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中,高克平、龚汝棠、陈益三率领残余的弟兄们发起最后一搏,用刺刀和手榴弹将立足未稳、晕头转向的敌人又一次赶出了阵地。
人人都已精疲力竭,许多人身上伤痕累累,弹药打光了,刺刀拼弯了,大刀卷刃了……
高克平抹了一把满脸的血水和汗水,眯眼望着血红的落日,感觉整个太阳、整个天际都是血染的……
碾子村阵地上能站起来的还剩下三百多人,这仗,说什么也打不下去了!
西边还残留有夕阳的一抹余晖。炸断的电话线又被重新连接起来,旅部通知各营、连长去开会,这也许是暂7旅的最后一次会议。
就在这时,一个伪军军官打着白旗来到碾子村阵地,说是日本皇军有封信要交给他们的最高指挥官。高克平料定是来说降的,打开信一看,果然是劝降书,上面先是恭维一番:“我部自事变以来与贵国军队战斗多矣,迄未遇如此劲敌,贵部顽强抵抗之意志,吾人深表钦佩。”接着话锋一转,“然此等抵抗毫无意义,汤军嫡系之第13军新9师并未投入一兵一卒参战,隔岸坐视贵部牺牲殆尽,此乃事先之预谋,而以我军强大实力,突破贵部防线只是时间问题。吾等实不忍勇武之诸君如此白白牺牲,特遣员商议,希冀与皇军合作提携,归顺汪精卫主席,则富贵可图,否则皇军所至,玉石俱碎。”
信里要求他们两小时内给予答复,否则就再次进攻。
高克平“哼”了一声,命令手下把这个伪军军官给绑了。那个伪军竟然面无惧色,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说:“希望长官为你们剩下的弟兄着想!你们被出卖了,死了也是白死,和皇军合作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龚汝棠接过信看了,说:“老高,这里说的都是实情哪……把他和信一起带到旅部去再说。”
设在县城的旅部被敌机炸毁,临时会议室设在跑马坡的一个磨房里,许多人头上或是胳膊上都缠着绷带,或坐或站围在一盏煤油灯下。
曾兆熊脸色阴骘,说:“华老弟,先把总司令部的电文给大伙儿看看。”
华连智木然地把那份昭示着阴谋的电文放到桌子上。
电文在人们手里传阅着,有人发出了“呸呸”的声音。
曾兆熊靠在木椅上看着每个人的表情,缓缓地说:“都看到了吗?汤司令把我们全卖了!你们都说说,眼下该怎么办?”
为了切实地掌握这支部队,曾兆熊一直不希望汤司令派人到暂7旅来,为此没少给骆高参他们送礼,他没向上面伸手要过什么粮饷,他要的只是一个国军的名号,有了这个名号就可以合法地掠夺老百姓。汤司令似乎也很知趣,要么不派人,要么就交给他些溃兵,或是有犯事前科的下级军官,并无安插亲信的意思,直到最近才派来个耍笔杆子的副旅长。但现在他看清楚了,汤司令早就在算计他的部队,当然不会把自己人往里送,只是在等一个收拾暂7旅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这次会战。汤司令压根儿就不认为这支垃圾部队能挡住日本人,只是让他们和日军拼个鱼死网破,用暂7旅的毁灭来削弱日军进攻的锋芒,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至于最后拦住日军获得战功的,则是他的嫡系新9师。
张忠魁首先表态:“我听旅座的,你说怎么干,弟兄们就怎么干!”曾武说:“狗日的汤司令卖了咱们,咱们也卖了他,这绝户仗咱不打了!让新9师和日本人拼去!”
谁都知道,曾兆熊开口问部下怎么办时,其实心里早想好了对策,这不过是一种试探。张忠魁和曾武都是他的心腹,他俩的发言其实就代表着他的意见。
现在,一、二、三、五营这四个营基本拼光,合计不到四百人,伤兵满营、力竭弹尽。而张忠魁的四营和曾武的手枪连损失最小,加上武装起来的工兵连,他俩手里还掌握着七百多人。暂7旅打残了,但残余下来的主要力量依然攥在曾兆熊手里。
华连智立刻表示反对:“这是临阵脱逃!且不说军法无情,这么一跑,我们怎么对得起世人、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
曾兆熊冷冷地说:“照你的意思,是要大伙儿一块儿把命搭上去给新9师当替死鬼?这才对得起死去的弟兄?”言语中对这个副旅长已经没有半分敬意。
曾兆熊自认为比汤司令这个无耻之徒要高尚,至少他和鬼子拼过,他原来的近四千人马打得还剩下一千挂零,仗打到这份上,也尽力了,就算是一走了之,也对得起天地良心,不像他姓汤的,整整一师人马隔岸观火,连一枪都没放。
华连智说:“我们抗日不是为了新9师,不是为了汤司令!我们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同胞……”
曾兆熊不去理会这种毫无效力的炎炎之词,他打断了华连智的话头,说:“大家再看看这个!”把那封日军的劝降信放到桌上。
华连智“霍”地站起身来,激动地说:“曾旅长,你要是敢投降当汉奸,我第一个就跟你拼命!我们是抗日军人,如果人人都这么做,我们国家还有希望吗?”
屋里空气顿时充满了火药味。
高克平看了华连智一眼,暗自点头,虽然这个副旅长并不称职,但气节还是有的,门外布置警戒的可都是曾武的手枪连。他用略带挑衅的目光看着众人,硬梆梆地说:“谁要是当汉奸,他就是狗娘养的!我姓高的也决不放过他!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死在我手里的鬼子汉奸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早就够本了,不在乎拉上他一块儿死!”
陈益三素来与高克平不和,这时却站在他一边:“高营长的话糙理不糙!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吃喝嫖赌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做汉奸!”
季初五也说:“树要皮,人要脸,投降鬼子,死了也没脸见祖宗!”
有的人随之附和,有的人则沉默着。
曾兆熊拍桌而起:“谁说要投降鬼子了!姓曾的虽然不才,但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的!”
华连智还在争取众人:“汤司令的所作所为难逃天下悠悠之口!我准备给卫立煌司令官发报,汇报我们的处境,请他转告蒋委员长……”
曾兆熊长叹一口气,打断了他:“老弟,晚了!再说,卫总司令也管不了他。汤恩伯是委员长的门生高徒,他可是常给委员长写手本,有委员长的宠信,又有朝中大老如林蔚、俞飞鹏、钱卓伦等人撑腰,他眼里还有谁?”
华连智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一时无言。汤恩伯对下结党营私,蓄意把部下分为好几派,以利自己控制,拉拢亲系,打压杂系;对上则不惜重金重利,老蒋身边的权贵大大小小几乎都受过他的贿赂。暂7旅有今天的命运,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曾兆熊扬了扬手里的电报和劝降信:“我们北面、东面有鬼子,南面有新9师,现在是退也不得,进也不得。汉奸咱们不能当,但又不能让弟兄们白白送死,为今之计,只有往西进山一条路!进了牛脊山,就是咱们的天下,咱们可以用游击战术照样打鬼子嘛。”
他已经把进山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牛脊山的主峰老鸦岭原来是他当土匪时的根据地,虽然后来受了招安,却一直没放弃对那个山头的经营,暗中储藏有大量粮食和弹药,并派人轮流值守,直到他当上国军的上校旅长也依然如故。那地形太好了,背靠悬崖绝壁,无后顾之忧,前面则是几条崎岖小道,摆上几挺机枪连鸟儿都飞不过,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身处乱世的他,深知有这一处宝地就等于给自己留了一条绝佳后路——这不,常年的经营并没有白费,关键时候果然派上了重用!
召开这个会议实际上是一次撤退的动员,他估计不会有人反对的,谁甘心等在这里送死或是投降当汉奸?
让他不放心的是华连智、高克平、龚汝棠这些人,不过等到了山上,一切都由他说了算,大可再慢慢收拾他们。那时,什么都可从长计议,可以再接受国民政府的招安,也可跟日本人讨价还价,大不了再当草头王,倒也乐得自在,手下这上千的人枪谁也不可小觑,有了这些就大有回旋余地。
华连智提出了一个问题:“伤兵怎么办?”他看了看怀表,此时已经是晚7点多,离日军规定的最后期限只有一个多小时了,县城的临时医院已在轰炸中被焚毁,暂7旅这么多重伤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随部队转移到山上,况且,山上也没有条件收容他们。
曾兆熊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华连智说:“我看,还是把他们交给新9师吧,就是时间太紧迫。”
高克平说:“我们可以利用鬼子的劝降争取时间,就说可以考虑投降,但是我们有很多伤员需要救治,是否可以再宽限几个小时。”
华连智问:“鬼子会答应吗?”
高克平说:“敌人的损失也不小,狗日的也要喘口气,把我们逼急了没他的好处。只是……”说到这顿了一顿,“仗开打后,新9师就把桥和路都封死了,他们能接纳我们的人吗?”
华连智觉得他的分析有道理,说:“你们先撤,我来负责伤员的转移。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蔡光臣不会如此无情。”
决议已定,没有人再有二话,大家立刻开始召集部队准备撤退。
华连智摇通了和新9师的电话,蔡光臣用瓮声瓮气的话音询问战况,华连智告诉他,暂7旅基本打光了,现在有大批伤员需要送到后方救治,请他们看在国军一脉的份上,接受这些伤员。
蔡光臣立刻指出他话中的纰漏:“打光了?不会吧!据我所知,曾旅长手里还有一千多号人马。你我都是革命军人,应以民族大义为重,舍小局顾大局,服从上峰指挥!”显然,他一直在关注河对岸的举动,而且对战况有所掌握。
看来他们不把暂7旅全体弟兄置于死地是不罢休的,华连智压抑住内心的怒火,悲伤地说:“蔡师长,这些弟兄是为抗日负伤的,他们杀起鬼子来个个都是好样的,现在急需救治,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流血而死吗?发发慈悲吧!”
蔡光臣似乎被他的话打动了,沉默片刻,说:“我得到的命令是,没有总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谁也不得撤离。”
华连智一时有些不明白,问:“你说什么……什么通行证?”
“上峰有令,我们的任务是坚守阵地,擅自撤退者军法不容!伤员一事,我做不了主,必须请示总司令部!”蔡光臣的话又变得冰冷起来,一说完便“咔嚓”挂断了电话。
一旁的管参谋一直在留心听他们的对话,他拉了拉华连智的袖子,低声说:“副座,借一步说话。”
华连智跟他来到无人处,管参谋从内衣口袋掏出了两张黄纸,上面的印章和签字赫然可见,说:“我们来暂7旅报到时,汤司令就给我俩写了两份特别通行证书,交由我保存,以备万一。你看咱们是不是……”说着停住了话,眼望着他。
华连智暗暗吃惊:汤司令这老狐狸确实早就存心牺牲掉暂7旅,这不光是个阴谋,还是个蓄意已久的阴谋!他在暂7旅呆的时间不算短,特别是经历血战,和弟兄们的感情又深了一层,虽然弟兄们平日散漫惯了,偷鸡摸狗等坏毛病不少,还有如周顺章之类的害群之马,但大多数人为了抗日还是肯流血的,更何况,开打前一直是他在鼓动弟兄们上战场的,他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管参谋见他不置可否,又把头凑近了一点,话音也更低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只小船,就藏在河边的芦苇丛里,我还给咱俩弄了几件便衣,一切都已安排好了。现在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华连智断然摇头:“要走,你一个人走!我已决心和暂7旅共生死、同命运!”
他想,汤司令对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军校毕业生还不算绝情,还给他留了条活路,因此他还抱有希望,蔡光臣也不会绝情到拒绝接纳伤兵的地步,说要请示总司令部也是留了余地的,只是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等待蔡光臣的请示结果了,必须马上行动。
那伪军军官回去后,很快就传话过来,日本人同意将时限再延长两个小时。
华连智集中了所有重伤员,带队向横跨磁水河的公路桥出发,伤员中能搀扶着行走的在前面,躺在担架上的跟随在后。
临走时他向黄县长告别:“把你们留给鬼子,我们对不住全县的老百姓啊。”黄县长凄然一笑:“国之不幸,民之不幸。”
高克平不放心,叫季初五带一个排留下来保护华连智:“形势不对就护着副座退到山上再说,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季初五点头说:“俺明白,一定保证!”
看着这个多年来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高克平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把双手搭在他肩头说:“千万小心,见机行事!”
季初五咧嘴一笑:“高大哥你放心,俺命大着呐,鬼子的坦克都要不了俺的命,他新9师更不能把俺咋样。”
华连智带着伤员们来到公路桥头,河对岸就是新9师的阵地,桥上没有设岗哨,黑暗中也看不清对面的防御工事。
华连智站在桥头大声喊:“新9师的弟兄们,我是暂7旅副旅长华连智!我已经跟你们蔡师长通过电话,请你们让路,让我们的伤员过桥到后方去!”
很快,对面便传来了一个声音:“没有蔡师长的命令,谁也不许过河!上峰有令:放弃阵地以逃跑论处,格杀勿论!”
华连智往前走了几步,大声说:“我们并不是放弃阵地,我们只是把伤员送走!弟兄们,我们的枪是用来打日本鬼子的,不是打自己兄弟的!”
那个声音喊道:“华副旅长,军令如山,军法无情!桥上已经安置了炸药,你如再前进,我们就炸桥!”
华连智说:“请你们赶紧再去请示蔡师长!鬼子马上又要进攻了,你们难道忍心看着这么多伤兵弟兄被敌人杀害吗?你们也就要和鬼子面对面交战了,放我们过去,你们打鬼子也多了一份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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