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山城风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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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日本飞机又一次大规模空袭重庆,对都邮街、小梁子、夫子池、七星岗一带大肆轰炸,重庆市区被大火和浓烟笼罩。大火持续多日,水电设施均遭破坏,市区精华毁于一旦,整个重庆城成了一个偌大的坟场,死人的手、脚、头颅、腹脏等残骸到处可见,全城连带附近几个镇的棺材铺都卖缺了,学校停课,工厂停工,连报刊也连续几天停止了发行。

    华家在上清寺的住宅也被焚毁大半,华宜农正准备在乡下建一座新宅,又要筹措工厂重新开工,忙得不可开交。华母屡经惊吓,坚决不让华连孝出门,华连孝也乐得不去上学,要么呆在防空洞里睡大觉,要么拉着仆人陪他玩纸牌。下午,华母常请些邻舍过来打麻将,华连孝心思机灵,看过几遍就会了,一上手还来了瘾头,玩得不亦乐乎,也不理会其他的事。华母溺爱小儿子,不但不阻止,反而乐于拉上儿子玩麻将,只要儿子不会往外乱跑,她也就安心了。

    停课了,小慧也没闲着,小姑娘心思灵巧,很快和邻居大妈学会了纳布鞋,一针一线地忙活着,一边还低声哼起了歌:“木兰从军走千里,潺潺黄河水,桃花马健入都门,川营白杆兵。抗强权,除国贼,女子犹能捍卫国,堂堂男儿,荷枪出师,救国莫迟延……”

    华连孝看见小慧忙碌的背影,悄悄走到她身后,突然大声“哼”了一声,小慧吓了一跳,针一抖,指头上冒出了一滴血珠。

    华连孝笑嘻嘻地问:“给谁做布鞋呢?”

    小慧嗔道:“看你把我吓得,就知道欺负人。”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了一下,说:“我在给前线的战士做布鞋呢,不能让他们光着脚丫子打日本鬼子。”

    华连孝拿起布鞋细细看起来,赞道:“做得还真不错啊。”

    小慧抿嘴一笑:“刚学会的,比起人家还差得远呢……连孝,你穿上试试吧。”

    华连孝高兴地问:“这双是给我做的吗?”穿上鞋走了几步,“真舒服,送给我吧!”

    小慧摇了摇头:“这是给小五叔叔做的,你现在的个子跟他一般大了,你穿着合脚,他也肯定合脚。”

    华连孝满脸不高兴地把鞋脱下来,扔到桌子上:“好哇,拿我当试验来了!”

    小慧柔声说:“连孝,你别生气,等我学好了,再给你做一双最好的布鞋,好不好?”

    连孝一听,也就不生气了,问:“你小五叔叔走了一年了吧,知道他现在哪里吗?你这鞋怎么寄给他啊?”

    小慧脸有忧色,摇了摇头:“一直也没来个信,真叫人挂念……”望着窗外,神色忧郁。

    连孝安慰她说:“咱们在武汉时他就上前线了,又不晓得你现在住哪儿呢,怎么给你写信啊?可不是他自己出了什么事,别担心。”岔开这个话题,问:“唉,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呀?”

    小慧说:“那是川军第20军的一首军歌,唱的是女子也能保家卫国。”

    “这歌儿挺好听的,再唱来听听嘛。”

    小慧唱道:“木兰从军走千里,潺潺黄河水……”唱了两句却停住了,羞涩地一笑,“下面的词我忘了。”

    连孝作势要痒呵她痒:“你唱不唱?”

    小慧“咯咯”一笑躲开。

    连孝还要追过去,这时华母进来了,见状脸色一沉,两人都不敢闹了。

    连孝喊了一声:“阿妈,有什么事?”

    华母说:“你二哥昨天打电话来,今天从成都回来,现在估计快到码头了,我们去接他。”

    中央陆军军校两年前从南京迁到成都,华连智已经入校快一年了,尽管重庆离成都不远,但学业紧张,他平时很少回家。

    连孝听说二哥要回家,一蹦老高:“真的呀!”拉着小慧就往外跑。

    华母冷冷地说:“小慧就不必去了。”

    连孝一怔,问:“为什么?”

    华母说:“接你二哥,有我们娘儿俩还不够吗?”

    小慧知趣地说:“连孝,你和伯母去吧,我在家等你们和连智哥哥回来。”轻轻挣脱了连孝的手。

    连孝跟着华母出了门,一路上还残留着空袭后的惨状,到处是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

    华母叫了一辆黄包车,往朝天门码头而去。

    车上,华母对连孝说:“连孝,我看你跟小慧倒粘糊得很。”

    连孝脸上微微一红,说:“几个哥哥都不在家,没人陪我玩,就小慧和我说得来。”

    华母“哼”了一声:“是这样吗?我看没那么简单!年轻人情窦初开……”

    连孝瞪起了眼睛:“阿妈,我们还小呢,你这话什么意思?”

    华母说:“我是过来人,也年轻过,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华家的少爷,如今老二老三都去打仗,这仗也不晓得打到什么时候,以后这家业没准就得指望你了!可你也要为家里争口气!以后就是找媳妇,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小慧留在我们家,管她吃住,供她上学,已经算是造化她了,可不能跟你有什么……”

    连孝又气又急:“阿妈,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跟小慧,什么事情都没有的!”

    华母说:“这就好!你要当心,小慧这丫头,出身小户之家,家里原是做小买卖的,擅长精打细算,攀上你,那可是一本万利……”

    连孝听到这,再也忍不住,“忽”地从车上站起来:“阿妈,你可别把小慧妹妹看扁了!”

    黄包车猛地一震,车夫忙喊:“太太,少爷,你们好好坐着不行吗?车都要被弄翻了。”

    连孝气鼓鼓地跳下黄包车,冲着车夫喊:“拉你的车,少管闲事!”

    华母见连孝发了脾气,心中也有些不安,说:“好了好了,不管中听不中听,你可要记住阿妈的话。”

    来到码头,正巧看见华连智站在船头,一身军装,手里提着一只皮箱,向他们招手,船一靠岸,便第一个跳下来。

    华母看到身着军装的连智,不禁想起死去的老大连诚,又悲又喜。连孝接过二哥的提箱,拉着他往家就走。

    这段时间敌机空袭日益猛烈,开始只轰炸重庆,接着,成都、宜宾、乐山、自贡、万县等周边城市也遭到轰炸,连巫山、涪陵、云阳、垫江这样的小县城也不能幸免。有的乡下人还不知飞机为何物,初见敌机,都拿了纸钱焚烧,抓了白米朝天上撤,跪在地上对天磕头作揖,以为那是天上来的神物。而这些“嗡嗡”怪叫的铁鸟,就对着地上大群大群的烧香拜神者扫射投弹。

    这些天,华连智实在放心不下家里,便请假回家看看,一到重庆,连江里也能见到浮尸,死伤之惨可见一斑,问起家里详情,好在无人伤亡,总算是大幸。

    进城后,只见路边的街道角落里搭建了许多防空棚,方法倒也简单,挖一个洞或坑,在坑里洞边栽上几根碗口粗的圆木,上面再横放几根,搭成一个架子,架子上再密密地架上许多圆木,圆木上面盖些草,草上再铺上厚土。

    连智停下来看了看,说:“防空棚的效果怎么样?”

    连孝说:“不管用的!我亲眼看到一个防护团员靠在一个防空棚的立柱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块长长的弹片像把剑似的从他的胸部直直地切了进去,把他死死钉在了柱子上。”连孝边说边在自己胸前比划,吓得华母连连摇手:“说这些干什么?赶快回家。”

    “怕什么?”经历过公园那次大轰炸死里逃生后,连孝不但没有吓倒,反而生起了敌忾之心,学着民谣唱:“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有很好的防空洞,不怕!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广大的农村,不怕!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总要大反攻,怕啥!”

    华母看连智一直有些闷闷不乐,人也瘦了,没有他大哥连诚那种青年军人的神采,便问:“在军校还习惯吧?”

    连智淡淡地说:“还好。”其实他在军校的学习并不如意。军校的一切都是刻板的制式教练,这种形式教育也是军人出身的蒋介石的嗜好,他到中央军校,首先看的就是制式动作,如阅兵时的阅兵式、分列式,主要是看“立正”、“敬礼”、“正步走”。生性崇尚自由的华连智,对这种千篇一律的枯燥训练很不适应。

    回到家,华宜农单独把华连智喊进书房里,说:“今天还真是好事成双,连智也从延安来信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放到桌子上。

    华连智心中大喜,自从连信走后大半年了,这是头一次来信,他赶紧打开信笺,只见上面写道:

    “亲爱的双亲大人膝下:

    儿身体好,毋为虑。儿即将离开延安,奔赴抗战最前线,边学习边战斗,与同志们一起消灭侵略者!如果不能活着的话,双亲大人应保重玉体,抚育好连孝和小慧妹妹,不论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卖掉土地、房屋也可,只要把生命熬过来,到十年八年我们就好了。儿此去为国家争人格,为民族求生存,为革命尽责任,为亲人的幸福生活,即使光荣而死亦无遗憾,望双亲不要悲伤挂念,是我做儿子最后的心愿,罪甚!罪甚……”信的最后一句:“未得二哥来信,甚念想,望转达问候。”

    华连智读完这封信,十分激动,心想:“连信去了那边才半年多,就要上战场,是不是太快了。”不禁为三弟捏了把汗。

    华宜农神色却不那么兴奋,而是脸有忧色,他摸出了烟斗,拿在手里迟迟没有点上,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华连智划着火柴,替父亲点着烟斗,问:“阿爸,你在想什么?”

    华宜农沉吟片刻,问:“你在军校政训班的情况,我一直不过问,今天,我倒想问问你们学的主要是些什么?”

    华连智简略地说:“政训内容无非是讲国民党党史、三民主义、五权宪法,还有时政学、经济学、国内外时事报告什么的。”

    华宜农问:“你们是怎么评价共产党的?”

    华连智心中一凛,说:“阿爸,你问这个干什么,现在是国共合作……”

    华宜农摇了摇手,指着桌子上的信说:“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从封口的蜡印看,连信的这封信到重庆时已经拆开检查过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顿了顿,又说,“从今年开始,国共两党的磨擦纠纷,在各地不断发生,乃至有些地区发生武装冲突,这样的消息我已有所耳闻,你更不会不知道。依我看,国共合作的蜜月期已结束,以后只怕会越闹越僵。”

    华连智低声说:“阿爸,您老是明白人。”

    其实,他早就得知,在今年年初的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上就通过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根据会议确定的方针,会后陆续制定了《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异党问题处理办法》、《处理异党实施方案》等一系列反共文件。在军校政治会议上,校方开始反复强调:“当此抗战建国时期,在教育上惟有三民主义深入人心,乃能增加抗战力量,以图生存,而不容许马克思主义搀杂其间,致滋流弊”。已有高官视察学校时宣称共产党“阳用边区政府之名,阴行苏维埃红军之实,并煽惑收容大批青年,自行扩张,整顿充实,图谋不轨”,华连智听到这样的言论,想起了远在延安的连信,难免忐忑不安。

    华宜农问:“你怎么看这个事?”

    华连智想了想,说:“国共争端,就像是兄弟间的纷争,日本是我们的共同敌人,如今国难当头,不管兄弟间的这种分歧有多大,都应当一致对外。”

    华宜农点了点头:“你有这种看法很好。”起身踱了几步,站住了,眼望着北方,怔怔出神。

    华连智知道父亲在思念连信,也没说话。父亲是坚决反对一党独裁、反对同胞相残的。当年为蒋委员长捐飞机祝寿时,父亲就坚持要在捐献的飞机上题字“不供内战”,闹出了不少纠葛。

    华宜农转过头来,说:“兄弟阋于墙,岂能不遭外侮?不管当权者怎么想怎么做,你要坚持自己的正确看法,即使是军人,也要有民族大局观念,要有独立的人格。”

    华连智应了一声“是”,父亲这话深得他心。在军校期间,校方要求每个学员宣誓“我等各本良心,服从最高领袖蒋委员长之领导,尽心尽力,报效国家”的内容,宣誓人“并代表全家宣誓遵守抗敌公约”,“如有违背,甘受领袖和政府最严厉的处罚与裁判”,诸如此类宣扬个人崇拜的效忠誓词,华连智读来从来都是有口无心,这和华连诚完全不同。

    晚上,华母辗转难眠,华宜农问:“怎么了?”

    华母叹了口气:“想起这几个儿子了。”问身边的丈夫:“现在就咱们俩个人,你倒说说看,这四个孩子,你最中意哪个?”

    华宜农说:“四个孩子哪个还不是我们的心头肉?”

    华母说:“别人都说我们最宠小儿子,但外人不知道,我还看不出来吗?特别是信儿走了之后,我就感觉你最中意的还是老三。”

    华宜农不置可否,说:“老大不说了,就是心眼死了点,老二和他大哥相比,机巧有余,沉稳不足,才气是有的,但人品如何,要遇到大的考验才能看出来。老四被宠坏了,不经磨难,难成大器。老三少年老成,有志气有想法,行事虽然没有老二那么张扬,可这脾气却最合我的意……”

    华母插话说:“其实连孝这孩子也很聪明,就是淘气了点。”

    华宜农悠悠地说:“诚、智、信、孝,我真是寄托了不少希望在这几个儿子身上。老大为国尽忠,没有辜负我们这番用意。国运如此,个人的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盼望这剩下的三个孩子,能对得起我们的苦心,对得起从小读的那些书,不要给咱们华家丢脸。”

    华母说:“想起了诚儿,我这心还是揪着。还好安小姐没过门,没误了安家。听说安毓达把工厂迁到成都去了,不知安家大小姐现在怎样了?”

    华宜农说:“安小姐没跟着来四川,听说是参军了。”

    华母问:“哪个部队啊?”

    华宜农说:“好像是跟着救护队一起去参加了新四军,安家也不怎么提这事。”

    华母有些吃惊:“新四军?”想了想,问:“安家的二小姐今年多大了?我记得好像比连孝大一岁吧?”

    华宜农皱眉说:“我哪记得人家闺女的年龄?你唠叨这个干什么?”

    华母说:“我倒是想撮合撮合安家二小姐和连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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