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的大饭店,也和其他大饭店一样,有它自己的旺季和淡季。旅客们一个又一个收拾行装,结账离店,公共餐厅里每开过一顿饭,座椅就撤去一批,怪凄凉的。一套套房间关闭了,地毯卷起来了,侍者辞退了。而那些常住的客人,则留下等待来年饭店全面开业。他们眼瞅着大批旅伴飞走的飞走,告别的告别,热烈地谈论着下一步的计划、路线和新居,眼瞅着伙伴的人数日渐削减,心情难免不受影响。他会感到心绪不宁,郁郁寡欢,烦躁易怒。你们干吗要变换环境?干吗不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安安生生过日子?这家饭店在淡季的模样,你没见识过;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留下来共赏四时美景的动物,享有多少乐趣。可那些打定主意要走的动物总是回答说:当然,这无疑是事实;我们非常羡慕你们——也许改年我们也留下来——不过现在我们另有约会——公共汽车就停在门口,出发的时刻到啦!于是,他们点头微笑,走啦,撇下我们苦苦思念他们,心头窝着火。河鼠是一种知足常乐的动物,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不管谁走,他反正不走;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免觉察到空气里有种变化,打骨节里感受到它的影响。
处处都在忙着辞行送别,行色匆匆,在这种时候,要安下心来干点儿正事,是很难的。河岸边,灯芯草丛已经长得又高又密,河水已经流得缓慢,水位低落了。河鼠离开了河岸,漫无目的地朝田野走去。他走过一两块龟裂的布满尘埃的牧场地,一头钻进一大片麦田。麦子金灿灿,麦浪翻滚,沙沙作响,充满了宁静的动作和呢喃细语。河鼠常喜欢在这里漫游,穿行在粗壮的麦秆丛林之间。麦秆在他头上高高地支起一片金色的天空——那天空总在不停地婆娑起舞,闪闪发光,细雨绵绵,有时被过路的风刮得歪歪斜斜,风一过,它又把头一昂,开怀大笑,恢复故态。在麦田里,河鼠也有许多朋友,整个儿一个小社会,过着丰足忙碌的生活,可也总能抽出片刻空闲,和来访的客人聊会儿闲天,互换个信息。但今天,不知怎的,野鼠和田鼠尽管挺客气,却似乎心不在焉。有些在忙着挖洞掘壕;另一些则分成小组,在研究一套套小居室的规划和草图,考虑如何才能构造得紧凑适用,而且要建在仓库附近。有的正把积满尘土的箱笼和衣篓拖出来,有的已经在埋头捆扎自己的财物;遍地都是一堆堆一捆捆的小麦、燕麦、大麦、椈实、干果,等待运走。
“河鼠兄来啦!”他们一见河鼠,便喊了起来,“快过来帮一把,河鼠,别在那儿愣着!”
“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呀?”河鼠绷着脸说,“你们该懂得,现在还不是考虑过冬住所的时候,早着呢!”
“是呀,这我们懂,”一只田鼠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及早做准备总是好的,对不?我们必须赶在那些可怕的机器开始轧轧地翻地之前,把这些家具、行李和储备粮搬走。再说,你也知道,现如今最好的套间很快就给抢光了,要是你晚了一步,你就得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住下;而且,新住所还得先修整拾掇一番,才能搬进去呀。当然,现在是早了点儿,这我们知道,不过我们也只是刚开个头。”
“开什么头,”河鼠说,“天气这么好,跟我一道划划船,或者在树篱边散散步,或者到树林里去野餐,或者干点儿别的什么不好吗?”
“噢,今儿个不去了,谢谢你。”田鼠忙说,“也许改天——等我们有空——”
河鼠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不想蹴到一只帽盒,摔倒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
“要是人们小心在意些,”一只田鼠尖刻地说,“走路留神看道,人们就不致伤着自己,不致失态了。注意那只大旅行袋,河鼠!你最好找个地方坐坐。再过一两个钟头,我们也许就有空闲陪陪你了。”
“你所说的‘空闲’,只怕在圣诞节以前,是不会有的。”河鼠没好气地反唇相讥。他在行李堆中择路走出了麦田。
河鼠灰溜溜地回到了河边——那是他忠实的稳重的老河;它从不收拾行装,从不开溜,也从不搬到别的住宅去过冬。
他看见,岸边的一排杞柳林里,栖着一只燕子。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只,跟着又来了第三只。燕子们在枝头不停地动弹,热烈地低声交谈。
“怎么,这就要走?”河鼠踱到他们跟前,问道,“着什么慌啊?我说,这简直滑稽可笑。”
“噢,如果你是说要走,我们还不走哩,”第一只燕子回答说,“我们只是筹划筹划,安排安排。只是谈谈,今年打算走哪条路线,在哪儿歇脚,诸如此类。这也挺有趣哩。”
“有趣?”河鼠说,“我真不理解。要是你们非离开这个愉快的好地方不可,非离开想念你们的朋友和刚刚安顿好的舒适的家不可,到该走的时候,我不怀疑,你们会勇敢地飞走,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变化莫测的新环境,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可是,还没到非走不可的时候,就谈论起来,哪怕只是想一想,这未免——”
“你当然理解不了,”第二只燕子说,“首先,我们内心感到一种骚动,一种甜蜜的不安。然后,往事就像信鸽一样,一桩桩一件件飞了回来。它们夜间在我们梦中翱翔,白天就随我们一道在空中盘旋。当那些早已忘掉的地方,它们的气味、声响和名称一个个飞回来向我们招手时,我们就渴望互相询问,交流信息,好让自己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今年你们能不能留下不走,就待一年行不行?”河鼠巴巴地向他们建议,“我们要尽力使你们过得舒适惬意。你们走得老远,根本想不到我们这儿过得多么开心。”
“有一年我试着留下来的,”第三只燕子说,“我越来越喜欢这地方,所以到了该走的时候;我就留下了,没跟别的燕子一块儿走。开头几星期,情况还算好,可后来,哎呀呀,黑夜那么长,好无聊哇!白天不见阳光,阴森森的!空气又潮又冷,一亩地里也找不到一只虫子!不行,这样可不中;我的勇气垮掉了,于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寒夜,我起飞了。那天东风刮得紧,我在内陆飞得挺顺利。飞过高山峡谷时,下起了大雪,我努力拼搏一番,才穿过山隘。当我迅速飞到大湖上时,我又一次感到背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尝到第一只肥胖的虫子的美味,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再也忘不掉!过去的时光就像一场噩梦,未来全是快乐的假日。一周又一周,我不停地往南飞,飞得轻松,飞得悠闲,需要逗留多久就多久,只是随时注意倾听南方的呼唤。所以,我不能留下,我有过教训,再也不敢违抗南方的召唤了。”
“是呀,是呀,南方在召唤,南方在召唤!”另两只燕子做梦似的呢喃着,“南方的歌,南方的色彩,南方明朗的空气!噢,你可记得——”他们忘掉了河鼠,只顾沉湎在热情的回忆里。河鼠听得出神,他的心开始烧得火辣辣的。他暗自明白,那根弦,那根一直沉睡着、没被觉察的弦,终于也震颤起来了。光是这几只南飞鸟儿的闲谈,他们那并不生动的第二手叙述,就足以撩拨起这种如醉如狂的新感受,激得他浑身上下躁动不已。如果亲自去体验一下,感受南方太阳热情的抚摩,南方香风轻柔的吹拂,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滋味?他闭上双眼,有一刻儿大胆地纵情沉溺在幻梦里,等他再睁眼时,那条河似乎成了铅灰色,冷冰冰的,绿色的田野变得暗淡无光了。这时,他那颗忠贞的心,似乎在大声谴责他那个软弱的自我的背叛。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他猜疑地问燕子,“这片可怜的灰暗的小天地,还有什么可吸引你们的地方?”
第一只燕子说:“在适当的季节到来时,你以为我们会感受不到另一种召唤吗?那丰茂的草地,湿润的果园,满是虫子的暖水池塘,吃草的牛羊,翻晒的干草,理想的屋檐,房子周围的各种农场设施,不是也在召唤我们吗?”
第二只燕子说:“你以为只有你才渴望再一次听到杜鹃的啼声吗?”
“到一定的时候,”第三只燕子说,“我们又会患起思乡病,想念着英国溪水上漂着的幽静的睡莲。不过在今天,那些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单薄、遥远。这一刻,我们的血液是和着另一种音乐翩翩起舞。”
他们又自顾自地互相叽喳起来。这回他们那兴奋的话题是蔚蓝的海洋、金黄的沙滩,和壁虎爬上爬下的围墙。
河鼠又一次焦躁不安地走开了。他爬上大河北岸那缓缓的斜坡,躺了下来,极目朝南望去。南边那条环形的大丘陵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以南更远的地方——迄今为止,那就是他的地平线,他的梦幻山脉,他目光的极限,在那以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去观看或去了解的东西了。今天,他极目南眺时,由于一种新的渴求在心中翻腾,那绵亘低矮的丘陵上面的晴空,仿佛颤动着希望。今天,看不到的东西成了至关重要的,不了解的东西成了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山这边,是真正的空虚;山那边,展现着一派熙熙攘攘、五彩纷呈的生活全景,他内心的眼睛现在看得很清楚。那边有碧波荡漾、白浪翻滚的海洋!有沐浴在阳光下的沙滩,白色的别墅在橄榄林的掩映下闪光!有宁静的港湾,停满了气派的船舶,准备开往盛产美酒和香料的紫色岛屿,那些岛屿低低隆起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
他站了起来,又一次朝河岸走去。随后,他改变主意,转向尘土飞扬的小径那边。他躺了下来,在小径两侧茂密阴凉枝杈交错的矮树篱的掩蔽下,他可以默默观望那条碎石子路,想着它通向的那个奇妙世界,还可以细细观察走在路上的往来行人,想着他们将去寻求或不寻自来的种种好运、奇遇——在那边——在远方!
一阵脚步声传到他耳中,一个走乏了的动物的身影映入他眼帘。原来那是只老鼠,一只风尘仆仆的老鼠。那只过路的老鼠走到他跟前时,用一种带点外国味儿的姿态向他致意,迟疑了片刻,然后愉快地微笑着,离开道路,来到阴凉的树篱下,在他身旁坐下。他显得很疲乏,河鼠让他在那儿休息,没有问什么,因为他多少明白老鼠此时的心情,也懂得所有的动物有时遵循的一个信念——当疲乏的身体松弛下来,大脑需要宁静时,无言的相互做伴是最有益处的。
这位过路的老鼠很瘦,尖脸,肩背微弓,爪子细长,眼角布满皱纹,纤巧优美的耳朵上,戴着小小的金耳环。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针织上衣,裤子底色原是蓝的,打了补丁,满是泥污。他随身携带的微薄财物,用一块蓝布手帕包着。
这位陌生老鼠歇了一会儿,然后叹口气,用鼻子嗅了嗅空气,环视四周。
“那是苜蓿,微风吹来阵阵暖香,”他评论说,“牛在我们背后吃草,吃几口,轻轻地喷一下鼻息。远处有农人收割庄稼的声音,那边,树林前面,农舍升起一缕青色的炊烟。河流就在附近不远,因为我听到红松鸡的叫声。从你的体格看,我想你一定是一位内河水手。一切都像在沉睡,可一切又都在进行。朋友,你日子过得蛮不错;只要你身强力壮能干活,你的生活无疑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
“是呀,这才叫生活,唯一值得过的生活。”河鼠做梦似的回答说,可是不像平日那样信心十足。
“我倒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陌生老鼠谨慎地说,“不过这无疑是最好的生活。我尝试过,所以我知道。正因为我刚刚领略过——生活过六个月——所以知道它是最好的。你瞧,我现在脚走疼了,肚子饿了,就要离开这种生活,往南边流浪,听从那个老呼唤,回到那种老生活。那是我自己的生活,它不允许我离开它。”
“难道说,他又是一个南行的动物?”河鼠暗想,他问道:“你刚从哪儿来?”他不敢问老鼠要往哪儿去,因为答案是什么,他似乎已很清楚。
“从一个可爱的小农庄来,”过路老鼠简短地回答,“就在那个方向,”他冲北边点点头,“这无关紧要。我在那儿什么都不缺。我有权希望从生活中得到的一切,我都有,甚至更多;可现在,我来到了这里;不过,来这里,我也喜欢,同样喜欢!因为我已经走了那么多路,离我渴望的地方又近了许多!”
他目光炯炯地紧盯着地平线,像在倾听某种声音,那是内陆地带所缺少的,尽管那里有牧场和农庄的欢快音乐。“你和我们不属一类,”河鼠说,“你不是农家老鼠,而且依我看,也不是本国老鼠。”
“不错,”外来的老鼠说,“我呀,我是一只航海老鼠,我最初起航的港口是君士坦丁堡,虽说我在那儿也可说是一只外国鼠。朋友,你听说过君士坦丁堡吗?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座古老而光荣的城市。你大概也听说过挪威国王西格尔德吧?他曾率领六十艘船驶往那里。他和他的随从骑马进城时,满街都悬挂紫色和金色的天棚,向他致敬。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和皇后驾临他的船,和他一道宴饮。西格尔德回国时,他手下的北欧人有许多留下没走,参加了皇帝的御林军,我的一位生长在挪威的祖先,也随着西格尔德赠送给皇帝的一艘船留下了。打那以后,我们这个家族一直是海员。对我来说,我出生的城市固然是我的家,它和伦敦之间的任何一个可爱的港口也都是我的家。我对它们了如指掌,它们也都熟识我。随便我来到它们的任何一个码头或者海滩,我就等于到了家。”
“我想,你一定常去远洋航行吧?”河鼠来了兴趣,“成年累月看不到陆地,食物短缺,饮水也要配给,但你的心总和大洋相通,总在思念着这一切吧?”
“根本不是这样,”航海鼠坦白地说,“你说的那种生活对我也不适合。我只是做海岸营生,很少离开陆地。吸引我的是岸上的快乐时光,和航海一样。南方的那些海港啊!它们的气味,夜晚的那些停泊灯,多么令人神往啊!”
“是呀,也许你选中的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河鼠略带疑惑地说,“如果你愿意,那就请给我讲讲你的海岸生活好吗?讲讲一只生气勃勃的动物能从那里带回些什么,使他以后可以在炉边回忆许多光辉的往事,来告慰晚年。至于我的生活嘛,实话对你说,今天我觉得它怪狭隘,怪局限的。”
“我上次出海,”海上老鼠说开了,“是希望办一处内陆农庄,于是我就登上了这片国土。这次航海,可以看作是我历次航海的一个例证,确实也是我丰富多彩的生活的一个缩影。开头,照例是由家庭纠纷引起的。家务风暴的警钟敲响了,我就乘上一艘小商船,由君士坦丁堡起航,驶入古代世界的海洋,朝着希腊群岛和东地中海行进。海上的每一个浪头都荡漾着令人难忘的回忆。那些日子,白天阳光灿烂,夜间和风习习。船不停地进港出港,到处都遇到老朋友。在炎热的白天,我们睡在阴凉的庙宇或废水池里,太阳落山后,就在嵌满星星的天鹅绒般的天幕下,纵情饮宴,放声高歌!从那里,我们又转向亚德里亚海沿岸,那里的海岸弥漫着琥珀色、玫瑰色、蓝晶色的空气。我们停泊在陆地环抱的宽阔的港湾里,我们在古老而豪华的城市里游逛。末了,有一天早晨,我们顺着一条金灿灿的航道驶进了威尼斯。威尼斯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呀!在那里,老鼠可以自由自在地溜达闲逛,尽情玩乐!要是游倦了,晚上可以坐在大运河边,和朋友们一道吃喝。那时,空中乐声悠扬,头上一天繁星,河里满是摇摆的游艇,船头熠熠发亮,一只只游艇紧紧挨着,你都能踩着它们从一岸走到另一岸!说到吃的——你喜欢吃贝吗?得,得,那个,咱们现在还是少谈为妙。”
他沉默了一阵,河鼠也默不作声。他听得入了迷,仿佛乘上一只梦中游艇漂哇漂,听到一首高亢的魔歌,在雾气蒙蒙、波浪拍击的河墙之间回响。
“然后我们又向南驶去,”海上老鼠接着说,“沿着意大利的海岸航行,来到巴勒莫。在那儿,我离船上岸,逗留了很长一段快乐时光。我从不死守住一条船,那会使人变得头脑闭塞,思想偏颇。再说,西西里岛是我爱去的一个地方。那里的人我都认识,他们的风尚很合我的口味。我在岛上和朋友们一道,在乡间愉快地过了好几个星期。等到我待腻了,我就搭上一艘驶向萨丁尼亚和科西嘉的商船。我又一次感到新鲜的海风和浪花扑打在脸上,好不惬意。”
“可在那个——你们管它叫货舱的地方,是不是闷热得很?”河鼠问。
航海鼠拿眼瞄着他,眼皮像是眨巴了一下。“我是个行家里手,”他率直地说,“船长室对我来说够好的了。”“人家都说,航海生活是很艰苦的。”河鼠喃喃地说,他陷入了沉思。
“对于水手来说是艰苦的。”航海鼠严肃地说,若有若无地又眨了一下眼睛。
“在科西嘉,我搭上一艘运葡萄酒去大陆的船,”航海鼠接着说,“傍晚时我们到达阿拉西奥,船驶进港口。我们把酒桶抬起,扔下船去,用一根长绳把酒桶一个个连接起来,然后水手乘上小艇,一边朝岸边划去,一边唱歌,小艇后面拖着一长串上下漂浮的酒桶,像一里路长的一串海豚。河滩上,有马匹等着,马拉着酒桶,叮叮咚咚冲上小镇陡峭的街道。运完最后一桶酒,我们就打个尖,歇一会儿;晚上和朋友们一道喝酒,直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我就到大橄榄林里去待上一段时间,好好休息。这时我已经暂时不去海岛,不过还常同海港和航行打交道。所以我在农人当中过着懒散的生活,躺着看他们干活,或者伸长四肢躺在高高的山坡上,远在脚下就是蔚蓝的地中海。于是,我就这样轻轻松松,一程又一程,或步行,或乘船,最终来到了马赛。会见了同船的老伙伴,访问了远洋巨轮,又一次吃喝饮宴。这不是又谈到鲜贝了!是呀,有时我做梦梦见马赛的鲜贝,竟哭醒了!”
“这话倒提醒了我,”知礼的河鼠说,“你偶尔提到你饿了,我该早点儿说才是。你当然不反对留下来和我共进午餐啰?我的洞就在附近;现在中午已过了,欢迎你来我家用点儿便饭啦。”
“噢,你心肠真好,真够朋友,”航海鼠说,“我坐下时,确实是饿了,后来一提到鲜贝,就饿得胃痛。不过,你能不能把午餐拿到这儿来?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太喜欢进茅屋的。再说,咱们一边吃,我一边还可以接着给你讲,讲我的航海经历和愉快的生活。我很高兴讲这些事,而从你关注的神情来看,你也很爱听。如果进屋去,十有八九我会马上睡着的。”
“这是个好主意。”河鼠说,急忙跑回家去。他拿出午餐篮子,装好一顿简单的午饭。考虑到来客的出身和嗜好,他特意拿了一个一码长的法国面包,一根香肠,肠里的大蒜在唱歌,一块躺在那儿喊叫的干酪,还有一只用稻草裹着的长颈瓶,瓶里装着遥远南方山坡上酿制窖藏的葡萄美酒。装满一篮后,他飞速跑回河边。他俩揭开篮子盖,把食物一样样取出摆在路边的草地上。听到老海员一个劲儿夸他的口味和判断力,河鼠高兴得满脸泛红。
航海鼠稍稍填饱了肚子,就接着讲他最近一次航海的经历,带领着这位单纯的听者遍游西班牙所有的港口,登陆里斯本、波尔图和波尔多,来到英国的康威尔郡和德文郡那些可爱的港口,然后溯海峡上行,到达最后的港湾地带。他顶着暴风雨和恶劣的天气,逆风航行了很长时间,终于登上了陆地,迎来了又一个春天的迷人气息。这一切激励着他匆匆奔向内陆腹地,一心想体验某种宁静的农庄生活,远远避开海上的颠簸劳顿。
河鼠听得出神,激动得浑身颤抖,一里一里随着这位冒险家穿过风雨如晦的海湾,船只拥挤的停泊处,乘着汹涌的潮水,越过港口的沙洲,驶上千回百转的河流,河的急转弯处隐藏着繁忙的小城镇。最后航海鼠在他那座沉闷的内陆农庄长住下来时,河鼠便遗憾地叹了口气,再也不想听有关这座农庄的故事了。
吃完饭,航海鼠恢复了体力,精神抖擞,说话声更加震颤,双目炯炯,仿佛从遥远海域的灯塔借得了熠熠火光。他往杯里斟满了殷红透亮的南国美酒,把身子歪向河鼠,目光逼人,用他的故事抓住了河鼠的整个身心。那对眼睛是变幻莫测的灰绿色,如同汹涌起伏的北方海洋,而杯中的酒,闪耀着热烈的红宝石光芒,恰似南方的心脏,为有勇气与它脉搏合拍的人而跳动。这两重光芒——游弋不定的灰光和固定不变的红光——主宰了河鼠,把他牢牢缚住,使他心迷神驰,无力抗拒。这两重光以外的清净世界远远退去,不复存在了。只有航海鼠的话音,那滔滔不绝的奇妙的话音——它究竟是说话,还是时而变成了歌唱,变成水手们起锚时高唱的号子,帆索在呼啸的东北风里的嗡嗡低吟,日落时橙黄色的天空下渔人拉网的歌谣,游艇或帆船上弹奏吉他或曼陀林的琴音?这话音似又变成了风声,开始是呜咽悲鸣,随后逐渐转强,变成咆哮怒吼,又越升越高,成了撕肝裂肺的尖叫,然后又渐渐降低,成了满帆边缘在空气里振动的悦耳的颤音。这位着了魔的聆听者,仿佛听到了所有这些声音,还夹杂着海鸥和海燕饥饿的悲鸣,浪涛拍岸时轻柔的轰响,沙滩表示抗议的呼喊。河鼠揣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随着这位冒险家游历了十几个海港,经历了战斗,脱险,聚会,交友,见义勇为的壮举。他时而在海岛探宝,时而在平静的潟湖钓鱼,时而又整天躺在温暖的白沙上打盹儿。他听他讲深海捕鱼,用一里长的大网捞起银光闪闪的鱼群;听他讲突如其来的危险,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排山巨浪的狂吼,还有大雾天头顶上忽地冒出巨轮高耸的船头;听他讲返回故里的欢乐,船头绕过海岬,驶进灯火通明的海港;码头上人影晃动,人群在欢呼,大缆索啪地甩了过去,水沫四溅;他们吃力地走上陡峭的小街,向那挂红窗幔的温煦快意的灯光走去。
后来,河鼠在白日梦里仿佛看到,探险鼠已经站起身来,但仍在说个不停,那双海灰色的眸子仍旧紧紧盯着他。
“现在,”他轻轻地说,“我又上路了,朝着西南方向,风尘仆仆地一连走许多天,直到到达我熟悉的那个坐落在海港峭壁上的灰黄色滨海小镇。在那儿,从昏暗的门道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一行石阶,上面覆盖着长长的粉红色缬草,石阶的尽头,便是蓝莹莹的海水。古老的海堤上的铁环或桩柱上,系着一些小艇,漆成鲜艳的色调,跟我小时候常爬进爬出的那些小艇一个样。涨潮时,鲑鱼随波跳跃,一群群的鲭鱼银光闪闪,欢蹦嬉戏,游过码头和海滩边。巨轮日夜不停地在窗前徐徐滑过,驶向停泊处或大海。所有的航海国家的船只,早晚都要抵达那里,在一定的时辰,我选中的那条船就会抛锚。我不急于上船,而是静候时机,直到我相中的那条船驶进河中央,载满了货,船首朝向海港时,我才乘小艇或攀着缆索悄悄溜上船去。于是早晨一觉醒来,我就会听到水手的歌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绞盘的嘎吱声,还有收锚索时欢快的哐啷声。我们扯起船首三角帆和前桅帆。船离岸时,港边的白色房屋就从我们身边慢慢滑开,航海就此开始!当船向海岬缓缓驶去时,她全身披满了白帆;一到外海,她便迎着汪洋大海的万顷碧波,乘风破浪,直指南方!
“你呢,小兄弟,你也要来的;因为光阴一去不复返,南方在等着你。冒一次险吧,注意听从召唤,趁着时机还没有溜走!你只消砰地关上身后的门,迈开可喜的一步,你就走出了旧生活,跨入了新生活!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杯中的酒饮干了,好戏演完了,如果愿意,你就溜溜达达往家走,在你安静的河边坐下来,揣着满脑子精彩的回忆,款待你的朋友们。你撵上我毫不费力,因为你年轻;而我已经上了年纪,行动迟缓了。我会一步一回头盼着你,总有一天,我准会看到你步履匆匆,心情愉快,面对着偌大的南方,走过来的!”
他的话音越来越小,听不见了,就像一只虫子的小喇叭由强变弱,杳无声息了。河鼠愣愣地瘫在那儿,最后只见白色的路面上,远处一个小点。
河鼠木木地站起来,动手收拾午餐篮子,仔仔细细,不慌不忙。他木木地回到家里,归拢一些小件必需品和他珍爱的特殊物品,装进一只背包。他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干着,在屋里来回转悠,像个梦游者,张着嘴不住地倾听。然后,他把背包甩到肩上,仔细挑选了一根粗棍,准备上路。他半点儿也不着急,可也毫不迟疑,一脚迈出了家门。就在这当儿,鼹鼠出现在门外。
“喂,鼠兄,你要去哪儿?”鼹鼠一把抓住河鼠的胳膊,惊愕地问。
“去南方,跟别的动物一道,”河鼠梦呓般地喃喃道,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先去海边,再乘船,到那些呼唤我的海岸去!”
河鼠坚决地径直往前走,仍旧不慌不忙,但是毫不动摇。鼹鼠慌了神,忙用身子挡住他,同时盯着他的眼睛瞧。他发现,河鼠目光呆滞,凝固,出现一种波浪般浮动的灰色条纹——不是他朋友的眼睛,而是别的什么动物的眼睛!他用力把他抓牢,拖回屋里,推倒在地上,按住不放。
河鼠拼命挣扎了一阵,然后,像是突然间泄了气,躺着一动不动,虚乏无力,闭着眼睛,直打哆嗦。鼹鼠随即扶他起来,坐在椅子上。他全身瘫软,蜷曲成一团,身子剧烈地抽搐,过后又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干号。鼹鼠关紧了门,把背包扔进一个抽屉,锁好,然后静静地坐在朋友身边的桌子上,等着这阵奇怪的邪魔过去。渐渐地,河鼠沉入了惊悸不宁的浅睡,间或惊醒过来,嘴里胡乱嘟哝着,在懵懂的鼹鼠听来,全是些荒诞不经的异国事儿。过后,河鼠就睡熟了。
鼹鼠心绪焦虑不安,暂时离开河鼠,忙了一阵家务。天快黑时,他回到客厅,看到河鼠仍待在原地,完全清醒了,只是没精打采,一声不吭,神情沮丧。他匆匆看了一下河鼠的眼睛,发现那双眼睛又变得像以前一样清澈、乌黑、棕黄,这使他颇为满意。于是他坐下来,试图使河鼠打起精神,讲讲刚才发生的事情。
可怜的河鼠竭力一桩桩一件件做着解释,可是那些多半属暗示性的东西,他用冷冰冰的语言又怎么说得清呢?他怎能对另一个人复述那曾经向他歌唱的迷人的海声?怎能再现航海鼠的千百种往事的魔力?现在魔法已破,魅力消失了,几个小时前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天经地义的事情,连他自己也很难解释了。所以,他没能使鼹鼠明白他那天的经历,就不奇怪了。
对鼹鼠来说,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就是那阵狂热病,尽管使河鼠受到打击,情绪低落,但终究已经过去,他又清醒过来了。一时间,他似乎对日常生活中那些琐事没了兴趣,对季节变换必然带来的变化和活动,也无心去做安排了。
后来,鼹鼠像是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转到正在收获的庄稼,堆得高高的车子,奋力拉车的马匹,越堆越高的草垛,还有那冉冉升起的一轮皓月,照着光地上遍布的一捆捆庄稼。他讲到处处苹果在变红,硬果在变黄,讲到制作果酱、蜜渍水果、蒸馏酒类;就这么一样一样,轻轻松松就谈到了隆冬,冬天的热闹欢乐,温暖舒适的屋内生活。这时,他简直变得诗意盎然了。
渐渐地,河鼠坐了起来,和他交谈了。他呆滞的眼睛又亮了,恹恹的神情消退了。
随后,乖觉的鼹鼠悄悄溜开,拿来一支铅笔,几页纸,放在朋友肘旁的桌子上。
“你好久没作诗了,”他说,“今晚你可以写点儿诗试试,而不必——呃,老是冥思苦想了。我估摸着,你要是写下几行——哪怕只是几个韵脚——你就会觉得好过多了。”
河鼠倦怠地把纸笔推开,可是细心的鼹鼠找个由头离开了客厅。过了一会儿,他从门边往里窥看时,只见河鼠已在聚精会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时而在纸上写字,时而嘬着铅笔头。尽管嘬铅笔头的时间比写字的时间多得多,可鼹鼠还是快慰地看到,他的疗法到底开始奏效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