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巴黎圣母院这座教堂今天依然是座庄严宏伟的建筑。但是,尽管它越来越古旧,却风韵犹存,可眼见岁月和人同时在使这可敬的建筑物遭受无数损伤和毁坏,既不尊重给它放上奠基石的查理曼大帝[172],也不尊重给它放上落成典礼石的菲利普-奥古斯特皇帝[173],这怎能叫人不扼腕叹息,不怒火中烧。
在我们所有教堂的最古老的这座巍峨教堂的正面,在一条褶皱旁边,人们总能发现一个伤痕。“Tempus edax, homo edacior.”我不妨把这句拉丁文译成:“时间盲目,人类愚蠢。”
假使我们有闲暇同读者一起去逐一观察这座古老教堂身上的累累伤痕,就会看到时间所导致的伤痕是微乎其微的,而人——尤其是一些搞艺术的人——给它造成的创伤才是巨大的。我必须强调“一些搞艺术的人”,因为最近两个世纪以来,有些家伙竟大言不惭,以建筑师自诩。
首先,仅举几个比较明显的例子。肯定地说,很少有其他建筑可与它的面墙相媲美的。面墙上一溜排可见:三个凿成尖拱形的大门道;一排有二十八个君王神龛的齿状雕花边饰;两旁各有一个小窗,宛如祭师和助祭师陪伴着神父一样的中央大花窗;沉重的平顶被一些纤巧细柱支撑着的高大而秀气的三叶形回廊;最后,还有两座黝黑笨重的巨大钟塔,连同它们那石板的屋檐,与整体的宏伟相映成趣,分成五大层重叠在一起,展现在你的眼前,紧凑不乱,间有无数的雕刻、塑像和雕镂装饰,更使整体显得庄严伟大。可以说,这是一部规模宏大的石头交响乐,是人类和民族的巨大工程,整个建筑如同它的姐妹《伊利亚特》和《罗曼赛罗》这两部鸿篇巨制一样,既单一又复杂,是一个时代各种力量的神奇产物,每块石头上都能看出,在艺术家天才的启迪下的能工巧匠们的匠心独运。总之,它是人类的一种创造,像神的创造一样地强大而丰富,仿佛从神的创造中窃取了双重特征:永恒而多变。
我们这儿所讲的关于教堂的面墙的这些情况,实际上应该说整座教堂都是如此;而我们所说的关于这座巴黎大教堂的情况,实际上应该说中世纪所有的基督教教堂都是这样。一切都蕴涵于源自其自身的这种艺术之中,既合乎逻辑又自成比例。量量巨人的脚趾,就等于在量巨人的全身。
还是回到圣母院的面墙上来,按照它如今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情况来谈一谈。当我们将虔诚地去瞻仰这座庄严宏伟的大教堂的时候,它却像编年史家们所说的让我们害怕:“它以其庞大令观者赫然。”[174]
它的面墙如今缺少三件重要的东西:第一件是从前把它从地基加高的那十一级台阶;第二件是三个大门道下部的壁龛里那一溜排塑像;第三件是二楼回廊上的二十八位法国古代君王的塑像,从希尔德贝尔到手里拿着帝国疆域球仪的菲利普-奥古斯特。
是时间使西岱岛的地平面不可抗拒地慢慢升高,导致了台阶的消失。时间虽然在使巴黎路面日渐升高,从而把使教堂显得更加巍峨宏伟的十一级台阶逐渐吞没,但时间给予这座教堂的也许比它从那儿夺去的要多,因为是时间使教堂面墙蒙上了使建筑物愈老愈美的那种几个世纪的幽暗色调。
可是,是谁把那两排塑像弄掉了的?是谁让壁龛空空如也的?是谁在中央大门正中雕了一个崭新但粗劣的尖拱的?是谁胆大包天,在比斯科奈特的阿拉伯式花纹旁边框了一道笨重难看的路易十五式的木雕门的?是人,是建筑师,是我们今天的艺术家们。
倘如我们进入这座建筑,就会问道,是谁把巨大的圣克利斯朵夫[175]的塑像翻倒的?它可是同类型塑像中公认的典范,如同殿堂中的大殿,钟塔里的斯特拉斯堡尖塔一样。还有,教堂大殿和祭坛的许多柱子间的那无数的跪着、站着、骑马、男、女、儿童、帝王、主教、警察的小雕像,那石头刻的、大理石刻的,用金、银、铜甚至蜡制的无数小雕像,是谁把它们粗暴地毁掉了的?那可不是时间之过。
是谁把那富丽堂皇的堆满了圣龛和圣物龛的哥特式古老祭坛,换成了刻成天使的头颅和片片云彩的笨重的大理石棺,使之看上去就像慈惠谷修道院[176]或残老军人院[177]拆散了的模型一样?是谁把那不伦不类的笨重石头嵌进了艾尔康迪斯[178]修的加洛林王朝[179]的石板路的?难道不是为了完成路易十三的夙愿的路易十四所为吗?
是谁用一些冷冰冰的白色玻璃窗,代替了大门道上的圆花窗和半圆形后殿尖拱间的那些曾令我们父辈目眩神迷的“色彩浓艳”的彩绘玻璃窗的?要是十六世纪的一位唱经人看到我们那些破坏文物的大主教们把他们的大教堂刷得黄灿灿的,会怎么说呢?他会想起那是刽子手涂抹死牢的黄颜色,他会想起小波旁宫由于王室总管的背叛也给刷上的黄颜色。索瓦尔[180]说:“不管怎么说,那是质量上乘的黄颜色,备受欢迎,一百多年也没褪色。”唱经人会认为这圣地已经变成不洁之所,会赶忙逃走的。
假如我们不再一一列举那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野蛮破坏,径直登上大教堂的屋顶,我们就会看到人们把那挺立在楼廊交叉处的可爱的小钟楼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这座小钟楼的纤巧和大胆不亚于旁边圣小教堂的尖顶(同样也被破坏了),它比那两座钟塔更加直插天空,更加挺拔,尖峭、剔透,更加钟声远扬。一位品位高的建筑师于一七八七年把它截断了,认为只要用那一大张形同锅盖似的铅皮把伤痕遮住足矣。
中世纪的卓绝艺术就是这样在各国被处置的,在法国尤甚。我们从该艺术的废墟上,可以看出其所遭受的三种伤害以及其致害的不同深度:首先是时间,它使得教堂到处都在不知不觉地出现裂隙,并使其表面锈蚀;其次是政治的、宗教的革命,它们时而出于宗教原因,时而由于主权的缘故,以特有的盲目和疯狂,扑向这中世纪艺术,捣毁它无数璀璨的塑像和雕刻,捅破它的圆花窗,截断它的一连串带有阿拉伯式图案和小塑像的装饰,掀掉它的雕像;最后是那些越来越粗俗愚蠢的时尚,它们那“文艺复兴”以来的杂乱而华丽的倾向,在建筑艺术的必然衰败过程中因袭相传。时尚比革命给它造成的损害更大,因为时尚从它的形体和象征、逻辑和美观上伤了它的元气,伤筋动骨,截断、砍伤、肢解、毁灭了建筑。随后,因为时尚而又重新去修建它,至少时间和革命还没有如此胆大妄为。而且,又因为时尚之故,凭借所谓的“高品位”,又肆无忌惮地在这哥特式建筑的累累伤痕上点缀那一时的庸俗无聊的毫无价值的装饰、那大理石饰带、那金属球饰、那遗患无穷的椭圆形、涡形、螺旋形、那帷幔、那花饰、那流苏、那石刻火焰、青铜云彩、丰腴爱神、虚胖小天使,所有这一切都开始在吞噬卡特琳·德·梅迪西[181]的祈祷室里的艺术装饰,而且,在两个世纪之后,在迪巴里伯爵夫人[182]的客厅里,艺术又备受折磨,变得奇形怪状,终于一命呜呼。
因此,把我们指出的几点概括一下,可以说,今天破坏了哥特式艺术的有三种情况。表面的斑驳和隆起是时间造成的;粗暴毁坏、野蛮伤损、挫伤和折骨是从路德[183]到米拉波[184]的变革造成的;毁肢、截骨、肢解后又复原,是教授们按维特吕夫[185]和韦尼尔[186]野蛮的希腊罗马方式所致。汪达尔人[187]所创造的这种卓越艺术,学院派又把它给宰杀了。在时间和变革的这种至少还是公平而光明磊落的破坏之后,一大帮与之相关的宣过誓的学院派建筑师纷至沓来,以低品位的鉴赏力和选择去伤害这座建筑,用路易十五的菊苣形去替代那具有帕特农神庙[188]之光辉伟大的哥特式花边。这简直就是驴子朝垂死的狮子踢了一脚。这就像是老橡树长了树冠,更糟的是,受到毛毛虫的螫、咬、啃。
罗贝尔·塞纳利[189]把巴黎圣母院和艾费斯[190]著名的戴安娜[191]神庙相比的那个时代已经很遥远了。曾令“古代异教徒赞不绝口”的戴安娜神庙曾使艾罗斯特拉特[192]因之遗臭万年。而罗贝尔·塞纳利认为,这座高卢大教堂“在长度、高度、宽度和结构方面,都比戴安娜神庙更加卓绝超群”。
不过,巴黎圣母院决不能称为一座完整的、确定的、可归类的建筑,无法确定它属于哪种类型,它既不是一座罗曼式教堂,也不是一座哥特式教堂。这座教堂不是一种典型风格。巴黎圣母院不像杜尔尼斯修道院,根本没有那种庞然大物的宽阔外形,没有宽大滚圆的拱顶,没有那种冰冷光秃,没有那种以半圆拱为骨胎的建筑物的庄严简朴。它也不像布尔日大教堂,不是那种华丽、轻浮、杂乱、多样、高耸、带盐霜的尖拱式建筑。不可能把它归入那幽暗、神秘、低矮、仿佛被半圆拱压垮了的古建筑之列;这些古建筑的天花板接近埃及风格,全都像是象形文字似的,全都是祭典式的,全都是带着象征意义的,装饰的菱形和锯齿形图案比花卉图案多,而花卉图案又比动物图案多,动物图案又比人像多,与其说是建筑家之作,不如说是主教的作品,它们是艺术的第一个变种,处处流露出始于西罗马帝国而终于征服者纪尧姆[193]的神权政治和穷兵黩武的精神。也不可能把我们这座教堂归于另一类教堂中,它们高耸入云,饰有许多彩绘大玻璃窗和雕刻,形状尖峭,姿态大胆,作为自由政治的象征,带有乡镇和市民的气息,而在艺术方面又奔放不羁、狂妄无度。它们是艺术的第二个变种,它们始于十字军远征归来,止于路易十一时代,已不再是如象形文字似的一成不变和祭典式的了,而是艺术的、进步的和民众化的建筑了。巴黎圣母院既不像第一变种那样纯粹是罗马式的,也不像第二变种那样纯粹是阿拉伯式的。
它是一座过渡性的建筑。撒克逊建筑家们给它竖起了大殿的第一批柱子,而十字军远征带来的尖拱形,像征服者一般高居在只应支撑半圆拱的那些粗大的罗曼式柱子的顶端。尖拱从此便成了主要角色,构成教堂的其余部分。然而,一开始,它没有经验,十分胆怯,所以只是在朝横向发展,有所节制,还不敢像后来在许多绝妙的大教堂里那样,高高伸出它那利剑般的尖拱,就像是受了近旁那些笨重的罗曼式柱子的影响。
然而,这些从罗曼式过渡到哥特式的建筑,和那些典型样式同样值得研究。它们体现了艺术的一种色调,没有它们,就反映不出这种色调来。这就是尖拱往半圆拱腹上的移植。
巴黎圣母院尤其是这种变化的一个奇特的样板。这座可敬的纪念性建筑的每一面、每一块石头,都不仅记载了我国的历史,而且还记载了科学和艺术史。我们不妨在此仅举出那些主要的细节来:当小红门[194]已经接近十五世纪精巧的哥特式艺术的最高水平的时候,大殿里那些柱子因其体积和重量,又一直退回到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的加洛林式修道院的样式去了。人们会以为那座小红门和那些柱子之间远隔六个世纪。即使是炼金术士,在大门道的象征性图案里也找不到一个他们那种科学的满意的答案,所以圣雅克·德·拉布什里教堂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个谜。因此,那种罗曼式修道院、那种点金术家式的教堂、那种哥特式艺术、那种撒克逊艺术、那种使人想起格雷哥里七世[195]的笨重圆柱、那种成为路德先驱的尼古拉·弗拉梅尔[196]的神秘的象征主义、那种教皇权力的统一和分裂、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圣雅克·德·拉布什里教堂,一切的一切,通通融汇、结合、混杂在巴黎圣母院里了。这座居于中心的、以其为主的教堂,在巴黎古教堂中可说是一个怪物,它的头像是这一座教堂的,四肢又像是另一座教堂的,臀部则又是另一座教堂的,可说是所有的教堂都沾点边儿。
我们应该指出,这种混杂的构造,在艺术家、考古学家和史学家看来是不乏兴味的。它使人感到,建筑艺术在它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上,在古希腊蛮石建筑遗迹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上,在埃及金字塔以及印度巨塔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说建筑艺术的最伟大产物不是个人的产物,是社会的产物,不是天才们的杰作,是平民百姓的劳动结晶,是一个民族留下的宝藏,是世世代代的积累,是人类社会不断升华的遗留物。总而言之,它犹如岩层,每一个时代的浪潮都在它上面增添冲积物,每一代人都在这建筑物上铺上他们自己的一层土,每个人都在它上面放上一块石。河狸是这么做的,蜜蜂是这么做的,人类也是这么做的。建筑艺术的最伟大象征巴别塔就是一个大蜂窝。
那些大教堂一如高山群峦,是许多世纪的产物。往往艺术已经变化,可它们却依然屹立着,中断的建筑屹立着[197]。它们随着改变了的艺术继续静静地修建下去。新艺术抓住自己在纪念性建筑物中所找到的突破点,把自己镶嵌其中,与之同化,如果可能的话,就按照自己的奇思异想来发展它,完成它。这事物就按照一条自然而平静的规律,井然有序地、毫不费力地、未遇反抗地完成了。它是一根突然长出来的接枝,一股循环流淌的树浆,是再生的植物。这种在同一座建筑物上好几种不同的艺术向几个不同高度的相继发展,肯定可以写成几本鸿篇巨制,而且往往是人类的通史。人类、艺术家、个人在这些没有留下作者名字的大建筑物上没有留下踪迹,但从中却概括了、集中地反映了人类的智慧。时间是建筑师,人民是泥瓦匠。
我们在这里只是谈到欧洲基督教的建筑这位东方伟大砌造工程的小妹妹,它看起来像巨大的岩层,明显地分为三个互相重叠的层面:罗曼层[198]、哥特层和我们宁愿称之为希腊罗马层的文艺复兴层。罗马层是最深最古的一层,它被半圆拱腹所占据,而这种半圆拱腹又被希腊式的柱子支撑着,在处于上层的近代的文艺复兴层中再现。尖拱则处于两层之间。只属于这三层中的一层的那些建筑物是一目了然的。它们单一而完整。儒米埃日修道院、兰斯大教堂、奥尔良圣十字架教堂均属这一类型。但那三层的边沿部分却互相交织混杂,一如太阳的七色光谱。因此就产生了那些复杂的纪念性建筑物、那些各具特色的过渡性建筑物。有一种建筑物是下部为罗曼式,中部为哥特式,上部为希腊罗马式,是人们花了六百年的时间把它建成的。这种类型很罕见,埃当普城堡主塔堪称一例。但两重构造的建筑就比较常见了,例如巴黎圣母院这座尖拱形建筑,它最初的几根立柱扎在罗曼层里,如同圣德尼教堂的大门道和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的大殿一样。波歇维尔修道院那可爱的半哥特式大厅亦然,它的罗曼层一直伸展到中部。鲁昂大教堂也是如此,要是它不把它那中央钟楼尖顶的尖端插进文艺复兴层里去的话,它就完全是哥特式的了。[199]
不管怎么说,所有这些差异,所有这些区别,都只影响到这些建筑物的表面,而改变其外表的则是艺术。基督教教堂的结构本身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内部的构架和各个部分合乎逻辑的配置始终如一。无论一座大教堂的有雕刻有花饰的外表是什么样子,人们总是可以在它的下面至少找到古罗马长方形教堂的雏形。它永远按照同一个规律在地面上发展。始终是两个大殿呈十字形交叉,成半圆形的上端后部组成祭坛;总是用那些侧面的过道来作为内部通道,通向小教堂,成为教堂内部散步的地方,由柱子间隔,将大殿分开。这一点确定之后,小教堂、大门道、钟楼和尖顶的数量则随着时代、人民和艺术的奇思异想而无止境地变化着。一旦宗教仪式经过准备而确定下来,建筑艺术就去尽善尽美地把它实现。它把塑像、彩绘大玻璃、圆花窗、阿拉伯花纹、齿形雕饰、柱头、浮雕等所有这些创造,按照它合适的对数组合起来。因此,便产生了这些建筑物外表的那种神奇的千变万化,但井然有序和配合一致却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树干是岿然不动的,而树叶却时落时生。
二 巴黎鸟瞰
我们刚才试着给读者描述了巴黎圣母院这座令人叹为观止的教堂。我们简略地指出了它在十五世纪时尚存在而今天已消失的大部分的美,但我们遗漏了它最重要的美,那就是当年从它的钟塔顶上所看到的巴黎全景。
的确如此,当你在两座钟塔的厚墙间垂直修凿的黑乎乎的螺旋形楼梯上摸索着走了好久之后,终于突然来到充满阳光和空气的两座高高的平台中的一座时,一下子展现在你眼前的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全景。假如我们的读者当中有谁有幸看见过一座同样的、全部的、完整的哥特式城市的话,就能很容易地想象出来了。这种城市如今还留下几座,如巴伐利亚的纽伦堡城、西班牙的维多利亚城,或者比较小些的,只要是尚保存完好的话,如布列塔尼的韦特列城、普鲁士的诺豪森城。
三百五十年前的巴黎——十五世纪的巴黎——已经是一座大城市了。我们这些现代的巴黎人,通常把我们认为它后来所占有的面积估计错了。自路易十一以来,巴黎的扩大多不过三分之一。确实,它失去的美好成分比它增加的面积要大得多。
众所周知,巴黎诞生在那个状如摇篮的古老的西岱岛上。岛的沙岸就是它最早的城垣;塞纳河则是它最初的城壕。巴黎一连好几个世纪都保持着岛屿的形状。它有两座桥,一座在北,一座在南,还有两个桥头堡,既作城门又当碉堡:右岸的大沙特莱门和左岸的小沙特莱门。后来,自从第一个王朝以来,巴黎就发觉自己给局限在那个狭隘的岛上转不开身,便跨过河去了。于是,便开始在大小沙特莱门外,在塞纳河两岸的郊野,修建最初的一圈城墙和几个城楼。那道古城墙上个世纪还剩着点遗迹,如今却只剩下一点回忆,以及这里那里残存的一点痕迹了,例如波代门,或称作波多瓦耶门或巴戈达门[200]。渐渐地,新建房屋像潮水般地从城市中心向城外扩展,把那道城墙侵占了,吞蚀了,淹没了,破坏了。菲利普·奥古斯特给它筑了一道新堤。他把巴黎囿于一个高大坚固的大箭楼组成的环链之中。一个多世纪里,房舍越盖越密,越聚越多,越盖越高,像蓄水池里的水一样在升高。这些新房舍盖了一层又一层,一座高过一座,像压缩的液体一般在往上冒,竞相高出邻近房屋,以便获得一点点空气。街道则越来越低凹,越来越窄;广场则被房屋挤占,消失了。最后,新房像一群逃犯似的越过菲利普·奥古斯特的城墙,快活地、杂乱无章地、横七竖八地扩展到平原上,在那里自行其是,在田野上随意修建花园。自一三六七年起,城市已大为扩展,必须修建一道新的城墙,特别是在右岸。查理五世修建了这道城墙。但是,像巴黎这样一座城市,总是永无止境地在扩展。也只有这样的城市才能成为京城。它们是一些漏斗,一个国家的所有地理的、政治的、伦理的、智慧的斜坡都向它倾去,一国人民所有的自然倾向都向它斜去,它们可以说是文明之井,也可以说是文明的沟渠,一个国家的商业、工业、智慧和人口,一个国家的生命、活力和灵魂,都一点一滴地、一个世纪一个世纪不停地在其中过滤和汇集。因此,查理五世的城墙也遭到菲利普·奥古斯特的城墙的同样命运。自十五世纪末叶起,它被跨越了,超出了,而城郊则扩展得更远。到了十六世纪,它好像明显地在退缩,仿佛越来越深陷在古老的城区里,因为一座新城已经在它的外面扩大了。因此,自我们故事发生的十五世纪开始,巴黎就已经毁掉了它的三道同心圆,它们可以说是从背教者朱利安时代起就已经孕育在大小沙特莱门里了。这座大城市相继撑破了它的四道城墙,就像一个在长大的小孩,在撑破他头年穿的衣服一样。在路易十一时代,还可以在某些地方,在一片房屋的大海中,看到古城墙坍塌的城楼废墟,宛如一片汪洋中露出的一个个丘顶,宛如没于新巴黎的旧巴黎群岛。
自那时起,我们很不幸地看到巴黎又有过很大的改变,但它只是越过了又一道城墙,即路易十五修建的那道城墙,那道满是泥污的可怜的城墙;这道城墙无愧于修建它的那位国王,无愧于赞颂它的那位诗人:
环绕巴黎的这城墙使巴黎低声抱怨。
十五世纪时,巴黎分成为十分清晰而又各自独立的三个城区,每个城区都具有各自的面貌、特点、风尚、习俗、长处、历史,即旧城区、大学区和市民区。旧城区占据着整个小岛,是三个区中最古老、最小的一个,而且是其余两个城区的母亲,夹在它们当中,就像——请允许我打个比方——一个小老太婆夹在两个美丽、高大的女儿当中。大学区覆盖塞纳河左岸,从杜尔内尔塔一直到内斯尔塔,前者就在今天的巴黎酒市,后者是在如今的造币厂。它的城墙把朱利安修建过浴池的那片乡野围成一个挺大的新月形,圣热纳维埃夫山被围在其中。这道新月形城墙的最高点是教皇门,也就是靠近如今的先贤祠那地方。三个城区中最大的一个是市民区,它占据整个右岸。它的河岸尽管被截断,或者有好几处中断了,但仍沿河伸展,从比里塔到森林塔,也就是说从现在的丰收谷仓到今天的杜伊勒里宫。塞纳河将首都城墙割断的这四处地方,亦即左岸的杜尔内尔塔和内斯尔塔,右岸的比里塔和森林塔,被绝妙地称作“巴黎四塔”。市民区比大学区更加深入郊野。市民区的城墙,即查理五世修建的那道城墙的最高点,在圣德尼门和圣马尔丹门,它们的位置至今没有改变。
正如我们刚才所说,巴黎这三大部分都自成一座城市,但又都是一座过分特别而不可能完整的城市,一座不依靠其余两座就无法存在的城市。因此,这三个部分都各有其完全不同的外表。旧城区里有很多教堂,市民区里有很多宫殿,大学区里有很多学院。我们如果在此对古老巴黎的那些次要特征以及肆虐的养路权忽略不计的话,而只是从总的情况和乱七八糟的分区裁判管辖权来讲,我们将可以说西岱岛归主教管,右岸归商会会长管,左岸归大学校长管。巴黎市长——他是王室官员而非地方官员——总辖全市。旧城区有圣母院,市民区有罗浮宫和市政厅,大学区有索邦神学院。市民区有菜市场,旧城区有主宫医院[201],大学区有教士广场。大学生们在左岸的教士广场上犯了罪,要到西岱岛的法院去受审,到右岸的鹰山去受刑,除非校长认为大学强国王弱而出面干预,因为让学生在自己的区里被绞死是一种特权。
(顺便指出,这类特权的绝大部分以及比这大的特权,通过造反和暴乱,从国王们手中夺了过来。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律。老百姓不去夺,国王是不会松手的。有一个古文献在提到忠诚时很天真地道出了实情:“对国王的效忠因几次暴乱而中断,却给市民带来了不少的特权。”[202])
十五世纪时,塞纳河中有五个小岛深入巴黎的城墙中:卢维埃岛,当时树木繁茂,而今只剩些小树林了;母牛岛和圣母岛,这两个岛都很荒芜,除了一所破房子外,都是主教的领地(十七世纪时,人们把两岛合二为一,重新修建,如今被称之为圣路易岛);最后是旧城区所在的西岱岛以及它顶端的小岛——渡牛岛,后者后来没于新桥下的土堤中了。西岱岛当时有五座桥:三座在右岸,即石质的圣母桥和交易桥,木质的风磨桥;两座在左岸,即石质的小桥和木质的圣米歇尔桥。五座桥上都盖满了房屋。大学区有菲利普·奥古斯特修建的六座城门:从杜尔内尔塔数起,依次是圣维克多门、波代尔门、教皇门、圣雅克门、圣米歇尔门、圣日耳曼门。市民区有查理五世修建的六座城门:从比里塔开始,依次是圣安东尼门、圣殿门、圣马尔丹门、圣德尼门、蒙马尔特门、圣奥诺雷门。这些城门都很坚固,也很美,而它的坚固并未因其美而受到损坏。一条又宽又深的护城河,冬季涨水时,河水奔流,浸没巴黎四周城墙墙基。此水源自塞纳河。晚间,城门关上,塞纳河就被城市两头的粗大铁链拦住,巴黎便静悄悄地睡去了。
从空中鸟瞰,这三个城区——西岱岛、大学区和市民区——街道纵横交错,犹如一堆理不清的乱麻。然而,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三个部分是浑然一体的。人们立即可以看到两条整齐划一的平行笔直长街横贯这三个城区,从南端到北端,一气贯通,直切塞纳河,把三个城区连接起来,汇成一片,把一个区的人注入、倾泻、移注到另一个城区中去,使三个区变成了一个区。第一条长街从圣雅克门通到圣马尔丹门,在大学区的一段叫圣雅克街,在西岱岛的那一段叫犹太街,在市民区的那一段叫圣马尔丹街,它从小桥和圣母桥两次穿过塞纳河。第二条长街在塞纳河左岸的一段叫竖琴街,在西岱岛上的那一段叫制桶场街,在右岸的一段叫圣德尼街,从圣米歇尔桥和交易桥穿过塞纳河,从大学区的圣米歇尔门可直通市民区的圣德尼门。虽然名称很多,但它们毕竟始终只是两条长街,是为首的两条街、主要的两条街,是巴黎的两条大动脉。三个城区组成的该城的其余街道,都是从它们引出或汇聚其中的。
除了这两条贯通巴黎、占及全城的主要街道而外,市民区和大学区还各有一条大街,与塞纳河平行,与两条大动脉相交时形成直角。所以在市民区,人们可以从圣安东尼门径直走到圣奥诺雷门,而在大学区,则可从圣维克多门径直走到圣日耳曼门。这两条横向大路,同那两条纵向大街形成一个框架,把巴黎迷宫般的街巷连接起来,成为一个纵横交错的网络。另外,假如仔细观察,人们可以在这个密密麻麻的街巷网中看到两组密集的街道,一个在大学区,一个在市民区,从一座座桥通向各个城门。
这种实测平面图中的有些情形至今依然存在。
那么,在一四八二年,从圣母院钟塔顶上望去,这一切又是个什么样子呢?这就是我们马上就要试图说明的。
对于眺望者来说,他气喘吁吁地爬到钟塔上面,首先就被那些屋顶、烟囱、街道、桥梁、广场、尖顶、钟塔弄得眼花缭乱。厚实的山墙、尖尖的屋顶、墙角里突出的角塔、十一世纪的尖石塔、十五世纪的石板方尖碑、城堡主塔的光溜溜的圆塔、教堂的雕花方塔,大的、小的、笨重的、轻巧的,一下子全都映入眼帘。眼睛久久地睃巡这迷宫深处,从有绘画和雕刻的门脸、外架构、矮门、多层的小房屋,到当时有着一排列柱的皇家罗浮宫,可见任何一座建筑物无不有其新颖之处,无不有其来由、特性以及其美,没有一处不是艺术。但是,当眼睛开始适应这庞杂的一堆建筑时,就可以分辨出主要的建筑群来。
首先是旧城区,被索瓦尔称之为西岱岛,从他的琐碎描述中,有时也有一些好的描绘:“西岱岛形如一只大船,搁浅在塞纳河中游的泥泞之中。”我们刚才说过,十五世纪时,这条船通过五座桥同两岸连接起来。这条船的形状还使纹章学家感到震惊,因为照法凡和帕斯基埃[203]的说法,象征古老巴黎的船形纹章,就是从那个时代而不是从诺曼底人围城时开始采用的。对于善解纹章的人来说,纹章是一种代数,纹章是一种语言。中世纪后半叶的全部历史就写在纹章上,如同其前半叶是写在罗曼式教堂的象征饰物上一样。它是神权时代象形文字之后的封建时代的象形文字。
因此,西岱岛首先尾朝东头朝西地呈现在眼前。朝“船头”望去,你眼前就是一堆堆旧屋顶,圣小教堂后部宽大的青灰色圆室高耸其上,宛如驮着钟塔的一只大象的臀部。不过,这儿的这座钟塔是最大胆、最有装饰性、最精巧、花边最细的,通过它那镂空圆锥塔可以看见天空。圣母院前,有三条街通向有一些老房子的漂亮广场。广场南边,斜立着主宫医院皱巴愁苦的面墙和它那似乎满是脓包和肿瘤的屋顶。然后,在右边、左边、东边、西边,在旧城区这个极其狭小的范围里,却耸立着二十一座教堂的钟楼,年代、式样、大小各异,从圣德尼·迪巴教堂低矮虫蛀的罗曼式小钟楼到圣皮埃尔·奥伯夫教堂和圣朗德利教堂精巧的尖顶,应有尽有。圣母院身后,北边是那带有哥特式回廊的修道院,南边是主教的半罗曼式府邸,东边是德罕荒地[204]的一头。在这一大片房屋当中,从立于屋顶上,环绕幢幢大楼最高窗口的那些直插云霄的高大烟囱,尚可分辨出查理六世治下该城提供给朱韦纳尔·德·于尔森[205]的府第。稍远处,是帕吕商场的浇涂了柏油的小木棚。别处还有老圣日耳曼教堂新建的半圆形后殿,一四五八年扩展到了费白韦斯街的一头。接下来,时而是一个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时而有一座绞刑架立于街角,再就是一段菲利普·奥古斯特修建的精美的石板路,路当中是漂亮石子嵌成的驰马凹道,但十六世纪时,被按一种称为“里格铺道法”修建的寒碜的碎石路代替了。接着又是一个荒芜后院,还带着那种楼梯上的半透明的角楼,就是十五世纪修建的那种,如今在布尔多奈的一条街上还能看到。最后,圣小教堂右首往西的河岸边,是法院大楼以及它的成群塔楼。御花园那覆盖旧城区两头的参天大树遮住了渡牛岛。至于河水,从圣母院的钟塔望去,在旧城区的两边都无法看见。塞纳河匿于桥下,而桥又被房屋遮掩住了。
当视线掠过那些桥时,只见桥上屋顶呈现绿色,那是因为水汽所致,过早地发霉了。假如朝左边大学区望去,第一眼看到的建筑是一群宽大低矮的城楼,那是小沙特莱,它那大张着的门洞吞下了小桥的末端。然后,如果你再从东往西看去,从杜尔内尔塔看到内斯尔塔,就可以望见石板路上层楼重叠的一长排带雕花椽子和彩色玻璃窗的房屋,俯视着一间接一间的临着曲折街巷的铺面,常常在一个街口被截断,且不时地被一座石头大楼的正面或墙角挡住。这类大楼内有庭院和花园、厢房和正屋,自在地矗立在这堆狭窄拥挤的房屋中间,俨如鹤立鸡群。沿河边有五六座这种大楼,从与贝尔纳丹中学[206]共同分享附近杜尔内尔塔高大围墙的洛林府,一直到内斯尔大楼[207]。内斯尔大楼的主塔是巴黎的界标,其一个个尖尖屋顶的黝黑的三角墙,一年里有三个月要遮去如霞的落日。
塞纳河这一边毕竟店铺还没有对岸多,多的是学生们的吵闹和聚会,少的是手艺人。确切地说,除了从圣米歇尔桥到内斯尔塔这一段而外,这一边并无滨河街。塞纳河畔的其他地方,或者是一片光秃秃的河滩,例如在贝尔纳丹中学那一边,或者是一排排房屋,屋基浸在水里,例如两桥间的那一带。成群的洗衣妇从早到晚沿岸吵嚷,又喊又叫又唱的,还拼命捶打衣服,就像今天一样,不失为巴黎的一桩快事。
大学区看上去像一个整体。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是一个匀称、密集的整体。那成千的屋顶,密密麻麻,有棱有角,相挤相贴,差不多全都是由同样的几何图形建造的,从高处看去,宛如同样物质的一个结晶体。街道上乱七八糟的坑洼,并没有把这些房屋割裂得七零八落。区内的那四十二所学校相当均匀地分布着,哪儿都有一所。那些漂亮建筑物的千姿百态、妙趣横生的屋脊,与它们盖过的那些普通屋顶属同一种建筑艺术的产物,它们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对同一个几何图形的正方形或立方体的放大样。因此,它们使整个建筑群看上去复杂而有序,补全而又不累赘。几何学讲究和谐。几座漂亮的府第鹤立于左岸如画的顶楼之中,如讷韦尔府、罗马府和如今已消失了的兰斯府,以及使艺术家们聊以自慰的克吕尼大楼,该大楼依然矗立着,但它的顶楼几年前被愚蠢地弄掉了。在克吕尼大楼近旁的那有着漂亮圆拱的罗马式宫殿,是朱利安浴池。还有许多修道院,比起那些大楼来更具有一种虔诚的美,更加庄严伟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有着三座钟楼的贝尔纳丹修道院;圣热纳维埃夫修道院,它那方塔至今依然存在,可其余的塔却不复存在了,令人怅然伤怀;索邦神学院,它一半是学院,一半是修道院,那令人赞叹的大殿依然存在;漂亮的马蒂兰四角形修道院;它近旁的圣伯努瓦修道院,就在本书第七版到第八版这段时间里,人们居然有工夫在院中草草地盖了一个戏台;有三个并列大山墙的方济各会修道院;奥古斯丹修道院,其雅致的尖阁是巴黎西头继内斯尔塔之后第二个有雉堞的建筑。那些学校事实上是修道院和尘世间的纽带,它们位于一排排的大楼和修道院之间,高雅肃穆,其雕刻之华丽仅次于大楼,建筑之庄严仅次于修道院。不幸的是,哥特式艺术以其奢华节俭有度的方法精确地修建的这些伟大的建筑,如今已了无踪迹。那些教堂(它们分布在大学区中,不计其数,雄伟壮观,而且分属于建筑学的各个时期,从圣朱利安的半圆拱到圣塞维兰的尖拱)独领风骚,而且宛如这一片和谐之中的另一片和谐,每每突出于许多高低不一的尖阁的山墙、镂空的钟楼和纤细的尖顶之间,而这些纤细尖顶的轮廓线只是对那些屋顶尖角的一种华丽的夸张。
大学区地面高低不平。圣热纳维埃夫山像一个巨大的瘤子似的矗立在东南方。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现为“拉丁区”)和一堆堆的房舍,从圣母院高处望去,不失为巴黎一景。那些房屋散落在山顶各处,又从高地两旁杂乱地一直延伸到河边,有的像是要掉下去,有的却又像是在往上爬,一座挨着一座。放眼望去,路面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相交相切,不停地动着,就像是在眼前蠕动着一般。那是从高处、远处看过去的人群。
最后,在这些屋顶、塔尖和无数使大学区的轮廓分外起伏不平和歪七扭八的奇特建筑的间隙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堵满是青苔的厚墙、一个坚固的圆塔和一道看上去像碉堡的有雉堞的城门,那就是菲利普·奥古斯特城墙。城墙外面是一片片绿野,长长的马路,路旁有一些乡镇房舍,愈往远去愈稀少。其中有些乡镇挺大的。从杜尔内尔塔开始,首先是圣维克多镇,包括它那座在比埃弗尔河上的单孔桥,它的修道院内有胖路易[208]的墓志铭,还有它那座十一世纪的挂着四个小钟的八角形尖塔的教堂(在埃当普也有一座类似的教堂,至今尚未拆毁)。然后是圣马尔索镇,它当时就有三座教堂和一个修道院。再往下,过了左边的戈伯兰磨坊和它的四堵白墙,便是圣雅克郊区,其十字路口上有着雕刻过的漂亮十字架。还有:圣雅克·迪奥巴教堂,它当年是哥特式的,尖峭可爱;圣马格洛瓦教堂,其十四世纪的漂亮大殿曾被拿破仑当作秣草库;郊区圣母院,里面有拜占庭式的细工镶嵌。最后,且莫提广阔田野上的夏特勒修道院,那座与法院大楼属于同一个时代的富丽堂皇的建筑,并且带有格子式小花园和有鬼怪出没的沃韦尔废墟,放眼往西望去,但见圣日耳曼·德普雷大教堂的那三个罗曼式塔尖。圣日耳曼镇已经是一个由十五到二十条街组成的大市镇了。圣絮尔比斯修道院尖峭的钟楼把着该镇的一角。在它近旁,可以看到圣日耳曼集市的方形围墙,现在那儿已是正式市场了。接下去是修道院的刑台,是一座冠有铅铸圆锥顶的漂亮小圆塔。再远处,是砖瓦厂和直通到破旧瓦窑的瓦窑街,以及小山冈上的磨坊和麻风病院那孤零零的难看的小房子。但是,最引人注目且让人久久地凝视的,是那座大修道院本身。的确,这座大修道院有大家气派,既像教堂又像贵族府邸,巴黎的主教们以能在此住上一宿为荣,建筑师给了它一座大教堂所应有的美丽,给了它精致的雕花窗,它那优雅的圣母小教堂、宽敞的大寝室、阔大的花园、狼牙闸门、吊桥,以及隔断周围绿野的雉堞和内有身披金色斗篷的卫队的庭院,凡此种种,聚集连缀在一起,环绕着三座耸立在哥特式唱诗室上的半圆拱形高尖塔,从远处望去,蔚为壮观。
当您久久地瞭望大学区之后,终于把眼睛转向右岸,朝市民区望去,景色突然产生了质变。市民区的确比大学区大得多,但仍不失为一个整体。一眼望去,它极其清晰地分成好几个部分。首先,在东边,在市民区的如今依旧称为沼泽地的那一带,亦即卡米洛热纳使恺撒陷入其中的那地方[209],是一大溜宫殿,一直延伸至河边。四座几乎毗邻的大楼——汝伊大楼、桑斯大楼、巴尔波大楼和皇后大楼——灵巧角楼的石板屋顶在塞纳河里闪闪发光。这四座建筑充塞了从诺南第埃尔街到赛勒斯丹修道院之间的空间。赛勒斯丹修道院的塔尖使山墙和雉堞的轮廓更加优美可爱。这些宏伟大楼前面,有一些发绿的残壁颓垣倾于河上,但并未挡住这些大楼面墙的漂亮墙角、石十字形窗框的方形窗户、刻满雕像的拱门、始终棱角分明的墙上的那些生动的棱角以及所有那些建筑上的可爱装饰,凡此种种,致使哥特式艺术好像要重新装饰其每一座建筑物似的。在这些大楼的背后,是那令人惊叹的圣波尔府,它的高大而多姿的围墙向各个方向伸展开去,时而像一座被城墙、栅栏、雉堞环绕的城堡,时而像一座浓荫掩映的夏尔特勒修道院。法兰西国王在这座府邸里款待过二十二位与王太子和勃艮第公爵地位相当的王子以及他们的侍臣与随从,且莫说那些大贵族和前来巴黎参观的那位皇帝,以及那些在该王府中自有下榻处的宠臣。在此应该指出的是,当时一套王子居所不下于十一个厅室,从展示厅到祈祷室,应有尽有,还不算那些游廊、澡堂、蒸汽浴室以及每套房屋所有的其他“多余的地方”;也不算国王的每位宾客的特别花园以及厨房、食物储藏室、配膳室、公共餐室;不算包括从烤房到酒室的二十二个一般作坊的那些下房;不算棒球、网球,竞技等各类游戏场所;不算鸟栅、鱼池、动物园、马厩、牛栏;不算图书室、军械室和铸造室。这就是当时的一座王宫,一座罗浮宫,一座圣波尔府,一座城中之城。
从我们所在的塔楼望去,圣波尔府虽然被我们刚才所说的四座大宅挡住,但一眼望去,依然极其宏伟壮观。查理五世在他王宫旁修建的三座大楼,虽然巧妙地用彩绘玻璃窗和列柱长廊同王宫连在一起,但依然能够分辨得出:屋顶上优雅地围着一圈栏杆的小米斯大楼;外形像一座要塞的圣摩尔修道院院长的府邸,该府邸有一个巨塔、一些突堞、枪眼、铁闸,而且在撒克逊式的宽阔大门上有着院长纹章,刻在吊板的两个切口之间;主塔坍塌的埃当普伯爵府,宛如一个残缺的鸡冠映入眼帘。人们有时还能看见三四棵老橡树聚在一起,宛如巨大的菜花;成群的天鹅在养鱼池清澈的水中嬉戏,羽毛明暗相间;有许多景色如画的大庭院,可以一览无遗;带有用被撒克逊式矮柱支撑的低矮尖拱和铁质狼牙闸门的宠臣宅邸,里面不断地发出咆哮声[210];越过这一切,可以望见圣母经楼[211]饰有青鳞片的尖塔;它的左边是巴黎市长府,两旁有四幢精巧的小塔楼,当中和背后,就是那座圣波尔大楼,其面墙不断增大,其装饰自查理五世以来不断增添,而且,两个世纪以来,建筑师们还异想天开地给它添加了杂乱多余的东西,诸如其小教堂的各种拱顶、各种游廊和各种山墙、成千的风信标,以及它那顶端是圆锥形、下面围着雉堞、看起来像卷边尖帽的两座并连的高塔。
继续向这些在远处层层升高的大楼望去,越过市民区屋顶间的一道深沟,亦即圣安东尼街的一段之后,仅就主要建筑物而言,我们的目光就落到了昂古列姆府了。这是一座修建了多年,经历了好几个时期的巨型建筑,有些部分还是崭新的,洁白非常,整体看去,很不协调,宛如一件蓝色紧身上衣缀了一块红色补丁一样地刺目。然而,这座时髦宫殿的极其尖而高的带雕镂天沟的铅皮屋顶,布满了镶嵌闪闪发光黄铜饰物的花纹。这个金属镶嵌的奇特屋顶,优雅地耸立在那古老建筑的褐色废墟当中,废墟的那些巨大的古塔,因年久而凸突,状如破旧的木桶,从上到下全是裂缝,宛如敞开衣襟的大肚皮。再往后,是杜尔内尔宫,塔尖林立,世界上,无论在尚波尔[212]还是阿朗布拉[213],再也没有比这些多如森林的尖顶、钟楼、烟囱、风信标、螺旋梯,没有比这些由于风吹日晒而被戳得千疮百孔的灯笼,比这些亭台楼阁,或者如当时人们所说,比这些高低形态各异的塔楼更为壮丽,更为高耸,更为神奇的了。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石棋盘。
在杜尔内尔宫的右首,那一群墨黑的塔,相互套着,可说是被一道环形壕沟紧箍着,那座枪眼大大多于窗户的主堡,那座总是竖起的吊桥,那个总是关着的狼牙闸门,那就是巴士底狱[214],那些黑乎乎的嘴从雉堞中伸出来,老远看去,你会以为是水槽,其实是一尊尊的大炮。
在这可怕的建筑跟前,在它的那些炮口下面,就是圣安东尼门,深藏于它的两座塔楼中间。
杜尔内尔宫过去,直到查理五世的城墙,是一片长满奇花异草,状如皇家花园的如织绿地,人们通过其中迷宫般的树木和小径,可以认出路易十一赐给库瓦克蒂埃的著名的代达罗斯花园。这位博士的观象台耸立在这片迷宫般的景色之中,犹如一根孤零零的大立柱,顶端建有一小屋,在里面搞一些可怕的占星术。
那地方正是如今的王宫广场[215]。
正如我们刚才所说,我们本想给读者描绘个概貌、但只描绘了它的一些屋顶的那个宫殿区,占据了东头,查理五世的城墙和塞纳河相交的那个角落。市民区中心被一堆民房占据着。西岱岛右岸的三座桥实际上都通向那儿,而且,在一些宫殿前面,桥上也建了一些房屋。这一大堆平民百姓的房屋像蜂房的蜂窝似的挤在一起,但也不失其美。一个首都的有些屋顶宛如大海的波浪,蔚为壮观。首先是那些街道,纵横交错,千姿百态,以市场为中心,像一颗颗星星,射出万道华光。圣德尼街和圣马尔丹街连同其无数条岔路,你衔我接,犹如枝叶互相缠绕的大树。其次是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胡同,诸如灰泥街、玻璃街、迪克尚德里街等,盘绕其间。也有一些漂亮建筑耸立于这个房舍海洋的固定不变的波浪之中。诸如交易桥——人们可以从它背后看见塞纳河从风磨桥的水车下哗哗流过——桥头的沙特莱门,它已经不是背教者朱利安时代那样的罗马式城楼了,而是坚硬的石头筑成的十三世纪封建时代的城楼,即使用铁镐去刨它,三个小时也刨不下拳头那么大的一块来;圣雅克·德·拉布什里教堂富丽的方形钟塔,以及它那满是雕刻而显得很柔和的塔角,在十五世纪虽然尚未完工,但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了,当时,它特别是还没有那四只怪兽,它们今天依然栖息在其屋顶上,犹如四只狮身人面像,令新巴黎去猜想往昔那个巴黎之谜,它们是雕刻家罗尔于一五二六年才放上去的,罗尔因此而获得二十法郎的报酬;我们给读者略略提到过的沙滩广场上的柱子房;后来被一道“趣味高尚”的大门洞给败坏了的圣热尔韦教堂;其尖拱几乎还是半圆形的圣梅里教堂;其壮丽的尖顶闻名遐迩的圣让教堂;还有不屑于把自己的优美埋没在这漆黑狭窄幽深街巷中的其他二十座建筑。还得算上十字路口上的比绞刑架更多的石雕十字架;越过许多屋顶,可以望见远处其高大围墙的圣婴公墓;从柯索纳里街的两个大烟囱之间可以望见其顶端的菜市场的刑台;始终挤满黑压压人群的十字路口上的特拉瓦尔十字架的阶梯;麦市的那一圈圈破房陋屋;那随处可见的菲利普·奥古斯特旧城垣的断壁,淹没在房含、长满常春藤的城楼、倾塌的城门以及一堵堵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墙壁之中;有着成百上千商店和血污的屠宰场的码头;从干草港到主教法庭的那段船舶拥塞的塞纳河。这么一来,您对一四八二年市民区中央梯形地带就有一个大致印象了。
除了大楼群和民房两个区段而外,市民区展现的第三个面貌是一长串的修道院,从东到西几乎围绕着市民区周边,在那一带护卫巴黎的城壕后面,组成了由修道院和小教堂形成的巴黎的第二个内城垣。这样,就在杜尔内尔宫的花园近旁,在安东尼街和圣殿街之间,耸立着圣卡特琳修道院以及它那大片的耕地,一直延伸至巴黎城边。在圣殿新街和旧街中间,就是圣殿,一群高塔鹤立于一个有雉堞的高大围墙中间。在新圣殿街和圣马尔丹街之间,是圣马尔丹修道院,在其一座座花园中央,有一座巍峨挺拔的教堂,这教堂的塔顶围墙和钟楼圆锥形顶,在坚固和瑰丽上毫不逊色于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在圣马尔丹街和圣德尼街之间是一溜特里尼代[216]的围墙。最后,在圣德尼街和蒙多格耶街之间,是女修道院[217],在它近旁可以看见圣迹区那些朽腐的屋顶和破败的围墙,成了夹杂在这一连串修道院那虔诚之链上的唯一凡俗的一环。
最后,从右岸密集的屋顶中脱颖而出,占据着城墙西隅和下游河岸的,是一排排宫殿和大楼,紧挨着罗浮宫。菲利普·奥古斯特的旧罗浮宫这座庞大建筑,它的巨塔被另外二十三座塔环绕着,加上其余的小塔,从远处望去,宛如嵌在阿朗松大楼和小波旁宫的哥特式顶楼上一样。这个多塔希德尔[218],这个巴黎的巨大监护者,连同它那始终昂首直立的二十四个脑袋、它那包着铅皮或镶着石板、全都金光闪闪的巨大底座,令人赞叹不已地标志着市民区西端的终止。
总之,这就是十五世纪时的市民区:被罗马人称为巨岛[219]的一大堆民房,左右两边各有两排宫殿,一排是以罗浮宫为主,另一排是以杜尔内尔宫为首,北边被大大小小的修道院的长墙围着,浑然一体,难以区分;那成百上千的砖瓦或石板屋顶连接成无数怪链的建筑上,耸立着右岸那四十四座教堂的有花纹、呈凹凸、带格状的钟楼;街道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一边以带有方塔(大学区墙上的塔则是圆的)的高墙为界:另一边是有许多桥和满是船的塞纳河。
城墙外,城门附近有一些郊区房屋,数目比大学区的少,并且分散,如巴士底狱后面,有二十来所小茅舍簇拥在孚班十字架[220]有趣雕刻的周围以及郊区圣安东尼修道院拱扶垛的周围;接着是一直伸展到麦田中的波潘古尔村;再过去是古尔蒂耶村,一个有一些小酒店的欢乐村庄;圣洛朗镇,其教堂钟楼远远看去像是圣马尔丹门的尖塔中的一个;圣德尼郊区,连同它那阔大的圣德朗尔围墙[221];在蒙马尔特门外,是围着白色垣墙的船夫仓库,其后面是有白垩质斜坡的蒙马尔特地区,当时这里的教堂几乎和磨坊一样多,而现在就只剩下磨坊了,因为社会只需要面包来维持生命了;最后,在罗浮宫那边,可以看见当时已极其可观的圣奥诺雷郊区伸展在一片草地之中,可以看见小布列塔尼村[222]绿树掩映,猪市就展现在眼前,那用来煮死造假币者的可怕大锅就架在猪市中央。在古尔蒂耶村和圣洛朗镇之间,您已经可以注意到那凌驾在荒郊之上的一座远看好像一排倾塌的柱子似的建筑,矗立在一片荒芜的地基上,它既不是帕特农神殿,也不是奥林匹克山上的朱庇特神庙,而是鹰山。
关于那无数建筑,尽管我们想尽量简单扼要地叙述一番,但假如我们仍未能通过叙述在读者的脑子里产生对往日巴黎的一个大致印象的话,那我们现在再简单地概括一下。中央是西岱岛,形似一只大海龟,几座石板桥就像爪子似的从龟壳般的灰屋顶下伸出来。左边,是坚固、稠密、拥挤、高突的独石状梯形大学区。右边,是市民区那巨大的半圆,大量的花园和重要建筑夹杂其间。旧城区、大学区和市民区这三个区里,街巷无数,纵横交错。塞纳河——迪布勒尔神父称之为“衣食父母”的塞纳河——横穿巴黎,河中船只和岛屿拥塞,河上有多座桥梁横过。四周,是大片原野,各种作物的农田星罗棋布,一座座美丽的村镇点缀其间。左有伊西镇、旺弗尔镇、沃日拉尔镇、红山镇和有圆塔与方塔的让蒂耶镇等;右有从贡弗朗镇到主教城的另外二十个村镇。远方,有群山环绕,宛如这块盆地的镶边。最后,东边远处,是樊尚森林及其七座四边形塔楼;南面,是比赛特地区及其尖尖的角塔;北边,是圣德尼及其尖顶;西边,是圣克鲁及其城堡主塔。这就是一四八二年从圣母院钟塔顶鸟瞰的巴黎。
然而,这也是伏尔泰所说的“在路易十四以前还只有四座漂亮建筑”[223]的那座城市。那四座建筑是索邦神学院的圆屋顶、慈惠谷女修道院和近代的罗浮宫,可第四座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卢森堡宫。幸而伏尔泰并没因此而没写好他的《老实人》,也并没因此就没有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善于嘲讽之人。而这却证明了一个人即使根本不懂那并非他本行的艺术,也能够成为一个卓绝的天才。莫里哀在把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称为“他们那个时代的米尼亚尔”[224]时,难道不认为是对他们最大的赞赏吗?
让我回到十五世纪的巴黎吧。
当时,巴黎不仅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而且是一座结构匀称的城市,一个中世纪建筑学与历史学的产物,一部石头的编年史。它是一座仅仅由罗曼式和哥特式两个建筑层次构成的城市,因为罗曼层早就消失了,只有朱利安浴池那儿,罗曼层还从中世纪厚厚的地层里显露出来。至于克尔特层,人们就是在掘井的时候也找不出它的踪迹了。
五十年后,当文艺复兴跑来把它那富丽的想象和结构、它那卓绝的罗马式半圆拱、希腊式立柱和哥特式扁圆拱、它那异常动人异常理想的雕刻、它那独特的阿拉伯花纹和叶形花纹、它那和路德同时代的异教建筑艺术,掺杂进巴黎那极其严肃而又极其多样的匀称一致中的时候,巴黎也许是还要美丽得多,尽管在观感上尚欠和谐。不过,这美妙的时期持续得并不久。文艺复兴是不偏不倚的;它不满足于建设,它还想破坏。它的确需要地方,所以哥特式巴黎的完整转瞬即逝。圣雅克·德·拉布什里教堂尚未完工,人们就已经开始拆毁旧罗浮宫了。
后来,这座大城市就一天天地在变样。那曾经把罗曼式的巴黎抹去了的哥特式巴黎,也轮到它销声匿迹了。可是谁能说出代替它的又是哪一种巴黎呢?
有杜伊勒里宫那样的卡特琳·德·梅迪西时代的巴黎,有市政厅那样的亨利二世时代的巴黎,这两座建筑仍具有一种高尚的风格;有王宫广场那样的亨利四世时代的巴黎,其面墙为石头墙角和石板屋顶的房舍是三色的;有慈惠谷女修道院那样的路易十三时代的巴黎,那是一座倾塌的庞大建筑,拱顶形同花篮把儿,柱子让人觉得有点肿胀,圆屋顶有点扭曲;有残老军人院那样的路易十四时代的巴黎,那建筑宏伟、富丽、金光闪闪、冷峻肃穆;有圣絮尔比斯教堂那样的路易十五时代的巴黎,教堂的涡形装饰、结状装饰、云霞饰、管形饰、菊形饰,全都是用石头做成的;有先贤祠那样的路易十六时代的巴黎,那是罗马圣保罗教堂(该建筑已经向左倾斜,连轮廓线都不直了)的劣等仿制晶;有医学院那样的共和国时代的巴黎,那是座希腊罗马式的可怜建筑,就像公元三年米诺斯统治时期的竞技场和帕特农神殿一样,建筑学上称之为“穑月[225]建筑风格”;有旺多姆广场那样的拿破仑时代的巴黎,该广场堪称一绝,有一根用大炮熔铸的铜柱子;有交易所那样的复辟时期的巴黎,它有一排雪白的廊柱支撑着十分平滑的檐壁,整体呈四方形,耗资两千万。
构造方式和形态各有特点的这类建筑是相当多的,它们分布在各个街区,行家的眼睛很容易辨别,并确定出其年代来。只要你善于观察,你甚至能从一只门环上重新发现一个世纪的精神和一位帝王的容貌。
现今的巴黎没有任何概括性的外貌,它是几个世纪的样式的集合,而最美的样式业已消失。首都只是在增添房屋,而且又是些什么样的房屋呀!按巴黎现在的走势,每隔十五年它就要花样翻新。因此,它的建筑的历史意义每天都在消失。纪念性建筑愈见稀少,人们似乎看着它们逐渐被侵吞,被淹没在那些房屋之中。我们的祖先有过一个石头建造的巴黎,而我们的子孙将会有一个石灰粉刷的巴黎。
至于新巴黎的现代建筑,我们就不想去谈它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不像应有的那样赞赏它。苏弗洛先生的圣热纳维埃夫[226]无疑是人们用石头建起的最美丽的萨瓦省的“蛋糕”。荣誉勋位团宫[227]也是一块极其出色的“蛋糕”。麦市[228]的圆屋顶宛如放在一架大梯子上的一顶英格兰马术师的鸭舌帽。圣絮尔比斯修道院的钟塔是两只巨大的号角,形状完全相同,扭曲狰狞的电线做了屋顶上可爱的附加物。圣罗克教堂有一个大门道,其壮丽只有达干的圣托马斯教堂可与之相媲美,它的地窖里还有一个耶稣受难圆雕和一个金光闪闪的木头太阳,这一切简直是美不胜言。植物园小道纵横的树林中的路灯也匠心独运。至于交易所,它的希腊式的回廊、罗马式的门、窗半圆拱、文艺复兴式的大扁圆拱,它那连雅典都不曾有过的古老顶楼,线条美丽笔直,偶尔可见几只烟囱优雅地突兀其间,足以证明它是一座最标准、最纯粹的建筑。尚需指出的是,如果说一座建筑的构造必须和它的用途相适应,而且一看这一建筑就知其用途的话,那么,我们对于这座建筑竟能无异于一座王宫、一个下议院、一个市政厅、一所学校、一个马术场、一所学院、一座仓库、一个法庭、一所博物馆、一座军营、一个墓园,一座庙宇、一个剧场,那再惊奇不已也不为过了,顺便说一句,它只是一个交易所。一座建筑还应该适应气候条件。而交易所明显的是专为适应我们那阴冷多雨的天气而建造的。它的屋顶像在东方那样,是平的,以便冬天下雪时好打扫,而屋顶修得便于打扫是应该的。至于我们刚才提到的那种用途,它完成得很好。在法国它是个交易所,假使在希腊,它就会像是一座庙宇。的确,建筑师费了不少心血才把那可能破坏面墙纯粹优美轮廓的钟面掩藏起来,不过我们倒也有那一排环绕大楼的柱廊,每逢举行庄严宗教仪式的重大日子,经纪人和掮客可以在廊下高谈阔论。
毫无疑问,那都是一些非常雄伟的建筑。此外,还有许多千姿百态、妙趣横生的漂亮街道,如利沃里街。假如有一天,从热气球上俯视巴黎,我们相信会看到这种线条的丰富,这种亭台门窗的华丽,这种外形上的多姿多彩,这种简单中的宏伟以及这种好像棋盘方格的意想不到的美。
然而,无论此刻巴黎在您看来是多么的值得赞叹,但请您回想一下十五世纪的巴黎,在您的脑子里把它重建起来。白日里,看看那条塞纳河蜿蜒于排排尖顶、高塔、钟楼之间,拦腰切断这座巨大的城池,在小岛顶端分叉,在桥洞中聚流,它那绿色、黄色的大水洼,比蛇皮还要色彩斑斓。看一看清晰地显现在蓝色天际的那古老巴黎哥特式轮廓,让它四周弥漫着无数炊烟的冬雾,瞧一瞧这群阴沉沉的迷宫似的建筑中的光线明暗的奇特效应,想一想一缕淡淡的月光,把它那轮廓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并把高塔的巨大头颅从雾霭中浮现,或者让那黑黑的身影把那些尖顶与山墙的成百上千的尖角重新复活,并且让它们比鲨鱼的牙齿更加参差不齐地凸现在黄昏时分古铜色的天空里。然后,您再去作个比较。
如果您想获得现代巴黎不能给予您的一个古老巴黎的印象,您就在一个盛大节日的早晨,当太阳从复活节或圣灵降临节升起的时候,登上一个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的高处,去倾听晨钟齐鸣。天刚破晓,晨曦微露时,去看看成千座教堂一下子颤动起来,起先是零星的叮当声从一座教堂传到另一座教堂,仿佛乐手在试琴,宣告演奏就要开始。然后,猛然间,您就看吧(因为耳朵有时似乎也有视觉似的),同时从每座钟楼里升起一根根声音的圆柱,一片片和声的云烟。一开始,每只钟径直、单纯地响起来,也可以说是不与其他钟发生共鸣,声音响彻清晨灿烂的天空。随后,渐渐地,钟声混在了一起,相互交融,难分彼此,成为壮丽的合奏,变成了一大片响亮的颤音,不断地从无数的钟楼里发出,在该城上空飘荡,波动,回响,旋转,并把它那震耳欲聋的颤音扩散到天边尽头。然而,这如海洋一般的和声并不是一片混乱,它尽管又辽阔又深沉,但并未失其明朗。您可以看见成群的音符从每只钟里蜿蜒而出;您可以看见那木铃和巨钟的时而低沉时而尖厉的和鸣;您可以看见八度音从一座钟楼跳到另一座钟楼;您可以看见它们长着翅膀,轻捷、响亮地从银钟里出来,落到木钟时变得嘶哑破碎;您可以从中特别赞赏圣厄斯达什教堂的七口钟的忽起忽落的变化多端的音阶;您可以看见从每个方向传来了清亮而急剧的音符,作了三四个光辉的转折,又像闪电一般消逝了。那边是圣马尔丹修道院在发出尖锐而薄弱的歌声;这边是巴士底狱的凄厉而枯竭的调门;另一边是罗浮宫大钟塔的男低音。王宫的编钟不断地向各个方向掷出它那华丽的颤音,而圣母院钟塔那沉重的钟声均匀地落在这颤音上,宛如铁砧在铁锤下闪出了火花。您时而还可以听见来自圣日耳曼·德普雷大教堂的钟乐三重奏的各种声调,然后,这一雄壮的乐声不时地减弱,只听见响起圣母颂歌来,这颂歌就像一顶星冠一样清脆嘹亮。在这个大合奏的下面,在它的最深层,您可以依稀辨出教堂内部的歌声从拱顶的颤动着的小孔中传出来。这的确是一部值得一听的歌剧。通常,白天从巴黎发出的声响,是这座城市在讲话;入夜之后,则是这座城市在叹息;而此刻,则是这座城市在歌唱。把您的耳朵朝向这些钟的合鸣,听听那五十万人的絮语,听听那河水的永恒的呜咽,听听那清风的无休止的叹息,听听远方山头上那四座森林的如管风琴一样遥远而低沉的四重奏,然后,把中心编钟的最沙哑、最尖细的声音融化成为一种中等响度,您说说看,您见过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这钟声和铃声的混合声,比这个音乐的大熔炉,比这支高三百尺的石笛中同时吹响的上万种钟鸣,比这座像乐队似的城市,比这像暴风雨在咆哮似的大合奏更加壮丽,更加欢快,更加灿烂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