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铁血烈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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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克平和季初五抬着华连诚继续上路。一个穿甲种呢将官服的军官在十几个强壮卫兵的簇拥下,分开拥挤的人群,往煤炭港方向而去,后面跟着一大批人。季初五眼尖,说:“那不是陈旅长吗?”正要跟去,可是人群拥挤,他俩抬着担架,哪能赶上,只好继续随着人流往下关走。

    季初五愤慨地说:“唐司令真不像个爷们!一开始说得好好的要与城共存亡,咋就先跑了呢?把弟兄们的人心都搅散了。”

    高克平骂道:“老子早就看出来了,当官的都是一个德行!这几天,这么多弟兄有谁见过一个师长、军长的影子?没有!那帮兔崽子这会儿早就脚底板抹油跑了,让我们当兵的去送死!这仗要是能打赢,那真他奶奶的没天理了!”

    路上碰到一个第87师的军需官,高克平一问之下,才知道军长王敬久和师长沈发藻果然早就过江了。高克平气得“哇哇”大叫,旁边几个第88师的弟兄也跟着忿忿不平地骂开了,说他们的师长孙元良也丢下部队跑了,还有人说看到孙元良换上便衣逃进了一家妓院,说的有枝有叶的。

    华连诚随着溃退的人流一路颠簸,迷迷糊糊之间苏醒过来,脑子里产生了幻觉,喃喃自语:“我们带着征尘和胜利回到故乡,我们的队伍被冲散了,被欢迎的人群和鲜花淹没了,大家尽情地欢呼胜利,唱歌、跳舞……”

    季初五和高克平见华连诚突然说话了,忙将担架放到路边,季初五拿出水壶,凑到他嘴边,问道:“营长,你要喝水吗?”

    华连诚空洞的眼神往着前方,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仿佛在念一篇文章:“五彩缤纷的烟花把夜空照得明亮绚丽,弟兄们都被孩子们围住了,讲述他们英雄的事迹……”

    季初五看着乱糟糟的四周,又是害怕又是悲痛,问:“营长,要是咱们牺牲了,后辈人能记住咱吗?”

    高克平骂了一句:“扯淡,你这会儿还操这份闲心!当兵的命不值钱,咱们死了没准儿连坟都没有呢。”

    华连诚兀自在说:“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中国胜利了……”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话,又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又轻声喊“委员长”、“冲锋”等几个词语。

    高克平觉得不对,一摸华连诚的额头,热得烫手,焦急地对季初五说:“这会儿在说胡话呢,得赶紧找个医官来看看。”

    季初五见华连诚眼光涣散,气若游丝,顿时慌了神,跑到人群中,伸长脖子四处寻找军医,但满眼都是红彤彤的颜色在晃动,渗血的伤口、肮脏的绷带、地上的血污、领章、布满血丝的眼睛,就找不到一个绿领章(注1)。

    突然,前面枪声大作,季初五还以为是日军截断了道路,一问才知,把守挹江门的第36师第212团并没有接到唐生智的撤退命令,依然把守城门,不让一个人从此逃走。溃兵们哪里肯依?第36师官兵喝骂制止无效,便朝天鸣枪,双方的推搡叫骂很快便演变为枪战。

    这里是通向江边码头的唯一通道,求生的欲望使得这些溃兵们重新恢复了斗志——不过是此时的敌人已不是日军,而是佩带黄底黑字“卫戍”字样臂章的第36师官兵。战车团3连的弟兄们驾驶着“克伯芬”战车(注2)当先开路,冲开了阻塞挹江门城门的沙袋工事——这是南京一役中国战车部队最后一次作战行动。紧跟着无数溃兵如决堤洪水蜂拥而过,许多人不是被横飞的枪弹打死,就是被自己人践踏踩死,其中甚至有在光华门指挥部队勇斗日军的教导总队第1旅第2团的团长谢承瑞!门小人多,拥挤混乱中,一伤兵被践踏在地,呼天不应,绝望地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一时血肉横飞。硝烟中人群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继续发疯似地踏着同伴的死尸奔逃。也有一些惊恐万分的士兵用绳子、绑腿布、皮带和布条吊下城墙,许多人就这样跌死了。

    挹江门的枪声和爆炸声惊醒了华连诚,他突然坐了起来,眼光也恢复了神采,守在一边的高克平又惊又喜,赶忙伸手扶住他,问:“营长,你觉得怎么样了?”

    华连诚问:“这是什么地方?”

    高克平回答:“是挹江门,我们马上就到下关码头了,马上就可以过江了。”

    华连诚看了看周围混乱的场面,什么都明白了,又问:“小五呢?”

    高克平答:“找医官去了。”又说:“师长、军长丢下弟兄们先跑了,都他妈是狗娘养的,给他们卖命真不值……”

    华连诚沉声打断了他的话:“胡说!我们打仗难道是为师长、为军长吗?”高克平一怔,不敢再说什么。

    华连诚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在积蓄力量,过了会儿睁开了眼:“你去把小五找回来,这里这么乱,不能让他一个人单独行动。”

    挹江门一带枪声不断,高克平也有些担心,迟疑地问:“那你呢?”

    华连诚平静地说:“我没事,就在这等你们,快去快回。”

    高克平应了一声,正要抬步,想了一下,摘下了华连诚身上那枚绑得紧紧的手榴弹,揣到自己身上,这才放心而去。

    华连诚目送高克平远去,他感到精力正一点一滴地离开自己的身体,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似乎有无数黑影在眼前晃动,他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颤抖的手上,慢慢伸向腹部伤口的绷带……

    高克平好不容易在汹涌的人流中找到了季初五,季初五正拽着一个卫生兵,那个卫生兵挣扎着喊:“我不是军医,我不是军医。”就是不肯挪步。高克平二话不说,拔出手枪顶着卫生兵脑袋。这个卫生兵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季初五一把拽过那个卫生兵的药箱,连说:“快走,快走!叫你去救命,又不是要你的命!”

    等他们赶到担架旁,眼前的景象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把高克平和季初五打懵了:只见华连诚双目紧闭,已经断气,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他那双沾满鲜血的手紧拽着一团肠子!

    高克平和季初五魂飞魄散,一齐跪倒在华连诚的尸体旁边,泪如雨下。

    季初五抱着华连诚渐渐冷却的身体,似乎他灵魂中的一部分也随之消亡了,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也不管路上有多少诧异、讥嘲的眼光,直哭得声嘶力竭。

    高克平提起大刀用刀背猛砍身边的大石头,“砰砰”作响,火星四溅,仰天大骂:“狗日的什么世道?咱这泱泱大国,为啥就打不过几个小鬼子?”

    过了会儿,高克平收了泪,说:“不能光哭,眼下得赶紧找个稳妥的地方安葬营长。”

    这句话提醒了季初五,他赶紧止住了哭声。两人一合计,当下由高克平背起华连诚的遗体,季初五在前面带路,逆着人流返回城内。

    对于南京的大街小巷,季初五并不陌生,他曾在这个城市流落多年,参军后又在南京驻扎过一段时间。那时的南京市内房屋大多为平房,街道纵横有致,许多地方还可见池塘田陌之类的乡间景象,道路并不如上海那般繁复。他带着高克平东绕西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一家店铺门口。这是家面店,门口上头挂着的木匾已经被烟熏得颇为陈旧,显然有些年月了。

    季初五说:“这个面店的老板姓韩,老板娘姓林,家里还有个老太太和一个女儿,一家都是善心人,韩老太太吃斋念佛,更是菩萨心肠。那年冬天下大雪,俺从北边逃荒过来,饿昏在路边,是他们把俺抬到屋里,给俺换上棉袄,喂了热汤,要不然俺早冻死在街头了。后来俺就在他这店当了几年小伙计,再后来,就遇见了华营长……”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这店的后面有个菜园子,咱们把营长安置在那,咋样?”

    高克平点了点头。借着落日的余晖,他见漆匾上写着“韩记饺面店”几个黑字,朝周围扫视了一遍,小巷子里寂静无声,心想:“这会儿南京城里的老百姓都在逃难,这店主人不知道还在不在家?”

    季初五开始敲门,寂静的街道里,敲门声传出很远。敲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有人怯怯的问:“谁呀?”是女子的声音。

    季初五说:“韩大嫂,俺是小五!”

    门开了一道小缝,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见两个满脸烟尘的军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枪,后面一个身上还背着个满身血迹的死人,不由得吓了一跳,忙把门掩上。她惊慌之中,加上光线昏暗,并没有认出季初五来。

    季初五赶紧抢上一步,说:“大嫂,是俺!是当年被你救过的小五啊!”说着摘下军帽,举起肮脏的袖子使劲擦了擦脸。

    那个妇女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终于舒展了眉头:“哎呀,真是小五!你看我这眼神,真是的,两年不见,都快认不得你了……这位是……”说着望向高克平。

    季初五说:“他是我们的排长高大哥,背着的是我们营长,已经殉国了。南京现在乱得很,俺们没法子带走营长的尸身,想把他暂时安置在你们家后面的菜园子里,等打完仗再回来好好安葬他,行不?”眼光中满是恳求之色。

    将别人的尸体埋在自家本来是颇为忌讳的事情,那妇女韩林氏稍稍犹豫了一下,说:“你们先进来说话吧。唉,都是日本鬼子造的孽。”

    季初五和高克平闪身进了屋,韩林氏将门关好,先将华连诚的尸体放在后门园子里,带他们来到后厅,问了几句季初五的近况,语气着实关切。高克平见韩林氏眉清目秀,衣着虽然朴素,却颇为整洁,店里大厅摆设也是井井有条,厅堂供着南海观世音像,两旁是一幅对联:相生金刹影,心奉海潮音。厅子里桌面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看来好多天没开张了,他心想:“小户人家平时日子还好过,遇到这等战乱,往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后厅内,昏黄的烛光之下,三个人正在吃面,一个中年男子,一个老妪,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那女孩儿面目俏丽,和韩林氏依稀有几分相像,显然是她的女儿。那个男子正是这个面店的韩老板,一张胖胖的肥脸,看着进来的两个不速之客,目光惊疑不定,活像是受惊的兔子,一看就是个胆小怕事的男人。

    女孩儿认得季初五,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声音清脆动听。韩林氏将情况跟丈夫说了,韩老板却一直不吭气。一边的韩老太太连念“阿弥陀佛”,说:“阿德,还有什么好思量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安顿个死人呢?这个长官也是为国牺牲的,总不能让他死无安身之所吧。”

    韩老板想了想,对季初五说:“你们把这个长官埋在后面的菜园里,等埋完后……”说到这里看着他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高克平知道他的心意,说:“我们安葬完营长后即刻就走,不会在埋人的地方留下痕迹,决不牵连你们就是。”

    韩老板连忙赔笑:“哪里哪里。”用眼光示意妻子赶紧带他们去菜园。

    韩林氏瞪了丈夫一眼,带着两人来到菜园,给他们找来了锄头和铁铲。

    冬天的菜园里空荡荡的,季初五和高克平在围墙边挖好一个大坑。韩林氏端来一盆清水,将华连诚脸上和手上的血污擦干净,又找来一块大油布,把遗体包裹起来。两人连声称谢,将华连诚小心地放入坑中,似乎生怕惊醒了他,再一铲一铲地往身上覆土,最后一铲土覆盖在他脸上时,季初五心中不忍,握铲子的手抖个不停,高克平接过铲子,轻轻将土盖上。

    韩老板一直缩在屋子里不出来,韩老太太来到菜园,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人生一梦中,荣华总是喜。浮生能有几,贫富一般穷。佛说世间如幻,人生如梦,人生的烦恼有一百零八种,你已离开人世,了却一切牵挂烦恼,西方极乐世界,是人生最好的归宿。”接着合十念诵《往生咒》超度亡灵。

    季初五想起从此和华连诚阴阳相别,悲从中来,又开始落泪。

    季初五和高克平埋好华连诚后,又平整地面,直到看不出什么痕迹。他们返回后厅,向韩老板一家人致谢告辞。

    韩林氏要留他们吃面,虽然两人肚子早就唱空城计了,但还是没留步,他们得赶紧去下关找机会渡江。临走时高克平对韩老板说:“赶紧带一家人走吧,南京不是久留之地啊。”

    韩老板苦笑了一下:“能走早就走了,还等到现在?现在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高克平说:“那就躲一躲!万一有什么事,由你一个大男人出面顶着,别让你媳妇抛头露面,日本鬼子可是奸淫烧杀,无恶不作!我老家在东北,一家人全叫鬼子给杀了!”

    韩老板唯唯诺诺。

    韩老太太说:“听说日本人也信佛,也是拜菩萨的……”

    季初五赶紧说:“老太太,你没和鬼子打交道,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可不能大意啊。”再三叮嘱,这才离开。

    那个女孩儿手里捧着几个烧饼,追到门口,塞到他俩手里。季初五接过烧饼,望着她秀丽的小脸,说:“小慧,快回去吧,以后就呆在家里,没有爸爸妈妈叫你,可别出来乱跑啊。”

    韩小慧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两人边走边吃,狼吞虎咽,几个烧饼很快就吃完了。匆匆来到下关江码头,黑暗中,江边已是人山人海,人人都巴不得立刻过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处乱闯乱窜。这时日军已入城的消息传播开来,局面更加混乱。有的士兵因争船或木排而相互开枪,还有的船只因超载而沉没、倾覆。许多人纷纷叫骂:“婊子养的唐生智,把渡轮都弄到哪里去了?”一些找不到船只的士兵慌不择路,抱着门板、电线杆、弹药箱、澡盆甚至粪桶跳入长江之中,不少人被滔滔江水卷走,在水中高举双手大喊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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