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鼠疫-鼠疫(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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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1月25日之前,谁都注意到了他情绪变化无常。他曾日复一日地下功夫赢得所在街区居民的好感,改善同他们的关系,之后,他又接连好几天向他们寻衅吵架。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正在退出社交场合,而且转眼之间便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再也见不到他去饭店、去剧院或他喜欢的咖啡馆,不过,他似乎也并没有重新过上他在鼠疫之前过的那种有节制的、默默无闻的生活。他完全隐居在自己的套房里,让邻近的一家饭馆给他送饭。只是在晚间,他才悄悄走出房门去购买必需品,一出商店便急忙走进一些僻静的街道。塔鲁在那段时间的确碰见过他,但从他嘴里也只捞到几个单音节的词句。后来,人们发现他又突然喜欢与人交往了,连过渡阶段都没有。他口若悬河地谈论鼠疫,恳求每个人提意见,每天晚上还欣然投身于潮涌般的人群之中。

    省府发布公告那天,柯塔尔突然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失去了踪影。两天之后,塔鲁碰见他正在大街上游荡。柯塔尔请求塔鲁陪他去一趟近郊区,塔鲁一天工作下来感到格外疲乏,所以有点儿犹豫。但那一位坚持要他去。柯塔尔看上去十分烦躁,他说话很快,声音很大,还胡乱打着手势。他问塔鲁是否认为省府的公告真能结束鼠疫。当然,塔鲁认为,一份政府公告本身是不足以阻止一场灾祸的,但人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瘟疫即将停止,除非偶有不测。

    “不错,”柯塔尔说,“除非偶有不测。不测总是有的嘛。”

    塔鲁提醒他说,省里规定两周以后才开城门,这也说明政府在某种程度上已预见到可能发生的不测。

    “省政府干得不错,”柯塔尔说,神情依然阴郁而烦躁,“因为照一般的做法,省府很可能在空口说白话。”

    塔鲁以为这不是不可能,但他想,最好还是考虑城门不久会开放,生活会转入正常。

    “就算您说得对,”柯塔尔答道,“就算您说得对吧,那么,生活转入正常是指什么呢?”

    “指电影院里有新片放映,”塔鲁笑道。

    柯塔尔可没有笑。他想知道是否可以认为鼠疫不会使城市起任何变化,一切都将照原样重新开始,即是说,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塔鲁之见,鼠疫会使城市发生变化,也不会使城市发生变化。当然,同胞们最强烈的愿望过去是,将来也是做到好像一切如常,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什么也不会变化;但从另一方面看,谁都不可能忘记一切,即使有必要的意志力也做不到。鼠疫会留下痕迹,起码会在人们心灵上留下痕迹。那个小笔年金收入者干脆宣称他对心灵不感兴趣,心灵甚至是他最不担忧的问题。他感兴趣的是,组织机构本身是否会改组,比如,所有的办事机构是否会像过去一样运转。塔鲁只好承认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他认为可以设想,那些在瘟疫期间被扰乱了的办事机构重新启动会遇到一些困难。还可以认为,今后出现的大量问题至少会促使原先的机构改组。

    “噢!”柯塔尔说,“这很可能,其实,谁都得一切重新开始。”

    他们俩一路散步过来,已到了柯塔尔家附近。柯塔尔先有些兴奋,后来又竭力使自己变得乐观。在他的想象里,这个城市已经有了新生活,为了从零开始,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塔鲁说:

    “对呀,不管怎么说,您的情况恐怕也会好转起来。可以说,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他们来到大门前,握了握手。柯塔尔显得越来越激动,他说:

    “您说得有道理,从零开始,这是件好事。”

    但这时有两个男人突然从走廊的阴影里蹿了出来。塔鲁刚听见他的同伴问那两个家伙究竟想干什么,就听见那两个盛装的公务员模样的人问他是否真叫柯塔尔。柯塔尔压低嗓音叫了一声,转身便朝黑暗里冲了过去,那两人和塔鲁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惊诧过去之后,塔鲁问那两人想干什么。他们以谨慎而又礼貌的态度说,是想了解情况,随即朝柯塔尔逃走的方向从容不迫地走了。

    塔鲁回到家里便记下了刚才那一幕,而且立即(有笔迹作充分证明)提到他很疲劳。他补充写道,他还有许多事需要做,但不能以此作为理由让自己不做准备,他还问自己是否真正做好了思想准备。最后,他回答说,无论日间还是夜里,人总有一个时辰是怯懦的,他怕的正是这个时辰,他的笔记到此也就结束了。

    两天过后,也就是开启城门的前几天,里厄大夫在中午回了一趟家,想看看他是否能收到他等待的电报。尽管他那时的工作同鼠疫高峰时期一样累死人,期盼彻底解放的心情却消除了他全部的疲劳。他现在也抱着希望,并为此而心花怒放。人总不能永远朝乾夕惕,把神经绷得太紧,能在抒发感情时终于把为战胜鼠疫而高度集中的精力束解开,这是幸事。倘若那朝思暮想的电报能带来好消息,里厄就有可能一切重新开始。他也认为所有的人都会重新开始。

    他经过门房小屋时,新来的看门人贴着窗玻璃向他微笑。里厄上楼时,还在回想门房那张被疲劳和缺衣少食折磨得十分苍白的脸。

    是的,当撇开一切的时期过去之后,他会重新开始,而且还有几分幸运……他刚一开门,就见母亲迎了过来,她告诉儿子,塔鲁先生身体不适。他早上起了床,但无力走出房门,便又上床睡下了。她有些担忧。

    “也许并不严重。”她的儿子说。

    塔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那转动不灵的头深深陷在长枕头里,几床被子虽厚,还是能看见他那结实胸脯的轮廓。他正在发烧,头疼。他告诉里厄,他的症状不清晰,也有可能是鼠疫。

    里厄给他做了检查,说:

    “不,现在还没有任何明确的迹象。”

    但塔鲁渴得厉害。在过道里,大夫对他母亲说,很可能是鼠疫的初期症状。

    “哦!”她说,“这不可能,不该在这会儿发病!”

    她随即说:

    “咱们把他留下吧,贝尔纳。”

    里厄想了想说:

    “我无权这么干,不过城门马上要开了。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坚信留下他会是我要行使的第一个权利。”

    “贝尔纳,”母亲说,“把我和他都留下吧。你很清楚,我刚才又打了预防针。”

    大夫说,塔鲁也接种了疫苗,但他可能太疲劳,错过了最后那次血清注射,而且忘了采取某些预防措施。

    里厄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再走进塔鲁的房间时,病人看见他手上拿着好几只盛满血清的细颈瓶。

    “噢!就是这个病。”塔鲁说。

    “不,这只不过是预防措施。”

    塔鲁没有回答,只伸出手臂接受没完没了的注射,他自己就曾在别的病人身上做过这类注射。

    里厄正面看着塔鲁,说:

    “我们今晚再看看情况怎么样。”

    “那么隔离的事呢,里厄?”

    “目前还完全不能肯定你得了鼠疫。”

    塔鲁费劲地笑了笑。

    “我还第一次看到光注射血清而不下令隔离。”

    里厄转过身去,说:

    “我母亲和我照顾您。您在这里更舒服些。”

    塔鲁不言语,正在整理细颈瓶的里厄想等他说话再转过身来。结果,里厄还是走到他床边。病人注视着他。他的脸显得十分疲倦,但他的灰色眼睛仍然很沉静。里厄朝他微微一笑。

    “您要是能睡就睡,我一会儿再来看您。”

    他走到门前却听见塔鲁叫他,他转身朝他走去。

    但塔鲁似乎在犹豫该怎样表达他想说的话。

    “里厄,”他终于清晰地说了出来,“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需要这样。”

    “我答应您的要求。”

    塔鲁笑了笑,微笑使他那张宽大的脸显得有点歪。

    “谢谢。我并不想死,我还要斗争。但如果仗已经打输了,我就愿意有一个好的终结。”

    里厄俯下身,紧紧按住塔鲁的肩膀,说道:

    “别这么说。要想成为圣人,就得活下去。斗争吧!”

    到了白天,严寒稍微缓解了些,但中午时分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和冰雹。暮色降临时,天空略微转晴,但寒冷却更刺人骨髓了。里厄在晚间回到家里。他顾不得脱下外衣便径直来到朋友的房间。他母亲正在织毛衣。塔鲁似乎没有挪过位置,但他那因高烧而发白的嘴唇说明他正在坚持斗争。

    “怎么样?”大夫问道。

    塔鲁耸一耸他露在外面的厚厚的肩膀。

    “怎么样,”他说,“我正在成为输家。”

    大夫朝他俯下身去。在病人烧得烫人的皮肤下面已经有成串的淋巴结,他的胸脯发出像地下炼铁炉那样的呼噜声。奇怪的是,塔鲁竟同时呈现出两种不同鼠疫的症状。里厄抬起身来时说,血清还没有来得及发挥全部的效力。这时,塔鲁想说点儿什么,但一阵热浪滚到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话。

    晚饭过后,里厄和他的母亲到病人身边坐了下来。对塔鲁来说,黑夜将在战斗中开始,而里厄也明白,同瘟神打的这场硬仗会延续到黎明。在斗争中,塔鲁五大三粗的体格并不是他最精良的武器,最精良的武器应该是他刚才在大夫的针头下冒出的血液,和血液里比灵魂更为内在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任何科学都无从解释清楚的。他里厄只该在朋友身边观战。他马上要做的事是促使脓肿成熟,给病人输滋补液,几个月反复的失败教会了他如何估价那些措施的效果。实际上,他唯一的任务是给偶然性提供机会,而这类偶然性往往需要人去促进才起作用。现在就得让偶然性起作用,因为他面对的是瘟神的另一副使他困惑的嘴脸。这家伙又一次变着法儿使人们对付它的战略受挫,它从看似已经定居的地方溜走,又去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粉墨登场。它再一次处心积虑地让人感到震惊。

    塔鲁一动不动,还在战斗。整个夜晚,在病魔的多次冲击面前,他没有一次显得焦躁不安,他只以自己健全的体魄和沉默背水一战。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诉里厄他们,他再也不可能分心。里厄只能从朋友的眼睛里了解战斗的各个阶段,那双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上;眼皮时而紧贴眼球,时而相反,舒张放松;目光时而盯住某物,时而回到大夫和他母亲身上。大夫每次遇上病人的目光时,病人都要费大劲冲他微微一笑。

    一时间,从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行人好像听见了远处的雷鸣逐渐逼近因而四处逃跑,雷声最终变成了满街的哗哗水声:原来又下雨了,雨声连带冰雹的噼啪声立即打在了人行道上。大幅的帷幔在窗前波浪般起伏着。里厄站在房间的暗影里,他的注意力曾一度被雨声吸引,现在又转过来重新注视床头灯照射下的塔鲁。他母亲还在织毛衣,她时不时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病人。到现在,大夫已经把该做的事做完了。大雨过后,房间里显得更为肃静,只有那场看不见的战争发出的听不见的厮杀声。被失眠折磨得心烦意乱的里厄在想象里仿佛听见从寂静之外传来一种柔和而均匀的呼啸声,在整个瘟疫期间,这种声音一直伴随着他。他用手势招呼母亲去睡觉,老太太摇头表示拒绝,她的眼睛显得更亮了,她随即仔细看了看她织得没有把握的一针。里厄起身给病人喂水,然后返身坐下。

    外面的行人利用阵雨暂停的刹那在人行道上快步往前走。他们越走越远,脚步声也愈来愈小。里厄大夫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夜晚游人如织,却听不见救护车的铃声,这跟鼠疫之前的夜晚已经十分相似了。这是一个摆脱了瘟疫的夜晚。那被寒冷、灯火和人群驱赶的病魔仿佛已从城市阴暗的深处逃逸,现在来到这间温暖的寝室里,在塔鲁已失去活力的身体上做最后的冲刺。祸乱已不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兴风作浪了,但却在这个房间沉闷的空气里轻轻地嘘嘘作响。原来里厄几个钟头前就听到的声音正是它的呼叫。现在需要等待的,是呼叫声也在这里停下来,是鼠疫也在这里宣告失败。

    黎明前不久,里厄俯身对他母亲说:

    “你应当去睡一会儿,好在八点钟来接替我。睡觉前先滴注药水。”

    里厄老夫人站起身,放好毛线活,然后朝床边走去。塔鲁闭上眼睛已经好一阵了。汗水使他的头发卷成环形贴在他倔强的额头上。老夫人叹了口气,病人闻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她俯下来的温和的面庞,于是,在高烧起伏的煎熬下,他那顽强的微笑再一次出现在嘴边,但他的眼睛又立即闭上了。母亲一走,里厄坐进她刚离开的扶手椅。此刻,外面的街道杳无人声,死一般寂静。屋里已经感觉到清晨的寒意了。

    大夫打起盹来,但黎明时的第一辆车又将他从半睡眠状态中惊醒。他打了个寒战,再看看塔鲁,这才明白现在正是间歇时刻,病人也在睡觉。那辆马车的铁木车轮正在往远处滚滚而去。从窗户望出去,天还黑沉沉的。大夫朝床前走过去时,塔鲁正用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他,好像还睡意浓浓。

    “您睡觉了,是吗?”里厄问。

    “是的。”

    “呼吸舒畅些了吗?”

    “稍微舒畅些。这有意义吗?”

    里厄默不作答,片刻过后,他说:

    “没有,塔鲁,这没什么意义。您跟我一样明白,这无非是早上的缓解。”

    塔鲁表示同意。

    “谢谢,”他说,“您就一直这样确切地回答我吧。”

    里厄在床脚边坐下。他感觉到身边的病人两条腿又长又僵直,就像死人的肢体。塔鲁的呼吸更粗重了。他喘息着问:

    “又要发高烧了,是吗,里厄?”

    “是的,不过要到中午才能肯定。”

    塔鲁闭上眼睛,好像在养精蓄锐。在他的面部呈现出一种疲乏而厌倦的表情。他等着体温上升,其实体温已经在他体内的什么地方蠢蠢欲动了。他睁开眼睛,目光却十分黯淡。只是在看到里厄俯下身来时,他的眼睛才清亮了些。

    “喝吧。”里厄说。

    塔鲁喝完后,头又往后一倒。

    “拖得真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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