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第51军的计划是沿陇海铁路的支线到车辐山车站下车,那里距台儿庄还有二十多里路,但半路得到消息,几股日军开始向台儿庄反扑,邳县东北兰陵镇一带我军没有布防,形成真空地带,必须火速驰援。于是部队改成在台儿庄车站下车,等到高克平所在的团到达车站时,天色已黑,远处枪炮声响成一片,据说是第113师的弟兄们已经在前面和敌人接上火了。
台儿庄车站那座三层楼已经被夷为平地,周围看不到一座矗立的建筑,到处是废墟弹坑,只留有一块写着站名的水泥牌还竖在那里,高克平听说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曾在这块牌前照过相。部队匆忙下了火车,不等全团到齐,便以连、营为单位分批开往兰陵镇。
黄昏时,高克平曾注意到有架双翼飞机跟着火车飞了一段路,飞机上的膏药标志清晰可见,但并未投弹扫射,显然是日军的侦察机。他认为,我军动向已被日军掌握,但敌人的情况我们却一抹黑,像这样以小部队的方式连夜赶路是很危险的。无奈他职务太小,说话没有什么分量,况且又是在这种紧急军情之下,只得作罢。
连队走了约莫十来里地,迎面来了一支穿着灰色军装的队伍,看样子也是一个连的规模,当时各部之间没有约定口令,带队的曹连长便大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对面的人以东北口音高声回答:“自己人,别开枪!我们是第113师第237旅第673团的!”第673团是第51军开往台儿庄的先头部队,加上一口地道的东北话,曹连长顿时就信了,问:“别人都往前面开,你们怎么撤下来了?”“日本人的炮太厉害,再不撤小命就不保了。”对方嘻嘻哈哈地回答,越走越近。
连里的弟兄纷纷停下脚步,问:“前面的情况怎么样?”“鬼子打到哪里了?”高克平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什么地方让他起疑,却一时说不上来,也许仅仅是军人的直觉,他朝这些人喊:“你们站着别动,叫你们的长官先过来!”
对方没有搭理他,一直走到近前,这下瞧清楚了:枪杆的影子长长的,是三八大盖!高克平赶紧抽出手枪,高喊:“小心……”话音未落,对方立刻以战斗队形散开,随即密集的子弹向他们横扫而来,接着是手榴弹接连爆炸,前面的曹连长首先被打死,弟兄们措手不及,刹那间倒下一大片,其余的人慌乱地四处逃散。
日本人搞化装袭击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还是上了当!高克平气得咬牙切齿,他一个人无能为力,一片混乱之下只有跟着大伙儿跑。他边跑边开枪,日军紧追不舍,“嗖嗖”的枪弹擦身而过,不时有人中弹倒地,人群跑着跑着就分开了。到后来高克平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人,他滚进一道深深的沟渠,紧贴着冰冷的沟壁,一道道咸涩的汗水使得他眯起了眼,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手枪子弹已经打光,黑暗中究竟打中了几个敌人不得而知,他把大刀贴在身后,避免反光,紧握刀柄,如果被敌人发现了就只有死拼了。说来也怪,和大伙儿凑在一起乱哄哄的都只顾逃跑,他独自一人时反而冷静下来。
两个敌兵赶到,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高克平正以为他们会离去,忽然有个敌兵发出一声粗重的吼声,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跳进了深沟。原来皎洁的月光将高克平的身影斜斜地映在沟底,而他紧张之下居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这个敌兵来势凶猛,但这种狭窄的地方显然不是施展刺杀的好场所,大刀反而更有用武之地。高克平瞅准时机,一个急闪,长长的刺刀扎入他身边的沟壁之中。不等这个敌人把刺刀拔出来,高克平手起刀落,将这个敌人的脖子砍去一半,如果是在平时,脑袋肯定会和脖子彻底分家,但跑了这么多路,他的力气也用得差不多了。敌人的脑袋耷拉下来,鲜血喷了他一身。
高克平抓着这支步枪爬出沟渠,准备和剩下的那个敌人决一死战,谁知道那个敌人见同伴被杀,吓得转身就跑,连步枪也扔掉了,像是只受惊的野兔子。高克平端起步枪,瞄准他开了一枪。三八式步枪没有他常用的中正式步枪顺手,只听一声惨叫,子弹击中了那个敌人的臀部,没能一枪致命。看见敌人还在地上挣扎,高克平提着大刀赶上去,准备补他一刀。那个敌兵满脸哀求之色,连连求饶,泪涕横流,说的都是中国话。高克平这才知道,他是伪蒙疆军李守信部下的,刚才那个被杀掉的则是第14师团的日本兵。高克平想起了在安亭俘虏过的那个汉奸兵,大怒:“鬼子要杀,汉奸走狗更要杀!”不再听他哀求,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干掉了两个敌人后,高克平这才感到筋疲力尽,肚子也空空的,从敌人尸体上搜出了一包牛肉干、一包压缩饼干,把敌人的两只水壶也拿了,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一壶,扔在地上,把另一壶里剩下的水灌到自己水壶里,带着食物离开了。
高克平刚才是乱跑一气,也辨不清方向,这时定下神来,才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往南跑的,于是折回头,想先回台儿庄,走了几步,转念又想:“回去不就是逃兵吗?老子当逃兵不是一两回了,但从不在战场上当逃兵!反正老子也是没庙的和尚,到哪化缘都行,只要能打鬼子。”于是,他往东方而去,因为这个方向的枪炮声听起来最激烈。
半夜时分,高克平走到一个荒废的小村子,眼睛渐渐睁不开了,腿上像灌满了铅,当下靠在一堵破墙后,就着一壶凉水,细咽慢嚼,将牛肉干和压缩饼干填到肚子里,那饼干滋味不错,又甜又咸,准是放了糖又加了盐。吃完后,全身有了点气力,他把钢盔垫在脑后当枕头,抱了捆稻草盖在身上当被子,也不管天边的枪炮声,倒头呼呼大睡。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纷乱的马蹄声和零星的枪声,声音越来越大,高克平被惊醒了,一睁开眼睛,满视野都是刺眼的阳光,原来这一觉一直睡到大天亮。
高克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把头探出土墙外,看见北方的原野几乘马狂奔而来,马上乘者穿灰色军装,看来是自己人。里许远处,十几乘马紧追不舍,双方不时开枪对射,显然后面的是敌人的追兵。他赶紧从背囊里拿出一个日式望远镜——那是华连诚在南京光华门受伤后交给他的——细看之下,果然后面那十几个骑兵都是日军,战刀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高克平抄起了那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将子弹推上枪膛。“要是有挺机枪就好了!”他这么想着,站起身来,朝前面的几个骑兵挥手大喊:“到这边来!”
那几个骑兵料想不到这个残破的小村子里居然有人,看清是自己人后,赶紧跑到近前,因为村前有几道土篱笆,便纷纷下马,快步来到土墙后,发现救兵只有高克平一个人,颇为失望。打头的是个佩带黄色领章的骑兵上尉,帽子也没戴,气喘吁吁地问:“还有其他人吗?”
高克平最烦当军官的惊慌失措,冷冷地说:“就我一个!这里地形不错,正好打阻击!”不等那个上尉的脸拉下来,高克平便转头端起步枪,把个脊背亮给了他,瞄准了奔到最前面的那个日军骑兵。一声枪响,飞出的子弹没有击中骑者,而是击中了坐骑修长的脖颈,战马悲嘶倒地,把马背上那个身形粗矮的主人甩倒在地。那个日本骑兵虽然倒下,紧紧握着的战刀却不曾脱手,立刻爬起身来,但紧跟着一发子弹稳稳地钻进了他的胸膛。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高克平很快找到了三八式步枪的射击感觉。
紧跟着一个日军骑兵快速突到村前,这个日军骑术甚精,跃马扬蹄,轻松跨过了一道高高的土篱笆,姿势矫健,刹那间奔到土墙前,战刀高高举起。高克平沉着冷静,直到他冲到咫尺之距才开火,一枪就击碎了他的头骨。
高克平的行为做了最好的榜样,几个中国骑兵依托着村子的土墙和草屋,手里的马枪、手枪一起开火,一排排子弹将冲到近前的敌骑打得人仰马翻,剩下的几个日军骑兵见势不妙,弄不清村里有多少中国兵,勒转马头匆匆撤走。
缓过气来后,那个骑兵上尉和高克平谈了起来,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第51军的,他是第113师骑兵连的连长,叫赵明,这天早上他带一个排的骑兵出来搜索侦察,路上遇到了鬼子的优势骑兵,部队被打散,他和几个弟兄一路跑到这里,多亏遇到高克平,道谢之言甚是诚恳。
高克平随口谦逊了几句。他记得华连诚说过一句话,是引用一个外国军事家说过的,这个人具体叫啥记不清了,好像是姓“拿”,又好像是姓“轮”,那话大意是说“狮子指挥的一群绵羊,能战胜绵羊指挥的一群狮子”。中国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跟这话的道理差不多。华连诚以此话激励几个连长和排长,要以身作则带好士兵,但要做到这点可真不容易。高克平对此深有体会,昨晚上他也是跟着大伙儿一起瞎跑的。看来,当士兵的一时之勇和指挥官真正的沉着冷静不是一回事,自己和华连诚的差距大着呢。他想起华连诚,不禁喟然。
日军骑兵只是暂时退去,此地不能久留,赵明带着高克平赶到附近的崔家圩子,这里是第113师第673团防区。
进了崔家圩子阵地,高克平骑着缴获的东洋马,挎上东洋刀,左顾右盼,心情好不得意,心想,没准记者也给他拍上一张照片登报呢,就像华连诚在大场那会儿那样。
不过没等他得意多久,师部就派人来牵走了洋马,连那把缴获的日本战刀一起没收,说是要送到后方去给记者们拍照,但不照他这个人,还好高克平一直把那个日本望远镜藏在背囊里,不然也会一起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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