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连智又来到第三营。这个营有六百多人,其中不少是第51军的老兵,是全旅人数最多、也是实力最强的一个营,官兵虽然有些怨气,但在高克平的严厉督率下,尚能吃苦训练,军事素质普遍较好。
高克平还是天天酗酒,瞪着血红的眼睛骂人。
华连智耐着性子,想和高克平讨论一下部队训练的问题。因为现在暂7旅已划归战区游击司令部指挥,在未来的对日作战中,将以游击战为主要作战模式。华连智认为这种转变是正确的,以暂7旅的实际情况,不宜和日军打阵地战,游击战是更合适的作战方式,问题是部队的训练也要进行相应的调整和改进,因此向高克平征询意见。
高克平喷着酒气说:“让这些兵去打游击战?别扯淡了!游击不是说打就能打的!你让他们化整为零钻山沟试试?不等仗开打就放羊了!不说兵,就咱们这个‘游击队’而言,军事属战区司令部,行政属省政府,政治属政治部,编练整理属战地党政委员会,指挥作战属军令部,点编补充、交通器材属军政部,干部教育归军训部,补给运输归后勤部……这些部门又都听命于重庆军委会。有这些七手八脚的衙门管着,怎么能够发挥游击战的灵活性?”
华连智说:“高营长的话有道理,我可以就此向汤司令打个报告,就暂7旅的指挥和管理问题提出我们的看法。”
高克平一笑:“你那是白忙活,上面这么做另有深意,中央是怕我们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兵马尾大不掉,不听调遣,故而搞了这么个军政分开、相互制衡的做法,说到底,还不是不信任我们?”
高克平虽然看似喝醉,说的却不是醉话,其见解深刻,一针见血,华连智不禁收敛起了内心的小觑心理。
华连智到第一、二、四营去看,这些部队是曾兆熊的发家部队,所见情况却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破烂不堪的营房里鼾声如雷,臭气冲天,营房外,懒懒散散的士兵们东一堆,西一伙,抽烟闲聊,或是脱下衣服抓虱子,要么躺在树荫下打盹,有些士兵瘦骨嶙峋,似乎风吹就能倒,有些士兵目光呆滞,望见他只是傻笑,状似白痴。
走了好几个连部,都没见到连长,只看见几个勤务兵在连部掷骰子,他气冲冲地问:“你们的连长呢?”
几个人丢了骰子,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都不说。
好容易从后面钻出一个管事的连附来,打着赤膊,拎着裤带,见到华连智,赶紧伸手遮住哈欠。
华连智指着门外说:“为什么不组织训练?”
那连附说:“这些都是征来的新兵们,质量甚差,不堪教练……”
华连智打断他的话:“这样的兵怎能上战场?日本人来了怎么办?”
那连附吃了一惊:“日本人会来……不会吧?”
华连智质问:“你们以前打过仗吗?”
那连附低头说:“如果要打仗,旅部的办法就是抽调各连可训练的士兵,组织突击队集中训练,其他的则归各部队看管,谈不上训练,等作战时摆在山上表现人多而已。”
华连智走到操场,那里东倒西歪地搁着几支步枪,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拉开锈迹斑斑的枪栓,这枪也不知多少时间都没发射过一发子弹了,他怒道:“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保养成这样的枪,不要说打击敌人,一扣扳机就炸膛,先把自己人伤了!”
那连附连连点头:“长官高见!前些日子实弹打靶,就走火伤了好几个弟兄,为安全起见,我们再也不搞这种训练了。”
华连智哭笑不得,连发火的兴致都没了。
看来,这些人谁也不认为打仗是摆在眼前的事情。也难怪,别处硝烟四起,而牛脊山一带一直平安无事,暂7旅自成立以来就没正儿八经上过战场。
这些部队脱胎于土匪武装和地方保安团,军官们流氓习气十足,基本没有现代化的战争经验,平时贪图享受,经常结伴去县城玩乐,不是聚众赌博,就是大吃大喝、逛窑子,有上级来检查便做些表面文章搪塞。
华连智到手枪连去看,情况又不一样。这个连是曾兆熊的亲兵和保镖,是看家部队,收罗了不少枪法准的好手,大量装备二十响自来得手枪和伯格曼冲锋枪,官兵待遇也高,连长曾武是他的堂弟。
华连智虽然是副旅长,曾兆熊等人对他也很客气,但具体军务却没有插手的机会,一些军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到他就散开。他知道这些人心存戒心,这是短时间无法消弥的,他只好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部队纪律的整顿上。
武汉、广州失陷后,国民党当局也曾提出过“政治重于军事,民众重于士兵,游击战重于阵地战”的口号,要求政工人员抓取一切机会,一面作战,一面教育。其教材五花八门,如《抗战手本》、《总裁训词》、《党员守则》、《军人读训》、《抗战四要》、《革命连坐法》、《军民合作公约》、《七种国耻史》等等,华连智都一一搬来宣讲,先从连长排长们开始,办军官政训班,一人一本教材,集中上课,早点名晚集合,齐声诵读口号,要求他们做到“忠勇诚义”,即军人要忠于国家,忠于领袖,作战要勇敢,不怕牺牲,生活中要勇于承担责任,要诚实,要坚持正义,鼠窃狗盗、背信弃义之辈当为军人所不齿……
至于这么做的效果,有人说,那就是茅厕里的草纸质量有了明显提高,还散发着油墨气味。暂7旅的军官中有些人大字不识几个,点名时连花名册也读不了,拿这种莫明其妙的政治教材擦屁股也算是物尽其用。
华连智对于士兵们的教育,则从口号和歌曲开始,行军时喊国民革命军北伐时的口号:“不怕死、不要钱、爱国家、爱百姓”,教他们唱歌:“枪口对外,勇敢杀敌,爱护百姓,团结工农……”
有一次曾兆熊把华连智拉到一边,问:“你们唱什么歌?怎么跟共产党一个调调?”华连智回答:“这是我自己编的歌,孙总理新三民主义政策就有‘扶助工农’这一条,我们唱这个没有错吧?”
华连智是搞政工出身,曾兆熊也就没再说什么。
牛脊山一带山高林密,风景优美,春天山花烂漫,秋来万山红遍,当第一片黄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到了地上,轻轻吹起的秋风带走了夏日的燥热,带来了阵阵凉意,也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盘踞在黄河北面新乡一带的日军有“蠢动”迹象,估计要发起新的进攻。
尽管消息传来后部队有些骚动,但并没有什么人慌乱,对此,曾兆熊等人心里是有数的。
日军对河南进攻的最大可能在南面,这里日军兵力雄厚,以武汉、信阳为依托沿着平汉线及其两侧平原地带进攻,利于机械化部队的展开,而且后方较为巩固,受游击队的牵制很小。新乡方面只有日军一个第35师团,更有宽达一二十公里的黄泛区大地障,不利于大部队展开。近两年,日军虽然不时窜扰豫东皖北一带,但黄泛区成了阻滞日军机械化部队的天然屏障,因而黄泛区以西太平无事,这一次日军多半还是在河东逞他的威风。
退一步说,就算第35师团横下心强渡黄河,这个师团还要守卫自安阳到黄河的近二百公里的平汉铁路,还要守卫道清铁路、汴新铁路以及各县城、据点。平汉铁路安阳至新乡段西边不远就是太行山,那里是八路军的根据地,平汉铁路以东不远则是八路军的冀鲁豫根据地,也需要兵力防范。根据以往经验,只要日军在正面战场发动进攻,共产党的这些根据地就要从后方向日军的据点和交通线发动攻击,所以日军投入进攻的兵力肯定有限。
再说,黄河三百公里河防任务只有一小段是由暂7旅负责,日本人的进攻矛头不一定就落到他们头上。就算日本人过了黄河,河南有汤恩伯、孙桐萱所部数十万大军,未必轮得到像暂7旅这样实力不济的杂牌部队上阵。再退一步说,就算让暂7旅上阵,也肯定是担当跑龙套的角色,诸如侧应主力、敌后袭扰之类的袭扰任务,而非死磕。第35师团顶多出动几千人,过黄泛区这么一场恶战下来,还能有多大攻击力?
暂7旅还有一个有利条件,一旦战局不利,可迅速撤离黄河河防,退居二线牛脊山,利用山区地利固守,对此,曾兆熊早有打算。
当第一战区军司令部通知各部主官和参谋长去开战前会议时,曾兆熊没太当回事,他对这种走过场的军事会议没有兴趣,草莽出身的他,置身于一群学堂出生的官佐之间,一种内在的自卑感就会油然而生,令他很不自在,他一直认为,打仗不是靠瞅着地图磨嘴皮子,靠的是随机应变的经验;更主要的是,他还是摸不透汤恩伯的心,离开了自己的手下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当年韩复榘去开封开会被老蒋乘机解决,对他而言那是警世之鉴。因此,他没有去参加这个会议,而是让华连智代为前往。
华连智开完会后便骑马赶回暂7旅,晚上在旅部召开了全旅主官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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