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鼠疫-鼠疫(3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但这种普遍的热情洋溢的举动还不能说明一切,傍晚时分,大街上有一些走在朗贝尔身边的人就常常以冷静沉着的姿态来掩盖他们更微妙的幸福感。原来,许多成双成对的人,不少举家出行的人看上去都只不过正在安详地散步。实际上,其中大多数的人都在对他们受过痛苦的地方进行充满温情的朝拜。他们是在向新来乍到的人介绍鼠疫明明暗暗的征貌和它留下的肆虐历史的遗迹。在有些情况下,人们装作向导,或见多识广的人,或鼠疫的见证人,对别人大谈当时的险情,却从不提人们的恐惧。这样的乐趣当然没有害处。但也有另外的情况,那时,参观的路线更激动人心,一人沉浸在甜蜜而忧心的回忆里时,可能会对他的伴侣说:“当时就在这个地方,我好想和你睡觉呀,你却不在我身边。”这类情意缠绵的参观者很容易认出来:一路上,他们在喧闹的人群里总有自己的小天地,在小天地里喁喁私语,互吐衷情。他们比十字路口的乐队更生动地体现了真正的解放。那一对对心醉神迷的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话虽不多,却以他们得意扬扬、唯我独乐的神情在一片喧闹声中表明,鼠疫已经结束,恐怖时期已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不顾明显的事实,若无其事地否认我们曾在这样疯狂的世界生活过:在那里,人被屠杀就像打死苍蝇一样天天发生;他们还否认我们经受过绝对意义上的野蛮行径和有预谋的疯狂行为的摧残,否认我们曾受到监禁并由此而目睹昔日的传统受到肆无忌惮的摧毁,否认我们闻到过使所有尚未被杀的人目瞪口呆的死人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是被吓呆了的百姓:我们当中每天都有一部分人被成堆地扔进焚尸炉,烧成浓浓的黑烟,而另一部分人则背着无能为力和恐怖的枷锁等着厄运到来。

    总之,以上的情景是里厄大夫亲眼看见的,他在傍晚独自上路后,正在钟声、炮声、乐曲声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设法到达近郊区。他还在继续行医,病人是没有假日的。沐浴在纯净霞光里的城市,处处都能闻到昔日熟悉的烤肉和茴香酒的香味。在他周围到处都有仰天欢笑的人。男男女女,搂搂抱抱,面色绯红,欲火中烧。不错,鼠疫连同恐怖都结束了,那些紧缠在一起的手臂说明,在深层意义上,鼠疫本来就意味着流放和分离。

    几个月来,里厄看见路上的行人老有一种亲如一家的神气,今天他才第一次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只须看看自己周围就足够了。人们熬到鼠疫结束时,由于生活艰苦,缺衣少食,他们不得不穿上在长期移民生活中穿过的衣服,首先是他们的脸,其次是他们现在穿的衣服说明他们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的祖国在遥远的地方。从鼠疫迫使城门关闭那一刻起,他们一直在离别状态下生活,他们已远离了可以使人忘记一切的人间真情。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这些男人和女人都程度不同地渴望过团聚,对每个人来说,团聚的性质不一定相同,但对所有的人来说,团聚都是不可能的。其中大多数人都曾全力呼唤远方的亲人,想望温热的肉体、甜蜜的柔情,或共同的习惯。其中有些人被排除在人的友情之外,他们再也不能通过诸如信件、火车、船只等正常途径与友人交往,他们为此而苦恼万分,虽然往往并不自觉。还有少数人,也许可以举出塔鲁吧,他们也曾希望重新得到某种东西,他们说不清是什么,但他们认为那似乎是他们唯一想得到的东西。既然没有别的名称,有时他们就管它叫安宁。

    里厄还在走路。他越往前走,周围的人越多,闹声也越大,他感到自己想去的近郊区似乎因此而在往后退。后来,他渐渐融入了这个高声喧嚷的庞然大物,他在其中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喧嚷至少部分代表了他的心声。是的,所有的人都曾在肉体和精神上一起经受过痛苦:难以忍受的空虚、无可挽回的分离、不能满足的欲求。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在救护车的铃声里,在约定俗成叫作命运的提醒声中,在摆脱不了的恐怖和内心反抗的可怕氛围里,从未停止散布一个举足轻重的传闻,传闻警告那些惊恐万状的人们,说他们必须重返自己真正的故乡。而他们的真正故乡全都在被封锁的疫城城墙之外,在芬芳的荆棘丛中,在山冈上,在大海岸边,在自由的国度里,在有分量的温柔之乡。他们想去的地方正是他们的故乡,正是他们幸福之所在,而对其余的一切,他们都嗤之以鼻。

    至于这种被迫分居和希望团聚可能有什么意义,里厄却一无所知。他继续走着,四面八方都有人挤他,吆喝他,后来,他渐渐走进了一些不那么拥挤的街道。他想,这类事情有没有意义都无伤大雅,只要符合人们愿望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就够了。

    他这才明白了什么东西符合人们的愿望,踏入郊区冷冷清清的街道后,他就看得更清楚了。有些人不思进取,只想回到他们爱情的安乐窝里,这种人有时也能得到报偿。当然,他们当中也有人因失去了朝思暮想的亲人,还在城里孤零零地踯躅。有些人没有受过两次离别之苦还算是幸运的,不像某些人,在瘟疫之前很久并没能旗开得胜赢得爱情,后来又年复一年地盲目维持勉强的结合,到头来情人变了夫妻反成仇。这些人像里厄本人一样犯了轻率的毛病,总想依靠时间解决问题,结果离别竟成了永诀。也还有些人毫不迟疑地找回了他们以为失去了的亲人,比如朗贝尔,这天早晨在离开他时,里厄就曾对他说:“勇敢些,从现在开始就该靠理智行事了。”起码在一定的时期内他们会感到幸福。他们现在才明白,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永远想望而且有时还能得到,那就是人间的真情。

    相反,那些想超越人类而去寻求连他们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的人,谁都没有找到答案。塔鲁似乎找到了他谈到过的难以寻觅的安宁,但他是在死神那里找到的,是在安宁对他已毫无用处的时刻找到的。如果说别的一些人,如里厄看见许多站在大门口,在夕阳下紧紧搂在一起,痴迷地互相凝视的人,如果说他们实现了想望,那是因为他们想望的是唯一取决于他们自己的东西。里厄在转入格朗和柯塔尔住的街道时,他想,那些自满自足、对自己可怜而又可厌的爱情生活津津乐道的人获得——起码有时获得——欢乐的奖赏,这是合理而又公正的。

    这部记事性编年史即将结束。是时候了,里厄大夫承认自己是书的作者。但在叙述最后一些事件之前,他至少希望对自己涉足写书做些说明,并敦促读者理解,他一直坚持以见证人的客观口吻进行记述。在整个鼠疫期间,他的职业使他有机会见到大多数同胞并记录他们的感受。因此他有条件报道自己的所见所闻。总的说来,他努力避免记述他未曾目睹的事情,避免将自己杜撰的想法强加给鼠疫期间的工作伙伴,而且尽量只利用由于偶然性或不幸事件落到他手里的资料。

    由于他是在为某种犯罪行为作证,他像一切有诚意的证人一样,做了某些保留。但他同时又受良心的指使,曾毫不犹豫地站在受害者一边,而且心甘情愿与人们、与他的同胞们在共同拥有的唯一的可靠性方面协调一致,那可靠性就是爱,是痛苦和被迫的离散。因此可以说,他分担了同胞们全部的忧患,而且把他们的处境当成自己的处境。

    作为忠实的证人,他必须首先记录的是人的行为、有关的资料和传闻。而他个人需要说的话、他的期待、他受到的各种考验,都应当避而不谈。如果说他曾利用过这方面的材料,那也只为了解他的同胞或让别人了解他们,只为以最准确的形式把他们往往模糊感觉到的东西表现出来。说实在的,这种理性的努力并没有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当他恨不得直接向千百个呻吟着的鼠疫患者吐露心声时,他会想到自己的痛苦无一例外都同时是别人的痛苦,在一个往往由自己独自承担痛苦的世界,这种患难同当的情况已经很了不起了,于是他即刻忍住。的确,他应当为所有的人说话。

    然而,至少有一个同胞,里厄大夫不能为他说话。那就是塔鲁有一天向里厄谈到的那个人,塔鲁说:“他唯一的真正罪行,就是从心底里赞成置儿童和成人于死地的那东西。其余的事我都能理解,但对这一点,我只能说不得不原谅他。”那人内心愚顽、孤独,此书以他为结束恰到好处。

    当里厄大夫从喜庆喧闹的大街挤出来,正想转到格朗和柯塔尔居住的那条小街时,他被一道警戒线拦住了去路。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使这个街区显得格外寂静,里厄早已料到这种既偏僻又无闹声的状况。他出示了他的证件。

    “不行,大夫,”警察说,“有个疯子在朝人群开枪。不过您得留下,您可能派上用场。”

    这时,里厄看见格朗正朝他走过来。格朗也是一问三不知。有人不让他通过,他听说子弹是从他住的那幢楼房射出来的。从远处望过去,那幢房屋的正面正笼罩在没有热度的太阳的最后一道金色的霞光里。房屋周边是一片空旷的场地,一直伸展到对面的人行道。在街道中央,可以清楚看见一顶帽子和一块肮脏的布片。里厄和格朗远远望去,只见街的另一头也有一道警戒线,和挡住他们的这根绳子平行,有几个本街区的居民正在绳子后面匆匆走来走去。他们再仔细一看,又发现一些手持左轮手枪的警察蹲在这幢房屋对面一些楼房的大门内,而这幢房屋的所有窗户都关上了,只有三楼的一扇百叶窗似乎还半开着。街上一片沉寂,只能听到从城中心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