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对我说：“你看上去有点不开心？”我愣住了：“为什么这么说？”“伯爵没让你参加宴会。”我回答他：“这没什么，和宴会相比，我更喜欢欣赏美景，还有清新空气。”他说：“这样最好，我怕你因此不开心。要知道别人都在议论你，我听了真是气愤。”这时我才猛然想起贵族们不屑一顾的眼神，餐厅里的人也看着我，我的怒火窜了上来，你们这些该死的人！都想看我的笑话！现在无论我出现在什么地方，人们都会幸灾乐祸地笑着说：看看，多么自傲的人！再了不起也没有好下场，谁让他仗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贬低别人，现在得到报应了吧？——听着这些话，我简直想一死了之。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不可能把它死死封住，不过我很乐意看到人们因为这些嘲讽的话相互打起来。如果流言都是无端捏造的，我又何必动怒呢？

    三月十六日

    最近的烦心事实在太多。散步的时候，我和B小姐打了个照面，我们慢慢走出人们的视野，然后我询问她为什么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我告诉她这些改变让我很难过。她笑着说：“亲爱的维特，我是什么样的人您很清楚，但是我确实有苦衷的呀！进入宴会后，我一直承受着别人给我的压力，原因在于您。参加宴会前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很多次我都想和您说清楚，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现在不妨告诉您，冯·S夫人和冯·T夫人都不喜欢您，她们说如果您在场的话，就不会参加宴会。伯爵无法改变她们的决定，他对她们有所顾忌。这件事就这么越闹越大！”我压抑着内心的惊恐问她：“请告诉我，事情变成什么样了？”说着我心里想起阿德林昨晚说的那些话，身体突然燥热起来。善良可爱的B小姐此时泛出些许泪花，委屈地说：“真不知该怎么和您说，我受了多少委屈！”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想跪倒在地。我喊着：“全都说出来吧！求你了！”眼泪流了下来，她边擦边说：“昨天我姑妈也参加了宴会，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您的看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亲爱的维特，昨晚我过得很不愉快，今天早上，姑妈又责骂了我，说我不应该和您交往，还说了一些贬低您的话，而我只有一点点机会向她辩解。”

    她的话让我犹如万箭穿心。如果她为我着想，就不该把这些话讲给我听。随后她还说别人肆意传播着种种嘲讽的话语，说我孤傲冷漠、得意忘形，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现在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的朋友，虽然B小姐没有嘲笑我的意思，但这些话对我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我仿佛置身火海，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现在若是那些人站在我面前，一定会被我捅上几刀；我迫不及待想让他们流血，好像只有这样我的心情才会平复。多少次我都想拿刀扎向自己的心窝，把胸中的恶气释放出来。以前听说有一种马，在发怒时会把自己咬上一口，让怒气和血一起流出来。现在我就是一匹这样的马，急切地想释放自己。

    三月二十四日

    我决意辞职，很抱歉没有事先告诉你们，我已经把辞职报告交给宫廷，正等待最后的结果。你们知道后肯定会要求我放弃辞职的念头，忍耐一点，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我非走不可，母亲听到这件事肯定非常伤心，可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希望她能明白我的苦衷。她本以为我可以一帆风顺当上公使或者枢密顾问，谁知道我自己把这条仕途之路切断了。

    也许你们还在千方百计想说服我不要辞职，不过我不可能再待在这里，我要离开。我决定去投奔侯爵，他是位正直善良的人，知道我要辞职后便极力邀请我去他那儿，整个春天我都会在他的山庄度过。我觉得他能给予我帮助，他也说不会干涉我，所以我决定去找他。

    四月十九日

    我没有及时给你回信，本打算等宫廷同意我的辞职后再给你回信；现在我已正式得到通知，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之前我还猜测母亲会阻挠我的决定，去找部长要求我留下来。当然部长本人也在信中表达出对我即将离开的遗憾，我很想告诉你们信的内容，但怕你们生气。王储得知我要辞职后，还给了我二十五个杜卡登，他们的行为让我感动不已。这笔钱正好可以用作生活费，我也不必再从母亲那里拿钱。

    五月五日

    出发的日子定在明天，途中会经过一个地方，母亲就是在那个地方生下了我，我打算故地重游，回想小时候的愉快生活。父亲离开人世后，我和母亲便来到令人窒息的城市，再也没有回到那美丽的地方。威廉，我会把沿途的风光一一告诉你。

    五月九日

    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虔诚的信教徒，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完成了对自己出生地的膜拜。距S地还有十五分钟路程的路上，有一棵粗大的菩提树，我让司机在这儿停车，告诉他我可以步行前往，于是车开走了。我则开始回忆童年趣事。小时候每每散步，便把这棵菩提树当作终点。幼时的我总想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对一切都懵懂无知，只知道世界之大，一定会见识到很多有趣有意义的事情，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比现在努力许多，充满激情，奋发向上。而现在，我经历了许多事情，结交了不少朋友，我回来了。但我并不是带着愉快、兴奋的心情回来，而是充满失望和落寞。眼前这座山的形状和以前一样，我多次想征服它。现在我还在想象，坐在这里幻想自己攀上顶峰，眺望周围的山峰和树林，一切都这么熟悉，没有任何改变。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我慢慢朝S地走去，沿路都是熟悉的房屋和花园，有些地方经过修整变得陌生，令我十分不快。进城后，扑面而来的都是熟悉的感觉，仿佛我又回到了童年。我已经目不暇接了。虽然这些对我而言是很美妙的，但若是写出来的话大概会让你觉得无聊，因此我还是不详细介绍了。我在以前居住的老房子隔壁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前往旅馆的途中，我看到了以前的学校，现在变成了一间杂货店，我还记得教我们的老师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小孩子免不了在学校有过哭闹的时候，我也不例外。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激动不已，我想一个来到圣地朝拜的信教徒也不会比我有更多的激动和感想。顺着河边往下走，有一户人家，男孩们经常在河边用扁扁的石头玩打水漂，谁的石头漂得越多越远谁就算赢。小时候的我站在河边总会天马行空地想着很多问题，我用大脑让自己奔跑在广阔的天地中。我的朋友，祖先们对他们自己的生活没有太多的要求，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很幸福。他们把生活以及生活中的快乐写成一首首简单纯净的诗歌。奥德修斯用诚挚的话语赞美世界，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即使孩子们固执地认为地球是方的而不是圆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类的需求其实很简单，一块土地用来耕种粮食，一捧沙土让他们长眠，就足够了。

    我已经来到侯爵的山庄。侯爵果然名不虚传，为人善良正直，每个人都能和他愉快交往。令我费解的是，其他人的态度捉摸不定，看起来他们并不狡诈，也不像拥有良好教养的人。即使现在我觉得他们是可以信任的，但我始终保持着怀疑。有件事让我觉得很可惜，侯爵本人对事物的分析和看法往往是受到别人影响的结果，有些他也会参考书中的分析，总之，侯爵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他很友善地对待我，可他不能完全明白我的内心所想，要知道，一个人最应该得到重视的地方就是心灵，所有的思想都是从这里出发。我的所思所想需要有人能够明白，思想属于大家，心灵才是属于我一个人。

    五月二十五日

    之前我有过一个想法，准备把它付诸行动，原本没想过让你们知道，现在这个想法已经不可能实现，我不如说给你们听听。还是在很久以前，我就产生了当兵的念头。而我选择跟随侯爵的原因也在于此，他正是一位将军。我曾在一次散步中向他述说了我的想法，他认为我并不适合当兵，因为我不是真心热爱兵营生活，只是一时兴起。

    六月十一日

    对这个地方我已经感到厌倦，大概你又要责怪我了，随便吧，我现在只想离开。侯爵是一位好人，可我和他无法畅快淋漓地聊天，我整天无所事事，身体快要发霉了。侯爵处理事情的方式偏理性，但他的理性还没达到成熟阶段，直白地说，和他在一起相处，我宁愿去阅读书籍，起码还有一点儿乐趣。

    我决定八天后离开这里。在此之前我打算重拾画笔，这估计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有乐趣的事了。

    侯爵对艺术的理解能力不差，要是他抛掉枯燥的科学钻研艺术的话，肯定会比现在更有成就。郁闷的是，他通常在和我谈论艺术和自然的奥妙时，对艺术发表一些没有新意的看法，让人哭笑不得。

    六月一十六日

    天地间，人类不是永远的拥有者，每个人的存在稍纵即逝，我也是，你们也是。

    六月十八日

    离开的日程推后了，我在这里还要等上十四天。你问我打算飘向哪里？告诉你吧，我准备去某个地方了解一下矿产业的发展，但是我真正的目的是想更进一步接近绿蒂。我的心愿很简单，于是我的行动不由自主地按照它的意思去做。

    六月二十九日

    好吧，如果她是我的妻子，那该多好！上天，我毫不避讳说这样的话，如果你让我成为她的丈夫，我会欣喜若狂，我会用一生的时光来感激你！她的美丽和可爱无人能及，若是能拥抱着她，我该有多么幸福！原谅我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是真的希望能和她在一起！阿尔贝特的手轻轻绕上绿蒂的腰肢时，我的心、我的身体都会痛苦地抽搐。

    威廉，我不妨把实话说出来，她和阿尔贝特在一起并不会有多快乐！我和她才是绝配！我们的心有灵犀，相互理解，每当我们各自说出的一些想法，总是不谋而合。阿尔贝特的缺陷就在于此，他没有细腻的情感，和绿蒂无法更深切地交流……威廉，这样的爱是有瑕疵的，虽然他们深爱着对方。

    就写到这儿，我的思绪被别人打断了，真可恶。我的心情很糟糕，朋友，再见！

    八月四日

    世上总会有人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上天并不会公平地对待每个人，有些人的愿望总会无法实现。我又见到了那位在菩提树下遇到的年轻母亲。当我走近时，那个大孩子边喊边朝我跑过来，年轻母亲随即跟着孩子来到我面前。她神情忧伤，仿佛变了个人，开口便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先生，我的小儿子去世了！汉斯！他死了！”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接着说：“我的丈夫已经回到家中，但他去瑞士没有得到一分钱，幸亏得到你们的资助，不然他就得像个乞丐一样走回家。可怜的人，他拖着病躯艰难的回来了。”我始终沉默不语，原谅我的笨拙，不知道怎么劝慰她。我给她一些钱，作为报答她送给我几个苹果，接过苹果后我便离开了，不忍再看到她伤心的模样。

    八月二十一日

    世间的事总是变幻莫测，我的生活偶尔会带给我一些乐趣，不过并不长久。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和绿蒂在一起，阿尔贝特会遭遇一些意外离开人世……那么我就可以……绿蒂也就……直到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恐怖，我才回到现实。

    我顺着出城的路走着，这是那次参加舞会去接绿蒂时走的路。沿途风景没变，时间却回不到以前，快乐的时光再也无法重现！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当时的激情了。沉重的心情让我变成一缕孤魂，飘荡在寻找已成废墟的家园途中。

    九月三日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心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我对她的爱无比真挚，谁能和我相比？为什么还要出现另一个人来抢走她？我一无所有，好不容易遇到她，偏偏她又不属于我！

    九月四日

    秋天已经来临，周围呈现一派萧条的景致。我就是一棵树，等待着秋天把我的树叶一片片染黄，飘落。以前我和你谈到过一名年轻农夫，你应该还记得吧？回来后我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得知他已经被辞退了，是被赶走的，我问到的每个人都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幸好昨天我碰见了他，在另一个村子的道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被辞退，他于是把故事完整地告诉了我。现在我又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相信你听完后一定有所感触。可是我又不想告诉你，何不让我独自一人被伤心事烦扰？我没有必要让你也陷入悲伤的境地，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悲惨的人，可是命运如此！

    在我问起他的事情后，年轻农夫开始向我述说他的遭遇。他看起来有些忧伤，还有点不好意思，随即他又像吹满气的气球，变得自信起来。现在我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你听。希望你在听完后能对他有一个正确、公平的判断。首先他在我面前对自己的行为表示忏悔，接着慢慢进入回忆的河流。他说自己无法压抑对女主人的爱恋，甚至一天比一天更迷恋她，到最后就像着了魔一样，整个人昏沉沉的，神志不清。他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就像得了一场大病。女主人交代的事情他忘了做，不该他做的事情又被他抢着做了。总之他过了好长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有一天，他发现女主人待在阁楼上，他也上了楼，试图向女主人倾诉自己的情感，但女主人拒绝和他说话，情急之下他竟然想用暴力迫使女主人屈服。他自己当时也吓坏了，不过他对女主人的爱无疑是真挚、纯洁的，他希望自己能娶她为妻，两个人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直到老去。说到这儿他稍稍停了下来，害羞的表情重新浮在脸上，最后他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对我说，女主人并不排斥他的爱情，甚至不反对他拥抱和亲吻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唯恐我对女主人的看法变坏，多次向我解释她是一个正统的女人，并且自己对她的爱从未改变。他说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并且请我相信他并不像别人口中所说的那么道德败坏。亲爱的朋友，在这里我忍不住再次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真希望你能认识这位农夫。我对他十分怜悯，但理智告诉我怜悯不能解决问题，要是你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我会非常高兴！我很在乎这些生活坎坷的人的感受，你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你是了解我的。

    写完后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把农夫的故事说完，其实结果能够料想得到。女主人没有答应嫁给他；而女主人的弟弟早已对他不满，正好趁此机会把他赶了出去，并且到处宣扬他的丑事。弟弟是在担心姐姐嫁人后，自己的孩子得不到财产，姐姐并没有子嗣，因此弟弟的孩子是唯一的财产继承人。现在弟弟顺利地赶走了农夫，而且还破坏了他的声誉，让他无法再回来。不过我听说姐姐重新找了一名做杂活的工人，姐弟关系一直僵持不下，人们都说姐姐肯定会和这名工人结婚，但是我们知道弟弟决不会同意。

    我没有夸大或缩小这个故事，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可信的，故事的内容并不吸引人，我的叙述也像白开水一样平淡，不过我们的日常聊天也是这样，因此没有什么不妥。

    小说是捏造出来的，远不会像真实故事那么动人，忠贞、纯洁的爱情只可能存在于现实。那些被我们认为是粗鲁、没有教养的人，恰恰有着纯洁、真挚的感情。反而是受过知识熏陶的人们失去了最纯真的感情。希望你能认真看完这个故事。我的字没有像以前那样潦草，你一定发现了，因为我的心情是平和的。把他当作你的朋友吧，认真、仔细、真诚地看完他的故事。他敢想敢做，而我是个胆小鬼，我的胆量还不及他十分之一。

    九月五日

    阿尔贝特出差去了乡下还没回来，绿蒂于是在便条上写着：“亲爱的，希望你能早点回家，我一直期盼着你的到来。”随后来了一位他的同事，告知我们阿尔贝特的工作还未全部处理完毕，暂时回不来。便条就一直搁在那里，到了晚上我拿着读了起来，不自觉地笑了，她对我的反应感到迷惑。我对她说：“人类的想象力多么奇妙，读着这些话，恍惚间我以为这就是写给我看的。”听完我的回答她没有任何表情，是不是生气了？我也不再说话。

    九月六日

    我和绿蒂在跳舞时所穿的蓝色礼服已经破旧不堪，穿上它实在有碍形象。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后，我决定把他搁置起来，并且请人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礼服，顺便做了一条黄色裤子和黄色坎肩来搭配它。

    不过这件新衣服让我觉得有些别扭，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穿上一段时间就好了。

    九月十二日

    前几天绿蒂出门去迎接阿尔贝特回家。今天她回来了，我去找她聊天，看见我后她径直走过来，我激动地握着她的手吻了一下。

    一只鸟儿从旁边飞来，是只金丝雀。她把鸟儿从肩膀上引到手心里，同时对我说：“看看这位新伙伴，是送给孩子们的礼物。可爱的小家伙！我给它喂面包屑吃，它一点儿也不挑食。对了！它还会亲吻我！”

    说着她嘟起嘴巴，鸟儿便把小小的喙贴上她娇嫩的双唇，大概它也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您也试试。”她把手伸向我，鸟儿随即也碰了碰我的嘴唇，它的尖喙上好像带有绿蒂特有的芳香，在空中架起一座桥梁把我和她连接在一起，我简直要沉醉了。

    我说：“其实鸟儿是在寻找食物，它们毕竟和人类不一样，你看它吻了一下后又忙着找吃的。”

    “您绝对想不到，它可以在我嘴里吃食。”说完她捏起一小点面包屑，夹在嘴唇中间，鸟儿便在她唇间啄食，她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

    我不敢盯着她看得太久。她知道我是爱她的，怎么还能如此狠心让我忍受痛苦？她的一颦一笑都让我颤抖不已，我真想和她说，不要再给我一丝一毫的希望！

    九月十五日

    威廉，我的朋友，为什么世间美好的东西总是无法长久地存在？我很气愤，也十分悲伤。你一定还记得我提到的那两棵胡桃树，它们长在那位和蔼可亲的老牧师的家中。我和绿蒂曾一起去慰问过他，还坐在那两棵胡桃树下和大家一起聊天。它们枝繁叶茂，在炎热的季节给我们奉献一片清凉的休憩场地。村民们至今还记得胡桃树的栽种人——两名牧师。一位老师说自己的祖父一直对其中一名牧师非常敬仰，老师还说，每当自己经过胡桃树下，就会想起那名牧师，并且对他表示深深的缅怀。可是，威廉，得到这么多人喜爱的胡桃树居然被砍伐了！那位老师说起这件事就泪流不止。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也十分愤怒，谁能下得了如此狠心！但凡对胡桃树有感情的人都不忍心看到这个结局。但有一点让我感到欣慰，村民们在得知胡桃树被砍倒后，纷纷向始作俑者表示他们的愤怒。刽子手就是牧师夫人，以前的老牧师已经去世，新任牧师已经上任。但愿这位新来的牧师夫人能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她应该预料到，村民们对她不再表示尊敬，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再给她送来许多食物。她看起来像个久病未愈的人，难怪她会如此冷漠，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位知识分子，还假模假样对基督教进行所谓的创新和变革，她不喜欢拉瓦特尔的热情，因此上天降罪于她，让她失去健康的身体。我大概能猜到她为什么要砍掉胡桃树：树枝遮挡了她的视线，地上永远有扫不干净的树叶，而且胡桃结果后会引来大批的孩子，他们用石子把胡桃打下来，他们的吵闹声会影响到牧师夫人思绪，说不定她正在研究塞姆勒、米夏埃利斯和肯尼科特之间的关系。村里人都对这件事愤愤不平，那些老人更是骂声连天，我问他们：“怎么不去制止牧师夫人的行为呢？”人们说：“我们无可奈何呀，村长和她是一伙儿的。”不过牧师想趁此打捞一笔的幻想破灭了，这还算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本来牧师打算把树卖掉，得来的钱和村长一人一半，谁料到侯爵得知了这个消息，于是让名下的财政机构把树送到他的家里。财政机构是牧师房屋的产权所有者，因此有权利处理牧师家中的任何东西。谢天谢地这两棵胡桃树没有死掉。如果我是侯爵的话，绝不轻易放过砍倒胡桃树以及想从中捞油水的人，不过，如果我是侯爵的话——哪里还会在乎那两棵树！

    十月十日

    她的眼睛乌黑明亮，每一次的对视都让我满心欢喜！不过我看出阿尔贝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这好像和他的性格不符……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是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愿你能看懂。

    十月十二日

    荷马的诗已经不能再吸引我的注意，莪相是我最近追捧的诗人，他的诗仿佛是一辆马车，带着我四处驰骋，听高山流水，看巍峨群山，阴冷的洞穴里似乎传来孤魂的哀怨声，还有少女的痛哭声，她的情人，伟大的骑士，正埋在乱草遍布的山冈上，墓前堆着四块巨大的石头。莪相拖着年迈的身体在茫茫草原上行走，渴望找到先辈们曾走过的路。在金星的照耀下，他发现了先辈的安眠之地，眼前仿佛浮现出远古战士奋勇杀敌的情景，月光给他们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游唱诗人知道自己不久便要离开人世，他蹒跚地走在通往墓地的路上，寒冷的风掠过荒芜的大地，杂草在风中摇摆，他仰头对世界喊叫着：“旅行者即将出现，他和我在年轻时就已熟识，他一路寻找我，四处向人打听：‘芬戈尔的儿子在什么地方？他实在是位了不起的诗人。’他料不到自己的脚已经走过我安息的土地。”亲爱的朋友，看着侯爵在痛苦中挣扎，我真想帮他脱离那片苦海，用我的心灵来安抚、慰藉他。

    十月十九日

    空虚无处不在，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它们就像一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要是我能紧紧地把她抱在我的怀里，哪怕只有一会儿，我的心就会幸福得溢出水来。

    十月二十六日

    我的朋友，在经历了许多事情后，我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愈加肯定，我们的生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重要，至少在别人眼中是这样。今天绿蒂家中来了一位客人，她的女友。他们在客厅聊天，我准备在旁边的房间里看书，但静不下心，于是决定给你写信。她们的声音隐隐从客厅传来，内容大多是些家常琐事和周围人的情况，比如结婚和生病。我听见客人说：“她的病似乎严重了，咳嗽止不住，十分瘦弱，颧骨都很明显，还不时陷入昏迷。”绿蒂接着说：“N.N.也好不到哪儿去。”客人抢着说：“他全身都浮肿了。”这些话在我的脑海里构造出一幅场景：我看见两个病人在痛苦地喘气，眼神中充满对人世的留恋……我的朋友，绿蒂和女友的聊天口气没有一丝悲伤和惋惜，似乎这两个人和她们毫无关系。我缓慢地看着房间的摆设，绿蒂的衣服和阿尔贝特的文件，家具和小物件的位置、形状都深刻印在我的脑中。我问自己：现在你和你的朋友和睦相处，你给他们以及他们给你都带来了不少欢乐。但是，某一天你离开了他们，或者不在人世，他们会一直怀念你吗？会一直对你的离去感到悲伤吗？还是会在短暂的悲痛后逐渐淡忘你带给他们的欢乐？威廉，不要埋怨别人记不住你，我们必须时刻做好被遗忘的准备。

    十月二十七日

    为什么我们要冷漠地对待别人？是谁规定人们必须戴着面具生活？我真想砸碎这荒谬的规定。如果我不付出情感，对方也不会主动向我示好，可是如果对方是一个生性不苟言笑的人，纵使我再努力，也无法改变他。

    十月二十七日，黄昏

    对她的爱恋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除了她，再没有别的人或事能够吸引我的注意，失去她的话，我也不复存在。

    十月三十日

    威廉，你知道那种看到喜欢的东西却不能触摸，心里着急的滋味吗？我多想能把她拥在怀里！就像一个幼儿看到任何物品都企图占为己有一样，这是人的本能。

    十一月三日

    我究竟怎么了？竟希望自己一睡不起；每当看到初升的太阳，我的情绪瞬间变得糟糕起来。烦闷的原因不在于恶劣气候，也不是工作上的困扰，如果是因为这些，我还能稍微好受点。但我知道一切缘由在于我自己，自己犯下的过错！或者不能称为过错，因为它曾带给我许多欢乐。那时的我少不更事，每天都兴致盎然，用愉快的心情对待一切事物，可是，我已经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了，这预示着什么？我已经老了？是的，我的激情消失了，活力也不见了，眼神不再单纯，思想也变得腐朽。我已然成为一具空壳！窗外风景优美，阳光的照射让雾气渐渐消失；溪流和草地泛着金光，亮闪闪的溪水正朝我的方向涌来。窗户就像一个画框，把自然风景圈起来，变成一幅唯美的油画，可我已心如死灰，感受不到哪怕一点点激动和幸福，我千百次向上天祈祷，希望他能重新给予我清凉的泪水，让我不至于干渴在心灵的沙漠中。

    想起以前的欢乐时光，再看看现在，我们失去了多少快乐啊！现在我明白了，任凭我们如何祈求上天，也得不到一星点安慰，上天收回了对我们的恩赐。

    十一月八日

    威廉，我能感受到她话语中隐藏的关爱。她希望我能克制自己，比如喝酒，我一喝就得喝完一整瓶酒，这便是我需要克制的地方。她说：“求您！看在绿蒂的份上！”我大声说：“看在绿蒂的份上？我每时每刻都在关注您，没有一秒钟不是在想您。您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我一直跟随在您的身边……”她试图用其他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朋友啊，她把我控制得牢牢的！

    十一月十五日

    威廉，我知道你担心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现在，不要阻拦我，让我面对所有可能发生的暴风雨吧，我的身体还没到不堪一击的地步。我一直对宗教怀有深深的信仰，不夸张地说，它是人类的精神导师，但宗教并不能成为每个人的精神导师。世界上有许多人，宗教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像空气一样透明，哪怕其中有些人是地道的信教徒，甚至自己也从未奢望宗教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神明说我们都是神的孩子，我对这种说法并不表示怀疑，但我仍然保有怀疑的权利。不过我希望你不会因为我的话而生气，我对你的感情依然是正直、纯洁的。我可以把自己全部身心都展露在你的眼前，让你清楚看见我的真情；我不会对自己不确定的事发表看法，我也不会强迫自己认同连神明都觉得不妥的事情。若我有那种能力，我将会把整个世界毁灭，让黑暗代替光明，让雷鸣代替阳光。神明的孩子在呼喊：“请不要抛弃我！”他似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只能徒劳地挣扎。看来世间万物都是如此，在那一刻到来的时候，谁也逃不掉。

    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浑然不知自己正把我拖向深渊，连带她自己一起掉下去；而我，心甘情愿等待着掉入地狱。我狂喜的猜测，她不时瞟向我的眼神，说偶尔也许更好一些，她的眼神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她没有拒绝我的感情，并且不时对我表示关怀，谁能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

    昨天她在我临走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亲爱的维特，路上注意安全！”天啊！她称我“亲爱的维特”，真想不到，我当时兴奋极了。这句话一直在我嘴里念叨着，尤其是昨晚入睡前，我在床上嘟囔了很久，结果说出一句：“睡个好觉，亲爱的维特！”实在有趣，我自己都笑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可不可以向上天祷告：“我要拥有她！”当然不能。但我总认为她非我莫属。可事实摆在眼前，她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我真是个傻瓜，一再地戏弄自己。我也知道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否则会把事情推向无法收拾的地步。

    十一月二十四日

    今天她望向我的眼神就像一束光亮，直直地射进我那黑暗的内心，当时四下无人，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而我则沉默不语。她像一位慈母那样对我表示关怀，温和的神情就像在面对一个受伤的孩童。我想把她拥在怀里，我想疯狂地亲吻她，想把所有的爱恋都告诉她，可她跑得飞快，像一只猫一样逃走了。她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曲子，清脆婉转的声音随着优美的曲子一起流淌。噢！她的嘴唇如此娇嫩，像盛开的玫瑰花瓣，等待着从天而降的甘霖。她是如此神圣，让我不敢轻易冒犯，但我依然冲动着想要得到她，无奈一堵高大的围墙挡住了我的去路。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不时在心里默念：你有着比别人多上好几倍的生活经历，你总在受苦，而别人总是幸福美满。直到我看见一位诗人写的诗，恍然觉得那就是专为我而写的。我经历了太多苦难，是不是我的祖先都像我一样不幸？

    十一月三十日

    我发现烦恼总是跟随着我，似乎我在每个地方都会遇上一些烦心事。比如今天，我在河边散步，其实我还没吃饭，我的食欲不甚强烈。河边的风有些凉，空气湿漉漉的，牛毛细雨正在漫天翻飞。我看到远处有个人在巨石堆中来回穿行，于是猜测他是不是掉落了什么东西，他穿着绿色的衣服，因而比较显眼。我慢慢走近他，脚步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我看见一张悲痛的脸，透出一股正直的神情；黑色的头发用两根簪子挽成发髻，余下一点头发织成一条麻花辫。我正思考要不要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他看起来很和善，应该不会责怪我的好奇心，于是我问他：“你在做什么？”他脸上的悲痛加重了几分，叹息着说：“花，我要找一种花。”我说：“现在是冬季，不可能有花。”他从高处下来，对我说：“不，有些花在冬天也会开放，我家的玫瑰和忍冬花就是这样。有一株还是父亲给我的，旺盛的生长力简直和杂草不相上下；野外也有不少上开的花，只要是你能想到的颜色都可以找到，我想找矢车菊，可是一直没发现。”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需要那些花呢？”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随即恢复原样，他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对我说：“我想把那些花送给我心爱的姑娘。”我笑道：“真是个好主意！”他高兴地说：“没错。虽然她不缺任何东西。”“可她需要你的花。”我说出他的下一句。他点点头：“是的。她富有极啦，有很多宝石，甚至还有王冠！”“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他没回答我的话，自顾自地说：“如果联省共和国邀请我去任职的话，我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模样。要知道我以前可是很威风的呢！可是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说着他的眼里泛出泪花，头高高地仰着。我继续问：“你说你过去的生活是很威风的？”他说：“那当然！好得不得了，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亨利希！你在哪里？快出来，吃饭了！”接着我看到一位老太太朝我们走来，我走上前问她：“那是您的儿子？”她说：“我苦命的孩子！我快为他操碎了心。”“他这是怎么了？”老太太说：“他并不是生来就这样，之前他还是一个行为举止正常的年轻人，努力赚钱养活家庭，不知怎么突然变得低落起来，随后的一次高烧便彻底把他变成这样。”“他这种样子有多久了？”我接着问。“现在还好，差不多半年没发病。最初我们把他送进精神病院，那段时间他可真能折腾，一年后才稍微有些好转。如今他生活基本可以自理，只是不停地念叨着国王和女王。好心的先生，您真该听听他的故事……”我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反而问道：“他曾告诉我他有一段时间过得非常愉快，是在哪段时间里？”老太太露出怜爱的笑容对我说：“他是在说自己被关在医院的那段时间，他什么都不懂。要知道那段时间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整个人都是不清醒的。”老人的话让我震撼不已，匆忙间我递给老人一块硬币，接着大步走开，边走边说：“你很愉快！没错，那段时间你是最幸福的人！”我一直喊着：“那是你最愉快的一段时光！”上天让我们拥有理智，却又规定我们只能在懵懂和癫狂的状态下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造化弄人啊！我多么希望能像你一样生活在混沌之中。你不辞辛苦地寻找着送给女王的花，不管天气寒冷，不管还有没有花儿在野外盛开，并且幻想着自己能被联省共和国聘用，那么一来你的生活便会更加幸福。你始终为一个目标而努力。再看看我，脚步凌乱，心思散漫，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可怜的人，你是快乐的，也是不快乐的，世俗的观念阻挡在你和快乐之间，任何一个有权势的人都无法砸毁这道墙。

    谁不希望自己健健康康？要是不幸染病，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尽快康复，如果说远方有一口能治百病的泉眼，大家一定会蜂拥而至，也许会有一些人因为路途奔波而使病情更加严重，我们应该同情他们。同样的，在一个人做了错事醒悟过来，并且决定去圣地朝拜，祈求上天原谅他的时候，我们应该对他的行为给予肯定，而不是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一味地嘲讽他。难道我说错了吗？上天啊，请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一个如此虔诚、善良的人，怎能一再地让他的生活发生不幸呢？你博爱的胸襟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照顾这个可怜的人儿！我们对你创造的一切深信不疑，每当我们困难或者痛苦的时候，就会在其中寻找治愈心灵创伤的良药。你曾是那么慈祥，为何变得如此绝情？天父啊，带我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吧！把我接到你的身边！我是多么迫切地等待着你的到来。我不想再继续自己的人生旅程，你不会责怪我鲁莽地结束这一切吧？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辛勤劳动，每次的劳动都会收获丰盛的果实，这些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哪怕要我做最辛苦、最苛刻的工作，我也愿意。当一个儿子这样对父亲倾诉时，父亲会无情地赶走儿子吗？

    十二月一日

    亲爱的威廉，没想到我之前羡慕的那位发疯了的人，原来曾经是绿蒂父亲的助手，他暗暗喜欢着绿蒂，不料因此而失去了工作，回到家后不久便精神错乱起来。这是阿尔贝特告诉我的，他语气平淡得有些冷漠，不知道你的态度是否和他一样，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故事！

    十二月四日

    我的朋友，我想自己即将步上那个可怜人的后尘，我该怎么办？她的弹奏永远迷惑人心，因为曲子里蕴含着她的真情！我抱着她的小妹妹在旁边静静地坐着，小孩子正在装扮自己的娃娃。而我，是的，我开始热泪盈眶，它们来势汹涌，我抵挡不住。我的头不自觉地往下垂去，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戒指，戴在她手上的结婚戒指。眼泪再也无法忍住，纷纷滴落下来。正在这时，她又弹起那首令我内心战栗的曲子，无数美好的回忆片刻间填满了我的大脑，我既激动又难过，于是起身在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我快要发疯了！我颤抖着对她说：“求你，请停止弹奏这首曲子！”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如此反应。她绽放出明媚的笑容，仿佛要把我的内心照亮。“维特，您有些不适，以前您最喜欢这首曲子，现在却讨厌它。请回吧，好好休息一会儿，回去吧。”我跌跌撞撞出了门，狼狈极了。我的悲伤你都看到了，仁慈的上天啊，请快点来抚平我内心的伤痛！

    十二月六日

    清醒时，睡梦中，她的身影无处不在！那双泛着珍珠光泽的黑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浮现！像一汪清泉，洗涤着我的心灵；又像一部放映机，投射出我脑海中的全部思想。

    编者致读者

    在他迫切希望得到帮助时，没有谁对他伸出援手；在他快乐或难过时，也没有人出于正常的关心去慰问他，直到他准备绝望地离开这块伤心地之后，人们忽地一下改变了，纷纷换上严肃的面具，冷冷地旁观这个可怜的人。

    我挨个向他的朋友询问关于他的事迹，我期望能收集到更多有关他的故事，如此一来，我就能顺畅地把接下来的故事说完。

    凡是和他来往密切的人，我都一一前去拜访，搜寻他的任何事情。这过程毫不费力，大家对他的评论大同小异；但对几个和他关系密切的人的说法就出现了很大的差别。

    为了让大家更准确、清楚地明白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会结合收集到的情况和他的一些遗书，我们甚至没放过任何一张小纸条；还原事件的真相是多么不容易，每一个人都高深莫测，想从他们嘴里打探出消息并非易事。

    维特已经完全被愤怒蒙蔽了双眼，看不到世界的美好，他的心中满是怨恨，这些种子发芽抽枝后，最终盘踞了全身。他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像发狂的狮子一样失去了理智，把自己的精力消耗殆尽。他曾试图改变糟糕的情况，可他的胆小注定无法让他从罪恶的深渊中挣脱出来，反而用完了他仅存的清醒意识。可怜的人儿只能在痛苦中徒劳地挣扎着。阿尔贝特的亲友们说，维特渐渐变得蛮不讲理，因而也间接加深了自己的痛苦；亲友们都为阿尔贝特的婚姻感到高兴，在他们看来，这个正直的小伙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他们相信阿尔贝特能够很好地维持这段感情，但是他们认为维特的出现阻碍了阿尔贝特的生活，维特就像一个早年挥霍无度、老后无依无靠的人，在阿尔贝特这里寻找生活的支柱。他们还说，不管情况如何变化，阿尔贝特都没有改变他想给绿蒂创造美好生活的初衷，他依然是那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对绿蒂付出自己的全部情感。他不希望别人对绿蒂有所误解，在他心中，绿蒂永远是最完美的，谁不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得到所有人的称赞呢？这样一位可爱可敬的青年，如果他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而做出一些举措，并且这些举措没有危害到别人，相信没有人因此心生责备。他知道维特对绿蒂的感情，为了不使维特感到难堪和约束，阿尔贝特总会在他们两人聊天时主动离开，让维特轻松一点。

    冬天，老法官病了，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他希望绿蒂能去照顾他，因此他用马车把绿蒂接到家中。纷扬的大雪刚停不久，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美景。

    看到绿蒂离开后，维特紧接着在第二天也跟随而去，他心里盘算着这次可以陪绿蒂一起回去，前提是阿尔贝特没有来迎接她。

    虽然阳光明媚，但维特始终无法开心，一块大石头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往事历历在目，每想一遍就会加重他的痛苦，他的心灵已经饱受创伤。只有和绿蒂相关的事情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对一切都颇有微词，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他认为阿尔贝特和绿蒂之间的关系因为自己的存在已经出现裂痕，为此他十分内疚，同时又觉得阿尔贝特也该承担一部分责任。

    在前往法官山庄的途中，维特一直在思考自己和阿尔贝特的关系。他絮絮叨叨地说：“他看起来是那么温和、善良，对谁都彬彬有礼，可是谁也没有绿蒂重要，她是他的妻子。他应该好好爱惜她，仔细维护他们的感情。没错，他赢了，他可以和绿蒂一直生活到老，而我呢？我是个失败的可怜虫，一无所有，只要他轻轻一捏，我就会立刻死掉。对于我和绿蒂的关系，他也许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抱着宽容的心态面对。他肯定在心里暗想着用怎样的方式让我消失，因为我的存在让他焦躁不已，他迫切想看到我的离去，越远越好。”

    在思考的过程中，维特渐渐放慢自己的脚步，有几次还停顿不前，嘴巴始终一张一合地念叨着；接着他快速地朝前走去，不久便来到山庄门口。

    他走进大门，向众人打听老法官的病情，但是法官的家人看起来都十分气愤。弟妹中最大的那个男孩说，瓦尔海姆的一个农夫死了，是被人活活打死的。起初维特并没有重视这个消息，他朝着卧室走去，正巧看到老法官挣扎着想站起来，绿蒂则按着他不准他起身，出了一件命案，法官觉得有必要亲自去调查一番。受害者在早上被人发现倒在大门口，现在还不能确定嫌疑人是谁，但是人们明显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位农夫受雇于一个寡妇，而寡妇前不久才辞退了上一位佣工，据说佣工在离开时就曾表现出强烈的负面情绪。

    维特听到这儿后立即想起那位与他相识的农夫。他大声喊道：“难道是他？不行！我要马上过去。”他顾不上法官和绿蒂的反应，火急火燎地朝瓦尔海姆跑去，那位曾和自己说过无数知心话的年轻农夫，此时竟变成了凶案的嫌疑人，而自己还对他的一腔痴情赞赏不已。到达瓦尔海姆后，维特急匆匆赶往死者停放的地点——小酒馆前的空地，看到那两棵茂密的菩提树，维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许多往事，这块小空地上发生了多少有趣的事情呀，孩子们以前总是会坐在门槛上嬉闹，可现在那上面满是受害者的鲜血，让人惨不忍睹。爱到极致便是恨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四周的景致因为冬天的到来变得萧条，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雪霜，篱笆那边的墓地里也是白茫茫一片，中间零星点缀着深色的墓碑。

    小酒馆前已经围满了人，还没等维特走进，人群就爆发出一阵怒吼。人们大叫着：“凶手来啦！”他随即朝一对远远走来的队伍看去，那位农夫被几个警察包围着慢慢靠近，凶手无疑就是他了，那个深爱女主人的年轻农夫。他曾在离开雇主家后心生怨恨，还曾向维特倾诉自己的情感。维特痛心地对着他喊：“可怜的人，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农夫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无声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仔细地说：“我不允许她和别人在一起，除了我，她不属于任何人。”说完后他就被警察带进酒馆，维特也打算往回赶。

    农夫的事情让他有了很深的感触，慌乱间他突然坚定了一个想法：帮这位可怜人向法官说情！此时的维特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一心想着该如何阻止农夫的悲惨命运。在他看来，农夫的做法是情有可原的，为了让别人能像自己一样对农夫产生怜悯的态度，他还站在农夫的角度重新把事情思考了一遍，直到确信自己的话语能完全打动任何一个人后，他才稍微放心下来。他的脑子里已经蹦出无数词语，嘴里一直在不停地念叨着，在匆忙赶往山庄时，他又做了一个决定：当农夫的律师。

    来到法官的卧室里，维特看到阿尔贝特也在，顿时心情一沉。但是他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他径直向法官说起农夫的坎坷命运，希望法官能网开一面。可是法官并不同意他的决定，纵使维特费尽唇舌，老人仍然认为凡事都该讲究法律，不能凭个人感觉做判断。严肃、固执的法官对维特的说辞颇为反感，还没等他把心中所想全部说完，法官就打断了他的话，并且强烈谴责他包庇罪犯的行为。法官的话不无道理，国家和社会的秩序必须依靠法律来维护，没有法律支撑的国家必将走向灭亡。作为一个地方法官，职责让这位老人觉得自己一定要依法办事，严惩凶手。

    被拒绝的维特仍然不愿放弃，他甚至想到如果有人协助凶手逃狱，法官不会从中阻拦，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样。毫无疑问，这个想法也被法官无情地拒绝了。阿尔贝特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开口劝阻维特放弃那些荒唐的想法，一切要按法律程序办事。大家都不同意维特的做法，这让他伤心极了，尤其是法官对他说：“你已经无药可救了，真是荒谬！”最后维特不得不垂头丧气地离开。

    法官的话让维特精神萎靡，很长一段时间都振作不起来，他的一张字条也透露出绝望的思想：“你已经无药可救了，可怜的人儿！所有人都无药可救了。”这张字条夹在他的书稿中，我们认为是他从法官家回来后写的。

    在法官面前，阿尔贝特对凶手进行了一番讨论，这些话在维特看来都是令人厌恶的：他觉得阿尔贝特是假借讨论凶手，暗地里嘲讽自己。一番仔细的思考后，维特知道自己错了，也明白法官和阿尔贝特的话不无道理，但他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看法，不愿意在他们面前认错，认错就代表示弱，维特不想这样。

    另一张字条证明我们的推断没错，同时也告诉我们他和阿尔贝特之间的恩怨关系：

    “我知道他是对的，他的言行和思想都无可挑剔，可是，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饱受打击，没人愿意相信我说的话，我已经失去了理智！”

    天气变得暖和起来，积雪在慢慢消融，绿蒂和阿尔贝特下午打算回家，他们放弃了马车，决定走路回去。绿蒂一路上显得心事重重，不时地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维特的踪影。阿尔贝特看到她的神情后，便和她谈起维特，他批评维特的一些做法，也对维特做出公平的评论。当然他最希望绿蒂最好能少和维特见面，他恳求地说：“这样做对我们、对维特都好，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让他接近你，你应该知道现在有不少人在议论我们三人的关系。”绿蒂一直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看到这情形，阿尔贝特便停止讨论，也是从这一刻起，阿尔贝特再也没有主动说起维特，偶尔绿蒂提起他，阿尔贝特也只是用别的事情引开她的注意。

    维特的满腔激情随着解救农夫的行动宣告失败而彻底消失，他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整日飘飘荡荡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位农夫在审判时并不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因此法官希望维特能作为证人出庭指控凶手，听到这个消息后，愤怒的维特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

    维特想起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不公平待遇和挫折，以及其他各种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哀叹自己的失败，不管如何努力，永远一事无成；不管工作还是生活，他都无法热情、充满活力去对待；他的脑子里挤满了稀奇古怪的想法和不合时宜的激情，这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与自己心爱的姑娘纠缠不清，可以说既破坏了姑娘的幸福生活，也让他自己陷入没有出口的黑暗，最终导致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临终前还写有几封信件，我们觉得把它们公开，以使人们更好地能看到维特内心的挣扎。

    十二月十二日

    威廉，我的朋友，我感到身后有一个无形的人正在追赶我，他就像死神一样让我感到可怕。这段时间，我发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波动，并不是发生了让我激动的事情，一切原因在于自身，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时不时就会爬出来对我进行一番折磨！你该知道我有多么痛苦，没办法，我只好用夜晚的清冷空气使自己冷静下来。

    积雪融化的速度非常快，雪水的加入让河流变得奔腾起来，洪水出现了。我从别人那儿听到消息，瓦尔海姆的山谷已经被洪水淹没，昨晚十一点钟左右，我马不停蹄地往那里赶去。到了那儿才看到，洪水已经冲毁了一切，树木、花草、还有田地，原本美丽的山谷此时正经受着大自然的摧残，浑浊的水流不断冲刷着山体，空中传来一阵阵仿佛野兽吼叫般的风声，多么令人胆战心惊！过来一会儿，月亮从布满黑云的天空中露出了脸，淡淡的光辉在水面上泛出星点亮光，随着波涛起伏；虽然我很害怕，可心里又有一种迫切希望释放的奇异想法。我想跳进洪水中，以拥抱天地万物的姿势落入凶猛的激流中，坠入不能回头的黑暗中！但我现在没有胆量挪出自己的脚，哪怕往前走一步，冥冥中有谁在告诉我，我的生命还未走到尽头。啊！这我当然知道，不过，若是我的生命能让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我肯定会毫不犹豫跳下去！如果要我在跳下去和禁足之间选择，我绝对会选择前者。

    这条山谷承载了太多我的回忆，绿蒂曾和我一起在这散步聊天，那棵我们经常驻足的柳树也被洪水淹没了踪迹。我想到了绿蒂家里的花园，还有她家附近我们曾走过的所有地方，现在都被洪水冲毁了。思绪牵引着我的心灵，一束阳光出现在我眼前，我像一个临死之人从光亮中看到一幕幕美好生活的场景。突然间，我不再惧怕死神，我感觉自己有了和死神对视的胆量。与其过着苟延残喘的生活，不如干脆离开这个纷扰的世界。

    十二月十四日

    我感到事情变得严重起来，威廉，我居然开始怀疑自己对她的爱恋是否问心无愧！你知道我始终单纯地爱着她，并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能给她带来幸福，而现在我竟然对自己的情感变得不确定。这段时间以来我每晚会做梦，很多人都说梦的出现是受到神鬼的控制，也许你不相信，可我相信这种说法，也许你在知道我的梦境后也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梦见她躺在我的怀里，不停地说着爱慕我的话，我的双手牢牢地圈住她，一遍又一遍吻着她娇嫩的双唇，无限爱怜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深深地沉浸其中。我禁不住感谢上天，感谢他给了我一个甜蜜的美梦。我该为自己的梦感到愧疚吗？亲爱的绿蒂，为了你，我已经失去了理智，这八天我始终沉沉噩噩，唉声叹气。我的生命到了结束的时间，我该走了，没有遗憾地离开这里。

    维特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长久以来积压在内心的彷徨和痛苦终于爆发了，轻生的念头也越来越严重。和绿蒂的重逢没有让他快乐起来，他在悲伤和乐观之间徘徊，不断地鼓励自己，也许明天、后天，事情就能发生改变。

    他的这些情绪变化都能从字条上看出来，这一张字条同样是从书稿中找到的，我们估计他原本想给威廉写信，但只写了一个开头，日期也没有。

    难道我的人生使命就是为了遇见她？我始终无法对她下狠心，她的关怀让我感动不已。

    结束吧！把幕布拉上，回到后台！勇敢一点，黑暗的后台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我们对黑暗有着与生俱来的洞察力，果断地走进去吧！不要辜负上天赐予我们的能力。

    维特此时已经做出了决定，任何人、任何事也无法让他改变，因此他在下定决心后给朋友写了一封信，暗暗地向朋友指出自己的想法。

    十二月二十日

    威廉，亲爱的朋友，谢谢你对我的帮助，你对那句话的解释让我有很深的感触，不得不承认你是对的：我确实该离开这儿了。但我不想那么早就回去和你们团聚，我还想去某些地方游玩一下，天气预报说可能会出现连续霜冻，这对出行有益。大概两周左右我便会回来，那时我再给你写一封信，你就可以做好迎接我的准备，千万不要太早赶来。另外请转告我的母亲，她的儿子希望得到她的祝福，并且请她忘记以前我带给她的不快。我总是不能给别人带来快乐，这真令我烦恼。好了，就说到这儿，亲爱的威廉，我最好的朋友，愿上帝保佑你！再见！

    我们无法得知绿蒂的情绪变化，因而也不知道她对维特和自己的丈夫各自有什么想法，在我们看来，其实她的思想不难猜得到，但是她毕竟是一位女性，只有女性才能更好地了解另一位女性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我们可以确信她正想方设法和维特保持距离，好让自己的决定不至于对维特造成太大的伤害，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这么做，她知道这个决定一定会给维特造成影响，也会逼迫维特必须做出他原本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她反悔，必须得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立场；阿尔贝特一直没再提起这件事，她也不好提出，这种情况下，行动比任何言语都能表明她是多么在乎和丈夫的关系。

    上一封写给威廉的信是维特在圣诞节的前一个周日完成的。那天晚上，他去看望绿蒂，家中只有她一个人。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节日，绿蒂正忙着为弟妹们准备节日礼物。维特说，节日里最高兴的莫过于孩子们，他们会围着装饰精美的圣诞树又蹦又跳，欢喜地数着树上的装饰品，还有他们看到礼物的惊喜模样。绿蒂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尴尬，随即她马上笑着说：“您也能收到圣诞礼物，只要您别来捣蛋，我可以送您一支蜡烛或者别的什么。”维特大声问道：“为什么说我不要捣蛋？绿蒂，请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做？”她说：“圣诞节是周四，那时我的父亲，还有弟妹都在这儿，您也可以过来，但周四之前您都不要来这儿。”维特万万没想到绿蒂会这么说。她又说：“请您听听我的劝告吧！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您应该克制一点，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他不停地来回走动，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不能像以前那样了！”绿蒂也看出了他现在的情绪很激动，她试图用别的事情来引开他的注意力，可是没有成功。只听他叫道：“你不知道，绿蒂，我再也不能看见你了！”她急忙问道：“您怎么会这么说？维特，我们仍然可以见面，但是不能过于频繁。您总对一件事物投入太多的感情，显得急不可耐，这样不好！”说到这儿，她的手覆上维特的手，说：“您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知道何时该放弃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您爱着的人不能和您在一起，她除了对您表示怜悯外，无法再为您做更多的事情，放手吧！做一个豁达的君子。” 维特并不作声，但他明显气坏了，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牙齿相互碰撞发出声音。绿蒂继续说：“请您放手吧！好好想想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您不该爱上我，维特，明知我已是别人的妻子，这是不争的事实，您就应该放弃的呀！我之所以对你怀有好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和您在一起。”他决绝地把自己的手从绿蒂手中抽回，用带着怨恨和愤怒的眼神看着她，激动地喊着：“真不愧是阿尔贝特的妻子，好一套巧妙的说辞！快赶上外交官了！”绿蒂说：“我并没有刻意针对您，换作别人也会说出一样的话，优秀的姑娘还有很多，您一定可以找到让您满意的心上人，只要您肯去寻找，绝对能够找到。您在这里收获的只有烦闷和痛苦，还会让我们替您感到担忧。旅游会让您的心情变得开朗一些，去吧，把烦恼抛开，诚心诚意地寻找一个与您共度一生的姑娘，到那时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尽情畅聊。”

    他冷冷地说：“精彩的言论，绿蒂，你真该把这番话记录下来，让所有的老师都向你学习。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不会朝着无法收拾的方向发展。”“但是，维特，您一定要答应不能在圣诞节之前来这儿！”还没等他作出回应，阿尔贝特已经走进了房间。维特和他冷淡地打了一声招呼，接着两人在房间来回走动，各自都觉得很不自在。维特试图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缓和下气氛，可是没几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阿尔贝特也好不到哪儿去，干巴巴说了几句话后，他开始询问绿蒂有没有完成他交代的几件事，当他得知绿蒂还没做完这些事后，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虽然只是像平常那样催促绿蒂快点完成，但在维特始终觉得他不该用这种语气和绿蒂说话。维特想多待一会儿，但理智告诉他到了离开的时候，直到八点，绿蒂家准备吃晚饭了，维特才戴上了帽子，拿着手杖决定离开，他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了。阿尔贝特邀请他共进晚餐，维特觉得他的话并不是出于真心，因此拒绝了他的邀请。

    回到自己的家后，维特没有让佣人陪同进屋，而是自己拿着佣人照明用的蜡烛，孤零零地在房间里哭泣，随后又发泄出心中的不满，激动地绕着房间走动，实在走不动了就往床上一靠，也没管衣服脱没脱，佣人一直等到十一点钟，终于鼓起勇气询问维特要不要帮他把皮靴脱下来。维特示意佣人脱下皮靴，然后吩咐他明早不要来打扰他。

    十二月二十一日，周一，这天早上，维特写了一封信，收信人是绿蒂。这封信是在他死后我们从书桌上找到的，信已经封口，于是我们托人把这封信交给绿蒂。在此我打算把信的内容公开，很明显这封信并不是一次性写完的。

    绿蒂，我决意踏上死亡之路，我已考虑得十分清楚，并不是激情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今天将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亲爱的绿蒂，在你打开这封信时，我大概已在阴冷的坟墓里安息了。这个夜晚我过得非常不好，很害怕，很孤独，但我庆幸自己还能在临走前见到你，和你说说话。整整一夜我都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最后我决定和死神见面。昨晚的对话让我惊觉自己已经无法再给你带来快乐，和你有关的幻想都已破灭，我的心仿佛是浸在冰冷的水中。回到家后我立马跪在地上，请求上天能给我一些安慰。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后，我知道自己唯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脱。于是我安稳地睡着了，醒来后第一个想起的事情仍然是死亡。绿蒂，不妨直说，这个决定是为你而做的，我自知我的离去是解决事情的最好办法，既然这样，我何乐不为呢？请不要见怪，我曾有过邪恶的想法，把你们都杀死，然后我再自杀！最后想想，你们正拥有着幸福的生活，而我独身一人，那么就由我来承担死亡吧！——如果你能在我经常驻足的地方停留，从山坡上远远地看着我的墓碑，祭奠我，就已经是对我最好的想念了。我是认真、严谨地给你写下这封信，不知什么原因，写到这儿我突然有了大哭一场的冲动，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临近十点，维特穿上衣服准备出门，他告诉佣人，自己不久会外出几天，要佣人提前把衣服整理收拾妥当，并让他收回借出的书籍，把欠款都还上，然后发两个月的救济金给那些穷苦的人。随后他在房间里吃完饭，牵上一匹马朝法官家走去。到那儿后才知道法官并不在家，于是他默默不语在花园里散步，仿佛在回想些什么。

    他并没有回忆多久，因为孩子们一直围绕着他喧闹。三天后就是圣诞节了，这些孩子已经迫不及待想得到绿蒂送给他们的礼物，小孩子的想象力无穷无尽，大家相互述说着对礼物的幻想。“再过三天！三天后就是圣诞节！”维特依次亲吻这些可爱的孩子，正在他准备离开时，年龄最小的男孩偷偷告诉他，大孩子们写了好几张新年贺卡，漂亮极了，爸爸、绿蒂和阿尔贝特，还有维特先生都有一份，元旦早晨就能收到。孩子的纯真和善良让维特十分激动，他掏出一些小东西送给每个孩子，请他们把自己的问候带给法官，随后他泪光闪烁，离开了山庄。

    下午五点左右，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先嘱咐女佣往壁炉里多加点柴火，最好能让火力保持到夜晚。然后他让佣人收拾好内衣裤和书，把外衣放进保护袋里。接着他又在写给绿蒂的信中添上一些话。

    你要我在圣诞节前别来找你，绿蒂，除非今天看到你，否则当你再次和我想见时，我已经躺在泥土里了！这封信会正好赶在圣诞节的时候交到你的手上，我想你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一定会在看完信件后涌出晶莹的泪珠，一滴滴砸落在纸笺上。请原谅我非这么做不可！

    而绿蒂这时正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包围着。她知道自己的态度给维特带来了伤害，也知道逼迫自己和他保持距离有多么难受。

    她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对阿尔贝特说，维特这几天不会再来，直到圣诞节。正巧阿尔贝特需要有事和一位相隔不远的同事一起讨论，所以他今晚会在同事家住下来。家里显得冷冷清清的，孩子们也不在这儿，无聊之中她的思绪开始漫无目的地飘荡。她想到阿尔贝特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丈夫，对自己的感情也无可挑剔，同时自己也深爱着他，希望能和他白头到老。她知道阿尔贝特不会令自己失望，他无疑是能保障自己和弟妹幸福生活的最佳人选。可是她对维特依然念念不忘，他们之间存在某种默契，对人对事的看法也十分相同，这一切都让她对维特有了深刻的感觉。维特的离开是无奈之举，也让她发觉自己内心的痛楚。上天啊，要是他是我的哥哥该有多好！这样他就能一直和我相处下去，我可以介绍自己的女友给他认识，如此一来阿尔贝特也不会排斥他。

    她把所有的好朋友都和维特比较了一番，可总找不到一位完全配得上维特的人选。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内心所想，她希望维特永远不会离开，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和维特保持距离，她那单纯、美好的心灵此刻正为这个问题而烦恼着，脸上布满愁容。六点半的时候，她听到了维特的声音，他在楼下和女佣说话，接着熟悉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绿蒂的心扑通扑通跳跃着，如一位初次与心上人见面的姑娘。她暗想着，早知道就吩咐佣人说她已经外出。维特已经走进房间，她忍不住叫起来：“您不该来的。”维特说：“我并没有对你的话作出答复。”绿蒂说：“您真该停歇一会儿，请您替自己，也替我好好考虑下。”

    她无所适从，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贸然闯进别人家中的人，为了不至于气氛太过尴尬，她吩咐佣人邀请自己的朋友过来小坐一会儿。而维特则像个没事人一样，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然后向绿蒂问起几本自己有兴趣的书。绿蒂的心乱极了，她急切地等待着朋友的到来，可心里又对她们的到来有些抵触情绪。不多久女佣进来回复，说朋友们感谢她的邀请，但碰巧有事无法应邀。

    她打消了让女佣在隔壁屋打扫卫生的想法，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维特习惯性地在房内踱步，小步舞曲从绿蒂的手指之间流淌出来，然而今晚她始终不在状态。看到维特惯例坐在沙发上后，她离开钢琴朝他走去，尽量装作平静的样子在沙发上坐下来，问他：“您带了书来吗？”维特摇了摇头。绿蒂说：“您翻译的那几首莪相的诗我总是忘记阅读，放在书桌抽屉里没拿出来过，正好您今天来了，不如请您念给我听一听吧。”维特笑着朝书桌走去，拿出纸稿后，上面的内容顿时让他震撼不已，眼泪迅速地涌了出来。他重新坐在沙发上，对着纸稿开始念诗：美丽的星辰啊！你闪着亮光出现在西边的天空中，慢慢爬上山顶。你的眼睛看着苍茫大地，可是在寻找什么？狂风已经停止怒吼，山谷里远远就能听到河流发出的哗啦声，蚊虫随着晚风飞扬在田地上空，嗡嗡声不绝于耳。你那明亮的眼睛究竟在寻找什么？黑色的帷幕像水一般带着你向前走去，欢快的浪花洗涤着你的身躯。美好的时光已经逝去！再见了，那片莪相向往中的美景！

    明媚的光辉照耀着未知的前路。天堂里的朋友出现在我眼前，他们依然和以前一样在洛拉平原上行走着。远远的，一群凯旋而归的战士正拥护着芬戈尔朝前走去。垂垂老矣的乌林、身材健壮的利诺、声音悦耳的阿尔品，令人怜爱的密诺娜，你们都是游唱诗人中的佼佼者，我仍然记得那次我们参加塞尔玛王室举办的唱歌比赛时的情景，我们的声音如同三月的和煦清风，掠过山谷，轻抚草地，亲爱的朋友们，自那次比赛后，你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真为你们感到高兴！

    密诺娜袅袅婷婷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她的眼睛因为激动闪烁着泪花，飘逸的长发随风摆动。她的歌声让人们想起了萨尔伽，他原本也该来参加比赛，不幸的是他已经长眠地底。来听听珂尔玛的歌声吧，她独自一人坐在山顶上，唱着忧伤、动听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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