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房根森出了旅部大门的时候,并没发现有个人一直在跟着他。当然,他更不会想到,无情的子弹已经上到了枪膛,时机一到,便会一触即发,要了他的性命。与此同时,地下共产党员方德江正心情紧张而兴奋地守候在宏德堂玉雕店里,等待着上级派来的联络人与其秘密接头,共商掌控方兴途军队的大计。
房根森是来找李秋燕的,当他得知她已经永远离开了宏德堂,在掖城落下脚来后,就急于过来看看她。
在李秋燕做出离开宏德堂的决定近一个月后,她如愿以偿地走出了宏德堂。李秋燕结束与方兴迅这段婚姻的要求,得到了宏德堂人的理解与赞同。方兴运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王玉玟与方兴迅想也没想就直接同意了。吴怡蓉也没有反对,还提出能给李秋燕一些补偿,她觉得,宏德堂嫁丫鬟都有不错的嫁妆,何况是曾在宏德堂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媳妇,宏德堂不能太对不起她。不过,李秋燕谢绝了吴怡蓉的好意,只带走了自己的随身物品,与净身出户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宏德堂人大都猜测出了李秋燕的去向,她一定会去掖城找房根森,实现她蕴藏在心底的梦想。方兴运自然也想到了,像在南书房当了许多年教书先生的张则青最终娶了房根兰为妻一样,如果李秋燕与房根森最终走到了一起,肯定不会让他感到舒服。但是,他已经不忍心去阻拦李秋燕的行动,这是因为,他知道,李秋燕走出这一步是被逼无奈的结果,她忍辱负重地在宏德堂守了这么多年活寡,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三弟方兴迅理应为这段悲剧的婚姻负责。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从物质上来讲,宏德堂永远欠她的。所以,李秋燕走的这天,方兴运派出了宏德堂的马拉轿车,吴怡蓉还偷偷地将一小袋现大洋塞进了李秋燕的包袱,并嘱咐她有空就回来看看。李秋燕肯定不会再回来看看了,宏德堂是许多女人心中的天堂,而对她来说,却与地狱无异。
李秋燕在掖城的落脚之处就是她原来的家,爹李开玉去世后,房子就一直空着。对于李秋燕的离开,最伤心不过的便是方童年了,他对这个三奶奶有感情,他为三奶奶的不幸遭遇而鸣冤叫屈。现在,三奶奶要走了,他知道她为什么走,心里又高兴又伤感。许多年前,他与三奶奶同一天来到宏德堂,今天三奶奶却要走了,所以,他要送三奶奶到掖城,以此表达自己心中的恋恋不舍。
“童年啊,你还是回去吧,周先生那里需要你。”马拉轿车出了方家村口,李秋燕便转身对方童年说。
周仕君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方童年已经成为他不可缺少的帮手。昨天,当方童年将自己要送李秋燕去掖城的想法告诉周仕君时,他便马上同意了。方童年的善良是周仕君最为看重的,甚至超过了他对其聪明伶俐的欣赏。善人者,人亦善之,他觉得,方童年会有一个好的未来。
“三奶奶,周先生也愿意让俺来,还让俺问候您。”方童年轻声说,“俺觉得,宏德堂对不住您。”
对不住俺?李秋燕一听,眼圈就红了,好像这些年来的委屈与心酸都一下子涌上了心头:“童年啊,没有谁对不住谁,是俺前生欠宏德堂的。”
“缘是天定,分是人为,三奶奶,只能说您与宏德堂有缘而没有分啊。”方童年伤心万分地说。
方童年虽然还只是个懵懂少年,却经常说些大人话,李秋燕知道,这是他肯读书的结果。马拉轿车一路前行,马脖子上的铜铃铛叮当作响,清脆悦耳。渐渐地,方家村消失在视线里,李秋燕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一眼。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宏德堂有情有义,而她却恰恰碰到了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这些年来的酸甜苦辣会让她铭记一生。
“童年,你今年多大了啊?”李秋燕扭头看着方童年。
方童年不明白李秋燕为什么会明知故问,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来到宏德堂的,只是来的方式不同。他低着头,不说话。
“宏德堂正忙着给你哥哥方童文找媳妇呢,俺看啊,你也可以找媳妇了。”李秋燕亲热地摸摸方童年的头,“就你现在这学问啊,一定能找个好媳妇。”
现在,经常有人拿给方童年找媳妇开玩笑,让他觉得很难为情,他一拧脖子说:“不找。”
李秋燕笑了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哪能不找?童年,将来找了媳妇可得领来让俺看看啊。”
方童年听罢,先是点了下头,接着又摇了下头。找媳妇的事,他压根儿就没想过,或者说,他现在还没有对女人感兴趣,相对于宏德堂的男孩子都早熟来说,他明显地晚熟了。在方童年的眼里,除了书就是东院南屋里的那一窝水狼。现在,这窝被宏德堂赋予特别意义的水狼已经繁衍了好几代,它的祖祖辈辈都被宏德堂的女人们奉若神明,像菩萨一样供着,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水狼。经历了两次生死关口之后,方童年活到了今天,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的魔咒由此被打破,有些事情你信得信,不信也得信。
马拉轿车四平八稳地来到了掖城北城门,几个士兵持枪挡住了他们。眼下,房根森的剿匪行动大获全胜,几股顽匪被他打得屁滚尿流,死的死,逃的逃,南山已经没有了土匪的踪影,为了防止土匪逃进城里,房根森加强了警戒。
方兴途令房根森戴罪立功,进山剿匪,但是,房根森是带着怒气与怨气接受命令的。房家庄事件的罪魁祸首依然没有找到,他就必须为其顶罪,以消解民愤。时至今日,静下心来的方兴途也看出了事件的破绽,是别有用心的人栽赃陷害了房根森,而他之所以不改初衷,正是不想让阴谋得逞。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阴谋者的目的是想离间他与房根森的关系,只是想到了有人想借此搞臭他的军队,达到军队与乡民对立的目的。房根森一名忠诚的部下要心甘情愿地当替罪羊,去军部向方兴途自首,以死谢罪,从而洗清他的不白之冤,却被他严词拒绝了。自然,房根森明白部下的好意,但是,为了实现自己当上副军长的梦想,让平白无故的部下去送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房根森没有料到,他奉命进山剿匪,却受到房根林的劝阻。本来,在房根森被房家庄事件困扰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房根林的心情正好。他一手操纵了这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其效果由于执行者的即兴发挥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他因此而受到国民党省党部崔干事的褒奖。而且,他也发现,尽管房根森还口口声声地言称忠于方兴途,但是,怨恨已经不由自主地萌生了。这对房根林来说,意义是重大的。同时,他也了解这个二弟,房根森从小就争强好胜,不会轻易认输。那么,眼下房根森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当上副军长,或许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会挖空心思,不择手段。
这时候的房根森并不知道,南山势力最大的一股土匪的头目,正是他当年杀死的知县丁明才的女儿丁冬梅。但是,房根林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况且仍然对她存有爱意,丁冬梅的势力再强大,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会成为房根森的对手。那么,一旦房根森的部队与其火拼,她以及她的手下都将成为炮灰。更为重要的是,房根林不能让房根森的剿匪行动取得胜果,如果这样,他就会得到方兴途的重新赏识,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房根林向房根森讲述了他与丁冬梅的故事,以期劝阻房根森网开一面,别对丁冬梅动手,只象征性地扫荡其他土匪就行了。房根森此前并不了解房根林与丁冬梅的关系,也没有想到她就是知县丁明才的女儿。
“俺是军人,就不能考虑那么多了。”听了房根林的要求,房根森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
“是你当年杀了她爹,才逼得人家当了土匪!”房根森的冷漠让房根林急火攻心,“你要给人家留条活路啊!”
尽管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是,爷爷房国武在掖城南刑场上被乱枪打死的情景他一直没有忘记过,房根森似乎再次看到了那个血淋淋的画面:“是她爹先杀了咱爷爷,俺给咱爷爷报仇,这个你能忘了吗?你为这点男女私情就忘记了深仇大恨,爷爷要是地下有知,能轻饶了你吗?你还是义武堂子孙吗?”
“你……你还知道你是义武堂的子孙啊?”房根林恼羞成怒了,“你就跟着方兴途一条道走到黑吧,俺先把话放在这儿,你将来有后悔的时候。”
房根林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不过,他并没有回国民党掖县党部,而是径直去了盖平山,拟向丁冬梅通报房根森要剿匪的消息。但是,他并没有见到丁冬梅,山口守门的土匪将他拦住了。土匪几经请示,丁冬梅就是不让他上山。无奈之中,他只好让土匪传话给她,说房根森要率军进山剿匪,她势力强大,首当其冲,让她带着她的人赶快撤离掖县,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丁冬梅之所以拒绝与房根林再次见面,是因为,她刚刚知道了当年一刀将她爹丁明才的头颅砍成两瓣的房根森,就是驻扎在掖城的奉军旅长,他就是房根林的胞弟。于是,她对房家的仇恨又蓦然膨胀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决意要像他杀了她爹一样杀了房根森。但是,她心知肚明的是,她以及她带领的这股土匪不是房根森的对手,她只能忍气吞声,寻机报仇。可是,当她还没有找到报仇机会的时候,房根森却要带领军队进山剿匪了。为了保存实力,她马上决定,如同当年赵重彪逃离掖县一样,尽快离开掖县,报仇雪恨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然而,就在那个晚上,房根森亲率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剿了盖平山,消灭了丁冬梅的大股土匪,她连滚带爬地带着几个人趁着夜色从后山跑了。房根森的快刀斩乱麻,正是因为他料到房根林会给丁冬梅报信,如果丁冬梅带着她的人跑了,他又将面临方兴途的质疑,非但没有戴罪立功,反倒是罪上加罪了。坦白地说,在发生了房家庄事件之后,房根森已经心灰意冷,如果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副军长职位在吸引着他,或许他早就解甲归田了。
丁冬梅并没有跑远,在房根森紧锁城门之前的当夜就潜进了掖城,面对新仇旧恨,她决意铤而走险,杀了房根森,然后再远走高飞,去遥远的大连投奔自己的姑姑与姑夫,如同当年房根森要杀了丁明才再逃亡东北一样。几天来,她女扮男装,成了一个卖香烟的小贩子,一直守候在房根森旅部的门口,等待着他的出现。然而,他很少出门,有一天下午,他出来了,身边还跟着十几个卫兵,前呼后拥的,她根本无法下手。这天下午,当李秋燕来到掖城北门的时候,丁冬梅不会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李秋燕和方童年跟守城门的卫兵交涉了几句,就被放行了。马拉轿车拐过几条小道,便到了她原来的家。昔日温馨的家园已经是面目全非,杂乱不堪,李秋燕跟方童年及车夫忙了整整一天才拾掇得有了落足之地。这时天色已经晚了,李秋燕没留方童年吃饭,让他跟车夫赶紧回去,省得家里人担心。
“三奶奶,俺会来看您。”当李秋燕将方童年送出院门口的时候,他哭了。
实际上,李秋燕比方童年更想哭,从即将走出宏德堂大门的那一刻起,泪花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但是,她告诉自己不能哭,走出宏德堂是一种解脱,她必须平静地离开。
“童年啊,你要常来看俺啊。”李秋燕终于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感情,一把将方童年搂在怀里,痛哭失声了,“你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啊,三奶奶会想你,想你啊。”
“三奶奶,俺一定会来看您。宏德堂对不住您,俺要对得住您。”方童年说着,也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童年啊,这是你三奶奶的命啊。”李秋燕从袖口掏出手绢来,擦着方童年脸上的泪水,“将来啊,你说了媳妇可是一定要让俺看看啊。”
尽管方童年并没想到自己要找媳妇,还是点点头答应了。然后,他就跳上马拉轿车,与李秋燕挥手告别了。李秋燕一直站在院门口,直到方童年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才回了院子。这时的她不会想到,方童年并没有直接回方家村,而是让车子拐了个弯,先是在一家菜馆要了几样饭菜,嘱店主给李秋燕送去,然后又来到了房根森的旅部。方童年理解李秋燕的心思,他想帮不幸的三奶奶做点什么,就决定马上将李秋燕回到掖城的消息告诉房根森。
房根森得到方童年来找他的报告就出门来见,在得知李秋燕离开宏德堂并住进掖城后,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滋味儿。他知道李秋燕为什么这样做,就马上决定去看她一眼。尽管李秋燕现在已经不是宏德堂的媳妇了,房根森还是心有忌惮的,他心里明白,她的这个选择与自己有关。所以,他没带随从,只身前往李秋燕的住处。
如此这般,丁冬梅等待多日的机会终于出现了,当她看到房根森独自一人出了旅部的大门并向西走去的时候,便悄悄地跟在了他的后边。她觉得,这个晚上房根森肯定是跑不掉了,这么多年的土匪生涯已经练就了她百发百中的枪法,即使是十几米开外的一只小鸟也不会逃脱了她射出的子弹。为死去的爹报仇,为刚刚死去的几十个弟兄报仇,丁冬梅的手心发热,已经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了。
出了旅部的大门,房根森沿着西关大街走了几步,然后左拐并一路向南走去。对于李秋燕的家,房根森是再熟悉不过的。当年,李秋燕为演武戏而到义武堂练习武术的时候,房根森曾多次送她回家。当然,他只是送到门口,从没进去过。房根森清晰地记得,李秋燕的家门口有一条用磨盘铺成的路,是掖城有名的磨盘街,有说建于隋唐,有说建于明末。据传,许久以前,有个掖县知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血迹斑斑的人向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哭诉道:青天大老爷,俺被人害死在磨盘底下,您给俺做主啊!一梦醒来,知县信以为真,决意破案,遂令全县所有乡民上缴家中磨盘,并派出官兵督察。巧合的是,官兵果然在一农户家中的磨盘下面找出了一具尸体。一桩离奇的杀人案由此告破,县城里却堆积了无数磨盘,一放就是数年,后来便有有心人废物利用,发动乡民铺成了一条磨盘街。几百年来,地上的磨盘被行人车马踩踏得油光瓦亮。这磨盘有大有小,有圆也有缺,就像天上的月亮,房根森想起这条街就会想起当年的那段美好时光。现在,许多年过去了,他再次踏上了这条路,老街依然往日模样,却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房根森自然会触景生情,几多哀怨与愤懑涌上心头,眼睛也禁不住湿润了。
房根森拍响院门的时候,李秋燕正瞅着桌上的饭菜发呆。方童年这孩子太懂事了,不能不让她动容。几年前,如果不是他的及时出现,房梁上的那根绳索已经把她送到另一个世界了。今天,他把她送回了掖城,期待着她开始新的生活。这时,房根森就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旅部找他,他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现在,听到拍门声,李秋燕愣了下,不知道谁会在她刚刚回到掖城后就来找她。她想了许多出嫁前的街坊邻居,就是没想到会是房根森。所以,当她开了院门,看到是房根森站在门口的时候,竟然一时不知所措了。
“秋燕!”房根森面肌紧绷,想将李秋燕拥在怀里,双手举在半空却又停住了。
“根森,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俺来了掖城?”李秋燕注意到了房根森的克制,吃惊地问道。
房根森回头望了眼,抬脚进了院子,小声说:“屋里说吧。”
李秋燕关上院门,插上门闩,将房根森引领到堂屋。
丁冬梅一直远远地跟在房根森的身后,当她看到他在这家院门口停下来时,就机敏地躲藏在拐角处的一个门楼里,然后掏出了已经有子弹上膛的枪。她不知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因为她不知道房根森与李秋燕的爱情故事。她只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干掉他,以解心头之恨。
“方童年刚才去了旅部,说你来了。”房根森在方桌前坐下来,抬头巡视着整个堂屋,“他还说,你已经离开宏德堂了。”
“是。”李秋燕低着头说。
“为什么?”房根森摘下大盖帽放在桌子上,站起来,目光暗淡地问道。
无论如何,李秋燕都不会想到房根森会问出一句“为什么”,她心知肚明的是,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回归,她还没有勇气走出这一步。
“你说为什么?”李秋燕愣了下,才反问道。
房根森是在明知故问,问得有些心虚。他一得到李秋燕离开宏德堂的消息,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做。他意识到,她会很快去旅部找他,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事情。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来了。眼下,副军长的职位如同拴在狗头顶上的肉烧饼,闻着挺香,却怎么也够不着。房根森经不住这个诱惑,所以才会忍气吞声,做最后的努力。李秋燕离开宏德堂,明眼人都会明白为什么,包括军长方兴途,房根森无法断定军长对此事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绝不会为此而高兴。那么,为了不再引起方兴途对他的反感,他与李秋燕的这段情感必须就此为止,他明白,自己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不能因此而影响了自己的升迁梦想。但是现在,面对仍然痴情不改的李秋燕,他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胸意了。
“秋燕啊,俺明白你的心思,可是……可是现在……”房根森欲言又止了,眼睛也不敢与李秋燕对视。
毫无疑问,李秋燕是个聪明的女人,房根森的吞吞吐吐让她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变化。从他再次出现在掖县时的情不自禁到眼前的冷若冰霜,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自然,她会了解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宏德堂与义武堂的水火不相容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如同家常便饭,震动整个掖县的房家庄事件让房根森以及许多人都心有余悸。她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产生了这样的变化,难道仅仅是因为宏德堂或者方兴途的感受吗?
“可是什么?根森,你要给俺讲明白。”李秋燕在房根森的对面坐下来,声调哀怨地说。
房根森觉得,他是说不明白的,这是因为,他不能将他一心想当上副军长的心思告诉李秋燕。为了自己的官欲,他竟然抛弃了个人的情感,她是不会原谅他的。那么,他只有选择回避。
“秋燕,来,不说那么多了,咱们吃饭吧,俺也饿了。”房根森伸手拿起筷子,故作轻松地说。
这个时候,李秋燕内心的失望是可以想象的,在她一错再错以后,终于鼓起勇气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之时,她苦苦等待的人却蓦然改弦易辙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天生就是一个苦命的人,命运从来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她想哭,却突然笑了起来。
“根森,你请回吧。”李秋燕眉头一皱,然后笑容满面地说。
显然,房根森被李秋燕的神情惊呆了,或者说,他意识到将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但是,他绝不会想到,那个叫丁冬梅的女人此时已经悄悄地跳进院里,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堂屋门口的立柱后面,只要时机一到,便会扣动扳机,要了他的性命。
“秋燕啊,你听俺说……”房根森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秋燕,“俺以后会……”
以后?他们还会有以后吗?李秋燕站起来,拿起房根森放在桌子上的军帽,扣在了他的头上,冷笑着说:“你什么也别说了,快回去吧。”
房根森手中的筷子晃了晃,抬眼看着李秋燕。他发现,她的眸子里闪现着大彻大悟的光芒,如同一个看破红尘而进入四大皆空境界的佛门弟子。
“秋燕,你这是……”房根森尴尬地说。
“房根森,你走吧。”李秋燕一把夺下了房根森手中的筷子,“你放心,俺不会再纠缠你。”
“不,秋燕!”房根森也站起来,脸涨得通红。
“走,俺让你走!”李秋燕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厉声说。
这个时候的房根森似乎变成了两个人,一个要走,一个不想走。很快,前者战胜了后者,为了实现早日当上副军长的梦想,他决意要割舍这份情感,做一个无情的男人了。于是,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毫无疑问,门外的丁冬梅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刚才房根森背对她的时候,她本已经有机会动手。但是,她对他们充满了好奇,正是女人的好奇心让她错过了稍纵即逝的机会。现在,当房根森迈步向门口走来的时候,她迅速躲闪到门后,紧紧地握着枪柄,只要房根森走出门口,她就会一枪打死他。
房根森的内心纠结得很,他觉得,他有愧于李秋燕的一片苦心,他的行为是一种令人不齿的背叛。但是,为了他的梦想,他决意一路走下去。
李秋燕看着房根森无情的背影,再也不能掩饰内心的绝望,紧闭的感情之门突然打开,失控地哭出声来。
“秋燕!”房根森听到了这充满苦楚的哭声,站住,回过身来。
门外的丁冬梅见状,迅速闪出身来,举枪对准了房根森的后背。正对门口的李秋燕蓦地看到了这黑洞洞的枪口,本能地惊呼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就在丁冬梅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将房根森扑倒在地。
砰!丁冬梅手中的枪响了,子弹飞出枪膛,击碎了条案上的花瓶。马上,她又冲地上开了第二枪。这第二枪属于情急之中的下意识,却正中李秋燕的后背。子弹穿过她的心脏,又钻进了房根森的右胸。李秋燕死死地压在房根森的身上,他奋力推开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掏出了枪,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时,丁冬梅已经跑至院里的东墙脚,就在她飞身越过墙头的时候,房根森开枪了。丁冬梅觉得自己的耳边有一阵厉风刮过,头顶上的瓜皮帽被子弹划了一道口子。她跌落在地上,又迅速爬起来,顺着屋后的小道逃之夭夭了。
房根森头晕目眩地走向院门口,拉开门闩,这个时候,沿街巡逻的宪兵听到枪声已经跑了过来,当他们发现身负枪伤者是自己的旅长时,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了。
“快,传俺的命令,封闭城门,什么人也不准出去。”房根森强忍疼痛,有气无力地说。
房根森与李秋燕被宪兵们送到了梅铁医院,他并无大碍,子弹如同一枚铜钉扎在了他的右胸,取出来就行了。但是,李秋燕却死了,带着对爱情的绝望离开了这个世界。房根森没有看清开枪者的面目,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情急之下,他凭着一种感觉向这个黑影开了枪,并不能确定是否击中了目标。
“封锁掖城的所有医院,如果那个人负伤了,肯定要去医院,谁抓住这个人,赏一百块现大洋。”房根森的双眼里冒着怒火,命令道。
李秋燕被抬进了停尸房,房根森在她的遗体前站了许久,他知道,如果不是她替他挡住了子弹,现在躺在这里的应该是他。他爱过她,曾企图带她一起逃往东北。他现在仍然爱着她,但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却选择了忍痛舍弃。她带着对他的爱与恨走了,房根森心中的悔恨难以遏制,他暗中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为李秋燕报仇,就像当年为爷爷房国武报仇而杀了知县丁明才那样。
那么,谁向他开的枪?为什么要杀他?房根森绞尽脑汁,却一时找不出答案。现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口无不哨兵林立,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而各个医院也站满了士兵。房根森相信,杀手已经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丁冬梅并没有逃,她知道已经无路可逃了,一路躲躲藏藏地沿着一条小道前行。她走得毫无目的,似乎整个掖县都没有她的藏身之地。终于,小道到了尽头,眼前是一个丁字路口,她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回望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她的心里还是一惊,迅速拐过路口,向南走去。
这幅场景就像许多年前知县丁明才派出的清兵追杀朝廷要犯房根森一样,是死是活取决于是否会有救星出现。当年,宏德堂救了房根森,现在,丁冬梅举目无亲,无疑是凶多吉少了。实际上,此时夜幕正浓,士兵们并没有发现丁冬梅,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沿街巡逻。丁冬梅越走越快,冷汗不禁冒出了额头。她感觉到,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抬头望去,好像前面又有几个人影在动。犹如惊弓之鸟般的丁冬梅确认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决意要与追兵拼个鱼死网破了,她再次掏出了枪,躲进了一间门楼里,绝望地靠在门板上。正是这一靠,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将她晃倒在地。她正要挣扎着爬起来,有一只大手伸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房根林?丁冬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阵惊悸与欣喜涌上心头。
这个小院正是房根林租用的房屋,也就是国民党掖县党部。他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刚才隐隐约约的枪声与街上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让他感觉到了今晚掖县城的不同寻常。院门没关,为了安全,他是出来关门的。丁冬梅的慌作一团说明她正在危机之中,于是,他迅速关好院门,又将门后的一根木棍死死地顶在门闩上,然后拉起丁冬梅,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丁冬梅就这么逢凶化吉,绝路逢生了。
但是,这个夜晚的掖城由于丁冬梅的复仇行动而变得风声鹤唳,鸡犬不宁,几声枪响过后,大街小巷里似乎到处都有搜查的军人。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枪声告诉人们,掖城出了大事。于是,街上的行人纷纷跑回家去,关上了房门,吹灭了灯盏,然后竖起耳朵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此时此刻,在西关大街的宏德堂玉雕店里,方德江坐在店门紧闭的大堂里,浓眉紧锁,来回踱着步子。刚才的枪声他也听到了,像掖城的平民一样,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又有与平民不一样的心情,这是因为,地下交通员下午刚刚给他送来了上级的密示,今天晚上,将有一名同志与他接头,共谋争取方兴途的大计,地点就在这玉雕店里。毫无疑问,方德江内心激动不已,踌躇满志地回到掖县这么久,他像一只蛰伏了一冬的猛虎急不可待了,现在终于等来了上级的行动计划。晚上吃完了饭,他就一直在等待那令人心动的敲门声:啪,啪啪啪,啪啪!这是同志敲门的暗号,然后便是几句简短的暗语。同志,方德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让人热血沸腾的称呼了,他期待着这亲人般的相逢。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几声枪响却打乱了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的计划,方德江抬腕看表,接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钟头,难道联络人会这么快就暴露了吗?他不敢设想下去了。
现在,西关大街上不时有士兵跑来跑去,急促的脚步声甚至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玉雕店的不远处,就是房根森的旅部,一阵阵嘈杂的说话声随风传来,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抓住赏一百现大洋”的话,这使方德江更加忐忑不安。他紧靠在店窗上,透过窗板的缝隙看着外面,心里暗自祈祷:不会,绝对不会出现意外,方德江你要沉住气,耐心等待。
方兴迅也没有睡,他正在后院那间小屋里专心致志地雕琢着一件作品,外面的声音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当然,他更不会知道,方德江正在等待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这个时候,房根森告别了李秋燕,已经回到了旅部,坐镇指挥着这场规模空前的全城大搜捕。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搜捕的小队一个个地回来了,他们两手空空,垂头丧气。掖城的城门紧闭,只许进,不许出,难道杀手会插上翅膀飞了?这是痴人说梦,房根森断定,杀手就在城里,他没有去医院,或许是并没有受伤,而是躲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突然意识到,这么明目张胆的搜捕是在警示杀手不能外逃,他必须调整方略,内紧外松,撤回所有街上的官兵,然后再让精干的士兵换上便衣,彻夜暗查,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行踪可疑的人。为李秋燕报仇,是他在她遗体前发的誓,他知道,她是带着对爱情的绝望而离开这个世界的,而在杀手向他射击的一瞬间,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成了他的挡箭牌,他心中的愧疚与悔恨之情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他的命是用李秋燕的命换来的,他必须抓住杀手,然后碎尸万段,这是对李秋燕最好的谢罪。而且,只有抓住杀手,一切才会真相大白。
午夜时分,方德江期待的联络人终于出现了,但是,他不是出现在宏德堂玉雕店的门口,而是在其对面的一条小巷里。夜幕中,他敛声屏息,身子紧紧地贴在墙壁上,眼睛投向了不远处的玉雕店。
实际上,傍晚时分,一身富商打扮的联络人就已经骗过城门哨兵的盘问,进了城。上级的指示是,让他在九时整准时敲响宏德堂玉雕店的门,如有变故,便改在午时,暗号也由原来的啪,啪啪啪,啪啪,改为啪啪,啪,啪啪啪。现在,他靠在墙上,在心里暗自念叨着拍门的节律,期待着与同志的相逢。本来,联络人在八时十分就走出了他躲藏的一间废弃的土屋,大摇大摆地向玉雕店走来。然而,当宏德堂几个大字刚刚映入他的眼帘,就有枪声传来,接着,街上便站满了军人。像所有人一样,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现在必须取消接头计划,离开这里,然后再寻机行事。于是,他迅速拐入了一条小巷,紧走几步,钻进了一堆石料的缝隙里。这是一堆上好的石料,清一色的掖县雪花大理石,是主家加盖新房的备料。联络人身材高大,硬硬挤进去,又横过一块薄石板挡在了前面。然后,他掏出了手枪,上了膛,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当蒙在月亮上的乌云渐渐散去,露出姣美的面容之时,街上的军人消失了。他掏出怀表看了看,离第二次接头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只有耐心等待。
掖城的午夜经过刚才的纷乱后显得更加宁静,如同一个熟睡了的婴儿。那一道道乌云似乎留恋这温情的月亮,并没有飘远,或近或远地围绕在月亮的周围,犹如一条条硕大的幕幔挂在遥远的天际。
终于,联络人推开薄石板,钻出了石料堆,整理好长衫马褂与礼帽,又摘下金丝边眼镜,扯起衣角擦拭干净了,才又双手捏着镜框架在了鼻梁上。于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富商出现在寂静的小巷里。他的脚步很轻,走几步,前后观察一下,在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之后,他走出了小巷。这时起了风,吹散了天上不愿散去的乌云,刮起了联络人长衫的衣角,他步履坚定,目光如炬,向一个期待的目标走去。
此时的方兴迅已经睡了,方德江却一直守在店窗前,这条不足一指宽的窗板缝隙限定了他的视野,他只能窥探到一条直上直下的景物。第一次接头的时间由于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取消了,方德江相信,联络人就在城里,他在期待着第二次。像联络人一样,他看了下表,时针即将指向午时十二点,他的心率明显加快了,他长吐一口气,将目光投向窗外,此时,正有一道黑影从窗板的缝隙里一闪而过。
来了!方德江惊喜地在心里道,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店门口,屏住呼吸,等待着这期待已久的敲门声。
啪啪,啪,啪啪啪!指节敲击门板的声音穿过木板,真真切切地传到方德江的耳朵里,犹如喜庆的锣鼓,震耳欲聋。他轻声呼唤了一声同志,然后伸手抓住了门闩,只要他轻轻拉动,店门就会打开。
“谁?别动!”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大喝,接着便是枪栓拉动的声音。
方德江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迅速松开紧抓门闩的手,从腰间拔出枪来,然后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联络人不是别人,正是方兴途的卫队旅长郭祖壮。现在,他敲门的手还没从店门上移开,便听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声高喊,他回过头,看见两个同样身着长衫马褂的人站在他的身后。这是什么人?敌人会这么快就发现自己的意图吗?那么他们是……郭祖壮的思维在飞速地运转着,地下共产党员出现在掖县已经引起国民党掖县党部的高度警觉,那么,会不会有人怀疑他是地下党员而盯上了他?无论如何,他只身来到掖城,还化了装,在这个时间敲响宏德堂玉雕店的大门不能不让人猜疑他的动机,如果不能自圆其说,势必连累了他的联络人。在得知这次接头的地点之后,郭祖壮就明显感觉到他的接头人一定是宏德堂人,也就是军长方兴途的家人。宏德堂玉雕店他从没来过,所以,他无法做出判断,究竟谁是他的联络人。下午,郭祖壮一身戎装地出了军部大门,就来到方氏祖坟里换上了提前准备好的便装,即使在掖城门口,守门的卫兵也没有察觉出他是一个假商人。但是现在,事情出现了意外,在他躲过军队的大搜捕之后,两个不明身份的人又突然站在了他的身后,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数月前,在郭祖壮离开大连随军开赴胶东的前一天晚上,在一个秘密的小房子里,面对鲜红的党旗,他庄严地举起了右手,郑重宣示,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而介绍他入党的就是掖县武术馆的老板陈天道。方德河与房根森从陆军学堂学成归来的那一年,陈天道便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个有信仰的人。后来,他接到上级的指示,在方兴途的队伍中发展党员的时候,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出身贫苦的郭祖壮身上。经过半年多的交往与教导,郭祖壮有了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终于成了一名合格的党员。来到掖县后,他一直在等待着上级的下一步指示。
不管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他都必须离开这里,绝不能暴露接头人。郭祖壮这么想着,一边悄悄地将手伸向腰间,做好掏枪的准备,一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敲错门了”,然后向西走去。他之所以选择向西走,是因为他知道,房根森的旅部在东边,一旦走到那里又与这两个人发生了冲突,势必引来官兵,他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现在,方德江一直守在门后,枪柄已经被他捏出汗来。这个夜晚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意外接着一意外,自己的同志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开门,否则会引出更大的麻烦。他相信,联络人一定会大智大勇,化险为夷。那么,这突然出现的两个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会是国民党的人吗?
实际上,无论是郭祖壮还是方德江都多虑了,这两个人与国民党无关,而是房根森派出的便衣士兵。这个时候,国民党掖县党部里正上演着一出情感大戏,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丁冬梅终于决定与房根林摒弃前嫌,重修旧好,回味旧情了。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心怀对爱情绝望的李秋燕以自己的死换来了房根森的生,同时又成全了另一对恩怨男女的爱情,这是多么不公平。李秋燕若是地下有知,是哭还是笑?
“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郭祖壮身后再次传来了一声断喝。
郭祖壮听罢,边走边回头地笑着说:“我尿急,到前面方便一下,有事,我方便完了再说。”
前边就有一条向右拐的小巷,两名便衣士兵与郭祖壮都看到了,房根森下的命令是,发现可疑的人一律带回旅部审问。绝不能让他跑了,他们快步追上前去。
郭祖壮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这时,小巷口就在眼前。为了麻痹对手,他故意停下来,然后面对墙脚,伸出左手撂起衣襟,做出欲方便的样子。但是,他的右手没有伸向腰带,而是握住枪柄,突然抬脚飞奔,向小巷口跑去。
砰!砰!就在郭祖壮的身子拐进小巷口的一刹那,两名便衣士兵同时开了枪。一枪打在小巷口的石礅上,顿时火星四溅,一枪击中了郭祖壮的左脚腕,他一下子跌倒在地了。
枪战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郭祖壮已不能奔跑,只得一边蹲地反击,一边寻找隐蔽之处。但是,这条小巷的两侧均是笔直的高墙,他欲逃无门了。几轮来往射击之后,当他射出最后一粒子弹,击中了一名便衣的头颅,而另一名受伤的便衣也射中了他的胸部。
郭祖壮倒在了地上,鲜血涌出他的胸口,顺着地上的石缝流淌起来。出师未捷身先死,郭祖壮就这么死在了房根森派出的便衣手下,而这个将他一枪打死的便衣最终也因失血过度,一命呜呼了。
方德江自然会听到这一阵阵的枪声,他却不能出门去营救自己的同志。潜伏是他的使命,没有上级的指示,他不能暴露自己。终于,枪声戛然而止了,街上再次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房根森的队伍听到枪声,赶往枪战现场了。
房根森是被士兵抬着来到这个血肉横飞的小巷的,当他从担架上跳下来,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富贵商人,不禁张大了嘴巴。
郭祖壮?怎么会是他?
房根森抬眼望着天,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一时不知怎么来解释刚刚发生的这一切了。
第二节
房根森终于决定要反了,不再为方兴途卖命,对他来说,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艰难的,但是,他还是最终做出了。为加剧事态,不给他留退路,房根林正在实施他刺杀方兴途的秘密计划,向安插在方兴途身边的内线下达了杀掉方兴途的指令。
李秋燕的坟地在掖城外东南角的一块乱石岗上,她的死以及郭祖壮的死让房根森幡然醒悟,为了排除异己,争夺副军长的位置,郭祖壮化装进了掖城,跟踪他到了李秋燕的家,并举起了枪。自然,这个结论是他与房根林共同做出的,有了房根林的推波助澜,房根森终于要背信弃义,揭竿而起了。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也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决定,这是因为,得知卫队旅长郭祖壮被房根森的部下乱枪打死的消息后,军长方兴途为痛失一名忠诚的干将而火冒三丈,责令卫队旅副旅长闫门三率领十几名精兵赶往了掖城,要将房根森押回军部问责。房根森知道郭祖壮在方兴途眼里的分量,郭祖壮跟随方兴途近二十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何况郭祖壮几次救过方兴途的命,在军长眼里,他十个房根森也顶不了一个郭祖壮,杀了郭祖壮就等于砍掉了方兴途的一只胳膊。方兴途治军严厉,铁面无私,如果他被卫队旅押回军部,又不能找出让方兴途相信的枪杀郭祖壮的理由,他必然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派出了一个营的兵力守卫在旅部周围,个个荷枪实弹,唯房根森之命是从,卫队旅区区十几个人,寡不敌众,有几名士兵试图硬闯旅部,还被房根森的兵开枪击伤了。闫门三只好率兵退回军部,并向方兴途汇报了情况。
“什么?他要反了不成?”方兴途一听,顿时暴跳如雷地掏出了手枪,“走,俺带人亲自去捉他归案!”
“是!俺马上带人跟军长前去!”闫门三立时应道,眉毛上的肉瘊儿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捉回房根森,老子有重奖!”方兴途高叫道。
一旁的军需部长方德河看看二叔方兴途,又看看闫门三,挡住了闫门三的去路。在卫队旅,闫门三原是军需处长,长脸圆眼,尖下巴,眉毛上的肉瘊儿特别显眼,还长着几根粗毛,言谈举止也猴里猴气的,郭祖壮便给他起了个外号,猴处长。他多次偷扣军饷,中饱私囊,还倒卖过枪支弹药,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物。事情败露后,分管军需的方德河主张撤职法办,赶回老家。但是,方兴途念其跟随他多年,也立过战功,身上有枪伤数处,不降反升,让他当了副旅长。贪财的人就让他远离钱财,面对方德河的不解,方兴途这样说,他猴里猴气的,打起来仗也猴精,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骁将啊!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他打好了仗,就给他奖赏,这不是两全其美吗?闫门三没想到军长会这样厚待他,果然作战英勇,屡战屡胜,方兴途也不亏待他,每次胜仗后都有重奖。
“闫副旅长,你先回去吧。”方德河将闫门三轻轻地推出了门外,又关上房门,才转身对方兴途说,“军长,这样下去势必引起内讧,您也了解房根森的性子,万一他……”
“俺就不怕什么万一,杀了他一个旅也换不回一个郭祖壮!你别说了,俺这就带人去,俺就不信,他还敢冲老子开枪。”方兴途目眦尽裂,怒吼道。
当然,方德河也明白二叔方兴途与郭祖壮的感情,二叔为他赶制了上好的棺材,并令卫队旅全体官兵披麻戴孝为郭祖壮送行,安葬在方氏祖坟的一角。面对刚刚立起的坟头,二叔泪流满面,几度痛哭失声。方德河感觉到,这支独入胶东的奉系军队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危机,在某种程度上讲,二叔与房根森的性格是极为相似的,一怒之下的不计后果将给军队带来不可挽回的灾难。现在,房根森自知罪过深重,固守掖城不出,而郭祖壮几名忠诚的部下扬言要攻打掖城,为郭旅长报仇。如果不能及时平息,这支由二叔一手打造的军队将会分崩离析,甚至是自相残杀。更为重要的是,房根森手握重兵,武器装备也是这支军队里最精良的,原本是顶梁柱,大半个天。眼下,另一个旅驻扎在烟台,远水不解近渴。卫队旅号称一个旅,人数还不及房根森的一半,也就有一个团的兵力。倘若房根森掉转枪口,与方兴途决一死战,二叔必败无疑。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他应该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军长,不能硬碰硬啊,还是让俺去说服他吧。”方德河想到这里,主动请缨道。
实际上,方德河想到的事方兴途也想到了,卫队旅绝对不是房根森的对手,他带兵去攻打掖城,无异于以卵击石。慢慢地,他终于冷静下来,放下了手中的枪,然后坐进了椅子里。这时的他还在为一个难以破解的谜困扰着,那就是,郭祖壮化装去掖城干什么?据房根森那边的人传来的消息,说郭祖壮进城是刺杀房根森的,如果不是李秋燕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射出的子弹,房根森早就没命了。郭祖壮逃跑中与房根森的手下火拼,才被乱枪打死的。但是,方兴途思来想去,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郭祖壮为什么要进城刺杀房根森?那么,真相又在哪里?只有当事者郭祖壮知道真相,可是,他已经死了。
“德河啊,俺来问你,郭旅长去掖城干什么?为什么还要化装呢?”方兴途一手托住脑袋,疑惑地问。
“二叔,俺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是,俺也没找出答案。”方德河回答道。
“现在,俺让你找出一个答案,哪怕是猜测也行。”方兴途心烦意乱地说。
“是进城找女人吧?”方德河想了想,为难地说。
“瞎说,俺了解他,他不会。”方兴途两眼一瞪,马上制止道。
“是,俺是瞎说。”方德河噤若寒蝉地说。
“你说,郭旅长会不会是共产党?”方兴途犹豫了一下,突然抬起头问。
“共产党?”方德河的脸上顿时有几丝惊恐划过,“二叔,您觉得他是共产党?这太可怕了。”
“共产党可怕吗?”方兴途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又停了会儿,才从怀里掏出几本小册子,递给方德河,“你看啊,这些东西都是刚刚从郭祖壮床下发现的。”
这是一本《共产党宣言》的中译本以及《新青年》与《向导》两本宣传共产主义的进步书刊,封面已经磨得发白,边角也磨圆了,显然,这几本小册子已经有许多人阅读过了。
“这些书郭旅长都看过了?”方德河接过小册子,看着《共产党宣言》封面上的大胡子像,“这个人就是马克思吧?”
方兴途没有回答方德河的话,而是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凭窗而望:“德河啊,俺不管郭祖壮是不是共产党,俺只知道他是俺的卫队旅长,是俺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俺就活不到今天,也就不会有这支军队了。现在时局变幻莫测,共产党还没见到真人,可是,国民党已经公开活动,房根森的哥哥房根林就是国民党掖县党部的要员,你说,这个房根森现在与军部分庭抗礼,是不是要率军投奔国民党?”
“是啊,二叔,俺也有这个顾虑啊!俺听城里传来的消息,房根林时常出入房根森的旅部,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所以,您不能操之过急,如果您步步紧逼,或许他就真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方德河忧心忡忡地说。
“他妈的!掖县是省主席张宗昌的家乡,也是俺的家乡,这是俺一手创建的军队,是张作霖大帅的军队,岂能让他交给国民党?”方兴途再次震怒了,“俺这就进城,看他敢带走俺的一兵一卒!”
“不,二叔,您不能去,还是俺去吧,”方德河挡住了方兴途的去路,然后胸有成竹地说,“俺跟房根森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俺相信,俺能说服他。”
“义武堂人俺了解,都是认死理的犟驴,不到黄河不死心,就是到了黄河,也不见得死心啊!俺不信你能说服的了他。”方兴途说罢,挥了挥手中的枪,“让俺看,还是这个能说服他!”
这是回到掖县以来,方德河第一次从二叔口中听到他提及义武堂,他意识到,无论环境怎么变化,宏德堂与义武堂的人都绕不开几代人传承下来的恩恩怨怨。
“二叔,您息怒。您是知道的,俺跟房根森的情义非同寻常,就让俺去试试吧。”方德河坚持道。
方兴途听罢,挥手将枪扔到桌子上:“你救过他两次命,好吧,死马就当活马医,你去吧,俺这是先礼后兵,你告诉房根森,只要他悬崖勒马,俺就既往不咎!”
“是。”方德河挺胸立正,向方兴途行了个军礼,然后向门口走去。
“慢,为防不测,让闫副旅长带上卫队旅的官兵跟你同去吧。”方兴途满怀忧虑地说。
走到门口的方德河回过身来,看着心力交瘁的方兴途:“不,不能,带了人马去,他就会有戒备之心,必须俺一个人去,才会得到他的信任。”
方兴途久久地注视着方德河,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房根森一再违抗军令,还开枪打伤了卫队旅的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想让他回头比登天还难。但是,他又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因为他太爱这支军队了,他已经失去了得力干将郭祖壮,不能再失去一个旅的将士。良久,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张纸,交给了方德河。这是他委任房根森为副军长的命令,当房根森进山剿匪大获全胜的捷报传到军部之后,在掖城出事的那个晚上他就签署好了。
“德河啊,这是俺三天前签好的命令,如果不是掖城出事,这张委任状第二天就已经送到了房根森的手上。”方兴途惋惜不已地说,“你拿着它,当面向他宣布这个迟到的命令吧。”
方德河接过委任状,叠好,掖进胸口的衣兜:“二叔,您这是仁至义尽啊,俺一定把他拉回来。”
“再拿上它吧,以防万一,这支枪是德国造,有准头。”方兴途从桌上拾起自己的手枪,递给了方德河,然后便一屁股坐进了椅子里。
方德河骑上高头大马,带着方兴途最后的希望出了军部的大门,卫队旅副旅长闫门三跑过来,要带兵与他同去,被他拒绝了。
“闫副旅长,现在是特殊时期,没有军长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军部!”方德河叮嘱道,“军长身边要全天有人警卫,没有军长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军长!”
“是!”闫门三大声应道。
出了虎头村右拐就是直通掖城的土路,方德河骑在马上,抬头望着天,感到头沉无比。
这时的天气正好,初夏的阳光已有几分灼人。马蹄急促,践踏得尘土飞扬。方德河信马由缰,思绪如莱州湾的潮水一般涌动。当年,他陪着杀了知县丁明才的房根森逃出掖城,然后就是顺着这条路向北,再向北,最终跑到了大连。他们浪迹天涯,抛弃了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的种种纠结与不快,成了相依为命的兄弟,他们甚至发誓,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共同书写了一段感天地泣鬼神的佳话。但是现在,事情发生了逆转,他的生死兄弟却要分道扬镳,另投靠山了。方德河太了解房根森了,这些年来,他拿定的主意就从来没有改变过。那么,他这次会改弦更张,回头是岸吗?方德河苦思冥想,始终不敢作出肯定的答案。也就是说,他心里没底,他的主动请缨不过是试试运气而已。
来到掖城北门外,方德河被房根森守城门的卫兵拦下了。他自报了家门,并让卫兵尽快向房根森通报,说他的哥哥方德河来看他了。
此时的房根森正在旅部的办公室里,他受伤的右胸还在隐隐作痛,房根林与张则青就在他的身边。现在,旅部大门口旗杆上的奉系军旗已经由国民党旗所代替,是由房根林亲手升上去的。昨天晚上,国民党山东省党部崔干事发来了嘉奖电报,并催促他快刀斩乱麻,马上让房根森的部队改旗易帜。站在窗前,房根森能清晰地看到青天白日旗在迎风招展,在他的胸前,戴着一枚有同样图案的国民党党徽,这是房根林刚刚郑重其事地为他别上去的。自从进驻到掖县,在房根森的身边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他就像被人丢到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魔盒里。这个魔盒里险象环生,寸步难行,让他感到恐惧与迷惑。不管怎样,带着人马脱离了方兴途,他感到了几丝愧疚,甚至有罪恶之感。但是,这却是他被逼无奈的结果,也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心里明白,他天生就是一个当军官的料,他有着凡人所不能比拟的军事天才,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方兴途对他有知遇之恩,为他搭建了施展才华的平台,但是,这个平台眼看着就要倾覆,他不想就此罢休,为了自己的野心,他要另攀高枝,就不能再考虑那么多了。
“哥?什么哥?”现在,当守城门的卫兵向房根森报告他哥来看他的时候,他不由得看了房根林一眼。
“方德河。”卫兵回答道。
方德河?房根森顿时一惊,心跳明显加快了。自从有了叛逆之心,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方德河。毕竟,当年他与方德河的海誓山盟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他没勇气与方德河面对面。
“把他撵走!”没等房根森说话,房根林便率先命令道。
“不,哥,让他进城吧,俺要见他一面。”房根森狠狠地挤了下眼皮,声调低沉地说。
“根森,你?”房根林面有愠色。
“二弟,你不能见他啊。”张则青也摆着手说。
房根森之所以决意要见方德河一面,是觉得自己心里有委屈,他要亲口告诉方德河,他没有忘记他们曾经的誓言,他们永远都是情同手足的亲兄弟。但是,人各有志,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是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就像《水浒传》里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既然是大忠大义的好汉,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将枪口对准宏德堂人,这是他做人的底线。同时,他还想让方德河转告二叔方兴途,他的恩情自己会没齿不忘,今生不能报答他,来生他一定要报答。
“你们不要再阻拦俺。”房根森想到这些,近乎发疯地高叫道,“谁要再阻拦俺,俺这就去虎头村向方兴途认罪!”
听了房根森的话,房根林与张则青面面相觑,半晌才缓过神来。作为兄长,房根林自然了解弟弟的脾性,宁折不弯,是义武堂的传统,而刚愎自用,又是义武堂的遗传基因,无论是宁折不弯还是刚愎自用,都是义武堂的弱点,它们左右着义武堂人的命运。
“好吧,根森啊,哥理解你。不过,你已经走出了这第一步,这是通向光明的一步,更是人生重要的一步。无论方德河怎么说,你都不能再回头了,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哥相信你。另外,上面对你的军职任命这几天就到了,你马上就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了,俺也相信,凭着你的军事才华,你一定会步步高升的,义武堂会为你感到骄傲。”
房根森的眼圈红红的,示意房根林与张则青躲藏到侧房,然后下达了让方德河进城来见的命令。
方德河进得城来,跳上马,向房根森的旅部赶来,几个士兵紧随他的左右,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走到郭祖壮被乱枪打死的那个小巷口,他不由得勒了下缰绳,向这个深深的巷子望去。实际上,他并不知道郭祖壮就是被打死在这里的,勒马暂停的举动完全是一种不由自主。然后,他又路过了宏德堂玉雕店,三叔方兴迅与二哥方德江的生意果然很好,他看到,店堂门口不时有人出出进进,他还看到了方德江忙着接待客人的身影。然后,他将目光收回来,抬头向东望去,就看到了房根森旅部门口高高飘扬的旗帜。这个时候,他并没有看清旗帜上的图案,只是感到军旗的颜色不对,心里不免一个愣怔,遂快马加鞭地向旅部飞奔而去。
国民党旗?来到旅部门口,看清了旗帜的图案,方德河不禁怒火中烧了。房根森投靠国民党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与二叔方兴途的预期,他是来规劝房根森的,可是现在,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站在旗杆下,他突然发现,奉军的军旗就被丢在地上,上面印着脏乱的脚印。房根森已经变得疯狂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方德河怒发冲冠,冷不丁拔出了二叔交给他的枪,一枪打断了旗杆上的细绳,杆头上的国民党旗抖动了一下,然后随风飘落,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这一声枪响打破了旅部大院的肃静,几名精干的士兵一拥而上,将方德河拖下马来,缴了他的枪,然后将其按倒在地。
“住手!”一直站在窗口向院门口观望的房根森跑出屋来,厉声道。
士兵们马上住了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了一边。
“哥,请吧。”房根森强装笑脸,弯下腰去将方德河扶了起来。
方德河横眉怒目地看了房根森一眼,然后大步向屋里走去。士兵们见状,持枪紧跟在他的后面。
房根森的办公室宽敞而明亮,房根林与张则青敛声屏息地躲藏在侧房的门后。门虚掩着,他可以透过这个窄窄的门缝儿观察到外面的一切。方兴途的心腹都在他的刺杀名单里,方兴途的三侄子方德河自然也在其中。现在,方德河主动送上门来,他不想错过这天赐的良机,一定要干掉他,不留后患,这也是为什么他最终同意房根森见方德河一面的真正原因。
“房根森,你……你……你有良心没有?”方德河怒目相对,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话。
“哥,俺……”房根森的脸涨得通红,“俺……”
“别叫俺哥,从你挂上这青天白日旗的那一刻起,俺就不是你哥了。”方德河厉声呵斥道。
“哥,你不认,也是俺哥,俺知道,俺是伤天害理,俺没有良心,俺对不起二叔方军长,更对不起你。可是,俺……”房根森说到这里,眼泪竟然掉下来,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房根森不是在表演,是他发自内心的愧疚之言,他本想把刚才想好的那一肚子感恩的话说出来,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知道,在方军长和方德河眼里,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叛贼,他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甚至会嗤之以鼻。
方德河紧紧地盯着房根森的脸,他突然意识到,房根森的良心尚未完全泯灭,内心在斗争,在挣扎,如果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许还会有转机。于是,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张方兴途三天前就签署好的副军长委任状,双手递给了房根森。
房根森也在警惕地注视着方德河的一举一动,当方德河将手伸向胸部拿委任状的一瞬间,他还惊恐万状地握住了腰间的枪。
“哥,晚了,一切都晚了。”房根森看着委任状上方兴途三个字以及签署的日期,眼泪再次掉下来,“这是命运的安排,俺下辈子再给方军长当牛做马吧。”
“不晚!”方德河急切地说。
“哥,你不要再费心思了。”房根森将委任状叠好,郑重其事地装进内衣口袋里,“这张委任状,俺会保留一生的,但是,俺不能再回头了。”
方德河大跨一步,走到房根森的眼跟前,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什么不能?”“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叛将会得到主子的宽恕,俺知道,即使方军长不杀俺,也永远不会有俺的出头之日了。那样的话,俺生还不如死!”房根森后退一步,声泪俱下地说,“哥,俺向你保证,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俺的枪口永远不会对准宏德堂人。”
“宏德堂?这是军队的事,跟宏德堂有什么关系?”方德河质问道。
“怎么没关系?怎么能没有关系呢?在宏德堂人的眼里,什么时候有过义武堂的位置?方军长如果真正信任俺,又怎么能偏听偏信,把房家庄事件硬硬地安在俺的头上?还有……”房根森哭诉道。
“房根森,你不要说了,俺本来以为你是个大度之人,你把你的大逆不道硬扯到宏德堂跟义武堂的恩恩怨怨上,你是用这个来掩盖你的狼子野心!你无耻!你……”方德河怒斥道。
方德河的话无疑是在揭着房根森内心深处的伤疤,或者像一把无形的利刀在刺扎着他的心脏。但是,他不会再回头了。
“哥,你别再说了,你想俺回头,除非杀了俺,让俺的鬼魂回去吧!”房根森已经无地自容了。
“杀了你?你以为俺不敢吗?”方德河说着,欲掏二叔交给他的枪。但是,他的手扑空了,刚才在门口,卫兵已经缴了他的枪。
这时候的房根森果真就像一头不怕死的犟驴,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崭新的手枪,扔给了方德河,然后挺直了脖子:“哥,你想杀,就杀了俺吧。”房根森无赖似的激将一下子将方德河逼得没有了退路,杀意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他知道,不管房根森说什么,他带领的这个旅都将是方兴途的对手,而国民党拉拢他改换门庭只是手段,其真正目的是消灭二叔方兴途,占领掖县,甚至是整个胶东。那么,房根森现在就是他的敌人,对敌人的心慈手软将给以后带来不可估量的危机。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才能不留后患,才能一解他的心头之恨。于是,方德河举起了枪。
“你开枪啊!”面对方德河的枪口,房根森面无惧色。
房根森果真是条汉子,方德河不禁大为感叹。但是,为了二叔方兴途,为了这支军队,他扣动了扳机。
砰!一声枪响,房根森应声倒地。子弹打在了他的左臂,顿时血流如注。他很快被卫兵扶起来,强忍疼痛地站稳。
方德河刚才扣动了扳机,枪里却没有子弹,而这粒子弹是一直躲藏在侧房门后的房根林射出的。在他看到方德河手指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瞄准方德河的胸膛开枪了。但是,房根森一边与方德河演戏,一边用余光扫视着门后的房根林,当他窜出侧房,欲开枪的时候,房根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房根林扣动扳机的手指没来得及收回,子弹脱膛而出。房根森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房根林射出的子弹,就像李秋燕挡住了丁冬梅射出的子弹一样。此时,房根林与张则青已经站在了方德河的面前,将房根森挡在了身后,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方德河。
“你们放下枪!”房根森推开他们,又将方德河挡在了身后。
“根森,让俺杀了他,这跟你无关!”房根林再次瞄准了方德河,“这不是为了宏德堂跟义武堂的恩怨,是为了党国的利益。”
“不,谁敢开枪,俺就……”房根森说着,手腕颤抖地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俺就跟他一起死。”
房根林与张则青被房根森的举动惊呆了,他们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面对无情的枪口,方德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但是,房根森却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救了他。
军医迅速跑来为房根森包扎伤口,却被他推到了一边,他歇斯底里地对方德河说:“哥,你走吧!你快走啊!”
方德河站着没动,冷冷地看着房根森:“房根森,你少来这些虚情假意,枪就在你们手里,你们开枪吧。”
“不,哥,俺不会开枪,也不会让他们开枪。”房根森抬手紧紧地捂着伤口,“当年,清兵追杀俺,你救了俺一命。在东北金场,俺逃跑时掉进冰窟窿里,你又救了俺一命,俺欠你两条命。”房根森声音嘶哑地说。
“俺当时就不该救你!你早死了,也能留个好名声!”方德河咆哮如雷地说。
“哥,刚才,你冲俺开了枪,等于俺还了你一条命,现在,俺放你走,俺又还了你一条命。从此往后,咱们两清了!”房根森哭喊道。
“房根森,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方德河说罢,欲再次冲向房根森。
一旁的卫兵见状,冲上来死死地抓住了方德河的双臂,让他动弹不得。
房根森从卫兵手中拿过方德河的枪,卸下了子弹,塞进方德河的腰间:“把他拖出去,一直拖到北城门外。”
于是,方德河被四名五大三粗的士兵架了起来,硬生生地拖出了门外,拖出了北城门。那匹马也被牵了来,他并没有骑上去,而是扯着缰绳慢慢地向虎头村方向走着。前方的路很长很长,他看不到尽头。房根森说,一命还一命,他还了两条命,从此他们就两清了。但是,他觉得,这仅仅是个开始,随着房根森的倒戈,一山出现了二虎,他意识到,以后还会有更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
第三节
不管掖县发生了什么,应该来的节日还是要来的。农历五月十三日,方家村关帝庙会如期而至,大小街道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周围村庄的乡民从四面八方聚集在这里,在即将到来的夏收之前,享受一次精神与物质的盛宴。
方家村的关帝庙会在掖城北久负盛名,其规模不亚于西由镇的天齐庙会。在掖县,乡民推崇关帝由来已久,郭家店返领子村的关帝庙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建于明洪武十二年,即公元1379年,又重修于清。此庙小巧玲珑,独门无窗,大理石基座,青砖到顶,虽历经风雨却保存得完好无损。正脊东西分别雕刻着“双凤戏牡丹”与“双龙戏珠”,图案精美,令人震撼不已。
掖县几乎村村都有关帝庙,大的,小的,庄重的,简约的,星罗棋布。方家村的关帝庙是一座抬梁式木构架建筑,雕梁画栋,面阔三间,进深六间,檐下两根廊柱上刻着鎏金对联:赤面赤心扶赤帝,青灯青史映青天。一棵百年大槐树耸立在门口左侧,树干已经腐空,只有厚重的老树皮为其提供营养,却是依然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在风雨中呵护着关帝庙。关羽实为武将,有武王与武圣人之尊,却被后人奉为财神,为商贾们所膜拜。由此,许多做生意的人必到庙会烧纸供香,磕头作揖,自然,虎头村的族长马永翔与首富宋家富也不能例外。虎头村没几亩良田,以打鱼与做生意为生,由于是外来户聚集成的新村,就没有关帝庙。但是,关帝爷是不能不拜的,上午十时左右,正是庙会最热闹的时候,马永翔与宋家富便相约出村,结伴而来。
“说反就反了?真是不可思议啊!”路过方兴途军部门口的时候,宋家富看了眼荷枪实弹的哨兵,翻转着自己的手掌,小声对马永翔说。
“是啊,人心隔肚皮啊,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从主仆相随到势不两立,倒戈,就是一眨眼的事情。”马永翔用力眨了下眼皮,感叹道。
“这事你怎么看啊?”宋家富试探着问。
马永翔摇摇头说:“不好说。”
“不是不好说,是不想说吧?”宋家富哼了下鼻子。
“那倒不是,还是静观其变吧。”马永翔抬眼望着不远处王河两岸的方家村与房家庄,“宏德堂,义武堂,怎么就不能走到一块儿呢?”
“都太争强好胜了,俺问你,你见过一个槽子拴下过两头叫驴吗?老祖宗给他们留下的遗传基因看来就是冤家对头,硬捏是捏不到一块儿的。”宋家富笑眯眯地说。
马永翔看着宋家富的表情,煞有介事地问:“幸灾乐祸?”
“此话言重了,也不那么光彩不是?”宋家富的脸红了一下。
“知你者,非我莫属啊!”马永翔狡黠地一笑,“对了,俺问问你,当年,宏德堂为了供方德江去日本留学卖了五亩祖地给你,你在方兴途回来后,把地原价退给了宏德堂,现在后悔了吧?”
“后悔?俺做的事从不后悔!”宋家富赌气似的说。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疾步向方家村走去。刚到村西口,就看到掖城方向跑过来一驾豪华的马拉轿车,径直拐进了方家村,留下一阵尘土飞扬。由于天气渐热,轿车卸去了窗帘,他们看到,有两个女人端坐在里面。
“这么威风?谁家的太太?”宋家富抬手捂住嘴和鼻子,以遮挡马蹄踏起的灰土。
马永翔也在注视着这辆马拉轿车,上面的两个女人他只看清了一个。
“坐在左边的那个不是房乐平的闺女房根兰吗?”马永翔将目光收回来,停了会儿,又肯定地说,“是,就是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霸气外露,不是来向宏德堂示威吧?”
“好啊,她大哥房根林和男人张则青现在都是国民党掖县党部的要员,她那二弟房根森也举起了国民党的大旗,一窝子国民党。她在家苦守闺房,方兴途在东北娶妻生子,现在,义武堂可是风头正劲了,她也来耍耍威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宋家富嘿嘿一乐。
“这场纷争究竟鹿死谁手还不见得啊。方兴途不是还没倒吗?”马永翔似乎在替方兴途辩护。
“这倒也是,有好戏看喽。哎,那一个,那一个女的是谁?长得也挺俊的,以前可是没见过。”宋家富双眼冒光,兴致勃勃地问。
“是谁啊?不是你老婆吧?如果不是,你就得问她去了。见了漂亮女人就浑身发软,一个地方发硬,你这人啊……你这人做生意没得说,可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你早晚在女人身上出事啊。”马永翔说罢,用鄙夷的目光瞥了宋家富一眼,然后背起手,向庙会里走去。
宋家富跟着马永翔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捉摸着马永翔刚刚说的话,不服气地摇了摇头,又跟了上去。这个时候,他没有预感到,几年以后,马永翔的话在他身上应验了。
这个不认识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丁冬梅。那天晚上,她歪打正着地一跤跌进了国民党掖县党部,被房根林所搭救,却让地下共产党员郭祖壮替她死了。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巧合,由此引来了掖县局势的剧变。在整个事件中,最明白实情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丁冬梅,另一个就是得知丁冬梅枪杀房根森的房根林了。天助我也,房根林喜不自禁,他掩盖了真相,并利用郭祖壮之死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现在,在房根林的感化与劝说下,丁冬梅答应保守秘密并住了下来。实际上,丁冬梅并没有忘记义武堂的杀父之仇,她之所以留在了房根林身边,是因为她的手下基本上都让房根森消灭了,她成了光杆儿司令,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境况就像当年匪首赵重彪打家劫舍连她一起带上了盖平山,她变卖了家产,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压寨夫人一样。丁冬梅的性格有如男人刚烈的一面,却又有女人的灵活与妥协,所以,她总会在面临绝境的时候逢凶化吉。而且,丁冬梅还再次见到了在奔丧路上曾经于洪水中救她一命的张则青,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只是相视片刻,形同路人,让喜出望外的张则青顿生几分失落之感。
张则青与房根兰在掖城的家就安在党部附近,现在,她已经有了身孕,如果不是发生了二弟房根森的倒戈事件,她会安心地享受生活,等待着孩子的降生。但是,不应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无论如何,方兴途都是不能让她忘怀的,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们不能走到一起仅仅是因为不可逾越的无情族规。对她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真的不希望他们反目成仇,两败俱伤。现在,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大哥房根林与男人张则青是幕后的黑手。她不关心政治,却不能不关心方兴途的命运。她很为难,也很痛苦,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他们将房根森逼上了绝路,而在两个势力的对抗中,她被无情地夹在了中间。这让她茶饭不香,夜不能寐。就在昨天晚上,当她来到党部大院,以看望丁冬梅为理由,准备打探事件进展的时候,她碰到了一个身穿方兴途部队军服的人。这个人她似曾相识,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隔着虚掩的堂屋大门看了许久,终于想起在出嫁的那天,她在王河的桥南头见过他。当时,他站在方兴途的身后,警惕的目光始终在巡视,而他眉毛上的那粒不时抖动的肉瘊儿和粗毛让她印象深刻。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毫无疑问,他是方兴途的贴身卫兵,那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钱,你不用担心,俺做这种生意向来是讲信用的。”房根兰看到,房根林推了下八仙桌上的一堆银光闪亮的现大洋,凶相毕露地说,“只要你杀了方兴途,剩下的那部分会马上给你,然后你就拿着钱回东北享福吧。”
远在虎头村军部正为应对倒戈事件而处心积虑的方兴途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因欣赏其打仗才能而重用的卫队旅副旅长闫门三已经被房根林收买,掉转枪口,准备刺杀他了。房根林的出价很让闫门三满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他眼里,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与信条。
“什么时候动手?”闫门三问罢,下意识地摸了下腰间的枪。
“俺不在方兴途身边,你自己择机行事吧。当然,事不宜拖得太久,越快越好。俺可以告诉你,限你三天的时间,你早一天,俺就给你加一百块现大洋。”房根林拍拍那一堆现大洋,“俺都给你说清楚了,死要见尸,你明白吗?”
“明白!”闫门三点头哈腰地说。
“好,你快回去吧,在这种特殊时期,时间久了,会让人生疑的。”房根林下了逐客令。
闫门三从怀里掏出一只白布袋,开始装钱,房根兰心惊肉跳又小心翼翼地跑回了自己家里。张则青不在家,他受房根林委派,到济南当面向省党部的崔干事汇报倒戈事件的情况去了。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就像当年得知方兴途只身跑往东北一样。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方兴途命在旦夕,她不能看着他就这样被手下所杀,她必须告诉方兴途,让他有所防备。但是,在两军对垒的情况下,直接去军部找方兴途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她能把这个情报告诉谁?思来想去,她只能想方设法地偷偷告诉宏德堂人,可是,又怎么能见到宏德堂人?就在焦头烂额之时,她突然想起,今天是方家村的关帝庙会。她要去逛庙会,然后接近宏德堂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情报传出去。她找来张则青的笔和纸,画了一个眉毛上长有瘊子与几根粗毛的人物图像,并写了两个字:刺客。她坚信,尽管她画得十分拙劣,与那个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是,凭借这个特殊的肉瘊子与几根粗毛,聪明的方兴途就一定能找到他。为了让方兴途完全相信这个情报,她从箱底找出了出嫁那天,方兴途悄悄扔进她花轿里的那粒子弹。根兰啊,这粒子弹是从俺的胸口里挖出来的,是俺的护身符,俺送给你了,就让它陪伴你吧。这是方兴途当时说的话,她一直记在心里。现在,她用画像包起了这粒子弹,然后,外面又包上了一层花手绢。万事俱备,清晨时分,她穿上了花丝袄与绿丝裤,将手绢包掖进怀里,便出了门。但是,刚急匆匆地出了巷子,就碰见了从党部出来的房根林。
“根兰,你这是要去哪儿?”房根林上下打量着穿着艳丽的房根兰,一脸狐疑地问。
“去逛庙会。”房根兰不由得心里一惊,蓦地站住。
“庙会?哪里有庙会啊?”房根林眯着眼说。
“方家村啊,五月十三,关帝庙会,咱小的时候不是都逛过吗?”房根兰故意将装在袖口里的钱袋拿出来,晃了晃,“俺要去吃麻渠大糖。”
麻渠大糖是掖县的传统糖果,因产在平里店的麻渠村而得名,古方秘制,代代相传,已有近五百年的历史。大糖是用麦芽与玉米发酵而成的糖汁制作的,从麦芽的发酵到最后成糖,得经过十几道繁杂的工序。大糖酥脆松软,香甜可口,形状又极其可爱,一支盘绕的大糖就像一条小巧的黄蛇卧在那里,上面有黑的或白的芝麻星星点点,恰似蛇身上的斑点花纹,深得男女老少的喜爱。房根兰自小愿吃大糖,房根林是知道的,他在烟台海军学堂当武术教官的时候,每次回家探亲,都会给她带回几支烟台风味的大糖。不过,她最愿吃的还是麻渠大糖,房根兰换牙之时,那一口的乳牙不是自己掉下来的,而是被大糖粘下来的。有童谣唱道:大糖,大糖,馋得孩子直叫娘。娘不买,奶奶买,奶奶买的真好逮。掖县的吃就是“逮”,就像喝说成“哈”一样。逮饭哈酒,掖县人品味生活,其乐融融。但是现在,在房根林的操纵之下,掖县不再安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他必须让她好好待在家里。
“别去了,现在……”房根林犹豫了下,“现在情况很复杂,你去方家村不是个时候。别为了一时嘴馋,惹了麻烦。”
房根兰明白大哥房根林的意思,由于二弟房根森的倒戈,方家村与房家庄,宏德堂与义武堂,再次出现了水火不相容,剑拔弩张的局面。如果不是有情报在身,她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方家村蹚浑水,自找麻烦。
“哥啊,不是俺馋了,是他馋了。”房根兰轻轻地摸了下微微隆起的肚子,笑嘻嘻地说,“昨晚啊,俺做了梦,听到他说要吃麻渠大糖。”
“荒唐!他知道麻渠在哪里?说谎也不会说!俺说不能去就不能去。”房根林焦急地坚持道。
“俺就要去。”房根兰小嘴一噘,执拗地说。
这时,丁冬梅从院里走出来,听了他们兄妹的对话,也想出去逛逛。这么多年的土匪生涯,她早就是拴不住的叫驴了,这几天,房根林严禁她出门,已经将她憋坏了。
“逛庙会啊,俺也想去。”丁冬梅走过来,对房根林说。
“谁也不能去!”房根林有些急了。
“俺就去!”房根兰不依不饶地说。
“俺也去!”丁冬梅帮腔道。
一母同胞,房根林自然了解房根兰的脾性,用娘叶桂莲的话来说,义武堂人都是犟种,几辈子的人吃亏就吃在犟上。房根兰则甚之又甚,他与房根森也犟,可是从没犟过她,一旦发生争执,胜利者永远都是她,这自然是因为她是女孩子的缘故。至于丁冬梅,他也深知她的性格,惹翻了脸,她可是如猛虎下山,谁也阻挡不住。
“好吧,你们非要去,就一起去吧。”房根林一脸的不情愿,“做个伴儿,咱可是说好了,谁也不能乱跑,更不能惹是生非,快去快回。”
送情报身边跟着丁冬梅,显然是不方便及稳妥的。但是,房根林总算松了口,她不能再节外生枝,只能借坡下驴。就这样,房根林掏钱租了一辆马拉轿车,还让丁冬梅带上了手枪,让她保护好房根兰。来到庙会上,房根兰就在人群中寻找宏德堂人的影子,先是看到方兴途的后娘王玉玟和丫鬟青荷,她挤过人群,凑到王玉玟的身边。可是,还没等她张嘴,王玉玟就冲她恶狠狠地呸了一口,然后便气势汹汹地走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接着,房根兰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方兴途的嫂子吴怡蓉与侄媳妇董月花,又佯装无事地凑过去。
丁冬梅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房根兰之所以如此大胆地靠近宏德堂人,是觉得丁冬梅根本就不认识她们。自然,丁冬梅很忠于职守,房根林让她保护房根兰,她就像一名保镖一样不离其左右。现在,她已经略知掖县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起大事件,自己为爹报仇又成了催化剂,加速了事件进程。女人都喜欢热闹,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去,丁冬梅再强悍也还是女人,那边耍猴儿的锣一响,她就被吸引了过去。
这就给了房根兰充足的时间,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吴怡蓉的后背,然后叫了声大婶。
吴怡蓉自然一惊,回头看着这个叫她大婶的女人,她知道,如果这个叫房根兰的女人与二弟方兴途成了夫妻,就得叫她嫂子了。
“你是谁啊?”吴怡蓉两眼一瞪,白眼珠子占据了眼球的大部分,“义武堂,一窝狼心狗肺的东西!”
“是啊,良心都让狗吃了!”董月花唾沫四溅地说。
接连遭受宏德堂女人的呵斥,房根兰心里觉得很委屈。但是,她不能委屈,她明白她们为什么对她这样。要想将救方兴途命的情报送去,她必须学会忍气吞声,甚至是死皮赖脸。于是,她长叹一口气,准备继续搭讪,一抬头,却发现吴怡蓉与董月花早就不见了。
“大妹子,你不是说要买麻渠大糖吗?哪儿有啊?”这时,看了几眼耍猴儿的丁冬梅走过来,扯了下房根兰的袄袖。
“前面就是。”房根兰努力使自己沉静下来,指了下不远处。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麻渠大糖的摊位前,买了几支,一边吃着一边继续逛庙会。丁冬梅吃得很香甜,连夸名不虚传,房根兰却吃得索然无味,甚至吃出了苦味。
怎么办?宏德堂的女人一个个地把她当成了凶神恶煞,这情报肯定送不出了。那么,她能直奔方兴途的军部吗?即使没有丁冬梅跟在身后,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房根兰有些绝望了,她甚至看到了那个猴子卫官举起了冷冷的枪,一粒子弹呼啸着向方兴途飞去,他应声倒地。于是,她眼前一黑,蹲了下去,手中的大糖也掉在了地上。
“大妹子,你这是怎么了?”丁冬梅连忙把房根兰扶起来。
房根兰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地说:“这小子在里面踢俺。”
“这么小就会踢人啊?”丁冬梅不明真相,好奇地问。
“可不是呗!”房根兰惨然一笑。
这时,有一阵阵乐曲声随风传来,房根兰侧耳细听,透过嘈杂的人声,发现这是蓝关戏的曲调。她突然想起,每年的关帝庙会,方家村都会扎起戏台唱蓝关戏,而房家庄则会在戏台不远处也扎起台子,进行武术表演,以各自的传统招牌向人们展示着不同的堂风与村风。方兴运肯定在戏台那儿,必须找到他,然后把情报交给他,这是唯一的机会。
“走,冬梅姐,咱们看蓝关戏去。”房根兰惋惜地看了眼地上沾满泥土的大糖,要向戏台方向走。
蓝关戏?丁冬梅记得爹丁明才就喜欢看蓝关戏,还与方家村一个同样喜欢蓝关戏的宏德堂有交往。自然,小的时候,她也见到一个宏德堂人来丁府拜访,那便是老爷方英楚。听了房根兰的话,丁冬梅不禁想起了死在义武堂刀下的爹,再看看身边的房根兰,她可是一刀将爹砍死的凶手之亲姐姐!因此,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或者说,房根林对她的劝说与开导已经不起作用了,此时此刻,仇恨又不可遏制地占了上风。
“俺不看。”想到这里,丁冬梅马上拒绝了,脸上也挂着不悦之色。
房根兰看不到丁冬梅的心里,却发现她莫明其妙地变脸了,就没好气地说:“不看拉倒,没人求你,俺自己看去。”
丁冬梅看了眼房根兰气急败坏的样子,刚才上来的火气迅速蔓延成熊熊大火,便决定不再管房根兰,自己去逛庙会。凭什么保护她?丁冬梅在心里说,她也让人一刀砍死才好!
望着丁冬梅远去的背影,房根兰已经顾不上她了,下意识地摸了下怀中的手绢包,快步向戏台走去。
戏台前果然人头攒动,叫好声阵阵。令房根兰没有想到的是,爹房乐平率领的义武堂武术队没有在老地方扎台,而是设在戏台对面,与宏德堂唱起了对台戏。她看到,爹的弟子们英姿飒爽,挥舞着刀叉剑戟,也引来掌声一片。一文一武,本该相得益彰,却是针锋相对,那种无可名状的紧张气氛笼罩在人们的心中。
方兴运没有注意到房根兰的出现,更不会想到,她的出现就是为了找他。房根森的倒戈让他气得发疯,宏德堂以文治家,到了他这一代却出了个武将方兴途,一下子文武双全了,足以光宗耀祖。然而,好景不长,二弟方兴途现在岌岌可危,人们都说,真要打起来,方兴途眼前的这个卫队旅兵员不足,确实打不过房根森。二弟糊涂啊,你怎么能把重兵交给义武堂人手里呢?义武堂祖祖辈辈都有反骨,远的不说,那个房国武进城请愿不就是个好例子吗?还有,房根林当年也在烟台造了清政府的反。现在,他房根森……哎呀,二弟啊,你后悔死吧。
出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大事,许多人认为,今年的关帝庙会方家村不会演蓝关戏了。但是,方兴运却抖起精神,组织戏班,照样演出,而且,还要求宏德堂的男女老少都要上街逛庙会,穿着要高贵,气度要高雅,甚至是高傲。缺了名角李秋燕,就叫后生顶上,唱得不如她好,精神头必须足,要像上了角斗场的斗士一样。有道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他觉得,宏德堂,方家村,在这个时候非但不能退缩,还要勇往直前,并高高地昂起头!
显然,房乐平的心情与方兴运大有不同,有着天壤之别。次子房根森终于幡然醒悟,不给方兴途卖命了,成了房根林的同盟军,还带走了整整一个旅,等于抽走了方兴途的筋,这是天大的好事。当然,仔细想想,房乐平也觉得胜之不武,房根森的举动有叛逆不忠之嫌,但是,再仔细想想宏德堂一贯的盛气凌人与不可一世,以及方兴运在方兴途耀武扬威地回到掖县后的得意忘形与飞扬跋扈,他就又释然了。风水轮流转,凭什么你宏德堂就得占上风?为昭显义武堂及房家庄的强势回归,他打破常规,特意将武术表演的台子扎在蓝关戏台的对面,而且还高出足足一尺,这是叫板,也是示威,更是一种受过屈辱后露骨般的宣泄。
现在,方兴运只顾低头敲锣,并没有看到房根兰的出现。当,当当……下槌一下比一下狠,锣声一声比一声响,那槌似乎不是敲在锣面上,而是敲在房乐平的脑袋瓜上。锣面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发出的声音尖利刺耳,如同一个人喊破了嗓子,蓦然开裂只是个时间问题。房乐平听到方兴运敲出的这种锣声就想笑,他知道,这是叫花子发狠般的心情。所以,他忍不住想回头看看方兴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正是这一回头,他惊喜地看到了房根兰。
“根兰,你怎么来了?”房乐平高兴地跳下台子,向房根兰走来。
听到爹的喊声,房根兰一下子就失望了,她想找方兴运,却让不想见到的爹看到了,这可如何是好?
“爹,俺来逛庙会啊。”房根兰若无其事地说。
“嗯,这庙会是得好好逛逛,你看啊,这人山人海的,热闹吧?”房乐平说着,不自觉地向戏台上望了一眼,“你哥哥和弟弟都好吧?他们怎么没来?”
爹神采飞扬的表情让房根兰的心里感到了几分不舒服,她知道,这是因为二弟房根森的无情倒戈。现在,方兴运就在爹的眼皮子底下,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过去找他。然而,事情紧急,不能再拖延,让方兴途早一分钟知道他贴身卫兵的歹心,就多一分保险。她终于下定决心,硬闯宏德堂。于是,她向爹挥了下手,说到南街上逛逛,就挤进了人群中。
穿过一拨拨的人流,宏德堂的巷口就在眼前,房根兰的身上出了汗,她擦了把脸,就要拐进巷口,突然又有人叫住了她:“根兰,你也来逛庙会了?”
房根兰心中的恼火是可想而知的,她抬眼望去,叫她的是本庄的大嫂,房存银的老婆房刘氏。
“大嫂啊,您也来了啊。”房根兰无奈地搭话道。
房刘氏显然没有忘记当年宏德堂的方童文打雪仗时用石头砸死了自己的儿子房光昭以及不久前被方兴途的卫兵打死的大侄子房光东,她看了一眼宏德堂高高的院墙,解气地说:“哎呀,你兄弟根森这下可真替俺解了恨,这就是恶有恶报啊!”
“大嫂啊,都过去的事了。”房根兰敷衍道。
“过去了?永远过不去!这恨一直在俺的心里!”房刘氏咬牙切齿地说,然后马上又变成了笑脸,“根兰啊,走,咱去关帝庙拜拜,关帝爷可是武将啊,咱房家庄人都把他当神仙供着。”
“大嫂,俺不去了,俺得回掖城了。”房根兰不耐烦地推辞道。
“你不去啊,就算陪俺去吧。”房刘氏说罢,不由分说地拉起了房根兰的手,向关帝庙走去。
房根兰就这么被房刘氏拉到了关帝庙,这个时候,庙里香火正旺,烟雾弥漫,房刘氏上了香后烧纸,烧了纸后磕头,那磕头的声音也响,如果不是有青砖铺地,准能把地面磕出个大窟窿来。那份虔诚,关老爷看到了准会感动得痛哭流涕。房根兰也流了泪,不过,她是被烟火呛的,她咳嗽着跑出了庙堂,却与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
宋家富?房根兰一愣,脸羞得通红。
宋家富也认出撞进他怀里的是房根兰,刚才胸口有两个软软的东西一碰就瞬间不见了。他知道那软软的东西是什么,脸却没红,心里还挺滋润的。
“根兰啊,你跑什么跑啊?”宋家富看了眼身边的马永翔,一脸怪笑地问。
房根兰没有回答宋家富的话,她看看宋家富,又看看马永翔,马上决定将那只拴着方兴途性命的手绢包交给他们。当然,她知道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他们究竟可不可靠难以断定,但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马大叔,宋大叔,麻烦您把这个手绢包亲手交给方兴途吧,越快越好。”房根兰看了眼身边没有认识她的人,硬生生地将手绢包塞进了马永翔的手里,然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们,“天知,地知,你知,俺知,良心知。”
房根兰的眼睛红红的,马永翔看到她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他马上意识到,这只手绢包非同小可,里面肯定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而房根兰竟然相信他们能保守这个秘密,并将手绢包交到方兴途的手里。他迅速将手绢包掖进怀里,正要对房根兰说话,却看到她已经走进了人群里。
“什么东西啊?”宋家富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好奇地问。
马永翔目光凝重,拍了下宋家富的肩膀:“快回家吧,回家再说。”
“这关老爷还没拜呢。”宋家富伸头望着庙里的关公塑像,心有不甘地说。
马永翔拉着宋家富的一只胳膊,就像刚才房刘氏拉着房根兰的手那样:“走,快回家,庙会三天呢,明天再来拜也不迟。再说了,房根兰信任咱们,关老爷向来以忠信为本,他不会怪咱们的。”
房根兰挤进人群,就往村西口走,那辆马拉轿车在等待着她与丁冬梅。她没有上车,而是站在一棵大树后,将目光投向了一个个走出庙会的人。很快,她看到了马永翔与宋家富的身影,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僵硬,步子也很快,前面有走得慢的人挡住了去路,就用力将其推开。终于走到了村口,他们相互说了句什么,然后又大步向虎头村赶去。
关帝爷保佑啊!房根兰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掉下来。这是无奈的泪水,更是对方兴途挂念的泪水,这个时候,她的心跳已经无法掌控了,如果不是紧闭玉唇,说不定心脏就会跳出来。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分,好像在里面拳打脚踢,她感到了一阵阵的疼痛。
直到马永翔与宋家富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房根兰才收回了目光,身心终于松懈下来。她相信自己没有选错人,情报很快就会送到方兴途的手中,便如释重负地倒吸了一口气。但是,这口气没来得及吐出来,她就看到眼前有数不清的星星在飞舞,接着星星不见了,眼前一片黑暗,身体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有人晕倒了!”一个在隐蔽处解手的男人看到了这一幕,高声喊道。
“快送五味堂,找周先生。”有人闻声跑过来。
于是,几个好心人将房根兰抬起来,往五味堂赶去。
五味堂就在村西,三步两步就到了,这个时候,周仕君与方童年一左一右地坐在院门口,正分别为乡亲看病。
逢年过节,看病不要钱,拿药只交成本费,特别困难的全免,五味堂以这种方式出义诊已经坚持了许多年。周仕君自知年事已高,来日无多,他感念这方水土与乡亲让他有了一个好的归宿,就决定以出义诊的方式回报。方童年是他的干儿子与徒弟,他不仅教会了方童年高超的医术,也教会了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善良的人。所以,平时,方童年是周仕君的得力帮手,出义诊,方童年更是担当主治,只由周仕君把关。现在,人们将晕厥的房根兰抬过来,方童年迅速正襟危坐,伸手为其号脉。
啪!蓦地,一只手挥过来,打掉了方童年放在房根兰腕上的手。
“童年,你看看这是谁啊?这是从义武堂那个狼窝里爬出来的狼仔子!狼就是狼,你对它再好,长大了还是要吃了你,她兄弟房根森就是个例子!你怎么能给她看病?让她死了最好!”来人恶声恶气地说。
方童年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他的老奶奶王玉玟,她眸子里冒出的怒火似乎灼痛了他的眼。他自然认识房根兰,最近发生的事他也知道,但是,干爹周仕君当年收了他做徒弟与干儿子,教给方童年的第一条就是,你的眼里没有贫与富,没有情与仇,你的眼里只能有病人,不管什么情况,见死不救,就是杀人害命!
方童年想到这里,没有言语,只是再次将手指轻轻地搭在了房根兰的手腕上,双眼微闭,气沉丹田,静心地体察着房根兰的脉搏。
“童年,你?”王玉玟吃惊地看着方童年纹丝不动的手,怒其不争地说,“你小的时候,是俺求大仙救了你一命,要不你早就……”
王玉玟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她知道,她信奉的那套许多人都不信,甚至是当笑话听。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不明真相的外乡人指责王玉玟的残酷无情了。
周仕君始终不声不响,面无表情,有风吹过来,他嘴巴上的白须微微飘动着。终于,他侧眼看了下全神贯注的方童年,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满意与欣慰自脸上划过。
不多会儿,王玉玟自觉无趣地走了,房根兰在方童年的救治下很快苏醒过来。方童年告诉她,过于紧张动了胎气,但是并无大碍,静养几天便好。
房根兰对方童年及周仕君说了些感谢的话,就向一直在等候的马拉轿车走去。这个时候,她强烈地感觉到,无论冒多大的风险,她为方兴途的生命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出于个人感情,房根兰向宏德堂人伸出了援手,出于医德,方童年同样向义武堂人伸出了援手,在现在的情势下,他们的两只援手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他们是两堂的另类,却是人性最珍贵与最高尚的闪光之处。
渐渐地,太阳已经偏西了,这时,房根兰才想起丁冬梅来。她怎么还没逛够吗?房根兰气恼地对自己说。
实际上,丁冬梅不是没逛够,而是决意离开房根林,独自溜走了。她要摆脱房根林的束缚,她无法忍受与仇人相聚的日子。于是,她决定,马上去大连投奔姑姑与姑夫去。许多年后,她又回来了,而掖县却是改天换地,另一番景象了。
房根兰又等了些时辰,还让车夫到庙会上东西南北地找,结果都不见丁冬梅的人影。这时的她终于意识到,要么她回掖城了,要么她就跑了。太阳西落的时候,她身心疲惫地回到了掖城,一直在焦急等待她们的房根林一听丁冬梅不见了,就大为光火。他也明白,丁冬梅肯定是野性复发,跑了,但是,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回到自己的家,房根兰就坐在椅子里,想着她一直挂在心口的事:那只救命的手绢包是否已经送到兴途的手上?
第四节
马永翔与宋家富出了方家村,便来到马永翔的家里,关门闭窗,商量如何处理这只神秘的手绢包。他们明白,在这种时刻,房根兰不顾一切地要将这只手绢包送到方兴途的手上,里面的东西肯定是不同寻常。送还是不送?送不送都有麻烦,送了能怎样?不送又能怎样?一直以来,在宏德堂与义武堂相互争斗的过程中,立足未稳的虎头村始终充当旁观者的角色,他们自知是外来户,没有根基,经不得风雨,只能坐山观虎斗。但是现在,房根兰却硬生生地将他们拉了进来。手绢包就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他们来回踱着步子,思考着下一步怎么走。
“家富弟啊,来,咱都坐下,商量一下到底应该怎么办。”马永翔向宋家富招了下手,率先坐下。
“怎么办?俺觉得要先打开看看里面到底包的是什么东西再说。”宋家富坐下来,拿起手绢包掂了掂,又小心翼翼地放下。
“这样好吗?”马永翔有些犹豫。
“好不好的就不能管了。”宋家富挠了下脖子。
“是啊,看房根兰的表情,这事很急啊,咱不能再耽误了。”马永翔双眼紧盯手绢包,“会是什么东西呢?”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打开吧,咱是好意。”宋家富自我劝解道。
“好,就听你的。”马永翔站起来,将手伸向了手绢包。
宋家富见状,连忙拉住了马永翔的手:“别听俺的啊,你是族长,你说了算。”
马永翔知道宋家富是在耍小心眼,就瞥了他一眼:“哼,精明过分就是愚蠢!好,俺说了算,打开。”
马永翔说罢,就动作小心地解开了手绢。于是,那张画像与子弹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个人一开始还不明白房根兰的用意,但是,仔细一想,就将画像上的瘊子与粗毛跟一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画的那个副旅长吧?”宋家富拿起画像,目不转睛地看着说,“对啊,就是他,方兴途刚来的时候,拦着咱不让咱进军部的卫兵里就有他啊。”
马永翔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从桌上拿起了子弹,又将画像边上的两个字念出了声:“刺客。”
“他要杀方兴途?”宋家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自然,马永翔不会知道这粒子弹的特殊意义,他手握子弹在宋家富的胸口上轻轻地捅了一下:“可怕,太可怕了。”
“这么大的事,那咱们送还是不送?”宋家富的手心都吓得冰凉了。
“送还是不送?咱先说说不送的理由。”马永翔伸手向宋家富要了根烟,点上,抽了口。
马永翔是从来不吸烟的,宋家富由此感到了马永翔心中的压力,他也点上一支:“如果送了,又让义武堂人知道了,咱就等于跟宏德堂人穿了一条裤子。”
“穿了一条裤子能怎么样呢?”马永翔吐口烟说。
“如果房根林跟房根森哥儿俩彻底打败了方兴途,你想想看,义武堂,还有房家庄,是不是跟现在的宏德堂和方家村掉了过儿?”宋家富分析说。
“没错,各领风骚三五年嘛。”马永翔赞同道。
“如果这样的话,咱们就是在关键的时候帮了宏德堂一把,坏了义武堂的好事,咱们虎头村以后可就没好日子过了。”宋家富继续说。
马永翔挥手打断了宋家富的话,将烟头扔到地上,又狠狠地踩了脚:“你别把这事扯到宏德堂跟义武堂身上好不好?这是两军对垒,不是唱堂会!”
“你能分开吗?方兴途跟方德河是谁家的?房根林跟房根森又是谁家的?看起来是两股势力在斗,实际上呢?”宋家富质问道。
“哎呀,真他娘的要了命啊!”马永翔又觉得宋家富分析得有道理,拍拍脑瓜,“庙会上那么多人,这房根兰将这手绢包交给谁不行啊?偏偏给了咱们,她这不是难为咱们吗?”
“是啊,全村没有一个当地人,咱虎头村哪承担得起这么大的风浪啊!”宋家富唉声叹气地说。
“你别这样像个没头的苍蝇好不好?你再说说送的理由。”马永翔将画像与子弹重新包进手绢里,催促道。
“尽管方兴途的军部占了咱的海神庙,可……那是房根森干的,方军长对咱虎头村不薄啊。”宋家富扳着指头说,“一、免了咱虎头村的军需特捐。二、将咱们的小渔港重修了。三、还给咱村主要街道铺上了青石板。四、宏德堂的南书房扩建后,咱村的学生一律免除学杂费。”
“好处是不少啊,还有吗?”马永翔又问道。
“就这些了吧?”宋家富想了想,然后摇了下头。
马永翔站起来,走到宋家富身前,抬手抚摸着他的脑袋:“里面还有东西,你没说呢。”
“没有了。”宋家富厌烦地推掉马永翔的手。
“你还发了财呢,怎么在这个时候就想不起来了?”马永翔直截了当地说。
宋家富发了军队的财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方德河从大连往掖县运武器装备,用的是他的船队,据说运资不菲。军队收了军需特捐,购买军粮及其他物资,许多也是经过他的手。
“俺是在做生意。”宋家富羞涩难当地说。
“好啊,现在俺就问问你这个生意人,这手绢包是送还是不送?”马永翔说罢,两眼直逼宋家富。
“送!”宋家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真这么想?”马永翔怀疑地问。
宋家富显然有些激动,腾的一下站起来,看着门外:“好多人都说俺是见利忘义的奸商,是唯利是图的小人,现在,俺就是让你看看,俺宋家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送,俺自己去。”
坏人也有善举,就像好人有时候也会做点违心事一样。当年,方家村与房家庄的孩童在和衷桥上打雪仗,宋家富的儿子宋子明递给了方童文一块石头,让他失手杀人,事后宋家富让宋子明拒绝承认事实,让宏德堂蒙受了巨大损失,还差点把方童文的命搭上。现在,宋家富的表态不禁让马永翔大为吃惊与感慨。连宋家富都良心发现了,方兴途是老天保佑啊,马永翔马上决定,即刻到军部面见方兴途,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眼下就不能考虑得那么周到了。
“走吧,俺前面走,你跟在俺后面望着风,咱们是在行善救人,但是,还是不能让别人知道。”马永翔拿起手绢包,掖进了怀里。
出了马永翔家的院门,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是马永翔往前走,宋家富在后面倒退着走,就像两名搜索前进的士兵,相互保护着。还没到军部,他们就听到了阵阵海浪声。月有阴晴圆缺,潮有涨有落,但是,半年来身边发生的事还是让他们应接不暇了。
“站住!”刚看清了军部门口的牌子,就有卫兵持枪堵住了他们。
“俺……俺们找方军长。”宋家富满脸堆笑,掏出一支烟递上去。
“找方军长?现在是特殊时期,军长谁也不见。”卫兵接过烟卷,架到耳朵根上,一口回绝道。
这个情景犹如方兴途刚刚回到掖县,他们第一次拜访时的情景。当时,有卫兵拦住了他们,坚决不让他们进,一名卫兵还给了宋家富一枪托,最后,方兴途听到了动静,出来解了围。
马永翔也是面带笑容,请求道:“俺是虎头村的族长马永翔,方军长有言在先,俺可以随便进出军部大门,你就放俺进去吧,他不能进,放俺一个进去也行。”
“怎么不行?军长的命令你们也听见了吧?”宋家富故伎重演,抬高了嗓音,希望方兴途能听到。
“你喊什么喊?”卫兵举起了枪托。
宋家富见状,连忙躲到了一边,又大声喊道:“就是喊,方军长,你出……”
但是,宋家富的“来”字还没喊出口,就被匆匆赶来的闫门三一脚踢倒了。
“滚!军长谁也不见!”闫门三怒吼道。
马永翔看着闫门三,其眼眉上的肉瘊儿及粗毛让他的心里一阵阵发凉,好像他怀里揣着的手绢包已经自己挣开,画上的那个人也跳了出来似的。
宋家富从地上爬起来,想再次张嘴大喊,可是,卫兵的枪托一挥,就把他吓回去了。
怎么办?方兴途近在咫尺,却见不到,如果他们再试图以闹动静的方式将方兴途吸引出来,势必引起闫门三的警觉。做贼心虚,坏人的眼里不会有好人,现在的闫门三肯定防备着任何一个人。
面对两个要进军部找方兴途的人,闫门三确实有些心惊肉跳,房根林限他三天的时间杀了方兴途,而且,每早一天就加一百块现大洋。他已经决定,今天晚上就干掉方兴途。对于方兴途的习性,闫门三早已了如指掌,他白天在办公室里处理军务,晚上并不与妻儿住在一块,就独自睡在大立柜后的一张行军床上,而他办公室的周围并没有设专门的岗哨。况且,他有卫队旅副旅长的身份,这是最好的掩护。夏日已经到来,方兴途睡觉是不会关窗的,那么,他就可以从窗子跳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自然,闫门三也想到了最后的出路,他会像房根林说的那样,带上现大洋,回东北老家享福。
“你们找方军长干什么?”现在,闫门三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马永翔与宋家富,冷若冰霜地问。
马永翔与宋家富一心想着找方兴途送情报,并没想找他的理由,闫门三这么一问,他们便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更加紧张了。
“说啊,找方军长干什么?”闫门三注视着他们异常的表情。
“没事,找方军长耍。”愣了半天,马永翔才想出这么一个滑稽的理由。
“找方军长耍?”闫门三围着他们转了一圈,似乎在自言自语。
“是,是找方军长耍。”宋家富满脸堆笑地说。
“放屁!卫兵,把他们两个抓起来审问!”闫门三大手一挥。
于是,几个卫兵冲过来,三下两下就把他们按倒在地了。
“搜身!”闫门三捋了下肉瘊儿上的三根粗毛,又命令道。
马永翔与宋家富的头贴着地,却脸对着脸,无不是龇牙咧嘴的表情。他们知道,一旦从马永翔的身上搜出了手绢包,闫门三马上就会与画像对号入座,如果这样的话,非但没救了方兴途的命,他们两个的命也搭上了。现在,只有喊出方兴途,他们才会有活路。
“方军长——”马永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方军长——”宋家富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把他们的嘴堵上!”闫门三一脚踢在马永翔的屁股上。
刺啦,一名卫兵撕开了宋家富的衣衫,正要堵他的嘴,方德河骑马正好回军部,看到了这一幕。
“闫副旅长,怎么回事?”方德河跳下马来,询问道。
“方部长,他们要……要闯军部。”闫门三向方德河敬了个礼,报告道。
方德河的出现无疑是来了救星,宋家富顿时哭出声来:“方部长……”
“方部长,军长请俺们来耍的,不信你问问军长。”马永翔挣脱着卫兵踩在他身上的脚,也是一副哭腔,“俺是来找方军长耍的。”
军长请他们来耍?方德河相信,在这种特殊时期,二叔是不会有闲情逸致请他们来耍的。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见方军长?
“放开,快把他们放开。”方德河一边在脑子里寻找着答案,一边命令道,“他们一个是虎头村的族长,一个是大商人,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也是军长的朋友。快放开吧。”
官大一级压死人,卫兵们得到方德河的命令,先后收回了抓着他们胳膊的手以及踩在他们身上的脚。
马永翔与宋家富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向方德河走去,而在他们的身后,闫门三还是虎视眈眈。
“方部长,谢谢您啊。”宋家富迅速向方德河挤了下眼。
“是啊,多亏您来了啊。”马永翔说罢,冲方德河撇了下右嘴角。
闫门三就在马永翔的身后右边,他的这一撇嘴角与宋家富的挤眼让方德河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有话要讲,却不能讲。
“军长真是请你们来耍的?”方德河目不斜视地问。
“是啊,是啊,不信你问问方军长。”马永翔再次撇了下右嘴角。
方德河终于断定,他们有重大的事情要找二叔。他背起手,走到闫门三跟前:“闫副旅长,你去问问方军长,是不是他真请他们来耍的。”
这个时候,方兴途会请他们来耍吗?不,不可能。闫门三已经心有怀疑,可是,方德河的命令又不能不从,他马上不情愿地应道:“是!”
“你们都在这里老实等着,如果是无事取闹,老子就一枪崩了你们!”方德河用余光看着闫门三渐渐远去的背影,大声喝道。
“真是方军长叫俺来的。”马永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方德河跟前。
“你们都回岗吧。”方德河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冲他们身后的几个卫兵说。
“是!”卫兵们齐声应道。
马永翔没有回头,只是凭耳朵听着卫兵们渐渐消失的脚步声。终于,他动作敏捷地从怀中掏出了这只手绢包,塞到方德河手里:“快,快,交给方军长!”
方德河接过手绢包,迅速掖进怀里,正要说什么,宋家富小声咳嗽了一下。他一抬头,看到闫门三正向这里跑来。
“怎么样?是不是军长有请?”方德河主动迎上前去。
“是,是军长有请。”闫门三气喘吁吁地说,“可是,军长说,他现在累了,让他们以后再来耍。”
方德河听罢,转身对马永翔与宋家富说:“你们果然没有撒谎,可是,你们都听到了吧?军长现在累了,让你们以后再来耍。”
宋家富一听,有些怨气地说:“这……军长这不是耍俺们吗?”
“就是,不耍拉倒。”马永翔用力扯了下宋家富的衣袖,“走,再也不来了,以后军长愿耍就自己耍吧。”
马永翔与宋家富看也没看方德河与闫门三一眼就扭头故作气呼呼地走了,他们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就像刚才房根兰将手绢包交到他们手里的心情一样。这是他们破天荒地干了一件明显站在宏德堂一边的大事,他们的心里难免忐忑不安,生怕日后泄了密,引火烧身。各自回到家里,他们连自己的老婆都没说,不约而同地坐在太师椅里,焦躁不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毫无疑问,他们在等待着一声枪响,他们相信,方兴途会像他们一样很快读懂这封信,那么,闫门三将会一枪毙命。
这只关系到方兴途性命的手绢包终于到达了他的手上,刚才,他本已听到了马永翔与宋家富大声喊他,感觉到有些蹊跷,正要出来探个究竟之时,方德河出现了。当闫门三跑来问他是不是请他们来耍的时候,他就明显地感觉到,他们说谎是在掩盖找他的真实目的。方德河肯定是也察觉到了,所以才将闫门三调开了现场。方兴途先是承认是他请他们来耍的,又以累了为由避而不见,正是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他相信,方德河会了解到他们来的真实目的。
现在,方兴途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与方德河两个人了,他让方德河打开了手绢包。子弹先从纸里掉了出来,方兴途一眼就认出,这是被他视为护身符的那粒子弹。随着画像及“刺客”两个字的展现,他与方德河马上就全明白了:像房根森一样,闫门三要反戈一击了!
根兰!给他送出救命情报的是房根兰!方兴途心里一热,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二叔,您……您大命大福啊!”方德河拿起这只手绢,递到方兴途的手上。
方兴途愣了下,接过了手绢,双手捂在了脸上。泪水很快沾湿了手绢,方兴途分明感受到了房根兰的气息。久久地,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尽情地品味着这浸人肺腑的芬芳。
“二叔,俺这就带人杀了他!”方德河掏出枪来,将子弹上了膛。
方兴途取下手绢,坐进椅子里,目光淡定地说:“不,就装什么也不知道,俺要在这里等他开枪。”
“什么?二叔,您说什么?”方德河声调焦灼地问。
“俺要看看一个叛贼举枪时最真实的嘴脸。向自己的人开枪,向自己的上司开枪,甚至是向自己的恩人开枪,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方兴途饶有兴致地说。
“这样太危险了。二叔,您不用看,闫门三肯定是图财害命,这种人自古以来就有。您要是想看,俺把他捉了来,您看了,俺再杀了他。”方德河劝说道。
“放心吧,俺还不到死的时候。”方兴途神态自若地说。
最终,方德河顺从了方兴途的冒险之举,等待着闫门三行刺的那一刻。当然,为防不测,他已经做好了一切保护军长的准备。
下午,马永翔与宋家富的出现,确实让闫门三感到了几丝不祥,但是,即使他想破了脑瓜,也不会猜测出他们是为房根兰来送情报的。事不宜迟,夜长梦多,重奖之下必有勇夫,闫门三决意铤而走险,马上动手了,时间就定在今天的午夜。
夏夜的胶东总会有微风吹拂,驱散了白日的溽热,凉爽宜人。天空中有群星闪耀,却不见月亮。数不清的虫儿在鸣叫,或婉转,或清脆,让夏夜显得愈加宁静。莱州湾的潮水渐渐地退去了,露出了金灿灿的沙滩,浅卧其中的蛤蜊及蛏子等透过或大小的气孔,尽情地呼吸着清爽的风。那鱼儿也不甘寂寞,在温和的海水中畅游,时而反转,时而腾空而起,犹如鲤鱼大跳龙门的情景。
就在这样一个和美的夜里,闫门三走出了他的房门。现在,整个军部大院一片寂然,门口的哨兵有站有走,站立的背对大院,目不斜视,直盯着自己的正前方。走动的目光游移,警惕地观察着目光所及之处。他们都是忠于职守的哨兵,但是,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军部院外,让院内的闫门三有了可乘之机。方兴途办公室里的煤油灯早就熄灭了,窗户微开,不时随风转动,发出吱儿吱儿的声响,均匀有力的鼾声也飘过来,就像一名老掉牙的蓝关戏迷哼唱出的曲调。院子里的小径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银光闪闪,闫门三分明看到,那是一块块现大洋铺在那里。近了,手持匕首的闫门三离这个窗口越来越近了,他的脚步轻而又轻,犹如蜻蜓点水,无声无息。但是,他却分明听到了,恰如自己惊慌的心跳声。终于,闫门三蹲到了窗户下面,定了定神,又深呼了一口气,将匕首叼到嘴上,嗖的一声,跳了进去。
闫门三的这一跳,等于跳进了方德河布好的网。瞬息间,几盏煤油灯被点亮了,灯芯高耸,浓烟顺着灯罩冒出来,而整个房间却是亮如白昼。
方兴途躺在行军床上,并没有起来。几名卫兵在方德河的指挥下将闫门三五花大绑,押到了方兴途的床前。
“果然是你啊。”方兴途躺着没动,声调低缓而沉稳,“走近点,让俺看看你的脸。”
“跪下!”方德河推了闫门三一把。
闫门三顺势跪倒在方兴途的行军床前,哭出声来:“军长,方军长,俺……”
方兴途跳下床来,从卫兵手中拿过一盏煤油灯,照到闫门三的脸上。由于距离太近,他肉瘊儿上的几根粗毛刺啦一声就被烧掉了。方兴途有些失望,这是因为,他发现闫门三的嘴脸跟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是一张嘴,一只鼻子,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不同的是,由于惊恐,五官似乎变形了,就像有人用力在他的脸上扯了一把。
“钱是好东西,俺也喜欢,为什么杀俺,你就不用说了。”方兴途油灯高举,慢条斯理地说,“说吧,谁让你杀俺?你想让俺死,也得让俺死个明白吧?”
“房根林!”闫门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嗯,跟俺想的是一个人呐。”方兴途会心地一笑。
“军长,是房根林逼俺的……”求生的欲望让闫门三撒起谎来。
方兴途根本不想再听闫门三的胡言乱语,他大手一挥:“送他上路吧,念他跟了俺十多年,给他挑个好地方。”
贪财的人都怕死,闫门三顿时魂不附体,哭叫着求情。马上,他的嘴巴被毛巾堵上了,几个卫兵将他架到了院子里,又拖出了院外,就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
方德河果真给闫门三挑了一个好地方,在军部院门外的东北角上,有一个用碎砖砌成的方形地窖,是建海神庙前住户冬季里储藏萝卜及地瓜用的。建海神庙,这家住户另迁新址,破房子拆了,地窖却在。现在,方德河看着这个方形的地窖,突发奇想,找来一根棍子,围着地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儿,退两步一看,酷似一枚大铜钱。
“闫门三,军长有交代,让俺给你找个好地方,你一辈子都想往钱眼里钻,这枚大铜钱就送给你吧。”方德河掏出枪来,推上了子弹。
闫门三抬眼看着这枚特殊的大铜钱,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嘴里的毛巾已经堵得他喘不上气来。
终于,闫门三被卫兵踉踉跄跄地架到地窖前,卫兵抬脚踢了下他的膝弯,扑通,他跪了下来。
方德河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脑勺,蓦地扣动了扳机。砰!枪声沉闷地一响,闫门三倒进了“钱眼”里。这时,有几只老鼠从“钱眼”里惊恐万状地逃出来,四处逃窜。
可怜,连老鼠也不愿与这样的人为伍啊!方德河心里感叹一声,令卫兵填平地窖,立马回了军部。
枪声传遍了整个虎头村,引来一阵杂乱的狗叫,也惊醒了许多睡梦中的人。马永翔与宋家富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炕上坐起来,又都把目光落在了躺柜上的座钟上。他们一直在等待着方兴途杀闫门三的枪声,可是这么晚了,是谁杀了谁?难道是方兴途没看出手绢包的寓意吗?
那个晚上,方兴途与方德河睡得很晚,他们彻底明白了,房根森的背后是房根林,而房根林代表着国民党。
“二叔,必须将驻扎在烟台的那个旅调到掖县了,否则……”方德河忧心如焚地说。
“好吧,明天一早俺就下调军的命令,你天亮就去烟台,带着部队回来,然后,咱就攻打掖城。记住,行动要快!”方兴途赞同道。
第五节
一连几天了,王玉玟几乎都是难以入睡,彻夜未眠。躺在炕上,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要么盯着屋棚发呆,要么望着窗外,一遍遍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反了,义武堂人说反就反了,这是恩将仇报,伤天害理啊!兴途啊,俺那孝顺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谁都可以相信,就是不能相信义武堂人,他们个个狼心狗肺,蛇胆蝎肠,你是从小在家里长大的,这个你能不知道吗?现在,房根森手握重兵,你可怎么对付他啊?说不定他早就起了杀心,你还浑然不觉,拿他当亲侄子看,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你可怎么办啊?王玉玟这么想着就禁不住哭了,这一哭又是一整夜。东方乍有亮光之时,她双眼红肿如樱桃,穿上衣服,无精打采地准备下炕。胶东的炕有三尺多高,上炕下炕都得先踩上脚踏子。王玉玟的一双小脚虽然早就放开了,还是没能踩稳,心神恍惚之中,蹬在了脚扎子的边沿上,身子一歪,便失去平衡,栽了下来。嗵!她的头重重地撞到地上,青方砖坚硬无比,头顶上顿时鼓起了一个大疙瘩。王玉玟抬手抚摸着头顶,却正好摸在了那年正月为遮挡老爷方英楚砸向方兴途的棍子而落下的疤痕上。她记得,方兴途返乡的那天,曾当着乡亲们的面抚摸着这块疤痕,并说它一直长在他的心里。这让她激动万分,泪如泉涌。在她的心目中,方兴途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儿子,尽管她是后娘,他却拿着她比亲娘还亲。那么现在,方兴途危在旦夕,她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她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并不能帮他什么,但是,她还是决意要去虎头村,就守在他的身边,能替他挡一粒子弹便知足了,就是死也要跟他死在一块儿!王玉玟这么想着,就匆匆地洗了把脸,饭也没吃,便出了宏德堂的大门。
这时天已蒙蒙亮,方兴运愁眉苦脸,牵着腱子牛出了牛马棚,要去河坝放牛。多少年了,方兴运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心里有了烦恼事,就要亲自去放牛,他一边看着蓝天白云,一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许多想不开的事似乎就想开了。
“老爷,还是俺去吧。”管家孙良行追上来,不容分说地从方兴运的手里抢过了牛缰绳,然后就径直往胡同外走。
“孙管家,你稍等,俺跟你商量个事。”方兴运紧走几步,情绪低落地说。
孙良行蓦地站住,惊异地问:“老爷,什么事?您说吧。”
“唉,家丑不可外扬啊。”方兴运掏出烟袋锅,手指颤抖地装上了烟丝,话题一转,“孙管家啊,你来宏德堂多少年了?”
“今年是第五十个年头了,老爷。”孙良行不假思索地说,“俺的名字还是当年太老爷给起的呢,宏德堂的恩情俺一辈子不会忘。”
孙良行说罢,抬手抚摸着腱子牛高高耸起的肩峰,然后抬头看着天,不再说话,眼睛却渐渐地湿润了。
像孙良行一样,方兴运自然也记得五十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他跟着爹方英楚到王河里洗澡。河水清澈见底,不深不浅,刚没膝盖,不时有小鱼三五成群地从上游游过来,东窜西跑,引得孩子们一阵阵骚动,争相捕捉。无奈鱼小灵巧,像幽灵一样忽现忽隐,无一落网,总是让孩子们空欢喜一场。那天,孩子们玩得正欢,突然有一只破木盆漂进他们的视线中。孩子们都好奇,想看看破木盆里装有什么东西,方兴运更是眼疾手快,迅速向破木盆游去,几个孩子跟随其后,奋力划游,溅起浪花朵朵。近了,方兴运离破木盆越来越近了,他率先一把抓住破木盆,往盆里一看,立时惊呆了,一个月娃娃仰面躺在里面,已经睡着了。很快,几个孩子游过来,七手八脚地争看盆里的东西,一下子将盆里的婴儿惊醒了。孩子们见状,推开破木盆,纷纷往回游去。
一阵尖利的哭声就这么传到了方英楚的耳朵里,这时的他已经洗完了澡,正往身上穿衣服。他顺着声音望去,也看到了这只破木盆。王河上游的人家将抛弃的婴儿放进木盆或者其他能漂浮的器物随波逐流并不是新鲜事,前年,有人在王河的入海口就发现了一个婴儿死在一块漂浮的木板上。不多会儿,方兴运和孩子们就游回了方家村的岸边,那只破木盆也随之漂了过来,从方英楚的眼前缓缓地漂过。这时,婴儿的哭声似乎更加尖利了,犹如针尖刺扎着方英楚的耳膜,让他有钻心疼痛之感。他意识到,这只破木盆已经不知漂过了多少个村庄,没有人能发现它,或许,有人发现了,也没能伸出救援之手。是啊,有谁愿意以这种方式收养一个与自己没有血脉关系的婴儿呢?过了方家村,王河的水再流十多里就入海了,除了海边的虎头村,岸边不再有村庄,那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不幸的婴儿像前年那个婴儿一样无辜地死去,最终去喂莱州湾的鱼吗?不,不能,这是一条生命啊!
“兴运,去,快去把那个破木盆捞回来。”方英楚想到这里,冲方兴运大声喊道。
方兴运看了眼远去的破木盆,愣着不动。
“兴运,你耳朵聋了吗?俺叫你把那个破木盆捞回来!”眼见得那破木盆越漂越远,婴儿的哭声也若有还无,方英楚有些急了。
“爹,那盆里装着个孩子。”方兴运一脸惊恐地说。
方英楚快步走到方兴运的跟前,厉声说:“俺知道是个孩子才让你捞的,快去!”
方兴运不再怠慢,回身向远去的破木盆游去。方家村靠海临河,男人们无不好水性,男孩子七八岁就可在河里或者海里畅游了。很快,他追上了破木盆,双手推着就近游到了岸边。
“这孩子命苦啊!”方英楚马上跑过去,看着盆里张牙舞爪地大哭的婴儿,叹惜道。
回到宏德堂,方英楚就吩咐家人为其洗干净了身子,又找出儿子们小时候穿的小衣服为其穿上。这个孩子就这么留在了宏德堂,方英楚根据破木盆底一个模糊的“孙”字,判断出他姓孙,便给他起了“良行”二字,希望他长大后成为一个善良行义之人。那时候,宏德堂里没有哺乳期的孩童,方英楚又到过西村给孙良行雇了一个奶娘,一直吃到四五岁。孙良行刚懂事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方英楚亲口告诉他的。
“孩子,你长大了,你愿意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就去找,你愿意独自出去闯荡,俺也不拦你。”有一天傍晚,方英楚这样对孙良行说,“当然,你愿意继续留在宏德堂,宏德堂也会永远把你当成一家人。”
孙良行听罢,眼泪流得哗哗的,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蓦然跪下,给方英楚磕了三个响头,说哪里也不去,一辈子留在宏德堂,侍候老爷和太太。孙良行像宏德堂的儿孙们一样,在南书房里读书,他聪明伶俐,十六岁那年就跟着老管家学会记账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老管家病逝,他便成了宏德堂的新管家。知恩图报,孙良行怀着感恩之情,一心主掌着宏德堂的大小事务,恪尽职守,有章有法,深得老爷方英楚的赏识。孙良行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方英楚便让王玉玟张罗着给他说媳妇,让他早日成家立业。可是,他却坚决不同意,又哭又闹的像个孩子发脾气,非要一辈子留在宏德堂,他觉得,他的命是宏德堂给的,只有一辈子侍候老爷才能报答恩情。
“老爷,您有什么心事就说吧。”现在,面对愁肠百结的方兴运,孙良行善解人意地说,“看看俺能帮您做点什么。”
方兴运长叹一口气:“唉,兴途那里火烧眉毛了,这个童文又……伤风败俗啊,这叫宏德堂怎么做人?”
“童文他……他怎么了?”孙良行不知内情,一脸疑惑地问。
无论怎么掩饰,大少爷方童文与丫鬟青荷的情事还是暴露了。关帝爷庙会那天,重压之下,为向人们显示宏德堂的精气神,方兴运让宏德堂的男男女女都趾高气扬地去逛庙会,只有两个人没去,那便是方童文与青荷,就像端午节他们有意留在家里一样。那天,青荷本来已经跟着老太太王玉玟走到了门口,正巧方童文从南院里过来,他的一个火辣辣的眼神就把她留住了。心有灵犀一点通,何况是一对有情人,青荷马上明白了方童文的意思。当然,她会装模作样地跟着老太太逛一会儿庙会,然后就趁王玉玟不注意溜了回来。庙会上人山人海,比肩接踵,往年也会发生走散了的事,所以青荷才敢如此胆大妄为。实际上,目送青荷搀扶着王玉玟出了宏德堂的大门,方童文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溜了回来。端午节已经过去些时日了,方童文再也没找到与青荷单独相处的机会,他的情感与欲火都达到了一个空前而难以抑制的程度。但是,宏德堂里总是人来人往,他只能苦苦等待机会。现在,当青荷像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推开宏德堂虚掩着的大门,就被一直躲藏在门后的方童文一把抱住了。
“青荷!”方童文轻唤一声,抱起青荷就往院里跑。
此时的院里空荡荡的,方童文抱着青荷兴奋异常地转了几个圈儿,然后便跑到她的居室门口,屁股用力一撅,拱开了门,迅速把她放到床上,忙不迭地宽衣解带了。相对于端午节的那次紧张与恐慌,此时的方童文明显地有条不紊,沉着冷静。毫无疑问,他已经在心里将情事的程序演练了无数次,终于可以轻车熟路了。青荷仍然像端午节那天一样,满脸羞涩,半推半就,当两个光滑的身体就要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青荷却故伎重演,像端午节那天一样冷不丁地一把推开了方童文。
“大少爷,不,你不能欺负俺。”青荷坐起来,低头看了眼被方童文抓红了的胸脯,又扯起衣服捂住想捂住的地方,语调忧伤地说。
方童文一下子愣住了,身子如同霜打的秧苗,他不明白青荷为什么会在这个激情四射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青荷,你……”方童文又气又恼,浑身松软下来。
“老爷和太太已经给你定了亲,你不能再对俺……”青荷说到这里,泪湿眼眶了,“俺一辈子都是做丫鬟的命,俺也认这个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童文确实与过西村一个富家闺女定了亲,但是,他的心里装着的人是青荷,这不仅仅是因为青荷比那个闺女长得更好看。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男男女女间的感情往往会让人失去理智,就像现在的方童文。他喜欢她,既有迫不及待的生理需求,也有真挚的情感,况且他已经为了这一天准备了那么久,绝不能半途而废,空抱幻想。
“不,俺只要你。”方童文眼睛一瞪,信誓旦旦地说,“你等着吧,俺马上就给俺爹娘提咱俩的事儿。”
出身贫寒的人多半有心机,青荷也不例外。当然,这心机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被生活逼出来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就是这个理儿。自从发生了端午节的那次不成功的情事,青荷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一直在谋划着自己与大少爷方童文的未来。她自知,宏德堂对待丫鬟再怎么好也不会同意方童文娶她为妻。她为此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哭过之后,就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并选择了放弃。但是,方童文的目光却始终在鼓励着她,每当与他的目光相遇,他似乎就在告诉她,他已经离不开她了。一到夜深人静之时,她独自躺在床上,方童文的目光就会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影影绰绰,却挥之不去。这目光既痴情,又执着,撩拨着她的五脏六腑,触摸着她的情感神经。她知道,大少爷是真心喜欢她的,她也真心喜欢大少爷,只要他铁了心,或许还能有个好的结果。嫁进宏德堂,改变自己的命运,老太太王玉玟已经给她做出了榜样,她决意步其后尘了。
“不,大少爷,你做不了自己的主啊。”青荷双眼含情,欲擒故纵地说。
“俺怎么做不了自己的主?”方童文突然提高了嗓音,情绪激动地说,“俺就娶你,别人谁也不娶,死也不娶,他们能把俺怎么样?”
“大少爷,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青荷泪流两行了。
“是,俺要是说谎话,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方童文发起了毒誓。
青荷终于得到了方童文的承诺,心里踏实多了,幸福的泪水慢慢地流淌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动了一下,任凭刚才捂在身上的衣服慢慢地掉下来。
方童文见状,再次亢奋起来,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恢复了刚才的勃勃生机,他长出了一口气,动作粗野地一把推倒了青荷,就势压在了她的身上。不过,此时此刻,他绝不会想到,逛庙会的王玉玟一时尿急回到了宏德堂。一切都是那么顺畅,不再笨拙生硬,在青荷的积极迎合下,他很快进入了销魂的港湾。不多会儿,伴随着一声情不自禁的喟然长叹,他随之瘫软在青荷的身上。
刚才,王玉玟劝阻方童年为房根兰看病未果,又急又气,便习惯性地产生了尿意。多少年了,王玉玟有了一心急就尿急的毛病。她急匆匆地走到宏德堂门口的时候,还一时犯嘀咕,大门怎么会四敞八开?待到她走进院里,往茅房走的时候,便路过了青荷的屋子。刚走到窗口,她就听到了方童文一泻千里时发出的那一声叹息。自然,王玉玟对这种男人发出的叹息声是熟悉的,她知道,只有在某种特定的时刻男人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青荷在偷情!王玉玟马上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难怪她陪自己只逛了一会儿庙会便不见了。王玉玟一时怒火中烧,快步跑到屋门口,并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方童文过于色迷心窍了,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大门没关,青荷屋子的门也是虚掩着的。这个时候,他还趴在青荷的身上回味着刚刚发生的销魂时刻,全然不知王玉玟的出现。方童文?怎么会是方童文?王玉玟大吃一惊,一时不知所措了,愣了会儿,才又轻轻地关上房门,转身离开,去了茅房。
方童文并没看到王玉玟,因为他背身对着门口。青荷仰面朝上,也没看到王玉玟,但是,她却看见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随着屋门的大开,就闯了进来。她一个愣怔,浑身的毛孔都收缩起来,形成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一把推开了方童文,扯起衣服往身上穿。方童文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迷茫地看着惊恐万状的青荷。
“青荷,怎么了,你?”方童文迷惑不解地问。
“有人来了。”青荷嘴角颤抖着说。
方童文回头看了眼房门口,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青荷,你是不是在做梦啊?”
“做梦?不是梦,真是有人来了。”青荷依然惊魂未定,“刚才有人推开门又关上了。”
“这个人看见咱们了?”方童文一听,开始紧张了。
青荷一边慌里慌张地系着衣扣,一边用力点了下头。
方童文终于相信了青荷的话,赌气似的随口说道:“有人看见正好,省得俺给俺爹娘说了,生米煮成了熟饭,看他们能怎么样!”
实际上,方童文是多虑了,谁也没能把他和青荷怎么样,宏德堂里风平浪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他与青荷这场情事的冷处理,始于王玉玟最初的决定。那天,王玉玟在茅房里蹲了好长时间,竟然不敢出来见他们,好像偷情的不是方童文与青荷,而是她。无论如何,王玉玟是方兴运的后娘,也就是方童文的后老奶奶。方英楚去世后,她利用营救李秋燕及方德江为留学日本而卖地的争执,已经让方兴运感到了她的能量,她不是软柿子,不是谁想捏就能捏的。她的两次力挽狂澜已经证明了她的实力,得让人处且让人,从那以后,她就学会了友好相处。李秋燕离开宏德堂后,王玉玟主动搬出了正院堂屋,住进了方兴迅的西院,让方兴运与吴怡蓉搬了进去。自然,方兴运先是不肯,无奈王玉玟一再坚持,他才同意了。王玉玟觉得,正院堂屋是一家之主应该住的地方,迎来送往地代表着宏德堂,既然方兴运已经当家做主,这正院堂屋便应该属于他。方英楚生前曾经说过,宏德堂的兴盛有女人们的功劳,她们嫁进了宏德堂,耳濡目染之后,就成了宏德堂的一部分,维护宏德堂的声誉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而且,作为后老奶奶,王玉玟不想将此事张扬出去,还有怕方童文记恨她的缘故,将方英楚的血肉当作自己的血肉是她立足宏德堂的法宝。所以,她没有当场捉奸,悄悄地溜走了。但是,大少爷与丫鬟偷情也绝不是小事,是败坏宏德堂名誉之举,况且方童文已经与过西村的富家闺女订了婚,只等黄道吉日娶亲了,若不及时制止,必将后患无穷。思来想去,王玉玟还是在那天晚上悄悄地来到方兴运的屋里,向他和吴怡蓉把自己看到的一切说了出来。
宏德堂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少爷跟丫鬟搞在一起的事,这个方童文竟然在宏德堂陷入空前困境的时候开了先河。被房根森倒戈事件煎熬了数日的方兴运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他听罢,二话没说,从门后摸起了一支粗木棍就要去找方童文算账。
“伤风败俗,大逆不道,俺这就废了这个畜生!”方兴运怒不可遏地说。
吴怡蓉见状,死死地拉住方兴运,声泪俱下地乞求道:“他爹啊,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不能全怪咱童文啊。”
方兴运用力甩掉吴怡蓉的手,暴跳如雷地说:“丫鬟,青荷不过是个丫鬟,不是咱的孩子,这种事,肯定是这个畜生主动的,丢也是丢咱宏德堂的人!”
“兴运啊,你消消气,俺本来可以不把这个事说出来,就当俺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可是,不说,将来势必给宏德堂带来更大的危害。俺想了想,还是告诉你们两口子。”王玉玟挡在门口,心平气和地说,“男女之间的事,没法怪罪哪一方,你刚才说得对啊,怪罪青荷,丢的是咱宏德堂的人。就是怪罪童文,丢的还是咱宏德堂的人啊!俺看这样,抓紧给童文娶亲,另外,尽快找个人家把青荷打发出去。”
吴怡蓉觉得王玉玟说得有道理,就继续劝说道:“他爹啊,他老奶奶说得对啊,这事不能张扬出去,要是张扬出去了,宏德堂上百年的好名声可就败坏在童文手里了。”
对宏德堂来说,名声比生命都重要,几代人都是这样。方兴运觉得,眼前这两个女人说得在理,又有气无处撒,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捣在地砖上:“唉!祸不单行啊,兴途那里火急火燎,这个小畜生又火上浇油,你们说,俺能轻饶了他吗?”
王玉玟夺下了方兴运手中的棍子,重新放到了门后,宽慰道:“兴运啊,天塌不下来,宏德堂遇到的关口也不少了,没有咱扛不住的。听俺的,童文的事,咱都装不知道就行了。可是,俺刚才说的两件事,你们得抓紧办了。”
方兴运与吴怡蓉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坦白地说,自打王玉玟填房进了宏德堂,他就没在心里瞧得上过。卑微的出身,目不识丁,还时常说些令人不齿的粗话,这与宏德堂的传承是格格不入的。但是,方兴运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智,特别是爹方英楚去世后,经过了最初几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之后,她变了,变得识大体,顾大局了。
“好,俺看啊,就照他老奶奶说的办。”方兴运犹豫片刻,百般无奈地说。
像王玉玟一样,这天夜里,方兴运与吴怡蓉也是一夜没睡。王玉玟一心一意地挂念着危机之中的方兴途,而他们却是在商量让谁出面去给丫鬟青荷找婆家。他们知道,在方兴途那里凶多吉少的情况下,宏德堂却要急着给方童文娶亲,还要给丫鬟找婆家,会让人生疑,一旦搞不好,便会弄巧成拙,露出马脚。去过西村确定娶亲日子的人选好找,让媒婆去就行了,可是,让谁出面给青荷找婆家让他们一时犯了难。到了后半夜,吴怡蓉终于找出了合适的人选,那就是管家孙良行。实际上,方兴运也想到过他,只是觉得他一个男人干这种事不怎么地道才没提。
“这事儿,只有交给孙管家了。”吴怡蓉眨着布满血丝的眼,声音嘶哑地说,“咱宏德堂人出面不好,让外人出面也不好。”
“好吧,俺现在是耍戏法的跪下了,没法了。俺明天一早就对他说。”方兴运心烦气躁地在炕上打了个滚。
方兴运睁着眼熬到了天亮,就要起身去放牛,他捉摸着,放牛回来,就把事儿吩咐给孙良行。少爷和丫鬟搞在了一起,毕竟是丢人现眼的事,现在,面对孙管家,方兴运犹豫了半天,才说出实情。
孙良行一听,自然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他来宏德堂五十年了,宏德堂的男人和丫鬟一直清清楚楚,没发生过什么风流事,宏德堂的堂规便有男人不得进丫鬟寝室的规定。可是眼下,大少爷方童文不但进了青荷的寝室,还……孙良行面色诧异,一时无语。
“孙管家,俺想让你办件事。”见孙良行不说话,方兴运又说。
孙良行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老爷,您说吧,只要俺能办得到,肝脑涂地俺也去办。”
“好,好啊。”方兴运面有难色地说,“俺想让你尽快给青荷找个婆家,让她赶紧离开宏德堂。”
孙良行马上明白了老爷的用意,便一口答应下来。
“宏德堂多出点钱不要紧,要的是快。”最后,方兴运叮嘱道。
“老爷,您放心吧,俺一定照您说的去做。”孙良行抬眼看着焦头烂额的方兴运说。
方兴运没再说话,走到腱子牛跟前,从孙良行手中扯过了缰绳,然后就低头去河坝放牛去了。孙良行看着老爷日渐苍老的背影,心里酸酸的,他摇了下头,回了宏德堂。这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目标,马上去邻村武家庄找族长,看他庄里有没有合适的。
刚才,王玉玟出了宏德堂的大门,就看到了方兴运和孙良行在胡同里低声说着什么,她马上判断出他们说话的内容:方兴运让孙良行出面为青荷找婆家。所以,她就没有打扰他们,出了胡同,径直向西,一路向虎头村走去。刚走到村口,她就看到一路身穿奉军军服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自三山岛方向过来,然后又往虎头村赶去。她心里不禁一阵狂喜,肯定是方兴途的援兵到了!
“德河!”王玉玟急步跑到队伍跟前,马上看到了在队伍后面压阵的方德河。
日夜兼程,急行军三百多里,方德河已经疲惫不堪了,见了王玉玟,他跳下马来:“奶奶,您这是去干什么?”
“俺去军部,守着兴途,看谁敢动俺儿一根毫毛!”王玉玟气喘吁吁地说。
方德河听罢,立时制止道:“奶奶,您不能去,您这是添乱啊。”
“俺怎么是添乱?俺就守着兴途,俺就是能给他挡一粒子弹也行!”王玉玟坚持道。
方德河自然知道二叔方兴途跟奶奶王玉玟相互间的深厚感情,他们没有血脉联系,却比亲生骨肉还亲。但是,她现在去军部,又确实是在添乱,她能挡住一粒子弹,能挡得住一批子弹吗?况且,现在援军已到,这两个旅的兵力合二为一,占据了优势,已经足以与房根森的那个整编旅对抗,进攻掖城,拿下房根森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奶奶,您回去吧。”方德河指着连绵不断的队伍说,“俺刚从烟台带回了一个旅,二叔的兵已经够用了,您就放心吧,等二叔率兵攻下掖城,您再来军部庆祝胜利吧。”
“兴途要打掖城?”王玉玟一听,两眼冒光,抬头问。
“对,二叔要亲自率军攻打掖城!”方德河点点头,“这回您就高兴了吧?”“好,你们打吧,活捉了那个逆贼房根森,看俺怎么收拾他!”王玉玟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咬牙切齿地说。
就这样,王玉玟在方德河的劝说下,放弃了去军部守着方兴途的念头。这个时候,她的内心是兴奋的,因为方德河已经明确地告诉她,方兴途要率军攻打掖城。她觉得,房根森显然不是方兴途的对手,就像义武堂永远不是宏德堂的对手一样,活捉了房根森,就得把他千刀万剐,绝不轻饶。王玉玟想到这些,脸上就有了笑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望着虎头村方向,独自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她决定回家了,但是,就在她心花怒放地走到宏德堂门口之时,突然从身后闪出了几个手持长枪的汉子,将她团团围住。她自然是一惊,想大喊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来人堵住了嘴,然后又被汉子们绑了起来,硬生生地拖出了胡同,塞进了一驾马车。
这个时候,管家孙良行刚刚从邻村武家庄回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太太!他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却被一个汉子一枪托打倒在地上。待到他爬起来之后,马车已经在村西口消失了。
“老爷,老太太她被人绑走了!”孙良行心惊肉跳地跑回到宏德堂,马上找到了方兴运,哭丧着脸说,“四个人,都带着枪。”
“什么?孙管家你说什么?”方兴运一听,顿时手足无措了。
“老太太叫人绑走了啊。”孙良行捶胸顿足地说。
方兴运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门上:“孙管家,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孙良行自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本来,受方兴运之托,他为丫鬟青荷找婆家的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匆匆吃了点早饭,他就去了二里地外的武家庄。孙良行与武家庄的武族长相识多年,便将此事托付给武族长。武族长的老婆是个好事之人,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很快就听出了门道,在方兴途遭遇倒戈的危急关头,宏德堂却急于把这个丫鬟打发出去,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一个丫鬟能出什么事?是不是跟哪个少爷勾搭上了?好事之人多半心直口快,这个念头一出,她便一拍大腿,大叫道:“孙管家啊,你说实话,是不是这个叫青荷的丫鬟勾引了宏德堂的哪个少爷?”
孙良行显然没有思想准备,马上愣住了,脸涨得通红,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让俺说准了吧?”武族长老婆得意地一笑,然后又一撇嘴角,“这种丫鬟是祸水,谁家还敢要啊。”
“良行啊,俺家里的说得对吗?”武族长的脸马上拉长了,“这说媒的事,咱可不能乱来,要是坑了好人家,是作孽啊!开不得玩笑!”
孙良行想否认,又怕真像武族长说的那样,坑了无辜的好人家,便为难地点了下头。
“哎呀,宏德堂怎么也出这种事啊?”武族长有些纳闷儿地问。
“最近宏德堂烦心事多啊,就让不懂事的大少爷钻了空子。”孙良行一脸窘态地说。
“大少爷,是方童文吧?这要是传出去,宏德堂还怎么……”武族长老婆说到这里,被武族长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武族长啊,太太啊,这事儿俺可没把你们当外人,您可得保密啊。”孙良行双手抱拳,乞求道,“拜托了!”
武族长听罢,哈哈一笑:“良行啊,你多虑了,俺跟宏德堂多少有点交情,你是知道的。现在,宏德堂遇到了头痛的事,你来找俺,说明信任俺嘛,放心吧,俺们谁也不会说。”
“就是,就是。”武族长太太附和道。
武族长一家答应了保密,孙良行才又重提尽快为青荷找婆家的事。武族长太太很快便有了目标,那便是村东的武老二。认识武老二的人都知道,尽管他也是五大三粗的,可不能与《水浒传》里的武二郎相提并论,脑子比正常人差了那么一点点,就一直没娶着媳妇。武老二今年四十好几了,爹娘死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三间海带房,他的脑子虽然转得慢,倒也能下地干点粗活。武老二是武族长的本家,还没出五服,自然对他会有所照顾。现在,宏德堂急于嫁丫鬟,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于是,武族长太太便将武老二提了出来。孙良行听明白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此事可行,他知道,像青荷这样破了身的丫鬟长得再怎么好看,也不会有条件好的人家能接受她。武老二的脑子转得慢,肯定不会察觉出什么,遂答应下来。
“宏德堂嫁丫鬟可是向来大大方方的。”末了,武族长太太话里有话地说。
孙良行明白武族长太太说这话的意思,马上说:“放心吧,这事儿俺家老爷已经有言在先了。”
“你家老爷有言在先了?”武族长太太一听,立时高兴起来。
“是,俺家老爷说了,绝不心痛那几个钱。”孙良行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武老二娶了宏德堂的丫鬟青荷,那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武族长太太已经沉不住气了,便问:“好,这就好,宏德堂准备什么时候嫁丫鬟?”
“越快越好,咱们分头准备吧。”孙良行喜形于色地说。
孙良行带着为青荷找到婆家的喜悦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方家村,却看到了王玉玟被不明身份的人绑走的一幕。真是祸不单行啊,现在,方兴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要绑她?是什么人绑的她?”沉默了良久,方兴运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老爷,俺是不是给方军长送个信,让他出面打听一下。”孙良行犹豫了片刻,提议道。
方兴运想了想,马上制止道:“不,不行,这个时候,不能再给二弟添烦恼的事了。”
当年,是老老爷方英楚救了孙良行一命,还把他养大成人,后来,王玉玟填房进了宏德堂,对他也不错,从没把他当外人或者下人看。而且,方英楚临死前,特别对孙良行交代了一件事,那就是要照顾好她,不能让她受委屈。
“老爷,人命关天啊,现在该怎么办啊?”孙良行想到这些,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
许多年前,匪首赵重彪为图钱财而绑架了新娘李秋燕,晚上就派人送来了索要重金的告帖。方兴运觉得,二弟方兴途正疲于对付叛贼房根森,肯定是有人趁火打劫,让宏德堂破财。
“等着吧,晚上会有人送信来的,宏德堂又要破财免灾了。”方兴运无力地坐进太师椅里。
“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孙良行不假思索地说。
“什么?孙管家你说什么?”方兴运一听,马上绷起了脸,心存不满地看着孙良行。
孙良行顿时感到自己心急失言了,遂解释道:“老爷,俺的意思是……是……”“好了,你就别解释了。”方兴运站起来,拍拍孙良行微微颤抖的肩膀说,“老老爷是你的救命恩人,兴迅她娘拿你也不当外人,你侍候她就像侍候自己的亲娘一样,这是人之常情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你不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也不会让你在宏德堂一待就是五十年。俺告诉你啊,你是一个好管家!”
孙良行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呜咽道:“老爷啊,俺的命是老老爷给的,也就是宏德堂给的,宏德堂人都是俺的恩人啊。”
“好了,你别哭了,俺敢说,兴迅他娘绝不会有什么意外,你准备好钱就是了。现在的宏德堂可不是十几年前的宏德堂,只要能把她救回来,绑票的要多少咱就给多少,俺绝不会心疼。”方兴运掏出手绢,递给孙良行,“快,擦擦吧。”
孙良行双手接过手捐,没有擦眼泪,却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老爷,俺替老太太谢谢您了。”
“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方兴运嗔怪道,“宏德堂现在倒霉的事一个接一个,连流泪的工夫都没有啊。”
孙良行马上明白了方兴运的意思,站起来,擦了把泪说:“老爷,青荷的婆家俺找好了。”
“噢?你快快说。”方兴运浓眉一展,催促道。
于是,孙良行就将武家庄之行的结果告诉了方兴运。
“好,太好了!”方兴运如释重负地说。
“老爷,这财礼是不是……”孙良行试探着问。
方兴运挥手打断了孙良行的话:“财礼不是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这个祸水尽快弄走!”
第六节
这天早晨,当房根林得到方德河已经率领着大军向掖城赶来的时候,就带上张则青与卫兵赶到了房根森的旅部,令他迅速集结队伍,出城应战。
实际上,方德河带着驻扎在烟台的一个旅的援军刚刚进了掖县地界,房根林就得了消息,他突然感觉到,方兴途绝不会认输,准备与房根森的这一个旅决一死战了。但是眼下,房根森却坚持自己的承诺,绝不向方兴途以及他的军队开枪。如果真是这样,这刚刚争取到的一个旅的兵力很可能就让方兴途失而复得。怎么办?房根林绞尽脑汁,思量对策。昨天下午,国民党山东省党部崔干事派出的专员从济南赶到了掖县,再次向他传达了杀死方兴途的命令。群龙无首,就是散兵游勇,必须干掉方兴途!崔干事捎话说。房根林知道,倘若闫门三刺杀方兴途大功告成,肯定不会出现目前的危机局面。这些天来,他一直被一个谜困扰着,那就是,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周密计划,方兴途怎么会察觉?究竟是谁向方兴途透风报信,让他躲过一劫,还搭上了闫门三的性命?他努力地回忆着自那天晚上闫门三离开掖城后的种种迹象,最终把怀疑的目光落在了妹子房根兰的身上。自然,他不会知道房根兰怎么会得到闫门三要杀方兴途的情报,但是,第二天,她挺着个大肚子非要去方家村逛关帝庙会就让人生疑。他了解她的个性,他觉得,妹子为了心中的那份情感而去搭救了方兴途,她去方家村一定是去送情报的。但是,口说无凭,他推测得再怎么合乎逻辑与情理也仅仅是猜疑,即使当面质问也别指望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况且,现在方兴途的大兵压境,他首要的任务是动员房根森放弃承诺,积极应战。
“俺说过,俺不会向方兴途开枪。”现在,面对房根林的命令,房根森依然不改初衷。
房根森的态度并没有出乎房根林的意料,为防他反悔,国民党派来的军事骨干已经安插到了房根森的部队里,并身居要职,他们只听从房根林的命令,房根森虽然是旅长,却只是个摆设了。
“你不向方兴途开枪,可他会向你开枪!会向俺开枪!”房根林火冒三丈地说。
“是啊,根森,现在两军已经是水火不相容,你死我活了。”一旁的张则青也劝说道。
房根森静静地注视着房根林的表情,突然咆哮道:“那是他的事,俺不管!”
“根森啊,俺问你句话,你要跟俺说实话。”房根林一把将房根森按进椅子里,目光如刺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反悔了?”
反悔了?房根森一听到这个字眼,身子颤了下,眼睛也不敢与房根林对视了。自从改旗易帜地成了国民党军后,他就被这个字眼纠缠着。那天晚上,方德河来劝说他回头时交给他的那张副军长的任命状就一直揣在他的怀里,困顿的时候,他就会拿出来,看上一眼,好像方兴途就站在他的身边一样,并时有泪光闪烁。他觉得,来掖县后他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怪异,他始终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一步步地,不由自主地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当房根林将国民党军的骨干安插进他的队伍里并担负起营连指挥权的时候,他似乎有了醒悟,他被人利用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国民党要的是这支军队,他已经被架空了。因此,他终于找到了这只无形手的主人,那就是一母同胞房根林。正是房根林巧妙地利用了义武堂与宏德堂以及方家村与房家庄的世代恩怨,让自己走进了死胡同,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军长方兴途对他恩重如山,他却大逆不道地举起了反旗,在他得知房根林收买闫门三刺杀方兴途未果后,既为方兴途感到庆幸,又更加剧了他对房根林的仇视。那么现在,当房根林要求他率兵出城与方兴途决战的时候,他又怎么会接受这个命令?
“俺看你是反悔了。但是,俺要告诉你,你就是反悔也没有退路了。”见房根森不说话,房根林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冷笑道,“好了,你不愿意带兵出战,俺就不勉强你了,俺和则青马上率兵出城,你就等着给方兴途收尸吧。”
收尸?房根森一听,腾地站起来,欲冲向房根林。但是,他出手晚了,房根林早有防备,死死地抓住了他伸到手枪上的手腕,跟随而来的卫兵迅速下了房根森的枪。
“来,则青,把房旅长带到禁闭室清醒一下。”房根林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张则青向卫兵们挥了下手,卫兵们便一拥而上,拿下了房根森。他没有反抗,这是因为,他已经预料到如果他违抗房根林的命令就会有今天这样一个结果。
“二叔啊,方军长啊,俺瞎了眼,俺对不住您啊!”当房根森被五花大绑地推进了禁闭室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
押走了房根森,房根林与张则青耳语了几句后,马上集合队伍,率兵出城。但是,已经晚了,方德河率领的先头部队已经冲进了城门,向旅部扑来,并很快就要与他在鼓楼街上相遇了。这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随风飘荡,将整个掖城淹没在雨幕之中。
熟悉掖县的人都知道,掖县全境内有古牌坊一百二十多座,闻名整个胶东半岛,仕宦坊与封赠坊有,举人坊与进士坊也有,掖城的牌坊便有七十多座,多为明代建造。牌坊的石质为白色大理石,名称与风格迥异,却无不雕琢精美古雅,巍然壮观。鼓楼街与古城街则是牌坊集中的地方,由长方条青石铺成,闲来无事的时候,许多文人墨客便会相约来到这里漫步,或远望古牌坊,或近读牌坊上的匾额与对联,那份享受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得到。小的时候,方德河曾跟随爷爷方英楚来此游玩,爷爷给他讲过的有关牌坊主人的故事让他记忆犹新,难以忘怀。但是现在,他却与叛军在此狭路相逢了。当他刚刚率军出现在鼓楼街上的时候,房根林带领的人马抢先一步,冲上了制高点鼓楼,并架起了密密麻麻的长枪小炮。队伍已经进入叛军的射程,方德河只得让队伍停止前进。
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房根林居高临下,占得先机,但是,他的心里却依然在打鼓,他心知肚明的是,房根森这一个旅的士兵虽然跟随旅长倒了戈,只是服从房根森的军令,而当他们面对恩威并重的方军长之时,思想定会产生波动,不会轻易拉动枪栓,只要有一个士兵感念旧情,临阵脱逃,马上就会影响到一大片,那么,这个旅就会失去战斗力,成为一群不堪一击的虾兵蟹将。他低头往下看去,方德河的人马已经站在了鼓楼下,无不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再放眼望去,见不到尾的队伍正冲破雨帘,向这里集结。怎么办?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给方德河策反的机会。那么,下令开枪吗?不,不能开这第一枪,这是因为,他手下的兵力此时处于劣势,虽然居高临下,却最终难以与方德河的人马抗衡,他率先开枪等于自取灭亡。
雨在有滋有味地下着,不时有雷鸣声传来,鼓楼上下显得更加死寂。方德河骑在高头大马上,仰望着鼓楼上的房根林,在心里念叨着方兴途临行前对他的叮嘱:德河啊,房根森那个旅的士兵也是俺的士兵啊,都是俺的心头肉,你兵临掖城,要先对他们喊话,让他们弃暗投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火拼。
“房根林,你把房根森叫出来,俺有话对他说。”方德河想到这里,看了眼一排排冲下的枪口与炮口,高声喊道。
“方德河,俺告诉你,房根森已经去济南高升了,这个旅现在归俺指挥,你的那些攻心的话对俺没有用。”房根林强打精神,大叫道,“俺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方德河用蔑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房根林,他已经胸有成竹,只要号令一下,这个恶贯满盈的房根林就会被乱枪打死或者成为他的俘虏。
“鼓楼上的弟兄们,你们都是方军长的心头肉啊,方军长以前对你们不薄吧?他从来也没舍弃过你们,你们被房根森这个叛贼蒙蔽了,只要你们掉转枪口,或者放下武器,方军长就既往不咎,立功者还有奖赏。”方德河擦了把脸上的雨水,高举的双手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咱们都是亲兄弟,俺说话算话,绝不食言!”
果然,听到方德河的喊话,鼓楼上的士兵们出现了骚动,大家面面相觑,举枪的手在微微颤动。房根林见状,立时慌了手脚,他迫不及待地回头向鼓楼的阶梯口看去,他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尽管他对这个人能否在这个时候扭转局面并不抱有太大的期望,但是现在却是唯一的希望了。
“方德河,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兵强马壮,就在这里耀武扬威,神乎其神,你等着吧,马上就有人对你讲话。等你见了这个人,你再动手吧!”房根林威胁道。
有人喊话?这个人是谁?方德河不禁纳闷儿了。
“房根林,你别耍花招了,就是蒋介石来了,俺也一枪崩了他!”方德河毫不示弱地说。
房根林不安地回头看了眼阶梯口:“方德河,你就别在这里嘴硬了,等这个人来了,你再说话吧。”
雨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下着,时间在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消逝着,鼓楼上下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个人的出现。在一阵电闪雷鸣过后,这个人终于被张则青押到了鼓楼上。
王玉玟?奶奶?她怎么会在这儿?方德河顿时张大了嘴巴。
毫无疑问,房根林是诡计多端的,当他得知方兴途派方德河去烟台搬救兵的时候,就自知不是方兴途的对手了。他也料定,方兴途必定攻打掖城,他也守不住掖城,所以,他就指示张则青差人去宏德堂抓个人质进城,以期与方兴途讨价还价,逼其交出兵权。但是,张则青的手下不知宏德堂的底细,竟然将王玉玟抓了来,让他大失所望。他知道,王玉玟只是方兴途的后娘,尽管方兴途对她很好,可是,拿着她当人质与方兴途做交易几乎没有胜算。想想看,谁会为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后娘做出巨大的牺牲呢?何况是交出兵权?方兴途视军如命,这一招对他不灵,这个张则青简直是愚蠢至极,要坏大事。但是,王玉玟押进了掖城,方兴途的援军也到了,房根林别无选择,只能拿着她当盾牌了。
“方德河,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人是谁?”房根林回过身子,用力将王玉玟推到了楼台前。
“奶奶,你怎么在这儿?”方德河骑马向前走了一步,惊喊道。
自从王玉玟被不明身份的人抓走并带进掖城,她就一直在想这些人抓她干什么,即使她透过屋子的门缝儿看到房根林的身影,她也没弄明白。坐在囚室潮湿的地上,她一直在等待着方兴途率军攻打掖城的枪声。二叔要亲自率军攻打掖城!这是方德河对她亲口说的。现在,她被押解到了鼓楼上,似乎明白了房根林为什么要抓她。她抖动了下被捆绑结实的身子,目光穿过层层雨帘,在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方兴途的影子。但是,她看到了孙子方德河,儿子方兴途却不见身影。兴途,你怎么没来?你在哪儿?你不是要亲自率军攻打掖城吗?王玉玟失望地在心里说。
此时,方兴途乘坐的车子已经进了城,按照作战计划,方德河带先头部队进城与叛军对垒,他率卫队旅紧随其后,一旦双方交火,他便与方德河合二为一,由他亲自指挥,从而一举拿下叛军。
“德河,你二叔呢?”王玉玟扯着嗓子大声呼喊道。
王玉玟的话音刚落,方兴途的车子便驶出了队伍,来到前面。在向鼓楼靠近的时候,他透过车窗就看到了一个女人被押上了鼓楼,但是,他并没有看清是什么人。现在,他下了车,抬头望去,站在楼台前的竟然是自己的后娘王玉玟。
“二叔,这个房根林丧尽天良,太卑鄙无耻了,他拿俺奶奶当了人质。”方德河走到方兴途的身边,怒骂道。
为避免败局,房根林抓来了王玉玟当人质,这是方兴途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他推掉卫兵举在头顶上的油布雨伞,走到车前,怒目而视,一言不发。
方兴途率军前来,人多势众,却是谨言慎行,不敢轻举妄动,这无疑是王玉玟出现在这里的结果。房根林为此感到庆幸,盘算着如何向方兴途讲条件。本来,他让张则青差人到宏德堂抓人,是指望能抓一个让方兴途屈服投降并最终交出兵权的人,也就是血亲。但是,张则青的手下抓错了人,抓来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后娘,他的条件就不能不大打折扣。面对眼下的局面,他准备提出让方兴途撤兵,否则就杀了王玉玟。不过,他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拟先提出让方兴途交出兵权,如果方兴途坚决不从,就再退一步,提出撤兵的条件。
“方兴途,你听好了。”房根林一手扯着王玉玟身上捆绑的绳子,一手握枪,并将枪口对准了王玉玟的脑门,丧心病狂地喊道,“你可看到了,你娘在俺的手里,这枪可不是吃素的,俺现在说杀了她就杀了她!”
方德河一听,再也忍不住怒火,掏出了枪,双手举着瞄准了房根林:“房根林,两军作战,是男人的事,你拿女人当人质,你还是个男人吗?放开俺奶奶!”
“方德河,你少说废话,让方兴途说话!”房根林的枪口在王玉玟的脑门儿上用力地抖了抖,“谁敢开枪,俺就一枪先毙了她!”
王玉玟顿觉脑门上一阵冰凉,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方兴途看到,她恐惧的眼睛里冒着熊熊怒火,如果不是身边有两个士兵架着她,或许早就支撑不住了。
“娘!俺对不住您,让您跟着俺受罪了!”见此情景,方兴途心胆俱裂,蓦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说。
“兴途啊,俺的好儿子啊,这个时候,你喊俺一声娘,娘就知足了。”王玉玟听了方兴途的话,马上有了力量,“你听俺的,开枪吧,不要管俺!”
“娘——”方兴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儿不孝啊,让你跟着俺受罪了啊。”
“方兴途,你就眼看着你娘死在你的眼前吗?世界上有你这样狠心的儿子吗?”房根林冷笑一下,扣着扳机的手指动了动。
无论如何,方兴途都不能看着王玉玟就这样被房根林一枪打死,他在方德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房根林,俺娘她是个女人啊,你放了她。”方兴途慢慢地后退了一步,大声说。
“放了她?你做梦去吧。”房根林张牙舞爪地说。
“可……可是,她是女人啊。”方兴途的语调软了下来。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方兴途,俺佩服你,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俺就愿意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房根林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喜,大笑一声。
“二叔,您不能跟他讲条件啊。”方德河急忙劝阻道。
现在,王玉玟终于明白了房根林将她抓来的目的,她拼命地呼喊道:“兴途啊,你别听这个王八蛋的啊,你就开枪吧!”
“娘,您在他的手里,俺不能……”方兴途心如刀割般地说。
“兴途,俺是你的后娘,不值啊!”王玉玟哭喊道,“房根林瞎了狗眼,抓的是你的后娘,你为了一个后娘,跟这个王八蛋讲条件,不值啊!”
方兴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房根林的一举一动,脑海里涌现着他儿时的一幕一幕,王玉玟是世界上最好的后娘,在他的眼里,她就是自己的亲娘。
“不,娘,是您把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您就是俺的亲娘!”方兴途说罢,挥手让身后的士兵放下了枪,“房根林,有什么条件,你就直说吧。”
方兴途拿后娘比亲娘还亲,大大出乎了房根林的预料,他放弃了退一步的设想,直接提出让他交出兵权,自己回东北,否则,就杀了王玉玟。
什么?让方兴途交出兵权?王玉玟一听,顿时气炸了肺,破口大骂道:“房根林,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义武堂出来的畜生!”
王玉玟说完,一头向房根林撞过去,他机警地一躲,王玉玟失去重心,重重地撞到了鼓楼的墙壁上。死,俺必须马上死,这样才能让方兴途无所畏惧,与房根林血战到底。这个念头一出,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使尽全身力气,又一头冲墙壁扎了过去。
鼓楼下的方兴途看得目瞪口呆,他惊呼一声:“娘!”
但是,没等撞到墙壁上,王玉玟就被两个士兵拖了回来。房根林恼羞成怒,枪口再次对准了她的太阳穴:“俺这就杀了你!”
王玉玟抬起头来,吐了房根林一脸臭痰,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房根林,你这个王八蛋,你们义武堂人有种就杀了俺!”
王玉玟的举动让房根林觉得不可思议,他擦了把脸,愣着没动。
“开枪啊,你义武堂人有种就开枪啊!”王玉玟怒目圆睁,激将道,“你们义武堂人原来都是瞎精神,都是些软蛋!”
“杀了你?你别想好事了。你现在还不能死!”房根林收起了枪,然后转身看着鼓楼下的方兴途,“方兴途,俺的条件已经说了,俺再给你重复一遍,你想保住你老娘的这条老命,就马上交出兵权,俺也给你一条活路,你自己回东北吧,但是,必须是在三天之内。”
“不,兴途,义武堂人不可信,你不能听他这个王八蛋的!俺的命不值这个钱!兴途啊,你就听娘的,俺这一辈子有你这么一个孝顺儿子,死也值了啊!”王玉玟拼命挣扎起来,眼泪像决了堤的王河水一样肆意奔流。
这个时候,方德河强烈地感觉到,二叔绝不会让王玉玟死在他的眼前,那么,就眼睁睁地看着二叔把兵权交出去吗?这支军队是二叔几十年的心血,是他的命根子啊。
“房根林,你把俺奶奶放下来,俺去替他。”方德河说罢,向鼓楼的入口走去。
现在,对房根林来讲,王玉玟就是他手中的千军万马,出奇制胜的利器,他掉转了枪口,指向了步步靠近鼓楼的方德河:“方德河,你回去,你再走一步,俺就一枪打死你。”
方德河似乎没听到房根林的话,继续向前走。终于,房根林蓦地扣动了扳机,子弹刺破雨幕,落在了方德河的脚前。
方兴途见状,大喝道:“德河,你回来!”
“二叔,您就让俺去死,兵权不能交啊!”方德河站住,回头对方兴途说。
“去,把方部长拖回来。”方兴途向身边的卫兵挥了下手,命令道。
于是,几个卫兵跑到方德河跟前,用力将其拖回了原地。
方兴途的犹豫与煎熬让房根林越来越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张则青的手下错抓了他的后娘,却意想不到地抓住了方兴途的心,真是苍天有眼!
“方兴途,这就对了嘛,现在,俺给一个思考的机会,你是要这支军队,还是要你娘的老命,俺不强迫你,你自己拿主意吧!”房根林得意地一笑。
其实,方兴途一直在心里思量着自己的最终选择,同时,也在寻找着破解房根林以王玉玟做人质相要挟的办法。他知道,真动起手来,鼓楼上的房根林绝对不是对手,但是,房根林肯定不会缴枪投降,势必狗急跳墙,这样,王玉玟的性命将会不保。那么,为了救王玉玟一命而交出兵权值吗?王玉玟说不值,让他不要管她,而正是她的这句话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交出兵权,另谋出路。可是,一旦交出兵权,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眼下,西北的冯玉祥和山西的阎锡山相继加入了北伐队伍,使国民党军的势力空前强大,北伐军已经打到了济南,张宗昌退到冀东,北洋军政府已经岌岌可危,张作霖似乎已无力回天了。正是在这种局势下,他这支军队愈加显得重要无比。
“二叔,开枪吧,不能再犹豫了。”方德河走到方兴途的跟前,小声说。
“快,你马上将各营的营长叫到俺这里来。”方兴途对方德河说罢,然后抬头对房根林说,“房根林,俺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交出兵权非同小可,俺得跟俺的营长们商量一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
“好,很好,但是,你不要自作聪明耍鬼花样,俺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房根林怀疑方兴途此举的动机,却又不能猜度出他想干什么,就勉强地答应了。
很快,几名营长被传唤过来,他们无不对方兴途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但是,当方兴途说出要交出兵权的时候,惊愕之后都马上表示了反对。
“军长,俺不同意!”白营长率先反对道。
“你们听俺说,这是缓兵之计,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俺交出兵权后,你们都留下,待俺救出了俺娘,你们再寻机行事。俺断定,房根林一定会让咱们的队伍交出枪来,所以,你们要沉住气,争取得到他的信任,俺假装回东北,先去烟台,俺会尽快回来与你们里应外合,拿下叛军。”方兴途小声布置道。
“军长,这样恐怕不行吧?”白营长质疑说。
“这是俺的命令,军令如山,任何人都不得违抗!”方兴途震怒道。
“不!军长啊,不管千理由,万理由,您都不能交出兵权啊!”焦营长哭喊道,“您一旦交出了兵权,一切都将不可挽回了!”
“军长,焦营长说得对啊,您不能交出兵权!”众营长也异口同声地说。
方兴途抬眼巡视着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营长们,眼里也是泪光闪烁,那么,自己会听从营长们的建议吗?
“俺的决定已经说了,不能改变,听从命令!”终于,方兴途大吼道。
“军长,兵权不能交啊!”焦营长说着,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俺以死相谏——”
“焦营长,你把枪放下!”方兴途顿时一惊,大叫道。
方兴途的话音未落,焦营长便扣动了扳机。砰,他应声倒地。
方兴途蹲下,一把抱住了焦营长,顿时泪流满面:“焦营长,俺那傻营长啊,你心疼死俺了。你不该这样啊!为了保住俺娘的性命,为了俺的官兵避免自相残杀,为了掖城的百姓不受战争的伤害,现在只有俺交出兵权一条路可走啊……”
“军长,您……”白营长将方兴途扶了起来,“俺理解您的决定了。”
营长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一齐向方兴途行了军礼,压低了嗓音说:“是,军长,俺们听从命令,等你回来。”
“军长,俺就是死也跟着您。”白营长掷地有声地说。
“好,你们见机行事吧。”方兴途用力拍了下白营长的肩膀,“咱们后会有期!”
鼓楼上的房根林时而观察着下面的动静,时而抬腕看表,现在,五分钟的时间已过,他催促道:“好了,方兴途,时间到了。”
“德河,你代表俺,答应他的条件吧。”方兴途转身对方德河说。
就这么窝窝囊囊地交出了兵权,方德河自然心有不甘,但是,他必须执行军长的命令,他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有气无力地对房根林说:“方军长跟弟兄们商量好了,答应你的条件,你把俺奶奶放了吧。”
为保住自己后娘的性命而不惜放弃兵权,是许多人不会相信的事情,但是,却在方兴途的身上发生了。房根林不禁心中大喜,可是,喜色还没挂上眉梢,王玉玟就疯了似的大叫道:“兴途,娘求求你了,你就听俺的话吧,让你娘死吧……你要是交出兵权,就不是俺儿子!”
“娘,娘啊,俺不能听您的啊。”方兴途撕心裂肺地呼喊道,“咱宏德堂不能做见死不救的事啊!”
“俺愿意去死!房根林,你这个王八蛋,你开枪啊!”王玉玟目眦尽裂地说。
气急败坏的房根林恶狠狠地瞥了王玉玟一眼,火冒三丈地对身边的士兵说:“快,快把她的嘴堵上!”
于是,王玉玟的嘴被堵上了,在她被松了绑,取下了口中的布条之时,方兴途已经交出了兵权。正像方兴途预料的那样,老奸巨猾的房根林先让方兴途的部下交出了武器,才将王玉玟押解到了北城门。进城时有重兵在握,出城时却成了光杆儿司令,现在,只有方德河及两个贴身卫兵跟随着方兴途了。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乌云却没有散去,成群结队的燕子或者麻雀们争先恐后地飞出城墙,又一路鸣叫着向旷野飞去。由北城门到三山岛方向的沙土路泥泞不堪,水洼密布。渐渐地,风起了,吹落了挂在树梢上晶莹剔透的雨珠,犹如一滴滴伤心的泪水。
“娘!”见王玉玟步履蹒跚地走出城门,方兴途百感交集,迎了过去。
这一声娘让王玉玟顿时痛哭流涕,如丧考妣。哭够了,她才抬起头来,埋怨道:“兴途,你不听娘的话,你就不是俺儿子。”
方兴途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将王玉玟紧紧搂抱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她头顶上那块被撞肿了的伤疤,一边轻声说:“娘,您什么也别说了,您就是俺的亲娘。”
“你要是认俺是你的亲娘,就不应该为了俺……”王玉玟捶打着方兴途的胸膛,泣不成声地说,“不应该交出兵权啊。”
方兴途抬头望了望浓云翻滚的天空,没再说话,只有泪光闪烁。率兵打仗,胜负难测,但是,以这种屈辱的方式缴枪投降让他心头有说不出的痛。那么,他这么做是为了维护宏德堂的荣誉吗?是,也不是,他觉得,更大程度上,他是在维护一个男人的尊严。良久,他挥了下手,指示卫兵将王玉玟扶进了车子。
“二叔,咱们去哪里?”方德河垂头丧气地跳上马,问道。
去哪里?方兴途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能去哪里,虎头村的军部已经人去院空,只有太太温西雅和儿子方德泊以及几名卫兵在那里。
“回家吧,再把他们娘儿俩接回来。”方兴途想了想,坐进车里,心力交瘁地说。
车子向方家村方向开去,溅起泥水串串。方德河骑马跟在后面,马蹄声碎,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由掖城到方家村这几十里的路并不漫长,却是方兴途一生中走过的一段最艰难的路程。
到了,当方兴途的车子刚刚开到宏德堂的胡同口,管家孙良行就听到了动静。他快步跑到方兴运的屋里,满怀喜悦地说:“老爷,二老爷回来了。”
方德河与方兴途先后率军进攻掖城,是方兴运亲眼看到的。早晨,他牵着腱子牛到河坝吃草,就远远地看见村西有队伍从虎头村里出来,遂牵牛走了过去,正好遇见了方德河带领的先头部队。当方德河告诉他,部队是进城围剿叛贼的时候,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不能自已,却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从房根森的倒戈到方童文与丫鬟青荷偷情,再到王玉玟被不明身份的人绑走,宏德堂倒霉上火的事一个接一个,而义武堂却是扬眉吐气,不可一世,这让他精神恍惚,难以支撑。现在,援军攻打掖城,即将报仇雪恨,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自从二弟方兴途衣锦荣归以来,他已经听到了许许多多有关二弟的传奇故事,九死一生,逢凶化吉,每个故事都如同一个神话。房根林与房根森根本就不是二弟的对手,宏德堂一定能够战胜义武堂,方兴运从地上爬起来,对自己说。
“是吗?快去迎接,肯定是攻下了掖城。”现在,听了孙良行的话,方兴运腾的一下从太师椅里站起来,也是一脸的惊喜。
孙良行连忙扶起方兴运,一同兴高采烈地出了院门,正好看到方兴途与王玉玟他们迎面走来。王玉玟怎么跟着方兴途回来了?方兴运诧异地看着他们,而他们的脸色已经告诉了他,出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了。
“二弟,这是怎么回事?”方兴运迎上前去,焦急地问,“掖城攻下来了吗?”王玉玟听到这话,一屁股坐到地上,忍不住再次号啕大哭起来:“作孽,俺活着就是作孽啊,俺是宏德堂的罪人啊。”
“娘,您别哭了,快回家吧。”方兴途急忙拉起了王玉玟,转身对孙良行说,“孙管家,快把俺娘扶回家。”
孙良行生拉硬扯地将王玉玟扶回了宏德堂,方兴运拉起方兴途无力的双手,又急不可待地问:“二弟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回家再说吧。”方兴途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方兴运的手,向宏德堂走去。
天上的乌云终于散去,太阳露出了洁白的脸,雨过天晴后的空气总是那么清新宜人。但是,宏德堂的这一天却成为自创建以来最灰暗的一天,当方兴运得知了攻城不果的经过,一下子瘫软在太师椅里。
“哎呀,俺那好二弟啊,你怎么能这样啊!”方兴运两手拍打着自己的双腿,绝望地说。
方兴途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仍然对自己能重整旗鼓充满信心,这是因为,他相信白营长他们的忠诚,只要时机一到就会揭竿而起,与他里应外合,重新夺回兵权。现在他需要做的是,根据房根林的要求,三天内离开掖县,他准备去烟台躲几天,从而麻痹房根林,给白营长他们创造有利的条件。
晚上,宏德堂里灯火通明,一家人聚集在堂屋里说话,话题自然离不开义武堂人的豺狼心肠,不仁不义。方兴途的太太温西雅与儿子方德泊也被从军部接了来,方德河与几名卫兵站在宏德堂的胡同口,警惕地保卫着不幸的宏德堂。王玉玟不吃不喝地躺在炕上,已经哭干了眼泪。十点左右,一直咳嗽伴有呕吐的方德泊突然发起了高烧,稚嫩的脸上有红斑点点,方童年看过之后,说是生了麻疹,孙良行又急忙请来了郎中周仕君。
周仕君是被孙良行背进宏德堂的,昨天晚上,他下炕小解,不小心一头从炕上栽了下来。若不是方童年的及时救治,或许他就活不到今天了。躺在炕上,周仕君就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了。他没病没灾的,精神尚好,但是,他已是耄耋之年,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到了生命的极限,如同一只熬干了油的灯盏。自从背井离乡地来到方家村,宏德堂向周仕君伸出了救援之手,他知恩图报,用自己的医德医术得到了乡人的尊重。方童年已得他的真传,五味堂后继有人,他觉得,自己死而无憾了。
与方童年诊断的一样,方德泊的确是患了麻疹,这病可小可大,轻则不日恢复,重则危及生命。治疗麻疹,周仕君自有祖传妙方,周氏葛根升麻汤是一服神丹妙药,曾治好了无数患者的麻疹。葛根,芍药,炙甘草,升麻……他颤抖着手,一一挥毫写下,然后,方童年背起他一起回五味堂抓药。很快,方童年取回了药,有煎有敷,由表及里,方德泊服下药后,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方兴途已经平静了下来,斜靠在椅子里,回想着抵达掖县后的一幕又一幕。现在,他终于像房根森一样想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房根林有关,也就是与国民党有关。这个时候,他就不能不想起卫队旅长郭祖壮之死以及在他床下发现的那几本共产党书刊。国民党曾跟共产党合作了三年的时间,最终却翻了脸,他们宁可错杀一千,却不可放过一人,让共产党人损失惨重,从而转入了地下。那么,郭祖壮会是地下共产党员吗?共产党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如果郭祖壮是共产党,他也会争取这支部队吗?在等待方德河去烟台搬救兵的日子里,方兴途多次翻阅着这几本书刊,竟然被吸引住了。自然,方兴途不会由此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但是,他却对共产党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他们是一批为了理想而舍生取义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人。他想,如果郭祖壮活着多好,他们的关系似父子,更像兄弟,从来都是开诚布公,无话不谈,所以,如果郭祖壮活着,他就可以跟其谈一谈共产主义。但是,郭祖壮死了,不明不白地死了,而他目前的处境近乎穷途末路了。
宏德堂的灯盏在午夜时分一个个地熄灭了,但是,除了高烧不退的方德泊之外,谁也没有安然入睡,各自想着心事。方兴运与太太吴怡蓉还在大骂着义武堂的狼心狗肺,方兴途则与太太商量着明天还是后天去烟台。就在人们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拍响了宏德堂的大门,原来是白营长来了。人们被惊醒了,纷纷再次点燃了油灯,于是,一个残酷的消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晚上,房根林以开会议事为由,召集白营长他们到了房根森的旅部,突然大开杀戒,营长们纷纷倒地身亡,只有白营长一个人幸运地跑出了旅部的大门。他东躲西藏地在城里转了几个小时,才从靠近城墙的一棵大树上滑下,跑回了虎头村的军部。军部留守的卫兵告诉了方兴途的去向,他才找到宏德堂门上来。
房根林背信弃义,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方兴途意识到,房根林枪杀了他的忠实部下,很快就会向自己下毒手,这是因为,房根林肯定明白,只要他活着,这支军队就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国民党走,他必须马上离开掖县。而现在去烟台,已经不是配合白营长他们重夺兵权,而是逃命了。那么,去烟台是走旱路还是水路?方兴途久久思忖后,决定走水路。他觉得,走旱路去烟台有三百多里,房根林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来或者中途设埋伏,而水路相对可以走直线,距离大大缩短了,况且海洋辽阔,畅通无阻。
第二天一早,宏德堂就开始准备方兴途的大逃亡了,方德河负责租船,白营长带领几个卫兵不离宏德堂左右,王玉玟与宏德堂的女人们蒸了几锅雪白的大饽饽,作为方兴途他们路上的食粮。温西雅一边抱着烧得滚烫的方德泊,一边悄悄地抹泪,对她来说,此次的掖县之行无疑是一场噩梦。方兴运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抄起镐头要去义武堂找房乐平拼上老命,或者也像房根林一样把他爹房乐平抓来当人质,却被方兴途严厉制止了。
“大哥,这些事都跟义武堂无关。”方兴途夺下了方兴运手中的镐头,心灰意冷地说,“这与宏德堂跟义武堂多年的恩恩怨怨无关啊。”
“怎么能没关系?房根林是谁的儿子?房根森又是谁的儿子?”方兴运一听,嘴都气歪了,挥舞着镐头高叫道。
现在,方兴途已经没有心情向方兴运详解全国的局势了,他知道,国民党北伐军席卷全国已经无法阻挡,那么共产党呢?会成为一个袖手旁观的看客吗?
“大哥,俺就不给您说什么了,俺感觉啊,中国又要改朝换代了,北洋政府已经支撑不了几天了。”方兴途目光暗淡地说。
改朝换代?方兴运心里一凉,国民党有这么大的能量?如果国民党掌控了天下,一窝子国民党的义武堂谁还能摁得住?房乐平的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当旗杆?那么,宏德堂还会有出头之日吗?
“二弟啊,你是说国民党……”方兴运心有不甘地说。
方兴途轻轻地点了下头。
“除了国民党,不是还有共产党吗?共产党就让国民党做了皇上?”方兴运不服气地追问道。
方兴途不相信共产党会让国民党得了天下,这时,他想起了郭祖壮留下的那几本书刊,就从准备带走的皮箱里找了出来。
“大哥,这是俺在卫队旅长郭祖壮床铺下发现的,俺看了,你也看看吧。”方兴途将书刊整理好,交到了方兴运的手上。
共产党的书刊都是禁绝的,方兴运接过书刊,就像接过了一团烫手的烈火。
“《共产党宣言》?”方兴运看了眼书名,心惊肉跳地说,“二弟啊,这可是……”
“大哥,您就收好吧,俺带着不方便。”方兴途感慨万端地说,“毕竟这是郭祖壮留下的遗物,他跟俺出生入死,把遗骨都留在了掖县,咱们就保存好这些书刊,当个纪念吧。”
方兴运理解二弟的心思,马上抽出了八仙桌的一只抽屉,又掀开桌里的一块木板,一个夹层出现了。这是宏德堂存放重要物件的地方,他掂了掂书刊的分量,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郭祖壮是共产党啊?”方兴运重新将抽屉推进了八仙桌,小声问。
“俺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共产党。”方兴途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也不像。”
这是在宏德堂里第一次说起了共产党,毫无疑问,此时方兴运心中的天平是向着共产党的,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次子方德江就是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正根据上级的指示在掖县秘密开展工作,他还在埋怨方德江的不争气,辜负了宏德堂的期望。方兴运之所以心向共产党,是由于义武堂出了一窝子国民党的缘故,共产党是要消灭国民党的,消灭了国民党就是消灭了房根林,他义武堂就得低头认罪,宏德堂便可直起腰杆儿了。
两个人正说着,方德河回来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三山岛一大户人家租了一条上好的风船,停靠在虎头村的小渔港里。方兴途决定,天一黑马上动身,赶赴烟台。为了缩小目标,方兴途不准任何人到虎头村小渔港送行。除了方兴途一家三口和白营长及两名卫兵之外,方德河也要跟着走,但是,方兴途却执意让他留下来。方兴途不让方德河跟着他走,纯粹是一种下意识的感觉在提醒他,路途遥远,会有什么不测发生,他不能让侄子跟着他冒这个险。
“德河啊,俺走后,你找个地方躲一躲吧,房根林是不会轻易放过咱们的。”方兴途用力抱了下方德河,然后惨然一笑。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当夜幕降临,一轮弯月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天空,方兴途准备出发了。世事难料,命运多舛,从率军衣锦还乡到落难而逃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方兴途站在宏德堂的门口,久久地望着“宏德堂”三个鎏金大字,不禁心神恍惚,怅然若失。房根林枪杀了他忠诚的骨干,这支军队已经被其全面掌控,重夺兵权成为不可能的事。他的下一站是烟台,然后转道再去他发迹的东北,何时再回来还是个未知数。当年,他为了一段恋情而愤然闯了关东,这一别就是许多年,那么,今日一别又将何日再归?
在人们将随身携带的行李一一装进车里,依然昏睡的方德泊才被王玉玟吃力地抱到了门口,温西雅马上伸手接到了怀中。
“兴途啊,把德泊留下吧,他才五岁啊,扛不住,病还没好啊,周先生的药再灵验,也得有个过程,他还得继续服药,不能跟着你东跑西颠,耽误了治病啊。”王玉玟摸了下方德泊发烫的前额,泪流两行地说。
“是啊,二弟,德泊不能跟你走,这生麻疹可不是小病,得先把病治好了再说。”吴怡蓉也是泪水涟涟。
看着病重的儿子,温西雅的心都碎了。她知道,不把方德泊留下,一路漂泊,耽误了治疗,或许他就会有生命之虞。如果把他留下,又像从她身上生生地割下了一块肉。
“兴途,你看……”温西雅泪流满面地看着方兴途。
王玉玟终于沉不住气了,从温西雅怀里又抢过了方德泊:“就这么定了,让德泊跟着俺吧,兴途,等你没事了,你再回来接他走!”
方兴途意识到,方德泊必须留下,病患无情,不能耽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玉玟心地善良,又喜欢孩子,她抚养过方兴途,使他没有因为生母的早逝而失去母爱,反而有个快乐的童年,在这种情况下,将方德泊交给她,是最好的选择。
“娘!”方兴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道,“您又要受累了。”
听了方兴途的话,王玉玟哭成了泪人,她将方德泊交给了吴怡蓉,双手抚摸着方兴途的脸,哭一声,说一句:“儿啊,你就放心地远走高飞吧,德泊就是俺的亲孙子啊,只要俺活着,他就不会受一点委屈。”
“娘——”方兴途紧紧地抓着王玉玟的手,涕泗滂沱地说,“儿给你跪下了!”
“儿啊,你起来!”王玉玟厉声说,“咱娘儿俩是前世修的缘啊!”
“娘,您要保重啊。”方兴途听话地慢慢站起来,将王玉玟拥在怀里。
“儿啊,有你这样的好儿子,娘这辈子就知足了,你放心地走吧。”王玉玟抬头看着方兴途,闪着泪光的脸上有一丝幸福之感悄然划过,“儿啊,你是大福大贵的人,宏德堂百年来行善积德,从来没干过缺德的事,老天爷有眼啊,会保佑你平安无事。”
“是啊,二弟,宏德堂自有宏德堂的福分,大哥等着你和兄弟媳妇回来,宏德堂人都等着你们回来!”方兴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为方兴途打开了车门,“快走吧,义武堂人心狠手辣,还不知道房根林在想什么鬼花招啊,你早走一步,就少一分危险啊。”
“二叔,您就快走吧。”方德河擦把泪,也催促道,“俺等你回来。”
方兴途向送行的亲人们一一点头致意,又像温西雅一样俯身亲了下昏睡中的方德泊,才向车子走去。但是,刚走了两步,他又转回身来,走到一直沉默的方童年跟前。
“童年,你和周先生一定要把德泊的病治好啊。”方兴途的目光里充满了期望。
“放心吧,二爷爷,俺和周先生一定会治好的。”方童年自信地说。
“好,俺这就放心了。”方兴途的双手搭在方童年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童年,二爷爷经历的事够多的了,也算见过大世面了,你就听二爷爷一句话吧,古来圣贤皆寂寞,你现在已经深谙医术,像你的先生一样,一辈子就做个不图名利的好郎中吧。”
方童年吃惊地看着二爷爷,他不明白叱咤风云的二爷爷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看破红尘的话。但是,他还是点了下头。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方兴途在心里吟诵着明人洪应明的这副广为流传的对联,动作缓慢地上了车。
“儿啊,到了烟台,想办法送个信回来啊。”车子一开动,王玉玟就紧追几步,呼喊道。
方兴途没有听到王玉玟的话,脑海里只有刚刚吟诵过的那副对联在回响。在再次背井离乡的这一刻,他的心态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他想,今后无论到了哪里,这副对联就是他的座右铭了。
车子一路前行,出了方家村西口,径直向西开去。很快,虎头村的小渔港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这个时候的方兴途绝不会想到,车子开进了小渔港,就是进入了房根林设置的包围圈。国民党山东省党部崔干事的命令是必须除掉方兴途,不留后患。为防止方兴途外逃,房根林早就在方家村的周围布置了暗哨,通往烟台的路口及港口也都有便衣把守。下午,派到三山岛的探子得到了方德河租船的消息,就一直在跟踪着他。方兴途要从虎头村的小渔港逃跑?得到报告,房根林立刻带领张则青等一干人马潜伏进了小渔港,枕戈待旦,只要方兴途一登上风船,便立即开火。
“来了,他们来了。”现在,看到方兴途下了车,躲藏在一条废弃大货船里的张则青对身边的房根林说。
“沉住气,等他们上了船再开枪。”房根林紧握手中的枪,冷冷地说。
那弯残月还挂在空中,或大或小的星星眨着智慧的眼睛,突然,一颗耀眼的流星一划而过,拖着细长的尾巴落入了大海遥远的尽头。微风轻吹,浩瀚无垠的莱州湾掀起白色的波浪,一层又一层地向岸边扑来,最终消失在金色的沙滩上。王河的流水经过长途跋涉,最后越过了两岸的方家村与房家庄,终于抵达了海岸,扑入了大海的怀抱,与海水溶为一体,成了大海的一部分,变成了永恒。
莱州湾的夜晚总是那么温馨而富有诗意,但是,就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一场血光之灾就要降临到方兴途的头上。当然,他全然不觉,与太太温西雅先后下了车,又在白营长及两名卫兵的护送下上了船。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站立在船头,身体随着船体的摆动而摇摇晃晃。再见了,方家村!保重吧,宏德堂的亲人们!俺还会回来的!方兴途回望着不远处的方家村,默默地在心里说。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映入眼帘的只有黑漆漆的一片,犹如眼前被罩上了一块无形的黑布。
“兴途,我还是放心不下德泊啊。”温西雅走过来,语调哀伤地对方兴途说。“放心吧,咱娘会照顾好咱德泊的,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娘。”方兴途慢慢地转过身来,神情暗淡地看着温西雅,“西雅啊,这次掖县之行让你跟着俺担惊受怕了。”
温西雅紧紧地依靠在方兴途宽大的胸怀里,泪湿眼眶地说:“这真的没什么,只要咱们能安全地到达烟台就好了。”
这个时候,白营长及卫兵一一上了船,方兴途对艄公说:“升帆吧。”
匿藏在破货船中的房根林一直在瞄准,但是,破货船与风船都在随风东摇西晃,让他一时瞄不准目标。他看到,艄公动作娴熟地升起了船帆,卫兵解开了拴在木桩上的缆绳,随着阵风吹起,船体开始慢慢地离开了岸边。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房根林终于扣动了扳机。砰!子弹脱膛而出,一路呼啸着向方兴途的胸口飞奔而来。但是,船体的摇摆使子弹最终偏离了目标。
“西雅,快进舱!”方兴途大叫一声,欲把将温西雅推进船舱。
房根林迅速调整射姿,开了第二枪,子弹击中了方兴途的左肩膀。方兴途一个趔趄,摇晃了几下,还是没能站稳,倒进了海水里。接着,张则青等人一齐开火,将温西雅与艄公击倒在船上。
“军长!”白营长见状,头发齐刷刷地立了起来,他大喊一声,飞身跳进了大海。
张则青带领着十多个士兵冲了上来,风船上正开枪还击的两名卫兵双双中弹,栽下船来。
“快,方军长,您快走!”白营长将方兴途抱到船上,用力地推着船尾。
白营长的话音未落,便有一股强风自东面吹过来,风船迅速驶向了大海。白营长松开了双手,在海水中划游。
“白营长,快上船!”方兴途躲在桅杆的后面,强忍疼痛,一边开枪一边大声呼喊着。
“方军长,您走吧,俺不跟您走了,您保重啊!俺下辈子还当您的兵!”白营长回过头来,向方兴途挥了下手,然后一头扎进了海水里。
不跟俺走了?方兴途马上明白了,白营长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掩护他逃离。
“不,白营长,要死咱们就一块死——”方兴途顿时泪如泉涌,声嘶力竭。
白营长没有听到方兴途的话,此时的他正在海水里。他拼命地潜游着,最终在岸边的一块礁石后面悄悄地露出头来。海水涌动,白营长的头时隐时现,他心里明白,只要他阻击几分钟,风船就会驶出子弹的射程,方军长就可安全逃离了。
“快,追,不能让他跑了!”房根林跳出破货船,举枪喊道。
张则青带领着十几名士兵也从破货船里跳出来,用长枪短枪齐刷刷地向着风船射击。擒贼先擒王,白营长的枪口对准了张则青的脑袋,随着紧扣扳机的食指用力一勾,子弹飞出枪膛,正中张则青的前额。扑通一声,张则青栽到了海水里。
“海里有人!”一个士兵惊叫道。
“卧倒!”房根林高喊一声,率先趴在了沙滩上。
此时此刻,礁石后面的白营长异常地冷静,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海面,风船的影子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船上的枪口不时冒出橘红色的火苗,犹如萤火虫一般。自打决定留下掩护方兴途逃离的那一刻起,白营长就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敌众我寡,他一个对一群,没有活下来的可能,那么,能打死几个就算几个。他知道,他拖一分钟,方兴途就多一分安全,必须将敌人的火力吸引到他这里来。于是,白营长笑了下,发起了自杀性的攻击。
“来吧,老子在这儿!”白营长大叫一声。
士兵们终于找到了礁石后面的白营长,手中的枪口掉转过来,拼命地射击。子弹击在礁石上,溅起一串串火花。在白营长击中了两名士兵之后,他手中的枪没有子弹了。
这个时候,房根林已经认出了这个人就是逃出掖城的白营长,他咬牙切齿地命令道:“打死他!”
于是,士兵们手中的枪又一齐开了火,白营长身中数弹,倒下了。
枪声戛然而止,风船上的方兴途马上明白了,白营长已经为他献出了生命。
“白营长!”方兴途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靠在桅杆上痛哭失声了。
海风在有力地刮着,方兴途乘坐的风船渐行渐远,已经漂出了手枪的射程。房根林带领士兵们跑进了大海,追到海水没腰处,他拿过一名士兵手中的长枪,冲模糊的风船方向连开数枪。实际上,房根林已经看不到方兴途的身影,他只是凭着一种感觉瞄准了目标。子弹不长眼,但是现在,其中一粒子弹却鬼使神差般地击中了方兴途的胸部,他缓缓地倒下了。
方兴途和太太温西雅以及忠诚的卫兵们终究没有逃出房根林的黑手,葬身大海之中。他早已身心疲惫,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了。临行前,他已经预料到了会有什么不测发生,所以,他让侄子方德河留下了,也没有带走病中的儿子方德泊,而他对堂孙方童年说的话更让人感慨万端,如同一个大彻大悟的哲人对后人的临终嘱托。那枚被他当作护身符的子弹就在他的身上,房根兰出嫁的那天上午,他当作信物送给了她,为传送情报,房根兰又以独特的方式还给了他。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枚子弹让他准确地判断出情报的来源,免遭了一次杀身之祸。但是现在,它没能让他化险为夷,绝处逢生。方兴途历经枪林弹雨,官至中将军长,是宏德堂与方家村的骄傲,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想到了弃官为民,最终归隐故园。但是,他的对手不给他这个机会,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风船的船体已经被子弹击穿,海水细流般地进了船舱。渐渐地,船舱被海水灌满,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海底。风停了,莱州湾恢复了宁静。房根林久久地站在岸边上,自然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出色地完成了省党部交给他的任务,杀了方兴途,不过,想得到就得付出代价,妹夫张则青却为党国捐了躯,他知道,他会因此而得到省党部的奖赏,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将怎样面对妹子房根兰。
第七节
“老爷,白营长和两个卫兵都入土为安了。”傍晚时分,管家孙良行从外急匆匆地回到了宏德堂,疲惫不堪地对方兴运说。
方兴运坐在堂屋的檐廊下,没说话,只是无精打采地抬了下眼皮,算是听到了。两天了,除了抽烟,他就是这样不吃不喝地坐着,就像一只木偶摆在那里。
“老爷,您回屋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不行啊,宏德堂还得靠您啊。”孙良行俯下身子,欲将方兴运搀扶起来。
“兴途还没找到吗?”方兴运推开孙良行伸出的手,眼里有泪光闪烁,声音嘶哑地问。
孙良行停顿片刻,一脸哀恸地说:“没有啊,老爷,俺都安排好了,明天天一亮,就都去海上继续找。”
“兴途啊,你会在哪里啊?”方兴运的眼泪再次掉下来,自言自语地说。
白营长被打死在岸边,风船也是在刚刚离岸不久就沉入了海底,所以,温西雅与艄公及两个士兵的遗体先后漂到了岸上,被闻讯前来的宏德堂及方家村的人抬回了村子。宏德堂派出去的人一直在海上及岸边寻找方兴途的下落,但是两天了,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只是找到了他的一顶军帽。军帽已经残缺不全了,写在帽里的“方兴途”三个字被海水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识别出“方”“途”两个字。那么,他会大难不死,奇迹般地生还吗?方兴运的心里一直在默默地祈祷着,希望二弟能像在东北一样死而复生。
在那个晚上,方兴运并没有听到那阵激烈的枪声,心里一直在祈祷着二弟能逃过一劫,平安抵达烟台。第二天一早,方家村的一个小后生到虎头村小渔港海边拾海带,他先是发现了被海水冲上岸的身上布满弹孔的白营长,然后又看到了在不远处的温西雅。温西雅侧躺在沙滩上,也是伤痕累累。他不认识白营长,却认识温西雅,这是因为,在她来方家村为公爹过冥寿的时候,他曾在街上碰到过她。他按辈分叫了她声二奶奶,然后温西雅就嫣然一笑,从手提包里掏出了一块巧克力,剥开糖纸,和蔼可亲地塞到了他的嘴里。糖纸五颜六色,温西雅的手指一伸,糖纸就随风飘走了。小后生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温西雅便转身向宏德堂走去。小后生嘴里含着巧克力,他自然从来没吃过这东西,感觉像糖又不是糖,甜甜的,还有一股煳气味儿。相比嘴里含着的糖,他更喜欢那张糖纸,花花绿绿的,好看极了。于是,他就满地上找,最后在草垛根下找到了。他如获至宝,回家还向爹娘宣扬了一番。现在,面对温西雅的遗体,小后生吓得魂不附体,撒腿就往村里跑。跑到半路上,才想起要把他看到的告诉宏德堂。
“什么?”方兴运刚刚起来,正在院里抽烟,一听小后生的描述,马上就惊呆了。
“你看清楚了吗?是你二奶奶吗?”孙良行闻声跑了过来,拉住小后生哆嗦着的双手,心惊肉跳地问。
小后生打了个寒战,使劲点了下头。
方兴运终于感觉大事不妙了,房根林没有放过方兴途,他肯定是遭了毒手。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冲出院门,向虎头村方向飞奔而去。
这时,宏德堂的男男女女都围了过来,听孙良行一说,马上个个惊恐万状,愣怔了片刻,也都像疯了似的往门外跑。
“快,快,你们快去叫村里的人马上去虎头村小渔港。”孙良行拉住方德海与方德河,哭着说,“看来是凶多吉少了,你们多抬几块门板吧。”
“天啊,老天爷啊,你怎么瞎了眼啊,俺宏德堂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啊。”王玉玟已经失去了理智,一边扯着嗓子大哭,一边迈着小脚向虎头村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兴运终于跑到小渔港的沙滩上,事后,他竟然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的。他几次跌倒在路上,爬起来再跑,磕破了两只膝盖,却没有丝毫疼痛之感。就在他越过海岸边的那垄缓坡,浩瀚的大海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方兴运一阵晕眩,瘫软在沙滩上。
“兴途啊,弟媳啊,白营长啊,你们这是怎么了啊……”方兴运没有勇气去看眼前的一切,只能双眼紧闭,号啕大哭。
不一会儿,方德海与方德河带领着方家村的乡亲们抬着门板赶到了,在孙良行的指挥下,他们抬起了温西雅与白营长及两名士兵的尸体,排起长长的队伍,又往方家村走去。
“俺兴途呢?兴途啊,俺那孝顺的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娘来找你了啊……”王玉玟一一看着门板上的人,哭天抹泪地说。
艄公的家就在三山岛,很快便被家人抬走了,白营长与两名士兵被抬到了村里的场院上,温西雅则被抬进了宏德堂。孙良行吩咐村里的木匠和裁缝赶制四口棺材和四身寿衣,又回到宏德堂带领众人布置灵堂。第二天,白营长和两名士兵被安葬在宏德堂祖坟外的空地里,而温西雅则躺在了灵床上,等待着第三天的出殡。
除了方兴途还没找到外,一船人都被活活打死,愤怒与复仇的气息一直弥漫在宏德堂与方家村的上空。没人目睹是谁下的毒手,但是,人们又无一例外地断定,房根林就是罪魁祸首。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一道推算题,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方兴运要率人去房家庄义武堂大闹甚至是拼命,却受到跟方兴迅一起从掖城赶回来的方德江的极力阻止,自然,方德河也站在了方德江的一边。这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这起血案与义武堂本身无关,房根林不仅仅是义武堂的子孙,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国民党掖县党部的要员。
这些天来,在方德江了解了发生的诸多事件之后,心里充满了愧疚之感,他没有完成上级党组织交给的任务,并以特殊而隐秘的方式向党组织做了深刻的检讨。当然,他现在已经知道,那天晚上的联络人就是二叔方兴途的卫队旅长郭祖壮,正是他的无辜牺牲加快了房根森倒戈的进程,使局面失去了控制,造成了现在这个不可收拾的现实。隐蔽下来,等待新的任务,这是上级组织下达的最新指示。同时,他也了解到,掖县地下党正在开展积极的活动,会在适当的时机让他与当地党组织会合。王河水不可能倒流,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推倒重来。现在,方德江必须要做的是,在继续寻找二叔方兴途下落的同时,按照乡俗,第三天,也就是明天安葬二婶温西雅,使这场风波尽快平息下来。
“爹啊,您这样下去不行啊,宏德堂还需要您,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二婶得安葬啊。”方德江想到这些,就走到方兴运的跟前劝说道。
“爹,您要想开啊。”方德河端来一碗红糖水,递到方兴运的手里,也恳求道。
实际上,方兴运已经想开了,如果仍然想不开,他或许已经不能支撑到现在了。对于房根林的丧心病狂,方兴运也不像以前那样想得那么简单了。宏德堂与义武堂再怎么水火不相容,也不会如此你死我活,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决出个胜负来。尽管方德江与方德河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是国民党下的毒手,但是,他们已经旁敲侧击地向他暗示了,他终于有所醒悟。眼下,国民党北伐军风头正劲,二弟一个人怎么能斗过国民党呢?宏德堂怎么能斗过一窝子国民党的义武堂呢?他咽不下这口气,但是,现实却让他必须咽下这口气。他现在最盼望的是,二弟大难不死,一年,两年,或者像二弟去东北一样,多少年过去后,又神奇地出现在方家村。
“唉,俺想得开啊,俺要是想不开……”方兴运放下烟锅,喝了口红糖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大爷爷,俺看见军长爷爷了。”就在这时,虎头村族长马永翔的儿子马复生闯进了宏德堂,一副哭腔地说。
什么?马复生看见军长爷爷了?方兴运一听,立时从椅子里蹦起来,追问道:“复生,快说,你在哪里看见你军长爷爷了?”
宏德堂遇到了天大的灾难,南书房临时放假了,今天一大早,马复生就坐上叔叔马永飞的小渔船,一起去芙蓉岛附近捕鱼。
芙蓉岛是莱州湾的一座著名小岛,距海岸约五十里。据传,明代大学士毛纪与正德帝对弈取胜,从而赢得此岛。小岛风景秀丽,宛如人间仙境,深得毛纪喜爱,便以幼女的稚名“芙蓉”取为岛名。毛纪的晚年是在岛上度过的,毛阁老在芙蓉岛成仙成为一个美丽的传说。其实,远远地看上去,小岛更像一只硕大无朋的蜉蝣展翅欲飞,所以,又有蜉蝣岛之称。
马复生乘坐的小渔船离芙蓉岛越来越近了,已经能看到岛上的鸽子群在空中盘旋。就在这时,一个形状像人的漂浮物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人都好奇,这叔侄两个当然不会例外,马永飞用力划着桨向漂浮物靠近。
“叔叔,这不是方军长吗?”马复生惊叫道。
方军长?马永飞听罢,又划了几桨,来到漂浮物跟前,也认出了这是方军长的遗体。他愣了下,然后就划转船头,准备迅速离开这里。
“叔叔,您没看见那是方军长啊?”马复生既惊恐又纳闷儿地问。
房根林枪杀了方兴途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掖县,虎头村人更是深信不疑。马永飞知道,正是因为兄长马永翔在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才使虎头村悄悄地发展壮大起来。宏德堂不能惹,义武堂同样不能惹,特别是在现在,义武堂的子孙房根林大开杀戒,威风凛凛,如果他把方兴途的尸首送回宏德堂,让义武堂人知道了可不是小事。赶快离开,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这是最好的选择。
“叔叔,您怎么不管啊?”马复生自然不会看到叔叔心里,就又焦急地问道。
“管,怎么管?”马永飞头也不回地划着桨,“你爹在这里也不会管啊,就是想管,咱也不敢管啊。复生,听叔叔的话,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俺为什么这样做了。”
这时的马复生就不能不想起方兴途初回宏德堂,在南书房里送给他一只蛐蛐罐的事情。那蛐蛐罐漂亮极了,他当时如获至宝,直到现在,它还摆放在堂屋的博古架上。他还记得,方军长曾到他家里做客,对他又搂又抱地特别亲热,他还立志长大了也像军长爷爷一样当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军长。
“叔叔,军长爷爷对俺特别好啊。”马复生想到这些,抱住马永飞的双腿,一下子哭出声来,“俺求求您了,把他捞上来吧。”
“孩子,咱不能捞啊,有些事你不懂。”马永飞放下手中的桨,把马复生拉了起来,“咱不打鱼了,快回家,咱看见方军长尸体的事谁也不能说,你明白吗?”
无论马永飞说什么,马复生都不会明白。他气势汹汹地看了叔叔一眼,然后一头扎进了海里,向方兴途的遗体游去。
“复生,你回来!你不要命了?”马永飞立时慌了,大声喊道。
马复生听到了叔叔的呼喊,但是,他并没有理会,而是加快了游泳的速度,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尽快将军长爷爷推到岸上去,不能让他这么泡在水里。终于,他游到了方兴途的身边,一手推着方兴途的遗体,一手拼命地向虎头村方向划游。
有人说,海边的孩子天生会游泳,你把没下过水的孩子扔进海里,肯定淹不死。但是,马复生的水性再好,可他毕竟是个孩子,而且还要推着方兴途的遗体,马永飞感觉到了危险。他不会理解侄子为什么会这样做,就像马复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掉转船头一样。踌躇了良久,眼见马复生划游得越来越吃力,有点支撑不住,马永飞不得不妥协了。于是,他再次掉转了船头,向马复生靠近,最终也跳下海去,与侄子一起把方兴途的遗体举到了船上。
“复生啊,咱到了岸上,就把方军长放到沙滩上,然后咱就悄悄地回家。”马永飞对马复生说。
马复生没有说话,心想,只要把军长爷爷运到岸上就好办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小船终于靠岸了,为了不让人发现,马永飞故意将小船停靠在离小渔港很远的地方,搬下方兴途的遗体,才将小船停泊在了小渔港。
“复生,这事儿咱可谁也不能说啊。”在回家的路上,马永飞心有余悸,又特别叮嘱道。
“好,俺谁也不说。”马复生低头看着自己左右迈动的脚丫子,敷衍道。
叔侄二人默默地回了虎头村,可是,马复生并没有回家,看着叔叔进了自家的院子,撒腿就跑,一路飞奔地来到了宏德堂。
马复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记得方兴途的好,才使他得以魂归故里。方德江与方德河马上率人将方兴途的遗体抬回了宏德堂,与太太温西雅并排着安放在灵床上。方兴途身上负伤多处,脸面却完好无损,盖上白布单子,就像睡过去了一样。孙良行差人定做了上好的棺材,又根据方兴运的要求,去请了两个吹鼓手班子。方兴运觉得,这个时候就得看宏德堂的底气了,无论如何,葬礼要隆重,不惜金钱,不能让宏德堂的威风消沉下去,宏德堂的魂不能丢。方兴途的军服已经破烂不堪了,当孙良行要让人去找裁缝铺定做寿衣时,却被王玉玟拦住了。王玉玟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而血性的现实,或者说,她已经头脑发木了,不再哭闹发疯。但是,泪水还会时常地流下来,情不自禁,难以控制。现在,她要亲自为方兴途做一套寿衣,为他们这段非同寻常的母子情深画个句号。
夜渐渐地深了,屋檐下的黑帐与白幔随风飘动,宏德堂里依然灯火通明,无人入睡。方兴迅带着晚辈的男人们守在灵床前,吴怡蓉待在东院,照看着尚不谙事的方德泊。周氏葛根升麻汤果然是一服神丹妙药,方德泊的麻疹日渐消失了。晚上,方兴运强迫自己吃下了许多东西,有鱼有虾也有肉。现在,他斜靠在太师椅里,闭目养神。他在积攒力量,为明天的大殡做准备。他知道,会有许多人看着他,因为他现在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宏德堂,他要养足精神,以一种不服输的气概出现在明天的葬礼上。他要告诉人们,他不会因此而压垮,宏德堂不会被压垮!
王玉玟屋里的灯盏异常明亮,她在一针一线地为方兴途缝制着寿衣。面料是老老爷方英楚留下的真丝缎子,栗子色,织有“福”暗纹,不用量体裁衣,她的心就是一把精确的尺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灯影下,王玉玟又止不住泪水涟涟了。
“兴途啊,俺那天底下难找到的好儿子,娘在给你做上路的衣服啊。”王玉玟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独自念叨着,“也不知道你娘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摊上了你这么个孝顺的儿子。兴途啊,你明明知道俺不是你的亲娘,是你的后娘啊,你怎么能为了你后娘的这条贱命交出了兵权啊?如果你不交出兵权,就没有这场杀身之祸啊。唉,娘知道啊,是娘害了你,你是用你的命换了娘的命啊。不值,俺说不值就是不值。儿啊,你穿上娘给你做的这身衣服安心地走吧,你给娘挣足了脸,给宏德堂挣足了脸,到了那边,你就能见到你爹了。你爹走的时候,以为你早走了,还以为你在那里等着他呢。他现在可以见到你了,见到你爹,你把宏德堂的事情好好给他说一说吧。宏德堂还是原来的宏德堂,精神头没有丢。你爹知道你当上了大军长,肯定高兴啊……”
王玉玟哭诉着,手中的银针不时地扎进指头里,鲜血和泪水滴在寿衣上,一滴滴,一点点,犹如含苞欲放的花蕊。凌晨时分,寿衣终于做好了,王玉玟将其交到方德海的手上后,突然栽倒在地了。众人连忙把她扶起来,放到了炕上。
“娘,您的心意俺二哥会知道的。”方兴迅给王玉玟递上了一碗红糖水,劝慰道,“您要保重啊,明天还得送俺二哥和二嫂走啊。”
“俺没事,快去给兴途换上上路的衣服吧,你们的爹在那边等着他啊。”王玉玟双眼微闭,泪水滴湿了枕套。
方兴途的寿衣是侄子们给他换上的,大小合体,就像王玉玟用尺子仔细量过一样。在方兴途沾满血迹的上衣兜里,方德河发现了被二叔视作护身符的那枚子弹,他觉得,这枚子弹见证了二叔不平凡的一生,自己一定要珍藏起来。
方兴运不知不觉地在太师椅里睡着了,没人去打扰他,都希望他能多睡一会儿,天亮之后,还有许多事情等待着他去完成。
堂屋的门大开,慢慢地,外面的光亮使灯盏失去了光芒,如同几只萤火虫卧在那里。孙良行一直没睡,只能抽空打几个小小的瞌睡,三天来的忙忙碌碌让他筋疲力尽,到了体力与精力的极限。但是,他知道,他必须硬撑下去,作为宏德堂的管家,是他为主子竭尽全力效劳的时候了。
无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太阳还会按时升起,当朝霞布满了东方的天际,方兴途和他的太太温西雅就要上路了。丧事总管还是当年主持方英楚出殡的那个彭总管,只是他已由中年步入了老年,花白的头发让人感慨光阴的无情。是的,光阴无情,时局也无情,只能让有情的人生死离别,肝肠寸断。入殓,盖棺,两只四杠八人抬的灵轿缓缓地出了宏德堂,后生们披麻戴孝,打着灵幡,一时哭声震天。两支吹鼓手班子一前一后,将送葬的队伍夹在中间,吹打着出了巷口,向方氏祖坟方向走去。
方家村的乡亲们拥挤在道路的两边,许多人哭天抢地,泪流满面,在他们半年前列队迎接方兴途率军荣归故里之后,又以这样的方式依依送别。宏德堂的女人们已经哭得昏天黑地了,王玉玟是被两名青年女子架着才不至于扑倒在地。方兴运没有哭,不是他不想哭,是他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能哭,他将泪水咽进了肚子里,却将傲岸的头颅仰得高高的。他的眼里没有泪,却有仇恨,更有不服输的精神。
虎头村的族长马永翔与首富宋家富夹杂在人群中,他们几经犹豫后还是来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他们自然也会有倾向性。但是,他们没进宏德堂的门进行吊唁,而是以这种不为人瞩目的形式为方兴途送行。可惜啊,太可惜了,他们在心里说。
方兴运看到了他们,马上走出队伍与他们握手致谢。方兴运的神情让马永翔与宋家富目瞪口呆,他们不明白,在这样一种哀恸悲怆的气氛下,他何以如此冷静并不失威严。
唢呐声,笙箫声,凄婉而悠扬,在方家村的上空回响,又跨过王河,奔向了房家庄。送葬的队伍就要路过和衷桥南头了,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禁想起了桥另一头的义武堂以及叫房根林与房根森的人,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房乐平竟然带着众多房家庄的后生站立在桥南头,等待着送葬队伍的到来。
为方兴途送行,是房乐平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得到方兴途被枪杀的消息,他也惊呆了。当有人告诉他,可能是房根林下的毒手之后,更让他怒气横生,坐卧不安。不管怎样,宏德堂与义武堂是同宗同祖,那年方童文失手砸死了房家庄的后生房光昭而没有按族规偿命,正是他念于此而网开一面,放了方童文一条生路。很快,房乐平得到了女婿张则青在与方兴途的卫兵交火时被打死的消息。他去了掖城,一是安慰丧夫的女儿房根兰,二是当面质问房根林,这起震惊整个掖县的枪杀事件是不是他干的。房根林闪烁其词,遮遮掩掩,让房乐平断定他是凶手无疑。几代人了,宏德堂与义武堂无论怎么争,怎么斗,还从没出过这么大的血案。他意识到,宏德堂与义武堂的世代纠葛与恩怨将发生质的变化,真正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是老祖宗不能答应的事情。房乐平一气之下,带回了已经决定解甲归田的房根森与因一下子失去两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男人的房根兰。自然,悔恨不已的房根森与痛不欲生的房根兰也要前来送方兴途最后一程,但是,房乐平却严词劝阻了。他知道,房根森是这场血案的导火索,正是他的倒戈让实力的天平蓦然间倾斜了,如果他出现在方家村将是凶多吉少。尽管房根兰不会受到像房根森一样的围攻,但是,她已经怀孕了,不久将要生产,在她送别了男人张则青后再来送别心上人方兴途,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房乐平只带着十几个年轻后生来了,个个身着丧服,如同送别自己的亲人。
方兴运绝不会想到房乐平会出现在桥南头,心里不禁佩服房乐平的胆量。他知道,现在只要他带头冲上前去,方家村人便会将房乐平撕成肉片。但是,那样就会场面失控,或许会酿造出新的血案,况且,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方兴途和弟媳入土为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方兴运这么想着,就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如同没有看到房乐平一样。
送葬的队伍由于方兴运的克制继续向前走着,但是,当王玉玟看到房乐平的时候,马上就疯了。他不是房根林,也不是房根森,可是,他是两个逆子的爹,是义武堂的堂主。王玉玟冷不防地抛开了身边两个架着她的青年女子,张牙舞爪地扑向了房乐平。
“你还俺儿子——”王玉玟吼叫道。
房乐平被扑倒了,他迅速爬起来,还没站稳,又被王玉玟一头撞倒。几个房家庄的后生见状,欲上前推开王玉玟。
“让她发会儿疯吧。”房乐平挡住了几个后生,眼里有泪光闪烁。
房乐平说罢,双臂微曲,两腿叉开,气沉丹田,就像一只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任凭王玉玟怎么冲撞,身子都纹丝不动。
眼见得送葬的队伍远去,孙良行让几个青年小伙儿拉开了王玉玟:“老太太,现在还是让二老爷和二太太入土为安要紧啊。”
王玉玟已经累了,无力再去厮打了,两名青年女子再次架起了她,跟上了送葬的队伍。
方氏祖坟里的八棵大杨树依然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生于此,长于此的这群乌鸦从没有离开过这里。它们一代一代地在此繁衍生息,成群结队地占领了所有的枝头,成为方氏祖坟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其他鸟类无不羡慕这块风水宝地,却无处落脚,只能望洋兴叹。往往,宏德堂的子孙们前来祭祀先人,人未到,便听到了乌鸦们此起彼伏的叫声。现在,送葬的队伍由于众多乡亲们的自愿加入更加浩浩荡荡,将整个祖坟围得水泄不通。显然,由于人数的众多,乌鸦们有些惊愕了,先是鸣叫着飞走,又心有不甘飞回来,站在最高的枝头上看着下面的一切。
方兴途与温西雅的合葬墓穴在方英楚的左前方向,白营长与两个士兵的新坟就在祖坟外的空地上,与郭祖壮的坟墓相邻,坟头整齐划一,就像在侍卫着他们的军长一样。在彭总管的主持下,方兴途与温西雅的灵柩徐徐落入了墓穴。盖上汉白玉石板,填土,起坟,立碑,上香,烧纸……繁多的丧葬礼仪有条不紊地进行完毕,戎马一生而四处漂泊的方兴途与他柔情善良的太太温西雅一起入土为安了。
这几天,方德泊一直由大娘吴怡蓉负责照顾,大病初愈的他披麻戴孝,既惊异不安,又两眼迷茫。对方德泊保密,不告诉他发生的一切,这是方兴运的决定。所以,他失去了爹娘,却还不知道痛苦,当他要找爹娘时,大娘告诉他,他们出远门了,他竟然信了。
“回吧,都请回吧。”彭总管指挥着宏德堂人向新坟磕了三个头之后,大声说。
前来帮忙的亲朋好友们两人一组,马上搀扶起各自负责的宏德堂人,准备死拉硬拽地往祖坟外走。就在这时,王玉玟从吴怡蓉手里拉过了方德泊,走到了他爹娘的坟前。
“德泊啊,来,再给你爹娘磕三个头吧。”王玉玟声泪俱下地说。
爹?娘?爹娘不是出远门了吗?怎么会在这里?方德泊马上吓呆了。
“德泊啊,从现在起,你必须要记住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房根林,是他杀了你的爹娘。”王玉玟不顾他人的劝阻,死死地拉着方德泊的双手,愤恨不已地说,“你要牢记这深仇大恨,长大了给你爹娘报仇!”
房根林?杀了俺的爹娘?方德泊似懂非懂地看着王玉玟,哇哇大哭起来。“来,德泊,听奶奶的话,对你爹娘说,俺长大后,替你们报仇!”王玉玟将方德泊轻轻地按倒在爹娘的坟前,劝说道。
方德泊似乎明白了什么,哭声更大了,他向爹娘的坟头磕了三个头,然后,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奶奶教给他的话:“爹,娘,俺长大后给你们报仇。”
“好,德泊,你真是宏德堂的好孩子,走,咱们回家!”王玉玟将方德泊拉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祖坟外走去。
方德泊年纪尚小,不谙世事,但是,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却从此刻下了一个仇人的名字,那就是房根林。奶奶说,是他杀害了自己的爹娘。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发芽结果只是个时间问题。现在,随着送葬的人一个个地离开,方氏祖坟里恢复了宁静。那群乌鸦也大了胆子,飞近这堆新坟,叽叽喳喳地在说着什么。自然,没人会听懂它们说的话,就像没人能预料到方德泊长大后会以怎样的方式为爹娘报仇雪恨一样。
墓碑前供台上的香火一点点地燃尽了,只剩下一堆白色的灰烬。不多会儿,一群麻雀贴着地面飞了进来,又飞到低矮的小枝头上觊觎着丰盛的供果。就在它们欲飞下饱餐一顿的时候,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来了,麻雀们大惊,轰的一下飞走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叛贼房根森。
现在的房根森早已悔恨自己的倒戈了,所以,他选择了解甲归田,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就像方兴途逃离时想的那样。在被房根林关进禁闭室的日子里,他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在大连初入军营时被方兴途一声令下关进禁闭室的一幕。那个晚上,方兴途与他和方德河一同关进了禁闭室,方兴途苦口婆心的一席话让他们茅塞顿开,至今还仿佛在自己的耳边回响。但是现在,他却恩将仇报,成了罪人。当房根林剥夺了他的军权,亲自率军与方兴途对垒并最终枪杀了军长之后,房根森终于明白了,房根林要的是这支军队,也就是国民党要的是这支军队。所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房根林不择手段地挑拨自己与方兴途的关系。对房根森来说,发生在房家庄的强奸民女事件是个谜,李秋燕被不明身份的人打死是个谜,同样,郭祖壮死在乱枪之下也是个谜。但是,在他倒戈之后,房家庄事件露了谜底。张则青向房根兰表功,无意中说漏了房家庄事件的真相,房根兰异常惊怒,就告诉了房根森。原来房根林就是房家庄事件的幕后黑手,是他为掌握这支军队设计的第一步棋,而自己却全然不知,钻进了圈套。还有两个谜,他还一时无法解开,但是,他觉得,谜底终有解开的那一天。国民党自然不会亏待他这个有功之臣,让他进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学习,学成后为党国效劳。但是,房根森痛定思痛,知罪悔罪,决意离开军队,从此做一个农民了。
得到方兴途被枪杀在大海之中的消息,房根森痛哭失声,因为他知道,方兴途之死正是自己造成的,他就是杀人凶手。今天,他要去方家村为方兴途送行,他甚至想,即使他被宏德堂及方家村人打死了也要去,如果他真被打死了,才是对方兴途最好的谢罪。但是,爹房乐平却极力劝阻了他,而他之所以破天荒地听了一回爹的话,正是因为他想让方兴途顺顺利利地走,不能因为他的出现而搅乱了葬礼的进程。
房乐平带着十几个后生代表义武堂及房家庄人来到了和衷桥的南头,以行注目礼的方式为方兴途送行。这个时候,房根森也出了义武堂的院子,涉水过了王河,率先到达了方氏祖坟。自然,他没有走进祖坟,而是躲藏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树林里,目睹了方兴途的整个葬礼。从送葬的队伍走进他视线的那一刻起,房根森就跪在了地上,开始流泪,这是觉醒的泪,悔恨的泪,出自眼眶,却是源自心底。
现在,房根森跪在了方兴途的坟前,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迟到的副军长任命状,看了眼上面方兴途龙飞凤舞的签字,再次泪水洗面了。
“二叔,军长,俺是罪人房根森啊——”房根森磕了三个响头,肝胆欲碎地说,“您对俺恩重如山,俺却是狼心狗肺啊!俺知道,是俺杀了您和二婶啊,俺罪孽深重,不得好死啊……二叔,等俺去找您的时候,还要当您的兵,如果您不愿意,俺就托生成一条狗,守在您的跟前……二叔啊,从现在起,俺就是一个农民了,俺再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俺觉得,当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多好啊,您一定同意俺的想法吧?二叔,您的这张任命状俺会一辈子保留在身边,就让它时刻提醒俺带是赎罪之身……”
房根森就这么边哭边诉说,他的悔恨之心已经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当他踉踉跄跄地从方兴途的坟前站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魂已经跟着方兴途走了,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无异于一堆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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