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芳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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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义人

    一 米里哀先生

    1815年,迪涅的主教还是查理—弗朗索瓦—卞福汝·米里哀先生。他年事已高,有七十五岁左右,从1806年起,就到迪涅城担任了这一职务。

    这个细节虽然同本书的正题毫无关系,不过,事事务求准确,在此提一提他到这个教区就任之初,关于他有些什么风言风语,也许不是白费笔墨的。一个人的传闻无论真假,在他的生活中,尤其在他的命运中,往往和他的所作所为居同等地位。米里哀先生的父亲是艾克斯城法院的推事,即法袍贵族。据说父亲打算让他继承职位,在十八九岁,不满二十岁就早早为他完婚,这也是法袍贵族家庭相当普遍的习俗。查理·米里哀虽已完婚,据说仍引起不少物议。他身材虽然不高,但是生得相貌出众,风度翩翩,谈吐俊雅风趣;他的整个青春,就在交际场和情场中消磨了。后来爆发革命[1],事态急遽变化,法袍贵族家庭遭到摧残、驱逐和追捕,都四处逃散了。革命刚一爆发,查理·米里哀先生便流亡到意大利。他妻子长期患肺病,死在异国他乡,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此后,米里哀先生命运又如何呢?法国旧社会崩溃了,他的家庭破败了,1793年[2]发生一系列的悲惨事件,在远方的流亡者看来,也许倍加恐怖和可怕,凡此种种,是否使他万念俱灰,萌生了出世的念头呢?一个人在天下动乱中,身历其难,家道衰败,还可能处变不惊,然而在无忧无虑的温馨生活中,突然遭到神秘而可怕的打击,往往就会心死而一蹶不振吧?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从意大利回国,就已经当上了教士。

    1804年,米里哀先生当上百里鸟乐的本堂神父。人已老迈,终日深居简出。

    在皇帝即将登基加冕[3]的时候,也不知道为本堂的一件什么小事,他到了巴黎,为他的教徒陈情,见到一些显要人物,其中就有斐茨红衣主教。有一天,皇帝来看他舅父,正巧这位可敬的本堂神父在前厅候见,二人不期而遇。拿破仑发觉这个老者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便转过身来,突然问道:

    “这个老人是谁,这么瞧我?”

    “陛下,”米里哀先生答道,“您瞧一个老人,而我却瞧一位伟人。我们彼此都能开眼。”

    当天晚上,皇帝向红衣主教问了这个本堂神父的姓名。事过不久,米里哀先生便得知委任他当迪涅主教,不免深感意外。

    此外,关于米里哀先生早年生活的传闻,有哪些是属实的呢?谁也不知道。革命之前,很少人家认识米里哀这家人。

    小城市里嘴杂的人多,动脑筋的人少,初来乍到的人就得容忍,米里哀先生也不例外。他虽然贵为主教,也正因为是主教,就得忍而再忍。其实,把他名字扯进去的那些议论,也许仅仅是议论而已,无非是谣传、流言、闲话,甚至连闲话都算不上,按照南方人生动的说法,就是“胡诌八扯”。

    不管怎样,他到迪涅担任教职并居住九年之后,当初小城和小百姓议论的话题,所有那些闲言碎语,全被深深地遗忘了。谁也不敢再提起,甚至都不敢回忆了。

    米里哀先生到迪涅时,带了一个老姑娘,名叫巴蒂丝汀,那是比他小十岁的妹妹。

    他们只有一个用人,称为马格洛太太,与巴蒂丝汀小姐同龄;她先是“本堂神父先生的女佣”,现在则有两个头衔:小姐的贴身女仆和主教的管家。

    巴蒂丝汀小姐身材又高又瘦,肌肤苍白,性情温和,整个人理想地体现了“可敬”一词的含义,因为照世俗之见,一个女人必须做了母亲才能受人尊敬。她天生就不貌美,一生尽做善事,临老整个躯体呈现出一种洁白和清亮,年龄越大越具有我们所说的慈善之美。年轻时瘦溜的身躯,到了中老年就变得透明:这种通透空灵,令人想到天使。与其说这是位贞女,不如说这是颗灵魂。她这个人似乎是由影子构成的,仅仅略有一点肉体来显示性别,略有一点物质来容含光亮;大眼睛始终低垂,这便是一颗灵魂留在人间的缘故。

    马格洛太太是个矮矮的老太婆,又白又胖,身体臃肿,整天忙忙碌碌,总是气喘吁吁,首先是由于操劳,其次是由于患了气喘病。

    米里哀先生到任时,被安排住进主教府,并按帝国法令的规定,接待他的规格仅次于驻军司令。市长和议长先来拜贺,他也去拜见了将军和省长。

    主教安顿下来之后,全城就等他布道了。

    二 米里哀先生改称卞福汝主教

    迪涅主教府同医院毗邻。

    主教府大厦非常气派,是上世纪初用石料建成的;兴建者亨利·彼惹大人是巴黎神学院博士,曾任西摩尔修道院院长,1712年当了迪涅主教。这是一座贵族气象十足的府邸,处处都显得华贵:主教寝宫、大小客厅、正室偏房,样样齐备;正院非常宽敞,有圆拱回廊,是古典的佛罗伦萨风格,庭园则有参天大树。楼下朝庭园一侧有一条长廊,装饰得富丽堂皇,亨利·彼惹主教大人于1714年7月29日,曾在这条长廊宴请过下列几位大人:

    安白朗亲王——大主教查理·勃吕拉·德·让利斯,

    格拉斯主教——嘉布遣会修士安东尼·德·梅格里尼,

    法兰西圣约翰会骑士——勒兰群岛圣奥诺雷修道院院长菲力浦·德·旺多姆,

    旺斯主教——弗朗索瓦·德·贝尔东·德·格里翁男爵,

    格朗代夫主教——恺撒·德·萨勃朗·德·福卡吉埃大人,

    斯奈主教——奥拉托利会修士,御前普通讲道师,约翰·索阿南大人。

    这七位德高望重的人物的画像,一直挂在这条长廊大厅里,而“1714年7月29日”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也用金字刻在厅内一张白色大理石案上。

    医院只有一层楼,既狭窄又低矮,庭园也小得可怜。

    主教到任三天之后,便去观察医院。事后,他派人去请医院院长赏光到主教府来。

    “院长先生,”主教问他,“现在您有多少住院病人?”

    “二十六个,主教大人。”

    “这正和我数的一样。”主教说道。

    “那些病床,”院长接着说,“一张挨一张,太拥挤了。”

    “这正是我注意到的。”

    “病房都是小间,空气不易流通。”

    “这正是我的感觉。”

    “还有,即使出一点太阳,庭园也太小,装不下要康复的病人。”

    “这正是我心里想的。”

    “还会有传染病,今年就流行过伤寒,两年前流行过粟粒热,有时患者数以百计,我们简直没办法。”

    “这正是我考虑到的。”

    “有什么办法呢,主教大人?”院长说道,“只能这么将就。”

    这场谈话,就是在楼下长廊餐厅里进行的。

    主教沉吟片刻,突然转身,对院长说:

    “先生,只拿这个厅来说,您看能放多少床位呢?”

    “主教大人的餐厅!”院长不禁愕然,高声说道。

    主教环视大厅,仿佛在目测计算。

    “足够容纳二十张病床!”他仿佛自言自语,接着提高声音说道:“喏,院长先生,我要告诉您。显然出了差错。你们二十六个人,只有五六间小屋;而我们这里三个人,却占了六十个人的地方。肯定出了差错。您住了我的房子,而我占了您的。把我的房子还给我吧,这里才是您的住所。”

    次日,那二十六名可怜的患者都被接到了主教府,主教则搬进医院去住了。

    米里哀先生没有一点财产,他的家庭早已在革命中破产了。他妹妹领五百法郎的终身年金,住在主教府里,也刚够她本人的用度。米里哀先生作为主教,每年领取一千五百法郎的国家俸禄。他搬进医院里居住的当天,就最终确定了这笔钱如何使用。具体分配,有他亲笔写的一张单子,现抄录如下:

    本府开销标准单

    小修院教育费一千五百利弗尔[4]

    传教会津贴一百利弗尔

    迪迪耶山遣使会修士津贴一百利弗尔

    驻巴黎的外国传教会津贴两百利弗尔

    圣灵会津贴一百五十利弗尔

    圣地宗教团体津贴一百利弗尔

    慈幼会津贴三百利弗尔

    阿尔勒城慈幼会津贴五十利弗尔

    改善监狱费用四百利弗尔

    改善囚犯待遇和救济费用五百利弗尔

    解救负债入狱的家长费用一千利弗尔

    本教区穷苦教师补助津贴两千利弗尔

    为上阿尔卑斯省义仓捐款一百利弗尔

    为迪涅、马诺斯克和西特等地贫穷女孩免费

    教育妇女会捐款一千五百利弗尔

    穷人救济款六千利弗尔

    本人用费一千利弗尔

    总计一万五千利弗尔

    米里哀先生在迪涅担任教职期间,几乎没有改变这种分配办法。正如我们看到的,他称之为“本府开销标准”。

    巴蒂丝汀小姐奉命唯谨,接受这样的开销方案。在这位圣女的心目中,米里哀先生既是她的兄长,又是她的主教,依据人性是她的朋友,依据教会又是她的上司。巴蒂丝汀小姐爱他,对他敬佩得简直五体投地。他说话时,她就俯首恭听;他做事时,她就追随左右。唯独女佣马格洛太太有点怨言。我们也看得明白,主教先生仅为自己留下一千法郎,加上巴蒂丝汀小姐的年金,每年一千五百法郎。两个老妪和一个老翁,就靠这一千五百法郎度日。

    不过,主教先生还能设法招待到迪涅来的乡村神父,当然多亏了马格洛太太处处节俭,巴蒂丝汀小姐精打细算。

    到迪涅三个月的光景,有一天,主教说道:

    “这样下去,我也难以维持了!”

    “我说也是!”马格洛太太高声说,“省里每年应当给的城区车马费和巡视费,大人连要也没有要。从前的主教,都是照例要拿的。”

    “对呀!”主教说道,“您讲的有理,马格洛太太。”

    于是他提出申请。

    事过不久,省议会审查他的申请书,投票通过每年给他提供三千法郎,款项为:“主教先生公共马车费、驿车费和教区巡视费津贴。”

    这件事引起当地士绅的非议。其中有一个帝国元老院的元老,为了发泄冲天的怒气,还给宗教大臣比戈·德·佩雷姆内先生写了封密函;此公从前就是五百人院[5]的议员,曾投票拥护雾月18日政变,住在迪涅城附近的富丽堂皇的元老府第里。下面是这封密函原文的节录:

    ……车马费津贴?在一座居民不满四千的小城里,有此必要吗?驿车费和教区巡视费津贴?首先要问,何必巡视呢?其次在这样的山区,怎么通驿车?根本没有车道,只能骑马。阿尔努堡的那座杜朗斯河桥,也只能过牛车。这些神父无不如此,又贪婪又吝啬。这一位初到任时,还装出至善圣徒的样子。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同其他人一样了。他像从前那些主教那样要摆阔气。要给他配备马车和驿车。哼!这帮臭神父!伯爵先生,只有皇上替我们清除白吃饭的教士,事情才会好转。打倒教皇!(当时同罗马的关系闹翻了。)至于我,我只拥护恺撒……

    事情成了,最高兴的还是马格洛太太。

    “喏,”她对巴蒂丝汀小姐说,“主教大人先考虑别人,但最后总得顾顾自己。慈善捐款一项项都有了着落,这三千法郎可是我们的了。好啦!”

    当天晚上,主教又开了一张单子,交给他妹妹,列出以下几项:

    车马费与巡视费津贴

    供给住院病人肉汤补贴一千五百利弗尔

    为艾克斯慈幼会捐款二百五十利弗尔

    为德拉吉尼昂慈幼会捐款二百五十利弗尔

    弃儿救济款五百利弗尔

    孤儿救济款五百利弗尔

    总计三千利弗尔

    这就是米里哀先生的支出预算表。

    至于主教的额外收入,诸如婚礼布告费、宽恕费、简行洗礼费、布道费、教堂及小礼拜堂祝圣费、主持婚礼费等等,他总是取之于富人,给予穷人。讨得急也给得快。

    时过不久,捐款源源而来。富有的和贫穷的都来敲米里哀先生的院门,有的来施舍,有的讨施舍。不到一年工夫,主教既成为所有善施的司库,又成为所有苦难的账房先生。大笔大笔钱经过他的手,但是他丝毫没有改变生活方式,也没有增添一点所需之余的东西。

    事情远不止这样。由于下层的穷困总是多于上层的博爱,可以说钱到手之前就全给出去了;恰似水洒在干旱的土地上,他收到钱等于没有收到,从来留不住。于是,他又节衣缩食,打自身的主意。

    主教颁布告,发公函,照习惯总在顶头写上自己的教名。当地穷人仿佛出于感戴的本能,在这位主教诸多名字中,挑选一个对他们有含义的,只叫他卞福汝[6]大人。必要时,我们也要这样称呼他。况且,他喜欢这个称呼。

    “我喜爱这个名字,”他说道,“卞福汝冲淡了大人的尊号。”

    我们不敢说这里描绘的形象多么逼真,只能说近似而已。

    三 好主教摊上苦教区

    主教先生的车马费化为救济款,他并未因此减少视察。迪涅教区是个累人的地方,平地少,山岭多,如刚才所说,几乎没有道路。总共三十二个堂区,四十一个司铎区,二百八十五个小区。这些地方都巡视遍了,确非易事。然而,主教先生却办到了。去近处他就步行,平川路就坐乡村马车,进山里就干脆乘驴去。两个老妪一般陪同,如果路上太颠簸,他就独自前往。

    有一天,他骑驴到达旧主教城色内兹。当时他囊空如洗,不能雇用别的坐骑。城市长官在主教府邸门前迎候他,直眉瞪眼地看着他从驴背上下来。几位富绅在他周围嘿嘿讪笑。

    “长官先生、各位富绅先生,”主教说道,“我明白你们为什么反感,你们认为一个穷教士居然妄自尊大,乘着耶稣—基督用过的坐骑。我要明确告诉诸位,我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并非爱慕虚荣。”

    他在巡视中,对人宽容和气,谈心的时候多,说教的时候少。他不把任何美德置于高不可攀的境界,讲道理和举范例也从不舍近求远。面对一乡居民,他往往要以邻乡为榜样。到了对穷人悭吝刻薄的乡镇,他就说:

    “瞧瞧布里昂松的居民吧!他们让穷人、寡妇和孤儿,有权比别人早三天到他们牧场割草。房子如果倒塌,他们就给重盖,分文不取。因此,那地方受到上帝的保佑,整整一百年间,没有发生过一起凶杀案。”

    到了争利抢收的村庄,他就说:“瞧瞧昂布兰那儿的人吧!在收割的季节,万一哪个家庭儿子去当兵,女儿进城做工,父亲又病倒,不能下地,本堂神父在布道时就把这事提出来;于是,星期天做完弥撒之后,全体村民,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到那个可怜的人家的田里,帮忙收割,将麦秸运回,麦子装进仓里。”

    到了为金钱和遗产而分裂的家庭,他就说:“瞧德沃吕山区的人吧!那里十分荒凉,五十年也听不到一回夜莺的叫声。可是,家里父亲去世,男儿便出去谋生,把财产留给姐妹,好让她们嫁出去。”

    到了打官司成风、农民因而倾家荡产的村镇,他就说:“瞧瞧盖拉谷的那些善良农民吧!那里住着三千人,上帝啊!真像一个小小的共和国。他们既没有法官,也没有执达吏。乡长处理一切事务:他分派捐税,每人缴纳多少,全凭良心秉公办事,还义务为人排解纠纷,替人分配遗产而不取酬劳,判案也不收费用。大家都服他,因为他是生活在淳朴人之中的一个公正人。”

    到了没请教师的村庄,他又举盖拉谷人的例子:“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一个小地方,只有十几户人家,供养一位教师自然困难,于是,全谷就公聘几位教师,让他们走村串庄,在这村教一周,到那庄又教十天。在集市上我碰见过那些教师。他们帽带上插着鹅毛管笔,容易认出来。教语文的只插一支,又教语文又教算术的插两支,教语文算术又教拉丁文的就插三支。他们都很有学问。是啊,没有知识多么丢脸啊!照盖拉谷的人那样做吧!”

    他的谈话就是这样,又严肃又慈祥;如果缺少实例,他就打比喻,直言不讳,话并不多,但是非常形象化,这正是耶稣—基督的雄辩,自信不疑而又能服人。

    四 言行一致

    主教说话和气而愉快,总照顾在他身边生活的两个老妇人的理解力。

    马格洛太太爱称他“大人”。有一天,他从座椅上起来,走向书橱,要找一本书。那本书放在上面一格,主教个子偏矮,伸手够不到。

    “马格洛太太,”他说道,“给我搬张椅子来。本大人还不够高大,够不到这个格板。”

    德·洛伯爵夫人是他一个远亲,总好在他面前罗列她三个子的所谓“前程”。她有好几位长辈亲戚,都年事已高,行将就木,继承人自然是她的几个子。小儿子将从一个姑奶奶那里得到一笔整整十万利弗尔的年金。二儿子将继承她叔父的公爵头衔;大儿子则必然承袭先祖的爵位和领地。做母亲的这种天真的炫耀有情可原,主教通常只是听着,不置一词。然而有一回,德·洛夫人又一一详细卖弄那些继承权和“前程”,而主教显得格外心不在焉。德·洛夫人有点不耐烦,戛然住口,问道:“上帝呀!表哥,您究竟在想什么呀?”

    “我嘛,”主教回答,“我在想一句奇特的话,我想是出自圣奥古斯丁之口:‘把希望寄托在别的什么也继承不着的人身上吧。’”

    还有一回,他收到当地一位贵绅的讣告,看见满满一张纸不仅列了死者的所有爵位荣衔,还列上他所有亲戚的所有封建贵族的尊号,不禁高声喊道:“死者的腰板真够硬朗的!准备这样一副沉重的头衔担子,让他轻快地挑走;人的智慧确实了不得,讲虚荣连坟墓也不放过!”

    他一有这种机会,就委婉地嘲讽一句,但是弦外之音,几乎总有一层深义。一次过封斋节,有个年轻的助理主教来到迪涅,在大教堂里讲道,他以慈善为题,还相当有口才,要求富人救济穷人,以便上天堂,免得下地狱;他把地狱描绘得极其阴森可怕,而把天堂描绘成令人渴望的美妙境界。听众里有个杰博朗先生,是个歇了业的富商,还时而放点高利贷;从前他制造粗布、哔叽、粗呢和帽呢,赚了五十万,但一生也没有向穷苦人施舍过。听了那次讲道之后,大家注意到每逢星期天,他就拿一个铜子,施舍给在大教堂门口的六个乞婆。一个铜子要由六个人分享。有一天,主教撞见他正在行善事,便微微一笑,对他妹妹说:“杰博朗先生又在那儿花一个铜子买天堂了。”

    只要是行善,即使碰钉子他也不退缩,总能想出引人深思的话来。有一回,他到城里一座府邸的客厅为穷人募捐。正巧德·尚特西埃侯爵在座,此公年迈,富有但是吝啬,竟能设法既当极端保王党人,又是极端伏尔泰派。世上确实有这种杂糅。主教走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侯爵先生,您应当给我点什么。”侯爵转过身去,冷淡地回答:“主教大人,我有我的穷人呢。”主教立刻又说:“那就把他们给我吧。”

    有一天,他在大教堂这样讲道:

    “我最亲爱的兄弟们、我的好朋友们:法国有一百三十二万农舍,都只开三个通口;有一百八十一万七千农舍,都只开两个通口,就是一门一窗;还有三十四万六千座木棚,只开一个通口,也就是一扇门。这种状况,完全是所谓的门窗税造成的。把穷人家、老太婆、小孩子,安排住进那些房舍里看看,准要得热症或其他疾病!唉!上帝把空气给人,法律却让人出钱买空气。我不想指责法律,但我要颂扬上帝。在伊塞尔省、瓦尔省、上阿尔卑斯和下阿尔卑斯两省,农民连小推车都没有,粪肥要用人背着送到地里。他们没有蜡烛,只好点含树脂的枝子或蘸了树脂的绳子。多菲内地区整个山区全是这样。他们要把半年的面包做出来,用干牛粪烤好;到了冬天,面包要用斧子劈开,放进水里浸泡二十四个钟头才能吃。我的兄弟们,发发善心吧!瞧一瞧,你们周围的人生活多苦啊!”

    他生在普罗旺斯地区,不难掌握南方的各种方言。他到下朗格多克地区就说:Eh bé!moussu,sés agé?到下阿尔卑斯省就说:Onté anaras passa?到上多菲内地区就说:Puerte unbouen moutou embe un bouen froumage grase。他讲方言,得到当地人的喜欢,赖此接近所有人。他进草房,到山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他善于用大众语言说明大道理。他会讲各种语言,因而能深入所有的心灵。

    而且,他对待上流社会和平民百姓,总是一视同仁。

    他绝不轻率地谴责任何行为,总要先考虑整个环境的因素。他常说:“让我们瞧瞧,什么路导致这个错误。”

    他常常笑呵呵地自称是“回头的浪子”,绝不义正词严地唱高调。也不像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那样横眉立目,而是朗声宣传一种教义,概括起来大致如下:

    “人有肉体,这对人来说,既是负担又是诱惑。人拖着肉体,又屈从于肉体。

    “人必须监视、约束、抑制肉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屈从。即使这种屈从,也还是可能有过错;不过,这种过失是有情可原的。这是一种堕落,但是落下来双膝着地,结果可能成为祈祷的姿势。

    “成为圣贤,那是极其特殊的;做个正义者,倒是为人的准则。你们尽可徘徊、怯懦,尽可犯错误,但是要做正义者。

    “尽量少犯错误,这也是为人的准绳。不出一点差错,这是天使的梦想。生在尘世,就难免有错。过错就是一种地心吸力。”

    有时,他见众人哗然,都气急败坏,就微笑着说道:“嘿!嘿!看来,人人都在犯这种大过错。现在事情一败露,伪君子就慌了手脚,都急忙为自己开脱,都急忙打掩护。”

    他对于承受人类社会重压的妇女和穷人,总是非常宽容的。他常说:“女人、孩子、仆役、弱者、穷人和愚昧的人有过失,那就是丈夫、父亲、主人、强者、富人和学者的过错。”

    他还说道:“对于没有知识的人,你们就要多教给他们一些事情;社会不提供免费教育是有罪的,应当为它制造的黑暗负责。这颗灵魂充满了黑暗,必然要产生罪恶。有罪的人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制造黑暗的人。”

    看得出来,他判断事物有自己特异的方式,我猜想他是从《福音》中得来的。

    有一天,他在一个客厅听人说,有一件案子正在调查,不久就要审理。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出于对一个女人和他们所生的孩子的爱,实在走投无路,便铸了伪币。那年头,造假币仍然要处以死刑。他造的第一枚假币,那女人拿去花时被抓住了。把她抓起来,但只有对她不利的罪证。唯独她能招认告发,断送她情夫的性命。她矢口否认,怎么逼供她也不肯招认。于是,检察官便想了个办法,巧妙地拼凑了一些信件的片段,制造了那情夫负心的假象,让那不幸的女人相信她有个情敌,那男人欺骗了她。她在极度妒恨之下,便举发了她的情夫,全部招认,全部证实了。那男人没救了,不久要在艾克斯城和他的同谋受审。讲述完这件事,大家交口称赞那位司法官的机敏。他利用忌妒的心理,让人出于恼恨而讲出事实,借助报复的心理而显出司法的威力。主教一声不吭地听着,等大家说完了,他就问道:

    “在哪儿审判那男人和女人呢?”

    “在重罪法庭。”

    主教又问道:“那么,在哪儿审判检察官先生呢?”

    迪涅发生一桩惨案。一个男人因杀人而判处死刑。那不幸的人算不上个读书人,但又不是一点知识都没有;他在集市上卖艺,代写书信。这件案子引起全城人的关注。行刑的前一天,驻监狱的忏悔师病倒了。必须找个神父帮助死囚度过他最后的时刻。有人去请本堂神父。据说他拒绝了,声称:“这不关我的事。我何苦接这个苦差使,何苦管那个跑江湖的;我本人也正害病;况且,那不是我的职务。”

    他这种答复传到主教耳中,主教说道:“本堂神父先生讲得对。那不是他的职务,而是我的职务。”

    于是,主教立刻赶往监狱,下到“跑江湖的”那间牢房,叫他名字,拉住他的手,同他说话,在他身边待了整整一天一夜,废寝忘食,祈祷上帝拯救犯人的灵魂,也祈求犯人拯救他自己的灵魂。主教告诉犯人,最完美的真理也是最简单的真理。他就像个父亲、兄长、朋友,仅仅在祝福时才是主教。他一边安慰他,劝他放心,一边把这一切都给他。那人要在绝望中受刑而死,把死亡看成万丈深渊。他站在死亡线上,吓得魂不附体,恐惧地倒退。他还不是根本不在乎生死的冥顽之徒。死刑判决这一剧烈的震撼,似乎把他周围某处的间隔震破,这种间隔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命,阻隔我们看不到事物的神秘性。他从这幽冥之隔的缺口不断窥探世外,所见唯有一片黑暗。主教却让他看到一线光明。

    次日来提这个不幸的人时,主教还在牢房里。他也跟着走到刑场。他披着紫色祭披,颈上悬挂着主教十字架,同五花大绑的刑犯并肩站在大众面前。

    主教同刑犯一同上囚车,一同登上断头台。那个临刑的人,昨天还那么委靡颓丧,现在却容光焕发。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得救了,可以寄希望于上帝。主教拥抱了他,就在屠刀要落下的当儿,还对他说道:“被同类所杀的人,上帝能使他复活;被兄弟们赶走的人,能找到天父。祈祷吧,相信吧,到生命中去!天父就在那里。”他走下断头台时,眼里有异样的神色,足令众人闪避两侧。他脸色苍白,神态宁静,不知为什么那么令人敬佩。回到他戏称为“他的宫殿”的简陋居所,他对妹妹说:“我刚才举行了一场隆重的祭典。”

    最崇高的事物,也往往是最不为人理解的事物;城里就有人议论主教的这一举动,说是“故作姿态”。当然,这仅仅是沙龙里的一种论调。而民众又感动又钦佩,他们可不会把圣洁的行为理解为居心叵测。

    至于主教,他目睹断头台,受到一次震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断头台,竖立在那里,确实有一种威慑之力。只要还没有亲眼目睹过断头台,就可能对死刑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不置可否,绝不表示赞成还是反对;然而,一旦撞见一个,那震动就十分剧烈,就必须做出抉择,是赞成还是反对。有人赞赏,如德·迈斯特尔[7];有人憎恶,如贝卡里亚[8]。断头台是法律的体现,并取名为“制裁”;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让人保持中立态度。看见它的人都会不寒而栗,发出神秘莫解的战栗。断头台是幻象。断头台不是一个空架子,断头台不是一架机器,断头台不是由木头、铁件和绳索构成的无生命的机械。它仿佛是一种生命体,具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阴森可怕的进取性;这个架子就好像看得见,这架机器就好像听得到,这件机械就好像能理解,这木头、铁件和绳索就好像有愿望。断头台一出现,就将人的灵魂投入噩梦中,显得狰狞可骇,并参与了它的所作所为。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谋,它吞噬,它吃人肉,喝人血。断头台是法官和木工合造的一种魔怪,是一个幽灵,似乎以它制造的死亡而生存,过着一种令人闻风丧胆的生活。

    因此,这次印象极为可怕,极为深刻,到了行刑的第二天,甚至数日之后,主教还一直精神不振。在行刑时那种几乎是强制的宁静神态,早已消失了;现在,社会司法的鬼魂在困扰着他。往常他做事回来,一向心安理得,春风满面,这回他却总像自责。有时他自言自语,低声讷讷地讲一些瘆人的话。下面的一段话,就是一天夜晚他妹妹听见记下来的:“真没想到会如此惨不忍睹。专心致力于上天的法则,而不再理睬人间的法律,这是错误的。生死予夺的大权只属于上帝,人有什么权利染指这件陌生的事物?”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印象也逐渐淡薄,也许消泯了。然而大家注意到,从那以后,主教一直避开那个刑场。

    米里哀先生总是随叫随到,去看望病人和临终的人。他非常明确那是他最主要的职责和最主要的任务。他不用请,会主动去孤儿寡母家。他也会一连几个小时,默默地坐在失去爱妻的男子身边,或者失去孩子的母亲身边。他善于把握何时开口,也善于把握何时闭口。令人敬佩的安慰者啊!他无意用忘却抹去痛苦,反借希望使之伟大而崇高。他常说:“您要当心看待死去的方式。不要想尸骨要腐烂。要凝神观看,您会发现在九重天上,有您逝去的亲人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有益无害。他指着驯顺的人,极力劝导悲痛欲绝的人;指着仰望一颗星的悲痛,极力扭转俯瞰一个墓穴的悲痛。

    五 每件主教袍都穿得太久

    米里哀先生的私生活和社会生活,都贯穿同样的思想。能有机会靠近观察的人,就会看到迪涅主教甘于清苦,过着又严肃又感人的生活。

    如同所有老人和大多数思想家那样,他睡眠很少。睡眠时间短,但很深沉。清晨,他要静修一小时,然后到大教堂,或者在自己的经堂里诵弥撒经。早餐只有一块黑麦面包,蘸着自家产的牛奶食用。吃罢便开始工作。

    主教是个大忙人。他每天要接见主教区秘书——通常由议事司铎担任,几乎每天要接见他的几位副主教。他还要掌握宗教团体的活动,颁发特权证书,检查整个宗教图书馆,清理祈祷书、教理问答手册、日课经书等等,还要起草训谕,批示讲道手稿,还要调解各地本堂神父和行政长官的关系,还要处理教会方面的函件、行政方面的公函,总之日理万机,既对政府,又对教会负责。

    处理完繁杂的公务,做完日课,余下的时间,他首先用来去看望贫苦人、患者和伤心的人;如果再有时间,他就干活。有时在园子里挖土,有时看书和写东西。这两种活,他统称为“耕耘”。他常说:“精神就是一块园地。”

    中午用正餐,食品跟早餐一样。

    将近下午两点钟,如果天气好,他就到田野或城里散步,路上经常走进陋舍。只见他拄着长手杖独自行走,目光低垂,陷入冥思苦想,身上穿着暖和的紫色棉袍,脚下穿着紫袜和粗大的鞋子,而头上则戴着平顶三角帽,由角上坠下三束菠菜籽形的金黄色流苏。

    他所到之处,就跟节庆一样,仿佛一路撒播着温暖和光明。孩子和老人站在门口迎候主教,如同迎候太阳。他祝福大家,大家也为他祝福。无论谁有所需求,人们都指向他的住所。

    他时走时停,跟小男孩小姑娘说说话,冲孩子的母亲笑笑。他有钱的时候,就去看望穷人;没钱的时候,便去拜访富人。

    他的教袍穿得太久而破旧了,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进城就只好穿那件紫棉袍。可是到了夏季,未免捂得难受了。

    晚上八点半钟,他同妹妹共进晚餐,马格洛太太站在身后伺候。晚餐简单极了。不过,主教若是留一位本堂神父吃饭,马格洛太太就趁机为主教大人做点鲜美的湖鱼或山里的野味。任何本堂神父,都是做一顿丰盛饭菜的借口;主教也听之任之。没有客人的时候,他的晚餐通常只有水煮蔬菜和素油浓汤。因此,城中盛传这样的话:“主教不款待本堂神父的时候,就款待苦修会修士了。”

    用过晚餐,他就同巴蒂丝汀小姐和马格洛太太闲谈半小时,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写东西,有时写在单页纸上,有时写在对开本书的空白边上。他是文人,又颇有学识,身后留下五六种堪称奇文的手稿。其中有一种是论述《创世记》中的一节:“初始,上帝之灵漂浮在水面上。”[9]他用三种文本比较这一节:阿拉伯文译本上说:“上帝的风吹拂”;弗拉维乌斯·约瑟夫[10]写道:“上界的风骤降大地”;最后,翁克洛斯[11]的迦勒底文注释性翻译则为:“来自上帝的一阵风吹拂在水面上”。在另一篇论述中,他研究了雨果[12]的神学著作——那位雨果为普托勒马伊斯的主教,是本书作者的曾祖叔父——他确认上个世纪,以巴赖库尔为笔名发表的几本小册子,应当出于那位主教的手笔。

    有时在阅读中,不管手上捧着什么书,他会突然陷入沉思,从沉思中醒来,便立刻在页码上写几行字。那几行字往往同书的内容毫无关系,例如,下面我们看到的几行批注,就是他写在一部四开本书的边页上,书名为:《日耳曼勋爵同克林顿、柯思华利斯两将军,以及同驻美洲海军将领的通讯录》,由凡尔赛普万索书馆和巴黎奥古斯丁河滨路皮索书馆印行。

    批注这样写道:

    您的存在啊:

    《传道书》称您为万能之主,马卡伯家族[13]的人称您为创世主,《以弗所人书》称您为自由,巴鲁克[14]称您为无限,《诗篇》称您为智慧和真理,约翰称您为光明,《列王纪》称您为天主,《出埃及记》呼您主宰,《利未记》呼您神圣,《以斯拉记》呼您正义,《创世记》称您为上帝,人称您为天父;不过,所罗门称您为仁慈,这是您诸多名称中最美的一个。

    快到九点钟时,两位妇女告退,上楼回房间休息;主教独自留在楼下,直到拂晓。

    在此,有必要准确描述一下迪涅主教的寓所。

    六 主教托谁看管住房

    上文说过,他住的是一幢两层小楼:楼下三间,楼上三间,顶层还有一间阁楼。楼后有一座三四十亩的园子。两位妇人住在楼上,主教住在楼下。临街的那间屋当作餐室,另一间是他的卧室,第三间是他的经堂。出经堂要穿过卧室,出卧室要穿过餐室。经堂里端隔出小半间凹室,放了一张床,接待留宿的人。有了这张客床,主教先生时常接待来迪涅办事,或者为本教区的需要奔走求告的乡村神父。

    原医院的药房建在园子里,是正楼的附属小屋,改为厨房和贮藏室。

    此外,园子里还有一个牛棚,当初是医院的厨房;现在主教在里面喂养两头奶牛。不管挤多少奶,每天早晨他总是照例给住院病人送去一半。“这是我纳的什一税。”他常这样讲。

    他的房间相当宽大,严冬日子很难取暖,而迪涅的木柴又特别贵,于是他想了个办法,雇人在牛棚里用木板隔出一小间,称之为“冬斋”,最寒冷的夜晚他就在那里度过。

    冬斋和餐室一样,除了一张白木方桌和四把草垫椅子,再没有别的家具。餐室里还有一个涂了粉红胶画颜料的旧碗橱。主教将同样一个碗橱罩上白布帷和假花边,作为祭台点缀他的经堂。

    迪涅城来忏悔的有钱女人和信女,常常凑钱,要给主教大人的经堂购置一个美观的新祭坛;然而每回他接了钱,就分给穷人了。

    “最好看的祭坛,”他常说,“就是不幸者因得到安慰而感谢上帝的一颗心灵。”

    他的经堂里有两把草垫祈祷跪椅,卧室里有一张有着同样草垫的扶手椅。万一他同时接待七八位客人,如省长、将军、驻军参谋,或者小修院的几名学生,那就不得不去牛棚搬来冬斋的椅子,去经堂搬来跪椅,去卧室搬来扶手椅;这样凑起来,就能有十一个座位接待客人。每当有人来访,总要搬空一间屋子。

    有时来了十二个人,碰到这种情况,主教为了掩饰难堪的场面,如在冬天,他就站在壁炉边;如在夏天,他就提议到园子里走走。

    不错,在那小间凹室里还有一张椅子,但是椅面垫子的麦秸脱落了一半,仅有三条腿,要靠墙才能坐人。巴蒂丝汀小姐卧室里倒有一张很大的木摇椅,早先漆成金黄色,包了花锦缎椅套,但是楼梯太窄,当初是从窗口吊上楼去的,算不上备用的家具。

    巴蒂丝汀小姐有个奢望,能买一套细长桃花心木家具,并配有长沙发、荷兰黄丝绒椅套。但是,这少说要花五百法郎。为此省吃俭用,五年工夫才积蓄了四十二法郎十生丁,她只好放弃了这种打算。不是谁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的。

    想象主教的卧室再容易不过了。一扇门窗朝向园子,对面是床,一张铁架病床,挂着绿色哔叽天盖。床铺暗角的布帘里边,还有能显露贵绅老派头习惯的梳洗用具。卧室有两扇门,一扇挨着壁炉,通向经堂;另一扇靠近书橱,连着餐室。那架镶玻璃的书橱很大,摆满了书籍。壁炉通常不生火,木板炉台画成大理石花纹;炉里一对铁柴架上装饰的两个花纹瓶,凹槽纹从前镶有银箔,属于主教等级的奢侈品。炉台上方一般挂镜子的地方,有一块破旧的黑丝绒,上面钉着发暗的烫金木框,里边装了一个镀银剥落的耶稣受难铜像。在那扇门窗旁边摆了一张大桌案,上面有一个墨水瓶,堆满了凌乱的纸张和大部头书籍。书案前有一张草垫椅子;床铺前的祈祷跪椅,是从经堂搬来的。

    床铺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两幅镶有椭圆形木框的肖像。肖像旁边中性底色的画布上,写着金黄色小字题文,标明一幅像是圣克罗德主教德·查理奥神父,另一幅像是夏特尔教区锡托修会大田修院院长、曾任阿格德代理主教的图尔托神父。迪涅主教继住院患者之后搬进这间屋里,发现这两幅画像,便保留在原处了。他们是教士,也许是施主;鉴于这两点,他尊敬他们。关于这两个人物,他仅仅知道在1785年4月27日,他们同一天得到国王封赏,一个任主教职务,另一个也任有俸圣职。马格洛太太曾摘下画像掸灰尘,主教才在大田修院院长画像背面,发现四角用胶纸粘着的一小方年久发黄的纸,上有淡淡的墨迹,标明这两位人物的出身。

    窗上挂的粗毛呢帘早已破烂不堪,为了节省买新窗帘的花费,马格洛太太不得不在正中补了一大条。补缀恰成一个十字图案,主教常常叫人看,并且说道:“这有多好啊!”

    楼上楼下的所有房间,一无例外刷了白灰,如同兵营和医院的规矩。

    然而,下文会叙述到,近年来,马格洛太太在巴蒂丝汀小姐房间里,看到白灰下面的壁纸有装饰画。这所房子改为医院之前,曾是有产者聚会的场所,因而有这种装饰。每间屋都是红砖铺地,每周刷洗一次,床前都铺了草席。总之,多亏两位妇人精心照管,这所房子从上到下极为整洁。这是主教允许的唯一的奢侈。他常说:“这不用从穷人那里拿一点东西。”

    不过,要承认,他从前拥有的东西,还留下六套银餐具和一只大号银汤勺。每天,马格洛太太都要喜滋滋地瞧瞧白色粗桌布上闪闪发亮的银器。在这里既然要如实描述,我们就应当补充一句,主教不止一次这样说:“要我放弃用银器吃饭,恐怕难以做到。”

    除了银餐具,还有两只粗大的银烛台。烛台插了两支蜡烛,通常摆在主教的壁炉台上。如果晚餐有客人,马格洛太太就点着蜡烛,将两支烛台放到餐桌上。

    在主教卧室的床头有一个小壁橱,每天晚上,马格洛太太就把六套银餐具和大汤勺摆进去。应当指出,橱门的钥匙从不拿下来。

    园子的景致,让前面所说的相当丑陋的建筑破坏了几分。园中四条林荫小道,从一口排污水渗井交叉向四面伸展,沿着白围墙还有一条环形路径。这几条小道两侧栽了黄杨,将园子隔成四个方块。其中三块,由马格洛太太种了菜;第四块由主教种了花。园中零散还有几株果树。

    有一回,马格洛太太带着几分狡黠,甜嘴甜舌地对他说:“主教大人,您什么都要派作用场,而一块方地却不利用。不如种上生菜,总比花好。”

    “马格洛太太,”主教答道,“这您就错了。美,同适用一样有用。”他沉吟一下,又补充道:“也许更有用处。”

    这个方块地分三四个花坛,主教在上面花的工夫,几乎等于他看书的时间。他乐意待上一两个钟头,修枝,除草,随处在土里戳洞,撒进去花籽儿。他并不像园艺工那么仇视昆虫,在植物学方面也绝不自命不凡。他不懂分科和固体病理学说,也绝不想在图尔纳福尔[15]和自然方法之间评优劣,既不站在胞果一边反对子叶,也不站在朱西厄[16]一边反对利内[17]。他不研究植物,只喜爱花卉。他非常敬重学者,更敬重没有知识的人。对这两者从不失礼,因而夏季每天傍晚,他总提着上了绿漆的白铁喷壶去浇花。

    那所房子没有一扇门上锁。前面说过,餐室的门正对着大教堂广场,从前安了锁和铁闩,好似牢门。主教让人将门锁拆掉,白天黑夜只用一个插关儿扣门。随便什么过路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推门而入。这扇房门从不上锁,起初两个妇人总是担惊受怕,而迪涅主教却对她们说:“你们的房门可以安上插销嘛。”到头来,她们也信从了,至少装作信从而放心。唯独马格洛太太有时还提心吊胆。至于主教这样做的心理,从他写在《圣经》边页上的三行字中,可以找到答案,至少找到线索:“只有这点细微的差异:医生的门永远不应关闭,教士的门永远应当敞开。”

    在另一本名叫《医学的哲学》书上,他还写了这样一段话:“难道我不跟他同样是医生吗?我也有病人,首先有他们的病人,即他们所称的病人;其次,我有我的病人,即我所称的不幸者。”

    在另外一处他还写道:“不要问求宿者的姓名。求宿者要报姓名往往特别为难。”

    有一天,一位令人尊敬的本堂神父来访,记不清究竟是库卢勃鲁还是蓬皮埃里的本堂神父,他大概应马格洛太太的请求,以试探的口气问主教大人:房门日夜敞着,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是否就那么肯定不是大大的失慎呢?而且住在极少防范的房舍里,是否就不担心发生什么不幸呢?主教郑重而蔼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房舍如无天主守护,人再怎么看守也徒然。”[18]接着,他就岔开话题了。

    他常常爱说:“龙骑兵队长有龙骑兵队长的胆量,同样,教士有教士的胆量。”他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的胆量应当是平静。”

    七 克拉瓦特

    这里有一件实事,我们自然不能忽略,因为通过这种事,能看出迪涅主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加斯帕尔·贝斯匪帮,曾在奥利乌勒山口一带为非作歹,被击垮之后,一个叫克拉瓦特的二头目逃进山中。他率领一伙匪徒,即加斯帕尔·贝斯的残部,在尼斯伯爵领地隐匿一段时间,继而流窜到庇埃蒙地区,忽又在法国境内巴斯洛内特一带出现。有人先后在若西耶和土伊勒见到他。他躲在鹰轭山洞里,从那里出来,取道大小玉贝山谷,窜向村落和乡镇,甚至逼近昂布兰,一天夜晚闯进大教堂,将圣器室抢劫一空。他的强盗行径扰得居民无法安生。派宪警追捕也没用,他屡次逃脱,有时还恃强对抗。他是个胆大包天的匪首。就在人人闻风丧胆的时候,主教赶来了,要巡视这个地区。乡长到沙斯特拉见他,劝他原路返回。克拉瓦特占据山区,其势直达阿尔什乃至更远。即使有卫队护送,路上也很危险。三四名宪警不过是白白去送死。

    “那我就不用人护送了。”主教说道。

    “你有这种想法,主教大人?”乡长高声说道。

    “我这种想法很坚决,绝不带卫兵,而且过一小时我就动身。”

    “动身?”

    “动身。”

    “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

    “主教大人,您可不能这样做。”

    “山里有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主教又说道,“就这么一丁点大,有三年我没去看望了。那里住着我的好朋友,是些和气厚道的牧民。他们放牧的羊群,每三十只就有一只是他们的。他们打五颜六色的羊毛绳,非常好看,还用六孔小笛子吹各种山歌。他们需要不时听人谈谈慈悲的上帝。连主教也害怕,他们会怎么说呢?我若是不去,他们会怎么说呢?”

    “可是,主教大人,有强盗啊!万一您碰见强盗呢?”

    “对呀,”主教说道,“我还想呢。您的话有道理。我可能碰见他们。他们也需要听人谈谈慈悲的上帝。”

    “主教大人!那是匪帮啊!那是狼群啊!”

    “乡长先生,也许耶稣恰好让我放牧那一群。谁了解天主的道路呢?”

    “主教大人,他们会把您的东西抢光的。”

    “我一无所有。”

    “他们会杀害您的。”

    “杀害一个嘴里叨叨咕咕的过路的老教士?算啦!图什么呢?”

    “噢!上帝啊!万一您碰见他们呢?”

    “我就要他们施舍点钱给穷人。”

    “大人,看在上天的分儿上,不要去吧!您有生命危险。”

    “乡长先生,”主教说道,“仅仅担心这一点吗?我在这世上,不是守护自己的生命,而是守护灵魂。”

    只好听便。他动身了,只带着自愿当向导的小孩。他这样一意孤行,在当地引起纷纷议论,也让人为他提心吊胆。

    主教不愿带他妹妹,也不愿带马格洛太太同行。他骑着骡子穿山越岭,没有碰见一个人,平平安安到达他那些“好朋友”牧民家中。在那里,他逗留半个月,讲道,行圣事,传授知识,开导思想。要离去的日子临近了,他决计要以主教的身份做一场感恩弥撒,并同本堂神父商量。可是怎么办呢?主教没有祭礼的服饰啊。能供他使用的只有乡村寒酸的圣器室,从里边找出几件镶着假饰带的破旧花缎祭服。

    “没关系!”主教说道,“神父先生,不妨宣告礼拜天做感恩弥撒。到时候会有办法。”

    于是又到周围的教堂去寻找。那些穷苦教区把最华丽的服饰集中起来,也不够让大教堂的唱诗班穿戴得像样些。

    正在为难之时,忽然有两个骑马的陌生人,给主教先生送来一口大箱子,放到本堂神父住宅门口,当即就离去。打开箱子一看,只见里面装一件金线呢祭披、一顶镶有钻石的主教法冠、一个大主教用的十字架、一根精美的法杖、一件件法衣教袍,全是一个月前从昂布兰圣母教堂的圣器室抢走的。箱子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克拉瓦特送给卞福汝主教。

    “我说过会有办法的嘛!”主教说道。接着,他又含笑补充一句:“本来穿教士白色法衣的人,上帝却派人送来大主教的祭披。”

    “主教大人,”本堂神父微笑着摇了摇头,咕哝道,“上帝,或者魔鬼。”

    主教定睛看着本堂神父,以权威的口气又说道:“是上帝!”

    在返回沙斯特拉的一路上,不少人出于好奇来看他。他回到沙斯特拉的本堂神父住宅,同等待他的巴蒂丝汀和马格洛太太重聚;他对他妹妹说:

    “怎么样,我的想法不错吧?一个穷苦的教士,空着双手去看望穷苦的山民,却满载而归了。我只带着信仰上帝的一片诚心出发了,结果带回来一座大教堂的宝物。”

    夜晚临睡时,他还说道:

    “永远也不要害怕盗贼和凶手。那是身外的危险,小危险。还是惧我们自己吧。偏见,就是盗贼;恶习,就是凶手。巨大的危险在我们自身。威胁我们的脑袋或者钱袋的危险,何足挂齿!一心考虑威胁我们灵魂的危险吧!”

    接着,他又转身对他妹妹说:

    “妹妹,教士绝不可提防他人。他人所为,得到上帝允许。我们认为危险临头的时候,只应当祈祷上帝。祈祷上帝,不是为我们自己,而是要让我们的兄弟避免因我们而失足。”

    不过,他一生极少有重大情况,这里也仅仅叙述我们所了解到的。其实,平常日子,他总是在同样时刻做同样的事情。他一年的每个月,就像他一天的每个时辰。

    至于昂布兰大教堂的“宝物”的下落,提出这个问题会令我们为难。那些东西的确很好看,很诱人,值得抢去救济不幸者。况且,已经抢走了。弄险的行为干了一半,接下来只要改变抢劫的方向,只要再朝穷人走一小段路就行了。这件事我们绝不断定如何了结。不过,在主教的故纸堆中发现一张字条,意思相当模糊,也许同这事有关,上面这样写道:“关键在于明确这东西应当归还大教堂,还是应当归还医院。”

    八 酒后哲学

    上文提过的那个元老院元老,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他行事总是勇往直前,毫无顾忌经常遇到的阻碍,即人们所说的良心、信誓、公道、天职。他直趋目的,在他升迁和牟利的路线上,一回也没有犹豫过。他当过检察官,官运亨通,为人也渐趋温和,绝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在生活中兢兢业业,总抓住有利的方面,有利时机,抓住意外的财运,然后,对于他儿子、女婿、亲戚,甚至对他朋友,也能尽量帮些小忙。其余的事,在他看来无不有些愚蠢。他颇有才智,又粗通文墨,自称是伊壁鸠鲁[19]的信徒,也许不过是比戈—勒布朗[20]的门下。他好拿无限和永恒的事情,以及“主教老头的空论”打趣。有几回,他以和蔼而不容置疑的口气取笑,米里哀先生就在场洗耳恭听。

    记不清在哪次半官方的聚会上,某某伯爵(即那位元老)和米里哀先生,都应邀在省长府参加宴会。到了上甜食的时候,那位元老已有几分醉意,但仍不失庄重的仪态,他提高声音说道:

    “喂,主教先生,咱们聊聊吧。一名元老和一名主教面面相觑,就难免要挤眉弄眼。咱俩都是占卜官。我要对您讲句心里话:我有自己的一套哲学。”

    “您说得对,”主教答道,“摆弄哲学,就要躺在床上。您睡在金屋雕床上,元老先生。”元老听到这话,精神抖擞,又说道:

    “咱们就当当老顽童吧。”

    “当老魔鬼也成啊。”主教答道。

    “告诉您说吧,”元老又说道,“德·阿尔让侯爵、皮朗、霍布斯和内戎[21]先生,都不是等闲之辈呀。在我的书房里,我喜爱的哲学家的书切口都是烫金的。”

    “如同您本人一样,伯爵先生。”主教接口说道。

    元老继续说道:

    “我恨狄德罗,他是个空想理论家,徒托空言,鼓吹革命,骨子里信仰上帝,比伏尔泰还要笃诚。伏尔泰嘲笑过尼达姆[22],其实没有道理;因为,尼达姆举鳗鱼为例,证明上帝是无用的。一匙面团加上一滴醋,就可以取代‘要有光’[23]。假设那一滴要大得多,那一匙也大得多,就构成世界了。人,就是鳗鱼。因此,要永恒之父干什么呢?主教先生,关于耶和华的假说令我厌烦,那只能造出头脑贫乏的浅薄之辈。打倒令我头疼的万物之主!叫我心安的虚无万岁!虚无才叫我安心!要我把心里话全倒出来,而且,也理应向我的牧师坦白相告,老实说,我还是能明辨是非的。您那位耶稣,到处宣扬忍让和牺牲,却迷惑不了我。那无非是吝啬鬼对穷鬼的劝告。忍让!为什么?牺牲!为了什么?我没见过一只狼肯为另一只狼的幸福献身。我们生活在自然界,还是讲讲自然界的话吧。我们处于顶峰,就应有高明的哲学。如果鼠目寸光,站这么高有什么用呢?还是寻欢作乐吧。生活,就是一切。若说在别的地方,在天上,在彼岸,在某处,人还有另一种前景,这种鬼话我一句也不相信。哼!教我牺牲,教我忍让,那么我一举一动都要当心,还要为善恶、正邪、吉凶等问题大伤脑筋。为了什么?只为将来我对自己的行为有个交代。什么时候?等我死后。多美的梦啊!等我死后,我会有个好结果。让幽灵的手抓一把灰给我看看。我们都是过来人,都撩起过爱西丝女神[24]的衬裙,实话实说吧:这世上无善无恶,唯有生物。我们要求真,要刨根问底,追本穷源,鬼都明白!要嗅到真理,入地搜寻,把真理抓住。这样,它才能给您美妙的乐趣。这样,您就会仰天大笑,不信鬼神了。主教先生,在根本问题上我绝不含糊,人永生之说,不过是骗小孩子的鬼话。嗬!多么迷人的许诺!您爱信就信吧,亚当能兑现的空头支票!人有灵魂,能变成天使,从肩胛骨长出蓝色翅膀。帮我想一想,是不是泰尔图林[25]讲的,幸运的人将从一个星球遨游到另一个星球?就算这样吧,那也无非变成星际间的蝗虫。还有什么,能见到上帝。得,得,得!什么天堂,全是无稽之谈。上帝,是荒谬绝伦的鬼话。当然,这种话,我绝不会拿去刊登在《箴言报》上!但不妨在私下里讲讲。为了上天堂牺牲人世,无异于丢开猎物去追捕影子。上永生之说的圈套!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我是虚无。我就叫元老院元老,虚无伯爵先生。我生前存在吗?不存在。我死后还会存在吗?不会。我是什么呢?不过是某种机体聚合的一点尘埃。在这尘世上,我能做什么呢?倒是可以选择:受罪或者享乐。受罪,能把我引到何处呢?引到虚无。白受了一辈子罪,享乐又能把我引到何处呢?也是虚无。但我毕竟享乐了一生。我已经选定了。要么吃,要么被吃。我还是吃,当牙齿总比当草料好。这就是我的明智。剩下来的事,就顺其自然了,掘墓人守在那里,即使为我们这些人准备了先贤祠,最后,什么都要掉进那个大洞里。完结。荡然无存。彻底清算。这便是化为乌有的地点。死了,就一了百了,请相信我这话。说什么那里有人要同我谈谈,我一想就忍俊不禁。妈妈的胡编乱造。编出妖魔鬼怪来吓唬小孩,还编出耶和华来吓唬大人。算了,我们的明天是黑夜。在坟墓后边,只有虚无,对谁也不例外。纵然您曾经是萨丹纳帕路斯[26],曾经是万森·德·保罗[27],最后都要归于寂灭。这才是真实的。因此,最重要的是活着。您掌握自我的时候,要充分利用。老实跟您说吧,主教先生,我有自己的一套哲学,我也有自己的同道,绝不会听信那种无稽之谈。至于下等人,那些赤脚汉、穷光蛋、可怜虫,当然需要点什么。那就给他们享用传说、虚幻、灵魂、永生、天堂和星宿。给他们大吃大嚼吧,让他们涂在干面包上吧。一无所有的人还有慈悲的上帝。这是最起码的了。关于这一点,我绝不提出非难,但为我本人还是保留奈荣先生。仁慈的上帝适于平民百姓。”

    主教鼓起掌,朗声说道:

    “高论,高论!这种唯物主义,的确是美妙绝伦的东西!不是谁想要就能得到的。嘿!一旦得到,就大彻大悟了,既不像迦东[28]那样傻乎乎地任人放逐,也不像艾蒂安[29]那样让人用石块击毙,更不像贞德那样让人活活给烧死。凡是获得唯物主义这个法宝的人,就可以优哉游哉,觉得一身轻,卸去所有责任,以为能放心大胆地吞噬一切,地位、俸禄、爵衔、正当或非正当得来的权力、见利忘义、卖友求荣、丧尽天良,这些美味的东西吞下去,等消化完了,就钻进坟墓里正寝。多么舒服啊!我不是指您而言,元老先生。然而,我也不能不向您祝贺。你们这些大老爷,正如您所说的,你们有一套自己的哲学:这套哲学又巧妙又高明,专门适用于富人,适于各种口味,为生活增添无穷的乐趣。这套哲学深深扎进地下,是由非凡的探求者发掘出来的。信仰仁慈的上帝是老百姓的哲学,正如栗子炖鹅肉是穷人的蘑菇煨火鸡,而您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你们真不愧是仁慈的王公贵族。”

    九 妹子叙述的兄长

    为了说明迪涅主教先生的家庭状况,也为了说明两位圣女的一言一行,一思一念,乃至女人的易受惊吓的本性,为什么能服从主教的习惯和意愿,甚至先意承志,无需他开口吩咐,我们最好将手头掌握的一封信抄录于此。这封信是巴蒂丝汀小姐写给她的幼年朋友波瓦舍夫隆子爵夫人的:

    亲爱的夫人,我们没有一天不提起您。这固然是我们的习惯,但是还有一个缘故。设想一下,马格洛太太在掸灰和洗刷天棚和墙壁时,竟发现许多东西。我们这两间壁纸陈旧并刷了白灰的屋子,现在也无损于类似尊府的一座宅第了。马格洛太太将壁纸全部揭去,发现下面有东西。我们的客厅有十五尺高,十八尺见方,里边没有安放家具,有时用来晾衣物。天棚原来是描金的,同贵府一样,改为医院时,用布覆盖了。还有,所镶的护壁板,也是我们祖母时代的。不过,我是要让您看看我的房间,那壁纸少说裱了十层,马格洛太太发现底下有油画,虽非杰作,但也看得过去。画上是密涅瓦[30]封忒勒玛科斯[31]为骑士;花园图上也是他,名称我忘记了。最后,还有罗马贵族在某一夜到过的地方。还要对您说什么呢?我这里有罗马男人和女人(此处有个词字迹不清),以及全部随从。这些壁画,马格洛太太全部擦拭干净了;有几处破损,今年夏季她要恢复,还要全部重新上色,到那时,我的房间就会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画馆了。她在阁楼的角落还找到两个古式托架,重新描金要花费六利弗尔银币,还不如省下钱给穷人;况且式样很丑,我希望有一张桃花心木的圆桌。

    我始终很愉快。我哥哥心肠特别好,钱财都给了穷人和病人。我们的生活十分拮据。这地方冬季非常寒冷,帮助生活困难的人是应该的。我们毕竟还有炉火和灯光。您瞧,这就非常舒服了。

    我哥哥有自己的一套习惯。他谈话时,总说一名主教就应该这样。您想想,临街的房门从来不上锁。谁都可以进来,而且能直接走到我哥哥的房间。他无所畏惧,连黑夜也不怕。拿他的话说,这就是他所特有的勇敢。

    他不让我替他担心,也不让马格洛太太替他担心。他敢冒各种危险,而我们察觉了还不许表露出来。必须善于体会他的苦心。

    下雨他也出门,走在泥水里,冬天还要远行。他不怕黑夜,也不怕路上不安宁和遭遇坏人。

    去年,他就独自前往盗匪聚集的地方。他不肯带我们去。他在那里待了两周,平安返回。我们还以为他身遭不测,而他却安然无恙。他说:他们就是这样抢我的!说着就打开一只大箱子,里面满满装着昂布兰大教堂的全部珍宝,那是盗匪送给他的。

    他那次回来时,我和他的几位朋友迎出去两古里远;我禁不住责备他几句,但十分小心,趁车轮隆隆作响时讲的,免得别人听见。

    起初,我心里常想:什么危险都挡不住他,真拿他没办法。现在我习以为常了。我总示意,不让马格洛太太阻拦他。由他冒险去吧。我拉着马格洛太太回房间,为他祈祷,然后睡我的觉。我心里很坦然,情知他一旦出事,我也就不活了,随我哥哥和我的主教去见仁慈的上帝。马格洛太太更看不惯她所说的他的冒失行为,不过现在,习惯已成自然。我们俩一同担心,一同祈祷,然后睡我们的觉。魔鬼进屋就进屋吧。归根结底,在这所房子里我们怕什么呢?总有最强大的那位和我们同在。魔鬼可以经过这里,但是仁慈的上帝常驻我们家中。

    有这一点就够了。现在,都无需我哥哥开口,不用他讲话我就明白:我们完全把自己交给了天主。

    这就是同心志高远的人相处之道。

    您向我打听福克斯家族的情况,我问过我哥哥。您知道他全了解,而且记得一清二楚,因为,他始终是一个极忠诚的保王党人。不错,那是冈城财政区一个古老的诺曼底世家。五百年前,福克斯家族出了几个贵绅,一个叫拉乌尔,一个叫若望,还有一个叫托马斯,其中有一个当了罗什福的领主。后裔的最末一位名叫居伊—艾蒂安—亚历山大,当过团长,在布列塔尼轻骑军也有相当的军衔。他女儿玛丽—路易丝嫁给了阿德里安—查理·德·格拉蒙,即元老院元老,法国禁卫军上校和陆军中将,路易·德·格拉蒙公爵的公子。他们的姓氏有三种写法:Faux、Faug、Faoucq。

    亲爱的夫人,请您转求贵戚红衣主教先生保佑我们。至于令爱西尔瓦妮,她在您身边待的时间很短,当然无暇给我写信。既然她身体康健,又按照尊意行事,并且始终爱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通过您收到了她的问候。我的身体不算太坏,但是日益消瘦。再见,信纸已写满,不得不就此停笔。万事如意。

    巴蒂丝汀

    18…年12月16日,于迪涅

    又及:令嫂同她少君家眷一直住在此地。令侄孙天真可爱。您知道吗,他很快就满五岁啦!昨天,他看见缠了护膝的一匹马走过,就问道:“咦!它的膝盖怎么啦?”这孩子,真是可爱极了!他弟弟在屋里拖着旧扫把当车拉,嘴里喊着:“嘚儿!”

    通过这封信可以看出,这两位妇人善于曲意顺随主教的行事方式,理解男人胜过男人自己,表现出女性这种特殊的才能。迪涅主教的仪态始终温文尔雅,纯朴厚道,有时却做出果敢、伟大而崇高的事情,又毫不显出有意为之。两位妇人为他提心吊胆,但还是由他做去。有几次,马格洛太太在事前试图劝阻,不过在事情进行过程中或事后从不妄置一词。一旦开始行动,她们从不打扰他,连一点异议的声色都没有。在某种时候,无需他明讲,也许由于纯朴到了极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她们却隐约感到他在尽主教的职责,于是她们在家中就化为两个影子,不由自主地侍候他,如果退避就是服从的话,她们就会悄然引退。她们天生一颗灵敏细腻的心,能体会出如果对他施以关怀反而会妨碍他。我不是说她们理解他的思想,而是了解他的性情,因此,即使认为他有危险,也不再看护他了。她们把他托付给上帝了。

    况且,正如上文所看到的,巴蒂丝汀说,她兄长殒命就是她的末日。马格洛太太没有这样讲,但是她心中有数。

    十 主教面对鲜为人知的贤哲

    在前几页抄录的那封信件所载日期之后不久,他又干了一件惊人之举,在全城人看来,比起他上次深入强盗出没的山区之行,这件事更为冒失。

    在迪涅城不远的乡下,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人。直截了当说吧,那人从前当过国民公会[32]代表。他名字叫G。

    在迪涅这个小天地里,一提起国民公会那位G代表,大家都不免谈虎色变。一个国民公会代表,好家伙,您想象得出吗?那是以“你”和“公民”相称呼的年代里存在过的。那人简直就是个怪物。虽说他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但也相去不远了。他近乎是个弑君者,曾是个无比残暴的人。正统的王室复国之后,为什么没有把这人送上重罪法庭呢?不砍他的头可以,宽宏大量嘛,但是也要让他好好尝尝终生放逐的滋味儿。总之,以儆效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况且,他是个无神论者,跟所有那些人一样。这些无非鹅群讥笑雄鹰的妄语。

    不过,能说G是雄鹰吗?如果考虑他离群索居的生活所包含的警觉惕厉,就可以这样说。他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因而没有被列入放逐法令所规定的名单,得以留在法国。

    他的居处离城仅有三刻钟的路程,远离所有人家,远离所有道路,不知住在哪个荒山沟里。据说他那里有一片地,有一个山洞,有一个巢穴。没有邻居,甚至没有过路的人。自从他在那条山沟落脚之后,通往那里的小路就被荒草覆没了。大家提起那地方,就像谈起刽子手的家。

    然而,主教却念念不忘,他时常眺望天边,眺望一簇树木——那位老代表居住的山沟的标志,喃喃说道:“那里有一颗孤独的灵魂。”

    他在内心深处又补充一句:“我应当去看望他。”

    不过,老实说,这个念头乍一出现觉得自然,略微思索一下,又似不妥,觉得奇怪和讨厌了。须知在内心深处,他还是赞同一般人的印象。他虽然还不明确,但是对那个国民公会代表产生一种近似仇恨的感情,用“厌恶”的字眼来表达就更准确了。

    可是,羔羊长了疥癣,牧人就该却步吗?不应该。况且,那又是怎样一只羔羊啊!

    这位仁慈的主教不知所措。有时,他朝那边走去,随即又返身回来。

    终于有一天,在巢穴侍候那位G代表的牧羊少年进城来请大夫,说那老魔头要死了,人已瘫痪,挺不过这个夜晚了。这个消息在城里传开,有人就说:“谢天谢地!”

    主教立即操起拐杖,套上外衣,一来教袍太旧,二来要起晚风,他就这样走了。

    他到达那个被人唾弃的地方时,太阳已快要落山了。他看出巢穴近在咫尺,不免有点心慌。他跨过一条沟,越过一道篱笆,打开栅门,走进破烂的庭园,仗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那洞穴就在荒地尽头的荆丛后面。

    那个小木屋低矮简陋但很整洁,正面墙上钉着葡萄架。

    门前摆着一张农村扶手椅式的旧轮椅,一位白发老人坐在上面冲夕阳微笑。

    站在老人身边的男孩就是那个牧童,他正递给老人一罐奶。

    就在主教观察的工夫,那老人提高嗓门说道:

    “谢谢,我不再需要什么了。”

    说着,他那张笑脸从太阳移到孩子身上。

    主教走上前去。坐着的老人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脸上现出久住空谷忽闻足声所能有的全部惊讶。

    “自从我住到这里,”他说道,“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登门。您是谁,先生?”

    “我叫卞福汝·米里哀。”主教答道。

    “卞福汝·米里哀!听说过这个名字。当地人称卞福汝大人,难道就是您吗?”

    “正是我。”

    老人微微一笑,又说道:

    “这么说,您就是我的主教啦?”

    “有一点吧。”

    “请进,先生。”

    国民公会代表朝主教伸过手去,但是主教没有同他握手,只说道:

    “我很高兴发现别人骗了我,显而易见,您没有病。”

    “先生,”老人答道,“我会好的。”

    他沉吟一下,又说道:

    “过三个钟头我就死了。”

    然后他又接着说:

    “我懂点医道,知道临终时刻是什么情形。昨天,我只是脚凉;今天,已经冷到膝盖了;现在,我感到寒气往腰上走,一旦到达心脏,我就停止了。太阳很美,对不对?我叫人把我推到户外,最后看一眼周围的景物。您尽可同我讲话,不会耗费我的精神。您赶来看一个要死的人,做得不错。这种时刻是得有人守在身边。人人都有点怪癖,我就是想熬到黎明。然而我知道,我挺不了三个钟头了。到那时天就黑了。其实,有什么关系!完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做这件事不必等到早晨。好啦,我就死在星光下吧。”

    老人扭头对牧童说:

    “你去睡吧。昨晚守了一夜,你也累了。”

    孩子便进木屋去了。

    老人目送他进去,仿佛自言自语:

    “在他睡觉的时候,我就死了。这两种睡眠可以和睦相处。”

    这话本来能打动主教,可是他并未感动。在这种对待死的态度中,他觉不出有上帝的存在。说穿了,高尚心灵的小小矛盾也应当指出来,在一般场合,他情愿嘲笑“主教大人”这个称呼,然而这次,人家没有称他主教大人,他就颇感不快,几乎要以“公民”回敬人家。大凡医生和教士,都好以粗鲁而随便的态度对待别人,他没有这种习惯,却突然产生了这种愿望。然而,这条汉子,这个国民公会代表,这位民众的代表,归根结底曾是个人杰,主教感到要严肃对待,有生以来这也许是头一回。

    那位国民公会代表却以谦和热诚的目光打量他,从那神态可以看出,人行将化为尘埃时的谦卑。

    主教平素总是抑制好奇心,认为好奇心近乎冒犯别人,但是此刻,他却禁不住审视这位国民公会代表,而这种专注又不是从友善出发,如果对方是别人,他很可能就要受良心的责备。不过,在他看来,一个国民公会代表可以不受法律保护,甚至不受慈悲法律的保护。

    G则神态自若,这位八旬老叟身材魁伟,躯干几乎保持挺直,说话声如洪钟,足令生理学家叹为观止。大革命有一批这类与时代相称的人。这老人身上能体现出曾经的千锤百炼。生命眼看就要结束,却还保有健康的全部姿态。他那炯炯的目光、铿锵的声调、双肩有力的动作,无不令死神张皇失措,足令伊斯兰教的接引天使阿兹拉爱尔望而却步,以为找错了门。G看似要死了,但这是由于他乐意这样表现。直到临终还能自主,只是双腿动不了,黑暗从这个部位抓住他。双脚死了,变冷了,而脑袋还活着,保持全部生命力、全部智慧。在这严重的时刻,G好像东方故事中的国王:上半截肉身,下半截石体。

    旁边有块石头,主教坐下。对话突然开场了。

    “祝贺您啊,”他以谴责的口气说,“您总算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

    国民公会代表似乎没有注意“总算”这个词所暗含的尖刻意味。他完全收敛笑容,答道:

    “过奖了,先生;我投票结束暴君的统治。”

    这是庄严的口吻回敬严厉的口吻。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主教又问道。

    “我是说,人有个暴君,也就是蒙昧。我投票结束这个暴君的统治。这个暴君产生的王权是伪权威,而科学才是真权威。人只应当由科学来统治。”

    “也由良心统治。”主教补充道。

    “这是一码事。良心,就是我们天生就有的良知的总和。”

    这种论调十分新奇,卞福汝主教听了颇为诧异。

    国民公会代表继续说道:

    “至于处决路易十六的提案,我投票反对。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处死一个人;然而我觉得有权利铲除罪恶。我投票赞成结束暴君的统治,这就意味结束女人卖淫,男人为奴,结束儿童的黑夜。我投票赞成共和制,就是为这一切投了票。我赞成博爱、和谐、曙光!我协助破除成见和谬论。谬论和成见崩溃了,就会现出光明。我们那些人推翻了旧世界。旧世界好似苦难的罐子,从人类头顶翻落下来,就变成一把欢乐的壶。”

    “混杂的欢乐。”主教说道。

    “不妨说扰乱的欢乐,自从1814年所谓复旧变故之后,欢乐就消失了。唉!我承认,大业没有完成;我们在事实上摧毁了旧制度,可是在思想领域却未能彻底把它铲除。除掉恶习并不够,还必须移风易俗。风车不存在了,而风还在刮呢。”

    “你们只管摧毁。摧毁可能有好处,不过,带着愤怒的摧毁行为,我可不能苟同。”

    “有正义就有愤怒,主教先生,而正义的愤怒是一种进步的因素。没关系,不管怎么说,自从基督出世以来,法国革命是人类最有力的一步。固然不彻底,但是非常卓越。这场革命引出所有未知的社会革命。它减轻了人们的精神负担,起了安抚、镇定和开导的作用,使文明的洪流荡涤大地。法国革命好得很,它是人类的加冕礼。”

    主教不禁咕哝道:

    “是吗?1793年[33]!”

    国民公会代表从椅子上直起来,神态庄严,几乎是悲壮的,他以垂死的人的全部气力大声说道:

    “啊!您说出来啦!1793年!我就等着这个词呢。一千五百年间,乌云密布,十五个世纪之后,乌云消散了,而您还指责雷霆。”

    主教嘴上未必肯承认,心里却感到什么部位被击中了。然而,他却不动声色,答道:

    “法官以正义的名义讲话;教士以慈悲的名义讲话,慈悲不过是更高一层的正义。雷霆劈下来,总不该弄错地方。”

    他逼视着国民公会代表,又补充一句:

    “路易十七?”

    国民公会代表伸手抓住主教的胳臂:

    “路易十七!说说看吧。您为谁流泪?为那个无辜的孩子吗?那好吧,我同您一起洒泪。为那个年幼的王子吗?我就要求考虑了。路易十五的孙子是个无辜的孩子,他在神庙钟楼上遇难,唯一的罪过就是生为路易十五的孙子;而卡尔图什的兄弟,也是个无辜的孩子,他被吊在河滩广场的拱腋下,直至气绝,唯一的罪过就是生为卡尔图什的兄弟。在我看来,两人都同样死得很惨。”

    “先生,”主教说道,“我不喜欢将这两个名字相提并论。”

    “卡尔图什吗?路易十五吗?您是为哪个鸣不平呢?”

    二人一时默然。主教几乎后悔来到这里,不过他也有异样的感觉,隐隐为之心动。

    国民公会代表又说道:

    “唔!神父先生,您不爱听真话,嫌太生硬了。基督却喜爱。他拿着一条笞鞭,清除神庙的灰尘。他那鞭子电光四射,正是真理的无情代言者。他朗声说:让小孩子们……[34]当时并没有区别对待那些孩子。他毫不犹豫,同时提起巴拉巴斯的长子和希律[35]的长子。先生,童真就是它本身的王冠。童真无需殿下的头衔。无论贵为王孙公子,还是贱为花子乞儿,童真都同样是崇高的。”

    “的确如此。”主教轻声说道。

    “我坚持这一点,”国民公会代表G继续说道,“您向我提起路易十七。我们得沟通一下。我们是否不管上层还是底层,要为所有无辜者,为所有死难者,为所有孩子痛哭呢?我会这样的。因此,我对您说过,必须追溯到1793年以前去,我们应当先为路易十七以前的人痛哭。只要您和我同哭老百姓的孩子,那我也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

    “我为他们所有人痛哭。”主教说道。

    “一视同仁!”G高声说道,“天平如果倾斜的话,那也应当偏向老百姓一边。老百姓受苦的时间更久。”

    二人又沉默了。这回还是国民公会代表先开口。他用一个臂肘支起身子,用拇指和蜷曲的食指掐着脸蛋,正像人在盘问和判断事物时无意做出的动作;他那质问主教的目光,充满临终时刻的全部精神。他的话几乎是爆发出来的:

    “是的,先生,老百姓受苦的时间更久。喏,再说,这一切都谈不上,您干吗来盘问我,向我谈路易十七呢?我并不认识您。自从到这地方,我就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围墙里,双脚从不跨出去,除了扶持我的这个孩子,我不见任何人。不错,您的大名有时也隐约传到我耳边,应当说名声并不太坏,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精明人诡计多端,总能蒙骗这这些老实厚道的老百姓。对了,刚才我没有听到您车子的声响,也许您把车子停在那边岔道儿的树丛后面了。跟您说,我并不认识您。您对我说您是主教,但是通过这一点,我也根本不能了解您的人格。总之,我要再问您一遍:您是什么人?您是一位主教,也就是说,一位教门中的王爷,那些人披金戴银,饰以徽章,吃着年金,享受教士俸禄的那伙人里的一个。迪涅主教的职位,一万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一万法郎的补贴,总共两万五千法郎——餐桌上有美味佳肴,身边有仆役侍候,天天肥吃肥喝,礼拜五还吃黑水鸡,出门趾高气扬,乘坐华丽的马车,随从前呼后拥,住的府邸非常气派,而且,坐在高头大马的车上,还打着赤脚走路的耶稣—基督的旗号!您是高级神职人员,因而,年金、府邸、骏马、侍从、宴席,人生的享乐应有尽有,您同那些人一样也拥有这些,同那些人一样也享受这些,这很好,然而,这既暴露无遗,又不够明显,还不能让我看清您内在的主要价值,而您前来也许要让我明智些。我是对谁讲话?您是谁?”

    主教垂下头,答道:“我是一条虫。”[36]

    “好一条乘坐华车的虫!”国民公会代表咕哝道。

    现在轮到国民公会代表趾高气扬,主教低声下气了。

    主教温和地接着说道:

    “就算这样吧,先生。不过,请您向我解释一下,说我的华车停在不远的树木后边,说我肥吃肥喝,礼拜五还吃黑水鸡,说我拿两万五千法郎年金,还有府邸、仆役,可是这一切怎么证明慈悲不是一种美德,宽宏大量不是一种天职,而1793年不是伤天害理的?”

    国民公会代表举手拂了拂额头,仿佛要拨开一片乌云。

    “在回答您之前,我请求您原谅,”他说道,“刚才我失礼了,先生。您到我家来,就是我的客人,我应当以礼相待。您对我的思想观点提出异议,我也只应限于反驳您的论点。您的富贵和享乐生活,固然向我提供驳斥您的论据,但还是要讲点气度,我不宜利用。我向您保证不再提了。”

    “谢谢您。”主教说道。

    G又说道:

    “还是回到您要求我做出的解释吧。谈到哪儿啦?您刚才对我说什么?1793年是伤天害理的?”

    “对,是伤天害理的,”主教说道,“马拉[37]对着断头台鼓掌,您是怎么看的呢?”

    “博须埃[38]在龙骑兵杀害新教徒时高唱圣诗,您又是怎么看呢?”

    这句答话毫不留情,像利剑一样直刺目标。主教不禁浑身一抖,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反击,可他讨厌这样点博须埃的名字。最聪明的人也有自己的偶像,有时因为别人不尊重这种逻辑而感到内心受到伤害。

    国民公会代表开始喘息了,这是临终时倒气,说话断断续续,但是他的眼神表明他的神志还完全清醒。他接着说道:

    “再随便扯几句吧,我乐于奉陪。那场革命,总的来说,得到人类广泛的赞同,只可惜!1793年却落人口实。您认为1793年伤天害理,那么整个君主制度呢,先生?卡里埃[39]是个强盗,然而您怎么称呼蒙特维尔[40]呢?富吉埃—丹维尔[41]是个无赖,那么您又怎么看待拉莫瓦尼翁—巴维尔[42]呢?马雅尔[43]固然残忍,可是请问索勒—塔瓦纳[44]呢?杜谢纳神父[45]固然凶残,那么您又怎么形容勒泰利埃神父[46]呢?砍头匠儒尔当[47]是个恶魔,然而还赶不上卢乌瓦侯爵[48]。先生,先生,我可怜大公主和王后玛丽—安东尼特,我也可怜那个信奉新教的可怜女人:那是1685年,路易十四当国王的时候,先生,那女人上身扒光,被绑在木桩上,乳房胀满了奶水,心里充满了恐惧,她孩子放在附近,饿得脸色惨白,望着奶头连哭喊的气力都没有了;刽子手却对喂乳的母亲吼道:放弃邪教!让她选择,不是舍掉孩子就是舍掉信念。让一位母亲遭受坦塔罗斯[49]那种刑罚,您又怎么说呢?先生,请记住这一点:法兰西革命自有它的道理。它的愤怒会得到将来的宽恕。它的结果,便是更好的世界。从它最猛烈的打击中,产生出一种对人类的爱抚。我简短节说,不讲了,理由太充分了。况且,我这就咽气了。”

    国民公会代表不再瞧主教,平静地用这样两句话表达完他的想法:

    “是啊,进步的野蛮行为叫作革命。这种行为一结束,人们就能认识这一点:人类受到粗暴对待,但是前进了。”

    国民公会代表并不知道这一阵,他一个一个接连占领了主教内心的堡垒。仅剩下一处,那是卞福汝主教最后的防卫,突然,从那掩体后面抛出一句话,几乎重新显露开始交锋时的那种激烈口吻:

    “进步应当信仰上帝,不能由不信教的人来扬善。无神论者是人类糟糕的带路人。”

    年迈的人民代表没有答言。他浑身颤抖一下,仰头望天,眼里缓缓漾出一滴泪,充满眼眶之后,便顺着青灰的面颊流下来。他出神地望着幽邃的苍穹,低声讷讷地,几乎自言自语:

    “你哟!理想哟!唯独你存在!”

    主教受到难以言传的震动。

    沉吟片刻,老人抬手指天说道:

    “无限是存在的,就在那里。如果无限没有我了,那么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就不是无限了,换句话说,它就不存在了。然而,它存在,因此,它有一个我。无限的这个我,就是上帝。”

    垂死的人朗声讲这几句话时,仿佛看见什么人,浑身微微战栗,进入心醉神迷的状态。话一讲完便合上眼,气力耗尽了。显然在顷刻之间,消耗了他生命仅余的几小时。刚刚讲的几句话,把他同死亡拉近了。最后的时刻到了。

    主教明白,时间紧迫,原来他是作为神父来到这里的。他从极度冷淡逐渐转为极度激动;他注视这闭上的双眼,抓住这只冰凉而皱巴巴的手,俯身对着临终的人说:

    “这是上帝的时刻,如果我们白白相会一场,您不觉得遗憾吗?”

    国民公会代表重又睁开眼睛,脸上呈现笼罩着阴影的庄严的神态。

    “主教先生,”他缓缓地说,这种缓慢的口气由于气力不支,也许更由于心灵的尊严,“我一生都在思考、钻研和观察。六十岁时,祖国召唤我,命令我参与国事。我服从了。当时有积弊我就消除积弊,有暴政我就摧毁暴政,有人权和法规我就公布和宣传。国土被侵占,我就保卫国土;法兰西受到威胁,我就挺身而出。我从前不富有,现在仍然贫困。那时我是国家当政者之一,国库的地窖里装满了钱币,墙壁受不了金银币的压力,有坍塌危险,不得不加柱子撑住。我在枯树街吃二十二苏的份儿饭。我救助了受压迫的人,劝慰了受痛苦的人。我撕破了祭坛上的布毯,确有其事,但那是为了包扎祖国的伤口。我始终支持人类走向光明,有时也抵制了那种无情的进步。有机会我也保护过自己的对头,你们这类人。在佛兰德勒的彼特格姆,恰好在墨洛维王朝[50]建造夏宫的地方,有一座乌尔班修会寺院,即博利耶的圣克莱尔修道院,1793年多亏我它才幸免于难。我不遗余力地尽了职责,也尽可能做好事。结果,我遭到驱逐,追捕,通缉,迫害,还遭受诬蔑,嘲笑,侮辱,诅咒,不得不背井离乡。我白发苍苍,多年来一直感到许多人自以为有权鄙视我,那些无知的可怜群众以为我青面獠牙。我离群索居,远离仇恨,也不怨恨任何人。现在我八十六岁,快死了。您还来向我要求什么呢?”

    “要您的祝福。”主教说道。

    主教扑通跪下去。

    等他抬起头来一看,国民公会代表脸色森然,已经咽气了。

    主教回到家中,便陷入无名的思绪里。他祈祷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好奇的人有几个胆大的,力图引他谈谈那个G代表,但他一言不发,仅仅指了指天。从那以后,他对儿童和受苦的人更加和气热情了。

    只要有人一提到“G老贼”,他就心事重重,神态异常。谁也不能说,那人的神智从他的神智前经过,那人伟大的良心在他良心上所引起的反应,对他的精神趋向完善毫无作用。

    这次“乡下拜访”,对当地小集团来说,当然是一次饶舌的机会:

    “那种人垂死的病榻,难道是一位主教该去的地方吗?显而易见,别指望改邪归正。所有革命党人都是异端。因此,何必去那里呢?去那里看什么呢?他一定是非常好奇,要看看魔鬼如何摄走那人的灵魂。”

    有一天,一位阔寡妇,就是自作聪明、妄自尊大的那种人,对主教讲了这样一句俏皮话:

    “主教大人,有人问起,大人什么时候能戴上红帽子[51]。”

    “哦!哦!真是一种粗俗的颜色,”主教回答,“幸而蔑视帽子上红色的人,还崇敬法冠上的红色。”

    十一 保留态度

    从上文若是得出结论,认为卞福汝主教是个“有哲学头脑的主教”,或者是个“爱国的神父”,那就很可能错了。他同那个国民公会代表的会面,甚至可以说是结合,给他留下一种诧异,使他变得更加和善。仅此而已。

    卞福汝主教绝不是个搞政治的人,尽管如此,在这里也许应当简短地指出,在当时发生的重大事件中,假如他想过采取一种态度,那么究竟是什么态度?

    不妨回顾一下几年前的情况:

    米里哀先生就任主教不久,就和另外几个主教同时被皇帝封为男爵。众所周知,教皇是在1809年7月5日至6日被拘捕的;为此拿破仑召开了法兰西和意大利主教联席会议,让米里哀先生参加了。联席会议于1811年6月15日在巴黎圣母院召开,首次会议由斐茨红衣主教主持;包括米里哀先生在内共有九十五位主教出席。不过,他只参加一次大会和三四次专题讨论会。他是山区的一位主教,过惯了简陋贫苦的生活,十分接近大自然,因此到了那些达官贵人中间,似乎带去了改变会议气氛的见解。他很快返回迪涅。有人问他为何来去匆匆,他回答说:

    “我妨碍他们。外面的空气是我带给他们的。我对他们就像一扇敞开的门。”

    另外一次他说道:

    “有什么办法?那些大人全是王公贵戚,而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农村主教。”

    他确实讨人厌,说话做事很怪,有一天晚上,在一个地位很高的同事的府上,他居然脱口讲出这样的话:

    “这样漂亮的座钟!这样华丽的地毯!这样漂亮的礼服!这些东西一定烦人。我可不愿意让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终日冲我耳边嚷:有人在挨饿!有人在受冻!还有穷人!还有穷人!”

    顺便说一句,仇视豪华的物品并不见得明智。这种仇视隐含对艺术的敌意。不过,对神职人员而言,除了显示身份和举行仪式之外,就不应该讲排场,那种习惯会暴露行善济贫未免徒有虚名。身为教士而养尊处优,就是倒行逆施。教士应当靠近穷人。要劳作就必然沾些尘土,而一个人日夜接触种种苦难、种种不幸、种种贫困,自身怎么可能毫无圣洁的清寒之色呢?能够想象一个人站在火堆旁边而不感到热吗?能够想象一个工人终日在冶炉旁干活,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烧焦,连一个指甲也没有熏黑,脸上没有流下一滴汗,没有沾上一点炉灰吗?教士,尤其是主教,他的慈悲心怀的首要证据,就是清苦的生活。

    自不待言,迪涅主教先生就是这样考虑的。

    同样,我们也应当相信,在某些敏感点上,他不会附和那种所谓的“时代思潮”。他不大参与当时的神学争论,在牵涉教会和国家的问题上,他也讳莫如深;不过,有人若是真的打破沙锅问到底,就会看得出他倾向于罗马教派,而不大推崇法国教派[52]。我们描写一个人而又不想隐讳,就不能不补充一句,他对逐渐失势的拿破仑的态度极为冷淡。从1813年开始,凡有抗议政府的行动,他不是参加就是赞成。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经过本地区时,他也拒不迎驾;在“百日政变”[53]期间,他还拒不指示本教区为皇帝做弥撒。

    除了妹妹巴蒂丝汀小姐之外,他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是将军,另一个任过省督。他时常给他们写信。有一段时间,他对头一个兄弟口气严厉,因为在戛纳登陆那时候,那个当将军的兄弟在普罗旺斯地区是一方指挥官,率领一千二百名士卒追击皇帝,就好像有意放行。而当过省督的兄弟为人忠厚本分,回到巴黎在珠宝匣街隐居,他给这个兄弟写信的语气就亲热多了。

    可见,卞福汝主教也有表示政见的时候,也有心酸的时候,也有阴云。一时情绪的阴影,还会掠过他这片只容永恒事物的温和而伟大的脑海。当然,这样一个人还是没有政治见解为好。请不要误会我们的意思,我们绝不想把所谓的“政治见解”,混同于对进步的强烈渴望,混同于爱国的、民主的和人道的信念,而在当今时代,这种信念应该是任何慷慨心灵的底蕴。仅仅间接涉及本书内容的问题,在此就不深入讨论了;一言以蔽之,卞福汝主教如果不是保王派,在静穆的瞻仰中,他的目光如果一刻也没有走神儿,那就更加出色了。须知这种静穆的瞻仰能超越人间的风云变幻,清晰地望见真理、正义和慈善这三道纯洁之光闪耀。

    上帝创造出卞福汝主教来,绝不是为了一种政治作用,尽管如此,卞福汝主教以人权和自由的名义所提出的抗议,他面对不可一世的拿破仑所采取的高傲的反对态度、甘冒风险而大义凛然的抵抗,让我们既理解又赞赏。不过,抗拒一个逐渐失势的人,毕竟不如抗拒一个扶摇直上的人那么大快人心。我们只喜欢有危险的斗争;不管怎么说,只有最初投入战斗的人,才有权清理最后的战场。在政权如日中天的时候,谁没有百折不挠地控告,那么当政权日暮途穷的时候,他就应当缄口。只有揭发称王的胜者,才有权审判为囚的败者。至于我们,只能看着老天睁眼,降祸惩罚了。1812年开始解除我们的武装。到了1813年,一向噤若寒蝉的立法院,在国难当头之际,胆量陡增,居然大放厥词,那种行径只能令人气愤,而为之鼓掌就大错特错了。在1814年,那些元帅纷纷卖主求荣;参议院从一个泥塘跨进另一个泥塘,起初奉王子为神明,这时又大肆侮辱;还有那种狂热崇拜,随后又改弦更张,唾弃自己的偶像,凡此种种不堪入目,我们理应扭过头去。及至1815年,已有大灾大难降临的征兆,法兰西因感到祸患逼近而不寒而栗,张开臂膀等待拿破仑的滑铁卢也隐约可见了,当此之际,军队和人民痛苦地欢呼气数已尽的独裁者,就丝毫也不可笑了。姑且不论这个独裁者如何,但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和一个伟大的人,在深渊的边缘紧紧搂在一起,这其中的悲壮意味,像迪涅主教那样的心灵,也许不应当视而不见。

    除此而外,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一贯仗义,率直,公道,既精明又谦和,总不失身份;他乐善好施,又善气迎人,而善气迎人也是一种行善。他是一名教士,一位智者,也是一个人。我们刚刚责备了他的政治见解,还准备相当严厉地评论这一点,不过我们也应当指出,他还是很宽容和平易近人的,而且比起我们这些在此议论的人来,也许更为宽容和平易近人。且说市政厅有个门房,当初还是皇帝安置在那里的,他原是旧朝御林军的下级军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荣获勋章,他像鹰那样是个坚定的波拿巴分子。这个可怜的家伙常常信口胡言乱语,而根据当时的法律,那便是“叛逆言论”。自从皇帝的侧面像在荣誉团勋章上消失之后,他就不再穿“制服”了,如他所说,免得佩戴他的军功章。他虔诚地亲手将皇帝侧影像,从拿破仑授予他的十字章上取下来,这样就留下一个洞,而他不愿意用别的饰物代替。他常说:“我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不在我胸前挂上那三只癞蛤蟆!”他也明目张胆地嘲笑路易十八,说他是:“扎着英国绑腿的老风湿!快拖着他的辫子滚到普鲁士去吧!”他十分得意,能把他最恨的两样东西,“普鲁士”和“英格兰”,在一句话里就骂出来。骂得痛快是痛快,可也丢了差使。他和妻子儿女流落街头,衣食无着。主教让人把他找来,口气温和地责备他几句,就任命他为教堂侍卫。

    米里哀先生在他的教区里,是个名副其实的牧师,是大家的朋友。

    在九年当中,卞福汝主教一贯行为圣洁,态度和蔼,结果使迪涅全城都洋溢着互敬互让的家庭式温和气氛。就连他对拿破仑的态度,也为老百姓所接受,仿佛默宥了。老百姓真是又善良又软弱的羊群,他们崇拜他们的皇帝,也热爱他们的主教。

    十二 卞福汝主教的孤寂

    将军周围总簇拥着一群年轻军官,同样,主教周围几乎也总有一帮小教士,即可爱的圣弗朗索瓦·德·萨勒所说的“黄口小儿教士”。哪一行都有追求者,围着功成名就的人。世间哪种势力无不拥有徒众,世间哪种荣华无不拥有幕宾。追求前程的人,总要蜂拥缠着现时的赫赫显名。任何宗主国都有其参谋部。任何稍有影响的主教,身边都会围着一群小修士,他们在主教府巡逻,维持秩序,小心伺候,以博得主教大人的一笑。能讨主教的欢心,就是进身台阶,有望当上副助祭。人总应当不断进取,而教会绝不会亏待神职人员的。

    世上有人戴峨冠,教堂同样也有巍峨的法冠。得宠于朝廷的主教也同样富有,坐吃年息,他们老于世故,出入于上流社会,不但懂得祈祷,也懂得祈求,不大讲究手段,促使全教会的人都来登门拜谒,充当教会和社交界之间的纽带,身为教士更像神父,身为主教更像教会大员。能接近他们都深感荣幸。他们利用自己的名望,向周围的人普施恩泽,把富足教区的肥缺、有丰厚俸禄的教职、主教代理的头衔、随军教士的职务和大教堂里的差使,都赏给趋奉的人和亲信,赏给善于讨得欢心的一帮年轻人,将来还要将这些人提拔为主教。他们本人升迁,就能带动卫星升天,真是整整一个太阳星系在运行。他们的光芒照得随从都红得发紫。他们一人发迹,随从都能得到油水。老板管辖的教区越大,宠信分掌的地盘也就越大。况且,还有罗马在。一名主教有机谋晋升为大主教,一名大主教有机谋晋升为红衣主教,就可能进而当上教皇选举团的秘书,就可能跻身于教会最高法庭,佩戴表明身份的绣黑十字架的白呢披带,当上陪审官,再进而成为教皇侍从,再进而成为教廷官员,只需跨一步,就能从大主教升为红衣主教,而从红衣主教到教皇,只要把红衣主教的选票集中烧毁的工夫就够了[54]。凡是戴着圆帽的教士,都可以幻想戴上教皇的三重冠。如今,神父是唯一能照例成为国王的人,又是何等尊贵的国王!那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因此,一所神学院,是何等有效的培植野心的苗圃!多少见人就脸红的唱诗班的孩子,多少年轻的神父,头上都顶着佩莱特[55]的奶罐!野心又多少容易化为使命,谁知道呢?也许诚心诚意,错而不觉还自迷其中!

    卞福汝主教又朴实又穷困,与众不同,不属于头戴大法冠之列。这情况一目了然:他身边根本没有年轻教士。大家都知道,在巴黎“他吃不开”。没有一个年轻人想把自己的前程寄托在这个孤独的老人身上。没有任何发为幼苗的野心会如此愚蠢,会在他的荫庇下生长。他的那些议事司铎和副主教,全是和善的老头,跟他一样有些土气,和他一样困守在这个教区里,无路通往红衣主教的职位;他们很像他们的主教,唯有一点不同:他们是完事的人,他是成事的人。刚出神学院校门的青年,分到卞福汝主教手下任职,都明显感到不可能成长壮大,纷纷走门路尽快离开,投向艾克斯或欧什的大主教。因为,我们再重复一次,谁都想要发迹高升。陪伴一个过着清心寡欲生活的圣徒,是相当危险的;他可能把无可救药的穷困症传染给你,害得你腿关节僵硬,难以往前行进,总之,你不得不更加克制自己。有鉴于此,大家都逃避这种癞疥似的德行。这就是为什么卞福汝主教的周围冷冷清清。我们生活在阴暗的社会里。要飞黄腾达,这就是自上贯彻下来的慢性腐蚀教育。

    顺便说一句,飞黄腾达,是一件相当丑恶的东西。它貌似才能,实为欺世盗名的冒牌货。在大众的眼里,成功和出人头地几乎是一码事。成功,这个才能的假象,有一个上当者:历史。唯独尤维纳利斯[56]和塔西佗[57]对此有微词。在当今时代,有一种几乎是正宗的哲学,到成功的门下甘为仆役,穿上成功的号服,卑躬屈膝地效命。飞黄腾达吧,这就是学说。风云得意就意味本事才干。你中了彩票,就被视为一个精明的人。谁得势谁就受人尊敬。生来命好,什么都不成问题。交上好运,其余的也就顺理成章了。只要万事亨通,就能身价百倍。除了反响要延续上百年的五六个重大例外,当今推崇的仅仅是短视。镀金即真金。谁撞上大运没关系,只要飞黄腾达就是好家伙。俗物犹如一个老那喀索斯[58],自我欣赏而又为俗物鼓掌。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方面,只要达到目的,就立刻赢得众人喝彩,被夸为旷世奇才,被誉为摩西、埃斯库勒斯、但丁、米开朗琪罗,或者拿破仑。一个公证人摇身一变成议员;一个假高乃依写了一部假的《提里达特》;一名太监居然掌握整个后宫;一个从军的小市民偶尔打了一个划时代的大胜仗;一名药剂师发明了纸板鞋底,当成皮底鞋卖给桑布尔—默兹军队,挣了四十万利弗尔年金;一个货郎娶了“高利贷”,这一公一母生下七八百万;一名传教士因为摇唇鼓舌而当上主教;一个大户人家的总管退职时成为巨富,便被擢用为财政大臣。上述种种,世人都称作天才,如同说穆斯克东[59]的嘴脸非常俊美,克洛狄乌斯[60]的仪表十分庄严。他们把烂泥塘中鸭子的爪印,和苍穹上的星辰混为一谈。

    十三 他所信的

    在宗教观念上,我们对迪涅主教先生无需探测。我们面对这样一颗心灵,只能油然而生敬佩。完全相信他的心地正直。况且我们也认为,只要具备了某些品质,人就可能在不同的信仰中发展各种美德。

    那么,他如何看待这种教条那种奥义呢?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只有接纳赤裸裸灵魂的坟墓才一清二楚。但是有一点我们能够肯定,信仰上碰到难题时,他从不采取口是心非的解决办法。钻石绝不可能腐烂。他是竭诚相信的。他常说:“相信天父。”[61]而且,他行善所得的种种满足,既无愧于良心,又能喃喃说道:你和上帝同在。

    我们认为应当指出的是,不妨说在他的信念之外,在他信念的界外,还存在极度的爱心。正因为如此,“因为深深爱过”[62],他才被那些“持重的人”“严肃的人”和“理智的人”看作是脆弱的。在这个可悲的世界上,私心都打着博雅的旗号,最喜欢卖弄“持重”“严肃”“理智”这类字眼。极度的爱心是什么呢?这是一种平静的善意,正如我们在前面指出的,他不仅爱及所有人,有时还爱及生物。他待人接物毫无鄙夷之态,对上帝的创造物一向宽容。任何人,甚至最善良的人,身上总是不自觉地存留一分对动物的狠毒,这也是许多教士所特有的,然而,迪涅主教却绝无这种心肠。他固然没有达到婆罗门教的那种境界,但似乎深思过《传道书》上的这句话:“谁知道动物的灵魂归宿何处?”外形的丑陋、本性的扭曲,都不会引起他的惶惑和气愤。他只是非常感慨,往往油然而生怜悯之心。他那沉思默想的神态,仿佛要超越表象,进一步探究生命的前因后果。还有时,他仿佛请求上帝减轻罪罚。他常以语言学家研读一本古籍的眼光,心平气和地观察自然界还存在的大量混乱现象。遐想中,他嘴里时常冒出怪诞的话。一天早晨,他在园子里散步,以为独自一个,没有瞧见跟在他身后的妹妹;他突然停下脚步,注视地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一只黑色大蜘蛛,毛乎乎的,样子很吓人。他妹妹听见他说:

    “可怜的昆虫!这不是它的过错。”

    这种好心肠近乎神圣的孩子话,有什么不可以讲的呢?就算幼稚吧,可是这种崇高的幼稚,正是圣弗朗索瓦·达西斯的马克—欧雷勒的所作所为。有一天,他怕踩死一只蚂蚁,还扭伤了脚腕子。

    这位正直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有几次,他就在园子里睡着了,那情景真是令人无限敬仰。

    据说,在青年乃至壮年时期,卞福汝主教是个好冲动的,也许有点粗暴的人。他这种普施万物的仁慈,与其说是本性,不如说是一种伟大的信念在生活过程中,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点滴积淀而成的。须知滴水穿石,人心亦然。滴穿的洞不会消失,心中的积淀也磨灭不了。

    我们好像已经说过,到了1815年,他有七十五岁了,但是看上去不像过六十岁的人。他个头不太高,身体有点肥胖;为了减肥,他喜欢走远路,而且步履矫健,脊背只是略显弯曲。我们举出这种细节,无意得出任何结论。格列高利十六世[63]到了八十岁高龄,身子还挺得直直的,笑容可掬,但他仍不免是一个坏主教。卞福汝主教有一副人们所说的“英俊的相貌”,但是他为人十分和蔼可亲,就让人忽视了他的英俊相貌。

    他交谈时,像孩子一样快活,我们已经说过,这是他的一种神采;别人在他身边,毫无拘束之感,就觉得他周身都施放着快乐。他的肌肤红润,满口洁白的牙齿完好无损。他的笑容十分明朗,显出一副坦荡而平易近人的神态。这种神态在一个青年身上,人见了就会说:这是个好小子。如果在一个老者身上,人见了就会说:这是个慈祥的老人。我们还记得,当年他给拿破仑的印象就是这样。初次见面给人的印象,的确像个慈祥的老人。然而,如果跟他一起待上几小时,只要稍稍留意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态,慈祥的老人就会逐渐变样,呈现出一种难以描绘的威严之态;他那宽宽的严肃的额头,本来因白发苍苍就显得庄严,在沉思中就倍加庄严了。慈祥中显示出来的威严,并不妨碍慈祥继续发光;我们目睹一位含笑的天使缓缓张开翅膀,同时又笑容不敛,就会产生类似激动的心情。敬意,一种难以言传的敬意,逐渐侵入你的肌体,升到你的心田,你会感到面对一颗久经磨炼的、宽厚而坚强的灵魂,其思想无比宏大,因而只能是温柔的了。

    正如我们看到的,祈祷、祭祀、施舍,安慰伤心的人,种植一块园地,广施友爱,节俭生活,热情接待,克己为人,保持信心,研究,工作,这些事充满了他生命的每一天。“充满”一词十分恰当,自不待言,主教的每一天非常充实,满满装着善良的念头、善良的言语和善良的行为。然而,到了夜晚,等两位妇人回房休息之后,他睡觉前如果由于天气寒冷或者下雨,未能到园子里待一两个小时,那么这一天还不算完整。仰望夜空的壮观景象,通过静思准备入睡,这对他来说,似乎成为一种仪式了。有时,夜已很深了,两位老妇人如果还未睡着,就能听见他走在小径上缓慢的脚步声。他在园子里,单独面对自己,聚精会神,心情平静,唯有崇拜之意,他对照内心的恬静和太空的静谧,在黑暗中感慨星斗可见的光辉和上帝不可见的光辉,心灵敞开接受从“未知”降落下来的思想。在这种时刻,夜间开放的鲜花奉献芳香,他也献上自己的心:这颗心在夜空的繁星中,就像点亮的一盏灯,忘情地放射光芒,融入整个大自然的辉光中;也许他本人也说不清思想里发生了什么,仅仅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飞升,又有什么东西降到他身上。灵魂的冥奥渊深和宇宙的冥奥渊深,两者神秘地交流。

    他想到上帝的伟大和存在,想到无穷的未来这种奇异的神秘,也想到无穷的过去这种更为奇异的神秘,还想到他眼前朝各个方向延展的所有无限,但是并不想理解,只是观察这种不可理解的现象。他并不研究上帝,只觉得上帝光辉耀眼。他考虑原子的奇妙遇合赋予物质以形貌,确认并显示力量,在统一体中创造出个体,在空间中创造出比例,在无限中创造出无穷数,并且通过光制造美。不断遇合又不断分解,这便是生和死。

    他背靠衰朽的葡萄架,坐在一条木凳上,透过果木瘦枝曲蔓的暗影,仰望着繁星。这一角园地,被木棚仓房占据,草木少得可怜,但是对他来说,这已经十分宝贵而足够了。

    这位老人还希求什么呢?他生活中极少闲暇,那一点闲暇时间,也是白天用来侍弄园子,夜晚用来静观冥想。园地虽然狭小,但是上有天空,不是足够用来崇拜上帝,轮番观赏他那最美妙的作品和最卓绝的作品吗?的确,这已是应有俱有,还渴求什么呢?小小的园地足供散步,无际的天空足供遐想。脚下,可供培植和采摘;头上,可供探究和思索。地上几朵鲜花,天空所有星辰。

    十四 他所想的

    最后说几句。

    这种详细叙述的方式,尤其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如果用一个时髦的字眼来说,很可能把迪涅的这位主教描绘成“泛神论者”,还会让人相信,对他或褒或贬,他身上体现我们时代所特有的一种个人哲学。这类个人哲学思想,往往在孤独者的头脑里萌发,扎根长大,在那里取代宗教。我们要强调指出,凡是认识卞福汝主教的人,绝不会无端产生这种看法。指导这个人的是心灵。他的智慧是由心灵放射的光构成的。

    毫无系统,却有许多善事。探赜索隐,往往令人迷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费神去探求世界末日的情景。使徒可以勇往直前,而主教则必须谨慎从事。也许他有自知之明,不去过分探究应由大智大勇的人考虑的问题。奥秘的大门,能引起神圣的恐惧;那些幽暗的门大敞四开,然而却有一种声音,对你这生命的过客说:不要进去。闯进去就要大祸临头!而那些天才,可以说超越了教义,在抽象概念和纯思辨方面又沉到闻所未闻的深度,他们就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见解。他们的祈祷大胆地挑起争论,他们的崇拜也提出质疑。这里却是直截了当的宗教,对于试图往上攀登的人来说,则步步有惊险和责任。

    人的遐思绝无止境,而且冒着危险,分析并深入探究自己想象的奇妙境界。由于类似反光的作用,几乎可以说,这种遐思也会令大自然目炫:我们周围的世界要反射,瞻仰者很可能也被瞻仰。不管怎样,大地上确实有些人——难道是人吗?他们在梦想的幽邃视野中,清楚望见绝对存在者的高峻,在触目惊心的幻象中望见无极山峰。卞福汝主教根本不是这类人,他不是天才。他还颇为惧怕那些绝顶聪明的人,他们中间有几个大名鼎鼎,如斯威登堡[64]和帕斯加尔[65],反被聪明所误,精神逐渐失常了。那种宏伟的梦想,当然有其精神上的功效,通过艰险的道路,就能接近理想的完美境界。然而,卞福汝主教却走了一条捷径:福音书。

    卞福汝主教无意将自己的法衣弄出以利亚[66]袍的纹褶,他不投射一线未来之光,却照亮黑暗世界的沧桑,也不想把事物的微光聚成火焰;他一点也没有先知的气味儿,一点也没有占星术士的气味儿。这颗质朴的心唯有爱,仅此而已。

    说他把祈祷推向一种超乎常情的渴望,这是有可能的;然而,只有超常的爱,才可能做超常的祈祷。如果说离开经文的祈祷就是异端,那么,圣女泰蕾丝和圣徒哲罗姆全成为异端了。

    他经常关心痛苦呻吟和奄奄待毙的人。在他看来,寰宇就是无边的病痛;他感到无处不在发烧,无处不按出痛苦的脉搏,但他并不想猜透这个谜,只是勉力包扎伤口。万物惨不忍睹的景象,在他身上激发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他全部心思都用来寻求同情和安慰的最好办法,既为他自己,也为了启发别人。对这位世间少有的善良神父来说,一切生存物都是他力图安慰悲伤的永久的缘由。

    多少人奋力挖掘黄金,而他则奋力挖掘怜悯。普天下的悲惨就是他的矿藏。随处可见的痛苦,无不是他行善的机会。“你们彼此相爱吧!”他说诚能如此,也就满足了,再也无所祈愿,这就是他的全部学说。那个以“哲学家”自诩,前边提过姓名的元老院元老,有一天对主教说:“瞧瞧这世上的情景吧:人人纷争,混战一场;谁最强大,谁就最聪明。你那句‘你们彼此相爱吧’,简直是蠢话。”——“嗯,”卞福汝主教并不同他争论,只答道,“如果这是蠢话,那么灵魂应当隐藏在里边,就像珍珠隐藏在牡蛎中那样。”他本人就隐藏在那句话里,在那里面生活,感到完全心满意足,置而不顾既诱人又骇人的那些重大问题、空而论道的那种不着边际的远景、形而上学的那种危岩绝壁;总而言之,命运、善与恶、生灵之间的争战、人的意识、动物若有所思的昏昧、死后的转世、坟墓所容纳的生存回顾、难以理解的移情——相继不断的爱移向今生今世的我、本质、实体、虚无和存在、灵魂、本性、自由、必然等等,所有那些深奥的焦点问题,都留给上帝的使徒和不信上帝的虚无论者;绝高遥深的问题,由人类智慧的大天使们去探索;万丈深渊,由卢克莱修[67]、摩奴[68]、圣保罗和但丁观望,他们的目光如雷电,凝神注视,仿佛要让星辰跃现在无限中。

    卞福汝主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看到神秘问题的表象,并不想深究,也不推波助澜,以免扰乱自己的思想,只是在心灵里,对虚无缥缈的东西怀着深深的敬意。

    第二卷 沉沦

    一 一天行程的傍晚

    1815年10月初,约莫日落前一个小时,有位行客走进小小的迪涅城。在这种时分,只有寥寥无几的居民还站在窗口或门口,他们望见这个行客,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很难遇见比他衣衫更褴褛的行人了。此人中等个头,身体粗壮,正当壮年,看样子有四十六岁至四十八岁。头戴一顶皮檐鸭舌帽,遮去流汗的、风吹日晒黑了的半张脸。身穿黄色粗布衫,领口搭了一个小银锚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领带皱巴巴的像根绳子;蓝色棉布裤已经很旧,一个膝头磨白,另一个膝头磨出窟窿;外罩十分破旧的灰色外套,一个袖肘上用粗线补了一块绿呢布;背上有一个崭新的军用袋,装得满满的,袋口紧紧扎住;他手里拿一根多节的粗棍,脚上没有袜子,直接穿一双打了铁掌的鞋;他的头发短短的,胡须长得很长。

    浑身破烂不堪,再加上汗水、热气、风尘仆仆,给他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肮脏。

    他推成平头,但是头发又开始长了,都竖起来,仿佛有一段时间没理了。

    谁也不认识他,显然只是一个过路人。他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南边来的。可能是从海边来的。因为,他进迪涅城所走的街道,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前往巴黎的路线。这个人肯定走了一整天,样子十分疲惫。城南老镇的一些妇女,看见他停在加桑迪大街的树下,并在林荫道尽头的水泉喝水。他一定渴极了,因为在后边跟随的那些孩子,看见他走了二百步远,到了集市广场又停下,对着水泉喝水。

    他走到普瓦什维街拐角,便朝左手拐去,径直走向市政厅,进去之后,过了一刻钟又出来。一名宪警坐在门旁的石凳上——3月4日,德鲁奥将军正是站在那个石凳上,向惊慌失措的迪涅居民宣读瑞安海湾宣言[69]。那汉子摘下帽子,冲那宪警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那宪警没有回礼,只是定睛注视他,目送了一程,便走进市政厅。

    当时,迪涅城有一家华丽的旅馆,叫作“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老板名叫雅甘·拉巴尔,因为是另一个拉巴尔的亲戚,在本城很受尊敬。另外那个拉巴尔,当年曾在精锐骑兵队伍服过役,后来就在格勒诺布尔开了“三太子”旅馆。在皇帝登陆期间,关于那家“三太子”旅馆有许多传闻。据说在1月份,贝尔特朗将军装扮成赶车老板,在那一带频繁来往,向一些士兵颁发十字勋章,大把大把向市民散发拿破仑金币。其实,皇帝进入格勒诺布尔城时,曾拒绝在市府公馆下榻,他谢绝时对市长说:“我要到我认识的一个好汉那里去。”于是他去了“三太子”旅馆。就这样,“三太子”旅馆的拉巴尔的大名传到方圆二十五法里之外,一直光耀到“柯耳巴十字架”的这个拉巴尔。本城人提起他就说:“他是格勒诺布尔那个拉巴尔的堂兄弟。”

    且说那汉子走向当地最好的这家旅馆,进入临街的厨房,只见所有炉灶都生了火,壁炉里的火很旺。老板同时也是掌勺的厨师,他正在炉灶和炒锅之间忙碌,给车老板准备丰盛的晚餐,隔壁就传来那些车老板谈笑的喧哗声。凡是旅行过的人都知道,谁也没有车老板吃得好。一根长铁扦上插着几只白竹鸡和雄山雉,中间插着一只肥肥的土拨鼠,正在火上转动烧烤;炉子上则炖着两条洛泽湖的大鲤鱼和一条阿洛兹湖的鳟鱼。

    店主听到门打开,走进一位新客,没有从炉灶抬起眼睛就问道:

    “先生要什么?”

    “吃饭睡觉。”那人答道。

    “再容易不过了。”店主又说道。这时,他回过头来,从头到脚打量一下旅客,便补充一句,“交现钱。”

    那人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大皮钱包,答道:

    “我有钱。”

    “那好,这就伺候您。”

    那人把钱包放回兜里,卸下行囊,撂在靠门的地上,手里还拿着棍子,走到炉火旁,坐到一张矮凳上。迪涅城位于山区,10月的夜晚很冷。

    这工夫,店主来回走动,总是打量旅客。

    “很快就能吃上吗?”那人问道。

    “稍等一会儿。”店主答道。

    这时,新来的客人转过背去烤火,可敬的店主雅甘·拉巴尔则从兜里掏出一支铅笔,又从靠窗放的小桌上的旧报纸上撕下一角,在白边上写了一两行字,再折起来,但是没有封上,交给一个看样子给他又当厨役又当小厮的孩子,还对着耳朵吩咐了一句,于是,那孩子便朝市政厅的方向跑去。

    那旅客一点也没有看见这场面。

    他又问了一声:

    “很快就能吃上吗?”

    “稍等一会儿。”店主答道。

    那孩子回来,又带回那张字条。店主急忙打开,就好像等候回音似的。他仿佛仔细看了一遍,接着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那旅客心神不宁,似乎在想事。店主终于跨上前一步,说道:

    “先生,我不能接待您。”

    那人在座位上猛然一挺身子。

    “怎么!您怕我不付钱吗?您要我先付钱吗?跟您说,我有钱。”

    “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为什么?”

    “您有钱……”

    “不错。”那人答道。

    “可是我,”店主却说,“我没有客房了。”

    那人平静地又说道:“那就把我安顿在马棚里吧。”

    “不行。”

    “为什么?”

    “地方全让马匹占了。”

    “好吧,”那人又说,“阁楼有个角落也行,放上一捆草。这事吃了饭再说吧。”

    “我也不能供给您饭吃。”

    这种表示,虽然说得慢条斯理,但是语气很坚定,那旅客感到事情严重了,立刻站起身。

    “哼,算啦!我可饿得要死。太阳一出来我就赶路,走了十二法里。我付钱嘛。我要吃饭。”

    “什么吃的也没有。”店主说道。

    那人放声大笑,身子转向壁炉和炉灶。

    “什么也没有!这些食物呢?”

    “这些全是定做的。”

    “谁定的?”

    “那些车老板先生。”

    “他们有多少人?”

    “十二人。”

    “这里的食物够二十人吃的。”

    “他们全定下了,预先付了钱。”

    那人重又坐下,还以原来的声调说:

    “我来到旅店,肚子饿了,我不走。”

    这时,店主俯下身,对着他耳朵,用一种令他惊抖的口吻说:“走开。”

    那旅客正弯下腰,用他棍子的包铁头往火里拨弄几块炭,他听见这话,猛地转过身,正要开口反驳,而店主却盯着看他,始终低声又说道:

    “喂,别废话了。要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现在,要我说您是什么人吗?我看见您进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于是派人去市政厅问一问,这就是给我的回答。您识字吗?”

    店主说着,就把打开的字条递给旅客:那张字条刚从旅馆传到市政厅,又从市政厅传回旅馆了。那人朝字条上瞥了一眼。

    店主沉默片刻,接着又说道:

    “我一向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走开。”

    那人低下头,拾起撂在地上的行囊,便离去了。

    他上了大街,漫无目的地走去,而且溜着墙根儿,如同一个丢了面子而伤心的人。他一次也没有回头。他若是回头,就会看见“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老板站在门口,由他所有旅客和街上行人围着,正用手指着他高声谈话,而且,从那众人惊疑的眼神里,他就能猜出他刚一到达,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整个这一场面,他一点也没有瞧见。失魂落魄的人不朝身后看,他们十分清楚,追随他们的是厄运。

    他就这样走了一阵,一直信步朝前走,穿过一条条他不认识的街道,忘记了疲劳,正像人在伤心时常有的那样。突然,他感到饥肠辘辘。天快黑了。他四下张望,看看能否发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那家华丽的旅馆拒不接待他,那么,他就找一家大众酒馆,找一家下等酒吧。

    正巧街那端点亮一盏灯;悬挂在直角形铁架上的一根松枝,映现在暮晚的白色天空上。于是,他朝那里走去。

    那的确是一家酒馆。在沙佛街开的一家酒馆。

    那行客停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窗朝里望望,只见顶棚低矮的餐厅,由桌上一盏小灯和壁炉里的旺火照明。有几个人正在喝酒,老板在烤火。一口挂在吊钩上的铁锅在火上烧得哗哗作响。

    这家酒馆也兼客店,有两个门出入。一扇门临街,另一扇门对着满是粪土的小院。

    那行客不敢从临街前门进去,溜到院子里,又停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拉起门闩,将门推开。

    “谁在那儿?”老板问道。

    “一个要吃饭和过夜的人。”

    “好哇。这里可以吃饭过夜。”

    于是,他走进来。喝酒的人全都扭头看,他一侧有灯光,另一侧有火光照着。在他卸行囊的工夫,大家打量他好一会儿。

    老板对他说:“这儿有火。锅里煮着晚饭。过来烤烤火吧,伙计。”

    他走过去,坐到炉灶旁边,将走远路磨破的双脚伸到火前,闻到锅里飘出的香味儿。他的帽子仍然压得低低的,露出半张脸;从脸上能隐约看出一种舒适的表情,但是搀杂着饱受苦难所具有的凄然神态。

    不过,他的侧影显得坚强有力,也显得忧伤。他这相貌的组合非常奇特:乍看上去低下谦卑,最后又呈现出一副凛然正色。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亮,犹如荆丛里的火堆。

    且说围着餐桌喝酒的人中间,有一个鱼贩子,他先去将马拴到拉巴尔的马棚里,然后才进沙佛街这家酒馆。也是碰巧,当天早晨,从布拉—达斯村到……(地名我忘了,想必是埃库布龙)的路上,他遇见这个一副狼狈相的行客。路上遇见时,这人看样子已经疲惫不堪,还求过让他坐到马后臀捎一段路。马贩子的回答,就是催马加快脚步。半小时之前,这个马贩子也在围着雅甘·拉巴尔的那堆人中间,他还对“柯耳巴十字架”旅馆的那帮顾客,亲口叙述了他早上那次不愉快的相遇。现在,他从座位上偷偷向店主使了个眼色。店主走过去,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刚来的行客重又陷入沉思。

    老板回到壁炉前,一只手突然按在那人肩上,对他说道:

    “你给我从这儿走开。”

    那生客转过身来,口气温和地回答:

    “唔!您知道啦?”

    “是的。”

    “另一家旅馆把我赶出来了。”

    “也同样把你从这里赶走。”

    “您要我去哪儿呢?”

    “别的地方去。”

    那人拾起他的棍子和行囊,便离去了。

    几个孩童从“柯耳巴十字架”跟来,好像守在这儿等着他,见他出了酒馆,就朝他扔石块。他气愤地回身走几步,举起棍子威胁,吓得孩子像群小鸟一样逃散了。

    他从监狱门前经过,看见门上垂着一条铁链,便上前拉响门铃。

    一个小窗口打开了。

    “看守先生,”他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说道,“您能打开门,留我住一夜吗?”

    一个声音回答:

    “监狱不是客店。您设法让人抓起来,这门才能给您打开。”

    小窗口又关上了。

    他走上一条小街,只见两侧有许多花园,其中几座只用篱笆围着,给街道增添欢快的气氛,只见花园和篱笆之间有一所小平房,窗口有灯光,他像到那家酒馆那样,先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房间很大,墙壁刷了白灰,一张床上铺着印花布床单,角落里放着摇篮,屋里还摆了几张木椅子,墙上挂着一支双响猎枪。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摆了饭食;一盏铜碗灯照见粗麻布白色台布,上面盛满酒的锡壶像银器一样闪亮,棕褐色汤盆热气腾腾。餐桌旁边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他喜笑颜开,在膝盖上颤着一个小孩。他身边坐着一位很年轻的女子,正给另一个孩子喂奶。父亲欢笑,孩子欢笑,母亲微笑。

    面对这温馨宁静的家庭场景,那个外乡人出了一会儿神。他心中想些什么呢?只有他本人才可能说清楚。也许他想到,这个愉快的家庭很可能好客,他看见洋溢幸福的地方,也许能找到一点怜悯之心。

    他极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

    里边人没有听见。

    他又敲第二下。

    他听见女人说:“当家的,好像有人敲门。”

    “没有。”丈夫答道。

    他再敲第三下。

    这回,丈夫站起来,端上油灯,走过去开门。

    这人身材高大,半务农半是工匠。他扎了一条肥大的皮围裙,一直搭到左肩上,腹部鼓起来,皮裙里边装着一把锤子、一块红手帕、一个火药壶,以及各种各样的物件,像装在口袋里一样,由一条腰带兜住。他朝后仰着头,衬衣大敞着口,露出赛似公牛的白净脖颈。他长着两道浓眉、一脸很重的黑髯须、一对金鱼眼睛,下颏尖尖的,整个相貌上,还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在自家家中的神态。

    “先生,”那行客说道,“打扰了。我付钱,您能给我喝点菜汤,让我在园中那个棚子角落里睡一夜吗?请告诉我,可以吗?我付钱行吗?”

    “您是什么人?”房舍主人问道。

    那人答道:“我从皮—穆瓦松村来,走了一整天,走了十二法里。您能接待吗?我付钱行吗?”

    “我不会拒绝一个正经人花钱投宿的,”农夫说道,“不过,为什么您不去旅馆呢?”

    “旅馆没地方了。”

    “嗳!不可能。又不是庙会赶集的日子。拉巴尔那儿您去过了吗?”

    “去过了。”

    “怎么样?”

    那行客有点尴尬地回答:“我不清楚,他没有接待我。”

    “沙佛街那家叫什么来着,您去过了吗?”

    那外乡人更加尴尬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他也没有接待我。”

    农夫的脸上换了怀疑的表情,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不速之客,突然提高嗓门,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莫非您就是那个人?……”

    他又瞥了外乡人一眼,倒退三步,将油灯撂在桌上,从墙上摘下猎枪。

    就在农夫说“莫非您就是那个人?……”的工夫,那女人已经站起身,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慌忙躲到丈夫的身后,还敞着胸口,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那外乡人,嘴里咕哝着:“错马罗德[70]。”

    所发生的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房主就像观察毒蛇一样,打量一阵那人之后,又来到门口,说了一声:

    “滚!”

    “行行好吧,”那人又说,“给碗水喝。”

    “给你一枪!”农夫答道。

    他啪的一声又把门关上,求宿人听见插了两道门闩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上窗板和别铁杠的声音。

    天色越来越黑了。阿尔卑斯山区的冷风飕飕刮起来。那外乡人借着苍茫暮色,望见临街一个园子里有一草棚,仿佛是用草皮垒起来的。他把心一横,跨过一道木栅栏,溜进园子里,走近草棚,看到它的门就是又窄又矮的洞口:这类草棚,很像养路工在路边搭的窝棚。他一定认为这确是一名养路工的窝棚,而且他饥寒交迫,饥饿只好忍了,但这至少是个避寒的场所。一般来说,这类窝棚夜晚没人住;于是他趴下来,匍匐着爬进去。里面相当暖和,地上还铺了厚厚一层麦秸。他实在太累了,一动不动,就这样躺了一会儿。继而,他觉得背上压着行囊不舒服,卸下来就是现成的枕头,于是他动手解皮背带。正在这时,旁边响起吓人的吼声。他抬头一看,只见黑暗中草棚洞口映现出一条大狗的脑袋。

    原来这是个狗窝。

    他本人身强力壮,样子又凶猛,还有棍子当家伙,拿行囊当盾牌,挣扎着退出狗窝,只是破衣烂衫的口子又撕大了。

    同样,他挥舞棍子,且战且退,不得不用剑术师所说的“玫瑰护身剑法”,逼使恶犬不敢近前,终于退出园子。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重又跨过栅栏,回到大街上,孤苦伶仃,无家可归,连个躲风避寒的地方都找不到,甚至钻进破烂狗窝里,躺在铺地的麦秸上也被赶出来。他看见一块石头,不是坐下,而是一屁股跌落在上面;一个过路人仿佛听见他恨恨说道:

    “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往前走,出了城,希望在田野上找到树木或者草堆,也好避避风寒。

    他始终低着头,走了一段时间,直到觉得远离了所有住户人家,他才举目四望。他来到一片田地中间,前面有一个矮丘,覆盖着收割后的麦茬儿,就像剃光了的脑袋。

    天边已经完全黑了;那不仅仅是夜色,还是低沉沉的乌云:乌云仿佛压着山丘,又渐渐升起,要布满整个天空。然而,月亮要升起来了,苍穹还漂浮着暮色的余光,而云彩在高空形成淡白色的圆顶,上面的微光落到大地上。

    因此,大地比天空还要亮一些,这就显得格外阴森可怕。荒凉的矮丘光秃秃的,由黑黝黝的天边衬出灰色模糊的轮廓。整个形象又丑陋又卑琐,又凄惨又狭小。无论田野还是矮丘上,都空荡荡的,只有一棵歪七扭八的树,在离这行客几步远的地方瑟瑟发抖。

    显而易见,在智慧和精神方面,这个人远远没有养成细腻敏锐的习惯,对事物的神秘现象麻木不仁。然而,在这天空中,在这座丘冈上,在这片平野里,在这棵树木的枝叶中,有一种无限凄惶的意味,他呆立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就猛然沿原路折回去了。有些时刻,大自然也显出敌意。

    他原路返回。迪涅城门已经关闭。在宗教战争中,迪涅城屡遭围困,直到1815年,老城墙两侧还有不少方形堡垒,后来才拆毁。他从城墙豁子回到城里。

    约莫晚上八点钟了。他不熟悉街道,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走着走着,又来到市政厅,继而又到神学院;经过大教堂广场时,他朝天主教堂挥起拳头。

    广场一角有一家印刷所。在厄尔巴岛由拿破仑口授的皇帝诏书,以及御林军告全军书,带回大陆时,头一版就是这家印刷所印制的。

    他精疲力竭,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就躺在印刷所门前的石椅上。

    恰好这时,一位老妇人从教堂里出来,她发现黑暗中躺着一个人,便问道:“您在那儿干什么呢,朋友?”

    他粗暴而气愤地回答:

    “您瞧见了,老太婆,我在睡觉。”

    老太婆,就是R侯爵夫人,她的确当得起这种称呼。

    “睡在这石椅上?”她又问道。

    “我拿木板当褥子,已经睡了十九年,”那人答道,“今天,我又拿石头当褥子。”

    “您当过兵吧?”

    “不错,老太婆,当过兵。”

    “为什么您不去住旅店呢?”

    “因为我没钱。”

    “唉!”R侯爵夫人说,“我的钱袋里只有四个苏了。”

    “给我就是了。”

    那人接过四个苏铜钱。R夫人继续说道:

    “您拿这点钱不够住旅店。您就没有去试一试吗?您这样过夜怎么行呢。您一定又冷又饿。总有人发善心,留您住一夜。”

    “每扇门我都敲过了。”

    “怎么样呢?”

    “到处都赶我走。”

    “老太婆”捅了捅那汉子的胳臂,指了指广场对面挨着主教府的一所矮小的房子。

    “每扇门您都敲过了吗?”她重复说道。

    “不错。”

    “那扇门敲过了吗?”

    “没有。”

    “去敲敲那扇门吧。”

    二 向明智提议谨慎小心

    这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上街散步回来,便关在自己房间里待到很晚。他正潜心著述,写一本大部头的《论义务》,可惜后来没有完稿。他细心查阅神父和神学博士就这一重大问题所发表的各种言论。他的书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全体的义务,第二部分是从属各个阶级的个人义务。大众义务为大义务,共有四种。圣马太指明四种义务:对上帝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对自己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节和三十节)、对他人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节)、对众生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节和二十五节)。对于其他各种义务,主教在别处也找到了指示和规定。在《罗马书》中,有君主和臣民的义务;圣彼得则规定了法官、妻子、母亲和青年男子各自的义务;《以弗所书》中有丈夫、父亲、子女和仆人各自的义务;《希伯来书》中规定了信徒的义务;而《哥林多书》中有处女的义务。主教勤奋地编辑,要把所有这些规定汇成和谐的一部分,以供世人学习。

    八点钟时他还在工作,一大厚本书摊在双膝上,往小方块纸上摘录,姿势很别扭。这时,马格洛太太照习惯进来,从床边的壁橱里取出银餐具。过了一会儿,主教约莫餐桌摆好了,妹妹也许在等他,他这才合上书,离开书案,走进餐室。

    餐室是个长方形的屋子,有壁炉,房门临街(我们已经说过),窗户对着园子。

    马格洛太太果真摆好餐具了。

    她一边忙乎,一边还跟巴蒂丝汀小姐聊天儿。

    餐桌靠近壁炉,上面放了一盏灯。壁炉里的火挺旺。

    不难想象,两位妇人都已年过六旬:马格洛太太又矮又胖,性情活泼;巴蒂丝汀细弱瘦长,性情温和,比她哥哥稍高一点,穿一件棕褐色绸袍,那还是1806年的流行色,当年她在巴黎买的,一直穿到现在。有时写上一页也不足以表达一种想法,而用一句俗话就能说清楚。我们这里也借用一下俗字眼:马格洛太太的样子像个“村妇”,而巴蒂丝汀小姐的神态像个“贵妇”。马格洛太太头戴卷管边儿的白色软帽,颈上挂着小小的金十字架,这是全家唯一的女人首饰了。她穿一条黑色粗呢袍,袖子又肥又短,领口露出雪白的围巾,腰上用绿带子系着红绿方格布围裙,还有同样布料的胸巾,上面两角用别针别住,脚上像马赛妇女那样穿着粗大的鞋和黄袜子。巴蒂丝汀小姐的衣袍是1806年的剪裁,半短紧身式的,加了垫肩、镶的暗扣。她戴一顶“孩童式”鬈曲假发,扣住自己的花白头发。马格洛太太看样子聪明伶俐,心地善良,两边嘴角一高一低,上嘴唇比下嘴唇厚实,这就给她添了一两分暴躁专横的神气。只要主教大人沉默不语,她就喋喋不休,态度既恭敬又有点放任。可是,主教一开口说话,她就跟老小姐一样服服帖帖,奉命唯谨了,这情景大家都见过。巴蒂丝汀小姐甚至连话都不讲,只是一味地服从和迎合。即使在年轻时候,她的相貌也不漂亮,一对蓝色大眼睛鼓出来,鼻子长而弯曲;不过,我们一开头就讲了,她的整个脸庞、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和善,她生性宽厚仁慈,而且,温暖心灵的三德,信仰、慈悲和热望,又渐渐使这种宽厚升华为圣德了。大自然只是把她造就成为羔羊,而宗教却使她成为天使。可怜的圣女!甜美的记忆风流云散啦!这天晚上主教住宅里发生的情况,巴蒂丝汀小姐后来不厌其烦地讲述,有好几个现在还活着的人连细节都能回忆起来。

    主教先生进来的时候,马格洛太太说得正起劲儿呢。她跟小姐谈一个熟悉的而主教也听惯了的话题,就是临街房门的门闩问题。

    好像马格洛太太听说有情况,她去为晚餐买食品时,在好几处听人说,城里来了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样子很凶,到处转悠,这天晚上想深夜回家的人都很可能遭劫。再说,警察局办事不力,局长先生和市长先生又合不来,都巴不得出些事端嫁祸给对方。因此,明智的人就会自己担起警察的职责,小心提防,必须仔细关门闭户,上好门闩,插得牢牢的,总之,要关紧自己的房门。

    马格洛太太特别强调最后这句话;可是,主教从他待着发冷的房间过来,就坐到壁炉前取暖,接着另有所思,并没有注意马格洛太太重点抛出来的这句话。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巴蒂丝汀小姐既要让马格洛太太满意,又不想惹兄长不快,就硬着头皮胆怯地说:

    “哥,您听见马格洛太太说的话了吗?”

    “恍恍惚惚听到一点。”主教答道。接着,他半转过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抬起由炉火照亮下颏的那张诚恳而喜气洋洋的脸,望着老女仆,问道:“说说看,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啦?我们面临什么巨大的危险吗?”

    于是,马格洛太太又把整个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无意中未免夸大了几分。据说有一个流浪汉,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危险的乞丐,这时候正在城里。他到雅甘·拉巴尔那里要住店,可是人家不肯接待。有人看见他从加桑迪大街进城,在模糊不清的街道里游荡。那个人背着行囊,领带像绳子,一副凶恶的面孔。

    “真的吗?”主教问道。

    他肯发问,就给马格洛太太鼓了劲儿:这似乎表明,主教快要警觉起来了;于是,她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

    “是真的,大人。事情就是这样。今天夜晚,城里要出事。大家都这么说。再加上,警察又不管事(重复这点不会没有作用)。生活在山区,夜晚街上连路灯都没有!出了门,哼!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跟您说,大人,喏,小姐在那儿,也是这么说……”

    “我嘛,”妹妹插言道,“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哥哥怎么做怎么好。”

    马格洛太太还说下去,就好像没人反驳似的:

    “我们说,这所房子一点也不保险,如果大人允许的话,我这就去找锁匠保兰·穆斯布瓦,请他来把原来的铁门闩重新安上。铁闩还在,说话工夫就安上了。我还要说,大人,哪怕只为了这一夜,也应当安上门闩;要知道,没有门闩的一扇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推开进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此外,平常日子,大人总是让人随便出入,甚至夜里也一样,噢,上帝啊!要进就进,都不用问一声……”

    恰好这时,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门。

    “请进。”主教应了一声。

    三 盲目服从的英勇气概

    房门推开了。

    房门猛地大敞四开,就好像有人决心用力推门似的。

    一个汉子走进来。

    这人我们已经认识了,正是刚才我们看见到处投宿的那个行客。

    他走进屋,朝前跨了一步,又站住了,还让身后的门敞着。他肩上扛着行囊,手中拿根棍子,眼神里有一种粗鲁、放肆、疲惫而狂暴的表情。在壁炉的火光中,他那样子十分丑恶,就好像魔鬼显形。

    马格洛太太连惊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了,她浑身一抖,在原地目瞪口呆。

    巴蒂丝汀小姐转过头,瞧见进屋的汉子,吓得半欠起身,继而,头又慢慢转回壁炉,瞧瞧她哥哥,于是,她的脸色又恢复沉静安详了。

    主教目光平静地注视来客。

    那人双手扶住棍子,眼睛来回打量老人和两位妇人,未待主教开口问他有什么事,他就高声说道:

    “是这样。我叫冉阿让。我是个苦役犯。我在苦役场度过了十九年,四天前刑满释放,要去蓬塔利埃。我从土伦动身,走了四天路。今天我走了十二法里,傍晚到达这地方。我持黄纸通行证,去市政厅验了,这是规定的,结果再去旅店,就被人赶出来了。我又去投另一家旅店,人家对我说:滚开!无论到哪家,谁也不肯接待我。我到监狱去,看守不给我开门。我钻进一个狗窝里,那条狗咬了我,也把我赶走,就好像它是人似的,就好像它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又跑到田野里,打算睡在星光下,可是天空没有星星。我以为要下雨了,又没有仁慈的上帝阻止天下雨,只好回城来,找个门洞避一避。在那边广场上,我躺到石板上准备睡觉,一位老太婆指着您的房子对我说:去敲敲那扇门吧。于是我敲了门。这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吗?我有钱。我有积蓄,总共一百零九法郎零十五苏,是我在苦役场干了十九年活挣的。我付钱。这有什么关系?我有钱。我累极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饿得很。您能让我留下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再加一副餐具。”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放在桌子上的那盏灯。“听我说,”他好像没怎么听明白,又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您听见了吗?我是个苦役犯。罚做苦役的罪犯。我刚从苦役场出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大张黄纸,打开来,说道,“这是我的通行证。您瞧是黄色的。拿着这东西,我走到哪儿都被人赶开。您要念念吗?我也识字,是在苦役场里学的。那里有一所学校,愿意学的就能进去。喏,通行证上就是这样写的:‘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原籍……’这对您无所谓,‘在苦役场关了十九年。因破坏性盗窃判五年。四次企图越狱,加判十四年。此人非常危险。’就是这样。人人都把我赶到外面。您呢,您愿意接待我吗?这是旅店吗?您愿意给我吃的,给我住处吗?您有马棚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去里间铺上白床单。”

    我们已经解释过,这两位妇人的服从是什么性质的。

    马格洛太太照吩咐出去办了。

    主教转向那汉子,说道:

    “先生,您请坐,烤烤火。过一会儿我们就吃晚饭;就在您吃饭的工夫,会给您收拾好床铺的。”

    至此,那人才恍然大悟,他脸上表情变了:刚才一直阴沉冷峻,现在显出惊愕、怀疑、快乐,变得异乎寻常了。他就像发了疯,说话结巴起来:

    “真的吗?什么?您留下我?您不赶我走!一个苦役犯!您称我‘先生’!您不用‘你’称呼我!你给我滚,狗东西!别人总是这么对我说。我原以为您也一定赶我走。因此,我先就说明我是什么人。啊!那位好婆婆,指点我来这儿!我有晚饭吃啦!还有床铺!有褥子和床单的床铺!跟别人一样!我有十九年没有睡在床铺上啦!您当真不让我走啊!你们真是大好人。再说,我有钱,会付账的。对不起,店主先生,您怎么称呼?您要多少钱我都照付。您是大好人。您是旅店老板,对吧?”

    “我是住在这儿的神父。”主教答道。

    “一位神父!”那人又说道,“啊!大好人的神父!这么说,您不要我钱啦?是本堂神父,对吧?这座大教堂的本堂神父?对呀!真的,我真蠢,我没有瞧您这顶圆帽!”

    他边说边把行囊和棍子放到角落里,又把通行证揣进兜里,这才坐下。巴蒂丝汀小姐和蔼地看着他。他接着又说道:

    “您有人性,本堂神父先生。您不嫌弃人。做一个善良的神父真好。这么说,您不要我付账吗?”

    “不用付账,”主教答道,“钱您留着吧。您有多少啦?您对我说过有一百零九法郎吧?”

    “零十五苏。”那人补充说。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您用了多少年挣了这些钱?”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人继续说道:“这笔钱我还一点没花。这四天我只用了二十五苏,还是我在格拉斯帮人卸车挣的。既然您是神父,我就要告诉您,我们苦役场那儿有个宣教神父。还有一天,我见到一位主教。别人管他叫大人。那是马赛的德·拉马若尔主教。他是一般本堂神父头上的本堂神父。请原谅,我不会说话,要知道,对我来说,离得太远啦!——您明白,我们是什么人!——他做过弥撒,站在苦役犯监狱的祭台上,头顶戴着金子的尖尖的东西,让中午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我们都排成队列,占了三面。在我们对面是一排大炮,火绳都点着了。我们看不大清楚。他对我们讲话,但是站得太靠里了,我们听不见。原来主教就是那样子。”

    在他说话的工夫,主教过去把还敞着的房门关上。

    马格洛太太拿着一套餐具回来,摆到餐桌上。

    “马格洛太太,”主教吩咐道,“您把这套餐具摆在靠火最近的座位上。”然后转过身,又对客人说:“阿尔卑斯山区的晚风很厉害。您一定冷了吧,先生?”

    他每次说“先生”这个词,声音又和蔼又严肃,就像好伙伴之间,那人听了总是喜形于色。称一名苦役犯为“先生”,就等于给美狄斯号船的遇难者一杯水。蒙受耻辱就渴望得到尊重。

    “这盏灯照明太差了。”主教又说道。

    马格洛太太会意,便去主教的卧室,从壁炉台上取来两支银烛台,点着放到餐桌上。

    “本堂神父先生,”那人又说,“您真好。您没有瞧不起我,让我住在您家里,还为我点上蜡烛。然而我却没有瞒您说,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是一个不幸的人。”

    主教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按住他的手。

    “您不必对我说您是谁。这里也不是我的家,而是耶稣基督的家。这扇门并不问进来的人有没有姓名,而要问他有没有痛苦。您现在受苦,又饥又寒;这里欢迎您。不要感谢我,也不要对我说我让您住在我家里。除了需要栖身之所的人,这里不是任何人的家。我要告诉您这位过路人,这里是我的家,倒不如说是您的家。这里的东西全是您的。我有什么必要知道您的姓名呢?况且,您在向我道出姓名之前,您有个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那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您早就知道我叫什么?”

    “对,”主教答道,“您就叫‘我的兄弟’。”

    “喏,本堂神父先生!”那人提高声音说,“我进来时很饿,可是您对我这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我不饿了。”

    主教注视他,说道:

    “您受了不少苦吧?”

    “唔!穿上红色囚衣,脚上拖着铁球,睡在一块木板上,忍受酷暑、严寒,要干活,做苦役,挨棍子!动不动就加镣铐,说句话就下地牢。甚至病倒了,还戴着锁链。不如狗,狗的生活要好得多!十九年啊!我已经四十六岁了。现在,又拿着黄纸通行证。就是这样。”

    “是啊,”主教接口说,“您从一个悲惨的地方出来。请听我说。比起一百个义人所穿的白袍来,一个忏悔的罪人流泪的脸,在上天能赢得更多的快乐。您离开那个痛苦的地方,如果对人怀着仇恨和激愤的念头,那么您是值得可怜的;如果怀着慈善、温良与平和的念头,那么您就胜过我们任何人。”

    这工夫,马格洛太太已经摆好了晚餐。有一盆汤,是用白水、油、面包和盐做的,还有一点咸肉、一块羊肉、一些无花果、鲜奶酪和一个大黑面包。除了主教日常食物之外,她还主动加了一瓶陈年莫福酒。

    主教的脸豁然开朗,换上热情好客所特有的快活神情,爽快地说:“入坐!”他像往常晚餐有外客那样,让来客坐在他右首。巴蒂丝汀小姐坐在他左首,她的神态完全平静而自然。

    主教按照习惯先祷告,再亲手分汤。那人狼吞虎咽吃起来。

    主教突然说道:“咦,桌上好像缺点什么东西。”

    的确,马格洛太太只摆上三套必要的餐具,然而按照这里的习惯,主教留客吃饭时,要把六套银餐具全摆在台布上。这是一种天真的陈列。在这个温馨而严肃的家庭里,这种类似奢华的雅致,显得有几分幼稚,但极富情趣,将清贫提到尊严的高度。

    马格洛太太一点就明白,她一声不响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主教要的那三套餐具,就与三位进餐的人对应整齐地摆出来,在台布上闪闪发亮。

    四 详细介绍蓬塔利埃奶酪厂

    现在,为了概述这餐饭的情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抄录一段巴蒂丝汀小姐的一封信;在写给波瓦舍夫隆夫人的这封信中,她以细腻而天真的笔调,叙述了苦役犯和主教的对话:

    ……那人根本不注意别人。他贪婪地吃着,跟饿鬼似的。然而,喝完汤之后,他却说:

    “仁慈上帝的本堂神父先生,对我来说,这些食品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得说一句,不肯让我跟他们一道吃饭的那些赶大车的,吃得比您讲究。”

    说句私话:他这种指责我听着有点刺耳。我哥哥答道:

    “他们比我累呀。”

    “不对,”那人又说道,“他们比您有钱。看得出来,您够穷的。也许您连本堂神父都不是。本堂神父您总归是吧?哼!不像话,如果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您就应该当上本堂神父。”

    “仁慈的上帝岂止公正。”我哥哥说道。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说:

    “冉阿让先生,您是去蓬塔利埃吧?”

    “要走规定的路线。”

    我想那人是这样讲的。然后他继续说道:

    “明天天一亮,我就得上路。行路实在难啊。如果说夜晚很冷,白天却挺暖和。”

    “您去的那儿是个好地方。”我哥哥又说道,“大革命时期,我的家破产了,我先逃往弗朗什—孔泰地区,靠两条胳膊干活生活了一段时间。我为人诚恳,总能找到活干,有的挑选呢。那里有造纸厂、制革厂、蒸馏厂、榨油厂、大型钟表厂、炼钢厂、炼铜厂,铁厂少说有二十家,其中四家分别建在洛德、夏蒂拥、欧丹库尔和勃尔,规模都很大。”

    我想我没有记错,这正是我哥哥说的地名,接着他中断谈话,又对我说:

    “亲爱的妹妹,我们有些亲戚不就是住在那地方吗?”

    我答道:

    “从前有些亲戚住在那儿,其中有德·吕司内先生,他在旧朝任蓬塔利埃的卫戍司令。”

    “不错,”我哥哥接上说,“可是到了1793年,我们在那儿就没有亲戚,只有自己的手臂了。我做过工。冉阿让先生,您要去的蓬塔利埃那地方,有的实业历史悠久,而且很有意思。妹妹,他们那里的奶酪厂叫果品厂。”

    我哥哥一边劝那人吃,一边详细向他介绍蓬塔利埃果品厂的情况。果品厂分两种:“大仓”是有钱人的,养了四五十头奶牛,每年夏季能产七八千奶酪饼;“合作果品厂”是穷人的,主要是住在半山腰的农民合伙养牛,共分产品。他们雇用一名制奶酪工匠,称作‘格吕兰’;那个格吕兰每三天向会员收一次奶,将数量记在双合木板上;将近4月末奶酪厂开工,到6月中旬,制奶酪工就把牛赶进山里了。

    那人吃着饭,精神就振作起来。我哥哥让他喝那瓶莫福好酒,而自己却不喝,说是那酒太贵。我哥哥向他介绍这些情况,那种开心的神情您是了解的;谈话中间,还忘不了殷勤照顾我。他一再强调格吕兰那种好行业,就好像希望不用他直截了当地建议,那人就能明白那是个安身的好地方。有件事令我吃惊。我对您讲了那是什么人。然而,在用晚餐的整个过程中,甚至在整个晚上,除了那人刚进门时,我哥哥提了提耶稣,后来就再没有讲一句话让那人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人,也没有讲一句话向那人表明我哥哥是什么人。在这种场合,似乎应当劝诫几句,拿主教压一压苦役犯,给他留下过后不忘的印象。换个别人,接待了这个不幸者,让他吃饱肚子的同时,很可能要充实他的灵魂,责备他几句,教训开导一番,或者讲几句怜悯的话,勉励他将来好好做人。我哥哥连他的籍贯和身世都没有问。因为,在他的经历中有过错,我哥哥似乎回避一切能唤起他回忆的字眼。有一阵,我哥哥正谈论蓬塔利埃的山民,说他们“接近上天,快活地劳动”,还说“他们清清白白,所以生活很幸福”;正是说到这一点,他戛然住口,怕他无心讲出的话有什么可能触犯那人的意思。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洞察了我哥哥的内心活动。他一定想到这个叫冉阿让的人受苦太多,思想负担太重,最好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相信跟别人一样,对他来说一切都平平常常,哪怕在片刻时间也好。实际上,这不正是深刻领会了慈善吗?仁慈的夫人,这种不用说教和规劝的体贴人心的态度,不是真正符合福音精神吗?一个人有了痛处,对他最好的怜悯,不就是绝不触碰吗?我觉得我哥哥心中可能就是这样想的。不管怎样,可以这么说吧,他即使不折不扣有这类想法,也丝毫没有向我流露;他像每天晚上那样,从头至尾还是老样子;他同这个冉阿让一起吃晚饭,神态举止就跟他同杰德翁·勒普雷沃先生,或者同本堂神父先生一起吃晚饭一样。

    晚饭尾声吃无花果的时候,有人敲门。是杰博大妈抱着孩子来了。我哥哥吻了吻孩子的额头,向我借了我身上的十五苏,给了杰博大妈。在这工夫,那人没有怎么留意,他不再讲话,好像十分疲倦。等可怜的老杰博家的走后,我哥哥就念了饭后经,随后又转身对那人说:“您一定需要上床休息了。”马格洛太太急忙收拾好桌子。我明白我们必须离开,好让这行客睡觉,于是我们二人上楼去了。不过,待了一会儿,我又派马格洛太太把我房那张黑森林麅子皮,送到那人的床上。夜晚很冷,这东西可以御寒,只可惜年头太久,毛都脱落了;那还是我哥哥在德国时,从多瑙河发源地附近的托特林根买的,同时还买了我吃饭时用的象牙柄小餐刀。

    马格洛太太即刻就上楼来了,我们在晾床单的屋里祈祷,然后什么也没有讲,就各自回房安歇了。

    五 宁静

    卞福汝主教向妹妹道过晚安,从桌上拿起一支银烛台,并把另一支银烛台交给客人,对他说:

    “先生,我来带您去睡觉的房间。”

    那人跟随他走了。

    从上文叙述中可以看出这所房子的布局,要出入凹室所在的祈祷室,必须穿过主教的卧室。

    他们穿过主教房间时,马格洛太太正往床头壁橱里收银器。这是她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主教将客人安顿在凹室里。床上新铺了白床单。那人将烛台放在小桌上。

    “好了,”主教说道,“好好睡一夜吧。明天早晨动身前,您再喝一杯我们这儿的热牛奶。”

    “谢谢,神父先生。”那人说道。

    这句平静的话刚一出口,他没有过渡,就突然来了个奇异的举动,如果让两位圣女看见,她们准会吓得魂不附体。直到今天我们还弄不清楚,当时究竟是什么促使他这么做。难道他要给个警告,或者发出个威胁吗?难道他只是顺从连他自己都懵然无知的本能的冲动吗?他猛然转向老人,叉起胳臂,用野蛮的目光注视着房主,粗声粗气地说:

    “啊,就这样!说了就算!您让我睡在离您这么近的地方!”

    他顿了一顿,嘿嘿狞笑了一下,又补充说道:

    “您完全想好了吗?谁跟您说我没有杀过人呢?”

    主教举目望着天花板,回答说:

    “这是仁慈的上帝的事。”

    接着,他敛容正色,嚅动着嘴唇,好像在祈祷或者自言自语;他举起右手,用两根指头为这人祝福,这人接受祝福连头也不低一低。然后他头也不回,也不朝后看看,就回自己屋了。

    凹室里有人住的时候,就拉起一大块哔叽布帘,完全把神位遮住。主教从帘布前经过时,就跪下简短祈祷一回。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园中散步,沉思遐想,凝视观望,心神完全投入伟大的神秘事物中。这些伟大神秘的事物,是夜晚上帝指给仍然睁着的眼睛看的。

    至于那人,他实在太困倦了,连舒适的洁白床单都没有享用,他照苦役犯的做法,用鼻孔吹灭了蜡烛,往床上一倒,和衣而眠,立刻呼呼大睡。

    敲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主教从园子回屋。

    过了几分钟,这所小房子里就全入睡了。

    六 冉阿让

    睡到半夜,冉阿让醒了。

    冉阿让生在布里地区的贫苦农家里。童年时没有学识字。成年之后,他在法夫罗勒当树枝剪修工。他母亲叫让娜·马蒂厄,父亲叫冉阿让,或者吾阿让,大概是外号,也是“我是阿让”的简化。

    冉阿让生性沉静,但并不忧郁,这是天生富于情感的人的特点。总之,冉阿让整个人显得昏头昏脑,碌碌无能,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他幼年就父母双亡。母亲害了乳腺炎,因诊治不当而死了。父亲和他一样,也是树枝剪修工,不幸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冉阿让只剩下带着七个子女孀居的姐姐。正是这个姐姐把冉阿让抚养成人。丈夫在世时,她一直负担弟弟的食宿。丈夫死的时候,最大的孩子才八岁,最小的一岁。冉阿让刚满二十五岁,他代行父职,协助支撑家庭,回报姐姐的养育之恩。这事做起来自然而然,就跟天职一样,即使冉阿让有时显得有点粗暴。他的整个青春,就消耗在收入微薄的重活当中。当地人从来没有听说他有过“女朋友”。他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

    傍晚回家累得要命,他一声不吭,闷头喝菜汤。就在他吃饭的时候,他姐姐让娜“妈妈”时常从他那汤盘里取出最好的东西:一块瘦肉、一片肥肉、一块菜心,给她的一个孩子吃。冉阿让呢,却总是伏在桌上,脑袋差点浸在汤里,长头发垂落在盘边,遮住他眼睛,任凭姐姐怎么做,他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在法夫罗勒,住着一个叫玛丽—克洛德的农妇,离冉阿让茅屋不远,就在小街的斜对面。阿让家的孩子饿肚子是常事,有时他们假冒母亲的名义,到玛丽—克洛德那儿借一品脱[71]牛奶,躲到篱笆后面或者小道的角落里喝起来,可是你争我抢,小女孩又喝得急,奶往往洒到罩衣上,流进脖子里。母亲若是知道了这种欺骗行为,肯定要严厉惩罚这些小骗子。冉阿让好发火又好嘟囔,但是他却背着孩子的母亲,把牛奶钱照付给玛丽—克洛德,几个孩子才没有受惩罚。

    在修剪树枝的季节里,每天他能挣二十五苏。过后他就打短工,给人收割小麦,做粗活,放牛,给人卖苦力。力所能及的活计他全干,他姐姐也干活,然而有七个小孩拖累,又能干什么呢?这是一家愁苦的人,被穷困包围,渐渐围紧。果然,有一年冬季特别艰难,冉阿让找不到活干。家中没有面包,一点面包渣儿都没有。只有七个孩子!

    法夫罗勒的教堂广场旁边有家面包店,一个星期天晚上,老板莫贝尔·伊扎博正要睡觉,忽听店前安了铁条的玻璃橱窗咔嚓响了一声。他及时出来察看,只见一条胳膊探进铁条,从用拳头打破的玻璃橱窗里抓起一个面包。伊扎博急忙赶出来,那小偷撒腿就逃;他追上去,把那人抓住。小偷已经把面包丢下了,但是胳膊还在流血。那正是冉阿让。

    事情发生在1795年,冉阿让被指控为“夜闯民宅行窃”罪,送上当时的法庭。他有一支枪,而且比世界上任何枪手都射得准;不过,他有点好偷猎,这对他相当不利。大家早有一种合情合理的成见,反对偷猎的人。偷猎者跟走私者一样,都和盗匪相去不远。然而,我们顺便要指出一点,这类人和城里那些凶恶的刽子手相比,还是有天渊之别。偷猎者生活在森林,走私者生活在山里或海上。城市腐化人,因而使人变得凶残。山林和海洋使人变得粗野,激发野性而一般不摧毁人性。

    冉阿让被判有罪。法典上有明文规定。在我们的文明里,有些时刻的确叫人胆战心寒,这就是刑法置人于死地的时刻。这是何等凄惨的时刻:社会逐斥并无可挽回地遗弃一个有思想的生灵!冉阿让被判处五年苦役。

    1796年4月22日,巴黎正欢呼意大利军团的总指挥在蒙特诺特所获的胜利;共和4年花月2日,督政府呈给五百人院的咨文中,称那位总指挥为布奥拿巴[72];就在同一天,在比塞特监狱里,给押解的罪犯扣上了长锁链,冉阿让就是锁链上的一名罪犯。当年一名监狱看守,如今年近九旬,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个不幸的人在院子北角,锁在第四条铁链的末端。他和其余犯人一样坐在地上,仿佛糊里糊涂,只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可怕。这个蒙昧无知的可怜人在模糊的思想里,也许看出过火的成分。有人在他脑后用大锤往他锁链上打铆钉,他忽然哭起来,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法夫罗勒的树枝剪修工。”接着,他边哭边抬起右手,逐渐往下比画了七下,仿佛依次摸到七个不同高度的头,让人从这动作上猜出,他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是为了供七个孩子穿衣吃饭。

    他被押解去土伦,脖子上锁着铁链,乘坐大板车,颠簸了二十七天才到达。到了土伦,他就换上红色囚衣。他从前的生活,直至他的名字,全都一笔勾销了;他不再是冉阿让,而是24601号。他姐姐怎么样?七个孩子怎么样了?谁照顾那一大家人?一棵年轻的树被齐根锯断,上面的树叶怎么样了呢?

    总是千篇一律的故事。那些活在世上的可怜人,上帝的创造物,从此以后无依无靠,无人指引,也无栖身之所,到处漂流,谁说得准呢?也许四分五散,各奔西东,逐渐隐没在凄冷的迷雾中,那正是孤独命运的葬身之地,多少不幸的人,加入人类的悲惨行列,陆续消失在那幽冥之中。他们背井离乡。村庄里的钟楼把他们忘却;田地的界石也把他们忘却;冉阿让在监狱关了几年,也同样把钟楼和界石忘记了。他这颗心上有过一条伤口,便留下一道伤疤,如此而已。他在土伦的那段时间,只有一次听人说起他姐姐。大约是在他服刑快满第四年的时候,我不记得他是从什么途径得到的音信。有个认识他们的当地人,在巴黎遇见过他姐姐。他姐姐到了巴黎,住在揉面工街,那是圣绪尔皮斯教堂附近的一条穷街。她身边只有一个孩子了,是最晚生的小男孩。另外六个孩子在哪儿?也许连她本人都不知道了。她当了装订工,每天清晨去木鞋街三号一家印刷厂上班。早晨六点钟必须赶到,如在冬季,那时候离天亮还早呢。印刷厂里有一所小学校,她每天早晨领七岁的孩子上学。只是她六点钟要到厂,而学校七点钟才开门,孩子只好在院子里待一小时,等学校开门,到了冬季,就要露天在黑暗中待一小时。印刷厂不准孩子进去,说是妨碍干活。一清早,工人经过院子时,就看见可怜的小家伙坐在石头地上打瞌睡,往往看见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伏在他的篮子上睡着了。下雨的时候,看门的一位老婆婆可怜他,让他进屋。那破屋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一架纺线车和两张木椅;孩子就在角落里睡一觉,怀里搂着猫,好暖和一点。到七点钟学校一开门,他就跑进去了。这就是有人告诉给冉阿让的情况。有一天,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一时间,就像一道闪电,一扇窗户突然打开,显现他从前爱过的那些人的命运,随即又完全关闭了;他再也没有听人提起来,音信永远断绝。他再也没有得到他们一点消息,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再也没有碰见他们,而在这悲惨故事的接续部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快满第四个年头的时候,轮到冉阿让越狱了。狱友帮他越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大家都那么做。他逃走了,在田野里自由地游荡了两天,如果说被追捕也算自由的话:他时时要回头看,听见一点动静就心惊肉跳,什么都怕,怕冒烟的屋顶,怕过路的行人,怕汪汪叫的狗,怕奔跑的马,怕报时的钟鸣,怕看得见东西的白天,怕看不见东西的黑夜,怕上大路,怕走小道,怕钻树丛,还怕打瞌睡。越狱的第二天晚上,他被抓回去了。三十六小时他没吃没睡。由于这次越狱行为,海港法庭判处延长他三年刑期,一共八年。到第六个年头,又轮到他越狱了;他利用了这次机会,可是未能逃脱。点名时发现他不见了,就放了警炮;到了晚上,巡夜的人发现他躲在一只正建造的船的龙骨里。他拒捕,但还是被监狱看守抓回去了。越狱又拒捕,根据特别法典的条文,就加判五年刑期,要戴两年双脚镣。总共十三年。到第十个年头,再次轮到他越狱。他又抓住机会,但是同样没有成功。由于这次新的企图,他又加判三年苦役。到末了,我想是第十三个年头上,他最后一次试图越狱,只逃出四个钟头就被抓回去了。逃出去四小时,加刑三年。总共十九年。1815年10月,他刑满释放。他是1796年入狱的,只为打碎一块玻璃,拿了一个面包。

    在此不妨讲一句题外话。本书作者在研究刑法和依法判罪的问题时,这是第二次遇见因偷一个面包而毁了一生的惨案。克洛德·格偷了一个面包,冉阿让也偷了一个面包。一项英国统计表明,在伦敦五件盗窃案中,有四件由饥饿直接引起的。

    冉阿让走进监狱时战战兢兢,痛哭流涕,出狱时却神情冷漠。他入狱时艰苦绝望,出狱时神色黯然。

    这颗心灵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七 绝望的内涵

    让我们试着说明。

    这些事情,社会既已做出,就应当正视。

    我们已经说过,冉阿让是个无知的人,但并不是愚蠢的人。性灵之光在他心中点亮。不幸的遭遇也有其亮光,能增强他思想中的微光。在棍棒下,在铁链下,在地牢里,在劳累中,在苦役场的烈日下,在苦役犯的木板床上,他反视良心,反躬自省。

    他为自己组成法庭。

    他开始审判自己。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无辜受害,判罪冤枉。他也承认他那是极端的行为。应当受到谴责;假如他向人家讨那个面包,也许人家不会不给;不管怎样,最好应当等待,或者通过怜悯,或者通过劳动得到那个面包。有人说,肚子饿了能等待吗?这并不完全是一种无可辩驳的理由:首先,真正饿死人的事是罕见的,其次,不管不幸还是幸运,人天生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就能长期忍受很多痛苦,而不至于丧命,因此必须忍耐;甚至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好也应当忍耐;像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不幸者,居然铤而走险,抓住整个社会的衣领,以为通过盗窃就能脱离贫困,这简直是一种疯狂的举动;不管怎么说,走出贫困而又进入卑鄙,这就是一道恶门;总而言之,他承认自己错了。

    然后他又提出疑问:

    在他毁掉一生的经历中,难道唯独他错了吗?首先,他这个劳动者没有活干,他这勤劳的人缺少面包,如果这还不算一件严重的事情的话;那么后来,有了过错又承认了,惩罚是不是太残忍,是不是太过火呢?执法方面是不是比有罪方面的过错更大呢?天平的两个盘子,惩罚的一端放的砝码是不是太重了呢?加重惩罚是不是根本不能消除犯罪,是不是会达到这种结果:扭转情势,以惩罚的过错取代犯罪者的过错,把犯罪者转化为受害者,将债务人转化为债权人,而最终把权利赋予侵犯人权的一方了?这种惩罚又因企图越狱而屡屡加重,结果是不是构成了最强者对最弱者的侵害,社会对个人的犯罪,而这种罪行天天重犯,一直延续十九年呢?

    他还想道,人类社会对其成员是否有这种权利:在某种情况下毫无道理也缺乏预见,在另一种情况下又冷酷无情富于预见,从而把一个可怜的人永远置于缺少和过分的境地,即缺少工作和过分惩罚。财富分配往往是偶然造成的,因此,最穷的人最应该受到照顾,而社会又偏偏那样对待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他提出并解决这些问题之后,就审判社会并判了它的罪。

    他判处社会接受他的仇恨。

    他认为社会应为他的遭遇负责,心想有朝一日,也许他毫不犹豫地要同社会算账。他向自己申明,他造成的损害和别人给他造成的损失,两者并不平衡;他最后得出结论,其实,对他的惩罚并非不正义,而是肯定极不公道。

    发怒可能是失常和荒唐的,而恼火也可能不对;但是,一个人只有当内心有某种理由,才会感到愤慨。冉阿让就感到愤慨了。

    再说,人类社会对待他唯有残害。他所见到的社会,总是一副自称为正义的怒容,怒视它所要打击的人。别人同他接触,只是为了伤害他。他同别人接触,对他也是一次次打击。他从童年起,从失去母亲、失去姐姐时起,就从来没有听到一句友好的话,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善意的目光。从痛苦到痛苦,他逐渐确信这一点:人生就是一场战争,而且他在这场战争中是战败者。他只有仇恨这一件武器了。他决心在狱中把这件武器磨锋利,携带出狱。

    在土伦,无知兄弟会[73]办了一所囚犯学校,向有诚意学习的那些不幸者传授最基本的知识。冉阿让就是有诚意学习的一个人。他四十岁入学,学习认字,写字,计算。他感到强化他的智力,就是强化他的仇恨。有时候,教育和智慧能助纣为虐。

    说起来令人伤心,他审判了造成他不幸的社会之后,又审判了创造社会的天主。

    他也判了天主的罪。

    在酷刑和奴役的十九年过程中,他的灵魂就这样同时升华和堕落。他一方面进入光明,另一方面又进入黑暗。

    我们已经看出,冉阿让并不是生性顽劣的人。他入狱时还是善良的。他在狱中判了社会的罪,就感到自己的心变狠了;他在狱中判了天主的罪,就感到自己变成不信教的人。

    这不能不引人深思。

    人性真能这样完全彻底地改变吗?由上帝创造的性善的人,能由人使之变恶吗?只因交上厄运,灵魂就能整个由命运重新塑造,转而变恶吗?难道人心像久住矮屋的脊背那样,在巨大痛苦的垂压下,也要蜷曲变形而丑陋,造成无法医治的残疾吗?在每个人的灵魂里,尤其在冉阿让的灵魂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原初的火花,没有一点神性的素质吗?这种原初的火花、神性的素质,在世间不朽,在上天永生,能由善发展,激扬,点燃并燃烧,放射奇光异彩,而永远也不会被恶完全扑灭。

    这是严肃而深奥的问题。任何一个生理学家,如果在土伦看见冉阿让将拖曳的锁链装在口袋里,叉着双臂,坐在绞盘的铁杆上面休息,并利用休息的时间遐想,如果看见这名苦役犯神情沉郁,严肃,默默地思索,看见这个被法律惩罚的人愤怒地注视别人,这个被文明判处的人严厉地注视天空,那么,他对上面问题的最后一个很可能回答:“没有。”

    我们并不想隐讳,善于观察的生理学家在那种场合,当然会看出一种无可挽救的绝境,他也许会可怜这个法律上的病人,然而,他甚至不肯试着给予治疗;他会移开目光,不看这颗灵魂中的空洞;他也会像但丁避而不看地狱之门那样,从这个生灵上抹掉上帝写在每人前额上的两个字:“希望!”

    我们试着分析他的这种心态,对冉阿让本人来说,是否像我们为读者试做的分析这样一目了然呢?他的精神失落的各种因素形成之后,在形成过程中,冉阿让是否看得清清楚楚呢?这个不识字的粗鄙的人是否明确地掌握,这一系列的思想带着他逐渐上升,并且下降到多少年来在他头脑的空间形成的惨景呢?他是否完全意识到自己思想的起伏变化呢?这一点我们不敢讲,甚至也不相信。冉阿让实在愚昧无知,即使饱受苦难之后,是不是仍然糊里糊涂呢?有时候,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冉阿让陷入黑暗中,他在黑暗中受罪,在黑暗中仇恨,真可以说他无往而不仇视。他已经习惯于在这暗无天日中生活,像瞎子或梦游者一样摸索。不过,由于内因或者外因,他时而会突然产生一股怒火,感到一阵难忍的痛苦,仿佛一道淡淡的迅疾的闪光,照亮他整个灵魂,而他命途上可怕的深渊和暗淡的远景,在凄惨恐怖的光里,突然在他前后左右一齐显现出来。

    闪光熄灭了,还是沉沉黑夜,他身在何处?连他自己也茫然不知了。

    这种性质的惩罚,核心是残酷无情和愚化,旨在通过愚化逐渐把人变成野兽,有时还变成猛兽。冉阿让顽固地屡次企图越狱,就足以证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怪作用。尽管企图越狱是完全徒劳而愚蠢的,但是冉阿让一有机会总要试一试,根本不考虑后果,也不考虑前车之鉴。他像一条狼,看见笼子门打开就必然逃出去。本能对他说:快逃啊!理智对他说:留下!然而,面对强烈的诱惑,理智便销声匿迹,只剩下本能了。唯独野兽的行动。他被抓回去之后,新的严厉惩罚,只能使人更加惊恐万状。

    有一个细节我们不应当漏掉,这就是他体魄强悍,监狱里没人可比。论体力,放缆绳,推绞盘,冉阿让一人顶四人。他能抬起或用后背扛极大的重物,有时就代替千斤顶:那种工具从前叫“轿子”,顺便说一句,巴黎菜市场附近的轿子山街,就是由此得名的。狱友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冉千斤。有一次,土伦市政厅正在整修阳台,阳台下有几根精美的普杰[74]雕的女像柱,其中一根脱了榫,险些倾倒;正巧冉阿让在场,他用肩膀扛住,直到其他工人赶来。

    他的身体力气大,但是尤为敏捷。有些苦役犯终日梦想越狱,最终巧妙地结合力量和技巧,掌握一门真正的科学,就是运用肌肉的科学。囚徒们无时不羡慕飞蝇和飞鸟,天天练习,想掌握一整套神秘的飞行状态。攀登陡壁,在不易发现凸处的地方找到支撑点,这对冉阿让来说如同儿戏。假如在墙角,他用脊背和膝弯的张力,同时用臂肘和脚跟卡住石头的不平处,就能像变魔术似地登上四楼,甚至爬上监狱的房顶。

    他寡言少语,也不爱笑。一年难得有一两回,他特别激动,才会笑一笑;不过,苦役犯的笑是阴惨的,好似魔鬼笑的影像。他笑的时候,仿佛久久盯着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确实在凝神专注。

    他的禀赋不健全,智力又受到摧残,感受能力不正常,他总隐约感到一种怪物附体。他匍匐在惨白幽暗的地方,每次扭转脖颈,想抬眼望一望,就感到一阵恐怖和愤怒,只见头顶层层叠叠,危乎高悬,一眼望不到顶端,如山堆积着各种事物、法律、偏见、人和事件,看不到周边,庞大得令人恐怖,这种巨大的金字塔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我们所说的人类文明。他在这麇集蠕动、时远时近的怪形体中,在高不可攀的高原上,时而看出一群东西,看出强烈光线照见的一个部位,这儿是拿着棍棒的苦役犯看守、手持战刀的警察,那边是戴着峨冠的大主教,在最高处则是头戴皇冠的皇帝,仿佛罩着阳光,令人目眩。在他看来,那远处的光辉,非但不能驱除他的黑夜,反而使他的黑夜更加阴惨幽暗了。这一切:法律、偏见、事件、人、事物,在他头上来来往往,遵循着上帝给人类文明指定的复杂而神秘的运动,在他头上行走践踏,残酷中显示一种无法形容的平静,漠然中显示一种无法形容的狠毒。堕入不幸深渊的灵魂、掉进无人敢窥探的地狱底层的不幸者、被法律摈弃的人,无不感到人类社会的全部重量压在他们头上;这个社会对于在它之外的人无比巨大,对于在它下面的人无比可怕。

    冉阿让就是在这种境地思考,他的遐想能是什么性质呢?

    如果磨盘下面的黍粒儿有思想的话,那么它所想的无疑就是冉阿让所想的。

    所有这些事物,充满鬼影的现实和充满现实的鬼蜮,终于给他造成一种难以描摹的心态。他在苦役场干活当中,有时忽然住手,开始走神儿了。他的理智比从前更成熟也更混乱,现在起而抗争了。他觉得自己的全部遭遇是荒唐的,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是不可能的。他常常想:这是一场梦!他看着站在几步远的看守,仿佛是个鬼魂;可是,那鬼魂突然给他一棍子。

    可见的自然界,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可以说对于冉阿让根本没有太阳,根本没有美好的夏天,根本没有明媚的天空,也根本没有4月清爽的早晨。真不知道平时,是什么光透过气孔照亮他的灵魂。

    最后,就我们上面所指出的尽量总括一下,用明确的结论表述,就可以这样讲,冉阿让,法夫罗勒安分守己的树枝剪修工,土伦的凶悍的苦役犯,十九年间,由于苦役监牢的逆塑造,已经具备两种坏行为的能力:第一种坏行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冒冒失失,完全出于本能,是对他所受痛苦的一种报复;第二种坏行为是严肃认真的,经过反复思考,而思考时还带着这样不幸遭遇所能产生的错误念头。他的预谋连续经过三个阶段:推理,决心,执着;要有一定毅力的人,才可能走这种过程。他的动机是日常的愤慨、心灵的苦痛、遭受不公正的深切感受、反击,甚至反击善良的、无辜和公正的人,如果世上还有这几种人的话。他的所有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就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这种仇恨在发展过程中,如果没有上天制止,到了一定时机,就会变成仇恨社会,进而仇恨人类,进而仇恨天地万物,表现为一种模糊的、持续不断和凶残的欲望,要危害,不管什么人,逢人便危害——正如我们所见,通行证上称冉阿让是“非常危险的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年复一年,这颗心灵逐渐干涸,缓慢地,却是不可避免地。心灵干涸,眼睛也干涸。直到出狱,十九年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八 波涛与亡魂

    一个人掉进大海!

    有什么要紧!航船不会停下。风继续刮着,这只可悲的船沿着规定的航线继续行驶。驶过去了。

    那人沉下去,又浮起来,他沉没不见,又浮上水面,他呼救,伸出双臂,但是人们听不见;船在大风浪里摇荡,正在全力行驶,水手和乘客们,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落水的人;那人可怜的头,在无边无际的波涛中只是一个小点。

    在茫茫的大海中,他绝望地呼救。那行驶远去的帆船,简直是游魂鬼影!他望着那只船,疯狂地望着它。它驶远了,帆影渐淡,越来越小了。刚才他还在船上,还是一名船员,他和其他人在甲板上往来忙碌,他有自己那份呼吸和阳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脚下一滑,落水了,也就完蛋了。

    他陷入惊涛骇浪中。脚下踏空,只有分开流走的海水。狂风撕裂的浪涛凶险地围住他,深渊的激流挟裹他,所有浪花在他的头周围飞溅,一排恶浪唾他,模糊的大口吞下他半个身子;每次下沉,他都隐约看见黑夜笼罩的深渊;陌生的可怕植物抓住他,缠住他的双脚,要把他拉过去;他感到自身变成苦海,变成浪花飞沫,波涛将他抛来抛去,他喝着苦汁,卑鄙的海洋极力要把他淹没,浩瀚的大海在拿他的垂死取乐。全部海水似乎都怀着仇恨。

    然而,他还在挣扎,奋力自卫,极力坚持,拼力游泳。他这可怜的力量很快就耗尽,他在与无穷的力量搏斗。

    船驶到哪里去了?在那边。影影绰绰,在幽暗的水天之间。

    狂风阵阵,浪涛向他猛扑。他举目张望,只见乌云惨淡。他在垂死中,领略浩瀚大海的疯狂。他受这疯狂的无情折磨。他听见闻所未闻的喧嚣,仿佛来自世外,不知来自什么恐怖的国度。

    云中有飞鸟,同样,人类苦难之上有天使,可是对他有什么用呢?鸟儿只会飞舞,鸣叫并盘旋,而他却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叫。

    他感到自身同时被两种无限埋葬:大海和天空;一个是墓穴,一个是殓衣。

    黑夜降临,他已经游了几小时,气力已尽;那条船,那个载人的东西在远方消失了;在暮色苍茫的无底深渊里,他孤立无援,他往下沉,全身绷紧,扭动挣扎,感到身下模模糊糊有无数看不见的怪物;他呼叫。

    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上帝何在?

    他呼叫!有人吗?有人吗?他一直呼叫。

    水上什么也没有。天上什么也没有。

    他哀求大海、波涛、海藻、礁石:天聋地哑。他哀求风暴:坚定不移的风暴只服从无限。

    他周围是夜色、雾气、孤寂、没有意识的暴风狂浪的喧嚣、无边无际起伏的惊涛骇浪。他身上唯有恐惧和疲惫。他身下唯有沉沦。没有支撑点。他联想到尸体在无边的幽冥里飘荡。极度的寒冷把他冻僵。他的双手拘挛,握紧,抓住的却是虚无。风、云、漩涡、气流、无用的星辰!怎么办啊!绝望的人气馁了,气馁的人只有等死,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他放弃了;他就这样沉沦,永生卷入阴惨惨的深渊里。

    啊,人类社会恒久不变的行程!途中要丧失多少人和灵魂!法律任凭多少人跌落葬身的海洋!阴森可怖而毫无救助!噢,精神的死亡!

    大海,就是无情社会的黑夜,往里抛弃刑法的判决者。大海,就是无边的苦难。

    灵魂,在这深渊里漂流,可能变成一具尸体。谁能让灵魂复活呢?

    九 新的伤害

    到了出狱的时候,冉阿让耳边听见这样一句奇特的话:“你自由啦!”那一刻不像真的,而且闻所未闻,一道强烈的光线,一道人世的真正的光线,突然射入他的心田。然而不久,这道光线就暗淡了。起初想到自由,冉阿让不禁目眩神摇,他以为要开始新生活。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一张黄纸通行证,究竟通向什么自由。

    围绕这一点,许多事有苦难言。他算过自己的积蓄,根据服苦役的时日,应当达到一百七十一法郎。不过要指出,他忘记十九年间礼拜天和节日都强迫休息,而他全算进去了,大约应该刨除二十四法郎。不管怎么说,这笔积蓄经过七折八扣,最后只剩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他出狱时就领到这个数。

    他根本弄不明白,认为自己受了克扣,说穿了,就是受人掠夺。

    出狱的第二天,他走到格拉斯,看见一家橙花香精提炼厂门前有人正在卸货,就上前找工打。正巧要赶活,就雇用了他。他干起来,他身体既强壮,又聪明伶俐,干活又卖力,看来老板很满意。就在他干活的时候,一名警察经过,注意到他,要他出示证件。他只好拿出黄纸通行证。检查完之后,冉阿让又接着干活。先头他问过一个工友,干这种活一天挣多少钱,那人回答说:“三十苏。”第二天早晨他还要赶路,于是当天晚上去见老板,请求付工钱。老板一句话没讲,给了他二十五苏。他要求如数付给,老板就回答说:“给你这些就够意思了。”他坚持要补足。老板一瞪眼,盯着他说:“小心进局子[75]。”

    这次,他又感到自己受人掠夺了。

    社会,政府,克扣他的积蓄,就是大笔掠夺他。现在,又轮到这家伙小笔掠夺他。

    释放并不等于解放。他离开监狱,却没有摆脱罪名。

    这就是他在格拉斯的遭遇。至于到了迪涅,别人如何接待他,我们已经看到了。

    十 人醒来

    大教堂的钟敲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冉阿让醒来了。

    促使他醒来的原因,是床铺太舒服了。将近二十年他没有在床上睡觉,这次虽然和衣而卧,但是感觉太新奇,反而打扰了睡眠。

    他睡了四个多小时,已经歇过乏来。他早已习惯不在睡眠上多花时间了。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向四周望了一阵,又合上眼睛,想重新入睡。

    如果白天感触太多,思虑重重,那么可以入睡,但是醒来就再难入睡了。睡意初来容易,再来就难了。冉阿让就是这种情况。他再也睡不着了,就开始想事。

    他正处于思想混乱的时候,头脑里思绪乱纷纷的。往事和刚刚经历的事一齐涌上心头,混杂交错,乱作一团,丧失各自的形状,又无限膨胀起来,继而又倏忽消失,仿佛沉入汹涌的浊流中。他想到许多事情,其中有一个念头挥之又来,反复出现,驱逐其他所有念头。这个念头,我们这就点明:他注意到了马格洛太太摆到餐桌上的六副银餐具和大汤勺。

    六副银餐具缠住他的思想。东西就放在那儿——只有几步远。他经过隔壁房间来这屋睡觉的时候,就瞧见老女仆将餐具放进靠床头的小壁橱里。他特别注意看了那个壁橱:从餐厅进来,靠右首。那些餐具很粗大,都是旧银器。再加上大汤勺,少说能卖二百法郎。这可是他十九年所挣的钱的两倍。——当然官府若不掠夺,他本可以多挣一些。

    他的思想起伏动荡,犹豫不决,斗争了足足一小时。三点钟敲响了。他又睁开眼睛,一屁股坐起来,伸手摸了摸他放在屋角的旅行袋,然后,他垂下双腿,两脚沾地,不知道怎么就这样坐在床上了。

    他保持这种姿势,发了一阵呆。整所房子都在沉睡中,独有他醒着,坐在黑暗里,有人若是看见,肯定会毛骨悚然。忽然,他弯下腰,脱掉鞋子,轻轻放到床前的席子上,继而又恢复原来发呆的姿态,一动不动了。

    在这种邪恶的思考中,刚才那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不停地折腾,进进出出,给他造成一种压力。继而,不知为什么,他还想起一个人,而且这个念头像梦想那样不由自主而又固执:他想到一个叫布列卫的苦役犯,是在苦役场认识的;那人穿的裤子只有一根用线绳编织的背带。那根背带上的棋盘图案,就不断地出现在冉阿让的脑海里。

    他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待下去,如果不是挂钟敲了一下——是报一刻或者半点,也许会待到天亮。钟响仿佛对他说:走吧!

    他站起来,又迟疑了片刻,侧耳听了听,房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他小步径直走向隐约可见的窗户。夜色还不算太暗,正是望月,但风吹大片大片乌云飞驰,时时遮掩。月亮时隐时现,因此窗外时暗时明,而屋内也有点微光,足够给屋里人照亮走动;不过,由于云影的关系,屋里的微光也断断续续,就好像凭气窗透光的地下室,因过往行人而室内忽明忽暗。冉阿让走到窗前,察看窗户。窗户对着园子,没有安铁栏,只按当地习惯,用一个小插销关着。他打开窗户,但是一股冷空气突然涌进屋,他又赶紧关上。他观察园子而眼神那么专注,不像观察而像研究了。园子有一道白色围墙,墙头相当低,容易翻越。园子尽头,均匀排列的树冠依稀可辨,表明墙外是一条林荫路或者栽有树木的小街。

    他观察了一下之后,便做了一个决心已定的动作,返身回来,拿起并打开旅行袋,伸手进去摸索,掏出一样东西撂到床上,又将自己的鞋装进袋中一个隔兜里,再把整个口袋扎好,放到肩上,齐眉戴上鸭舌帽,摸到他的棍子,拿过去放到窗户一角,回到床边,毅然决然地抓起刚才撂在床上的东西。那好像是一根一端磨尖的短铁棍,就跟标枪一样。

    黑暗中看不清楚,难说铁棍磨成那样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是一根撬杠吧?也许是一根冲子吧?

    如果在白天,就能认出那不过是一支矿工用的烛扦。当时常派苦役犯去土伦周围的山上采石头,因此,他们有矿工的器械也是常事。矿工烛扦是用粗铁条做的,下端呈尖锥状,可以插进岩石缝里。

    他右手操起烛扦,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朝隔壁的房门走去,我们知道那是主教的房间。到了门口,他发现房门虚掩着。主教根本就没有插门。

    十一 他干的事

    冉阿让侧耳听了听。没有一点动静。

    他推门。

    他用手指尖推门,轻轻地,就像要进屋的猫那样,悄悄地又胆怯地推门。

    门被推动了,没出一点声响,不易觉察地开大了一点缝儿。

    他等了一下,接着第二次推门,这次胆子大些了。

    房门无声地继续开启,现在足能容人通过了。然而,门旁有一张小桌子,和门形成碍事的角度,挡住去路。

    冉阿让看出难以通过,无论如何还要把门开大些。

    他打定主意,再第三次推门,比前两次用劲儿更大了。这回,一个润油干了的门合页,在黑暗中突然吱扭发出一声嘶哑的长音。

    冉阿让浑身一抖。门合页的响声传到他耳中,仿佛特别响亮,犹如最后审判的号角。

    开头由于幻觉的扩大,他几乎想象这门合页活起来,突然有了巨大的生命力,像狗一样狂吠,要向大家报警,要把睡觉的人叫醒。

    他住了手,浑身发抖,不知所措,踮起的脚跟也落了地。他听见太阳穴的脉搏怦怦作响,就像打铁的两只大锤,只觉得胸中呼出的气息像空穴的风声。愤怒的门合页这声断喝,好似地震一般,他认为不可能不震动整所房子;他推开的门发出警报,发出呼号;那老人要起来,那两个老太婆要喊叫,邻人要来救助;用不了一刻钟,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警察也要出动。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完蛋了。

    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

    几分钟过去了。房门完全敞开了。他壮着胆子朝房间里望一眼,里边什么也没有动。他侧耳细听,这所房子也没有一点动静。上锈的门合页的响声没有惊醒任何人。

    初遇的危险过去了,但他内心仍然惊恐万状。然而,他并不退却。甚至在他以为自己完蛋了的时候,他也没有往后退。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了结。他朝前跨了一步,进入隔壁房间。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见散乱的有些模糊不清的形状,如在白天就能看出,那是放在桌上的零散纸张、展开的对开本书、摞在凳子上的书籍、搭着衣服的一把安乐椅、一张祈祷凳,而在此刻,这些东西都成为黑糊糊的角落和白蒙蒙的场所。冉阿让小心翼翼地朝前走,避免碰着家具,他听见主教在房间里端睡觉,发出均匀平静的呼吸。

    他猛地站住,已经到了床前,没料到这么快就走到了。

    大自然有时以其姿态和景象参与我们的行为,显示一种深沉而聪明的契合,就好像要促使我们思考似的。大约半个钟头以来,一大片乌云遮住天空;就当冉阿让站到床前的时候,乌云突然散开,好像特意让一束目光射进长窗,忽然照亮主教那张苍白的脸。他睡得十分安稳,在床上几乎和衣而眠,因为下阿尔卑斯地区夜晚很冷。他穿着一件长袖棕褐色毛衣,头仰在枕头上,是一种完全放松休息的姿势;戴着主教指环的手垂在床外,那是只完成了多少善事和圣事的手啊。他脸上表现隐隐显示满足、期望和至福至乐。那不仅是一种笑容,还几乎神采奕奕;那额头难以描摹,反射着肉眼看不见的灵光。正义者的灵魂在睡眠中,正瞻仰神秘的天空。

    这天空的一束反光射在主教身上。

    这额头同时也是通明透亮的,因为这天空也在他心中。这天空,就是他的良心。

    可以这么说,月光射来,与主教内心的明光重合的时候,他的睡容就好像罩在灵光中。不过,这灵光始终非常柔和,而周围半明半暗,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氛围。这天空的月亮、这沉睡的自然、这纹丝不动的园子、这十分宁静的房舍,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给这圣贤可敬的睡容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庄严,并以一种崇高安详的光环,罩住这头白发和闭着的眼睛,罩住这张唯有期望唯有信赖的面孔,罩住这老人的头和这孩子的睡眠。

    在这如此圣洁而不自知的人身上,可以说有一种神性。

    冉阿让站在暗处,手里拿着铁烛扦,一动不动,畏惧地看着这光明的老人。他从未见过这种情景。这种信赖令他惊慌失措。道德世界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场面了:一个心神不宁、濒于作恶的人,瞻仰一个义人的睡眠。

    这种睡眠,在这种孤独中,旁边站着他这样一个人,确实有某种崇高的意味,他隐约地,但是强烈地感觉到了。

    谁也说不清他内心的活动,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要想领会,就必须想象出最狂暴的东西面对最温和的东西。即使他那张脸,也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神色。这是一种惶恐的惊奇。他看着眼前的情景。仅此而已。但是他想什么呢?这是无从猜测的。有一点显而易见,就是他很激动,又惊慌不安。然而,他为什么这样激动呢?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老人。他那姿态和面部表情唯一明显的流露,是一种古怪的犹豫不决,就好像徘徊在两个深渊之间,即自绝和自救。他仿佛准备好击碎这个头颅,或者亲吻这只手。

    过了半晌,他缓缓地把左手举到额头,摘下帽子,又同样缓慢地放下手臂。冉阿让重又陷入冥思,他左手拿着帽子,右手拿着铁扦,粗野的头上毛发倒竖。

    在这可怕目光的注视下,主教继续安然酣睡。

    一缕月光依稀照见壁炉上的耶稣受难像:耶稣似乎向他们二人张开双臂,为一个赐福,为另一个赦罪。

    突然,冉阿让又戴上帽子,不再看主教,顺着床快步走去,径直走到挨着床头的隐约可见的壁橱;他举起铁扦,仿佛要撬锁;可是钥匙放在上面,他打开橱门,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盛银器的篮子;他抓起篮子,大步流星穿过房间,不再倍加小心,也不怕弄出声响了;他走过房门,又回到祈祷室,打开窗户,操起棍子,跨过窗台,将银器倒进旅行袋里,扔掉篮子,穿过园子,像只猛虎似的跳过围墙,逃之夭夭。

    十二 主教工作

    第二天迎着日出,卞福汝主教在园中散步。马格洛太太慌慌张张朝他跑来。

    “大人,大人,”她嚷道,“您可知道盛银器的篮子在哪儿吗?”

    “知道。”主教回答。

    “谢天谢地!”她又说道,“我不知道哪儿去了。”

    主教从花坛拾起篮子,递给马格洛太太。

    “给您。”

    “啊?”她说道,“里面空啦!银器呢?”

    “唔!”主教又说道,“原来您是找银器呀?我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上帝老天爷呀!银器给人偷啦!就是昨晚来的那人偷走的!”

    于是,动作敏捷的老太婆风风火火,转眼工夫就跑到祈祷室,进入内室,又回到主教跟前。主教则弯下腰,惋惜篮子落到花坛压折的一株吉永的特产辣根菜。他听见马格洛太太的惊叫声,又直起身来。

    “大人,那人走啦!银器给偷走啦!”

    她一边惊叫,一边察看,目光落到园子的一角,只见那里有越墙的痕迹,墙头掀掉了一块。

    “瞧!他就是从那儿走的。他跳墙到船网巷!噢!真该死!他偷走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默然半晌,继而抬起严肃的目光,和颜悦色地对马格洛太太说:

    “首先,那些银器是我们的吗?”

    马格洛太太一时语塞。主教又沉默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马格洛太太,我不该这么久占用那些银器。那本来就是穷人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显然是个穷人了。”

    “唉,耶稣啊!”马格洛太太又说道,“这不是为我,也不是为小姐。我们都无所谓。这可是为大人啊。现在,大人用什么餐具吃饭呢?”

    主教惊讶地看着她:

    “嗳!怎么这么说!不是有锡餐具吗?”

    马格洛太太耸耸肩膀。

    “锡餐具总有一股怪味儿。”

    “那就用铁盘吧。”

    马格洛太太不屑地做了个鬼脸。

    “铁盘子有一股锈味儿。”

    “那好,”主教说,“就用木制餐具吧。”

    过了一会儿用早餐,还是昨晚冉阿让就坐的餐桌。卞福汝主教一边用餐,一边让一言不发的妹妹和咕咕哝哝的马格洛太太注意,往牛奶杯里泡面包,根本用不着勺子,也不用叉子,连木制的也不用。

    “怎么想得出来!”马格洛太太走来走去,一边自言自语,“就这么随便接待一个人,还让他睡在身旁!幸好他只偷了东西!上帝啊!一想起来就叫人心惊胆战!”

    兄妹二人正要离开餐桌的时候,有人敲门。

    “请进。”主教说道。

    房门打开了,门口出现几个怪模怪样、气势汹汹的人。三个人揪住另一个人的衣领;那三人是警察,另一个人是冉阿让。

    一个带队模样的小队长站在房门旁边,他进了屋,走过去朝主教行个军礼。

    “主教大人……”他说道。

    冉阿让一直垂头丧气,好像十分沮丧,一听这种称呼,立刻愕然地抬起头。

    “主教大人!”他咕哝道,“这么说,他不是本堂神父?……”

    “住口!”一名警察喝道,“这是主教大人。”

    卞福汝主教尽管高龄,这时也尽量快步迎上去。

    “哦!是您啊!”他看着冉阿让,高声说道,“很高兴看见您。怎么回事!烛台我也送给您了,跟其他几件都是银器,您可以卖上二百法郎。为什么您没有把烛台连同餐具一齐带走呢?”

    冉阿让睁大眼睛,注视年高德劭的主教,脸上的表情用人类任何语言都难描述。

    “主教大人,”警察小队长说道,“这人讲的是真话啦?我们遇见他,看他急匆匆的样子像个逃跑的人,就把他叫住检查一下,发现他带着这些银器……”

    “于是他就对你们说,”主教笑呵呵地接口说道,“这是一个老神父送给他的,他还在那神父家住了一宿?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就把他带这儿来啦?这是一场误会。”

    “既然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放啦?”小队长又说道。

    “当然。”主教回答。

    警察放开冉阿让,而冉阿让退了两步。

    “真放我了吗?”他含混不清地问道,仿佛是在说梦话。

    “对,放你了,你没听见吗?”一名警察说。

    “我的朋友,”主教又说道,“这是您的烛台,您走之前拿着吧。”

    他走到壁炉前,拿起两支银烛台,交给冉阿让。两位妇人看着他这么做,没讲一句话,没有动一下,也没使个眼色阻挠主教。

    冉阿让四肢颤抖,他神态怔怔的,机械地接过两支烛台。

    “现在,”主教说道,“您可以放心走了。——对了,我的朋友,下次您再来,不必穿园子。您随时都可以从临街的房门进出。无论白天晚上,这扇门只搭上一根活闩。”

    他转身对警察说:

    “先生们,你们可以走了。”

    几名警察便离去了。

    冉阿让这时的样子,就好像要昏倒的人。

    主教走到跟前,低声对他说:

    “不要忘记,永远也不要忘记您向我做的保证:您用这钱是为了当个诚实的人。”

    冉阿让瞠目结舌,他根本不记得做过什么保证。主教讲这话时还加重了语气。他又郑重地说道:

    “冉阿让,我的兄弟,您不再属于恶一方,而属于善一方了。我买下了您的灵魂;我把您的灵魂从邪恶的念头和沉沦的思想中赎出来,交给上帝了。”

    十三 小杰尔卫

    冉阿让像逃离似的出了城。他脚步匆急,慌不择路,不管大道小径遇到便走,也没有发觉在田野里总在原地兜圈子。整个上午,他就是这样游荡,没有吃饭,也不觉得饿。乱纷纷的新感触萦绕心头。他感到无名火起,却又不知道冲谁发;难说他究竟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不时萌生一股奇异的柔情,每次他都想压下去,拿他近二十年来的冷酷无情与之对抗。这种状态令他疲惫。他不安地看到,不公正的惩罚毁了他一生,在他内心所形成的凶险的冷静,渐渐动摇了。他不禁想到,能用什么取而代之呢?有时,他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还不如让警察押进监狱,也免得让这事搅得意乱心烦。尽管已是晚秋,绿篱间还时有晚开的野花,他走过时闻到清香,便忆起童年往事。那些往事长久没有再现,现在几乎不堪回首了。

    整整一天,难以表述的思绪就这样在他心头堆积起来。

    太阳西沉了,照得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长影子。冉阿让坐到一片荆丛的后面,这是一大片红土平原,渺无人迹,只有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连远村的钟楼也不见。估计离迪涅有三法里。离荆丛几步远,有一条小路横贯平野。

    有人若是撞见,看他思索的神态,再看他那身褴褛的衣服,一定会感到格外可怕。他正思索的时候,忽然听见欢快的声音。

    他扭头望去,只见从小路走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看似萨瓦人,斜挎着一把手摇弦琴,背着套箱,裤子破洞里露出膝盖,是一个走村串乡的快活的乖孩子。

    那孩子唱唱咧咧,时而停下脚步,抛着几枚铜钱做“抓子儿”游戏;那几枚铜钱大约是他的全部财富,其中有一枚银币,面值四十苏。

    孩子停到荆丛旁边,没有看见冉阿让;他相当灵巧,抛起几枚铜钱,总能用手背全部接住。

    可是这回失了手,四十苏的钱币掉下去,朝荆丛滚去,到了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脚踩住。

    可是,孩子的目光盯着钱币,看见他的动作了。

    他一点也不惊讶,径直朝那人走去。

    这地方寂无一人。举目四望,平原和小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儿,只听见掠过高空的一群飞鸟的微弱鸣声。孩子背对着夕阳,在日光中,他的头发变成缕缕金丝,而冉阿让的野蛮面孔血红血红。

    “先生,”萨瓦孩子说,带着儿童那种又无知又天真的自信的口气,“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名字?”冉阿让问他。

    “小杰尔卫,先生。”

    “走开。”冉阿让说。

    “先生,”孩子又说,“把钱还给我。”

    冉阿让低下头,不再搭理。

    孩子又说:

    “我的钱,先生!”

    冉阿让的目光仍然盯着地上。

    “我的钱!”孩子嚷道,“我的白币!我的银币!”

    冉阿让好像根本没听见。孩子抓住他的外衣领摇晃,同时用力要推开踩着他那宝贝的铁掌大鞋。

    “我要我的钱!我的四十苏钱!”

    孩子哭了。冉阿让又抬起头。他一直坐着,现在眼神有点慌乱。他有点惊奇地打量小孩子,接着伸手去抓棍子,厉声喊道:“谁在这儿?”

    “是我,先生。”孩子答道,“小杰尔卫!是我!是我!请把四十苏钱还给我!请您把脚挪开,先生!”

    他恼火了,虽然人小,口气变了,几乎威胁地说:

    “哼!您的脚挪开不挪开?嗳,挪开您的脚。”

    “啊!又是你!”冉阿让说着,霍地站起来,但是那只脚始终踩着银币,他又补充说,“不要命啦,还不快逃!”

    孩子吓坏了,看着他,接着,就开始从头到脚打哆嗦,怔住几秒钟,这才撒腿拼命逃掉,没敢回头,也没有叫一声。

    不过,他跑了一段距离,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停下;冉阿让在胡思乱想中,听见他哭泣。

    又过了一会儿,孩子不见了。

    太阳也落了。

    冉阿让周围渐渐昏暗。他一天没吃东西,也许他正发高烧。

    他始终站在原地,自从那孩子逃掉之后,他就没有变换姿势。他的胸膛起伏,呼吸不均匀,间歇很长。他的目光投向十几米远,仿佛在专心研究掉在杂草中的一块蓝色旧瓷片的形状。突然,他打了个寒战,他刚刚感到夜晚的寒冷。

    他压低鸭舌帽,遮住额头,还机械地抿了抿外套并扣上,走了一步,哈腰拾起地上的棍子。

    就在这时,他瞧见四十苏的银币,有半截被他的脚踩进土里,在石子中间闪闪发亮。

    他就像触了电似的,低声咕哝一句:“这是什么东西?”接着倒退三步,站住,但是目光无法移开,仍然盯住他刚才脚踏的那一点,仿佛那闪光的东西,在黑暗中就是一只瞪着他的眼睛。

    过了几分钟,他痉挛一般扑向银币,一把抓起它,又直起身,开始向平原四周远眺,目光投向天边的每一点,他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就好像一只受惊的野兽要寻找藏身之所。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夜幕降临,大片的紫雾从暮色中升起,平原寒气袭人,一片苍茫。

    他“啊!”了一声,便急忙朝那孩子消失的地方走去。走出百十来步远,他又站住,用目光搜寻,什么也没有看见。

    于是,他全力呼喊:

    “小杰尔卫!小杰尔卫!”

    他住了声等待。

    没人应答。

    平野荒凉凄迷,四周一片空旷,只有望不穿的黑暗和叫不应的岑寂。

    一阵寒风吹来,赋予周围的景物一种阴森可怕的活力。几棵矮树摇动短小枯瘦的手臂,显示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就好像在威胁并追赶什么人。

    他又往前走,继而跑起来,但是跑跑停停,在荒野中呼喊,声音特别凄惨又特别瘆人:

    “小杰尔卫!小杰尔卫!”

    不用说,那孩子若能听见,也一定吓得要命,不敢露面。不过,那孩子无疑走远了。

    他遇见一个骑马的教士,便走上前去打听:

    “神父先生,您看见有个孩子走过去了吗?”

    “没看见。”教士答道。

    “一个叫小杰尔卫的孩子?”

    “一个人我也没看见。”

    他从钱袋里取出两枚五法郎的硬币,送给教士。

    “本堂神父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本堂神父先生,那孩子有十岁左右,我想是背着套箱,还有一把手摇弦琴。他朝那边去了。是萨瓦地方的人,您知道吗?”

    “我根本就没看见。”

    “小杰尔卫?他不是这一带村庄的人吗?您能告诉我吗?”

    “照您这么说,我的朋友,那他就是个外乡的孩子。他们经过这地方,不会有人认识。”

    冉阿让又猛然掏出两枚五法郎的银币,给了教士。

    “给您的穷人。”他说道。

    接着,他又昏头昏脑地补充说:

    “本堂神父先生,您让人把我抓起来吧。我是个窃贼。”

    教士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夹镫,催马跑掉。

    冉阿让继续朝他认定的方向跑去。

    他跑了好长一段路,左右张望,连声呼唤喊叫,可是再也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在平野上,有两三回望见像是卧着或蹲着的东西,便跑过去,近前一看却是一簇荆草,或是露出地面的一块石头。最后,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便停下脚步。月亮升起来了。他向远处眺望,最后又喊了一次:“小杰尔卫!小杰尔卫!小杰尔卫!”他的呼叫消失在迷雾中,没有唤起一点回音。他又喃喃说了一句:“小杰尔卫!”但是声音微弱,有些含混不清。这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的双膝忽然一弯,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威力,用他黑良心的重负一下子将他压垮似的;他颓然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个拳头插进头发里,脸埋在双膝之间,他喊道:

    “我是个无赖!”

    这时,他的心碎了,失声痛哭。十九年来,他这是第一次流泪。

    看得出来,冉阿让离开主教家的时候,也摆脱了他一贯的思想,一时还不明白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还故意对抗那老人的天使般的行为和温柔的话语。“您向我保证要当个诚实的人。我买下了您的灵魂。我把您的灵魂从邪恶的思想中赎出来,交给仁慈的上帝了。”这话萦绕在他的脑际。他以傲气对抗这种上天的宽宥,而傲气在人身上好似恶的堡垒。他模模糊糊地感到,那个教士的宽恕是最强大的攻势、最猛烈的冲击,给他以极大的震撼;如果他顶住了这种宽恕,那么他就会顽梗到底,至死不悟了;如果他退让了,那么他就必须放弃仇恨,放弃多少年来别人的行为在他心中积满的、他也自鸣得意的那种仇恨;而这一战,非胜即败,这是一场大决战,在他的凶恶和那人的仁慈之间展开。

    他头脑里充满这种种闪念,像醉汉一样往前走。他眼神怔忡,这样行走的时候,是否明确地领悟到,他在迪涅的奇遇可能给他带来的后果呢?他是否听到在人生的某些时候,警告或搅扰思想的这种神秘的嗡鸣呢?是否有个声音对着他耳朵说,他正经历命运的庄严时刻,他再也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从今以后,他不是做最高尚的人,就要成为最卑鄙的人,可以说,现在他必须升得比主教还要高,否则就会跌得比苦役犯还要低;如果他愿意向善,他就得成为天使,如果执意为恶,他就得化为魔鬼,是否有个声音对着他耳朵这样说呢?

    在这里,我们还要提出在别处已经提过的问题:对这一切,他在思想里是否隐约抓住点点影子呢?诚如我们讲过的,不幸遭遇是一种教育,使人增长智慧;然而,他能否理清我们在此所指出的这一切,还是值得怀疑的。他即使想到这些,也不能洞悉,只能像雾中看花,而结果他只能陷入难以忍受的、几乎是痛苦的困惑中。刚从叫作苦役场的那种畸形而黑暗的东西里出来,主教就触痛了他的灵魂,正如眼睛刚离开黑暗会被强烈的光线刺痛一样。从此向他提供的未来生活,可能实现的完全纯洁、光辉灿烂的生活,反而使他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他确实再也弄不清自己到了什么地步。正如一只猫头鹰突然看见日出一样,这个苦役犯也像被美德晃花了眼睛,一时目眩神摇。

    有一点可以肯定,而他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已不再是同一个人,他身上一切都变了,他再怎么做,也不可能消除主教对他讲过话并触动了他的事实。

    就在这种思想状态中,他遇见了小杰尔卫,抢了那四十苏钱。为什么呢?肯定他自己也解释不了:难道这是他从狱中带出来的恶念的余威,仿佛最后挣扎,是冲动的余力,就像静力学所说的“致动力”的效果吗?是这种情况,也许比这种情况还要轻得多。一言以蔽之,抢钱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只兽,正是这只兽凭着习惯和本能,愚蠢地把脚踏在银币上,尽管当时他感触万端,心智还在搏斗。等心智清醒了,才看到这种兽性的行为。于是,冉阿让惶恐地退却,惊叫起来了。

    他抢了那孩子的钱,干了一件他已经干不出来的事情,这种怪现象,只有处于他这种思想状态里,才有可能发生。

    无论怎样,这最后一次恶劣的行为,对他却产生了决定性的效果:这次行为突然穿越心智,廓清混乱,将晦暗浊重排到一边,将光明清亮排到另一边,而且作用于他那种状态的心灵,就像催化剂作用于一种混浊液体那样,使一种物质沉淀,使另一种物质变清了。

    事情一发生,他还没有自省和思考,先就像要逃命的人那样惊慌失措,他企图找到那孩子,把钱还给人家,等他明白这是徒劳而不可能的,他才停了下来,悲痛欲绝。他喊出“我是个无赖!”的时候,开始看清他的样子了,而在相当程度上,他同自身分离了,就觉得他不过是个鬼魂,面对着一个血肉之躯,正是凶相毕露的苦役犯冉阿让:手里拿着木棍,身上穿着破罩衫,身后背着装满偷来的东西的行囊,脸上一副毅然决然的阴沉相,头脑里装满了为非作歹的方案。

    我们已经注意到,过分深重的苦难,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产生幻觉。他眼前恰似一种幻景。他确确实实看见了这个冉阿让,面对着这副狰狞的面孔。他几乎产生疑问:此人是谁?而且他非常憎恶。

    他的头脑正处于汹汹纷扰,又极度平静的时刻,幻想深不可测,吞噬了现实。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却恍若看见心中的影像在体外活动了。

    可以说,他同自身面面相觑,与此同时,他穿过这种幻视,望见一种神秘的幽深之处有光亮,起初以为是火炬;再仔细观察在他心中出现的亮光,便认出那火炬具有人形,而且正是主教。

    他的良心轮番打量这样立在面前的两个人:主教和冉阿让。少了前一个,是不可能消除第二个的。这种凝望往往产生特别的效果,他幻想的时间越久,在他眼里,主教的形象就越发高大,越放光彩,而冉阿让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了。到了一定时候,冉阿让便成为一个影子,继而倏然消失了。只剩下主教一人了。

    他使这个无赖的整个灵魂充满灿烂的光辉。

    冉阿让哭了很久,热泪满面,泣不成声,哭得比女人还脆弱,比孩子还惊慌。

    就在他哭泣的时候,他的头脑渐渐敞亮了,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光,既迷人又可怕的光。他以往的生活、头一个过失、长期的赎罪,以及他的外表如何变得粗野,内心如何变得残忍,打算出狱后如何大加报复,他在主教家里干了什么事,而他最后干的一件事,如何抢了一个孩子的四十苏钱,还是在得到主教宽恕之后干的,罪行就尤为卑鄙,尤为可恶,这一切都重新浮现在脑海,显得十分清晰,而且笼罩在他从未见过的明光里。他看自己的生活,觉得十分可恶;他看自己的灵魂,觉得十分丑恶。然而,在这种生活和这颗灵魂上面,却有一片柔和的光。他仿佛借着天堂的光看到了撒旦。

    他究竟哭了多久呢?哭过之后他又做了什么呢?他去了哪里?从来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情况似乎得到证实,就在那天夜晚,格勒诺布尔的驿车大约凌晨三点到达迪涅城,在穿过主教府街时,黑暗中车夫看见有个人跪在马路上,好像对着卞福汝主教家的门在祈祷。

    第三卷 1817年

    一 1817年

    1817这一年,路易十八以君王的坚定口气,不无自豪地宣称他在位二十二年了[76]。这一年,布吕吉尔·德·索苏姆先生出了名[77]。所有假发店老板都希望重新兴起御鸟发髻和扑粉,把门面刷成天蓝色,画上百合花。这是天真的时期,蓝克伯爵身穿法兰西元老院元老服,挎着红绶带,拖着大鼻子,以本堂区董事会董事的名义,每个礼拜天都坐在圣日耳曼草地教堂的公凳上,那与众不同的侧影,具有干过惊天动地大事的威严。蓝克伯爵所干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是这样的:他任波尔多市长期间,1814年3月12日那天,过早地把城池献给了昂古莱姆公爵[78]。于是,他进入元老院。1817年,四岁到六岁的男孩时兴戴仿摩洛哥皮制的大帽子,两边有帽耳,类似爱斯基摩人戴的高统皮帽。法国军队也模仿奥地利军式样,换上了白色军服;团队改称为联队,取消番号,统一用所在省份命名。拿破仑还在圣赫勒拿岛,由于英国人不肯向他供应蓝呢布,他就让人把他的旧服翻新。在1817年,佩勒格里尼还在唱歌,比戈蒂尼小姐还在跳舞,波蒂埃还是台柱子,奥德里还未出道[79]。萨基夫人取代法里奥索[80]。法国还有普鲁士占领军。德拉洛先生成了名人[81]。正统王朝在剁了普列尼埃、加尔保诺和托勒隆[82]的手之后,又砍了他们的头,统治才算稳固了。内侍长塔列朗王爷和钦命财政大臣路易神父像两巫师那样相视而笑;正是他们二位于1790年7月14日在演武场举行了联盟[83]弥撒:塔列朗以主教身份主祭,路易以副主教身份助祭。1817年,就在演武场两侧的路上,还能发现几截粗圆木躺在雨中杂草里腐烂,当初的蓝色油漆和金鹰金蜂图案都褪了色,只剩下斑斑残迹了。那些圆柱,正是两年前5月集会场[84]支撑皇帝检阅台用的,后来让篝火烧得遍体焦黑,那是驻扎在巨石教堂附近的奥地利军所生的篝火,而有两三根已经烧成灰烬,烤暖了那些德国大兵的巨掌。5月集会有这样的特点:是6月份在三月广场[85]举行的。1817这一年,有两件事尽人皆知:《伏尔泰—图盖》和宪章鼻烟壶[86]。最新轰动巴黎的消息是杜丹的罪案,他将自己兄弟的脑袋丢进花市的水池里。海军部开始调查美狄斯号战舰沉毁的事件,这个事件使寿马雷蒙羞,给杰里科添彩[87]。塞尔夫上校赴埃及,成为苏里曼—巴沙[88]。竖琴街的浴宫改成桶匠铺。在克吕尼公馆的八角楼露台上,还能见到一间小木板房,那是路易十六时期海军天文官梅西埃[89]的天文台。杜拉斯公爵夫人在陈设天蓝缎面的X形家具的小客厅里,给三四位朋友朗诵她那还未发表的作品《乌里卡》[90]。罗浮宫中正往下刮N字母[91]。奥斯特利茨桥逊位,改名为御花园桥:一语双关,既隐含奥斯特利茨桥,又影射植物园。路易十八又读起贺拉斯的作品,用指甲尖画出重点;他特别注意当上皇帝的英雄和做了王子的鞋匠,尤其担心两个人:拿破仑和马图兰·布鲁诺[92]。法兰西学士院有奖征文的题目是:“学习的乐趣。”贝拉尔先生公认辩才无双。在他的荫庇之下,可以看见未来的代理检察长德·勃罗初露锋芒,一定会有犀利的公诉状压倒保罗—路易·库里埃[93]。这一年,有个冒牌的夏多勃里昂,名叫马尚吉,后来又有个冒牌的马尚吉,名叫阿兰库尔[94]。《克莱珥·达尔伯》和《马莱克—阿代尔》被捧为杰作;科坦夫人[95]被誉为当代首屈一指的作家。法兰西学士院听任将拿破仑·波拿巴从院士名单上抹掉。一道谕旨要人在昂古莱姆设立海军学校,因为昂古莱姆公爵是海军元帅,自不待言,内陆城市昂古莱姆就必然具备海港的一切优越条件,否则君主政体就残缺不全了。内阁会议激烈辩论的一个问题,就是应否允许弗朗克尼广告上吸引流浪儿的那种杂技图案。《阿涅丝》的作者帕埃尔[96]先生,那位方脸上长了个肉瘤的家伙,时常去主教城街萨斯奈侯爵夫人府,指挥小型家庭音乐会。所有少女都爱唱埃德蒙·杰罗作词的《圣阿维勒的隐修士》。《黄侏儒报》变成了《镜报》。拥护皇帝的朗布兰咖啡馆对抗拥护波旁王室的瓦卢瓦咖啡馆。被卢威尔暗中盯住的贝里公爵[97],刚刚娶了西西里岛的一位公主。斯达尔夫人[98]去世已有一年了,禁卫军给马尔斯小姐[99]喝了倒彩。各家大报都只有一点点大。幅面虽然压缩,而自由却有巨大的驰骋空间。《宪政报》是拥护宪政的。《密涅瓦报》[100]把夏多勃里昂写成夏多勃里盎。有产者便借题发挥,对这位大作家好一阵嘲笑。在一些被人收买的报纸上,那些形同妓女的记者大肆辱骂1815年被清洗的人:大卫[101]没有才华了;阿尔诺[102]文思枯竭了;加尔诺[103]不再廉洁了;苏尔特[104]从来没有打过胜仗;拿破仑也确实没有天赋了。通过邮局极少能把信件寄到被放逐的人手中,警察将截留信件当作神圣的职责,这种情况尽人皆知。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被放逐的笛卡儿[105]就抱怨过。大卫因为收不到别人写给他的信件,在一家比利时报上发了几句牢骚,保王党报纸就认为很可笑,乘机对这名放逐者冷嘲热讽。称为“弑君者”或者“投票者”,称为“敌人”或者“盟友”,称为“拿破仑”或者“布奥拿巴”,这就会在两个人之间造成一道鸿沟。凡是有点头脑的人都认为,绰号为“宪章的不朽作者”的路易十八国王,将革命世纪的大门永远关闭了。在新桥的马道上,有人在准备安放亨利四世雕像的基座上刻了“再生”。皮埃先生[106]在泰蕾丝街4号,正酝酿召开秘密会议,以图巩固君主政权。右翼的首领们一到严重关头就说:“应当给巴柯[107]写信。”卡努埃勒、奥马奥尼和沙普德莱诸人策划稍后名为“河滨阴谋”,多少也是得到御弟[108]首肯的。“黑别针社”[109]也在紧锣密鼓地活动。德拉维德里和特罗果夫勾结起来。不过,控制局面的,还是具有一定自由思想的德卡兹公爵[110]。夏多勃里昂住在圣多米尼克街27号,每天早晨他站在窗口,穿着长裤和拖鞋,花白头发裹着马德拉斯彩巾,眼睛盯着一面镜子,面前敞着装有全套牙科手术器械的医疗箱,他一边修着他那漂亮的牙齿,一边向他的秘书皮洛日先生口述《依照宪章的君主制》[111]的不同诠释。权威批评捧拉封而贬塔尔马。德·菲勒茨先生用A字母签名,而霍夫曼则用Z字母。查理·诺地埃正在写《泰蕾丝·欧贝尔》[112]。离婚法废止了。公立中学改称中学堂。中学生衣领上佩戴一枚金质百合花,他们因为罗马王[113]而相互争斗。宫廷侦探向王妃殿下[114]报告说,奥尔良公爵的画像到处陈列,穿着轻骑兵将军服,比身穿龙骑兵将军服的贝里公爵还精神,这是极为不妥的。巴黎市政拨款为残废军人院的圆顶重新镀金。正派人都在猜测,在这种或那种情况下,德·特兰克拉格先生[115]会如何行动;克洛塞尔·德·蒙塔尔先生在许多方面同克洛塞尔·德·库塞格先生分道扬镳;德·萨拉贝里先生很不满意。喜剧作家皮卡尔,连喜剧作家莫里哀都未能当选的学士院院士,在奥德翁剧院公演他的剧作:《两个菲力贝尔》[116],而剧院门楣上刚刚揭去的牌子字迹还清晰可辨:皇后剧院。对待库涅·德·蒙塔洛[117],有人拥护有人反对。法布维埃[118]是乱党,巴武[119]是革命党。佩利西埃书局印行一套伏尔泰文集,书名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伏尔泰作品集》。这位天真的出版商说:“这样能吸引来买者。”舆论普遍认为,查理·卢瓦宗是本世纪的天才;已经有人忌妒他了,这是出名的标志,有人为他写了这样一行诗:

    小鹅纵飞翔,也感其有掌[120]。

    红衣主教斐茨既然不肯辞职,阿马西大主教德·潘先生就只好掌管里昂教区。瑞士和法国开始争执达普山谷[121]的归属,这是由后来晋升为将军的杜富尔上尉的一篇文章引起的。不知名的圣西门[122]正在构思美梦。科学院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傅立叶,却被后世忘记;不知从什么角落钻出来一个默默无闻的傅立叶[123],却流芳百世。拜伦勋爵开始崭露头角,米勒乌瓦一首诗的注释中,用这样的话把他介绍到法国:“有个叫拜伦勋爵的人……”昂热的大卫[124]正试着摆弄大理石。在沸杨丁死巷,加隆神父向一群青年教士称赞一个不知名的教士,那人名叫菲利。西特·罗贝尔,即后来的拉梅内[125]。一样东西在塞纳河上冒着浓烟,嘟嘟作响,犹如泅水的狗,从土伊勒里宫窗下经过,来往于王宫桥和路易十五桥之间;那是一件没有多大用处的机器,一样玩具,是异想天开的发明者的一种梦幻,一个乌托邦:一只汽船[126]。对于那无用的东西,巴黎人都等闲视之。德·沃布朗先生以政变、法令和拉帮结伙的手段,改组了法兰西学院,一手安插好几个人当院士,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到末了他自己却当不上院士[127]。圣日耳曼区和马尔桑公馆都认为德拉沃先生[128]虔诚,盼望他出任警察署长。杜比特林和雷加米埃[129]在医学院的阶梯教室里,就耶稣—基督的神性问题争论起来,激烈得以拳脚相威胁。居维叶[130]一只眼盯着《创世记》,另一只眼盯着大自然,极力调和化石和经文来讨好信教的反动势力,用古生物乳齿象讨好摩西。弗朗索瓦·德·讷夏多[131]先生是纪念帕芒蒂埃的值得称赞的耕耘者,他不遗余力地要人把马铃薯改称为“帕芒蒂埃薯”,结果完全徒劳。格列高利神父,前主教,前国民公会代表,前元老院元老,在保王党辩论文章中,竟转成“无耻的格列高利”;这里用的“竟转成”,被罗叶—科拉尔先生说成是新造的词组。在耶纳桥的第三个桥洞下方,从石头的白洁程度上,能看出那块新石头,用来砌死两年前布吕歇为炸桥而凿开的洞。有个人看见阿尔图瓦伯爵走进圣母院,就高声说:“见他妈的鬼!从前看见波拿巴和塔尔马挽着手臂同赴野蛮舞会,我真怀念那个时期。”于是,法庭传讯那人,说他发表煽动性言论,判处六个月监禁。一些卖国贼明目张胆地抛头露面;大战前夕投敌的人,也毫不掩饰他们所得的奖赏,恬不知耻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炫耀他们的富贵荣华。在利尼和四臂村那里的一些逃兵,完全是一副卖国求荣的嘴脸,赤裸裸地展示对王朝的忠心,竟然忘记英国公厕内墙上所写的话:“请整理好衣服再出去。”[132]

    这些杂乱无章,就是1817年还依稀残存的事情;就连那一年,如今也被人遗忘了。历史一向忽视所有这类有特色的事情;这也在所难免,历史总要被无穷无尽所侵占。然而,这些细节还是有用处的——人们总是不当地把这称为小事,其实人类并无小事,正如植物没有小叶一样。世世代代的面貌,是由岁岁年年的表情组合而成的。

    1817那一年,四个巴黎青年搞了一场“恶作剧”。

    二 两伙四人帮

    这些巴黎青年中,一个是土鲁兹人,第二个是利摩日人,第三个是卡奥尔人,第四个是蒙托邦人。他们都是大学生,是大学生就是巴黎人;在巴黎上学,就算生在巴黎。

    这几个青年都微不足道,他们这类面孔人人都见过。普通人的四个样板,既不善,也不恶,既不博学,也不无知,既不是天才,也不是蠢蛋;但是都青春貌美,正当所谓阳春三月的二十岁。这是随便凑起来的四个奥斯卡[133],因为当时还不存在阿瑟[134]。歌谣唱道:“阿拉伯香,为他而点燃,奥斯卡走上前,奥斯卡,我要去看他!”人们刚刚走出莪相[135],这歌具有斯堪的纳维亚式和喀里多尼亚[136]的优美,纯粹的英格兰体后来才开始风行,而且,阿瑟类型的第一人威灵顿,也才刚刚在滑铁卢打了胜仗。

    这几个奥斯卡,土鲁兹城来的叫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卡奥尔城来的叫李斯托利埃,利摩日城来的叫法梅伊,最后这个从蒙托邦城来的叫布拉什维尔。自不待言,他们每个都有一个情人。布拉什维尔爱的人叫宠姬,因为她去过英国;李斯托利埃钟情于大丽,她起这花名被误以为是战争名字呢;法梅伊视瑟芬为天仙,这名字是约瑟芬的简化;托洛米埃则有芳汀,号称金发美人,只因她那头美发赛过太阳的光辉。

    宠姬、大丽、瑟芬和芳汀,是四个秀色可餐的少女,一个个香气袭人,神采飞扬,还未脱尽女工的本相,也没有彻底放下针线;尽管偷情幽会,但是脸上还残留两分劳作的庄重之色,而灵魂里还开着贞洁之花:这朵花在女人身上,并未因初次失身而立即败落。四人中年龄最轻的叫小妹,还有一个叫大姐,年龄也不过二十三岁。不必讳言,在人生的尘嚣之中,头三人阅历多些,放得开些,浪相也更加明显,而金发美人芳汀,还沉迷于初次的幻想中。

    大丽、瑟芬,尤其是宠姬,都谈不上这种痴情了。她们的浪漫曲刚开始不久,就不止一次出现插曲了。情人在第一章叫阿道尔夫,到第二章变成阿尔封斯,到第三章又变成古斯塔夫。贫穷和爱俏是两个要命的参谋:一个责备,一个奉承;大凡普通人家的漂亮姑娘,耳朵两边都有这两个参谋嘀嘀咕咕。这些疏于防范的心灵,也就言听计从。她们失足落井,别人下石,原因都在于此。别人总拿白璧无瑕、高不可攀的贞妇烈女作为光辉榜样,对她们求全责备。唉!如果少女峰[137]也不胜饥寒之苦呢?

    宠姬去过英国,因此深得瑟芬和大丽的仰慕。她很早就有个家。父亲是个数学老教师,性情粗暴,又爱吹牛,一辈子没结婚,上了年纪还到处奔波,给人补课度日。这位教师年轻的时候,有一天看见清洁女工的裙摆挂到炉遮上,偶然一顾便动了春心,结果有了宠姬。她时而还能遇见父亲,父亲总是客客气气地同她打招呼。有一天早晨,家里来了一个怪模怪样的老太婆,进门就问她:“您不认识我吧,小姐?”“不认识。”“我是你妈呀。”说罢,老婆子就打开食品柜,又吃又喝,接着把自己的一床铺盖搬来,就住下了。这个母亲是个虔诚的信徒,整天叨叨咕咕,从不跟宠姬说话,一连几小时也不吭一声,一日三餐,食量抵得上四个人,吃完饭就下楼到门房那里闲坐,讲女儿的坏话。

    将大丽推向李斯托利埃,也许还推向别人,推向游手好闲生活的,就是她那粉红的指甲:指甲太美了,怎么忍心用来做工呢?谁若想保持贞洁,谁就不能吝惜自己的双手。至于瑟芬,她迷住法梅伊,全凭她那种娇羞作态的应声:“是,先生。”

    小伙子是同学,姑娘们是好友。这类爱情总是多出一份友情。

    检点和达观是两回事:这里有例证,抛开他们不合规矩的苟合不谈,宠姬、瑟芬和大丽都是达观的姑娘,而芳汀则是检点的姑娘。

    能说检点吗?那么托洛米埃又怎么样呢?所罗门可能这样回答:爱情是一件审慎检点的事情。我们只能说,芳汀的爱情是初恋,是唯一的爱,忠贞不贰的爱。

    她们四人中,唯独她只许一个人以“你”相称呼。

    芳汀这个姑娘,可以说是从平民的底层成长起来的。她从深不可测的社会黑暗中脱颖而出,额头却毫无表明家庭身世的特点。她生在海滨蒙特伊。父母是什么人呢?谁又知道呢?无论她父亲还是她母亲,谁也没有见过。她叫芳汀。为什么叫芳汀呢?别人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旁的名字。她出世那年,正是督政府时期。她没有家,也就没有姓;当时那里没教会了,她也就没有教名。她很小的时候,赤着脚走在街上,随便一个过路人高兴这么叫她,她就有了名字。她接受这个名字,就像雨天额头接受乌云洒下来的水一样。大家叫她小芳汀。除此外,谁也不了解其他情况了。这个人就是这样来到人间的。十岁上,芳汀出城到周围的农户人家找活干。十五岁上,她来到巴黎“碰运气”。芳汀长得美,又尽量把贞洁保持时间长些。她是个漂亮姑娘,头发金黄,牙齿雪白,有黄金和珍珠当嫁妆,不过,她的黄金长在头上,珍珠含在口里。

    她为生活而劳作;后来,她爱上一个人,还是为生活,因为心也会饥渴。

    她爱上托洛米埃。

    他是情场作戏,她却一片痴情。充斥拉丁区街巷的大学生和青年女工,目睹了这场梦幻的开场。在先贤祠所在的山丘一带迷宫里,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而芳汀长时间逃避托洛米埃,但是逃避的方式又总是为了遇见他。有一种躲避的方式,同追求何其相似。总而言之,一幕浪漫曲开场了。

    布拉什维尔、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组成以托洛米埃为首的小团体,他是最有智谋的。

    托洛米埃是个老而又老的大学生;他有钱,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在圣日内维埃芙山,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就可以随心所欲了。托洛米埃活了三十个年头,没有很好爱惜身体。他脸上起了皱纹,牙齿也脱落了几颗,而且还秃了顶,他倒是满不在乎地说:“三十秃了顶,四十双膝硬。”他的消化能力不强,有一只眼睛常流泪。然而,随着他的青春渐渐熄灭,他却点燃了寻欢作乐的蜡烛。他用插科打诨代替牙齿,用欢乐代替头发,用嘲讽代替健康,他那只泪汪汪的眼睛也总是笑眯眯的。他的身体衰微败破,但整个是颗花花心。他的青春未到年限就退走了,但是没有溃不成军,还保持队形,敞声大笑,在别人看来简直是一团火。他写了一出戏,被杂耍剧院拒绝了。有时他也随便诌几句诗。此外,他目无下尘,对什么都怀疑;在弱者的眼里,他真是个伟丈夫。他善嘲讽又是秃头,因而当了头领。英文Iron这个词是“铁”的意思,难道ironie(嘲讽)是从英文这个词来的吗?

    有一天,托洛米埃将其他三人拉到一边,打了个手势,以权威的口气对他们说:

    “芳汀、大丽、瑟芬和宠姬,要我们给她们一个惊喜,说话过去快有一年了。当时,我们郑重其事答应了她们。这事她们总提起来,尤其是对我讲。正像那不勒斯城老太婆冲圣让维埃叫嚷:‘黄脸皮,快显灵[138]!’那样,我们的美人也不断对我说:‘托洛米埃,你那让人惊喜的事,什么时候才能分娩出来呀?’与此同时,我们父母也来信。真是两面夹攻。我看时候到了,咱们商量一下。”

    说到此处,托洛米埃压低声音,面授机宜,讲的话一定十分有趣,只见四张口同时发出一阵狂笑;布拉什维尔还高声说:“这主意太妙啦!”

    他们走到一家烟雾腾腾的小咖啡馆,便蜂拥而入,他们密谈的下文就消失在那昏暗中了。

    幽暗中这种密谈的结果,却是一次耀眼的郊游:安排在星期天,四名青年邀请四位姑娘。

    三 四对四

    如今已难想象,四十五年前大学生和青年女工郊游的情景。巴黎郊区已非当年模样,所谓市郊的生活面貌,半个世纪以来,已经完全变了。当年有布谷鸟,如今有火车;当年有游船,如今有汽艇;当年谈起圣克卢,如今就像谈起费冈[139]一样。1862年的巴黎城,是以整个法国为郊区的。

    这四对情人尽情嬉戏,把当时郊外所有的游乐场所都玩了个遍。暑假已经开始了,这是一个温暖晴朗的夏日。宠姬是几个姑娘唯一会写字的人,在郊游的前一天,她以四人的名义,给托洛米埃写了这样一句话:“活早出门好快清。”[140]因此,他们五点钟就起床了,乘公共马车去圣克卢,看了一回干涸的瀑布,大家嚷道:“若是有水,一定非常好看!”接着到加斯丹还没有去过的黑头餐馆用午餐;再到大水池梅花形林荫道,花钱玩了一场骑木马摘环游戏;又登上狄奥仁灯塔;在塞夫尔桥,拿杏仁饼去赌转盘;经过普陀采几束野花;在纳伊买几支芦笛,每到一处都吃苹果馅饼,真是其乐无穷。

    几个姑娘叽叽喳喳,不停地喧闹,好似逃出笼子的几只莺,使劲撒欢儿。她们不时同几个青年撩逗,拍拍打打。这是生命清晨的陶醉!美妙的岁月!蜻蜓的翅膀在振颤。啊!无论你是谁,你总会记得吧。你曾经穿行过荆丛,为跟在身后的可爱的人分开树枝吧?你曾经跟心上的女人笑着,一齐从雨水浇湿的坡上往下滑吧?那女子拉着你的手,高声说道:“哎呀!瞧我这双新鞋!弄成什么样子啦!”

    让我立刻就说破了吧,这伙快活的游人倒希望天气捣捣乱,增添点情趣,可就是没有来一场阵雨,尽管在出发的时候,宠姬拿着权威的、做母亲的腔调说过:“孩子们,蜗牛在小路上爬呢。这可是下雨的兆头。”

    这四位姑娘简直美极了。一位名噪一时的古典派老诗人,是个也曾拥有一位心上美人的骑士,德·拉布伊斯先生,这天在圣克卢的栗树林中散步,上午十点钟看见她们从那里经过,不禁赞道:“只是多出一个”。心中想的是美惠三女神[141]。布拉什维尔的情人宠姬,那位二十三岁的大姐,在苍翠的粗树枝下带头跑起来,跳过水沟,拼命跨越一簇簇荆棘,以年轻的农牧女神的奔放来主持这种乐趣。瑟芬和大丽在一起,正巧相得益彰,彼此增色,她们俩形影不离,照英国人的姿态相互偎依,与其说是出自友谊,倒不如说由于她们爱俏的本能。当时,头一批《时尚手册》问世不久,女子渐尚忧郁的神态,如同后来男人效仿拜伦那样,女子的发型也开始披散开了。瑟芬和大丽梳成滚筒式发型。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正议论他们的教师,向芳汀解释戴万库尔和布隆多两位先生的差异。

    布拉什维尔生在世上,仿佛就是为了在星期天替宠姬拿披肩的,将那条特尔诺厂产的只有一端镶边的披肩搭在胳臂上。

    托洛米埃殿后。他非常快活,可是让人感到是他在统辖:他的快活情绪中有专制的意味。他最讲究的服装,是一条南京布裤,大象腿式裤筒,裤脚由铜丝带扎在脚下。他拿着一根价值二百法郎的粗藤手杖,而且,他一向我行我素,嘴上叼着名叫雪茄的怪物。他眼里没有神圣的东西,因此吸烟也满不在乎。

    “这个托洛米埃,真是不同凡响。”别人肃然起敬地说,“穿那样的裤子!魄力多大啊!”

    至于芳汀,就像快乐女神。她那两排光灿灿的牙齿,显然从上帝那里接受了一种笑的使命。她那顶白色长带的精美小草帽,戴在头上的时候少,戴在手上的时候多。她那头厚厚的金发,动不动就飘舞,披散开来,不时要拢一拢,仿佛垂柳,为了掩护逃匿的该拉忒亚[142]。她那粉红色嘴唇莺声呖呖;两边嘴角往上翘,极有性感,如同古代的埃里戈涅[143]雕像,一副挑逗的情态;但是,她那满是阴影的长长睫毛,却谨慎地低垂着,好像要制止下半张脸喧闹欢笑。她的全身打扮,透出难以描摹的欢悦和光彩。她下身穿一条淡紫色巴勒吉纱裙,足登一双金褐色的小巧玲珑的厚底鞋,由彩带交叉系在两侧挑花的细纱白袜上;上身一件薄纱短衫,是马赛的新产品,起名叫“干十五”,由加纳比埃尔大街上的人讲“八月十五”的发音而来,意谓晴朗的天气、炎热和南方。另外三位姑娘,我们说过,就不这么羞怯,都干脆袒胸露肩,这种装束,在夏天又戴着缀满鲜花的帽子,就显得格外娇艳而妖媚。然而,在这种大胆的装束旁边,却有金发芳汀的“干十五”透明薄纱衫,欲隐还现,亦盖亦彰,好似一种又端庄又富于撩拨的奇装,如果出现在海绿眸子的塞特子爵夫人主持的著名情宫里,也许因其以贞洁来挑逗,而获得子爵夫人颁发的美服奖。最天真有时最高明。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脸蛋儿光艳照人,倩影娉婷,眼珠呈深蓝色,眼皮儿如凝脂,双足娇小而翘起,手腕和脚腕都珠联璧合,肌肤白皙,隐约显现天蓝色的脉络,面颊稚嫩而鲜艳,脖颈肥硕赛似埃伊纳岛出土的朱诺[144]塑像,后颈既健壮又柔美,两肩好像由库斯图[145]塑造出来的,中间有一个迷人的浅窝,透过薄纱依稀可见;快乐的神情因幻想而凝结,既如雕塑又美妙天成。这便是芳汀:朴素的衣裙里面,可以想见是一尊雕像,而在这尊雕像里面,可以想见有一颗灵魂。

    芳汀很美,但她本人却不大了解。屈指可数的沉思者,那些审美的神秘的教士,总是默默地以十全十美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事物,他们若是遇见这个小小的女工,就可能从这种透明的巴黎风采中,看出古代神像的和谐美。这位来自幽暗底层的姑娘是纯种儿的。她从两方面体现出美来,即风度和容止。风度是理想的形态,容止则是理想的动态。

    我们说过,芳汀是快乐女神;芳汀也是贞洁的化身。

    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如果仔细打量过她,就会明白她虽然完全陶醉在青春年华、美好季节和爱恋之中,但是周身表露出来的,却是一副含蓄庄重的凛然难犯的神态。她本人也颇惊奇,正是普绪喀[146]区别于维纳斯的细微差异。芳汀白白的手指又细又长,胜似拿着金针拨弄圣火灰烬的贞女。尽管她对托洛米埃有求必应,这一点以后会看得十分清楚,但是安静下来的时候,她的面孔却完全是处女的神态;在某种时刻,她会突然换上一种庄重严肃,近乎庄严的神情,看到她脸上快乐倏然消失,没有过渡,就从喜气洋洋转入沉思冥想,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奇特,更令人心跳的变化了。这种突然转换的严肃,有时显得过分严厉,宛如女神的鄙夷的表情。她的额头、鼻子和下颏,构成线条的平衡,明显地不同于比例的平衡,这就是为什么她的面孔看上去很匀称。从鼻尖到上唇的间距极有特色:这道细微难辨的纹路十分迷人,是贞洁的神秘的标志;正是由于这一点,红胡子爱上了从圣像堆中发现的一幅狄安娜像。

    爱情是一种过失;就算这样吧。芳汀却是浮游在过失上面的天真。

    四 托洛米埃乘兴唱起西班牙歌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布满彩霞。整个大自然仿佛在过节,在尽情欢笑。圣克卢的花坛芬芳扑鼻;从塞纳河吹来的清风拂动树叶,树枝在风中轻摇;蜜蜂正在掠夺茉莉花粉;一群流浪的蝴蝶扑向蓍草、三叶草和野燕麦;在森严的法兰西国王的御花园中,还有一帮流浪汉,即一群鸟雀。

    四对欢快的情侣,投入阳光、田野、鲜花和树木之中,一个个容光焕发。

    她们这群天上来的仙客,又说又唱,又跑又跳,忽而追扑蝴蝶,忽而采摘田旋花,在深草中蹚湿了粉红挑花袜,她们都那么鲜艳,都那么放情嬉戏,随时接受每个男人的亲吻,唯独芳汀还似乎固守抗拒,一副沉思而易受惊吓的样子,但是她已动了春心。

    “你呀,”宠姬对她说,“总是这样,放不开。”

    他们就是快乐。几对快乐的情侣所经之处,无不向生命和自然发出深沉的呼唤,从天地万物呼唤出爱抚和光明。从前有一位仙女,她特意为恋人创造出草地和树林。从那以后,痴情的男女就总是逃学,而且周而复始,永无绝期,只要世上还存在树林和学生。从那以后,思想家也无不看重春天。贵族和磨刀匠,王公大臣和乡下佬,朝廷命臣和市井百姓,这是按照从前的说法,大家都成为那位仙女的臣民。大家欢笑,相互追求,空气中洋溢着神灵的彩光,有了爱情,人的面貌发生了多大变化啊!公证处的小文书全成了神仙。轻声叫喊,草丛里的追逐,奔跑中拦腰抱住,这类不规范的言语就是优美的旋律,这种爱慕只用一个音节迸发出来,这些樱桃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这一切都熊熊燃烧,汇入上天的光辉里。美丽的姑娘都在轻柔地浪掷她们自身的东西。大家认为这永远也不会完结。哲学家、诗人、画家,观察这一幕幕忘情的场面,不知道如何处理,直看得眼花缭乱。瓦托[147]嚷道:到西泰尔岛去!平民画家朗克雷[148]望着这些市民在蓝天飞舞。狄德罗把手臂伸向所有这类轻浮的爱情。于尔飞[149]则把古代的祭司拉进去。

    吃过午饭,四对情侣又去当时所谓的国王方园,观赏刚从印度移植来的一株植物,名称现在我忘了,那时期把巴黎人全吸引到了圣克卢。那是一棵奇特而悦目的灌木,主干挺拔,无数枝条细如丝缕,纷披下来,没有叶子,却盛开千百万朵小白花,好似一头插满花的长发。一群群游人不断前去观赏。

    观赏完了奇树,托洛米埃嚷了一句:“我请你们骑毛驴!”于是同一个赶驴的人讲好价钱,他们便从汪弗和伊西转回来。到伊西还有意外收获。当时由军需官布尔干占用的一座国有园子,门正巧大敞四开。他们从铁栅门进去,参观了在洞穴里的那个隐修士模拟像,到著名的镜厅试了神秘的小效果,那是色情的陷阱,适于一个成为百万富翁的好色之徒,或者变成普里阿普斯[150]的杜卡莱[151]。在由贝尔尼[152]神父赞美过的两棵栗树上吊了一个大秋千,他们用力荡了一阵。几个美人轮流上去,裙子飞舞,惹得大家咯咯大笑;格勒兹[153]若是看到裙子的飞纹,准能受到很大启发;而土鲁兹人托洛米埃,倒有两分西班牙人的气质,因为土鲁兹和托洛萨是姊妹城,他用忧伤单调的旋律,唱起一支西班牙的老歌,也许是看着两棵树之间的秋千荡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而兴致大发吧:

    我来自巴达霍斯,

    受了爱情的召唤。

    我整个一颗心灵,

    集中在我的双眼,

    为什么你为什么,

    双腿要露在外面。

    唯独芳汀不肯荡秋千。

    “我不喜欢人这样忸怩作态。”宠姬颇为尖酸地咕哝道。

    还了毛驴,又找新的乐子:他们乘船渡过塞纳河,从帕西步行,一直走到星形广场城关。我们还记得,他们五点钟就起床了;不过,没什么!“礼拜天,没有疲倦一说,”宠姬说道,“礼拜天,疲倦是不上工的。”约莫下午三点钟,这四对乐不可支的情侣,竟然爬上了游艺场滑车道:那是一个奇特的建筑,坐落在伯戎高地上,从香榭丽舍大街的树梢能望见那起伏不平的线路。

    宠姬不时就嚷一句:

    “让人惊喜的事呢?我要那件让人惊喜的事。”

    “别急呀。”托洛米埃答道。

    五 绷巴达酒馆

    他们走完滑车道,便想到用晚餐;快活的八仙毕竟有点累了,就在绷巴酒馆歇下来。这家咖啡馆,是著名的绷巴达饭店在香榭丽舍大街开的分店,望得见在德洛姆巷旁边的里沃利大街上总店的招牌。

    一间大屋虽宽敞,但很丑陋,里端有安了床铺的壁厢(星期天酒楼客满,有这地方也只好将就了);两扇窗户,凭窗透过榆树,望得见堤岸和河流,一束灿烂的8月阳光拂着窗口;两张桌子,一张上一束束鲜花堆积如山,还搀杂着男帽女帽;另一张围坐着四对朋友,上面放满了盘碟、酒杯和酒瓶,一片欢宴的气氛,只见啤酒罐和葡萄酒瓶相错杂,没有什么秩序,而餐桌下面就有点混乱了。

    他们的脚在桌下紧忙,

    你踢我我踢你闹得一片喧响。

    莫里哀就这样说过。

    清晨五点钟开始的郊游,到了下午四点半就是这样情景。太阳偏西了,食欲也减退了。

    香榭丽舍大街充满阳光和人群,只见明亮和灰尘,即构成荣耀的两样东西。马尔利雕刻的大理石马群,在金黄色的云雾中竖起前蹄嘶鸣。马车川流不息。一队军服华丽的近卫军,由军号开道,沿讷伊林荫路走下来;土伊勒利宫的圆顶上飘着一面白旗,在夕阳的霞光中染上淡粉色。又恢复路易十五广场旧名的和谐广场上熙熙攘攘,尽是兴致勃勃的散步者。许多人佩戴着银质百合花,吊在波纹闪光的白缎带上:在1817年,那东西还没有完全从胸前绝迹。有几处小姑娘们跳起轮舞,赢得围观者的掌声,她们迎风唱着一支波旁王朝的颂歌。那支歌当时很流行,旨在反对百日帝政,其中有这样的叠句:

    把父亲从根特送还给我们[154],

    送还给我们的父亲。

    一群群近郊居民,都是节日的打扮,有些还模仿城里市民,也佩戴百合花;他们分散在大方场和马里尼方场上,做套环游戏,骑在木马上旋转;还有一些人在喝酒;几名印刷所学徒工戴着纸帽,听得见他们的笑声。一片光辉灿烂。无可否认,这个时期国泰民安,王权十分巩固;当时,警察总监昂格莱斯就专门呈给国王一份密折,报告巴黎近郊的局势,结尾这样写道:“陛下,根据全面观察,丝毫也不必担心这些人。他们像猫一样,无忧无虑而又麻木不仁。外省的平民百姓不安分,巴黎的百姓则不然。他们全是微不足道的小民,陛下,这种人,要两个叠起来,才抵得上您的一名士兵。京城民众方面毫不足虑。显而易见,五十年来,民众的身量又缩减了,巴黎城郊的居民,比革命之前矮小了。他们丝毫也不危险。总而言之,他们都是贱民,但是很驯良。”

    警察总监们不会相信,猫可能变成狮子;然而事实如此,这就是巴黎人民的奇迹。即便是猫,虽受昂格莱斯伯爵的极端鄙视,在古代共和国却极受敬重,被人看作是自由的化身。在科林斯城广场上就有一只巨型的铜猫,仿佛为了衬托庇雷港的那尊无翅的智慧女神像。复辟时期的警察实在天真,把巴黎人民看得太“好”了。他们绝非警察所认为的“驯良的贱民”。巴黎人对于法兰西人,正如雅典人对于希腊人。任何人也没有巴黎人睡得安稳,任何人也没有巴黎人那样明显地轻浮而懒惰;任何人也不像巴黎人那样健忘;然而,不要相信这一切,巴黎人尽可表现出十足的无精打采,但是一旦前头有荣耀的事情,巴黎人就无所不为。如果给一支长矛,巴黎人就会有8月10日[155]的举动;如果给一支枪,巴黎人就会打一个奥斯特利茨那样的胜仗。巴黎人是拿破仑的支柱,是丹东的后盾。祖国有危难吗?他们就应征入伍。要争取自由吗?他们就拆路石堆起街垒。当心啊!他们的怒发谱写过史诗;他们的外套赛似古希腊人的短披风。当心啊!他们会把随便一条格列内塔街变成卡夫丁峡谷[156]。时机一到,这郊区人就会长高,这矮个就会站起来,就会以可怕的方式观看,他们的气息就会变成风暴,从这可怜孱弱的胸膛里,就会呼出强风,吹动阿尔卑斯山脉的皱褶。革命掌握了军队,也多亏巴黎郊区人才能征服欧洲。他们唱歌,那就是他们的快乐。要让他们的歌符合他们的性格,那您就看吧!如果唱来唱去只有《卡马尼奥拉》[157]一首歌,他们就只能推翻路易十六;如果让他们唱起《马赛曲》,他们就会拯救世界。

    我们在昂格莱斯奏折的边上写了这段注释之后,再回到我们的四对情人身上。我们说过,晚饭快吃完了。

    六 相爱篇

    餐桌上的交谈和情话,都同样难以捉摸:情话是云霞,餐桌上的交谈是烟雾。

    法梅伊和大丽哼唱着歌,托洛米埃喝着酒,瑟芬笑着,芳汀微笑着。李斯托利埃试着在吹圣克卢买的木管号。宠姬则温情脉脉地望着布拉什维尔,说道:

    “布拉什维尔,我真爱你。”

    这话引起布拉什维尔的一个问题:

    “宠姬,假如我不爱你了,你可怎么办呢?”

    “问我吗?”宠姬提高嗓门,“哼!不要讲这种话,连这种玩笑也不要开!假如你不爱我了,我就揪住你不放,抓破你的脸,撕烂你的皮,我往你身上泼水,让你坐班房!”

    布拉什维尔自鸣得意,淫荡地微微一笑,就像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人那样。宠姬又说道:

    “对,我要喊警察!哼!什么事我干不出来!坏种!”

    布拉什维尔心醉神迷,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得意地合上双眼。

    大丽还不住嘴地吃,她在喧闹中小声对宠姬说:

    “看来,对你的布拉什维尔,你可是一片痴情啊!”

    “我嘛,我讨厌他,”宠姬又抓起叉子,用同样语调答道,“他是个吝啬鬼。我倒喜欢住在我对面的那个小伙子。那个青年,人很好,你认识他吗?看样子他像个演员。我喜欢演员。他一回到家,他母亲就说:‘噢!上帝呀!我又不得安静了。他又要大喊大叫了。喂,我的朋友,你要把我的脑袋吵炸开吗?’是的,他一回到家,回到那耗子窝的阁楼上,回到黑洞里,能爬多高就爬多高,一到家又是唱,又是朗诵,我怎么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反正楼下都听得见!他在一个公证人那里写状子,每天能挣上二十苏了。他父亲原来是高台阶圣雅克教堂唱诗班的。嘿!他人非常好。他爱我爱得发狂,有一天看见我和面烙薄饼,就对我说:‘小姐呀,您的手套裹上面做出来,我也会吃下去的。’只有艺术家才会这样说话。他人非常好,那小伙子要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没关系,我还照样对布拉什维尔说我爱你。我多会说谎!嗯?我多会说谎!”

    宠姬顿了顿,接着说道:

    “大丽,你瞧见了吧,我很伤心。整个夏天总下雨,风也叫我恼火,风也消不了我的火气,布拉什维尔太小气了,到市场连豌豆都有点舍不得买,真不知道吃什么;正如英国人讲的,我患了忧郁症;黄油贵极啦!再说,你瞧呀,真让人看不下去,咱们吃饭的地方还有一张床铺,没法儿活,叫我倒胃口。”

    七 托洛米埃的高见

    这工夫,有几个人唱歌,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话,所有的人搅在一起,就是一片喧闹了。托洛米埃开口制止,高声说道:

    “我们绝不要信口开河,也不要说得太快。我们要想语出惊人,就得思考。总是这样胡言乱语,头脑就会空虚,再蠢不过了。流淌的啤酒拢不起泡沫。先生们,不要操之过急。我们宴饮,就应当拿出宴饮的派头,让我们聚精会神地吃喝,细嚼慢咽。不要狼吞虎咽。看看春天吧,它若是来得太急,就会完蛋,也就是说会冻僵。热情过分能毁掉桃树和杏树。热情过分会扼杀盛宴的雅兴和快乐。先生们,不要狂热!格里莫·德·拉雷尼埃[158]同意塔列朗的见解。”

    这圈人里响起一阵低沉的抗议声:

    “托洛米埃,让我们安静点吧。”布拉什维尔说道。

    “打倒暴君!”法梅伊说道。

    “绷巴达、绷邦斯和邦博斯[159]!”李斯托利埃嚷道。

    “礼拜天还存在呢。”法梅伊又说道。

    “我们非常有节制。”李斯托利埃补充说。

    “托洛米埃,”布拉什维尔说道,“瞧瞧我的平静态度。”

    “你是名副其实的侯爵嘛。”托洛米埃答道。

    这种并不高明的文字游戏所产生的效果,就好比往水塘里扔了一块石头。平静山侯爵[160]是保王党人,当时名气很大。所有青蛙都不叫了。

    “朋友们,”托洛米埃高声说道,那声调就像重新掌握局面的一个人,“大家都安静下来。这句从天而降的文字游戏,听了不必大惊小怪。从天而降的东西,不见得都能让人兴高采烈,让人钦佩。文字游戏是飞翔的精神屙的屎。插科打诨的话,说不准落在何处;而精神屙出一句蠢话之后,又直上云天了。岩石上落了一摊灰白色的污物,这并不妨碍大兀鹰飞翔。我毫无亵渎文字游戏的意思!我是按其价值给予赞许,仅此而已。在人类中间,也许扩及人类之外,无论多么庄重,多么崇高,多么可爱的,全都拿文字做过游戏。耶稣拿圣彼得玩过文字游戏[161]。摩西拿以撒,埃斯库罗斯拿波吕涅刻斯[162],克娄巴特拉拿奥克塔夫[163],都玩过文字游戏。要注意,克娄巴特拉的那句玩笑,是在亚克兴战役之前讲的,没有那句玩笑话,谁也不会记得托里尼城,这个希腊名称意思是汤勺。这个情况交代过之后,再回头来谈我的告诫。弟兄们,我再讲一遍,不要狂热,不要呼噪,不要过分,即使讲讽刺话、俏皮话,讲笑话,即使玩文字游戏,听我说,我有安菲阿拉俄斯的谨慎[164]和恺撒的秃顶。即使猜字谜,也要有个限度。‘任何事物都有分寸。’[165]即使是饮食,也要有节制。女士们,你们爱吃苹果酱馅饼,但是也不能吃起来没完。即使吃馅饼,也要有点理性,讲究点艺术。暴饮暴食会惩罚暴饮暴食的人。嘴要惩罚肚子。消化不良,是仁慈的上帝派来教训胃的。请记住这一点:我们每一种激情,即使是爱情,各自都有胃口,不能撑得过饱。在任何事物上,都必须及时写上‘终止’这个词,必须自行约束,到了紧急时刻,要给自己的胃口插上门闩,将自己的妄念囚禁起来,要画地为牢。聪明人,就是能在适当时候主动罢手。请你们多少相信我一点:我毕竟学了点法律,有我的考试成绩为证。我知道动机问题和悬而未决的问题之间的差异,因为我用拉丁文写过一篇论文,论述穆纳修斯·德门斯任凶杀案初审法官时期,在罗马所使用的酷刑,看来我要成为博士了,但是不见得我必定会变蠢了。我劝告你们要节欲。我讲的是好话,千真万确,就像我叫菲利克斯·托洛米埃一样。真正快乐的人,乃是时候一到就能毅然引退的人,如同苏拉或者奥利金[166]。”

    宠姬聚精会神听他讲。

    “菲利克斯!”她说道,“多美的词!我喜欢这个名字。这是拉丁文,是‘兴盛’的意思。”

    托洛米埃接着说道:

    “市民们,绅士们,骑士们,朋友们!你们想摒弃床笫之欢,面对爱情而毫不冲动吗?再容易不过了。这就是药方:多喝柠檬水,高强度锻炼,重体力劳动,采取疲劳战术,拖重东西,不睡觉,熬夜,多喝含硝的饮料和睡莲汤,尝一尝罂粟膏和牝荆膏,同时还严格节食,饿肚子,再洗冷水浴,用草绳扎腰,绑上铅块,用醋酸铅擦身子,用醋汤热敷。”

    “我宁愿要一个女人。”李斯托利埃说道。

    “女人!”托洛米埃又说,“你们可得当心。谁信了女人那颗水性杨花的心,谁就要倒楣!女人有心计,薄情寡义。她们憎恨蛇,是出于同类的嫉妒。蛇,是在对面开的铺子。”

    “托洛米埃,”布拉什维尔嚷道,“你喝醉啦!”

    “可不是!”托洛米埃答道。

    “那就乐一乐吧。”布拉什维尔又说。

    “好哇。”托洛米埃答道。

    他斟满酒杯,站起来:

    “光荣属于美酒!‘现在,巴克科斯,我要歌唱你!’[167]对不起,各位小姐,我讲的是西班牙文。要证据吗?西袅拉(女士们),这就是:什么样的民族,就有什么样的酒桶。卡斯蒂利亚的拉罗伯盛十六公升,阿利坎特的康塔罗盛十二公升,加那利群岛的阿尔木德能盛二十五公升,巴利阿里群岛[168]的库亚丹能盛二十六公升,沙皇彼得的普特能盛三十公升。这个沙皇大帝万岁!更大的普特万岁!各位女士,作为朋友奉劝一句:你们若是高兴,就骗骗周围的人。爱情的特点,就是骗来骗去。情爱无需像英国的女仆那样,总是傻乎乎匍匐在一个地点,膝盖磨出老茧。甜美的情爱,绝不能这样安排,情爱要朝三暮四,要欢欣愉快!有人说过:出错是人之常情;我要说:出错是爱之常情。各位女士,我痴情地爱你们每一位。啊,瑟芬,啊,约瑟芬,五官欠端正,但是很可爱,如果嘴眼不有点歪,那就更迷人了。看您的模样,这张脸就好像让人无意中坐了一屁股。至于宠姬,啊,林中的仙女和缪斯!有一天,布拉什维尔在盖兰—布瓦索街过水沟,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拉得紧紧的白袜显露出双腿的线条。一见就喜欢,布拉什维尔爱上了。他爱上的那个姑娘正是宠姬。宠姬哟,你有爱奥尼亚型的嘴唇。从前希腊有个画家,名叫厄弗尼翁[169],得个绰号叫嘴唇画家。唯独那个希腊人才配画你的嘴。听我说!在你之前,没有一个人配得上这个名称。你跟维纳斯一样,是为得到苹果而生的,或者跟夏娃一样,是为吃苹果而生的。美是从你身上开始存在的。我刚提到夏娃,那是你造出来的。你应当获得‘发明美女’证书。宠姬哟,我不以‘您’相称呼,因为我从诗歌转入散文。刚才你提到我的名字,这着实令我感动。然而,我们无论谁,都不要相信名字,很可能名不副实。我叫菲利克斯,但是并不幸福。文字是骗人的。不要盲目接受词语向我们标出的含义。写信到利埃日城[170]去买软木塞,写信到波城[171]去买皮手套,那就大错特错了。大丽小姐,我若是您,就起名叫玫瑰。花儿要有香味,女子要有智慧。至于芳汀,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好沉思,好幻想,好思考,非常敏感;她是个幽灵,具有仙女的形体、信女的贞洁;她误入风尘,却躲藏在幻想中,她又唱歌,又祈祷,她望着蓝天,却不大清楚望见了什么,也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眼望天空,在花园里游荡,而园中并没有那么多花鸟。芳汀啊,要明白这一点:我,托洛米埃,我也是一种幻象;唉,虚无缥缈之乡的金发姑娘,我的话她甚至都没听见!此外,她整个人都体现着鲜艳、美妙、青春、清晨的明媚。芳汀哟,您是个配叫菊花或明珠的姑娘,您是光艳照人,无与伦比的女子。各位女士,我有第二个忠告:千万不要嫁人,结婚犹如嫁接,好坏难说,要逃避这种危险。嗳!算啦,我在这儿胡说些什么呀?简直不知所云。在嫁人方面,姑娘们是不可救药的。我们这些明白人,就是磨破嘴皮,也阻挡不了做背心做鞋的姑娘梦想,梦想嫁个满身珠光宝气的丈夫。算啦,就由它去吧。不过,几位美人,请记住这一点:你们糖吃得太多了。女人哟,你们只有一个过错,就是喜欢嚼糖。啮齿类女性哟,你们洁白美丽的细牙特别喜欢糖。然而,听清楚了:糖也是一种盐,凡是盐就吸收水分。在各种盐中,糖吸收水分的能力最强。它通过血管,将血液中的水分吸出来;这样,血液就要凝结,进而凝固;这样就会引发肺结核,就会导致死亡。这就是为什么,糖尿病往往同肺痨并发。因此,你们长寿,就不要总嚼糖!现在,我转向男人。先生们,你们要猎艳,要彼此抢夺心爱的女人,不要有丝毫顾忌。猎艳并相互交换。情场上没有朋友。哪里有漂亮女人,哪里就有公开敌对。没有范围,殊死搏斗!一位漂亮女人,就是一场战争的导火线;一位漂亮女人,就是一起现行罪案。历史上所有的入侵,无不是由裙子引起的。女人是男人的权利。罗慕路斯[172]掠夺过萨宾女人,威廉[173]掠夺过撒克逊妇女,恺撒掠夺过罗马妇女。男人如果没有女人的爱,就会像一只老鹰,盘旋在别人情妇的头上。至于我,我要向所有无家无业的人,发出波拿巴告意大利军队书:‘士卒们,你们什么都缺少,而敌军什么都有。’”

    托洛米埃的话中断了。

    “喘口气儿吧,托洛米埃。”布拉什维尔来了一句。

    接着,由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附和,布拉什维尔唱起一支咏叹调。这种歌在车间里可以随口填词,音韵仿佛很丰富,而其实毫无韵味,同时也空洞无物,如同风声和树枝摇动,是从烟斗冒出来的烟中产生的,并随着烟雾飘飞消散。下面一节歌词就是合唱组对托洛米埃演说词的答复:

    几个蠢如火鸡的教士

    交给联络员一些银两,

    好让我的克莱蒙霹雳

    圣约翰节时当上教皇;

    然而克莱蒙不是教士

    所以连教皇也未当上;

    于是联络员暴跳如雷

    又把那银两如数带回。

    这种歌还不足以平息托洛米埃机变的口才,他一口干掉杯中酒,重又斟满,接着又讲起来:

    “打倒智慧!把我讲的话全忘掉吧。既不要规矩,也不要谨慎,不要做规矩谨慎的人。我要为欢快干一杯;我们要欢快!让我们的法律课补充放荡和酒肉的内容。消化不良,也容易消化[174]。让查士丁尼[175]当雄的,让盛宴当雌的!快乐抵达深渊!万物啊,生活吧!世界是一颗巨大的钻石!我真快活。鸟儿叫人惊讶。到处都是欢宴!夜莺是不收费的埃勒维乌[176]。夏天,我向你致敬。卢森堡公园啊,夫人街和天文台路的农事诗啊!沉思默想的年轻步兵啊!所有这些可爱的保姆,一面照看孩子,一面以孕育孩子为乐!如果没有奥德翁剧院的柱廊,也许我会喜欢美洲的大草原!我的灵魂飞入原始森林和大草原。一切都是美的。苍蝇在日光中嗡嗡飞舞。太阳一个喷嚏打出了蜂鸟。跟我拥抱亲吻吧,芳汀!”

    他抓错了人,亲了宠姬。

    八 一匹马死了

    “爱东餐馆要比这绷巴达酒家好。”瑟芬嚷道。

    “我喜欢绷巴达胜过爱东,”布拉什维尔明确表示,“这里更气派些,更有亚洲的情调。瞧楼下餐厅,墙上镶了大镜子。”

    “我还是喜欢餐盘里的东西。”宠姬说道。

    布拉什维尔坚持说:

    “瞧这里的餐刀。绷巴达酒家餐刀柄是银的,爱东那里的餐刀是骨头的。银子当然比骨头贵重喽。”

    “这话对银下巴的人就不对了。”托洛米埃指出。

    此刻,他望着从绷巴达窗口看得见的残废军人院圆顶。

    大家沉默了片刻。

    “托洛米埃,”法梅伊嚷道,“刚才,李斯托利埃和我有一场争论。”

    “争论好哇,”托洛米埃答道,“争吵就更好了。”

    “我们争论哲学问题。”

    “唔。”

    “你喜欢笛卡儿还是斯宾诺莎?”

    “我喜欢戴索吉埃[177]。”托洛米埃答道。

    他宣布了这个判决,又举杯喝酒,接着说道:

    “我还同意活在世上。大地上并没有全完蛋,总还可以胡说八道。我要感谢神灵。大家说谎,可是大家可以欢笑。人一面肯定,一面又怀疑。三段论常出现意外的情况。这很有趣。这世上还有人懂得快活地打开并关上悖论玩偶盒。各位女士,你们平静喝的是马代尔葡萄酒,告诉你们,这是海拔317图瓦兹[178]的库拉尔·达弗列拉产的葡萄酿制的!而绷巴达先生,出色的餐馆老板,供应海拔317图瓦兹的产品,只要四法郎五十生丁!”

    法梅伊重又打断他的话:

    “托洛米埃,你的见解就是法律。你最喜爱的作家是哪一位?”

    “贝尔……”

    “贝尔甘[179]?”

    “不对。贝尔舒[180]。”

    托洛米埃继续说道:

    “光荣属于绷巴达!他若是能给我弄来一名埃及舞女,就可以和穆莫菲斯·戴勒芳达相媲美;他若是能给我弄来一名希腊名妓,就可以和蒂杰利翁·德·谢罗内相媲美!因为,女士们啊,希腊和埃及,也曾有过绷巴达这种人物。这一点,阿普累[181]告诉我们了。在造物主的创造中,再也拿不出什么新东西啦!所罗门就说:‘阳光下没有任何新东西。’[182]维吉尔也说:‘爱情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183]如今,医科女生和医科男生一同登上圣克卢的帆船,正像从前阿斯帕茜和佩里克利斯[184]一同登上去萨莫斯岛的战舰。最后一句话,各位女士,你们知道阿斯帕茜是什么人吗?尽管她生活在女人还没有灵魂的时代,她却是一颗灵魂,是一颗发紫的粉红色灵魂,比火焰更明亮,比朝霞更清新。阿斯帕茜是个兼有女人两个极端的人:她是神仙妓女,是苏格拉底加上玛侬·列斯戈[185]。阿斯帕茜是应普罗米修斯的需要而创造出来的婊子。”

    托洛米埃一高谈阔论起来,如果此刻不是有一匹马倒在堤岸上,他的话是很难打住的。那辆大车和这位演说家都戛然而止。那是博斯地区产的牝马,又老又瘦,只配送给屠夫了。那头牲口拉着沉重的车子,到绷巴达酒家门口时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再也不肯往前走了。这场面吸引了不少人看热闹。车夫非常恼火;一边咒骂,一边扬起鞭子,刚扯着嗓子骂了一声:“贱骨头!”同时鞭子刚狠狠抽下去,那老马就倒下,再也起不来了。围观的行人一阵喧哗,托洛米埃的愉快听众都纷纷转过头去,托洛米埃便趁机朗诵一节忧伤的诗,来结束他的演说:

    它来到世上同所有车辆

    命运全都一样,

    是劣马经历如所有劣马

    贱骨头挨声骂!

    “这马真可怜!”芳汀叹道。

    大丽却叫起来:

    “瞧瞧芳汀,还要可怜起马来!还能找到像这样难看的牲口吗?”

    这时,宠姬叉起胳臂,头往后一仰,凝视托洛米埃,说道:

    “算啦!那件意外的事呢?”

    “对呀,时候已到。”托洛米埃答道,“先生们,要让这些女士大吃一惊的时刻已经敲响了。各位女士,请稍候片刻。”

    “先得亲一下。”布拉什维尔说道。

    “亲一下脑门。”托洛米埃补充一句。

    于是,他们都一本正经地亲了各自情妇的额头;接着,四个男人将一根指头放在嘴边,鱼贯走出去了。

    宠姬鼓掌送行。

    “已经有点意思了。”她说道。

    “不要走得太久,”芳汀轻声说道,“我们等着你们呢。”

    九 一场欢乐的欢乐结局

    几位姑娘单独留下来,每两个人俯在一个窗口闲聊,伸出头去,同另一个窗口的人说话。

    她们瞧见那几个青年挽着手臂走出绷巴达酒馆;几个青年还回过头来,笑着向她们挥手,随即消失在每个星期天都充满香榭丽舍的尘嚣中了。

    “不要走得太久!”芳汀嚷道。

    “他们要给我们带回来什么东西呢?”瑟芬说道。

    “肯定是好看的东西。”大丽也说道。

    “要我说,”宠姬接口说道,“我倒希望是黄金做的。”

    她们透过大树的枝杈,望见河边的热闹景象,觉得很有趣,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过去了。这正是邮车和驿车启程的时刻,当时驶往南部和西部的客货车,几乎全要经过香榭丽舍。大部分车辆沿着河滨路,从帕西关厢出城。每隔一会儿,就有一辆漆成黄色和黑色的大车经过,马匹嘶鸣,车上满载着大小包裹、篮子和箱子,堆得奇形怪状,车窗露出一个个脑袋,车轮碾着路面,将每块路石都变成打火石,像铁匠炉一样火花四溅,烟尘滚滚,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飞驰而去。这种喧嚣令姑娘们开心,宠姬感叹道:

    “发出这么大声响!就好像一堆堆铁链抛到空中。”

    有一次一辆马车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疾驶而去,但是由于茂密的榆树枝叶遮着,她们看不大清楚。芳汀觉得很奇怪。

    “真怪啦!”她说道,“我还以为驿车中途从来不停呢。”

    宠姬耸了耸肩膀。

    “这个芳汀,真叫人吃惊。我出于好奇观察她。她见到最普通的事情都大惊小怪。假设一种情况:我是旅客,关照驿车车夫说,我先走一步,您经过河滨的时候,就把我捎上。驿车过来了,看见我就停下,让我上去。这种事天天都有。你不了解生活呀,亲爱的。”

    几个人就这样消磨了一段时间。宠姬仿佛猛醒过来,突然说道:

    “咦!要让我们惊喜的事呢?”

    “对了,真的,让人眼巴巴盼望的惊喜的事呢?”

    “他们去的时间可够久的!”芳汀说道。

    芳汀刚叹了一口气,伺候晚餐的那个伙计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好像是封信。

    “这是什么?”宠姬问道。

    伙计回答:

    “是那几位先生留给你们几位夫人的字条。”

    “为什么没有立刻送来?”

    “因为几位先生吩咐过,”伙计又说道,“要过一个钟头,才能交给你们几位夫人。”

    宠姬一把将字条从伙计手中夺过去。果然是一封信。

    “咦!”她说道,“没有地址,但是上面有这样一行字:

    这就是出人意料的事。

    她急忙拆开信,打开念着(她识字):

    啊,我们的情妇!

    要知道,我们在家有双亲。双亲,你们不大了解是什么。在天真和公正的民法中,双亲叫作父亲和母亲。然而,那些父母双亲总是哀叹,那些老人总召唤我们,那些老头和老太婆管我们叫浪子,盼望我们回去,要为我们杀猪宰牛。我们是讲道德的人,就要服从他们。在你们看这封信的工夫,五匹烈马就送我们去见爸爸妈妈了。正如博须埃讲的,我们滚蛋了。我们动身,我们动身走了。我们在拉菲特驿车的怀抱,插上卡雅尔驿车的翅膀逃走了。驶往土鲁兹的驿车,把我们从深渊中拉出来,而深渊,正是你们呀,我们美丽的姑娘!我们以每小时三法里的速度,飞快回到社会中,回到职责和秩序中去。根据祖国的需要,我们跟别人一样,必须去当省督、家长、乡吏和政府顾问。尊重我们吧,我们这是做出了牺牲。快快为我们痛哭一场,快快找人代替我们吧。如果这封信撕碎你们的心,那么就以牙还牙,将这封信撕碎。永别了。

    在将近两年期间,我们让你们得到了幸福。千万不要怨恨我们。

    布拉什维尔

    法梅伊

    李斯托利埃

    菲利克斯·托洛米埃

    (签字)

    附言:餐费已付。

    四位姑娘面面相觑。

    宠姬首先打破沉默,高声说道:

    “好啊,这个玩笑开得还真够意思。”

    “非常有趣。”瑟芬说道。

    “这主意,肯定是布拉什维尔想出来的,”宠姬又说道,“这倒让我爱上他了。人一走,爱不够。人总是这样。”

    “不对,”大丽说道,“是托洛米埃的主意。一眼就能看出来。”

    “如果是这样,”宠姬接口说道,“布拉什维尔该死,托洛米埃万岁!”

    “托洛米埃万岁!”大丽和瑟芬嚷道。

    接着,她们敞声大笑。

    芳汀也随着其他人大笑。

    一小时之后,芳汀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又失声痛哭。前面说过,这是她的初恋,她委身给托洛米埃,把他看成丈夫了;而且,可怜的姑娘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第四卷 寄放,有时便是断送

    一 一位母亲遇见另一位母亲

    本世纪头二十五年间,在巴黎附近叫蒙菲郿的地方,有一家类似大众饭馆的客栈,如今已不复存在了。这家客栈是德纳第夫妇开的,位于面包师巷。店门楣墙上横钉着一块木板,上面画的图案像一个人背着一个人,背上那人佩戴着有几颗大银星的金黄色将军大肩章;画面上有些红点,表示血迹,其余部分则是硝烟,大概表明那是战场。木板下端有一行字:“滑铁卢中士客栈”。

    客栈门前停一辆敞篷车或者运货大车,原是极平常的事。然而,1818年春季的一天傍晚,停在滑铁卢中士客栈门前堵塞街巷的那辆车,准确点说那辆车的残骸,肯定能吸引经过那里的画家的注意。

    只有前半截车身:那是林区用来运厚木板和圆木的载重大车。有两个巨大的车轮,托着连接一根笨重辕木的一根粗铁轴。车轮、轮辋、轮毂、车轴和辕木,都由辙道给涂上一层难看的屎黄色泥浆,如同教堂里喜欢刷的那种灰浆。泥浆裹住了车身的木料,铁锈裹住了车身的铁料。车轴横吊着粗铁链,适于锁苦役犯歌利亚[186],令人联想到的不是它所拦捆运送的木材,而是可能套着拉车的乳齿象和猛犸。铁链的样子,就像从苦役犯监狱,而且是从囚禁独眼巨人和超人的监狱中弄来的,又像从什么妖怪身上解下来的。荷马可能用它锁过波吕斐摩斯[187],莎士比亚可能用它锁过卡利班[188]。

    一辆载重大车的前半截为什么停在街上呢?首先是为了堵塞街道,其次让它彻底锈掉。在旧社会秩序中,就有许许多多这类机构,也是公然堵在路上,并没有别的存在理由。

    吊在车轴上那条铁链的中段,离地面很近;在这黄昏时分,有两个小女孩儿并排坐在铁链的弯兜里,如同坐在秋千索上;大的约两岁半,小的约一岁半,大的搂着小的,两个亲亲热热。她们由一条手帕巧妙地系住,摔不下来。有位母亲最初看到这条可怕的铁链,就说道:“嘿!这正好做我孩子的玩意儿。”

    两个女孩儿放射光彩,打扮得很可爱,但也过分得有点可笑,显然得到精心照料,在废铁中像两朵玫瑰;她们的眼睛神气十足,鲜嫩的脸蛋儿笑开了花。一个女孩儿头发是栗色的,另一个是棕褐色的,她们天真的脸上呈现又惊又喜的表情;附近有一丛野花飘散香气,行人还以为香味是从她们身上发出来的。一岁半的那个露着可爱的小肚皮,显示孩童那种毫无顾忌的纯真。两颗娇小玲珑的头沉溺在幸福中,沐浴在阳光里,而在头顶和周围是那庞然大物,锈得发黑颇为骇人的半截车身,满是交错的狰狞的曲线和棱角,但在此刻,巨大车身的线条似乎变得柔和,好像是圆拱石洞口了。母亲蹲在几步远的客栈门口,那女人的面目并不和善,不过在此刻,她用长绳拉着摇摆两个孩子,眼睛紧紧盯住,唯恐孩子有个闪失,完全是一副母亲所特有的野兽加天使的神情,倒显得令人感动了。那难看的铁环每摆动一下,就发出刺耳的声响,如同气恼的叫声;而两个小女孩儿却乐不可支,夕阳也照过来助兴。一条绑缚巨魔的锁链,变成了小天使的秋千,世间没有比这种莫测的变化更有趣的事了。

    母亲一面摇动着两个小女孩儿,一面用假嗓哼唱一首流行的抒情歌曲:

    必须如此,一名武士……

    她只顾唱歌和注视两个女儿,也就听不到也看不见街上所发生的情况。

    就在她开始唱歌的工夫,有人走到近前,她猛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

    “太太,您这两个孩子真漂亮。”

    ……对美丽温柔的伊默琴说。

    那母亲又唱了一句表示回答,这才转过头来。

    一位妇人站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怀里也抱着一个孩子。

    此外,她还挎一个相当大的旅行袋,装满衣物,显得很沉。

    她那孩子就是降世的小仙女,有两三岁,衣着打扮可以同另外两个孩子相媲美。小女孩儿戴一顶镶瓦朗西纳花边儿的细布帽,穿一件饰飘带的花衣;裙摆撩起来,露出白胖胖结实的大腿根。她的身体很健康,脸蛋儿红扑扑的,好像苹果,好看极了,叫人见了恨不得咬上一口。她的眼睛一定非常大,睫毛十分秀美,此外再也说不出什么:她在睡觉。

    她睡得极为香甜:只有这种年龄的孩子,才有这样绝对安稳的睡眠。母亲的手臂是柔情构成的,孩子在里面可以酣然大睡。

    至于母亲,那样子既穷苦又忧伤。她是工人模样的打扮,又有重做农妇的迹象。她还年轻。长得美吗?也许吧,但是这身打扮显不出美来。一绺金发散落下来,表明她有一头浓发,可惜让扎在下颏的一条丑陋的头巾紧紧包住了。她美丽的牙齿,笑一笑就能露出来,而她却毫无笑意。看她那双眼睛,不久前似乎还哭过。她的脸色苍白,样子十分疲惫,有几分病容;她瞧着睡在怀抱里的女儿,那神态也是亲自哺乳的母亲所特有的。一条伤兵用来擤鼻涕的那种蓝粗布大毛巾,对角折起来,围在她腰上,看来很蠢笨。她的双手发黑,布满斑点,食指皮变硬,尽是针痕;肩上披一条棕褐色粗羊毛斗篷,穿一条粗布衣裙,足上蹬一双粗大鞋子。她就是芳汀。

    她是芳汀。很难认出来了。然而,仔细端详一下,她始终那么美。右脸上有一道忧伤的横纹,仿佛是嘲笑的苗头。至于她的装束,从前那身仿佛由快乐、轻狂和音乐织成的、缀满响铃和散发丁香味儿的锦带罗纱衣裙,就像阳光下看似钻石的美丽耀眼的霜花,早已融化消失:霜化了,露出黝黑的树枝。

    那次“恶作剧”之后,十个月过去了。

    这十个月期间,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可想而知。

    遭到遗弃之后,便是困苦。芳汀当即见不到宠姬、瑟芬和大丽了。这种关系,男子方面挣断了,女子方面也就解体了;半个月之后,如果有人说她们是朋友,她们会感到十分诧异;再也没有理由做朋友了。只剩下芳汀孤零零一个人。孩子的父亲走了,唉!这种关系一断绝,就不可挽回了。她孑然一身,只是少了劳动的习惯,多了享乐的爱好。她同托洛米埃发生关系之后,受其影响,渐渐轻视她学得的小手艺,忽视了自己的生活出路。出路全堵塞,就走投无路了。芳汀识不了几个字,又不会写字,她小时候只学会签名。于是,她请摆字摊儿的先生代写一封书信,寄给托洛米埃,随后又寄第二封、第三封。托洛米埃一封信也没有回复。有一天,芳汀听见一些饶舌的女人看着她的女儿说:“谁认这种孩子呢?看到这种孩子,只能耸耸肩膀!”于是芳汀就想到托洛米埃要对她孩子耸肩膀,不认这无辜的小生灵;对于这个男人,她心灰意冷了。然而怎么办呢?她不知该投奔谁了。她是犯了一个错误,但在本质上,我们还记得,她是贞洁贤淑的。她隐约感到,自己很快就要受穷,就要坠入悲惨的境地。要拿出勇气来,勇气是有的,她自然就绷足了劲儿。她灵机一动,想回家乡海滨蒙特伊城去。回到家乡碰见个熟人,也许会雇她干活。这主意不错,不过,必须隐瞒自己的错误。这样,她又隐约看到,自己很可能面临比第一次更为痛苦的离别。她感到一阵揪心,但还是毅然做出决定。后面我们会看到,芳汀在生活中,表现出多么非凡的勇气。

    她已经毅然决然卸去了装饰,又穿上粗布衣裙,而她所有丝绸、服饰、缎带和花边儿,全用到女儿身上了。她所有东西都变卖了,共得二百法郎,再还些零星债务,大约只剩下一百八十法郎。在二十二岁的妙龄,于春天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她背着孩子离开巴黎。谁若是看见这母女俩经过,准会觉得可怜。这女人在世间只有这个孩子,而这孩子在世间也只有这女人。芳汀哺乳过女儿,胸脯耗损,现在有点咳嗽。

    以后,我们没有机会谈到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先生了。这里只交代一句,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力浦国王当政时期,他在外省当上大法官,有钱有势,既是个明智的选民,又是个很严厉的审判官,而且,始终不忘寻欢作乐。

    芳汀赶路,有时要歇歇脚,搭乘当时所谓的郊区小马车,每法里花三四法郎,这样,中午时分就到达蒙菲郿,走进面包师巷。

    她从德纳第客栈门前经过,看见两个小女孩儿在怪形秋千上玩得那么开心,一时看呆了,不觉在这欢乐的景象面前站住。

    世上确实存在有魅力的东西。在这位母亲看来,两个小女孩儿就是一例。

    她心情激动地望着两个小女孩儿。有天使降临,就宣告了天堂。在这家客栈的上方,她似乎看见“主在此”的神秘昭示。两个小女孩儿的幸福是一目了然的!她注视她们,啧啧称赞,触景生情,心里十分激动,就在那位母亲唱歌换气的工夫,她禁不住赞了一句,即我们在前面看到的那句话:

    “太太,您这两个孩子真漂亮。”

    再凶猛的禽兽,看见有人抚摸它们的崽子,也会变得温顺起来。那母亲抬起头,道了谢,请过路的女子坐到门旁的条凳上,而她仍蹲在门口。两个女人攀谈起来。

    “我是德纳第太太,”两个女孩儿的母亲说道,“这客栈是我们开的。”

    随后,她又低声哼唱那支抒情歌曲:

    必须如此,我是骑士,

    就得动身到巴勒斯坦去。

    这位德纳第太太有一头棕发,身体肥胖,是个性情暴躁的女人,毫无风韵,属于女大兵的类型。不过,说来也怪,她看了几部香艳小说,就有一种沉思的情态:女不女,男不男,一副忸怩作态的样子。页面破损的旧小说,对小客栈老板娘的想象力,往往会产生这种影响。她还年轻,刚刚三十岁。当时,这个女人若不是蹲着,而是直立起来,她那赛似集市流浪艺人铁塔一般的个头,也许会立刻吓退这个赶路的女人,打消人家的信任感,而我们要叙述的故事也就化为乌有了。一个人坐着而不是站立,有时会决定一些人的命运。

    过路的女人讲了自己的身世,不过稍微改变一点事实:

    她是个工人,丈夫死了,而巴黎又找不到活干,她只好到外地谋生,要回家乡;当天早晨她离开巴黎,带着孩子走累了,路上遇见去蒙勃勒的大车,便搭乘到那里;接着,她又从蒙勃勒走到蒙菲郿,小家伙能走几步路,到底太小,走不多远就得让人抱着,小宝宝在怀里睡着了。

    她说到这里,就亲吻一下女儿,将女儿弄醒了。孩子睁开眼睛,蓝色的大眼睛同母亲的一样,她望着,望什么呢?什么都望,什么也不望,那副认真的,有时还很严肃的孩子神态,是他们通明透亮的天真面对我们道德的昏暮所显示的一种神秘。仿佛他们感到自己是天使,而且知道我们是凡人。继而,孩子笑起来,挣脱母亲的怀抱,滑到地上,拉也拉不住,表现出一个小生命要奔跑的那种约束不住的劲头。她猛然瞧见秋千上的两个孩子,立刻站住,伸出舌头,显得十分羡慕。

    德纳第妈妈将两个女儿解开,扶下秋千,说道:

    “你们三个一块儿玩吧。”

    这种年龄的孩子,到一起就熟,一分钟之后,德纳第家的两个女孩儿就和新来的孩子玩起来,一同在地上挖洞,其乐无穷。

    新来的孩子非常快活,母亲的善良就刻在孩子的快乐中。她捡了一个小木片儿当铲子,用劲掘了一个能容一只苍蝇的小坑,掘墓工人所干的事,出自孩子的手,就变为嬉笑了。

    两个女人继续聊天。

    “您这小家伙叫什么?”

    “珂赛特。”

    珂赛特,应当叫欧福拉吉。小姑娘本来叫欧福拉吉。但是,做母亲的把欧福拉吉改成珂赛特:平民阶层的母亲就是这样,出于温柔可爱的本能,把约斯发改成佩比塔,把弗朗索瓦丝改成西莱特。这种字词派生法,不但打乱了整个词源学,而且令词源学家惊诧不已。我们认识一位老祖母,她竟能把特奥道尔改成格侬。

    “她几岁啦?”

    “快三岁了。”

    “同我的大女儿一样。”

    这工夫,三个小姑娘聚在一堆,显得极度不安又乐不可支;出了一件大事:一条大蚯蚓从地里钻出来,她们见了又害怕,又看得出神。

    三个容光焕发的额头相互挨着,就好像三个头罩在一个光环里。

    “孩子就这样,”德纳第妈妈高声说道,“一见面就熟啦!真让人以为是三姐妹!”

    这句话大概就是另一位母亲所期待的火花吧。她一把抓住德纳第家的手,定睛看着她,说道:

    “您肯照管我的孩子吗?”

    德纳第家的不禁吃了一惊,那种表情既非同意也未拒绝。

    珂赛特的母亲接着又说道:

    “您明白,我不能带着孩子回家乡。带孩子没法儿干活,也找不到工作。那地方的人特别古怪可笑。是仁慈的上帝让我从您的客栈门前经过。我一看见您的女儿这么漂亮、这么洁净,又这么高兴,就动心了,心里说道:这才是个好母亲。不错,她们真像三姐妹。再说,不用多久,我还要回来的。您肯照管我的孩子吗?”

    “我得想想。”德纳第家的说道。

    “每月我可以付六法郎。”

    说到这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店里嚷道:

    “少于七法郎不行。还要先交六个月的钱。”

    “六七四十二。”德纳第家的说道。

    “我照付就是。”那位母亲答道。

    “另外,还要付十五法郎,作为初来的花费。”那男人的声音又补充道。

    “总共五十七法郎。”德纳第太太说道。她在计算中间,还随意哼唱:

    必须如此,一名武士说。

    “我照付就是,”那位母亲答道,“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够我回家乡了。当然要走着回去。到了那儿,我能挣钱,等攒了一点,就回来接我的心肝儿。”

    男人的声音又说:

    “小丫头有衣服包吧?”

    “他是我丈夫。”德纳第家的说道。

    “可怜的宝贝,她当然有一包衣服了。我看出来他是您丈夫。这还是一大包衣服!衣服多得叫人难以相信,全是成打成打的,有些跟贵妇人绸缎衣裙一样。全在这旅行袋里。”

    “您得全交出来。”那男人的声音又说道。

    “这还用说,我全交出来!”那母亲回答,“我让自己的女儿打赤膊,那不是笑话吗!”

    这时,男主人才露面。

    “好吧。”他说道。

    买卖成交了。那母亲在客栈过夜,付了钱,留下女儿,取出孩子衣物,重又扎上轻了许多的旅行袋,第二天早晨就走了,一心打算很快回来。人们总是从容地安排启程,殊不知往往是生离死别。

    德纳第的一个邻妇在路上遇见那位母亲,回来就说道:

    “刚才在街上我见到一个女人,她哭得好伤心啊。”

    等珂赛特的母亲一走,那男的就对老婆说:

    “这回,我就可以付明天到期的期票了;要一百一十法郎,本来还差五十法郎。你知道吗?到时候法院执达吏会拿着拒付证书来找我。你靠两个孩子作诱饵,巧妙地安放了一个捕鼠器。”

    “我也没有想到。”那婆娘说道。

    二 两副贼面孔的素描

    逮住的老鼠非常瘦小,不过,即使瘦小的老鼠,猫逮住也高兴。

    德纳第夫妇究竟是什么东西?

    现在就一言道破,以后再详细描绘。

    这类人所属的阶级是混杂而成的,有发了迹的粗俗人,也有落魄的聪明人,介于所谓的中产阶级和下层阶级之间,既有下层阶级的某些缺点,又有中产阶级的绝大部分恶习,却不像工人那样见义勇为,也不像资产阶级那样安分守己。

    这类小人,一旦受邪念的煽动,很容易变得穷凶极恶。这个女人具有悍妇的本质,这个男人是个无赖的材料。两个人都可能最大限度地作恶。世间就有一种人像虾子一样,不停地退向黑暗,他们不思前进,只是回头看生活,阅历只用来增加他们的扭曲形态,而且越变越坏,心肠越来越污黑丑恶。这一对男女就是这种人。

    尤其德纳第,善于相面的人见了会十分反感。有些人,你只要看上一眼,当即就会产生戒惧之心,就会觉出他们在两个极端都隐晦幽暗。他们在人前气势汹汹,在人后却惶惶不安。他们身上全都不可告人。你无从知道他们干过什么,也无从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然而,他们眼神中闪避的阴影,却能揭露他们。只要听他们讲一句话,只要看他们动一下,你就能隐约看出他们过去的隐私和将来的密谋。

    照德纳第自己说的,他从前当过兵,是中士,可能参加了1815年的那次战役,似乎表现得还相当勇敢。看到后面我们会明白他究竟如何。他那店铺的招牌,就是他在战场上一次表现的写照。那是他自己画的,要知道他什么都会做点,但又做得不好。

    那个时期,古典主义旧小说出了《克莱莉》之后,就只有《洛道伊斯卡》[189]了,始终还算高尚,往后就越来越庸俗,从斯居德黎小姐[190]降至巴特勒米·哈陀夫人[191],从拉法耶特夫人[192]降至布尔农—马拉姆夫人[193],这类小说点燃了巴黎女门房的欲火,甚至殃及郊区。德纳第太太恰好有足够的智力看这类小说,从中吸取营养,从中浸润自己那点脑子;因而,她很年轻的时候,甚至年龄大了一点,在丈夫身边总拿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情态。她丈夫是个城府颇深的无赖,粗通文墨的流氓,既粗鄙又精明,在言情方面爱看比戈—勒布朗[194]的作品,拿他自己的口头禅来说,专门注意“有关性的描述的所有章节”,但他又是守规矩的地地道道的莽汉。妻子要比他小十二岁到十五岁。后来,她那垂柳式浪漫发型渐渐花白了,佳丽变成悍妇,德纳第太太肥胖起来,就成为领略过愚蠢小说风情的一个不折不扣的母老虎。可见,读蠢书必受坏影响。还影响到给孩子起名字上,大女儿叫作爱波妮,而可怜的小女儿差点叫菊娜儿,幸而受杜克雷—杜米尼勒[195]一部小说莫名其妙的吸引,干脆叫作阿兹玛。

    此外,还顺便交代一句,我们谈到的乱给孩子起名的那个奇怪的时代,也并不是什么都浅薄可笑。除了刚指出的追求浪漫的因素,还有社会风气的影响。如今,牧牛童叫阿瑟、阿弗雷德,或者叫阿尔封斯的人不少见;而子爵,如果还有子爵的话,就叫托马斯、彼得或者雅克。平民起“高雅”的名字,而贵族起村野的名字,这种移位不过是平等思潮的一种反响。新风不可抗拒,无孔不入,起名字仅是一例,其他方面无不如此。这种不协调的表面现象,却掩盖着一件伟大而深刻的事情:法兰西革命。

    三 云雀

    一味恶狠并不能发财致富。这家客栈生意很清淡。

    幸亏那个过路的女人拿出五十七法郎,德纳第才如期付款,免遭法院的追究。可是下月,他还是缺一笔钱;他的女人便带着珂赛特的衣物去巴黎,到虔诚山当铺当了六十法郎。这笔钱用完之后,德纳第夫妇就把小姑娘看成是好心收养的孩子,并以收养者的态度对待她,而且习以为常了。小女孩的衣物典当了,就给她穿德纳第家孩子的旧衣裙,也就是破烂的衣裙。还让她吃残羹剩饭,比狗食好点,比猫食差些。而且,猫狗往往与她共餐,珂赛特跟猫狗用同样的木盆,一起在餐桌底下吃饭。

    珂赛特的母亲在海滨蒙特伊落脚了,那情况以后会谈到。她常写信,准确地说,她每月都让人代写书信,打听女儿的消息。德纳第夫妇回信总是千篇一律:珂赛特十分安好。

    六个月过去了,到了第七个月,珂赛特的母亲寄了七法郎,以后每月都按时寄钱。一年还未到头,德纳第就说:“她给了我们好大面子啊!她这七法郎能顶什么用呢?”于是,他写信去要求增加到十二法郎;他们在信中一再强调孩子很快乐,“一切均好”,孩子的母亲也就相信了,只好迁就,照寄十二法郎。

    有些人生性不可能喜欢一面而不憎恨另一面。德纳第婆娘宠爱自己的两个女儿,势必厌恶那个外来的孩子。母亲居然有这样丑恶的一面,想想真叫人寒心。珂赛特在她家所占据的位置再小,她也觉得是剥夺她家人的,甚至认为那女孩儿抢了她女儿呼吸的空气。这个女人跟她许多同类型的女人一样,每天要有两种等量的发泄:爱抚和打骂。如果没有珂赛特,那么,她的女儿再怎么受溺爱,也肯定要全部接受她的两种发泄;可是,外来的孩子却帮了大忙,代她们挨打,而她们就只接受爱抚了。珂赛特只要动一下,蛮横凶狠的惩罚就会像冰雹一般打在头上。一个柔弱的孩子,不断受惩罚,挨训斥,受虐待并挨打,却看到身边两个像她一样的小女孩儿生活在朝霞里,简直无法理解这人世,也无法理解上帝。

    德纳第婆娘对珂赛特凶狠,爱波妮和阿兹玛也跟着凶狠。这种年龄的孩子,不过是母亲的复制品,仅仅尺码小些罢了。

    一年过去了,接着又一年。

    村里人都说:

    “德纳第那家人真好。他们并不富裕,却抚养一个丢给他们的穷孩子!”

    村里人以为珂赛特被母亲忘记了。

    这期间,德纳第不知通过什么秘密途径打听到,那孩子可能是私生的,母亲不便承认,他就要求每月付十五法郎,说“那丫头”长大了,是个“吃货”,威胁要把她打发走。“她可别把我惹火啦!”德纳第嚷道,“我不管她搞什么鬼名堂,闯去把孩子往她怀里一丢。不给我加钱不行。”那孩子的母亲就照寄十五法郎。

    一年又一年,孩子长大了,苦难也随之增长。

    只要珂赛特还太小,她就是另外两个孩子的出气筒。稍微长大一点,也就是说连五岁还不到,她又成为这家的仆人。

    五岁,有人会说不大可能。然而,唉,确有其事。社会的痛苦开始不限年龄了。最近我们不是看到一个叫杜莫拉尔的案件吗?那是一个孤儿,后来当了强盗,据官方文件说,他从五岁起,就孤零零一人活在世上,“干活糊口,经常偷窃”。

    他们让珂赛特干杂务,打扫房间,打扫院子和街道,洗餐具,甚至搬运重东西。况且,她母亲一直住在海滨蒙特伊,寄钱不像从前那么准时了,甚至有几个月没寄钱来,德纳第夫妇就认为更有理由这样对待珂赛特了。

    过了这三年,那位母亲若是回到蒙菲郿看一看,肯定认不出她的孩子了。珂赛特刚到这家的时候,又美丽又红润,现在又枯瘦又苍白;她那样子难以形容,总像局促不安。“鬼头鬼脑!”德纳第夫妇如是说。

    不公正的待遇使她性格暴躁,困苦的生活也使她变丑了。只剩下那对美丽的眼睛,显得那么大,似乎有无限的愁苦,看着令人难受。

    可怜的孩子还不到六岁,冬天衣不蔽体,天不亮就抱着一个大扫把扫街,冻得小手通红,浑身发抖,大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情景见了确实令人心碎。

    当地人叫她云雀。小姑娘比鸟儿本来也大不了多少,总是战战兢兢,神色惶恐,在全家乃至全村,每天早晨总是头一个醒来,天不亮就在街上或田里,而村里喜欢比喻的人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不过,这只可怜的云雀从来不唱歌。

    第五卷 下坡路

    一 黑玻璃制造业一大进步

    据蒙菲郿村的人说,那位母亲已经抛弃了她的孩子,然而,她究竟怎么样啦?她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呢?

    她把小珂赛特交给德纳第夫妇之后,又继续赶路,到达海滨蒙特伊城。

    大家记得,那是在1818年。

    芳汀离开家乡已有十年。海滨蒙特伊城已经改变了面貌。这期间,芳汀一步步走下坡路,渐渐陷入穷困的境地,而她的家乡却繁荣起来。

    大约两年来,这座城市工业有了一项成就,这在小地方就是重大事件。

    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们认为有必要详细叙述,几乎可以说应当着重介绍一下。

    记不清从什么时代起,海滨蒙特伊有了一种特殊的工业,就是仿造英国的墨玉和德国的黑玻璃。这项工业发展始终非常缓慢,因为原材料昂贵,从而影响工人的收入。芳汀回到海滨蒙特伊城的时候,“黑玻璃饰品”制造业正进行一项空前的改革。1815年底,一个陌生男子来到这里落脚,在生产中提出用漆胶代替树脂,尤其在制作手镯方面,提出用接头靠拢的活扣环代替焊死的方法。这一小小的改动却是一场大变革。

    这一极小的改动,的确大幅度降低了原材料的成本,这样,首先可以提高工资,给地方带来实惠;其次可以改进制作工艺,有利于消费者;三可以降低售价,而利润又增加两倍,厂主也有利可图。

    因此,一个主意产生三种效果。

    不到三年工夫,这种方法的发明人就发财了,这是好事,也使他周围的人全富裕起来了,这就是大好事了。他不是本省人。他的籍贯无从知晓;他前一段经历也不甚了了。

    据说,他初到本城时,所带的钱很少,顶多有几百法郎。

    他就是用这微薄的资本来实施那种巧妙的主意,再加上管理有方,考虑周全,终于赚了大钱,也给当地带来收益。

    他初到海滨蒙特伊城,衣着、举止和谈吐,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工人。

    情况似是这样:12月份一天傍晚时分,他背着行囊,手里拿着荆棍,悄悄地走进海滨蒙特伊这座小城,碰巧市政厅失火,火势很猛;这个人不顾生命危险,跳进火中救出两个童,正巧又是警察队长的孩子,因此也就没有检查他的通行证。从那时起,大家知道他名叫马德兰老爹。

    二 马德兰

    这个人五十岁上下,他心事重重,但对人十分和善。城里人能讲的只有这一点。

    幸亏这项工业经他出色的改造,发展迅速,海滨蒙特伊城才成为重要的贸易中心。西班牙是重要的墨玉消费国,每年都来大量定货。在这项生意上,海滨蒙特伊几乎能跟伦敦和柏林竞争。马德兰老爹获利极高,第二年就建了一个大厂,有男女两个车间。衣食无着的人都可以去报名,准有活干,有面包吃。马德兰老爹要求男人要善良,女人要正经,无论男女都要诚实。他把男工女工分在两个车间,就是要让少女和少妇能够安分。这一点他掌握得很死。可以说,唯独这一点他毫不宽容。他这种严格规定还基于一种特殊的考虑:海滨蒙特伊城有驻军,女人堕落的机会多得很。再说,他来到这里是件好事,他留在这里更是一种天佑。他来之前,这地方一片死气沉沉;现在这里人人都安居乐业。好比强劲的血液循环,不但温暖全身,而且渗透肌体的各个部分。失业和穷困的现象不见了。多么不起眼的衣袋,也无不有一点钱;多么穷苦的人家,也无不有一点欢乐。

    马德兰老爹雇用所有的人,他只要求一点:做诚实的男人!做诚实的姑娘!

    马德兰老爹是这种经济活动的动力和中枢,前面说过,他发了财,然而颇为奇怪的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商人,他主要关注的似乎根本不是钱财。他好像多是考虑别人,很少想到自己。到1820年,他以个人名头,在拉斐特银行存了六十三万法郎;不过,他在为自己存下这六十三万法郎之前,已为这座城市和穷人用去了一百多万。

    看到医院设备不足,他就给添了十个床位。海滨蒙特伊分上下两城,他居住的下城只有一所学校,校舍也是破烂不堪的危房;于是,他又另建了两所:一所男子学校,一所女子学校。他出钱给两名教员发津贴,数目是他们微薄薪金的两倍。有一天,他对一个感到奇怪的人说:“政府公务员首要的两种,就是乳母和小学教师。”他还出钱建了一个托儿所,当时这在法国还是新鲜事,另外还为老弱残废工人创办了救济基金。以他的工厂为中心,很快形成一个新的居民区,穷苦人家都纷纷搬来;他在这新区开设一个免费药房。

    当初看到他创办工厂,好心肠的人就说:这家伙想发财。可是,看到他发财之前先让这个地区富起来,那些好心肠的人又说:他是个野心家。这种说法很有可能,因为这人信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参加宗教活动,这在当时是备受赞扬的行为。每逢礼拜天,他都按时去做小弥撒。当地那位议员到处嗅是否有人与他竞争,不久就担心起马德兰的信仰来。那议员在帝国时期当过立法院成员,他的宗教思想,和奥特朗特公爵,一位以富歇的名字著称的奥拉托利会神父相同,他也是那神父的弟子和朋友。关起门来,他时有微词讥笑上帝。然而,他看到富有的厂主马德兰去做七点钟的小弥撒,就认为那可能是争当议员的候选人,决心要超过对方,于是找一个耶稣会教士当他的忏悔师,还去做大弥撒和晚祷。野心在那时候,说穿了,就是以钟楼为目标的越野赛跑。穷人倒能得益,把这种野心的角逐视为仁慈的上帝,因为,可敬的议员也为医院设了两个床位,这样就增设了十二个床位了。

    然而到了1819年,有一天早晨,城里忽然传说马德兰老爹由省督举荐,考虑到他对地方的贡献,不久要被国王任命为海滨蒙特伊的市长。那些断言这个外来者是个“野心家”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正中下怀,立刻抓住机会,激愤地叫嚷:“怎么样,让我们说中了吧?”这事在海滨蒙特伊闹得满城风雨,而传闻也是有根据的。几天过后,委任令果然在《公报》上刊登出来了。不料第二天,马德兰老爹却辞谢不受。

    就在1819这一年,用马德兰发明的新方法制造的产品,在工业展览会上展出了。国王根据评委会的报告,将荣誉团勋章授予这位发明人。小城里又议论开了。哦!原来他是想要勋章!不料,马德兰老爹连勋章也拒不接受。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个谜。那些好心肠的人只好用这话搪塞: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冒险家。

    人所共见,他给这地方带来很多好处,给穷人带来一切。这个人太有用了,到头来大家都不能不尊敬他;这个人也太和善了,到头来大家都不能不喜爱他;尤其他那些工人,对他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然而,他接受这种敬佩时,却是一副忧郁而严肃的神情。一旦确认他是富翁,“上流社会人士”见面就同他打招呼了,在城里大家称他马德兰先生;可是,他那些工人和一般儿童仍旧叫他马德兰老爹,这是最能令他解颐的事。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请柬也就像雪片儿一样飞来。上流社会需要他。海滨蒙特伊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客厅,当初对这名工匠自然闭门不纳,如今面对这位百万富翁却敞门欢迎了。他们一再殷勤邀请,而他都一一谢绝。

    即便如此,还堵不住那些好心肠的人的嘴。“他是个愚昧无知、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到交际场上,他会不知所措。他识不识字还很难说呢。”

    那些人啊,看到他赚钱,就说他是个商人;看到他往外撒钱,就说他是个野心家;看到他谢绝荣誉,就说他是个冒险家;看到他谢绝社交活动,又说他是个野蛮人。

    到了1820年,是他来到海滨蒙特伊的第五个年头,由于他对当地的贡献太突出了,大家的愿望完全一致,国王再次任命他为市长,他又辞谢,但是这回,省督坚持成命,当地所有名流都来恳请,老百姓也聚集在街头请愿,敦请的场面十分热烈,最终他不得不接受了。有人注意到,促使他下此决定的,似乎主要是一个平民老太婆的话。那老妪站在家门口,几乎气冲冲地对他喊道:“一个好市长,是有用的。要干好事怎么能往后退呢?”

    这是他升迁的第三阶段。马德兰老爹成为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先生又成为市长先生。

    三 在拉斐特银行的存款

    身为市长,他仍然那么朴实,一如初到的那天。他头发花白,眼神严肃,面孔还像工人那样呈褐色,若有所思的神态像个哲学家。他常戴一顶宽沿帽,穿一件粗呢长礼服,一直扣到领口。他履行市长的职责,下班之后便独来独往。他不大同人说话,总躲避寒暄虚礼,遇见人就侧身略一施礼就匆忙避开;他微笑是要避免交谈,他给钱是要避免微笑。妇女都说他:“多么善良的一只熊!”他的兴趣就是到田野里散步。

    他总是独自用餐,眼前摊开一本书,边吃边看。他有一个做工精美的小书橱。他喜欢书:书籍是冷淡却又可靠的朋友。随着财富增加,空闲时间也多了,他似乎用来学习,提高智慧。别人注意到,他来到海滨蒙特伊之后,谈吐一年比一年更谦和,更文雅,更平易了。

    他到田野散步时爱带一支枪,但是极少使用,偶尔开一枪,也是弹无虚发,令人惊叹。他从不杀死无害的野兽,也从不射一只小鸟。

    虽然他不年轻了,但是据说他力大无比,必要时往往能助人一臂之力,例如㨄起一匹马,推动一只陷入泥坑的车轮,捉住两只角制服惊跑的公牛。他出门时,衣兜里总是装满了钱币,回来时就全空了。他从一个村庄走过,穿着破衣烂衫的一群孩子都兴高采烈,从后边追上来,像一群小飞虫似的围住他。

    别人从中看出,他从前干过农活,因而有各种各样有效的窍门教给农民。他告诉他们,用普通盐水喷洒粮仓并冲洗地板缝,就能消灭麦衣蛾;要驱逐谷象虫,就在墙壁屋顶,在间壁墙和房子各处挂上开花的奥维奥草。他有不少“秘诀”可以根除野鸠豆草、麦仙翁、野豌豆、山涧草、狐尾草等侵害小麦的各种寄生杂草。兔子窝里只要放一只北非种儿的猪,老鼠闻到猪臭味就不敢伤害兔子了。

    有一天,他看见当地人正忙着拔除荨麻。他站住瞧着一大堆连根拔出而枯萎的荨麻,说道:“这下死了。若是懂得利用,这可是好东西。荨麻幼嫩的时候,叶子是很好吃的蔬菜。老荨麻有纤维,跟亚麻和苎麻一样。荨麻布能比得上亚麻布。荨麻剁一剁可以喂鸡鸭,搅碎了可以喂牛羊。荨麻籽搀在饲料里,能让牲口的皮毛光亮;荨麻根汁用盐调和,便成为一种非常好看的黄色颜料。此外,这也是极好的草料,每年能收割两茬。可是,荨麻生长需要什么呢?只要一点点土地,不用管理,也不用种植。只是它的籽边熟边落,不容易收获罢了。稍微花点力气,荨麻就成为有用的东西;根本不管,它就变成有害的东西,于是就铲除。多少人类似荨麻!”他沉吟一下,又补充说,“朋友们,记住这一点:世上既没有莠草,也没有坏人。只有糟糕的庄稼人。”

    孩子们喜爱他,还因为他手很巧,能用麦秸和椰子壳做出各种好看的小玩意儿。

    他一看见教堂的门挂了黑纱,就走进去吊唁,如同别人前来祝贺洗礼。他为人特别慈善,非常关心别人丧偶和不幸,加入丧礼的行列,陪同吊唁的朋友、服丧的家庭,以及围着灵柩叹息的神父。他仿佛乐于用憧憬彼界的诔歌表达自己的思想。他仰视天空,聆听在死亡的幽冥深渊边上的悲歌,心中向往着那无极世界的各种神秘。

    他暗暗地做了大量的善举,如同有人偷偷干坏事一样。夜晚,他溜进民宅,偷偷摸摸爬上楼梯。一个穷鬼回到他在顶楼的破屋,发现他不在时房门打开了,有时甚至是撬开的,他就连声嚷道:“有坏蛋来过啦!”不料,他进门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丢在家具上的一枚金币。来过的“坏蛋”,正是马德兰老爹。

    他善气迎人又神情忧郁。老百姓都说:“这个人富有,态度却不傲慢;这个人幸福,神情却不快活。”

    也有人认为他是个神秘人物,断言从来没人进入他的房间,那是一间名副其实的隐修士密室,里面摆着几个带翅膀的沙时计,还装饰着交叉放的死人股骨和骷髅头。这话在海滨蒙特伊流传很广,结果有一天,几个好事的年轻漂亮女子闯到他那里,向他提出请求:“市长先生,带我们瞧瞧您的卧室吧,据说是个石洞。”他微微一笑,立刻领她们进入“石洞”。她们见了大失所望。房间里不过摆了几件桃花心木家具,同所有这类家具一样相当难看,墙上糊了廉价的壁纸。没收有什么值得她们一看的东西,只有壁炉上的两支旧烛台好像是银的,“因为上面打了验印”。这就是小地方人充满智慧的见识。

    尽管如此,别人还照样说没人进入那间屋,那是隐修的石窟、梦游之地,那是个洞穴,是座坟墓。

    有人还窃窃私议他有“巨款”,存在拉斐特银行可以随时提取,甚至还补充说,没准儿哪天上午,马德兰先生跑到拉斐特银行,签一张收据,只用十分钟,就能提走他的两三百万法郎。而其实,那“两三百万”要大大缩减,我们说过,只有六十三四万。

    四 马德兰先生服丧

    1821年初,报纸刊登了一则讣告:迪涅主教米里哀先生,“别号卞福汝主教大人”入圣了,享年八十二岁。

    我们在此补充报纸略去的一点:迪涅主教几年前就双目失明,有他胞妹守在身边,双目失明也乐得其所。

    顺便讲一句,双目失明并有人爱,在这绝无圆满之事的人世间,的确算得上人生幸福的一种最奇妙的形式。自己身边总守着一个女人、一个姑娘、一个姊妹、一个可爱的人,她守在身边只因你需要她,而她也不能离开你,知道自己需要的人也离不开自己,能以她前来陪伴的频繁次数不断地衡量她的感情,并能对自己说:“她把全部时间都用在我身上,足见我拥有她整个一颗心。”看不见面孔,却能洞悉思想,在整个世界都遁隐中,确认一个人的忠诚,捕捉一件衣裙像鸟儿鼓翅一般的窸窣声,听见她走来走去,出出进进,说话唱歌,想到自己是这些脚步、这些话和这支歌的中心;时时刻刻表现自己的吸引力,感到自己越残废反而越强大;在黑暗中,而且正由于这种黑暗,自己成为这个天使围着运行的星球,世上很少幸福能比得上这种幸福。人生至福,就是确信有人爱你,有人为你的现状而爱你,说得更准确些,有人不问你如何就爱你;这种信念,这个盲人就有。身陷苦境,有人服侍,就是有人爱抚。他还缺少什么呢?什么也不缺了。拥有爱,就根本不算失明。而且是何等的爱啊!完全是由美德构成的爱。在确信无疑的地方,也就根本不存在失明了。灵魂摸索着寻找灵魂,而且找到了。找见并得到确证的这颗灵魂,还是一位妇人。一只手扶着你,那是她的手;嘴唇拂着你的额头,那是她的嘴唇;你听见紧挨着身边的呼吸,那就是她。得到她的一切,从她的崇拜、直到她的同情,而且从不离开,得到这种温柔纤弱力量的救助,依靠这根不折不弯的芦苇;双手能够触摸到天主,并且搂在怀里,身边有能摸得到的上帝,多么叫人欣喜啊!这颗心,这朵默默的仙花,神妙莫测地开放了。哪怕用全部光明来换取,你也不会舍弃这花影。天使灵魂就在身边,总守在身边;走开一下也要回来;像梦一般消失,又像实物一样重现。你感到一股温暖靠近,那就是她来了。周围洋溢着恬静、愉悦和陶醉;自身就是这黑夜中的光辉。还有千百种无微不至的关怀。细微琐事,在这空虚中却无比重大。女声的难以描摹的音调,能催你安睡,又能为你取代消失的宇宙。你受到的是灵魂的爱抚。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却感受到宠爱。这是黑暗中的天堂。

    卞福汝主教就是从这个天堂渡到另一个天堂的。

    海滨蒙特伊地方报纸转载了他去世的讣告。第二天,马德兰先生就全身换上黑服,帽子上也缠了黑纱。

    城里人见他服装,便纷纷议论。这似乎多少显出一点马德兰先生的来历。有人从而断言,他跟那位德高望重的主教有亲缘关系。沙龙里的人说:“他为迪涅主教服丧。”这样一来,马德兰先生就大大提高了身份,当即赢得海滨蒙特伊上流社会的几分敬重。鉴于马德兰先生可能是主教的亲戚,这地方微型圣日耳曼区想取消对他的歧视。马德兰先生也发现自己升格了,能得到老妇人的更大尊敬、年轻女子的更多微笑。一天晚上,这个小小的上流社会的一位夫人,自以为年序最长,资格最老,有权垂问,便贸然问他:

    “市长先生一定是已故迪涅主教的表亲啦?”

    “不是,夫人。”马德兰先生回答。

    “那您怎么为他服丧呢?”老妇人又问道。

    “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在他家里当过仆人。”他又答道。

    大家还注意到一个情况:给人通烟筒游串四乡的萨瓦少年只要经过本城,市长先生就要派人叫来,问清姓名,给些钱打发走。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萨瓦少年都要经过这地方。

    五 天边隐约的闪电

    各种各样的敌意,随着时间都逐渐化解了。马德兰先生首先碰到的是险恶用心和造谣中伤:这也是一种规律,凡是在向上升的人都有这种遭遇;接着只碰到缺德恶意,再过后就只有调侃戏弄,然后这一切统统烟消云散,化为完全的、一致而由衷的尊敬了;而且有一阵子,即1821年前后,海滨蒙特伊人叫“市长先生”,跟迪涅人1815年称“主教大人”几乎是同样声调。方圆十法里的人,都来向马德兰先生求教。他排解纠纷,劝阻打官司,说服敌对双方和解。人人都把他视为拥有正当权力的仲裁。他的灵魂仿佛装了一部自然法典。崇敬似乎也有感染性,在六七年中,逐渐蔓延而遍及整个地区了。

    全城和全地区,只有一个人绝对不受这种感染,不管马德兰老爹如何行善,他总是拒不就范,仿佛有一种不可腐蚀又不可动摇的本能,时刻令他警醒,令他惕厉不安。的确,有些人身上就好像存在真正的兽性本能,同任何本能一样既纯洁又正直;这种本能会产生恶感和好感,而且不可避免地区分一种本性和另一种本性;这种本能既不犹豫又不慌乱,既不缄默又不反悔,处于幽暗却能明察,既准确又果断,以抵制智慧的各种劝告和理解的各种化解;无论命运如何安排,这种本能总是悄悄地警告,警告狗一样的人有猫一样的人出现,警告狐狸一样的人有狮子一样的人出现。

    马德兰先生走在街上,神态平静而亲热,被众人感恩的话所包围,时常遇见一个高个子的人:那人穿一身铁灰色礼服,拿一根粗手杖,头戴一顶垂边帽,同马德兰先生交叉而过,又猛地转过身,目送他直到望不见为止。那人叉着双臂站在那里,缓缓地摇着头,上下嘴唇噘到鼻子下,那副怪相分明是说:“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让他骗过去的。”

    他神态严肃,带几分威严,属于哪怕匆匆一见也令人不安的那种人物。

    他叫沙威,是警察局的。

    他在海滨蒙特伊任探长,履行困难而有用的职责。沙威没有见到马德兰起步的阶段。他多亏夏布叶先生的推荐才得到这个职位。夏布叶先生是当时巴黎警察署长,后来升任内阁大臣的昂格莱斯伯爵的秘书。沙威到海滨蒙特伊上任时,这位大厂主已经发迹了,马德兰老爹已经变成马德兰先生。

    有些警官相貌就特殊,由卑鄙和威严两种神态构成。沙威有这种相貌,却没有卑鄙的神态。

    我们深信,假若灵魂能用肉眼看得见,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这样怪事:每个人都对应一种动物。我们还不难认识这种连思想家也不甚明了的真理: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老虎,一切禽兽之性,在人身上无不具备,每种动物对应一个人。有时甚至好几种动物同时对应一个人。

    禽兽不过是我们的美德和邪恶的形象化,在我们眼前游荡,犹如我们灵魂的显形。上帝让我们看见禽兽,就是要启发我们思考。不过,既然禽兽只是虚影,从严格意义上讲,上帝造出禽兽就是不可教育的,何必教育禽兽呢?反之,灵魂既是实存,既有特定的目的,上帝就赋予智慧,也就是说赋予可教育性。有良好的社会教育,任何类型的灵魂都能发挥蕴涵的作用。

    当然,这是仅就狭义的表象的尘世而言的,并不判断非人的生灵前世后世的深奥问题。有形的我绝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无形的我。这一点保留了,我们再继续往下谈。

    现在,假如大家都像我们这样,暂时承认每人身上都有一种兽性,我们就容易说明治安警官沙威的情况。

    阿斯图里亚斯那地方的农民都确信,在一窝狼崽子里,必有一只属狗性,要被母狼咬死,否则它长大会吃掉其他小狼。

    这条狼生的狗崽子,加上一副人的面孔,就是沙威了。

    沙威生在监狱,母亲是用纸牌算命的人,父亲是个苦役犯。他长大之后,就想到自己处于社会之外,无望回到社会中了。他注意到社会注定要把两类人排斥在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能在这两类人之间做出选择,同时却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刻板、规矩而廉正的特质,而对于他出身的游民阶层,却怀着一种难以言传的仇恨。于是,他当了警察。

    他干得出色,四十岁上升为探长。

    他年轻时,在南方的监狱里任过职。

    往下深谈之前,我们先来弄清刚才加给沙威“人面”的说法。

    沙威的人面上长着一个塌鼻子,鼻孔很深,鼻孔边往外延伸两大片络腮胡子,初看像两片森林和两个石窟,让人感到不自在。沙威难得一笑,但是笑起来样子狰狞可怕: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牙齿,还露出牙床,鼻子四周像猛兽的嘴那样,也会起扁圆野性的皱纹。沙威表情严肃时是猎犬,笑起来时是只猛虎。此外,他的腭骨宽阔,头盖骨扁平,头发遮住前额,垂至眉睫,双眼之间常皱起一个疙瘩,犹如一颗怒星,目光阴沉,嘴唇闭得紧紧的,令人生畏,总而言之,是一副恶面凶相。

    这个人由两种情感构成: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情感本来很朴实,也相当好,然而他做得过分,就几乎变坏了。在他眼中,偷盗、杀人害命等,所有犯罪都是反叛的形式。凡是在官府任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村巡警,他都盲目地深深地信赖。而曾一度犯过法的人,他一概予以鄙视、憎恨和厌恶。他事事走极端,不承认例外。一方面他说:“官吏不可能失误,司法官永远不会出错。”另一方面他又说:“这些罪犯不可救药,绝干不出什么好事来。”他完全同意思想极端的人的见解,要赋予人类法律一种什么权力,能指定,也可以说能确认该下地狱的人;而且,他们将一个斯提克斯[196]安放在社会底层。沙威清心寡欲,认真严厉,有一副若有所思的忧伤神态,像狂热信徒那样又恭顺又倨傲。他的目光就是一根钢钻,闪着寒光,透人心脾。他一生只包含在两个词中:警戒和监视。他将笔直的线引入极为曲折的人世间;他清醒地认识自己的作用,虔诚地热爱自己的职务,当暗探就像别人当神父一样。谁落到他手里谁倒霉!他父亲越狱,他也照样给抓回来;母亲违反放逐法令,他也照样告发。他干得出来,还会因大义灭亲而自鸣得意。不过,他一生也十分清苦,孤单一人,无私无欲,从来没有消遣娱乐过。他体现了铁面无私的职责、体现了像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那样所理解的警察,体现了毫不留情的监视、一丝不苟的诚实,他是个大理石般的密探,布鲁图斯[197]转世的维道克[198]。

    沙威全身无处不表明,他是躲在暗处窥探的人。以约瑟夫·德·梅斯特[199]为代表的神秘学派,一定会说沙威是一种象征;要知道,当时那个学派用高深的天体演化论点缀所谓的极端报纸。别人看不见他遮在帽子下面的额头,看不见他埋在眉毛下面的眼睛,看不见缩入领巾里面的下巴,也看不见他插进长礼服里面的手杖。然而时机一到,他那瘦削的扁额头、阴森森的目光、咄咄逼人的下巴、粗大的双手和巨型的手杖,就像伏兵一样,都突然从这暗处冲出来。

    他厌恶书籍,但是偶然得闲也翻一翻,因而他不完全是个文盲;从他说话爱咬文嚼字上就能看出这一点。

    前面说过,他没有一点恶习。他对自己满意的时候,就闻一闻鼻烟。这是他还通点人性的地方。

    因此不难理解,司法部统计年表上标明的“无业游民”,无不惧怕沙威;他们一听到沙威的名字,就望风而逃;他们一看见沙威的面孔,就吓掉了魂儿。

    这个可怕的人就是这副形象。

    沙威好似始终盯着马德兰先生的一只眼睛。一只充满怀疑和猜测的眼睛。后来,马德兰先生也发觉了,但是他毫不在意,甚至没有问一问沙威,既不接近也不躲避他,承受这种令人发窘而几乎无法忍受的目光,又显得并没有注意。他对待沙威,像对所有人那样又自然又和善。

    从沙威流露出来的口风里,可以猜出他带着他那种人所特有的好奇心,半由于本能半出于自愿,暗中调查过马德兰老爹从前在别处可能留下的痕迹。他似乎查出了底细,有时还用隐晦的话,说是某人去某个地方,了解某个消失的家庭的某些情况。有一回,他还自言自语地说:“我相信抓住他啦!”继而,一连想了三天,没讲一句话,仿佛他以为掌握的线索中断了。

    此外,在此有必要纠正一些词语可能表现出的绝对意义。一个人不可能真正做到万无一失,而本能的特点,恰恰容易受干扰,容易迷失方向并误入歧途。否则的话,本能就高于智慧,禽兽就比人聪明了。

    显而易见,沙威看到马德兰先生衣着那么自然,神态那么安详,不免有些困惑不解。

    然而有一天,他那怪异的行为,似乎震动了马德兰先生。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六 割风老爹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经过海滨蒙特伊城一条未铺石的小街,听见呼噪声,望见远处有一堆人。他赶过去,只见马倒车翻;一个叫割风老爹的老头压在车底下了。

    割风这个人,当时是少数几个还同马德兰先生作对的一个冤家。他是农民出身,粗通文墨,当过乡间小吏,在马德兰初到这地方的时候,他的生意正在走下坡路。割风眼睁睁看着这个普通工人富起来,而自己这个老板却濒临破产了。因此,他忌妒得要命,一有机会,就竭力损害马德兰。后来他破产了,又上了年纪,只剩下一辆马车和一匹马,没有家室也没有儿女,为了生计只好赶大车。

    那匹马两条后腿骨折了,爬不起来;而老头正卡在两个轮子中间,他一跤跌到车下,不巧让整个一辆车压住胸膛。割风老爹喘不上气,连声惨叫。有人试着要把他拉出来,但是徒劳;用力不得当,救助不得法,车子一倾斜,就可能结果他的性命。只能从下面把车顶起来,否则救不了他。沙威在出车祸时,也突然赶来,他叫人去找一个千斤顶。

    马德兰先生来到。围观的人都恭敬地让开一条路。

    “救命啊!”割风老头呼叫,“哪个孩子心好,救救老头?”

    马德兰先生转身,问围观的人:

    “有千斤顶吗?”

    “有人去拿啦。”一个农民答道。

    “要多长时间才能拿来?”

    “去最近的地方,到弗拉绍那里,那儿有个铁匠;不管怎样,也得足足等上一刻钟。”

    “一刻钟!”马德兰高声说。

    头一天下过雨,地湿透了,车子不断往下沉,越来越压迫老车夫的胸膛。显而易见,过不了五分钟,他的肋骨就会给压断。

    “等一刻钟可不行。”马德兰对瞪眼看着的农民说。

    “就得等着。”

    “那就来不及啦!你们没有瞧见车子往下陷吗?”

    “当然看见啦!”

    “大家听着,”马德兰又说道,“车下面有空地儿,能容一个人爬进去,用背把车顶起来。只用半分钟,就能把这个可怜的人救出来。这里哪个有劲儿又有胆量?能得到五个金路易!”

    人堆里谁也没有动弹。

    “十个路易。”马德兰又说。

    在场的人纷纷垂下目光。其中一个咕哝道:

    “那得大力士来才行。再说,弄不好自己也给压死!”

    “来吧!”马德兰又说道,“二十路易!”

    还是没人应声。

    “不是大家不肯帮忙。”一个声音说。

    马德兰转身一看,原来是沙威,他刚到时没有看见。

    沙威接着说道:

    “只是没有那么大力气。用背把大车拱起来,要力大无比的人才做得到。”

    说罢,他凝视马德兰先生,又一字字加重语气说道:

    “马德兰先生,我只认识一个人,能按照您的要求做。”

    马德兰不禁一抖。

    沙威眼睛始终盯着马德兰,又若不经意地加了一句:

    “他从前是苦役犯。”

    “唔!”马德兰应了一声。

    “在土伦的苦役犯监狱里。”

    马德兰的脸色刷地白了。

    这工夫,大车还慢慢地往下陷。割风老爹倒着气号叫:

    “我要憋死啦!肋骨要压断啦!千斤顶!找点什么东西来!噢!”

    马德兰扫视一周:

    “没人肯赚这二十路易,救这个可怜的老人吗?”

    在场的没人动弹。沙威又说道:

    “我只认识一个人能代替千斤顶,就是那个苦役犯。”

    “噢!我就要被压死啦!”老人叫喊。

    马德兰抬起头,又遇见沙威死盯住他的那对鹰眼,瞧了瞧伫立不动的农民,苦笑了一下,然后,他一言未发,双膝跪下,未待围观的人惊叫,就钻进车下。

    这一刻等待惊心动魄,大家都敛声屏息。

    只见马德兰几乎趴在这骇人的重载下面,收拢双肘和双膝,两次往上用力都徒然。有人冲他喊:“马德兰老爹!快从下面出来吧!”割风老头也对他说:“马德兰先生!出去吧!喏,命里该着我死啦!丢下我吧!您别跟着压死在下面!”马德兰不应声。

    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车轮还继续往下陷,马德兰再想从车下爬出来已经不可能了。

    突然,大家看见那庞然大物摇动了,货车慢慢升起来,车轮也从辙沟里出来半截了,只听一个窒息的声音喊道:“快,快!帮把手!”那正是马德兰,他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

    大家一拥而上。一个人奋不顾身,激发所有人的力量和勇气。大车被众多的手臂抬起来。割风老头得救了。

    马德兰也站起来,他大汗淋漓,却脸色铁青,衣服撕破了,沾满了泥水。众人都流下眼泪。老人吻着他的双膝,称呼他是仁慈的上帝。然而,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描摹,是一种透出快慰的极痛深悲;他的目光平静,注视着一直死盯着他的沙威。

    七 割风在巴黎当园丁

    割风从车上摔下去膝骨脱臼了。马德兰老爹叫人把他送进医疗室。那医疗室是为本厂工人设置的,就在工厂大楼里,由两名修女照看。次日早晨,割风老头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张一千法郎的支票,附了马德兰老爹亲笔写的一句话:“我买下您的车和马。”其实,车已经散了架,马也死了。割风医好了伤,膝盖却僵直了。马德兰先生通过两位修女和本堂神父的介绍,将老头安置到巴黎圣安托万区女修道院当园丁。

    不久,马德兰先生被任命为市长,披挂上掌管全城大权的绶带。沙威第一次看见他披挂绶带,不禁胆战心惊,如同狗隔着主人的衣服嗅出狼的气息。从那以后,他尽量躲避,如因公务万不得已去见市长,就恭恭敬敬地讲话。

    马德兰老爹给海滨蒙特伊创造了繁荣,除了我们指出的明显的事实,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但是同样重要的征象。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就业困难,生意凋敝,而民不聊生的时候纳税人就因拮据而拖欠税款,过期不交,政府催缴税款要耗费巨大的开支。反之,如果就业充分,地方富裕,百姓安居乐业,税款就容易收上来,政府也节省费用。可以说,收税费用大小,是民众贫富的准确无误的气温表。七年当中,海滨蒙特伊地区的收税费用缩减了四分之三,当时的财政大臣德·维莱勒先生,就经常表彰这个地区。

    芳汀回乡时,地方就是这种情景。没人记得她了,幸好马德兰先生工厂的大门好似友人的面孔,她去报名做工,被收录到妇女车间。芳汀完全外行,干活不可能熟练,一天干下来工钱有限,但也过得去,总算衣食有着落,问题解决了。

    八 维克图尼安太太为道德花了三十五法郎

    芳汀看到自己能谋生了,一时很高兴。正正经经地自食其力,这是上天多大的恩惠啊!她真的恢复了劳动的乐趣。她买了一面镜子,欣赏自己的青春,欣赏美丽的头发和美丽的牙齿,从而忘却许多事,只想珂赛特和可能的未来,还真感到几分幸福。她租了一间小屋,又以将来的工资为担保,赊账买了些家具:这是她浮浪习惯的残余。

    她不能讲自己结了婚,就绝口不提自己的小女儿,这一点在前面已经透露过了。

    我们也已看到,起初阶段,她总能按时向德纳第家付款。她只会签名,就不得不让摆摊儿的先生代写书信。

    她时常寄信,就引起注意。妇女车间里,有人开始悄悄议论,说芳汀“常写信”,“行为有点怪”。

    窥视别人的行为,最起劲儿的莫过于同事情毫无关系的人。“为什么那位先生总到黄昏时分才来?”“为什么每逢星期四,他总是不把钥匙挂在钉子上呢?为什么他总走小街巷呢?为什么那位太太总在到家之前下公共马车呢?她的信笺匣里满是信笺,为什么还派人去买一本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些人与这些事毫不相干,却总想了解谜底,不惜花费做十件善事也用不了的金钱、时间和精力,而且不取报酬,只图一时开心,完全是为了好奇而好奇。他们可以从早到晚,一连几天跟踪这个男人或那个女人,在街头巷尾,在林荫路两侧住宅的门洞里,冒雨在寒冷的夜里监视几个钟头,贿赂办事的人,灌醉车夫和仆役,买通女仆,争取看门人。为了什么呢?毫无目的。只是一味渴望窥探、了解并洞悉别人的隐私。只是一味想卖弄。一旦隐私暴露出来,秘密公诸于众,谜团完全揭开,接踵而来就是灾祸、决斗,弄得两败俱伤,家破人亡,而发现那一切的人却拍手称快,其实他们这么干并不图利,纯粹出于本能。这情况多么可悲。

    有些人很坏,仅仅坏在要说三道四。他们的谈话,在沙龙里谈心,在门厅里闲聊,就像壁炉一样,很快烧掉木柴;他们需要大量燃料,而燃料就是周围的人。

    因此,有人注意观察芳汀。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女人忌妒她那金黄色的头发、雪白的牙齿。

    有人发现,她同大家一起在车间的时候,时常转过身去擦一擦眼泪。那正是她想念孩子了,也许还想念她爱过的那个男人。

    割断宿怨旧恨,的确是个痛苦的过程。

    有人观察到,每月她至少写两封信,总是同一个地址,而且亲自贴邮票寄走。有人终于搞到了地址:“蒙菲郿客栈主德纳第先生收”。

    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是个肚子里不灌满红酒,就不会把秘密倒出来的老东西,把他请到酒馆里一灌,他就全说出来了。总之,他们了解到芳汀有一个孩子。“大概是个丫头。”有一个好事的老婆子,还真往蒙菲郿走了一趟,跟德纳第夫妇谈了话,回来就说:“我花了三十五法郎买了个明白。我见到那孩子啦!”

    干这件事的老婆子是个母夜叉,叫作维克图尼安太太,自诩为所有人节操的守护和卫士。维克图尼安太太有五十六岁,丑陋的面孔变本加厉,又罩上老朽的面孔;说话声音颤颤巍巍,思想乖戾。这老婆子还有过青春,真是咄咄怪事。她年轻时正赶上1793年,便嫁给一个从隐修院逃出来的修士。那是圣贝尔纳教派修士,戴上红帽子,摇身一变而为雅各宾党人,治得她服服帖帖。她守寡之后,一方面思念亡人,另一方面变得冷酷无情、尖酸刻薄,脾气暴躁,几乎变成狠毒的人。可见,她是一棵被修士服拂过的荨麻。波旁王朝复辟之后,她成为虔婆,而且特别热诚,神父也就宽恕了她同修士的那段姻缘。她有一小笔财产,大肆宣扬捐赠给了一个宗教团体,因而她在阿拉斯的主教区相当受人尊敬。就是这个维克图尼安太太往蒙菲郿跑了一趟,回来说:“我见到那孩子了。”

    发生这些事情,也就过去了一段时间。芳汀到工厂干活有一年多了,一天早晨,车间女管理员按市长先生的吩咐,交给她五十法郎,说她不算工厂的人了,而且市长先生要求她离开本地。

    恰巧在这个月,德纳第夫妇要价从六法郎涨到十二法郎之后,又要求付十五法郎。

    芳汀惊呆了。她不能离开这地方,还欠房租和买家具的钱,五十法郎不够清债的。她结结巴巴哀求了几句。那管理员却叫她立刻从车间出去。芳汀毕竟只是个极普通的工人。她非常痛苦,更受不了这种侮辱,便离开车间,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的过失,现在已经尽人皆知啦!

    她觉得没有勇气再说什么了。有人劝她去见见市长,她不敢前往。市长先生给她五十法郎是因为心地善良,赶她离开是因为办事公正。这样一项决定她只好屈服。

    九 维克图尼安太太得逞了

    那位修士的孀妇,还真有点用处。

    不过,马德兰先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人生就是充满了这类阴差阳错的事件。马德兰先生已养成习惯,几乎从来不进入妇女车间。他把车间委托给本堂神父介绍来的一个老姑娘,完全信赖那个管理员。那个老姑娘也确实可敬,做事果断,公正廉洁,有一副慈悲心怀;不过,她的慈悲仅限于施舍,并没有达到理解并宽恕别人的境界。马德兰先生把一切事务都交给她了。世上最善良的人,也往往不得不委派别人行使权力。那个管理员既能全权处理事务,又确信自己做得对,她调查了这个案子,做出判决,定了芳汀的罪,并立即执行。

    至于那五十法郎,是她从女工救济款中拨出来的;马德兰先生将那笔款交给她支配,无需报账。

    芳汀在当地挨门挨户自荐当用人,但是没人雇用。她又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卖给她家具(什么家具啊)的那个旧货商对她说:“您若是走了,我就叫人把您当贼抓起来。”讨房租的房东对她说:“您又年轻又漂亮,能有办法付钱的。”芳汀把五十法郎分给房东和旧货商,又把四分之三的家具退还了,只留下必不可少的;从此她没有工作,又无依无靠,家徒四壁,仅有一张床铺,还欠着约一百法郎的债务。

    她开始为卫戍部队士兵做粗布衬衫,每天可以赚十二苏。女儿要用去十苏。正是这时候,她不能按时寄钱给德纳第夫妇了。

    在这期间,平时芳汀晚上回家,一个为她点亮蜡烛的老太婆,教给她过苦日子的艺术。在贫苦生活的后面,还是一无所有的生活。那就像两间屋子:第一间昏暗,第二间则漆黑一片。

    芳汀学会了如何在严冬不生火,如何舍弃一只每两天才吃一文钱粟子的小鸟,如何把裙子改做被子,再把被子改成裙子,如何借对面窗户的亮光吃饭而省蜡烛。一些弱者到老了老境一贫如洗,又安分守己,善于用一文钱办多少事,我们不可能全部了解。久而久之,这便成为一种才能。芳汀就掌握了这种高妙的才能,也就恢复了一点勇气。

    这个时期,她常对一个邻妇说:“哼,怕什么!我心想:每天只睡五个钟头,其余时间全用来做衣服,我总可以挣口面包吃,凑合活着。再说了,人伤心的时候,饭量也减少。喏!受苦,担心,一方面有点面包,另一方面有些忧愁,加起来就能填饱我的肚子了。”

    在这种苦境中,有小女儿在身边,自然是莫大的幸福。她真想把女儿接来。可是接来干什么?跟她一起受苦吗?再说,她还欠德纳第家的钱!如何还清呢?还有旅费!怎么付呢?

    教她所谓安贫法的那个老太婆,是一位圣女,名叫玛格丽特,她虔诚信奉,一心向善,贫穷而乐施,不仅帮穷人,甚至帮富人,虽不会写字,只能签个“玛格丽特”,但信仰上帝也是学问。

    世间有许多这种德行的人,有朝一日他们会到天上。这种生活拥有未来。

    开始一个阶段,芳汀深感羞愧,不敢出门。

    她走在街上,也能猜出身后准有人回过头来用手指她;大家都瞧她,却没人同她打招呼;行人那种冷酷的轻蔑态度,如寒风刺入她的骨肉和灵魂。

    一个不幸的女人在小城市里,就像赤身裸体暴露在众人的嘲笑和好奇的目光之下。在巴黎,至少谁也不认识,这种素昧平生也是一件遮体的衣裳。唉!她多么希望去巴黎啊!然而不可能。

    如同过惯了清贫生活一样,她也必须习惯别人的蔑视。两三个月之后,她就克服了耻辱心,若无其事地出门上街了。

    “这对我无所谓。”她说道。

    她在街上往来,头高高仰起,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感到自己成为不知羞耻的人了。

    维克图尼安太太有时看见她从窗下经过,注意到“这个坏女人”遭难了,不禁自鸣得意,心想多亏了她,那女人才“回到原来的地位上”。恶人自有邪恶的快乐。

    芳汀干活过度劳累,干咳越来越厉害了。有几回,她对邻居玛格丽特说:“摸摸我的手,有多烫啊!”

    然而,每天早晨,她用半截旧梳子,梳理她那滑溜如丝的厚厚的美发,还产生一阵爱美的快感。

    十 得逞的后果

    芳汀是在冬末时节被辞退的,夏季过去,冬季又来了。白天短,出的活也少了。冬天,没有温暖,没有阳光,也没有中午,早晨连着晚上,终日昏黑,烟雾弥漫,窗外灰蒙蒙的;看不清楚。天空成了一个气窗。整个白昼成了地窖。太阳是一副穷人的模样。多么恶劣的季节!冬季将天上的水和人心化为石头。债主向她逼债。

    芳汀挣得太少,入不敷出,债越背越重。德纳第夫妇未能按时足数收到钱,就总写信来;信中内容令她伤心,信中的要求会让她破产。有一天,他们写信来,说她的小珂赛特在冷天一件衣裳也没有,孩子需要一条羊毛裙,母亲至少得寄十法郎才能买一条。芳汀收到信,拿在手中揉搓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走进街角的一个理发馆,取下梳子,一头令人赞叹的金发一直垂到腰上。

    “这头发真美!”理发匠高声赞道。

    “您肯出多少钱?”芳汀问。

    “十法郎?”

    “剪吧。”

    德纳第收到裙子,立刻火冒三丈。他们要的是钱,于是把裙子给爱波妮穿了。可怜的云雀继续冻得发抖。

    芳汀心想:“我的孩子不再冷了。我给她穿上我的头发了。”她自己则戴上小圆帽,盖住光头,这样看上去还是很美。

    芳汀心中越来越暗淡了,她看到自己不能再梳头发,就开始怨恨周围的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她跟所有的人一样敬重马德兰老爹;然而,她心里一个劲儿地重复,是他把她赶走的,是他造成她的不幸,重复到后来也恨起他了,还尤其恨他。她在工人聚在工厂门口的时刻经过那里,故意又笑又唱。

    一个年老的女工有一次瞧见她又唱又笑的样子,就说道:“这姑娘将来一定会很惨的。”

    她找了一个汉子,是随便碰到的一个人,她并不爱,只想胡来,发发心中的愤懑。那是个穷鬼,靠拉点曲子乞讨,好吃懒做,还动手打她,然后离开了:相遇又分手,无不是厌恶的情绪引起的。

    她只爱自己的孩子。

    她越往下滑,周围的一切就越黑暗,那温柔的小天使在她心底就越有光彩。她常说:“等我发了财,我的珂赛特就会到我身边。”说着又大笑起来。她始终咳嗽,后背还出虚汗。

    有一天,她收到德纳第夫妇一封信,信中这样写道:

    “珂赛特病了,患了一种地方病,叫粟粒热。必须吃贵药,这下子把我们家给毁了,我们付不起药费。一周之内您不寄来四十法郎,小姑娘就死定了。”

    看完信,芳汀哈哈大笑,对邻居老太婆说:

    “哈!他们心肠真好!四十法郎!只要这么点!就是两个金路易!我到哪儿去拿呢?这些乡巴佬,都没长脑子!”

    然而,她走到楼梯,还凑近天窗又看一遍。

    接着,她冲下楼梯,跑出去,边跑边跳,还笑个不停。

    有个人碰见她,问道:“您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答道:“两个乡巴佬刚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了天大的蠢话。他们向我要四十法郎!乡巴佬,算了吧!”

    她经过广场时,看见许多人围着一辆造型很怪的马车。一个穿红衣服的男子站在车顶上,正在摇唇鼓舌。那是个走江湖的牙医,正兜售整套假牙、牙膏、牙粉和药酒。

    芳汀挤进人群,边听边跟大家一起大笑。那拔牙的郎中胡吹胡侃,既讲下层人熟悉的江湖话,又讲体面人能懂的俗语,他看见这个咧嘴大笑的漂亮姑娘,就突然高声说:“站在那边笑的姑娘,您的牙齿真漂亮。您若是肯卖您那两个门牌,每个我出一个金路易。”

    “我的门牌,是指什么呀?”芳汀问道。

    “门牌嘛,”牙科医生回答,“就是上排前头的两颗门牙。”

    “真残忍!”芳汀高声说。

    “两枚拿破仑金币啊!”在场的一个没牙的老太婆咕哝道,“这个女人真有福气!”

    芳汀逃开,捂住耳朵不听,可是,那人沙哑的声音却冲她喊:“想想吧,美人!两枚拿破仑金币,能办不少事。您若是同意,今晚儿就到‘银甲板’客栈,在那儿能找见我。”

    芳汀回到住所,还火冒三丈,也把事情讲给好心肠的邻居玛格丽特听:

    “这种事您能理解吗?那个人不是无耻透顶吗?怎么能让那种人到处乱窜呢?把我前面的两颗牙拔掉!那我不难看死了吗?头发还能长出来,可是牙齿拔掉不是完啦!哼!那人真是魔鬼!我宁愿头冲下从六层楼上跳下去!他对我说,今晚儿他住在银甲板客栈。”

    “他出多少钱?”玛格丽特问道。

    “两枚拿破仑金币。”

    “这就是四十法郎。”

    “是啊,”芳汀说,“合四十法郎。”

    她愣了一会儿,就开始做活。过了一刻钟,她撂下活计,又跑到楼梯上去看德纳第夫妇的那封信。

    她回到屋里,又向在她身边做活的玛格丽特说:

    “粟粒热是怎么回事?您知道吗?”

    “知道,是一种病。”那老姑娘回答。

    “那种病要吃很多药吗?”

    “嗯!要吃猛药。”

    “那种病是怎么得的?”

    “不知怎么就得上了。”

    “孩子也得那种病吗?”

    “孩子最容易得。”

    “能死吗?”

    “很容易死。”玛格丽特答道。

    芳汀走出屋,再次到楼梯上看信。

    到了晚上,她下了楼,只见她朝客栈集中的巴黎街走去。

    次日清晨,天没亮玛格丽特就来了,平时她俩总在一起做活,只点一支蜡烛就够了,老太婆这次走到芳汀的房间,看见她坐在床上,脸色惨白,浑身冻僵了。她没有睡觉,布帽落在双膝上。蜡烛点了个通宵,差不多烧完了。

    玛格丽特走到门口,就被这异常混乱的景象惊呆了,高声说道:

    “天主啊!蜡烛全烧完啦!出什么事啦!”

    然后,她打量芳汀,而芳汀也把没了头发的脑袋转过来。

    一夜工夫,芳汀老了十岁。

    “耶稣啊!”玛格丽特问道,“您怎么啦,芳汀?”

    “我没什么,”芳汀回答,“倒是我的孩子有救了:那种病真可怕,不治就没命了。现在我放心了。”

    她说着,就指给老姑娘看在桌子上闪闪发亮的两枚金币。

    “啊,耶稣上帝呀!”

    玛格丽特叹道:“这不是发财啦!这些金币您是从哪儿弄来的?”

    “反正我弄到手了。”芳汀答道。

    她边说边微笑。烛光照亮她的脸。这是流血的微笑,淡红的涎水弄脏嘴角,口中有个黑洞。

    两颗门牙拔掉了。

    四十法郎她寄往蒙菲郿。

    那不过是德纳第夫妇骗钱的一个计谋,其实珂赛特并没有害病。

    芳汀把镜子从窗户扔出去了。她早已从三楼的单间搬上只有木门闩的阁楼:这类阁楼屋顶和地板构成斜角,稍一走动就碰脑袋。穷苦人要逐渐弯腰,才能走到屋子的尽头,如同走到命运的尽头。床铺没了,只留下她叫作被子的一大块破布、一张铺在地下的睡垫以及一把坐垫露麦秸的破椅子。一盆枯萎的小玫瑰,遗忘在角落里。另一角落有一个奶油盆,现在用来盛水,冬天结了冰,一圈圈高低不等的冰碴儿长时间标示水面的高低。她早已丢掉廉耻,现在又丢掉修饰。这是最后的标志。戴着脏帽子就出门。不知是没时间,还是满不在乎,衣裙破了她不再缝补了。袜跟磨破,就往鞋里褪一截,这从袜子的几条竖纹上就能看出来。她那件胸衣又旧又破,用零碎布头补了又补,稍一动弹就会撕开。债主们总跟她吵闹,不让她消停片刻。她在街上常碰见他们,在楼梯上也常碰见他们。她往往整夜啜泣,整夜冥思苦想。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左肋靠上一点疼痛不止,咳嗽也很厉害。她恨透了马德兰老爹,但是不发怨言。她做衣裳每天干十七个钟头;但是一个监狱包工用女囚犯干活压低了工钱,自由女工每天就只能挣九苏了。一天干十七个钟头,只挣九苏!逼债的人越发冷酷无情。那个旧货商几乎把她的全部家具搬走了,见面还不断对她说:“你什么时候付我钱,臭娘们儿。”仁慈的上帝啊,别人还要把她逼到什么份儿上?她感到自己被人追捕,产生了困兽的心理。就在这种时候,德纳第又写信来,说他仁至义尽,等待一百法郎欠款,必须马上付清,否则就把小珂赛特赶出门,不管她病刚好,在大冷天里往哪儿走,冻死饿死随她便。“一百法郎!”芳汀心想,“可是,到哪儿去找工作,一天能挣五法郎呢?”

    “豁出去啦!全卖了吧!”她说道。

    这个苦命人做了公娼。

    十一 基督解救我们

    芳汀的身世表明什么呢?表明社会收买一个女奴。

    向谁买的?向贫困买的。

    向饥饿、寒冷、孤独、遗弃、贫苦买的。痛苦的交易。一颗灵魂换一块面包。贫困卖出,社会买进。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规统治我们的文明,但是并没有渗透到我们的文明里。大家说奴隶制度从欧洲文明中消失了。这种说法不对。奴隶制始终存在、但只是压在妇女头上了,称为卖娼。

    这种制度压迫妇女,也就是压迫优雅、纤弱、美貌和母性。对男人来说,这也绝非微不足道的耻辱。

    惨剧发展到这一地步,芳汀已不复存在,根本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她变成污泥的同时,也化为石头了。触摸她的人感到寒气逼人。她经过一下,以身相事,却不问你是什么人;她完全是一尊受屈辱而又冷峻的雕像。生活和社会秩序已经给她下了最后的判语。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她什么都感受了,什么都忍受了,什么都经受了,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哭过了。她逆来顺受,而这种逆来顺受类似无动于衷,正如死亡类似睡眠。她再也不躲避什么了,再也不怕什么了。满天大雨都浇在头上,全部海洋都倾泻在身上,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一块浸泡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这么想的,不过,想象自己穷尽了命运,接触到了什么东西的底端,那就大错特错了。

    唉!这种种命运,乱纷纷受到驱使,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要走向何处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了解这些情况的,就是洞悉全部黑暗者。

    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叫上帝。

    十二 巴马塔林先生的无聊

    但凡小城市,尤其海滨蒙特伊,总有一帮青年,他们在外省蚕食一千五百法郎年金,如同其他青年在巴黎每年吞掉二十万法郎一样。他们是那个中性大族类的成员,是去了势的、寄生的、一无所长的人;他们有一点田产,有一点愚蠢,又有一点小聪明,在沙龙里显得土里土气,在茶楼酒肆又以绅士自居。他们嘴边常挂的话是:我的牧场,我的树林,我的庄户;他们在剧院里给女演员喝倒彩,以便表明他们有欣赏眼光;他们向卫戍部队军官寻衅吵架,以便表明他们也是军人;他们打猎,抽烟,打哈欠,酗酒,嗅鼻烟,打台球,看旅客下驿车,泡咖啡馆,到乡村饭馆吃饭,养一条狗好在桌下啃骨头,有个情妇好往桌上端菜,而且一毛不拔,过分追求时髦的装束,喜欢幸灾乐祸,蔑视妇女,旧皮鞋不穿破了不扔掉,通过巴黎模仿伦敦的时尚,又通过木松桥模仿巴黎的时尚,终生不工作,冥顽到老,毫无用处,但也无碍大局。

    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先生若是待在外省,从未见识过巴黎,就会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再富有一些,别人就会说:这些公子哥儿;他们再穷一点,别人就会说:这些二流子。他们无非是游手好闲的人。在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当中,有讨人嫌者,有了无生趣者,有胡思乱想者,还有一些怪里怪气的人。

    那个时期,所谓公子哥儿的打扮,就是大高领、一条大领带、一只链子带饰物的怀表、三件颜色不同的套背心,蓝色和红色的穿在里面,外面穿一件橄榄色的短燕尾服,燕尾服上两排紧紧相连的银纽扣,一直排列到肩头;下身穿一条浅橄榄色裤子,两侧裤线缀饰有数量不等的条带,但总是奇数,从一条到十一条,从不超过十一的限度。除此之外,还要穿一双后跟钉了铁掌的短筒皮靴,戴一顶高筒窄檐帽,头发要蓬松下来;要拿一根粗手杖,谈话中常用杂耍演员波蒂埃式的文字游戏。最突出的,还是鞋跟儿上的马刺,嘴唇上的髭须。那个时期,髭须代表有产阶级,马刺代表有闲阶层。

    外省的公子哥儿的马刺更长些,髭须也更粗犷些。

    那个时期,正值南美洲一些共和国展开反对西班牙国王的斗争,玻利瓦尔[200]同莫里洛[201]较量。保王党人戴窄檐帽,叫作莫里洛帽;自由党人戴大檐帽,称作玻利瓦尔帽。

    上面叙述的事情发生之后八个月或十个月,约莫1823年1月的上旬,雪后的一天晚上,一个那种公子哥儿,一个那种无所事事的人,一个戴着莫里洛帽,因而“思想正统的人”,身上暖暖地穿着一件冷天用来补充时装的大衣,他正在调戏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舞裙,上身开领很低,头上插着花,在坐满军官的咖啡馆玻璃窗前走来走去。那公子哥儿吸着烟,不用说那很时髦。

    那女人每次从他面前经过,他就喷她一口烟,同时甩一句自以为诙谐有趣的风凉话,诸如:“你可真丑啊!”“你还不快躲起来!”“你没牙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那个先生叫巴马塔林。那个愁眉苦脸、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并不搭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照样默默地徜徉;她的脚步均匀而沉郁,每隔五分钟就受一次嘲弄,如同受罚的士兵按时来受鞭笞一样。那个闲得无聊的人见他的嘲笑没什么效果,不免恼火,就趁她转过身去的工夫,憋住笑,蹑手蹑脚地跟上去,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猛地从她赤裸的肩膀中间塞进后背里。那妓女吼叫一声,转过身来,像豹子似的一蹿,扑到那男人身上,用指甲抓破他的脸,同时臭骂他,骂的话十分下流,不堪入耳,从她口里倾泻出来,嗓音因酒精中毒而嘶哑,而口里又缺两颗门牙,的确非常丑恶。她便是芳汀。

    那些军官听见打斗的喧闹声,都蜂拥着从咖啡馆里出来,行人也聚拢来,他们围了一大圈儿,又笑又叫,还为之鼓掌;而圈里那两个人扭作一团,很难分清是男女相斗;那男人只有招架之功,帽子掉在地上;那女的拳打脚踢,帽子也丢了,只见她豁牙露齿,又没有头发,脸色气得发青,扯着嗓子喊叫,真是可怕极了。

    突然,一条大汉从人群里冲进去,一把揪住那女人沾满泥水的缎衫,对她说了一声:“跟我走!”

    那女人抬头一看,她那咆哮声戛然止息,眼睛也没神了,脸色由铁青转为死灰,而且吓得魂不附体。她认出是沙威。

    那个公子哥儿乘机溜掉了。

    十三 警察局处理问题

    沙威分开围观的人,拖着那个不幸的女人,大步走向广场另一边的警察局。那女人机械地迈动脚步,任他给拉走。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讲一句话。一大群观众欢喜若狂,闹哄哄地跟在后面。极端不幸的事件,却是大讲猥亵的话的机会。

    警察局办公室是楼下一间大厅,生有炉火,临街安了铁条的玻璃门口有警卫站岗。沙威带芳汀来到,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上;那些好奇的人大失所望,但仍旧簇拥在门口,踮起脚伸长脖子张望,想透过发污的门玻璃看个究竟。好奇就是贪吃,观看就是吞食。

    芳汀一进来,便走到角落里,颓然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如同一条害怕的狗。

    一名士官拿来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到办公桌上,沙威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起来。

    这类女人由法律完全交给警察处置了。警察可以为所欲为,任意惩罚她们,剥夺她们所谓的职业和自由这两样可悲的东西。沙威神态冷漠,严肃的面孔毫不动容。然而,他在殚精竭虑,此刻他要自由地运用生杀予夺的可怕权力,态度十分认真而缜密,但感到警察的板凳就是公堂。他审判。他审判,并且判罪。他围绕着自己所办的大事,尽量调动起他的神思。他越审查这个妓女的所为,就越感到气愤。他刚才目睹的情景,显然是犯罪。刚才在大街上,他看到一个有产者选民所代表的社会,受到一个最下贱的人的侮辱和攻击。一名娼妓居然冒犯一位资产者。他,沙威,亲眼目睹这件事。他一声不响,只管笔录。

    他写完了签上名,将纸折起来,交给值勤的士官,对他说道:“带三个人,将这个婊子押进牢里。”他转身又对芳汀说:“你要关上六个月。”

    那不幸的女人浑身战栗,号叫起来:

    “六个月!六个月关在牢里!六个月,每天只能挣七苏!我的珂赛特可怎么办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还欠德纳第家一百多法郎,探长先生,这情况您知道吗?”

    她合拢双手,跪在所有男人的泥靴踏湿了的石板上,用双膝大步往前爬行。

    “沙威先生,”她说道,“求您开开恩吧。我敢保证我没有过错。您若是看到开头的情况,就会明白啦!我向仁慈的上帝发誓,我没有过错。那位有钱的先生我不认识,是他往我后背塞雪团。我们那样老老实实地走路,没有招惹任何人,难道谁就有权往我们后背塞雪团吗?突然搞了我这么一下。您瞧见了,本来我就有点病!再说,他挖苦我已经有一阵工夫了。‘你真丑!你没有牙!’我完全明白我没有门牙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干呀!我心里说:这位先生在寻开心。我在他面前规规矩矩,没有跟他说话。正是在这种时候,他把雪团塞进我后背。沙威先生,善良的探长先生!难道这里没有人当场看见,能对您说这是千真万确的吗?也许我不该发火。您也知道,人碰到事情,开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发起火来。何况,乘人不注意的时候,把那么凉的东西塞进后背!我不该把那位先生的帽子弄得不成样子。他为什么走了呢?我可以请求他原谅。噢!天主啊,我不在乎,可以请求他原谅。今天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沙威先生。喏,您不了解这种情况,坐牢每天只能挣七苏,这不能怪政府;但是请您想一想吧,我必须付一百法郎,否则,人家就把我孩子打发回来。上帝啊,我不能让孩子跟我在一起。我干的事太可耻啦!我的珂赛特呀,我的慈悲圣母的小天使,可怜的小宝宝,她怎么办呢?告诉您说吧,德纳第那家人,是开客店的,是乡下人,不讲什么道理不道理,他们只要钱。不要把我投入监狱!请想一想,一个小女孩儿,让人丢在大路上,又是天寒地冻,到处流浪,善良的沙威先生,这种情况怎不让人可怜!她人大一点,还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可是,她那小小年龄不可能。其实,我并不是坏女人。我落到这一步,并不是因为好吃懒做。我喝酒不假,那是穷困潦倒的缘故。我不喜欢酒,但是酒能醉人。从前我比较快活的时候,别人只要看看我的衣柜就会明白,我不是那种淫荡的妖艳女人。那时候我有衣裙,有很多衣裙。沙威先生,可怜可怜我吧!”

    她身子弯成两折,不住地抽动,泪水模糊了眼睛,胸口裸露,双手绞来绞去,就这样哭诉,结结巴巴,低声下气,还不断地干咳,就像要咽气一样。极痛深悲是一道神威之光,能改变悲惨之人的形象。在这一时刻,芳汀重又变美了。她时而住声,深情地吻这名警探的下摆。她能打动一颗花岗岩的心,然而一颗木头的心是不会软的。

    “好啦!”沙威说道,“我听你陈述了,全讲完了吧?现在走吧!你得关上六个月。永恒的天父亲自来这儿,也无能为力了。”

    “永恒的天父也无能为力了,”她听见这句庄严的话,就明白判决宣布了,于是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

    “饶了我吧!”

    沙威转过身去。

    几名警察扭住芳汀的胳膊。

    几分钟之前进来一个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关上门,靠在上面,听见了芳汀苦苦的哀告。

    警察上前扭住这个不肯起来的不幸女人,这时,他跨了一步,从暗地走出来,说了一声:

    “请等一下!”

    沙威抬头一看,认出是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不自然而又有点恼怒地向他敬礼:

    “对不起,市长先生……”

    这一声“市长先生”,在芳汀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她就像从地下钻出的僵尸,忽地站起来,两臂推开警察,未待他们阻拦,就径直走向马德兰先生,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喊道:

    “哼!市长先生,原来就是你呀!”

    接着,她放声大笑,朝他脸啐了一口。

    马德兰先生揩了揩脸,又说道:

    “沙威探长,把这女人放了。”

    这时候,沙威感到自己要发疯了。此刻,他接连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几乎同时混杂而来的震撼。目击一个公娼啐一位市长的脸,这件事简直荒谬到了极点,无论怎样大胆设想,哪怕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也认为是一种亵渎。另一方面,他在思想深处却隐约而丑恶地拉近这两者,拉近这个女人的状况和这位市长可能的身份,于是他在这种大不韪的冒犯中,恐惧地看出一点极为简单的什么情由。等到这位市长,这位行政官平静地擦脸,并且说“把这女人放了”,沙威见了不禁愕然,仿佛一时目眩,不能思考也说不出话来:这种惊愕超出了他可能承受的限度。他呆若木鸡。

    这句话给芳汀的震动也同样怪异。她抬起赤裸的胳臂,抓住炉门的扳手,好像站立不稳似的。同时,她四面张望,又仿佛自言自语,低声说道:

    “放啦!放我走!我不去坐六个月牢啦!这话是谁讲的?谁也不可能这么说。我听错了。这个魔鬼市长不可能讲这话。是您吧,善良的沙威先生,是您说的放了我吧?唔!瞧着吧!我对您说了,您就放我走。这个魔鬼市长,这老浑蛋市长,他是整个事情的祸根。您想想看,沙威先生,是他把我从工厂里赶出来!就因为他听信了工厂里那些臭女人胡说八道。一个可怜的女人,老老实实地干活,却被开除啦!这不是非常残忍吗?这样,我挣的钱就不够用了,厄运也就来了。首先,警察局这些先生应当改善一点,就是禁止监狱那些包工来坑害穷人。喏,这事我一说您就明白。您做衣服每天挣十二苏,可是一下子减到九苏,就没法儿活了。这样,要活下去什么都得干。我呢,我还有个孩子珂赛特,被逼无奈,我才成为坏女人。现在您明白了,我的不幸,完全是这个混蛋市长造成的。还有这次,我在军官咖啡馆门前,用脚踏坏了那位市民先生的帽子。可是他,也用雪把我的衣裙给毁了。我们这种人,只有一件绸子衣裙,晚上穿出来。您明白,我从来没有故意损害过人,真的,沙威先生,我看见到处都有比我坏得多的女人,而生活快活得多。沙威先生啊,把我放出去,这话是您说的吧?您去打听打听,去问问我的房东,现在我按期付房租了,别人会告诉您我是个老实人。啊!上帝,请您原谅,我没注意碰了炉门扳手,弄得冒出烟来了。”

    马德兰先生聚精会神听她讲,边听边搜自己的西服背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打开一看是空的,又放回兜时,他对芳汀说道:

    “您刚才说欠人家多少钱?”

    芳汀眼里只有沙威,这时转身对着他:

    “我跟你有什么话可说!”

    接着,她对警察说:

    “诸位,说说看,我怎么啐他的脸,你们都看见了吧?哼!市长老魔头,你来这里是要吓唬我,可是我不怕你。我害怕沙威先生。我害怕我这善良的沙威先生!”

    她这样说着,又转向探长:

    “喏,您明白,探长先生,这情况讲了,就应当公正些。我知道您是公正的,探长先生。老实说,事情非常简单,一个男人寻开心,往一个女人后背里塞点雪,好逗那些军官发笑。人嘛,总得寻点乐子,我们这些女人,本来就是给人取乐的,有什么奇怪!接着,您来了,您不得不维持秩序,带走有过错的女人,可是您心肠好,经过考虑,您就说放了我,是为了孩子,因为我坐六个月的牢,就没法儿抚养孩子。只不过,贱女人,不许再闹事啦!哦!沙威先生,我绝不再闹事啦。现在,随便怎么戏弄我,我都会一动不动。只是今天,您明白,弄得我太难受,我叫喊起来,根本没料到那位先生往我衣裳里塞雪,而且,我跟您说过,我身体不太好,总咳嗽,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滚烫滚烫的,大夫吩咐过:好好保养。来,您摸摸,把手给我。不要怕,就在这儿。”

    她不哭了,声音悦耳动听,她把沙威粗大的手按在她那白嫩的胸口上,笑嘻嘻看着他。

    突然,她急忙整理弄乱了的衣衫,往膝下拉拉裙子,拉平她刚才匍匐时弄出的皱褶,然后朝门口走去,友好地冲警察点点头,轻声说道:

    “孩子们,探长先生说放了我,我走了。”

    她伸手拉门闩,再走一步就到街上了。

    沙威一直伫立不动,目光垂视地面,仿佛一尊雕像放在这个场合,极不适当,等待搬到别处去。

    拉门闩的声响把他惊醒,他抬起头,神态极其威严;职权越低,这种神态越凶,表现在猛兽面上是凶猛,表现在小人脸上是凶残。

    “警士!”他喊道,“您没看见那坏女人要走吗!谁跟您说放她走的?”

    “我。”马德兰说道。

    芳汀听见沙威的声音,浑身不禁颤抖,放下门闩,就像被捉住的小偷丢下偷窃的物品。听见马德兰的声音,她又转过身来,从这时候起,她不吭一声,甚至不敢出大气儿,目光来回转移,从马德兰到沙威,又从沙威到马德兰,随着哪位说话而定。

    显而易见,沙威到了常言说的“怒不可遏”的程度,才敢在市长要求释放芳汀之后,还颐指气使地申斥警士。居然到了无视市长在场的程度吗?难道他最终确认一位“行政官”不可能发出这种命令,市长先生肯定无意中说走嘴了吗?抑或这两个小时,他目睹了骇人听闻的事情,心想必须采取决断,要小人物充当大人物,警探扮演行政官,警察变成法官吗?而且在这种紧急关头,秩序、法律、道德、政府、整个社会,要在他沙威身上体现出来吗?

    不管怎么说,马德兰先生讲的“我”字一出口,沙威探长便转向市长,只见他脸色苍白,表情冷峻,嘴唇发青,目光凶顽,浑身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抖,而且见所未见的是,他说话眼睛垂视,但是口气坚决:

    “市长先生,这样处理不行。”

    “什么?”马德兰先生问道。

    “这个疯女人侮辱了一位绅士。”

    “沙威探长,”马德兰先生声调委婉平和,又说道,“听我说。您是个正直的人,不难向您解释。事实是这样,您带走这个女人的时候,我刚巧经过广场,围观的人还没有全散,经过调查,我全了解了,是怪那位绅士,好警察应当逮捕他。”

    沙威又说道:

    “这个贱货又侮辱了市长先生。”

    “这是我的事,”马德兰先生答道,“对我的侮辱也许属于我的。我愿意怎么处理都行。”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对市长的侮辱不属于市长,而属于法律。”

    “沙威探长,”马德兰先生反驳,“首要的司法,是良心。我听了这个女人的陈述,我明白我所做的事。”

    “可是我,市长先生,我不明白我看到的事。”

    “那么,您只管服从就是了。”

    “我服从自己的职责。我的职责就是要把这个女人关押六个月。”

    马德兰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

    “听清楚一点:她一天也不能关押。”

    沙威听了这句坚决的话,还敢注视市长并申辩,但是声调始终恭恭敬敬:

    “我抵制市长先生,感到十分遗憾,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不过,请市长先生允许我指出,我这是在职权范围之内行事。既然市长先生要这样,我就再来谈谈那位绅士的事实。当时我在场。是这个婊子扑到巴马塔林先生的身上。那位先生是选民,在公园旁边拥有漂亮的公馆,是一座石砌带阳台的四层楼房。在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毕竟不能无视。不管怎么说,市长先生,这件事发生在街上,关系到我,是警察的职责,因此,我要收押芳汀这个女人。”

    这时,马德兰先生叉起胳臂,拿出全城还没人听到的严厉声调说道:

    “您讲的这种犯罪行为由市政警察处理。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第十一、第十五和第六十六条,我是审判官,我命令释放这个女人。”

    沙威还要最后争一下:

    “可是,市长先生……”

    “我提醒您注意1799年12月13日颁布的法律,关于擅自拘捕问题的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

    “不要讲了。”

    “然而……”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道。

    沙威像个俄国士兵,站立着迎面挺胸接受这一打击。他向市长先生一躬到地,便往外走。

    芳汀闪开门口,惊愕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

    这工夫,她也受到震撼,感到难以名状的惶恐。她看见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成为两种相反力量的争夺对象。两个人在她眼前搏斗,他们掌握着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和她的孩子,一个人要把她拖向黑暗,一个人要把她拉向光明。这场搏斗通过她恐怖的视觉扩大了,这二人好似两个巨人,一个讲话的口气像是她的恶魔,另一个讲话的口气就像她的守护天使。天使战胜了恶魔。然而,一个情况令她从头到脚战栗:这个天使,这个救星,恰恰是她深恶痛绝的人,恰恰是这位市长——她长期认作造成她全部苦难的罪魁祸首,恰恰是这个马德兰!就在她无耻地辱骂了他之后,他却救了她!难道她弄错了吗?难道她应该改变整个灵魂吗?……她弄不清楚,只是浑身颤抖。她越听越不知所措,越看越心惊胆战;马德兰先生每讲一句话,芳汀都感到仇恨的可怕黑影在她身上融化并消散,同时内心不知萌生什么感觉,既温暖又不可言喻,似欣喜,似信心,又似爱。

    等沙威一出去,马德兰先生就转向她,声音缓慢地,就像不易动感情的男人忍住眼泪那样吃力地说:

    “我听到了您的叙述。您讲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相信这是真的,我也觉出这是真的。我甚至不知道您离开了工厂。当初为什么您不找我呢?这样吧:我替您还债,再派人把您的孩子接来,或者您自己去找她。今后,您要在这里,到巴黎或别的地方,由您自己决定。您和孩子的生活费用由我负担。您要是愿意,就不必干活了,需要多少钱我都给您。您重获幸福生活,也就重做正派人了。甚而,请听清楚,如果您的话句句属实,当然我并不怀疑这一点,那么现在我就明确告诉您,在上帝面前,您始终是个圣洁的女人。噢!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芳汀再也忍不住了。接回珂赛特!脱离这种可耻下贱的生活!同珂赛特一起过上自由的、富裕的、快活而又体面的日子!在悲惨的绝境,眼前忽然展现所有这些天堂般的现实美景!她仿佛痴呆了,看着对她讲话的这个男人,只能“噢!噢!噢!”发出三两声抽泣。她双膝弯下来,跪到马德兰先生的面前,未待他制止,就拉起他的手,嘴唇贴在上面。

    她随即昏了过去。

    第六卷 沙威

    一 开始休息

    马德兰先生让人把芳汀抬到他工厂的诊所,交给嬷嬷护理。她发了高烧,在病床上昏迷中高声说胡话,闹了大半夜才睡着。

    次日近午时分,芳汀醒来,听见旁边有人呼吸的声息,便拉开床帷,看见马德兰先生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头上的什么东西,那祈祷的眼神满含怜悯和不安。她顺着那视线看去,明白他在注视钉在墙上的一个耶稣受难像。

    在芳汀的心目中,马德兰先生的形象从此完全变了,觉得他罩在光环里。他正在潜心祈祷。芳汀观望许久,没敢惊动他,后来,她才怯生生地问道:

    “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马德兰先生站在那儿有一个小时了,等待芳汀醒来。他拉起芳汀的手,号了号脉,反问道:

    “您觉得怎么样?”

    “挺好,我睡了一觉,”芳汀说道,“我想是好了些。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回,马德兰先生才回答他先头的问题,仿佛现在才听到似的:

    “刚才我在祈祷上天那位殉难者。”

    他在心中还补充一句:“也为人间的殉难者。”

    马德兰先生调查了一个通宵和一个上午,现在全知道了,了解到芳汀身世的所有揪心的细节。他接着说道:

    “您吃了很多苦啊,可怜的母亲。噢!您不要抱怨,现在您有资格当上帝的选民了。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变成天使的。这绝非人的过错,他们知道舍此别无选择。要知道,您脱离的那个地狱,就是天堂的雏形。必须从那里起步。”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然而,芳汀微张缺了两颗牙的口,却粲然而笑。

    当天晚上,沙威写了一封信。次日早晨,他亲自送到海滨蒙特伊邮局。信寄往巴黎,收信人是这样写的:“警察总督先生的秘书夏布叶先生亲启。”由于警察局里发生的事传出来了,邮局的女局长和另外几个人看到了要寄的信,从地址上认出沙威的笔迹,都以为他寄的是辞职信。

    马德兰先生赶紧给德纳第夫妇写信。芳汀欠他们一百二十法郎,马德兰先生寄去三百法郎,告诉他们扣除欠款,余下的做旅费,立刻把孩子送到海滨蒙特伊城,因为母亲害了病,想看孩子。

    德纳第喜出望外,他对老婆说:“见鬼啦!这孩子不能放手。真的,这只小云雀要变成奶牛了。我猜出来了,可能是哪个冤大头看上她妈了。”

    他寄回了五百零几法郎的账单。账单做得很精细,附上无可挑剔的两张收据,总共三百多法郎:一张是大夫开的;一张是药剂师开的,是他们给孩子治疗和开药的费用,但害了两场大病的是爱波妮和阿兹玛。前边交代过,珂赛特没有生病。这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小伎俩。德纳第在账单下端写道:“已收到分期付的三百法郎。”

    马德兰先生立刻又寄去三百法郎,并附言:“赶紧把珂赛特送来。”

    “老天爷!”德纳第说,“这孩子不能放走。”

    这期间,芳汀的病情毫无起色。她一直住在诊所。

    起初,嬷嬷以厌恶的心情接收并看护“这个妓女”。凡是见过兰斯城大教堂浮雕的人,都会记得规矩的处女看着轻佻女人时撇嘴的表情。贞女对荡妇的这种鄙夷自古已然,这是女性尊严的一种最深远的本能。嬷嬷所感到的鄙夷,又因宗教信仰而变本加厉。然而时过不久,芳汀就消除了她们的敌意。她使用各种各样谦卑温和的话语,又有一副慈母心肠,足能打动别人。有一天,嬷嬷听见她在高烧中说胡话:“我曾是个罪孽的女人,不过,等到孩子回到我身边,这就表明上帝宽恕了我。我陷入罪恶的时候,就不愿意让珂赛特在我身边,我受不了她那又惊奇又伤心的眼神。可是,我为了她才作恶的,是这一点促使上帝宽恕我。等珂赛特来到这里,我就会感到仁慈上帝的祝福。我要端详孩子,看见这天真的孩子我会好受的。她什么也不知道。嬷嬷,要知道,她是个天使。在她这年龄,翅膀还没有掉呢。”

    马德兰先生每天来探望两次,每次她都问:

    “很快我就能见到我的珂赛特了吧?”

    他就答道:

    “也许明天早晨就能见到。她随时都可能到达,我正等着她呢。”

    于是,母亲那苍白的脸开朗了。

    “啊!”她说道,“我该多么快活呀!”

    刚才讲过,她的病没有好。非但没有起色,病情似乎一周比一周严重了。那一团雪贴肉塞到两块肩胛骨之间,突然一冰,便破坏了她发汗的机能,结果多年潜伏在肌体中的病症,就猛然爆发出来了。当时,在研究和治疗肺病方面,大家开始采纳拉埃内克[202]的杰出论断。大夫对芳汀的肺病听诊之后,摇了摇头。

    马德兰先生问大夫:

    “怎么样?”

    “不是有个孩子她想看看吗?”大夫反问道。

    “对。”

    “那好,赶紧把孩子接来吧。”

    马德兰先生不禁一抖。

    芳汀问他:

    “大夫说什么?”

    马德兰先生强颜笑了笑:

    “他说快点把您孩子接来,这样您就好得快了。”

    “唔!”芳汀又说,“他说得对!怪了,德纳第他们留住我的珂赛特干什么!哦!她会来的。我总算看到幸福近在眼前了。”

    然而,德纳第不肯“放那孩子”,还找出各种各样拙劣的借口,说什么珂赛特有点不舒服,冬天不宜出远门,说什么当地还有几小笔急待付清的债务,他要收发票,等等。

    “我派个人去接珂赛特,”马德兰老爹说,“实在不行,我亲自去一趟。”

    他照芳汀的口述写了信,并让她签了名。信中这样写道:

    德纳第先生:

    请将珂赛特交给持信人。

    各笔小债务,去的人会为您全部付清。

    此致

    敬礼

    芳汀

    就在这种时候,出了一个严重的意外事件。构成人生的神秘的厚块儿,我们极力想凿透也是枉然,命运的黑脉总是在那其中反复再现。

    二 “冉”如何变成“尚”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在办公室里,正忙着提前处理市政府的几件紧急公务,以便一旦需要就能随时去蒙菲郿。这时来人通报,探长沙威求见。马德兰先生听到这个名字,不免产生反感。在警察局发生争执之后,沙威越发躲避他,马德兰先生就再也没有见沙威。

    “请他进来。”他说道。

    马德兰先生靠近壁炉坐着,手中握着笔,眼睛注视一卷材料,那是交通警察呈送的几起违章的笔录。他一边翻阅一边批示,根本不理睬沙威。他禁不住想到可怜的芳汀,因此对待沙威不妨冷淡些。

    沙威恭恭敬敬地向背对他的市长先生鞠了一躬。市长先生没有看他,还继续批阅材料。

    沙威在办公室里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但是没有打破沉默。

    假如一个相面先生熟悉沙威的本性,长期研究过这个为文明效力的野蛮人,这个由罗马人、斯巴达人、修士和小军官合成的怪物,这个不会弄虚作假的密探,这个纯而又纯的警探,假如这个相面先生了解他对马德兰先生心怀的宿怨,了解他在芳汀的事上同市长的冲突,那么此刻他再观察沙威,就必然产生疑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认识这个正直、爽朗、坦诚、廉洁、严峻而又凶残的人,就会看出沙威内心显然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斗争。沙威的内心活动,无一不表露在脸上。他跟狂暴的人一样,很容易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脸上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奇特,更出人意料。他走进来,便对马德兰先生鞠了一躬,目光里毫无怨恨、恼怒和戒惧。他离市长座椅几步远的地方站住,现在笔直地立在那里,近乎立正的姿势,一副粗野的样子,既天真又冷淡,显然是个从来没有和气过的人,始终耐心地等待,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手里拿着帽子,目光低垂,那表情介乎于士兵见了长官和罪犯见了法官之间,显出由衷的恭顺和平静的屈从,既坦然又严肃,等待市长先生回过身来。别人所能推想的情绪和故态,在他身上消失殆尽,他那张花岗岩一般的面孔毫无表情,只是黯然神伤,他那人从上到下都体现出驯顺和坚定,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勇于受罚的神态。

    市长先生终于放下笔,半转过身来:

    “说吧!什么事?有什么话要说,沙威?”

    沙威半晌没吭声,就好像要集中心思,接着提高声音,忧郁而庄严地,仍不失朴直地说道:

    “是这样,市长先生,有一个犯罪的行为。”

    “什么行业?”

    “一名下级警察,对一位行政长官极为严重地失礼。我来向您报告,因为这是我的职责。”

    “那警官是谁?”马德兰先生问道。

    “是我。”沙威回答。

    “您?”

    “我。”

    “要控告警官的那位长官,又是谁呢?”

    “是您,市长先生。”

    马德兰先生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沙威神态严肃,眼睛始终低垂,继续说道:

    “市长先生,我来请求您建议上级免我的职。”

    马德兰先生不胜惊讶,开口刚要说话,沙威却抢着说:

    “也许您要说,我本可以辞职,可是这样还不够。辞职是体面的行为。我有了过失,就应当受惩罚。应当把我免职。”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说道:

    “市长先生,那天,您对我严厉有失公正,今天您严厉处理我是公正的。”

    “哦!为什么?”马德兰先生提高声音说,“乱七八糟说的什么呀?这是什么意思?您对我有什么犯罪行为?您干了什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您来自责,要求替换……”

    “免职。”沙威说。

    “就算免职吧。这很好,可是我不明白。”

    “您这就会明白,市长先生。”

    沙威深深地叹了口气,始终冷静而忧伤,又说道:

    “市长先生,六个星期以前,为了那个女人发生争执之后,我非常恼火,就告发了您。”

    “告发!”

    “向巴黎警察总署告发您。”

    马德兰先生不见得比沙威爱笑,这回也不免笑起来。

    “告发我以市长身份干涉警务吗?”

    “告发您从前是苦役犯。”

    市长的脸刷地白了。

    沙威没有抬眼睛,继续说道:

    “当初我是那样想的。我早就有想法了。相貌一样,您派人去法夫罗勒打听过情况,在割风老头发生车祸那次,您显示了那么大力气,您的枪法又那么准,还有,您走路时腿脚有点拖,我知道还有什么!犯傻呀!总而言之,我把您当成一个叫冉阿让的人了。”

    “叫什么?……您说的是什么名字?”

    “冉阿让。那是个苦役犯,二十年前,我在土伦当副典狱长时见过。那个冉阿让出了狱,好像在一位主教家中偷了东西,后来又在大道上,手持凶器,抢过一个通烟筒的孩子的钱。八年来,他躲藏起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在通缉他。当时,我就想象……总之,我干了这件事!一气之下做出决定,我向警察总署告发了您。”

    马德兰先生又拿起材料,他以十分坦然的声调问道:

    “那么,是怎么答复您的呢?”

    “说我胡闹。”

    “是吗?”

    “是啊,说得对。”

    “您承认这一点很好啊!”

    “只得承认,因为真的冉阿让抓到了。”

    马德兰先生拿的材料从手中脱落,他抬起头来,定睛看着沙威,以难以捉摸的声调“啊!”了一声。

    沙威则往下说:

    “事情是这样,市长先生。据说在本地,靠近埃利高钟楼那边,有一个叫尚马秋的老家伙,是个穷鬼,没有人注意。那种人,不知道他们靠什么活着。最近,就在今年秋天,尚马秋被逮住了,因为偷了人家造酒的苹果,作案是在……不管在哪家了,反正是盗窃行为:他翻墙进去,折断了树枝。尚马秋被抓住了,他手里还拿着苹果树枝。那家伙给关起来。事情到这一步,还仅仅是个普通刑事案件。也是老天有眼,那里的牢房不成样子,初审法官先生认为阿拉斯有省级监狱,将尚马秋押送阿拉斯为宜。阿拉斯这座监狱里,有个从前的苦役犯,名叫勃列维,他为什么被捕我不知道,但是他表现好,就当上了那间狱室的看守。市长先生,尚马秋刚到那里,勃列维就叫起来:‘怪事!这人我认识,他是干柴[203]。唉,老兄,瞧着我!您是冉阿让!’‘冉阿让!谁是冉阿让?’那个尚马秋还假装奇怪。‘别装相了,’勃列维说,‘你是冉阿让!你在土伦苦役犯监狱里关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们在一起待过。’那个尚马秋否认。当然啦!您该明白。于是深入调查,这件怪事给我一追到底,结果查出,大约三十年前,那个尚马秋在好几个地方,尤其在法夫罗勒当过树枝修剪工。从那以后,线索断了。过了很久,他又在奥弗涅,接着又在巴黎露面。他在巴黎当造车工匠,身边还有个洗衣女,不过这一点还没有得到证实;最后,就是到了这个地方。在他犯有加重情节的盗窃罪入狱之前,冉阿让是干什么的呢?是树枝修剪工。在什么地方?在法夫罗勒。还有别的事实。这个阿让的名字沿用他的洗礼名‘让’,而他母亲姓马秋,这样,他出狱后,就随母亲的姓,以便隐姓埋名,因此叫让马秋,这不是极其自然的事吗?他到了奥弗涅,那地方人发音不同,把‘让’说成‘尚’,大家叫他尚马秋。这家伙也就顺其自然,变成尚马秋了。您听明白了,是吧?有人到法夫罗勒调查过,冉阿让的家已经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您也清楚,那种阶层,一家人死绝是常有的事。还是寻找过,什么也没有发现。那类人如果不是烂泥,就化作尘埃了。再说,由于事过三十年,法夫罗勒那里认识冉阿让的人都不在了。于是又去土伦调查。除了勃列维,只有两名苦役犯见过冉阿让,一个叫克什帕伊,一个叫舍尼帝,是两个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两犯提监押到这里,同改名换姓的尚马秋对证。他们都毫不犹豫,同勃列维一样,认定那人是冉阿让。同样年龄,五十六岁,同样个头,同样神态,总之是同一个人,就是他了。也正是在那种时候,我往巴黎警察总署发函告发您。那边回信说我昏头了,冉阿让已经收押在阿拉斯。您想象得出,这情况多么令我诧异,我还以为在这里抓住了冉阿让本人呢!我写信给那位初审法官,他让我去,并把那个尚马秋带到我面前……”

    “怎么样呢?”马德兰先生打断他的话。

    沙威脸上还是那副廉正而忧伤的表情,答道:

    “市长先生,事实就是事实。我很遗憾,那个人就是冉阿让。我也认出他了。”

    马德兰先生声音压得很低,又问道:

    “您有把握吗?”

    沙威笑起来,那是深信不疑时所发出的惨笑。

    “哈!有把握!”

    他沉吟了一下,下意识地从桌上一只木钵里,捏出些吸墨用的木屑,继而补充说道:

    “就是现在我见了真的冉阿让,还是不明白我怎么想到别处去了。我请求您原谅,市长先生。”

    面前这个人,六周之前曾当着许多警察的面侮辱过他,冲他喊:“出去!”这个傲慢的沙威,却能讲出这样由衷哀求的话,他不知道此刻他充分体现出了朴直和崇高。马德兰先生没有回答他的请示,而是突如其来地问道:

    “那人怎么说?”

    “哦,当然!市长先生,这案件可不妙。若真是冉阿让,就是有累犯罪。逾墙盗窃,折断树枝,偷走几个苹果,如果是小孩儿干的,就是淘气行为;如果是成年人干的,就是过失;如果是一个苦役犯干的,就是犯罪。逾墙和盗窃,这就构成犯罪,不再由警察局处理,而由刑事法庭审判了,也不再是拘留几天,而要判终身苦役了。而且,还有通烟筒的孩子那件事,希望到时他也能出庭作证。好家伙!真够受的,对不对?如果不是冉阿让,换个别人,就受不了。然而,冉阿让是个阴险的家伙。从这一点我也看出是他。换个别人,就会感到事情严重了,沉不住气闹起来,大喊大叫,就像炉火上的开水壶,说他绝不是冉阿让,等等。然而他呢,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说:我是尚马秋,我不是从那里出来的!他摆出惊奇的样子,装糊涂,这一招更高。嘿!那家伙真狡猾。可是没关系,证据摆在那儿。有四个人认出来,那老混蛋肯定会判刑。要押上阿拉斯的刑事法庭。我要上庭作证,已经指定了。”

    马德兰先生已经重新伏案工作,平静地翻材料,时而念念,时而写写,像个大忙人。他扭头对沙威说:

    “好了,沙威。这些详细情况我不大感兴趣。我们这是浪费时间,还有紧急公务要处理呢。沙威,您立刻去圣索夫街口,到卖草的布索比老大娘家里,告诉她来控告那个车夫皮埃尔·舍内龙。那人太粗鲁,赶车险些压死他们母子。他应当受罚。然后,您再去橡皮泥表街,到夏塞莱先生家。他抱怨邻家的檐槽中的雨水灌到他家,冲坏他房子的地基。接下去,您再到吉布街多里斯寡妇家、伽罗布朗街的勒内勒保塞夫人家,查一下有人向我投诉的违法行为,做好笔录。哦,一下子让您办这么多事。您不是要外出吗?您不是对我说过,八九天之后,您要为那个案子去阿拉斯吗?”

    “还要早走,市长先生。”

    “哪天呢?”

    “我好像对市长先生说过,明天就开庭审理,今天夜晚,我就得搭乘驿车前往。”

    马德兰先生动了一下,但不易觉察。

    “那案子要审理多长时间?”

    “顶多一天工夫。最迟明天夜晚就宣判。肯定要判决,但是我不会等到最后,一作完证就立刻赶回来。”

    “很好。”马德兰先生说道。

    他摆了摆手,让沙威退下。

    沙威却不走。

    “对不起,市长先生。”他说道。

    “还有什么事?”马德兰先生问道。

    “市长先生,还有一件事需要我提醒您。”

    “哪件事?”

    “就是应当免我的职。”

    马德兰先生站起。

    “沙威,您是个正派人,令我敬佩。您夸大了自己的过错。况且,您那次冒犯的不是我。沙威,您应该晋升,而不应该降级。我看您还是保留原职。”

    沙威注视马德兰先生,他那天真的眸子深处的意识,看似不够清晰,但是既耿直又纯洁,他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市长先生,我不能同意您这样处理。”

    “我再向您说一遍,”马德兰先生反驳道,“这是我的事。”

    然而,沙威只注意自己的想法,他继续说道:

    “至于说夸大,我一点也没有夸大。我是这样理解的。我毫无理由地怀疑您。这一点还没什么。干我们这行的有权怀疑,尽管怀疑上级是越权行为。但您是可敬的人,是市长,行政长官,我却毫无证据,只因一时气愤,企图报复,就告发您是苦役犯!这就严重了。非常严重。我不过是政权的一个警务人员,竟然在您身上冒犯了政权。我的哪个下属若是这样做,我就会宣布他不称职,将他辞退。”

    “讲完了吗?”

    “喏,市长先生,还有一句话。我一生都很严格,那是对别人,也是正确的。我做得对。现在,我对自己若是不严格,那么从前我做对的事就全不对了。难道我对待自己,就应当比对待别人宽容一些吗?不应当。怎么!我只会惩罚别人,而不惩罚自己吗?那我就成了无耻之徒!那些人说:‘沙威这个坏蛋!’就说对啦!市长先生,我不希望您以仁慈心肠对待我。您对别人仁慈的时候,就让我不痛快。我不要这样仁慈对待我。仁慈就是纵容妓女冒犯绅士,纵容警察冒犯市长,纵容下级冒犯上级,这就是我所说的好心办坏事。推行这种仁慈,社会就要涣散。上帝啊!做好心人还不容易,办事公道才难呢。哼!假如您真是我怀疑的那个人,我对您绝不会仁慈!您会领教的!市长先生,我对待自己,应该像对待任何人那样。我弹压那些坏蛋的时候,严惩那些不法之徒的时候,就一再告诫自己:‘你呀,如果出差错,你一旦让我抓住把柄,就有你舒服的!’——我出了差错,抓住了自己的把柄,活该!好吧,辞退,免职,开除!这样很好。我有胳膊有腿,可以种田,干什么还不一样。市长先生,做个榜样,对公务部门有好处。我仅仅要求撤了沙威探长的职务。”

    他讲这番话的声调既谦卑又自负,既沉痛又自信,给这个诚实的怪人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奇特的伟大气概。

    “以后再说吧。”马德兰先生说道。

    说着,他朝沙威伸出手。

    沙威退避,还以粗野的口气说:

    “对不起,市长先生,这可使不得。一位市长不能把手伸给一个密探。”

    他又咕哝着补充一句:

    “密探,对,我滥用了警权,就蜕变成密探了。”

    接着,他深施一礼,便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眼睛始终低垂,说道:

    “市长先生,我继续执行公务,直到来人替换我。”

    沙威走了。马德兰先生出了一回神,倾听那稳健的脚步踏着长廊的石板地渐渐走远。

    第七卷 尚马秋案件

    一 辛朴利思嬷嬷

    下面叙述的事件,在海滨蒙特伊并未全部曝光,但是透露出来的一点情况,就在这城中留下极深的印象,若不详细记述,就会给本书造成重大遗漏。

    读者看到这些详细情况,有两三处会觉得不大真实,为了尊重事实,我们都照录下来。

    那天,马德兰先生接见了沙威之后,下午还照常去探视芳汀。

    他走进芳汀的病房之前,让人叫辛朴利思嬷嬷过来一下。照看医务所的两位嬷嬷,佩尔陪递和辛朴利思,同慈善机构的所有嬷嬷一样,都是遣使会的修女。

    佩尔陪递嬷嬷原是极普通的村姑,形貌粗俗,皈依上帝如同找份活干;她当修女,就像别人当厨娘一样。这种类型的人并不少见。各个修会都乐于接收这种粗笨的乡村土货,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就使之成为嘉布遣会或圣于絮尔会的修士。这类粗人出家,正好用来干粗活。一个牧童摇身一变而成为加尔默罗会修士,过渡毫无障碍。不用花多大气力,就能从这一个变成那一个;乡村和寺院都同样愚昧,这就是现成的共同基础,因此乡民和寺僧都半斤八两。罩衫裁肥一点,就是修士袍了。佩尔陪递嬷嬷是个健壮的修女,来自蓬图瓦兹附近的马里纳村,一口乡土音,说话很单调,好嘟囔,往往看病人是真信教还是伪善,来决定往汤药里放糖的分量,对患者态度粗暴,跟要死的人赌气,几乎是把上帝摔到临终的人脸上,气冲冲地做临终祷告。她又鲁莽又诚实,那张脸总是红红的。

    辛朴利思嬷嬷的脸却像白蜡一样白净。她在佩尔陪递身边,就像细白蜡烛挨着大红蜡烛。万桑·德·保罗妙笔生花,十分放肆又十分拘束,活灵活现地刻画出慈善事业的嬷嬷形象:“病院就是她们的修道院,租的一间房子就是静修室,本教区的教堂就是她们的圣殿,街道或医院的厅室就是修院的回廊,驯顺就是修院的围墙,敬畏上帝就是铁栅栏,谦卑就是面纱。”辛朴利思嬷嬷就是这种理想的活生生形象。谁也说不准她的年纪:她从未有过青春,似乎永远也不会老。这个人,我们不敢说是个女人,这个人沉静、严肃、冷淡,但又是个好伴侣,从未说过谎话。她柔和到极点,未免显得脆弱,但是比花岗岩还要坚硬。她用曼妙纯净的纤指接触患者。她的话语在一定程度上包含缄默,只讲必要的话,而那声调足能建起一个忏悔座,也足能迷住一个沙龙。这种纤弱的资质同身上的粗呢衣裙相得益彰,有了这种粗糙的接触,就能时时想起上天和上帝。要强调指出一个细节。从不说谎,无论为了任何利益,甚至也不会随意讲一句违背事实,违背神圣事实的话,这就是辛朴利思嬷嬷的特性,是她品德的特质。正因为这种不可动摇的诚信,她在教会中相当有名气。西伽尔神父在给聋哑人马西厄的信中,就提到辛朴利思嬷嬷。我们再怎么坦率、诚实而纯洁,而在这种坦诚之心上,无不有无害的小小谎言的裂纹。而她则丝毫没有。小小的谎言,无关紧要的谎言,总还是有的吧?说谎,就是绝对的恶。说一点谎,是不可能的;说一句谎就等于全部说谎;说谎,这是魔鬼的本来面目;撒旦有两个名字,既叫撒旦又叫撒谎。辛朴利思嬷嬷就是这样想的。她怎样想就怎样做。因此,她的肌肤有我们所说的白色,那晶莹的白光甚至笼罩她的嘴唇和眼睛。她的微笑是白的,目光是白的;在那颗良心的玻璃上,没有一粒灰尘,没有一丝蜘蛛网。她皈依圣万桑·德·保罗时,特意选择了辛朴利思这名字。众所周知,西西里的辛朴利思是位圣女,生于锡拉古斯,她若是谎称生于塞格斯特,就能保住一条命,却宁肯让人拔掉双乳,也不愿说谎。这位主保圣女正合乎她的灵魂。

    辛朴利思嬷嬷出家之前有两个缺点,后来逐渐克服了:从前她爱吃甜食,喜欢多收到信件。她只看一本书,是大字体的拉丁文祈祷经。她不懂拉丁文,但是能看懂这本书。

    这位虔诚的修女在芳汀身上,也许感到了潜在的美德,因而喜爱上她了,尽心尽力,几乎一心看护她了。

    马德兰先生一到,就把辛朴利思嬷嬷拉到一旁,嘱托她好好照看芳汀;后来她才想起,马德兰先生这次说话的声调很奇特。

    他离开嬷嬷,走到芳汀的身边。

    芳汀天天等待马德兰先生来探视,如同等待一束温暖快乐的阳光。她常对两位嬷嬷说:

    “市长先生在跟前的时候,我才有精神。”

    这天,她正发高烧。她一瞧见马德兰先生,就问他:

    “珂赛特呢?”

    他含笑答道:

    “快来了。”

    马德兰先生对待芳汀还跟平时一样,不过这次待了一小时,而不是半小时,使芳汀大大高兴了一番。他对所有人千嘱咐万叮咛,不要让病人缺着什么。大家注意到有一阵子,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但是后来听说大夫曾对着他耳朵讲了一句:“她大大衰弱了!”他那种神色也就不言自明了。

    探视之后,他回到市政厅。办公室的伙计瞧见他在自己办公室里,仔细察看挂在墙上的法国公路图,还瞧见他用铅笔往一张纸上写了几个数字。

    二 斯科弗莱尔师傅的洞察力

    马德兰先生从市政厅出来,又去城另一头一个佛兰德人的家中。那人叫斯科弗拉爱,变为法文就是斯科弗莱尔,他出租马匹,“马车也随意租用”。

    要去斯科弗莱尔家,最近的路是走一条僻静的街道,本堂神父和马德兰先生都住在那条街上。据说,本堂神父高尚可敬,善于为人排忧解难。马德兰先生快要走到那位神父的住宅时,街上只有一个行人。那行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市长先生已经走过了神父的住宅,忽然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又原路返回,一直走到神父的门前;那是独扇小门,吊了个铁门锤,他急忙抓起门锤,但是又停下不动,仿佛在考虑,过了几秒钟,他没有重重地敲门,而是轻轻地放下门锤,又继续赶路,脚步比原来匆急得多。

    马德兰先生到了斯科弗莱尔师傅家,看见他正在修补鞍具。

    “斯科弗莱尔师傅,”他问道,“您有一匹好马吗?”

    “市长先生,”佛兰德人答道,“我的全是好马。您说的好马是指什么呢?”

    “就是指一天能跑二十法里的马。”

    “见鬼!”佛兰德人说,“二十法里!”

    “对。”

    “拉着轻便马车吗?”

    “对。”

    “跑到了休息多长时间?”

    “必要的话,第二天还要赶路。”

    “原路返回?”

    “对。”

    “见鬼!见鬼!是二十法里吗?”

    马德兰先生从兜里掏出写了数字的那张纸,递给佛兰德人看,只见上面写着5,6,8.5。

    “您瞧,”他说道,“总共19.5,也就等于二十法里了。”

    “市长先生,”佛兰德人又说,“这事我包了。就用我那匹小白马。您肯定看见过它拉车。那是下布洛内的小种牲口,性情火爆。起初想把它训练成坐骑。唉!它狂奔乱跳,谁骑上都给摔到地下。大家以为它难以驯服,不知如何使用。于是,我买下来,套上车子。先生,这才是它愿意干的活呢,简直像姑娘一样温顺,跑起来如同一阵风。嘿!真的,不应当骑在它背上,它不愿意当坐骑。各有各的志向嘛。拉车,可以;人骑,不成。应当相信它心里是这样说的。”

    “它可以跑这段路程?”

    “您那二十法里,一路小跑,用不了八个钟头就到了。不过有几个条件。”

    “说吧。”

    “第一,跑一半路程,您让它歇一个钟头,喂点草料,喂草料时要有人看着,以防客栈伙计偷它的燕麦;我在客栈里注意过,燕麦饲料,往往马吃一少半,多半让马厩伙计私吞了。”

    “会有人照看。”

    “第二……马车是给市长先生乘坐的吗?”

    “对。”

    “市长先生会驾车吗?”

    “会。”

    “那好,市长先生要一个人走,也不要带行李,以免车子太重,累着马。”

    “可以。”

    “不过,市长先生,您不带着人,就得亲自费神监视燕麦了。”

    “说到做到。”

    “每天收费三十法郎,歇息的日子也照算。少一个铜子也不行,牲口的饲料由市长先生负担。”

    马德兰先生从钱袋里掏出三枚金币放到桌子上。

    “先付两天的。”

    “第四,路程这么远,带篷马车太沉,马吃不消,市长先生必须接受我那辆两轮马车。”

    “我接受。”

    “那辆轻便是轻便,可是敞篷啊……”

    “我不在乎。”

    “市长先生想过吗,现在是冬天?……”

    马德兰先生没有应声,佛兰德人又说:

    “想过天气很冷吗?”

    马德兰先生仍然沉默不语。斯科弗莱尔师傅接着说:

    “想过可能下雨吗?”

    马德兰先生抬起头说道:

    “这辆轻便马车套好马,明天凌晨四点半钟,准时在我门口等候。”

    “一言为定,市长先生。”斯科弗莱尔答道,他用大拇指的指甲抠去木桌上一个污痕,拿出佛兰德人掩饰精明的那种若不经意的神气,又说道:

    “对了,现在我才想到!市长先生还没有告诉我去什么地方。市长先生要去哪儿呢?”

    一开始交谈,他就没想别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敢提出这个问题。

    “您那匹马前腿有劲儿吗?”马德兰先生问道。

    “有劲儿,市长先生。下坡路您稍微勒住一点。从这儿到您去的地方,有许多下坡路吗?”

    “不要忘记,明天凌晨四点半钟,准时在我门口等候。”马德兰先生说罢便走了。

    佛兰德人,正如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说的,“傻愣”在那儿了。

    市长先生走了有两三分钟,房门重又打开,进来的还是市长先生。

    他始终是那副心事重重而又无动于衷的样子。

    “斯科弗莱尔先生,”他说道,“您要租给我的那匹马和那辆车,连车带马,估计值多少钱?”

    “马带车子,市长先生?”佛兰德人说着哈哈大笑。

    “行啊,多少钱?”

    “市长先生是想买下我的车和马吗?”

    “不是,要防万一出事,我想把担保金交给您。等我回来,您再如数还给我。车和马您估价多少?”

    “五百法郎,市长先生。”

    “给您。”

    马德兰先生把钞票放在桌子上,这回出去就再不回来了。

    斯科弗莱尔后悔死了,真应该说一千法郎。其实,车和马加在一起,只值一百银币。

    佛兰德人叫来老婆,向她叙述了这件事。市长先生要去什么鬼地方呢?夫妇二人合计起来。“他要去巴黎。”妻子说道。“我不信。”丈夫却说。马德兰先生把写了几个数字的那张纸遗忘在壁炉上。佛兰德人拿起纸来琢磨:“5,6,8.5,估计标明是驿站之间的里程。”他回身对老婆说,“我明白了。”“怎么样?”“从这儿到埃斯丹有五法里,从埃斯丹到圣波尔有六法里,从圣波尔到阿拉斯则是八法里半。他是去阿拉斯。”

    这工夫,马德兰先生回到家里。

    他从斯科弗莱尔师傅家返回,走了最远的路线,就好像本堂神父住宅的门对他是一种诱惑,要避开似的。他上楼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这是完全正常的,他喜欢早睡觉。马德兰先生唯一的女仆就是工厂的看门人,她看到八点半他就熄了蜡烛,就把这情况告诉刚回来的出纳员,还说了一句:

    “市长先生病了吗?我觉得他的样子不正常。”

    出纳员的卧室恰巧在马德兰房间的下面。他对女门房的话毫不在意,上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猛然惊醒,在睡梦中听见了头上有响动。他侧耳倾听,原来是来回踱步的声音,好像楼上的房间里有人在走动。再仔细一听,就辨认出是马德兰先生的脚步,他不禁觉得奇怪:平常在起床之前,马德兰先生的卧室一点动静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类似开橱门又关上的声响。接着,有人搬动一件家具、寂静了一会儿,重又响起脚步声。出纳员忽地坐起来,他完全醒了,睁眼四处瞧瞧,透过玻璃窗,看见对面墙上映出一扇亮灯窗户的红光。从光照的方向来看,只能是从马德兰先生卧室的窗户射出来的。墙上的反光不断颤动,仿佛是火光而不像灯光。没有窗格的影子,表明窗子完全敞着。天气这么冷,却打开窗户,实在令人吃惊。出纳员又睡着了。一两个钟头之后,他又醒来,头上始终有来回走动的、同样缓慢而均匀的脚步声。

    墙上也始终有反光,不过暗淡平稳了,好像是一盏灯或一支蜡烛映射的。窗户还始终敞着。

    要知道马德兰先生卧室里发生的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三 脑海中的风暴

    自不待言,读者想必猜出,马德兰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冉阿让。

    我们已经探视过那颗良心的深处,此刻又可以探视一番了。我们不能不又激动又惶恐,因为观望到的情景,比任何事情都更触目惊心。在精神的眼睛看来,人心比任何地方都更炫目,也更黑暗;精神的眼睛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这样可怕,这样复杂,这样神秘,这样无边无际。有一种比海洋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

    以人心为题作诗,哪怕只描述一个人,哪怕只描述一个最微贱的人,那也会将所有史诗汇入一部更高最终的史诗。人心是妄念、贪婪和图谋的混杂,是梦想的熔炉,是可耻意念的渊薮,也是诡诈的魔窟、欲望的战场。在某种时刻,透过一个思索的人苍白的脸,观察后面,观察内心,观察隐晦。外表沉默的下面,却有荷马史诗中的那种巨人的搏斗,有弥尔顿诗中的那种神龙蛇怪的混杂、成群成群的鬼魂,有但丁诗中的那种螺旋形的幻视。每人负载的这种无限,虽然幽深莫测,但总是用来衡量自己头脑的意愿和生活的行为,而且总是大失所望。

    有一天,但丁碰见一道阴森可怕的门,不免犹豫不决。现在,我们也面对一道门,站在门口犹豫。还是让我们进去吧。

    小杰尔卫事件之后冉阿让的情况,读者已经了解,稍需补充一点就够了。我们看到,从那时起,冉阿让变了一个人。那位主教期望他做什么样的人,他完全照办了。这不仅仅是改变,而是脱胎换骨。

    他做到销声匿迹了,卖掉主教的银器,只保存两支烛台作留念,从一座城市溜到另一座城市,穿越法国,来到海滨蒙特伊,发明了前面讲过的新方法,完成了前面叙述的事业,自己也成功地变成了不可捉摸又难以接近的人;他在海滨蒙特伊定居,欣慰的是既追悔前半生,又用后半生来弥补缺憾,生活安定,有了保障和希望,心中只有两个念头:隐姓埋名而修成圣徒,逃避世人而皈依上帝。

    在他的头脑里,这两个念头紧密相连,已经形成一种意愿了。两个念头都同样强烈,同样具有吸引力,控制他的一举一动。平时,两者并行不悖,指导他的行为,把他拉向隐居的生活,让他成为平易和善的人,两者都提醒他做同样事情。然而,也有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家还记得,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海滨蒙特伊所有人都称为马德兰先生的这个人,就毫不犹豫取舍,肯为后者牺牲前者,能舍身求义。因此,他尽管有所顾忌,尽管小心谨慎,还是保存了主教的烛台,为主教服丧,把过路的所有通烟筒的少年叫来询问,打听在法夫罗勒的家庭情况,而且不理会沙威含沙射影的威胁话,救了割风老头的命。我们已经注意到,他似乎效法所有圣贤忠义之士,认为他首要的天职不是为自身。

    不过,应当指出,类似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叙述这个不幸者所经受的痛苦,但是支配他的两种念头,还从来没有展开如此严重的斗争。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刚说几句话,他内心就隐隐约约明白了。他深深埋藏的名字,又如此离奇地听人提起,他当即大为骇然,仿佛为自己命运的奇异恶兆所震慑;他在惊愕中不禁悸动,这预示着巨大的打击。他俯下身子,宛如暴风雨逼近的一棵橡树,又如快要冲锋的一名士兵。他感到乌云压顶,就要雷电交加。他听沙威讲的时候,头一个念头就是立刻走,跑去自首,将那个尚马秋救出牢房,自己入狱受罚;这样想就跟剜肉一般钻心疼痛;继而,这种念头过去,他心中暗道:“再瞧瞧吧!再瞧瞧吧!”他压下慷慨之心的最初冲动,在英勇行为面前退却了。

    这个人听了主教的圣言之后,多年来痛改前非,以苦修苦行来赎罪,有了极好的开端,即使面临凶险的境况,也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仍以同样的步伐,继续走向天国所在的深渊,这当然是一种壮举;不过,壮举是壮举,却没有这么做。我们必须弄清这颗心灵里发生的事情,但也只能如实讲述。最初占上风的,是保存自身的本能;他急忙收拢心思,抑制冲动,正视沙威这个巨大威胁,在恐惧中毅然推迟任何决定,集中考虑该怎么办,重又镇定下来,就像一名武士重又拾起盾牌。

    事后,一整天他都处于这种状态:内心思潮翻腾,外表沉静安详;他仅仅采取了所谓“保全的措施”。头脑里还是一片冲突和混乱,乱作一团,看不清任何念头的形态,连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刚刚受了一次重重的打击。他还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边,并出于善良的本能,延长了探视的时间,心想应当这样做,应当把她托付给嬷嬷,以备万一他外出。他隐约感到也许要去一趟阿拉斯,虽然还没有决定,但是心想他既然丝毫没有受到怀疑,倒不妨亲自去看看那件案子审判的情况,于是定了斯科弗莱尔的马车,以备不时之需。

    晚餐他的胃口不错。

    回到卧室,他开始静心思考。

    细想自己的处境,觉得闻所未闻,离奇到了极点,以致在胡思乱想当中,不知受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绪的推动,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去插上房门,怕有什么东西闯进来,森严壁垒,以防万一。

    过了一会儿,他吹灭了蜡烛:有烛光觉得不自在。

    好像有人能看见他。

    有人,谁呢?

    唉!他要关在门外的人已经进来了;他不想让看见的人却看着他。此人就是他的良心。

    不过,起初他还抱有幻想,以为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安全了;插上了门闩,谁也闯不进来;吹灭了蜡烛,谁也看不见他了。于是,他掌握了自己,双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头,在黑暗中开始思考。

    “我这是到了哪一步啦?”“我不是在做梦吧?”“别人对我说了什么呢?”“我真的见了沙威,他真的对我那样说的吗?”“那个尚马秋究竟是什么人呢?”“他长得像我了?”“怎么可能呢?”“昨天我还那么平静,万万没有想到会出事!”“昨天这个时候,我做什么来着?”“这件事有什么名堂呢?”“最后如何收场呢?”“怎么办啊?”

    他就这样陷入困惑中,头脑什么也保存不住,种种念头像波涛一样流走,他双手抱住额头想拦住思绪。

    他的意志和理智也给搅乱了,想理出个头绪,找出个解决办法,结果一无所获,唯有惶恐不安。

    他脑袋滚烫,于是走过去打开窗户,天上不见一点星光,他又反身坐到桌子旁。

    头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这工夫,一些模糊的思路,在他头脑中渐渐成形,渐渐确定,全局虽然还看不清楚,一些局部情况却像实物一样清晰了。

    他开始认清,这种局面再怎么特殊,再怎么危急,他也完全掌握主动。

    这只能使他更加惊慌失措。

    时至今日,他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掘了一个洞,埋藏他的姓名,与他确定的苦修的宗教目的并不相干。在他独处自省的时刻,辗转难眠的夜晚,他始终最担心的情况,就是忽然听人提起这个名字,心想那便是他一切的终结;这个名字重新出现之日,就是他的新生活在他周围毁灭之时,谁晓得呢?也许是他的新灵魂在他内心毁灭之时。只要一想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他就不寒而栗。在这种时刻,如果有人对他说,时候一到,这个名字就会在他耳边震响,冉阿让这个丑恶的名字,就会突然从黑夜里跳出来,矗立在他面前,而强烈的光就会在他头上闪耀,驱散包围着他的神秘;不过那人同时又说,这个名字不会威胁他,这道光只能制造更加浓厚的幽暗,这道光撕开的纱幕还会增加神秘,这场地震会加固他的建筑,而且他若是愿意,这次非常变故的后果,只能使他的一生更加清楚又更难识透,这位和善可敬的绅士马德兰先生,在同冉阿让的幽灵对质之后,就会更加体面,更加安宁,更受尊敬了……如果有人对他这样讲,他肯定摇头,认为这全是无稽之谈。然而,这一切恰恰发生了,这一堆不可能的事情已成事实,上帝允许这些荒唐事变成真事!

    他继续胡思乱想,但是思路越来越明朗,自己的处境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他仿佛莫名其妙睡了一觉,忽然醒来,发现在深夜里,站在下滑的深渊边上,浑身瑟瑟发抖,已经退不回去了。在昏暗中,他看见一个陌生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命运把那人当作他要推下深渊。是他还是那人,必须坠落下去一个,深渊才能重新弥合。

    他只好听其自然。

    事情完全清楚了,他默认这一点:他在苦役场监狱的位置还空着,一直等着他,躲也没用,他抢了小杰尔卫的钱,就要逮捕归案,那空位置既等待又吸引他,直到他进去为止,这是命里注定、不可避免的事情。继而他又想到:在这种时候,他有了个替身,看来一个叫尚马秋的家伙交上这种厄运,而从今以后,他就附在尚马秋的身上去坐牢,冒马德兰先生之名来处世,再也无需担心了,只要他不阻止别人,这块罪恶之石就像墓石一样,一旦压到尚马秋的头上,就永远再也掀不起来了。

    这种念头十分强烈,又十分奇异,以致他心中忽然萌发一阵难以描摹的冲动;这种良心上的挛动,人一生只能经历两三次:心中由讽刺、喜悦和失落所构成的暧昧情绪,全部搅动起来,可以称为内心的一阵狂笑。

    他又突然点亮蜡烛。

    “这是怎么啦!”他自言自语,“我究竟怕什么呢?我又何必这样想呢?我现在得救了。一切都结束了。原先只有一扇虚掩的门,我的过去还能通过门缝,猛地闯进我的生活。现在,这扇门堵死了,永远堵死了!沙威那个可怕的东西,那条凶恶的猎犬,多年来一直搅得我坐卧不安,他仿佛识破了我,天啊!真的识破了我,到处跟踪我,时刻窥伺我,现在他失去线索,跑到别的地方,完全走上歧途啦!他抓到了他的冉阿让,从此心满意足了,可以让我安生啦!说不准他还要离开这座城市呢!何况,发生这种事情,我根本没有插手!没有起任何作用!然而,这是怎么说呢!这其中有什么不妙的情况呢?老实说,此刻有人若是瞧见我,还以为我碰到什么倒霉事呢!说到底,真有什么人遭殃的话,也绝怪不到我的头上。这完全是上天安排的。看来这是天意!难道我有权打乱上天的安排吗?现在我还企求什么呢?我管那个闲事干什么?这与我无关。怎么搞的!我高兴不起来!我还需要什么呢?多少年来我追求的目的,我一夜夜的梦想,我祈祷上苍的心愿,就是安定,现在我得到啦!这是上帝的意愿。我丝毫也没有违背上帝的意志。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了让我继续我开始的事业,让我行善,有朝一日成为一个鼓舞人心的伟大榜样,也为表明我苦修赎罪,弃恶从善,毕竟能得到一点幸福!我实在不明白,那会儿怕什么,不敢走进那位厚道的本堂神父的家中,像面对忏悔师那样,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向他求教,显然他也会对我这样讲。就这样定了,听其自然!听凭仁慈上帝的安排!”

    他在心灵深处这样自言自语,可以说同时也俯视他本人的深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步。“好啦,”他说道,“不想这事了。就这么决定啦!”然而,他丝毫也不觉得快活。

    恰恰相反。

    阻止不了思想回到一个念头,如同海水回到岸边。对水手来说,这叫作潮流;对罪人来说,这叫悔恨。人的灵魂经上帝掀动,好似汹涌澎湃的海洋。

    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他接着又进行这种可悲的对话,自己讲给自己听,讲他不想说的事,听他不愿听的话,屈从于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他说:想吧!正如两千年前对另一个判刑的人说:走吧!

    话题先不要扯得太远,为了讲得明明白白,就要强加一种必不可少的观察。

    人自言自语,确有其事;凡是有思维的人无不有这种体验。甚至可以说,言语只有在人的内心里,从思想到意识,再从意识回到思想,才具有无与伦比的神秘性。本章时常使用的“他说”、“他喊道”这些字眼,也只能从这种意义上来理解。人在心中自言自语,在心中高喊,却不打破表面的沉默。心中一阵喧闹,除了嘴以外,全身都在讲话。灵魂的实存,并不因其无形无体而减其真实性。

    就这样,他心中问自己到了什么地步。他问自己“这样决定”怎么样。他向自己承认,他在头脑里所做的安排非常残忍,“听其自然,听凭仁慈上帝的安排”,这简直可怕极了。任由命运和人的这种谬误进行下去,不加以阻拦,保持沉默,总之什么也不做,就是做了一切!这是极端无耻而虚伪的!这是犯罪,既卑劣又阴险,既无耻又丑恶!

    这个不幸的人,八年来第一次尝到坏思想和坏行为的苦味。

    他厌恶地吐了出来。

    他继续扪心自问,严厉责问自己,所谓“我的目的达到啦”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向自己表明一生确有目的。然而目的是什么呢?隐姓埋名吗?蒙骗警察局吗?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为了这样一点区区小事吗?难道另外没有一个远大的、真正的目的吗?拯救灵魂,而不是拯救躯体。恢复诚实和善良。做一个有天良的人!难道这不是他终生最主要的、唯一的追求吗?难道这不是主教对他最主要的、唯一的嘱咐吗?关上门,隔断自己的过去?然而,老天爷!门关若未关,他干一件卑劣的事,就重又打开这扇门!他就重做盗贼,而且是最丑恶的盗贼!窃取另一个人的生存、生活和安宁,窃取另一个人在阳光下的位置!他变成了凶手!他杀害,在精神上杀害一个可怜的人,置那人于死地,而且是活受罪的死亡,是人称苦役场的暴尸的死亡!反之,去自首,去救那个蒙了不白之冤的人,尽自己的天职,恢复真名实姓,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才真正实现复活,永远关闭他抽身的地狱之门!看似重堕地狱,实则脱离地狱!应当这样做!他不这样做,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做!他就虚度一生,白白苦行赎罪了,他就只能说:活着干什么?他感到主教就在眼前,感到主教正因为故去而更加清晰地显现,感到主教在盯着看他,而从今往后,他会觉得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先生非常可憎、苦役犯冉阿让反倒纯洁而令人敬佩了。他感到,世人只看见他的面具,而主教却看见他的面孔;世人只看见他的生活,而主教却看见他的良心。因此,必须去阿拉斯,解救假冉阿让,告发真冉阿让。唉!这可是一种最大的牺牲、最惨痛的胜利,也是要跨越的最后一步,但是必须如此。痛苦的命运!只有回到世人眼中的屈辱地位,他才能进入上天眼中的圣洁境界!

    “好吧,”他说,“就这么办!要尽天职!搭救那个人!”

    他高声讲出这样的话,却浑然不觉高声说话了。

    他抓起书,查看一下,便放整齐了。他将拮据的小商人向他借债的一打票据,全扔进炉火里烧掉。接着,他又写了一封信,封上之后,当时房间里若是有人,就会看见他在信封上这样写:巴黎阿图瓦街 银行行长拉斐特先生收。

    他从写字台的格子里取出一个皮夹,里面装有几张钞票和同年参加选举的身份证。

    他一面极为深沉地思索,一面干这些杂事,有人若是当场看见,绝猜不出他内心想些什么。只能看出有时他嘴唇翕动,有时他抬起头,凝视墙上某一点,就好像那恰恰是他要弄清或询问的东西。

    给拉斐特先生的信写完了,他就连同皮夹放进衣兜里,重又开始踱步。

    他遐想的思路毫未改变。他仍然清晰地看见他的职责:“去吧!报出你的姓名!自首吧!”这是用发光的字写出来的,在他眼前闪闪发亮,并随着他的视线而转移。

    同样,他也看见他生活一直遵循的双重规则:隐姓埋名,为灵魂赎罪,这两个念头仿佛化为有形之体,显现在他面前,而且泾渭分明。他看出两者的差异,看出一个念头必然向善,另一个念头可能作恶,一个利人,另一个为私;一个说:“别人”,而另一个则说:“我自己”;一个来自光明,另一个来自黑暗。

    两者相互争斗,他也看见两者在搏斗。随着他的思索,两个念头也在他精神的眼前扩大,现在已经长成了巨大的身躯;他仿佛看见在他的内心,在我们前面所说的这个无边无际的天地里,在幽暗和微光之间,一位女神和一个女魔正在酣战。

    他内心充满恐惧,但是他感到善念能够得胜。

    他感到他良心和命运的又一个决定时刻临近了:主教标志他新生的第一阶段,尚马秋则标志第二阶段。巨大的恐慌过后,又面临巨大的考验。

    刚才平静了一会儿,这工夫又渐渐冲动起来。头脑里思绪万千,但是他的决心却越来越坚定。

    有一阵,他对自己说,也许他处理这事太性急了,而其实,那个尚马秋算不了什么,那家伙毕竟偷了东西。

    他又这样回答自己:那人就算真的偷了几个苹果,也就坐一个月的牢,离苦役场还差得远呢。况且,他偷了没有,谁知道呢?有证据吗?冉阿让这个名字压到他头上,似乎就无需证据了。检察官通常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大家知道他是苦役犯,就认为他是窃贼。

    过了一会儿,他又这样想:他一旦自首,别人考虑到他的英勇行为,他七年来的诚实生活,以及他为当地所做的事情,也许会赦免他。

    不过,这种假设很快就打消,他苦笑一下想道,他抢了小杰尔卫四十苏,这就构成累犯罪;这案子肯定会发,而法律有明文规定,他会判处终身苦役。

    他丢开一切幻想,渐渐脱离尘世,要从别处寻求安慰和力量。他对自己说必须尽天职,尽了天职,未必就比逃避天职更痛苦;如果他“听其自然”,留在海滨蒙特伊,那么,他所赢得的德望和美名、钦佩和敬重、他的善举和仁爱之心、他的财富、他的人望、他的品德,都要被一桩罪行所玷污;这些圣洁的事物同这件丑事纠缠在一起,该是什么味道!反之,他若是在苦役场,在绞刑架下,戴着刑枷,戴着绿色刑徒帽,在不间断的苦役中,在无情的屈辱中,完成自我牺牲,那么,他就会为自己增添一个圣洁的思想!

    最后,他对自己说,这是必由之路,命运注定,他不能做主改变上天的安排,无论怎样要做出选择:或者外君子而内小人,或者外污秽而内圣洁。

    万千愁绪,翻腾不已,但是他的勇气并没有减退,唯有头脑疲惫了,便不由自主地想别的事,开始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太阳穴的脉搏剧烈跳动,他还不停地走来走去。午夜钟声先后在教堂和市政厅敲响了。两口钟,他各数了十二下,并比较声音。这时他联想起几天前,他在废铜烂铁商店看见一口古钟出售,钟上铸有这样的名字:罗曼城的安东尼·阿尔班。

    他身上发冷,就生起一点火,并没有想到关窗子。

    这工夫,他重又陷入怔忡状态,竟想不起午夜钟声之前考虑什么事,费了好大劲儿才想起来。

    “哦,对啦!”他自言自语,“我决定自首。”

    继而,他忽然想起芳汀。

    “噢!”他叹道,“还有那个可怜的女人!”

    想到这里,又爆发一场新的危机。

    芳汀突然出现在他的冥想中,宛如意外射进来一束光线。他立刻觉得周围全变了,不禁喊道:

    “哎呀,糟糕!直到现在,我还只考虑自己,只为自己着想!想自己最好隐瞒还是自首,最好隐藏自身还是拯救灵魂,最好做一个受人尊敬而可鄙的官吏,还是当一个受人景仰而下贱的苦役犯,想的是我,总想我自己,只想我自己!可是,上帝啊,这完全是自私自利!这是自私自利的不同表现形式,但总归是自私自利!我若是稍微替别人想一想呢?圣德的首要一点就是替别人着想。喏,斟酌斟酌吧。把我排除,把我抹掉,把我置于脑后,那么又会如何呢?——假如我自首呢?他们就逮捕我,释放那个尚马秋,重新把我押往苦役场,这很好。然后怎么样呢?这里会出什么事呢?噢!这里,这里是一个地区,有一座城市,有工厂,有工业,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爷爷,有小孩子,有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养活了这一切;哪里有冒烟的烟囱,就是我往火里加的柴,往锅里放的肉;我带来富裕、流通和信贷;在我之前,什么也没有,是在我的推动下,整个地方才复苏,有了生机,才活跃,繁荣,富足起来;失去我,便失去灵魂。我一撤掉,就全死了。——还有那个女人,受了多少苦难,在沉沦中表现出多高的品德,她的整个不幸是我无意中造成的!还有那个孩子,我本来想去接来,让她们母女团聚!我害了那女人受苦,难道不应该补偿一点吗?如果我一走,情况会怎么样呢?那母亲要死掉,孩子要流离失所。如果我自首,就会产生这种后果。——如果我不自首呢?想想看,如果我不自首呢?”

    他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就停了一下,一时仿佛犹豫并为之战栗,不过时间很短,他又平静地回答自己:

    “那么,那个人就要去苦役场,这倒是真的,管他呢!反正他偷了东西!我对自己说他不是贼也没用,他偷了东西!我呢,我还留在这里,继续我的事业。再过十年,我就能赚一千万,把钱撒给这地方,自己分文不留,我留钱财干什么呢?我赚钱不是为自己!大家都越来越富裕,工业兴起并发展,加工厂和大工厂越建越多,家家户户,千百个家庭都会幸福!这地方人丁兴旺;只有几户农家的地方会出现村庄;没有人烟的地方也会有人落户开荒种田;穷困消失了,同时,放荡,卖淫,盗窃,杀人,各种邪恶,各种犯罪,也都随之绝迹!而那位可怜的母亲也能够抚养她的孩子!这个地方,人人都富有,都过上体面的生活!想想这些,刚才我疯啦,昏了头,说什么要去自首?真应该当心,绝不能操之过急。怎么!就因为我要做个伟大而慷慨的人,——说穿了,这是欺世盗名的把戏!——就因为我只考虑自己,只考虑我个人,怎么!为了救一个人免遭惩罚,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也许有点夸大他的冤情,其实他就是个贼,显然是个坏蛋,为了救这样一个人,整个地方就要遭殃!一个可怜的女人就要死在医院里!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就要死在路上!就跟狗一样!哼!真是惨无人道!母亲就连再看孩子一眼都不可能!孩子就连认认母亲都不可能啦!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救一个偷苹果的老无赖,他没有这个案子,也会因为别的事押往苦役场!堂而皇之的顾虑,为了救一个罪犯,竟要牺牲无辜的人,为了救一个没有几年活头,坐牢不见得比住在破屋里更苦的老乞丐,竟要牺牲这地方全体民众,牺牲那母亲、妻子和孩子!还有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她在这世上只有我了,此刻,她在德纳第家的破仓房里,一定冻得皮肤发青啦!那家人也不是好东西!对所有这些可怜的人,我就不尽职责啦!我只顾去自首!去干那种糊涂透顶的蠢事!干脆做最坏的打算。假如我在这件事上干错了,有朝一日受良心的谴责,那么为了别人的利益,接受只牵涉我本人的这种谴责,接受只让我的灵魂堕落的这个坏行为,那才是真正献身,那才是真正美德。”

    他站起身,又开始踱步。这回他感到颇为满意了。

    只有在黑暗的地下才能发现钻石,也只有在深沉的思想里才能发现真理。他在最黑暗的地方摸索了许久,终于得到一粒钻石、一个真理,他握在手中看着,只觉得眼花缭乱。

    “对,”他想道,“正是如此。这回才正确,我有了办法。最后总得坚持点什么东西。我已经决定了。由它去吧!再也不能犹豫了,再也不能退缩了。这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只对我不利。我是马德兰,今后仍然是马德兰,谁成了冉阿让谁就倒霉!那不再是我了。我不认识那个人,也弄不清怎么回事了;此刻如果谁成了冉阿让,那他自己想法子去吧,不干我的事,那个厄运的名字在黑夜里飘荡,如果停下来,落到谁的头上,那就算他倒霉!”

    他对着壁炉上的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说道:

    “咦!拿定了主意,心就放宽啦!现在我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又走了几步,接着戛然站住:

    “好啦!”他说道,“既然拿定主意,不管有什么后果也不能犹豫了。还有些线连着我和冉阿让,应当统统割断。在这里,就在这间屋里,还有一些物品能暴露我,有一些不会说话的物品可能作证,干脆,统统毁掉。”

    他摸摸口袋,掏出钱包并打开,拿出一把小钥匙。

    在壁纸花纹颜色最深的部位,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锁孔。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一个暗橱。暗橱正好安装在墙角和壁炉台之间,里面藏了几件破衣烂衫,有一件蓝粗布罩衫、一条旧裤、一条旧布袋,还有一根两端铁头的荆棍。1815年10月间,冉阿让通过迪涅城时,那些看见他的人,不难认出这套褴褛装束的每件衣物。

    他保存这些衣物,就像保存两支银烛台一样,为了永远记住他的起点。不过,从苦役监狱里带出的东西藏起来,而从主教家拿走的两支烛台却展示给人看。

    他朝房门瞥了一眼,仿佛害怕插上的门还会自动打开似的。继而,他一把抱起所有东西,动作又急促又突然,这些破衣烂衫、木棍和布袋,他冒着危险,珍视地收藏了多少年,现在连看都不看一眼,全部丢进炉火中了。

    他又关上暗橱,里面空了,此后没用了,却要加倍小心,他推过去一件大家具,遮住了暗橱门。

    几秒钟之后,一片颤动的红光照亮房间和对面的墙壁。全烧了。荆棍烧得劈啪做响,火星射到屋子中央。

    那个行囊和里面装的破衣烂衫化为灰烬,却现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毫无疑问,那正是从通烟筒的少年抢来的面值四十苏的银币。

    他并不观看焚烧,只管以同样步伐走来走去。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炉台上的两支反射亮光的银烛台。

    “对啦!”他想到,“冉阿让的所作所为,全在那里面。那东西也应当烧毁。”

    他拿起两支烛台。

    炉火还很旺,烛台一扔进去,很快就能烧变形,化为难辨何物的条块。

    他俯下身,烤了一回火,身子着实感到舒服。“好暖和呀!”他说道。

    他用一支烛台拨火。

    再过一分钟,两支烛台就要焚化了。

    这时,他仿佛听见心里一个声音喊叫:

    “冉阿让!冉阿让!”

    他毛发倒竖,就像听见可怖的声音。

    “对,就这样,干到底!”那声音说道,“把你做的事干完了!焚毁这两支烛台!销毁这种纪念物!忘掉主教!忘掉一切!毁掉那个尚马秋!干吧,很好啊。为你自己喝彩吧!就这样定了,打定主意,定死了,至于那个人,那个老头,还不知道别人打他什么主意,也许他毫无过错,并没有罪,整个祸端就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作为罪名压在他头上,他要被人当作你抓起来,判罪,在卑辱和凄惨中结束余生!这很好。你呢,还当你的正人君子,还当你的市长先生,继续受人尊敬,有口皆碑,繁荣你的城市,救济穷人,抚养孤儿,过你快活的、清白而受人称赞的日子;而与此同时,你在这里沐浴在欢乐的光明之中的时候,却有个人穿上你的红色囚衣,顶替你的名字忍受耻辱,拖着你的锁链服苦役!是啊!这样安排很妙!哼!你这个无赖!”

    他的额头淌下汗来,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烛台,这工夫,他内心的声音还未讲完,继续说道:

    “冉阿让!你周围会有许多人,一片喧闹,高声说话,为你祝福,但是,有一个声音谁也听不见,将在黑暗中诅咒你。好吧!你听着,无耻的东西!所有祝福还未到天上,就会跌落下来,只有诅咒的声音才能直达上帝!”

    这个声音发自他内心最幽暗之处,起初十分微弱,逐渐升高,现在变得非常响亮,他听着就在耳边,就好像从他体内出来,到他体外讲话了。最后几句话,他听得十分真切,不禁毛骨悚然,四面张望一下房间。

    “这儿有人吗?”他神态失常,高声问道。

    接着,他傻笑一下,又说道:

    “我真糊涂!这里不可能有人。”

    这里确实有个人,不过,这个人,用肉眼是看不见的。

    他将烛台放到壁炉上。

    于是,他又走起来,单调而沉郁的脚步,把睡在他下面房间的那个人从梦中惊醒。

    他这样踱步,心情既轻松些,又更烦躁了。人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往往要走动走动,以便向可能碰到的东西讨主意。走了一会儿,他又弄不清自己到什么地步了。

    面对他先后采取的两种决定,现在他同样恐怖地后退了。两种念头左右他,他觉得都同样糟糕。——真是造化弄人!偏偏碰到被人当作他的那个尚马秋!上天使用的办法,初看似乎旨在巩固他的地位,实则恰恰把他推上绝路!

    有一阵,他瞻念未来。自首,上帝啊!自投罗网!想到一切要离开的东西,一切要恢复的旧状,他忧心惨切。必须告别如此美好、纯洁而灿烂的生活,告别大众的这种尊敬,告别声誉和自由!再也不能去田野散步,再也听不到5月时节的鸟鸣,再也不能向小孩子施舍钱啦!再也感受不到注视他的感激而爱戴的温和目光!他要离开他所建造的这座房子、这个房间,这个小小的房间!此刻,他看什么都悦目可爱。他再也不能看这些书,再也不能伏在这张小小的白木桌上写字啦!他唯一的女仆,那个看门的老妪,再也不会每天早晨上楼给他送咖啡了。老天啊!代替这一切的是苦役,是刑枷,是红色囚衣,是脚镣,是疲劳,是黑牢,是行军床,是众所周知的那些残暴!到了他这种年纪,又有了他这样身份!他若是还年轻也好办啊!而现在年老了,却让随便什么人不客气地称呼“你”,让狱卒搜身,挨小狱吏的棍子!赤脚穿着铁鞋,每天早晚都伸腿给人检验脚镣的环扣!还要忍受外国人的好奇心,有人会向他们介绍说:“这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冉阿让,当过海滨蒙特伊的市长!”到了晚上,满身臭汗,疲惫不堪,绿色囚帽扣到眼睛上,两人一排从警士的鞭子下通过,由软梯爬到水上的牢房!噢!多悲惨啊!难道命运也能像聪明人那样阴险,也能像人心那样残暴吗?

    他无论怎样做,总逃不脱他遐想深处的这种揪心的两难:留在天堂变成魔鬼!或者回到地狱变成天使!

    老天爷!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费了多大劲,才从烦恼中解脱出来,现在烦恼重又在他内心肆虐;心潮重又翻腾,思绪处于说不出来的状态,又迷乱又不由自主,就像人在绝望时那样。罗曼城这个名称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并伴随他从前听过的一首歌的两句歌词。他想所谓罗曼城是巴黎附近的一片小树林,每逢4月,青年恋人纷纷去那里采丁香花。

    他的外形也像内心一样,摇摇晃晃,踱步的样子,如同大人让单独走路的幼儿。

    有时,他强打精神同疲倦搏斗。应当自首呢?还是应当缄口不言?这个问题,可以说他绞尽了脑汁,现在又最后一次明确提出来。——结果,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胡思乱想所萌生的各种推理,模模糊糊,又摇曳不定,并且接连化作云烟。他只不过感到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他身上的一部分都必然死掉,不可能幸免,感到他向左还是向右,总要走进坟墓;并感到自己苟延残喘,不是他的幸福就是他的德行即将死去。

    唉!他又陷入彷徨不决之中,从开头到现在毫无进展。

    这颗不幸的灵魂,就这样在惶恐中苦苦挣扎。距这个不幸的人一千八百年前,那个把人类全部圣洁和全部苦难集于一身的神秘者,在太空疾风中抖瑟的橄榄树下,也久久推开那只可怕的杯子,觉得那杯底布满星辰,而杯沿则流溢着阴影和黑暗。

    四 睡眠中的痛苦状

    凌晨三点的钟声敲响了,他这样走了五个小时,几乎没有止步,终于倒在椅子上。

    他在椅子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这场梦同大多数梦一样,只有莫名的凄惶符合实际的情景,但是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这场噩梦给他以极大的震动,后来他记述下来。这张纸就是他留下来的手迹,我们认为有必要原原本本地复录于此。

    不管这场梦如何,如果省略过去,那么,这一夜的情景就不完整了。这是害病的一颗灵魂迷惘的经历。

    梦景如下。在我们找到的信封上,写了这样一行字:“那天夜晚我做的梦”。

    我在旷野里。一大片凄凉的旷野,寸草不生。说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我和哥哥一道散步,那是我童年时的哥哥,应当说我从不想念,几乎忘记了。

    我们边走边聊,遇见一些行人。我们提起从前的一个邻妇,她搬到我们那条街上之后,总是敞着窗户干活。我们聊着聊着,却因为那扇敞开的窗户觉得冷了。

    旷野上也没有树。

    我们看见一个人从我们面前经过。那人一丝不挂,浑身青灰色,骑一匹土灰色的马。那人没有头发,看得见脑壳和脑壳上的血管。他拿的那根棍子,像葡萄藤那样柔软,又像铁那样沉重。骑马的人过去,一句话也没有同我们说。

    我哥哥对我说:“咱们走那条洼路吧。”

    那条洼路上,看不到一簇荆棘,也看不到一点青苔。一片土灰色,连天空也一样。走了几步之后,我说话却无人应声,这才发现我哥哥不在身边了。

    我望见一个村庄,走了进去,心想这大概就是罗曼城(为什么是罗曼城呢?)[204]

    我走进的第一条街阒无一人,又拐进第二条街,只见有个人在拐角靠墙站着。我问那人:“这是什么地方?我到什么地方啦?”那人不答理。我看见一扇房门敞着,便走进去。

    头一间屋空荡无人,我又走进第二间屋,只见有个人在门后靠墙站着。我问那人:“这是谁的房子,我到什么地方啦?”那人不答理。房子有座小园。

    我走出房屋,进入园子,园内荒凉。我发现第一棵树后站着一个人。我问那人:“这是什么园子?我到什么地方啦?”那人不答理。

    我在村子里游荡,发觉这是一座城市。大街小巷都空荡荡的。每扇门都敞开。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走动,园子里也没有一个人散步。不过,每个墙角,每扇门后,每棵树后,都站着一个缄默的人。但每次只能见到一个。那些人望着我走过。

    我出了城,走在田野上。

    我走了一会儿,回头望望,看见一大群人跟在后面。我认出那全是我在城里见过的人。他们长得奇形怪状。他们似乎并不匆忙,但是走得比我快,而且没有一点声响。转眼工夫,那群人就追上来,将我围住。他们的面孔都是土灰色。

    我进城最先看见并问话的那个人,这时却问我:“您去什么地方?难道您不知道您早就死了吗?”

    我张口正要回答,忽又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醒来,浑身都冻僵了。晨风很冷,吹得敞着的窗板来回摆动。炉火熄了。蜡烛也快燃完。外面仍然夜色弥漫。

    他起身走到窗前。天上始终没有星光。

    从窗口能望见院子和街道。地面上忽然发出清脆而坚硬的声响,他便朝下望去。只见下面有两颗红星,奇怪的是,那星光在黑暗中忽而伸延,忽而缩短。

    他还睡意惺忪,有五分神智流连在迷离的梦境,心中暗道:“咦!星星不在天上,现在到地上了。”

    这工夫,他的睡意渐消,又听见类似头一次的声响,就完全醒来了。他仔细一瞧,才辨认出那两颗星原来是一辆车上的吊灯。借着灯光,他能看出那辆车的形状。那是一辆两轮轻便车,套了一匹小白马。起初他听到的是铺石路面上的马蹄声。

    “这辆马车是怎么回事?”他心中诧异,“一大早是谁来了呢?”

    这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房门。

    他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厉声喊道:

    “谁呀?”

    有人回答:

    “是我,市长先生。”

    他听出是他门房老妇人的声音。

    “什么事啊?”他又问道。

    “市长先生,刚才打五点钟了。”

    “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市长先生,马车来了。”

    “什么马车?”

    “轻便马车。”

    “什么轻便马车?”

    “市长先生不是定了一辆轻便马车吗?”

    “没有。”他答道。

    “车夫说他来找市长先生。”

    “哪个车夫?”

    “斯科弗莱尔先生的车夫。”

    “斯科弗莱尔先生?”

    他听到这个名字,惊抖一下,就好像一道闪电从他面前掠过。

    “哦!对!”他又说,“斯科弗莱尔先生。”

    此刻,那老妇人若是看到他,一定会吓坏的。

    好一会儿他没有吭声,呆呆地望着烛火,将烛心周围的滚烫的蜡油抓起来,用手指搓着。老妇人等了一阵,才贸然提高嗓门:

    “市长先生,我怎么答复呢?”

    “就说好吧,我这就下去。”

    五 棍子别住车轮

    当时,从阿拉斯到海滨蒙特伊的邮路,还使用帝国时期的小邮车。那种双轮马车,车厢里镶着浅黄褐色皮革,悬在保险车弓之间,只有两个座位,一个是邮差专座,另一个给旅客乘坐。车轮两侧装有长毂,犹如武器,能让别的车辆保持距离,如今在德国的道路上还能见到。邮件箱极大,呈长方形,安在车尾,同车身连成一体。邮件箱漆成黑色,车子漆成黄色。

    那种马车,佝偻畸形之状难以描摹,如今没有类似的了。那种车子驶过或在天边的路上爬行,远远望去,就像那种细腰拖着大身子的昆虫,我想是叫白蚁吧;不过,行驶的速度很快。等巴黎的邮车到达之后,每天半夜一点就有一辆邮车从阿拉斯出发,将近凌晨五点钟就驶到海滨蒙特伊了。

    那天夜晚,阿拉斯的邮车从埃斯丹方向进城,在海滨蒙特伊一条街的拐角,挂到对面驶来的一辆套白马的双轮车。那马车的轮子被重重撞了一下,车上只坐着一个裹着斗篷的人,他根本不听邮差喊叫他停车,仍然快速驶去。

    “这个人,跟鬼一样急着赶路!”邮差说道。

    这样急着赶路的人,正是我们刚才目睹在思虑中苦苦挣扎、确实值得同情的那个人。

    他去什么地方?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此匆忙?他也不知道。他任由马车朝前行驶。驶往哪里?当然是阿拉斯;不过,也许他还会去别的地方。他时而感到这一点,便不寒而栗。

    他冲入夜色,仿佛堕入深渊。有什么推着他,有什么东西拉着他。他心中是怎么想的,谁也说不出来,但是将来大家都会理解。走进这种陌生的幽窟中,谁在一生中至少没有那么一次呢?

    何况,他根本没有打定任何主意,没有做出任何决定,没有确定任何事,也没有任何行动。他内心的任何活动都不是最终的。他折腾了一番,又完全回到最初的状态。

    为什么去阿拉斯呢?

    他心里一再重复向斯科弗莱尔定车时所想的:不管结果如何,去亲眼看看,亲自判断一下事情,绝没有什么坏处;——即使为谨慎起见,也应当去了解情况;——不经过观察探询,就谈不上任何决定;——事情隔得太远,芝麻也会想成西瓜;归根结底,一旦瞧见那个尚马秋,看那无赖相,也许他就能心安理得、让那家伙替他去服苦役吧;——诚然,沙威要在那里,还有勃列维、舍尼帝、克什帕伊,那些认识他的老苦役犯,然而现在,他们肯定认不出他了;嗳!真想得出来——沙威还完全蒙在鼓里;——所有猜疑和推想,全集中在那个尚马秋身上,而且猜疑和推想比什么都顽固;——因此,去一趟没有一点危险。

    当然,那一刻很难熬,但是他会安然无恙的;——归根结底,不管命运多么凶险,他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由自己做主。他紧紧抓住这个念头不放。

    其实,说穿了,他根本就不愿意去阿拉斯。

    然而,他去了。

    他一面想一面挥鞭催马;那马步伐稳健,一路小跑,每小时能行两法里半。

    马车往前行驶,他却感到自身有什么东西向后退去。

    破晓的时候,已经驶到旷野,海滨蒙特伊城远远抛在身后。他望望发白的天边,然而,冬季清晨萧瑟的景物从眼前掠过,他却看不见。清晨和傍晚一样,也有自己的幽灵。树木和丘岗的这些黑影,虽然他看不见,但似乎有穿透肌肤的作用,在他不知不觉中、给他极度紧张的心灵增添一种莫名的暗淡和凄惨。

    每经过坐落在路旁的孤零零房舍,他心里总念叨一句:“那里边肯定有人还在睡觉。”

    马蹄声、辔头的铃声和车轮声,一路汇成柔和单调的声响,快活的人听来非常悦耳,伤心的人听来却备觉凄凉。

    行驶到埃斯丹天已大亮,他在一家客栈门前停车,让马喘口气,并喂些燕麦饲料。

    那马正如斯科弗莱尔说的,是布洛内种的小型马,头大腹大,脖颈短,但是前胸开阔,后臀宽大,腿又干又细,蹄子坚实有力;这种马其貌不扬,但体魄强健。这匹马确实很出色,两小时跑了五法里,臀部没有冒一星汗珠。

    他没有下车。马房伙计送来饲料,忽然蹲下去检查左车轮。

    “您就这样,还要走很远路吗?”那人问道。

    他几乎没有脱离梦幻,答道:

    “怎么的?”

    “您是从远处来的吗?”伙计又问道。

    “离这儿五法里。”

    “啊!”

    “您惊讶什么?”

    那伙计又弯下腰,眼睛盯着车轮,半晌没说话,然后站起来,说道:

    “这不,这个轮子走了五法里,倒是有可能,但是现在,连四分之一法里都肯定走不了。”

    他从车子上跳下来。

    “您说什么,朋友?”

    “我说您走了五法里,没有连人带马翻到路边的沟里,真是个奇迹。您瞧瞧吧。”

    果然,这个车轮严重损坏。两根轮辐被那辆邮车撞断,轮毂也撞破一块,螺母已经把握不住了。

    “朋友,”他对马房伙计说,“这儿有车匠吗?”

    “当然有,先生。”

    “请帮个忙,去叫他来一趟。”

    “他就住在那儿,只有两步路。喂,布伽雅尔师傅!”

    车匠布伽雅尔师傅正站在家门口。他过来检查轮子,就像检查小腿骨折的外科医生那样做了个鬼脸儿。

    “您能马上修这个车轮吗?”

    “行,先生。”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明天。”

    “明天?”

    “这活得足足干一天。先生很急吗?”

    “非常急。顶多等一个钟头,我就得重新上路。”

    “不可能,先生。”

    “要多少钱我都照付。”

    “……”

    “那好!两个钟头。”

    “今天不可能。要新做两根轮辐和一个轮毂。明天之前,先生是走不成了。”

    “我的事情等不到明天。这样吧,车轮不修了,另换一只好吗?”

    “怎么换?”

    “您不是车匠吗?”

    “当然,先生。”

    “难道您没有轮子卖给我一个吗?我就能立刻上路了。”

    “一个备用的车轮?”

    “对呀。”

    “我没有现成的一个轮子配您的车。轮子总是成对的。两个轮子不是随便就能安在一起的。”

    “既然这样,那就卖给我一对吧。”

    “先生,轮子也不是同任何车轴都能合的。”

    “不妨试试。”

    “试也白试,先生。我只卖大板车的轮子。我们这儿是小地方。”

    “您有旅行车租给我吗?”

    车匠师傅一眼就看出这是一辆出租马车,他耸耸肩,说道:

    “您租来的车,经管得真好啊!我有车也不会租给您。”

    “那就卖给我好吗?”

    “我没有。”

    “什么!连一辆简陋的车也没有。您看得出来,我是不挑剔的。”

    “我们是个小地方。不过,那边车棚里,”车匠又说道,“倒是有一辆敞篷四轮旧马车,是城里一位财主托我保管的,每月才用一次。那辆车倒可以租给您,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经过时不要让那位财主看见;还有,那是四轮车,要套两匹马。”

    “我用驿站的马。”

    “先生去哪儿?”

    “阿拉斯。”

    “今天就要赶到吗?”

    “是啊。”

    “用驿站的马?”

    “有何不可。”

    “先生夜里走,清晨四点钟到,行不行呢?”

    “当然不行。”

    “不过,要知道,有个情况要讲,用驿站的马……先生有通行证吗?”

    “有。”

    “哦,用驿站的马,先生,明天之前也赶不到阿拉斯。我们是在一条支线上,驿站的条件不好,马都赶到田里干活。冬耕开始了,要用壮马,到处找,到驿站也到别的地方租马。先生到每个换马站,至少要等上三四个钟头。而且有不少上坡路,车子也走不快。”

    “算了,我干脆骑马去。卸了套。这地方总能卖给我一副鞍具吧?”

    “当然。可是,这匹马肯受鞍具吗?”

    “真的,您提醒了我。这马不受鞍具。”

    “那就……”

    “在这村子里,总可以租到一匹马吧?”

    “要一气儿跑到阿拉斯的一匹马!”

    “对。”

    “您要的马,我们这地方没有。首先,您得买下来,因为,我们不认识您。但是,您租不行,买也不行,花五百法郎不行,花一千法郎也不行,您根本就找不到!”

    “那怎么办?”

    “老实人说老实话,最好的办法,车轮我来修,明天您再走。”

    “明天就太晚啦!”

    “天哪!”

    “没有去阿拉斯的邮车吗?什么时候经过这里?”

    “今天夜里。两边的邮车对开,都在半夜赶路。”

    “怎么!修理一个轮子,您要花一天工夫?”

    “一天,还要整整一天!”

    “用两名工人呢?”

    “用十名也不成!”

    “两根辐条若是用绳子扎起来呢?”

    “辐条扎起来还成;轮毂就没法扎了。再说,轮辋的状况也不妙。”

    “城里有租车行吗?”

    “没有。”

    “还有别的车匠吗?”

    马房伙计和车匠师傅都摇了摇头,异口同声地回答:

    “没有。”

    他感到喜出望外。

    显然,这是上天的安排。损坏车轮,中途停车,这是天意。这种昭示,起初他还不明白,千方百计地想继续赶路,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试了各种办法。不管季节寒冷,旅途劳顿,还是费用,他绝没有退缩,没有一点可以谴责自己的地方。如果说不能再往前赶路了,就不是他的事了,也怪不到他的头上了。这不再是他良心的问题,而是天意的问题了。

    他松了一口气。自从沙威来访,他这是第一次能畅快地深深地呼吸了。他觉得二十个小时以来,握住他的心的那只铁手,终于松开了。

    他感到现在,上帝保护他了,并表明了旨意。

    他心中暗道,他尽了力,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地原路返回去。

    他同车匠的这场谈话,如果是在旅店的一间客房里进行,没人在场,也没人听到,那么,事情可能就到此为止,我们也就无从叙述下面要读到的任何事件了。然而,他们是在街上交谈的;街上谈话总不免引来人围观,有些人就想看热闹。就在他问车匠的工夫,来往行人有些停下脚步围上来。其中有个少年听了几分钟,就离开人群跑了,谁也没有注意。

    我们这位行客在心里合计之后,决定原路返回;正在这时候,那少年回来了,还带来一个老太婆。

    “先生,”老太婆说,“我孩子跟我说,您想租一辆马车?”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出自由孩子领来的一位老妇人之口,立刻令他汗流浃背。他仿佛看见那只放开的手又在他背影里出现,随时准备再抓住他。

    他答道:

    “不错,大妈,我要租一辆车。”

    他又连忙补充一句:

    “不过,这地方租不到。”

    “租得到。”老太婆说。

    “哪儿有啊?”车匠接口问道。

    “我家有。”老太婆答道。

    他浑身一抖,追命的手又抓住他了。

    老太婆家的棚子里,果然有一辆柳条车。到手的买卖要溜掉,车匠和客栈伙计老大不高兴,便从中搅和:

    “这辆破车,太吓人了。”——“这是直接安在轴上的。”——“里边的坐凳还是用皮带吊着。”——“里面漏进雨水。”——“轮子受了潮,生锈腐蚀了。”——“这车能走多远?比那辆马车强不到哪儿去。”——“地地道道的破烂货!”——“这位先生驾这玩意儿,可就麻烦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话全对;然而,这破车,这破烂货,这玩意儿,不管成什么样子,毕竟还能凭着两个轮子滚动,还能滚到阿拉斯。

    他付了人家要的租金,把轻便马车留给车匠修理,等回来再取,让人套上小白马,上了小车,重又上路,继续他从凌晨开始的行程。

    等小车一摇晃启动,他内心便承认,刚才想到根本去不了那地方,他感到几分欣慰。他带着几分气愤来审查,觉得这种欣慰是荒唐的。返回去为什么欣慰呢?归根结底,他这趟旅行是自由的,没人强迫。自不待言,什么事都是在他情愿之下发生的。

    他要驶出埃斯丹的时候,忽听有人喊他:“停下!停下!”他猛然勒马停车,这种动作,还表露类似希望的一种躁急和惊悸的情绪。

    原来是那老太婆的孩子。

    “先生,”他说道,“是我给您弄到这辆车的。”

    “怎么的!”

    “您没有给我点什么。”

    他平时谁都施舍,出手极容易,这回却觉得这种要求太过分,甚而讨厌了。

    “哦,是你吗,小怪物?”他说道,“你什么也得不到!”

    他挥鞭策马,飞驰而去。

    在埃斯丹耽搁许久,他想把时间抢回来。小马倒很得力,拉车顶两匹马;但是正赶上2月天,下过雨,路很难走。而且,驾驶的已不是那辆轻便马车了。这辆车又笨又重,还有不少上坡。

    从埃斯丹到圣波尔,走了将近四小时。四小时走了五法里。

    驶进圣波尔,碰到头一家客栈便卸了套,让人把马牵到马棚里。他答应过斯科弗莱尔,也就守在马槽旁边,看着马吃料。他站在那里,想些模糊的伤心事。

    客栈老板娘走进马棚。

    “先生不想用餐吗?”

    “哦,对了,”他答道,“现在我还真有胃口了。”

    那女子肌肤鲜艳,满面春风,带他走进一间矮厅。厅里摆了几张餐桌,桌上铺了漆布。

    “请快点,”他又说道,“我还要急着赶路。”

    一名佛兰德胖女仆连忙摆上餐具。他颇为惬意地瞧着那姑娘。

    “我不舒服,原来这么回事,”他心想,“我还没有吃早饭呢。”

    食物端上来了。他立刻抓起面包,咬了一口,然后又缓缓地撂在桌上,再也不动了。

    另一张桌上有个车夫在用餐,他就对那人说:

    “他们这儿的面包为什么这样苦呢?”

    那车夫是德国人,没有听懂。

    他回到马棚,守在马旁边。

    一小时过后,他离开圣波尔,向丹克驶去,从丹克到阿拉斯就只有五法里了。

    他一路上干什么呢?想什么呢?还像清晨那样,看着树木、茅屋顶、翻耕的田地从两边过去,而每拐一个弯,景物就化为乌有了。这样观景,有时也足以引人驰心旁骛,几乎不想什么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观看万物,还有什么比这感触至深,黯然销魂的呢!旅行,就是旋即生,旋即死。在他思想最朦胧的区域,也许他拿变幻不定的景物来比拟人生。人生万事万物,持续不断地从我们眼前消逝。晦暗和光亮相交替:忽而金光灿烂,忽而又天暝地晦;人们观看,行色匆匆,伸手想抓住擦肩而过的东西;每个事件都是一处弯道;转瞬之间,人已衰老,蓦然感到周围一片黑暗,只辨出一扇幽暗的门;旅途上拉着你的那匹暗灰色生命之马,戛然停下,只见一个陌生的朦胧身影,在黑暗中给马卸套。

    黄昏时分,放学的孩子看见这个行客驶入丹克。要知道,一年的这个季节,白昼还很短。他在丹克没有停留,车子正要驶出去,一名铺路石的工人抬起头,说了一句:

    “这匹马可累得够戗。”

    的确,可怜的牲口只能慢走了。

    “您去阿拉斯吗?”那修路工又问道。

    “对。”

    “您照这样走法儿,早到不了。”

    他勒住马,问那工人:

    “这儿离阿拉斯还有多远?”

    “差不多足足有七法里。”

    “怎么会呢?驿站手册标明只有五法里多一点。”

    “嗳!”那工人又说,“您还不知道前边在修路吧?从这儿走出去一刻钟,您就会发现路截断了,没法儿往前走了。”

    “真的呀!”

    “您要拐进左边去伽朗西的路,过了河,到康伯兰再往右首拐,那条路从圣埃卢瓦山直达阿拉斯。”

    “天要黑了,我会迷路的。”

    “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不是本地人,一路又净是岔道……这样吧,先生,”修路工又说道,“您想听听我的主意吗?您这匹马累了,还是回丹克。有一家很好的客栈,到那里住一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今晚我必须赶到。”

    “这就是另码事了。不过,您还得去那家客栈,加套一匹马。马房伙计还可以带路抄近道。”

    他接受了修路工的建议,又退回去,半小时之后,他又经过那里,但是这回添了一匹好马,拉着车飞驰了。马房的一名伙计充当车夫,坐在车辕上。

    然而,他觉得时间耽误过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们拐上抄近的路。路糟糕极了。车子从一条辙沟掉进另一条辙沟。他对车夫说:

    “还赶原先那么快,赏钱加倍。”

    在一次颠簸中,车前横木折断。

    “先生,”车夫说道,“横木断了,没法儿套我这匹马了。夜间这条路太难走了;您若是肯回丹克过夜,明天一早就能到阿拉斯。”

    他回答:“你有绳子和刀吗?”

    “有哇,先生。”

    他砍了一段树枝,权当横木。

    为此又耽误二十分钟,不过,马车又奔驰起来。

    平野一片昏黑。夜雾低垂,断断续续的,匍匐在丘岗上,像炊烟似的浮起。云隙间还有淡白的光亮。强劲的海风吹来,扫荡天边各个角落,发出响动就像搬动家具的声音。一切隐约可见的景物,都摆出骇人的姿势。在浩荡的夜风中,多少造物在瑟瑟发抖。

    寒风刺骨。从昨夜起他就没有吃东西。他隐约想起在迪涅城外旷野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来恍若昨日。

    他听见远处的钟声,便问那伙计:

    “几点啦?”

    “七点,先生。八点钟就能到阿拉斯了,只剩下三法里了。”

    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考虑这种情况,心中暗暗奇怪早为什么没有想到:他这样千辛万苦,也许徒劳,他连开庭审案的时间都不知道,起码这事应当问清楚;就这样糊里糊涂往前走,不知有用没用,也实在太荒谬了。继而,他又在心里计算一下:法庭往往在早晨九点钟开始审案;审理这件案子无需多少时间;偷苹果的事,很快就能结案;剩下的问题,只有证明他的真实身份了;四五个人作证,律师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等他到场,恐怕完全结案了!

    车夫快马加鞭。他们过了河,将圣埃卢瓦山抛在后面。

    夜色越来越深沉了。

    六 辛朴利思嬷嬷受考验

    然而,就在这时候,芳汀却满心欢喜。

    她折腾了一夜,咳嗽得厉害,发高烧,接连做梦。早晨,大夫来诊视,她还在说胡话。大夫神色有些惊慌,吩咐人等马德兰先生一回来就通知他。

    整个上午,芳汀一直精神委顿,不爱说话。用手把被单掐成褶儿,嘴里咕哝着数字,仿佛在估计里程。深陷的眼睛直勾勾的,几乎暗淡无光,有时闪亮一下,犹如灿烂的星光。仿佛临近某种凄惨的时刻,上天之光就要充满大地之光所离弃的人的身心。

    每次辛朴利思嬷嬷问她感觉如何,她总是照例回答:“很好,我想见马德兰先生。”

    几个月前,芳汀丧失最后的廉耻心,丧失最后的羞耻和最后的欢乐,那时,她还算自身的影子;可是现在,她成了自身的幽灵。生理疾病补充了精神病疾的效力。这个二十五岁的女子,额头已生满皱纹,面颊松弛,鼻孔挛缩,牙齿松动,面容呈铅灰色,颈骨嶙峋,锁骨突兀,四肢羸弱,肌肤呈土灰色,新长出来的金发也杂有花白发丝了。唉!病痛一下催人老啊!

    中午,大夫又来了,他开了药方,询问市长先生是否来过医务室,接着连连摇头。

    平时,马德兰先生总是三点钟来探视。由于守时也是一种仁慈,他总准时来到。

    将近两点半钟,芳汀就急不可待了。在二十分钟之内,她问那位修女有十几次:“嬷嬷,几点钟啦?”

    三点的钟声敲响了。敲到第三下时,平时在床上翻身都困难的芳汀,却忽地坐起来,两只枯瘦蜡黄的手紧紧抱在一起。修女听见从她胸中发出一声长叹,就好像要掀起一种重负。接着,芳汀转过头,眼睛盯住房门。

    没人进来,房门根本没有打开。

    她眼睛盯着门,就这样呆了一刻钟,一动不动,就好像屏住了呼吸。嬷嬷不敢同她讲话。教堂钟声报了三点一刻。芳汀一仰身,重又倒在枕头上。

    她一声不吭,又开始折被单。

    半小时过去,随后一小时也过去了,谁也没来。每次敲钟,芳汀都坐起来,望望门口,继而又倒下。

    她的心事明摆着,不过,她不提任何人的名字,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咳得很惨,就好像鬼魂附体了,脸色灰白,嘴唇发青,有时还微笑一下。

    五点的钟声敲响了。嬷嬷听见她慢声细语说道:“既然明天我要走了,今天他不该不来呀!”

    马德兰先生迟迟不来,辛朴利思嬷嬷也深感诧异。

    这时,芳汀望着床帏的天盖,那神态就像要回想什么事情。忽然她唱起歌来,声音微弱如气息。修女一旁聆听。下面就是芳汀唱的歌:

    我们要买些东西很好看,

    在城外郊区散步又游玩。

    蓝菊朵朵蓝,玫瑰朵朵红,

    蓝菊朵朵蓝,我爱小心肝。

    圣母玛利亚身穿绣花袍,

    昨天她来到我的火炉旁,

    对我说:那天你向我乞讨,

    面纱里是你要的小儿郎。

    赶紧跑进城,去买面纱巾,

    再买针和线,还要买顶针。

    我们要买些东西很好看,

    在城外郊区散步又游玩。

    仁慈的圣母,我在火炉旁,

    安了装饰彩带的小摇篮。

    我更爱你给我的小儿郎,

    上帝拿最美的星也不换。

    “夫人,用这块细布做什么?”

    “给我新生的宝宝做衣衫。”

    蓝菊朵朵蓝,玫瑰朵朵红,

    蓝菊朵朵蓝,我爱小心肝。

    “洗洗这布。”“哪里洗?”“到河边。”

    “用布做漂亮裙子和衣裳,

    我要绣花把衣裙全绣满,

    这布千万别弄破别弄脏。”

    “夫人,孩子没有了怎么办?”

    “那就给我做一条裹尸单。”

    我们要买些东西很好看,

    在城外郊区散步又游玩。

    蓝菊朵朵蓝,玫瑰朵朵红,

    蓝菊朵朵蓝,我爱小心肝。

    这是一首古老的摇篮曲,从前她唱着哄小珂赛特睡觉,可是离开孩子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过。如此柔和的曲调,她却以幽怨之声唱出来,真能催人泪下,连修女也不例外。这位嬷嬷见惯了肃穆的东西,也感到要流泪了。

    钟敲了六点。芳汀仿佛没有听见。她似乎不再留意周围的事物了。

    辛朴利思嬷嬷派一名侍女去工厂,问女门房市长先生是否回来了,是否很快能来医务室一趟。几分钟之后,侍女回来了。

    芳汀始终一动不动,仿佛在注意自己的心事。

    侍女低声对辛朴利思讲,市长先生不到早晨六点钟就出门了;不顾这样的冷天,也没有车夫,独自一人赶着一辆白马拉的双轮车,不知朝哪个方向去了;有人说看见马车拐上去阿拉斯的大道,另一些人则说在去巴黎的路上肯定碰见过他。他走的时候像平常一样,非常和蔼,只对女门房说晚上不要等他了。

    两个女人背对着芳汀的病床,嬷嬷问话,侍女回答,正这样悄悄说话,芳汀却爬起来,跪到床上,双手紧握,撑在长枕上,头探在帐子缝里倾听,她像死人一般枯瘦得吓人,动作却像健康人一样灵活,显出肌体某种病症所引起的焦灼不安。她突然喊道:

    “你们在那儿谈马德兰先生呢!说话为什么这样小声?他做什么呢?为什么不来?”

    她的声音突如其来,十分粗暴,两个女人以为听到男人叫喊,都惊慌地回过身来。

    “回答呀!”芳汀喊道。

    侍女结结巴巴地说:

    “门房对我说,今天他回不来了。”

    “我的孩子,”嬷嬷说,“安静点,还是躺下吧。”

    芳汀没有改变姿势,她又提高声音,用一种又急切又凄惨的语调说:

    “他回不来啦?为什么回不来?你们知道原因,刚才你们俩还小声交谈。我要知道。”

    侍女急忙对着修女耳语:“就说他在市政厅开会,走不开。”

    辛朴利思嬷嬷的脸微微一红:侍女这是叫她说谎。但是从另一方面考虑,讲了实话,就会给病人一个严重打击,而芳汀病情严重,是经受不住的。脸红持续的时间很短。嬷嬷抬起平静而忧伤的目光,看看芳汀说:

    “市长先生走了。”

    芳汀又挺起身,坐到自己的脚跟上,两眼炯炯发光,痛苦的面容上绽开从来未有的喜悦。

    “走啦!”她高声说,“他是去接珂赛特啦!”

    接着,她双手举向天空,那张脸的表情难以描绘;她嘴唇翕动,在低声祈祷。

    她祈祷完了,又说道:

    “嬷嬷,我很愿意重新躺下,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刚才我太凶了,那样喊叫,请您原谅;那样喊叫非常不好,我完全明白。喏,我的善良的嬷嬷,看到了吧,我非常高兴。仁慈的上帝确实仁慈,马德兰先生也是仁慈的,想一想吧,他去蒙菲郿,是去接我的小珂赛特了。”

    她重又躺下,帮着修女摆好枕头,吻了吻辛朴利思嬷嬷给她挂在脖子上的小银十字架。

    芳汀汗湿的双手抓住嬷嬷的手;嬷嬷感到这种汗湿,心中很难过。

    “今天早晨,他动身去巴黎了。其实,也用不着经过巴黎。蒙菲郿,就在来的路上偏左一点。昨天我跟他提起珂赛特,您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吧?他说:快了,快了。他是想给我一个惊喜。您知道吧?他让我签了一封信,好去德纳第家把孩子接回来。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不是吗?他们得交出珂赛特。他们的账全清了。清了账还扣留孩子,政府是不允许的。嬷嬷,不要打手势表示我不该说话。我高兴极了,感觉也非常好,一点也不疼了。我又能见到珂赛特了,我甚至觉得饿极了。快有五年没见面了。您想象不出来,孩子是多么叫人牵肠挂肚!而且,您会看到,她可爱极啦!您哪儿知道,她那粉红的小手指特别好看。一岁时,她那小手很可笑。就是这样!……现在,她该长大了。有七岁了。长成大小姐了。我叫她珂赛特,其实她的名字叫欧福拉吉。对了,今天早晨,我望着壁炉上的灰尘,就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很快就能见到珂赛特了。上帝啊!真不该一连几年不见孩子!是应当好好想一想,人不是永远不死的!唔!市长先生走了真好!天儿很冷了,对不对?他至少披上斗篷了吧?明天他就能回到这儿,对吧?明天就是大喜日子。嬷嬷,明天早晨提醒我,好戴上我这花边小帽子。蒙菲郿,那是个好地方。当年,我是步行走过那条大道。对我来说路很远。不过,驿车跑得飞快!明天,他就会把珂赛特带到这儿。这儿离蒙菲郿有多远?”

    嬷嬷对距离毫无概念,答道:

    “哦!我认为他明天就能回到这儿。”

    “明天!明天!”芳汀说,“明天我能看见珂赛特啦!您瞧见了,仁慈上帝的仁慈嬷嬷,我没有病了。我乐疯了。别人若是愿意,我还可以跳舞呢!”

    谁在一刻钟之前见过她,一定会莫名其妙。现在她脸色红润,说话的声音又自然,又有生气,整个人都化成微笑。她自言自语,有时就笑起来。母亲的快乐,就跟孩子的快乐差不多。

    “好了,”修女又说,“现在您这么快乐,就该听我的话,别再讲了。”

    芳汀把头放到枕头上,轻声说:“对,躺下睡吧,要听话,既然孩子就要回到你身边了。辛朴利思嬷嬷说得对。这里的人说得都对。”

    于是,她不动了,连头也不转动,只是睁大了双眼,四处张望,一副快活的样子,但不再说话了。

    嬷嬷放下床帷,希望她睡一会儿。

    七八点钟之间,大夫来了。病房静悄悄的,他以为芳汀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踮着脚尖凑到床边,微微掀开床帷,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见芳汀那双平静的大眼睛正注视他。

    她对大夫说:“先生,你们让她睡我旁边的小床上,对吧?”

    大夫以为她在说胡话。她又说:

    “您自己瞧瞧,这儿空地儿正好放下。”

    大夫把辛朴利思嬷嬷拉到一边,嬷嬷便把事情向他解释了:马德兰先生外出一两天,病人以为市长先生去了蒙菲郿,我们没有把事情说破,况且她有可能猜对了。大夫也深以为然。

    大夫走到床边,芳汀又说道:

    “喏,要知道,早晨,等她醒来,我就会向这可怜的小猫问好;夜晚,我不睡,可以听她睡觉的声音。她那极为柔和的呼吸,让我听着会有多舒服。”

    “请您把手伸给我。”大夫说。

    她伸出胳臂,笑着高声说:

    “哦!对了!真的,您还不知道!其实,我的病治好了。珂赛特明天到。”

    大夫十分惊讶。病情的确见好。胸闷减轻了。脉搏也变强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生机,使这个垂危的可怜人又有了活力。

    “大夫先生,”她又说,“市长先生去接小宝宝了,这位嬷嬷告诉您了吧?”

    大夫嘱咐要安静,避免任何刺激。他还开了药方:服金鸡纳树皮纯汁,夜里如果体温再升高,就服镇静剂。临走时他对嬷嬷说:“见好。托天之福,明天市长先生若是真的带孩子回来,谁知道呢?有些病特别出人意料,我们见过病例:大喜的事会突然扼制疾病。我很清楚,她是肌体上患病,而且病情极重,但是这方面就是神妙莫测!也许我们能救活她。”

    七 到达即备回程的行客

    我们撂在半路未叙的那辆马车,将近晚上八点钟,驶进阿拉斯驿站客栈的大门。我们一直注目的那个人下了车,漫不经心地回答客栈伙计的殷勤问候,打发走后添的那匹马,亲自将小白马牵到马棚;然后,他推开楼下弹子房的门,走进去坐下,双肘支在桌子上。他本想用六小时走完这段路程,结果竟用了十四小时。他扪心自问并无过错;然而,毕竟他也没有因此而恼火。

    老板娘进来。

    “先生过夜吗?先生用晚餐吗?”

    他摇摇头。

    “马房的伙计说,先生的马非常疲劳!”

    这时他才打破缄默。

    “那匹马明天早晨走不行吗?”

    “嗳,先生!它起码得歇两天。”

    他又问道:

    “这里不是邮政局吗?”

    “是这里,先生。”

    老板娘带他到邮局。他掏出身份证,询问当天夜晚能否乘邮车回海滨蒙特伊。邮差身旁的座位恰好空着,他便付钱定了下来。

    “先生,”邮局职员说,“不要误了,半夜一点钟准时从这里出发。”

    事情安排好之后,他出了客栈,到街上走走。

    他不熟悉阿拉斯城,街道又昏暗,只好信步走去。而且,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向行人问路,过了小克兰松河,闯入纵横交错的窄巷中,如同陷入迷宫一样迷失方向。恰巧一位绅士提着灯笼走过来;他颇犯踌躇,终于决定上前打听,但首先还是前顾后盼,就好像怕人听见他要问什么事似的。

    “先生,”他说道,“请问,去法院怎么走?”

    “您不是本城人吧,先生?”那位年长的绅士答道,“那就随我走吧。我正巧往法院那边去,也就是说往省政厅那边去。要知道,现在法院正在修缮,暂时改在省政厅审案。”

    “刑事案件也在那边审理吗?”他又问道。

    “当然了,先生。要知道,如今的省政厅,革命前原是主教府。1782年,德·孔吉埃先生任主教,他在那里建造一个大厅。就是在那个大厅里审案。”

    绅士边走边对他说:

    “先生若是想看审理案子,时间恐怕晚了点。平时,六点钟就休庭了。”

    说着话,他们走到大广场,绅士指给他看一座黑黝黝的大楼,只见正面有四扇长窗还透出灯光。

    “真的,先生,您有运气,正好赶上。您瞧见那四扇窗户了吗?那就是刑事法庭。里边有灯光。看来案子还没有审完,一定是拖延时间,晚上继续开庭。您对那案子感兴趣吗?那是一桩刑事案件吗?您要出庭作证吗?”

    他答道: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什么案子,只想跟一名律师谈谈。”

    “这就不同了,”绅士说,“喏,先生,那就是正门。站岗的在哪儿呢?您登上大楼梯就是了。”

    他按照那位绅士的指点,几分钟之后就来到大厅,只见里面有许多人,还聚了几堆,并夹杂着穿长袍的律师,都在小声交谈。

    穿黑袍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法庭门口,这样窃窃私语,见了总让人心惊胆战。这种人说的话,极少含有善意和恻隐之心,多半是事先做出的判决。这一堆堆的人,在从旁经过并遐想的人看来,就好像幽暗的蜂窝,而嗡嗡喧扰的各种精灵,在里面共同营造各式各样险恶的建筑物。

    这个宽阔的大厅只点着一盏灯,从前是主教府的前厅,现在充当法院的休息厅。一道两扇的门关着,隔开设为刑事法庭的大厅。

    休息厅十分昏暗,他无需担心,碰到一位律师便问道:

    “先生,案子审到什么程度了?”

    “审完了。”那律师答道。

    “审完啦!”

    他重复这句话声调异常,以致那律师转过身来,问道:

    “对不起,先生,您也许是被告的亲戚吧?”

    “不是。这里我谁也不认识。判刑了吗?”

    “当然。不可能不判刑。”

    “判了苦役?……”

    “终身苦役。”

    他又问道,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验明正身了吗?”

    “什么正身?”律师答道,“无需验明正身。案子很简单。那女人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杀害婴儿罪得到证实,陪审团排除了蓄意犯罪,于是判了她无期徒刑。”

    “那么是个女人啦?”他问道。

    “当然啦。是李墨杉家的姑娘。您跟我谈的是哪件案子?”

    “随便问问。案子既然审完了,大厅里怎么还亮着灯?”

    “那是另一件案子,开庭审理快有两个小时了。”

    “另一件什么案子?”

    “哦!这件案子也一目了然。被告是个无赖,是个累犯,是个苦役犯,又作案偷窃了。名字我记不大清了。看那长相,就像个盗匪。单看那副长相,我就要把他送进苦役场。”

    “先生,”他又问道,“怎么能进入审判大厅呢?”

    “我想实在进不去了。里边人太多。不过,现在休庭,有人走了,等再开庭的时候,您不妨试试。”

    “从哪儿进去?”

    “走这扇大门。”

    律师离开了。他站在原地,一时千头万绪,几乎一齐涌上心头。这个不相干的人所说的话,像一根根冰针,像一条条火舌,轮番钻透了他的心。他见案子根本没有审理完,便松了一口气,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是满意还是痛苦。

    他凑近几堆人,听他们说些什么。这一轮要审理的案件特别多,庭长指示这一天安排两件简短的案子。先审理杀害婴儿案,现在正审这个苦役犯,这个累犯,“回头马”。这个人偷了苹果,不过似乎没有足够的证据,但证实了他从前在土伦苦役场服过刑。这样,他的案情就严重了。对他的审问和证人作证倒是结束了,但是律师还要辩护,检察官还要提起公诉,恐怕午夜之前完不了。看来这人要判刑;检察官很出色,他控告的人无一“幸免”,他还颇具才情,有时写写诗。

    一名执达吏守在进入法庭的门旁。他问执达吏:

    “先生,快开门了吧?”

    “门不会打开了。”执达吏说道。

    “什么?重新开庭,门也不开吗?现在不是休庭吗?”

    “刚刚重新开庭,”执达吏答道,“但是门不会再开了。”

    “为什么?”

    “因为大厅里坐满了。”

    “什么?一个座位也没有啦?”

    “一个座位也没有了。门关上了。谁也不让进去了。”

    执达吏沉吟一下,又补充说:“庭长身后倒有两三个座位,但他只允许官员坐。”

    执达吏说罢,就转过身去。

    他低着头往外走,穿过前厅,缓步走下楼梯,仿佛下每一级都迟疑似的。他很可能在内心里合计吧。从昨天起在他内心展开的激烈斗争并未结束,他无时不经历曲折。他走到楼梯转角便停下,背靠栏杆叉着双臂站着。忽然,他解开礼服,掏出皮夹,抽出一支铅笔,撕下一张纸,借着反射的光亮匆匆写下这样一行字:“海滨蒙特伊市长马德兰先生”。然后,他又大步登上楼梯,分开人群,径直朝执达吏走去,把纸条交给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条子送给庭长先生。”

    执达吏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就照办了。

    八 贵宾席

    海滨蒙特伊市长声望如此卓著,连他本人都没有料到。七年来,他的盛名传遍了下布洛内整个地区,后来又越过这小小地区的界线,传至相邻的两三个省。他创建墨玉制造工业,为繁荣首府做出了重大贡献。除此而外,海滨蒙特伊地区一百八十一乡,无不得到他的恩惠。而且在必要时,他还资助其他城市发展工业。例如,他通过信贷和基金的方式,及时支持了布洛涅的罗纱丁、弗雷旺的机械纺麻纱厂,以及康什河畔布贝的水力织布厂。无论什么地方,一提到马德兰先生这个名字,大家都肃然起敬。阿拉斯和杜埃两城,都羡慕幸运小城海滨蒙特伊有这样的市长。

    阿拉斯刑事法庭的这一审判庭长,是杜埃的御前咨议,他同所有人一样,也知道这个深深受到普遍崇敬的名字。执达吏轻轻打开会议厅通法庭的门,走到庭长的扶手椅后面,躬身呈上我们刚才看到写了那行字的纸条,他还补充一句:“这位先生希望旁听。”庭长一见立刻肃然动容,急忙抓起笔,在纸条下端写了几个字,又交给执达吏,对他说道:“请他进来。”

    我们叙述他身世的这个不幸的人,直到执达吏回来,还站在原地,保持原来的姿势。他在胡思乱想中听见一个人对他说:“先生肯赏光随我走吗?”同一个执达吏,刚才转过身去不理睬他,现在却向他一躬到地了,同时把纸条递给他。当时正巧离灯不远,他打开纸条读道:

    “刑事庭长谨向马德兰先生致敬。”

    他双手握着纸条,就仿佛这些字给他留下一种奇特的苦味。

    几分钟之后,他独自立在一间会议室里,只见四周镶了护壁板,气象森严,一张绿台布的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他耳边还回响着执达吏刚才走时说的话:“先生,您来到会议室;只须扭动门上这个铜把手,您就会进入法庭,到了庭长先生的扶手椅后面。”这些话,同他刚才走过的狭窄走廊和黑暗楼梯的模糊记忆,在他的头脑里搅在一起了。

    执达吏留下他一个人。最后时刻到了。他试图收拢心思,但是徒劳。思想的一条条线索,就在人最需要将其系在生活惨痛的现实上时,却偏偏在头脑里全部中断。他恰恰来到法官辩论并判罪的地方。他平静而又痴呆呆观看这个宁静而可怕的厅室:多少生命在此断送,等一会儿,他的名字要在这里回响,而此刻,他的命运正通过这里。他瞧瞧四壁,又瞧瞧自己,心中暗暗称奇,竟然是这间大厅室,竟然是他自己。

    他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乘车颠簸更疲惫不堪,然而他并不觉得,他似乎对什么都没有感觉了。

    他走近墙上挂的一个黑镜框,只见玻璃里面压着一封旧信,是巴黎市长兼部长若望·尼古拉·巴什的亲笔,日期为2年[205]6月9日一定写错了,信中向这一镇通告了在家被捕的大臣和议员名单。此刻谁若是能看见并观察他准会以为他对这封信很感兴趣,因为他眼睛盯在上面,一连念了两三遍。但他并未留意,没有觉得是在念信,心中只想着芳汀和珂赛特。

    他一边遐想,一边转过身子,目光碰到通法庭的这扇门的铜把手。他几乎忘记了这扇门,平静的目光落到门上,注视铜把手,接着变得愕然而凝注,渐渐恐慌起来:豆大的汗珠从发间冒出来,流到鬓角。

    有一阵,他打个手势,这动作难以形容,有几分专横和抗争,但分明在表示:“见鬼!还有谁逼我不成?”他猛地转过身,看见前面就是他刚才进来的那扇门,随即走过去,打开门跨出去了。他离开那间屋,到了外面,来到走廊,这是一条狭窄的长廊,中间有高低不等的台阶,有些小窗口,还拐来拐去,稀稀安了几盏照明灯,类似病房里的守夜小油灯,这是他进来时经过的走廊。他长出一口气,侧耳细听,背后毫无动静,前面也毫无动静;他开始逃跑,就好像有人追赶似的。

    他在长廊里跑了好几个拐弯,又听听周围,还是同样寂静,同样昏暗。他气喘吁吁,脚步踉踉跄跄,只好扶住墙。石墙冰凉,他额头上的汗也冰凉,他打了个寒战,又直起身子。

    他就这样独自站在黑暗中,浑身发抖,是因为冷,也许还有别的缘故。他又冥思苦索。

    但冥思苦索了一整夜,冥思苦索了一整天,只能听见他内心里一个声音:唉!

    一刻钟就这样过去了。最后,他低下头,惶恐不安地叹息一声,双臂垂下,又往回走了。他脚步迟缓,仿佛精疲力竭,就好像在他潜逃中被人追上,又被拖回去。

    他又回到会议室,看到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门把手。这个门把手是铜的,又圆又光滑,在他看来,像一颗可怕的星一样闪闪发亮。他望着门把手,好似羔羊望着老虎的眼睛。

    他的目光难以移开。

    他不时挪一步,凑近这扇门。

    他若是倾听,就会听见隔壁大厅有声音,好似低声耳语的嗡嗡声;不过他没有听,也就听不见。

    突然,他到了门口,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走近的。他神经质地抓住门把手,将门打开。

    他进入审判庭。

    九 罪证拼凑所

    他向前跨一步,下意识地反手带上门,站住观察眼前的场面。

    这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圆厅,灯光昏暗,时而满堂喧哗,时而鸦雀无声;审理一桩刑事罪案的整套机器,正以庸俗而阴森的郑重姿态,在人群中间运转。

    在他置身的大厅的这一端,一些身穿旧袍的陪审官,心不在焉,正啃着手指甲或者合上眼皮。另一端则是衣衫褴褛的听众、姿势各异的律师、相貌老实而凶狠的士兵。再看厅壁的护板脏兮兮的,天棚也脏兮兮的;桌子上铺的绿色哔叽台布已经发黄了;几扇门被手摸得污暗;壁板的钉子上,挂着几盏小咖啡馆常用的油罐灯,光冒烟而不亮;桌上还有几个燃着蜡烛的铜烛台。总之,厅里又昏暗,又丑陋,又凄惨,然而整个场面却具有威严的气象,只因在其中感到称为法律的人的威力,以及称为正义的神的威力。

    大厅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他,目光全射向唯一的点上,那就是在庭长左首,沿墙靠一扇小门的一张白木条凳,由几支蜡烛照亮,上面坐着一个人,左右各有一名法警。

    凳上坐的就是那人了。

    他没有寻找,却见到了。他的视线自然而然移过去,好像事先就知道那人在哪儿。

    他仿佛看到自己,不过见老了,但不是说相貌酷似,而是说神态外表一模一样;头发乱蓬蓬地竖起,一对眸子粗野而惶惑,身穿外套,正像他进迪涅城那天的模样,怨恨冲天,而十九年间在牢狱石地上收集的泄愤的恶念,全部珍藏在心里。

    他打了个寒战,心中暗道:“天主啊!难道我要恢复老样子吗?”

    那人看上去少说六十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粗鲁、愚钝和惶遽的神色。

    大家听到门的响声,便给他闪开位置。庭长回头望去,明白进来的人物就是海滨蒙特伊市长,便向他点头致意。检察官因公务几次到过海滨蒙特伊城,早已认识马德兰先生,现在见他到来,也同样向他致敬。而他却没大留意,只是呆望着,眼前呈现一种幻觉。

    这些审判官、书记、法警,这群幸灾乐祸来看热闹的人,这场面,他见过一次,二十七年前见过。这些害人精,如今又看到了,就在眼前,在眼前晃动;他们确实存在,不再是他回忆出来的景象,也不是他脑海中的幻影,而是真正的法警、真正的审判官、真正的听众,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大势已去,他从前经历的骇人听闻的场面,现在又在他周围出现,活生生的,因其现实存在而尤为可怖。

    这一切在他眼前张牙舞爪。

    他吓得魂不附体,闭上眼睛,在心灵深处叫喊:“绝不!”

    他的另一个自我就在那里,这真是命运的一场恶作剧,他的思想一片混乱,几乎要发疯了!受审的那个人,大家都叫他冉阿让。

    全部齐备。同样的排场,夜晚的同一时间,审判官、法警和听众,也几乎是同样的面孔。只不过,庭长脑袋上方有个耶稣受难像,这是他受审那年代的法庭所没有的东西。审判他的时候,上帝缺席了。

    他背后有一张椅子,便颓然坐下,唯恐别人看见。他坐下之后,脸正好躲在审判官公案的一堆案卷后面,全厅的人都看不见了。现在,他可以躲在暗处看别人了。他逐渐镇定下来,也完全恢复了现实感,达到心情平静而能够倾听的程度。

    巴马塔林先生是陪审团成员。

    他用目光寻找沙威,但是没有看见。证人席被书记员的桌子遮住了。而且,前面也说过,厅里的灯光很暗。

    他进门的时候,被告的律师刚宣读完辩词。大家的注意力达到顶点,案子已经审了三个小时。在这三小时里,大家注视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极其愚蠢,或极其狡猾的无赖,看着他被似是而非的可怕罪状渐渐压弯。我们已经知道,这人是个流浪汉,他拿着一根有熟苹果的树枝,在田野里被人发现,那是从附近皮红园中的苹果树上折下的。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已经调查过,刚才又听了几个人的证词,众口一词,通过辩论也更加清楚了。起诉状指出:“我们抓住的这个人,不仅仅是偷果实的贼,偷农作物的贼,而且还是个匪徒,是一个潜逃的累犯,一个从前的苦役犯,是危险的暴徒,一个缉拿已久名叫冉阿让的坏蛋:八年前,他从土伦苦役场监狱放出来,在大路上又手持凶器,抢劫了一个叫小杰尔卫的通烟囱的孩子,触犯刑律第三百八十三条,一俟证实该犯身份,则另外追究抢劫罪。最近,他又犯了偷窃罪。这是罪上加罪。先判处他的新案,再算他的老账。”被告面对这种指控,面对证人异口同声的肯定,主要显得莫名其妙。他又摇头又摆手,一味否认,再不就两眼望着天棚。他说话吞吞吐吐,回答问话也迟迟疑疑,不过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否认。他像个傻瓜一样,面对在他周围列成阵势的所有这些聪明人,又像个外来人,陷入这圈子人的围攻。然而,这确系他的最可怕的未来,指控越来越真实起来,这种充满诬陷的判词步步向他进逼,大家见此情景,比他本人还要不安。一旦证实他确是冉阿让,接着就判他对小杰尔卫的抢劫罪,那就不止是终身苦役,还有可能处死。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这样冥顽不化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愚蠢还是狡猾呢?他完全明白,还是根本不懂呢?对这些问题,众说不一,陪审团似乎也有分歧。这件案子既骇人听闻,又令人称奇;案情不但模糊不清,而且幽眇难测。

    律师辩护得相当出色,他使用的外省语言,早已形成讼师的雄辩,从前不但巴黎的律师,而且罗莫朗丹或蒙布里宗的律师无不采用,如今已成为古典,除了在法庭上就不大讲了,因其音调洪亮、语势庄严,适于讼师如簧的巧舌。讲这种语言,夫妻称为“配偶”,巴黎称为“文明和艺术中心”,国王称为“君主”,主教大人称为“高级神职人员”,检察官称为“复仇的才辩无双的代言人”,律师的辩护词称为“刚刚聆听的高论”,路易十四世纪称为“大世纪”,剧院称为“墨尔波墨涅[206]圣殿”,当政的王族称为“列王的高贵血统”,音乐会称为“音乐大典”,一省的统领将军称为“威名远震的武士某某”,神学院的学生称为“幼嫩的长礼服”,推给报纸的谬误称为“在刊物栏中散布毒素的欺诈行为”,等等,等等。律师首先解释偷苹果事件,——说得文雅些是棘手问题;不过,贝尼涅·博须埃[207]本人在悼词中,还不得不提到一只母鸡,发表一通宏论,并能自圆其说。律师断言,偷苹果的行为,并没有证明是事实。他以辩护人的身份,坚持称他的委托人为尚马秋,并说谁也没有看见尚马秋逾墙或折断果枝。他拿着这根树枝,让人抓住了(这位律师更愿意称作“枝丫”);其实他是看见丢在地上,才拾起来的。反证又在哪里呢?……显然有个贼,他爬过墙,偷折了这根果枝,后来慌神儿就丢弃在地上。然而,何以证明那贼就是尚马秋呢?只有一点凭证,就是他当过苦役犯。律师也不否认、这种身份不幸得以证实,被告在法夫罗勒住过,当过树枝修剪工,尚马秋这个名字也可能从让马秋转化而来,这一切都是事实;而且,四名证人都毫不迟疑,一眼就认出尚马秋是苦役犯冉阿让;对于这些指控,对于这些证词,律师只能拿他的委托人的否认,当事人的否认来反驳;就算他是苦役犯冉阿让,这就能证明他是偷苹果的贼吗?充其量这也是一种推测,毫无证据。不错,被告确实采用了“一种拙劣的辩护方式”,而他的辩护人“本着诚意”,也应当承认这一点。被告执意否认一切,否认偷窃和他的苦役犯身份。他若是承认第二点,肯定要好多了,很可能赢得各位陪审官的宽宥;律师也曾劝他这样做,但是被告执意不肯,显然以为什么也不承认就能保全自己。这是错误的。然而,从中不应当看出他的智力有缺陷吗?这人显然有点痴呆。在监狱中长期受罪,出狱后又长期受穷,他已经变得迟钝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被告申辩得很糟,难道这就成其为理由判他罪吗?至于小杰尔卫事件,律师无需争论,这与本案毫无关系。最后,律师恳请陪审团和法庭,如果他们认为被告显然就是冉阿让,那也按擅离监视地点论处,不要按苦役犯累犯罪严惩。

    检察官反驳律师,他像所有检察官通常表现的那样,言辞激烈,妙语连珠。

    他祝贺辩方律师的“忠诚”,并巧妙地利用这种忠诚。他从律师让步的几个方面直取被告。律师似乎同意被告就是冉阿让。他记下了这一点。那么,此人确是冉阿让了。这一点在控词中已经确认,就不容置疑了。检察官再从这一点出发,以指桑骂槐的巧妙手法,追溯罪恶的根源和起因,抨击浪漫派的不道德,把尚马秋,更确切地说,把冉阿让的犯罪行为,归咎于这种邪恶文学的影响,说得煞有介事;须知当时浪漫派刚刚兴起,就被《金焰》和《天天报》两家报纸的评论家斥为“撒旦派”。他谈得淋漓尽致,这才转到冉阿让本人身上。冉阿让是个什么东西呢?于是又描绘一番,说冉阿让是个狗彘不食的怪物,等等。这种描绘的范例取自德拉门[208]的语录,虽然对悲剧创作毫无补益,但是天天向法庭大量提供舌战的炮弹。听众和陪审团都为之“战栗”。检察官描述完了,又巧鼓舌簧,以期博得次日《省府公报》的高度赞扬:“就是这样一个人,等等,等等,等等,流浪汉,乞丐,贫无立锥之地,等等,等等……一贯为非作歹,罚做苦役也不知悔改,抢劫小杰尔卫的罪行就是明证,等等,等等……就是这样一个人,公然行窃,在大道上被人当场抓获,只离他偷逾的围墙几步远,手中还拿着偷窃之物,人赃俱在,还矢口否认,行窃,爬墙,全部抵赖,连自己的名字都抵赖,甚至连身份都抵赖!且不说有那么多证据,就是四名证人,沙威,正直的警探沙威,以及三个犯了罪的伙计,苦役犯勃列维、舍尼帝和克什帕伊,全都认出他来。众口一词,铁证如山,他怎么能抵赖得了呢?他还矢口否认。多么冥顽不化!诸位陪审员先生,请你们主持正义,等等,等等。”检察官演讲的过程中,被告张开大嘴听着,惊奇的神态中搀杂着几分赞赏。显然他十分惊诧,一个人竟然如此能言善辩。就在指控最有力的时候,检察官口若悬河,无法遏制,刻薄的话如急风暴雨,将被告团团围住;可是被告却不时摇摇头,缓缓地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而且从一开始辩论,他就只以这种默然的忧伤动作来抗议。离他最近的听众,有两三回听见他咕哝:“没有问问巴卢先生,就只能这样胡说八道!”检察官提请陪审团注意,这种装疯卖傻的态度,显然是处心积虑的,非但不能表明他愚蠢,反而表明他机灵,狡猾,惯于欺骗法庭,并将这人的“劣根性”暴露无遗。最后,他保留在小杰尔卫案件上的指控,并要求严厉惩处。

    大家还记得,这就意味暂时判处终身苦役。

    被告律师站起来,首先祝贺“检察官先生”的“高论”,接着又极力反驳,但已绵软无力,显然他立足不稳了。

    十 否认的方式

    到了该结束辩论的时刻。庭长让被告起立,向他提出例常的问题:“您为自己辩护还有话要补充吗?”

    这个人站起来,双手揉搓着破烂不堪的帽子,仿佛没有听见。

    庭长重复问一遍。

    这人总算听见了,似乎听懂了,如梦初醒一般动了动,抬眼环视周围,瞥见听众、法警、他的律师、陪审团、司法官员,把他那巨大的拳头往坐凳前的木栏杆上一撂,又环视一遍,目光突然盯住检察官,开口讲话了。就好像决堤一样。那些话毫不连贯,猛烈躁急,杂乱无章又相互撞击,拥挤着要同时从嘴里冲出来。他说:

    “我有话要说。从前在巴黎我当过大车匠,就是给巴卢先生干活。这行当很苦。当车匠,成年累月要在外面干活,在院子里,在像样的东家那里还算有个棚子,但是从来没有在安了门窗的车间里干过活,因为这活占地方,明白吧?冬天冷极了,就拍打自己的胳膊取暖;可是东家不愿意,说这样耽误工夫。铺石地上冻了冰,用手摆弄铁器,真够人受的。一个人很快就给折腾完了。干这行当,年龄不大人就老了。到四十岁,就算活到头了。我呢,有五十三岁了,受了不少罪。还有,那些工匠,都特别尖酸刻薄!年龄稍微大一点,就叫人家老傻瓜、老畜生!工钱也减了,每天我只能挣三十苏了,东家拿我年龄当借口,尽量少给我钱。此外,我还有个女儿,在河边给人洗衣裳,也能挣点钱。我们父女二人,日子还过得去。她也够受罪的。半截身子整天泡在洗衣桶里,不管下雨,下雪,也不管割脸的寒风,上冻也一样,还得洗,有些人没有多少衣裳,等着换洗;你不洗,活就丢了。洗衣板也全是缝儿,到处往下漏水,弄你一身,裙子和衬裙全湿了,还往里边浸。她也在红娃娃洗衣场干过,那里使用自来水,不用站在洗衣桶里,对着水龙头洗就行了,在身后的水池里漂净。那是在房子里干活,身上就不那么冷了。不过,那里面水蒸汽太厉害了,能熏坏你眼睛。她晚上七点钟回来,赶紧上床睡觉,实在太累了。她丈夫常打她。她已经死了。我们没有过上快活的日子。她是个本分的姑娘,不去跳舞,总是安静地待着。记得有一次狂欢节,晚上八点钟她就睡觉了。就这样。我讲的句句都是老实话。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唔,是啊,打听打听!我真笨!巴黎,那是个无底洞。谁认识尚马秋老头呢?可是,我把巴卢先生告诉你们了。去巴卢先生家里瞧瞧。说完这些,我不知道还要我干什么。”

    这人住了口,但仍旧站着。他讲这些事,声音又高又急,恶狠狠的,天真的口气带几分火气和粗野。中间他停下一次,跟听众席上一个人打招呼。他说明的情况,好像随意抛出来的,如同打出的一声声嗝逆,还伴随樵夫劈柴那样的动作。他讲完了,听众哄堂大笑;他注视大家,看见大家笑了,不禁莫名其妙,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这情景实在凄惨。

    庭长态度和蔼,又注意听人讲话,现在他高声发言。

    他提请“各位陪审员先生”注意,巴卢先生,“被告声称从前雇他干活的那个车匠,在法庭上援引无效。那人破产了,现在下落不明。”接着,他转向被告,要他注意下面说的话,并且补充说:“您现在这种处境,必须认真考虑。推定您有重大嫌疑,可能会带来严重后果。被告,为了您自身的利益,我最后一次督促您,要明确解释这两件事实:第一,您有没有越过皮红园的围墙,有没有折断树枝并偷窃苹果,也就是说,有没有犯越墙盗窃罪呢?第二,您是不是那个释放的苦役犯冉阿让?”

    被告摆出一副应付裕如的样子,摇了摇头,就好像他完全明白,要怎么回答也胸有成竹似的。他张开口,转向庭长,说道:

    “首先……”

    他随即看了看帽子,又望了望天棚,戛然住口了。

    “被告,”检察官声色俱厉地说,“您要注意。您总是答非所问。您这样语无伦次,就等于不打自招。您明明不叫尚马秋,而是苦役犯冉阿让,隐姓埋名,先用母姓改为让马秋,去了奥弗涅,又改为尚马秋;其实您生在法夫罗勒,在那里当树枝剪修工。您明明跳墙进入皮红园,偷了熟苹果。陪审员先生们会做出判断的。”

    被告本已坐下,等检察官讲完,他忽地站起来,高喊道:

    “您这人,太坏啦!这就是我刚才要说的意思,当时没有想到合适的词儿。我什么也没有偷。我不是天天能吃上饭的人。那天我从埃利来,经过一个地方,刚下过大雨,田地一片黄泥浆,沼泽都漫出水来,路边的沙子里只钻出小草茎;我看见地上有一根树枝,上边有苹果,就拾起来,没曾想惹起这么大麻烦。我已经坐过三个月的牢,现在又让人押来押去。除了这些,我没法儿说什么,别人指控我,对我说:‘回答吧!’这位警察挺和气,小声对我说:‘回答吧。’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好,我是个穷人,没有念过书。你们瞪眼睛看不见,真不应该。我没有偷,东西本来在地上,是我拾起来的。你们说什么冉阿让、让马秋!那些人我不认识,他们都是乡下人。我是在济贫院大街给巴卢先生干活。我叫尚马秋。说得出我生在什么地方,就算你们有本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是人人来到世上就有房子住。有房子住就太舒服了。我想我父亲和母亲是四处流浪的人。再说,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别人叫我小家伙,现在,别人叫我老家伙。这些就是我洗礼的名字。随便你们叫哪个。我到过奥弗涅,我到过法夫罗勒,见鬼!那又怎么样?难道没有在苦役场关押过,就不能去过奥弗涅,就不能去过法夫罗勒吗?告诉你们,我没有偷东西,我是尚马秋老头。我在巴卢先生那里干过活,就住在他家里。你们这样胡说八道,真让我烦透啦!你们这帮人,干吗缠住我不放呢?”

    检察官仍站在那里,他向庭长说:

    “庭长先生,被告语无伦次,但十分狡猾,无非要装疯卖傻,极力抵赖,可是我们有言在先,他绝不会得逞;我们面对这种狡赖,只能请庭长先生和法庭再次传讯囚犯勃列维、克什帕伊和舍尼帝,以及探长沙威,最后一次让他们证明,被告就是苦役犯冉阿让。”

    “我请检察官注意,”庭长说,“探长沙威因有公务,作证之后便离开法庭,甚至离开本城,到邻县去了。我们征得检察官先生和辩方律师的同意,准许他离去。”

    “不错,庭长先生,”检察官又说道,“沙威先生既然离去,我认为有必要请各位陪审员先生回想一下,刚才他在这里所说的话。沙威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他在完成下层但又重要的职守方面,表现出色,一向正直廉洁,不徇私情。他是这样作证的:‘我甚至不用精神上的推定和物质上的证据,就能戳破被告的否认。我完全认得他。这个人不叫尚马秋,而叫冉阿让,从前是个非常凶狠、非常可怕的苦役犯。万分遗憾,服刑期满不得不释放他。他因重大盗窃罪而判了十九年苦役。他企图越狱达五六次之多。除了小杰尔卫和皮红园两桩窃案之外,我还怀疑他在已故迪涅主教大人家中行窃。我在土伦苦役场监狱当副典狱长时期,经常见到他。再重复一遍,我完全认得他。’”

    这种十分精确的证词,似乎引起听众和陪审团强烈的反应。最后,检察官坚持说,虽然沙威缺席,还是要再次传讯另外三名证人,郑重听取勃列维、舍尼帝和克什帕伊作证。

    庭长将一张传票交给执达吏。不大工夫,证人室的门就开了,执达吏由一名法警保护,将囚犯勃列维带进来。听众都非常紧张,所有胸膛都一齐跳动,仿佛只有一颗心灵。

    老苦役犯勃列维身穿黑灰两色囚衣,有六十来岁,一副企业家的长相,却又一副无赖的神态。有时这两者并行不悖。他总干坏事,结果锒铛入狱,在狱中当上了类似看守的东西。监狱头头对他这样评价:他总想效犬马之劳。狱中忏悔师也证明他有良好的宗教习惯。不要忘记事情发生在复辟时期。

    “勃列维,”庭长说,“您受过一种终生耻辱的刑罚,不能宣誓……”

    勃列维垂下目光。

    “然而,”庭长又说道,“一个人受法律的贬黜,只要上帝怜悯并恩准,还会有荣誉和公道的意识。在这种决定性的时刻,我就是要唤起他这种意识。如果这种意识在您身上还存在,我希望如此,那么回答我之前,要仔细考虑,要想到您一句话,一方面可以断送这个人,另一方面可以让法庭了解真相。这是庄严的时刻,您若是认为自己先前证词不对,改口还来得及。被告,起立。勃列维,仔细瞧瞧被告,好好回忆一下,再凭着良心告诉我们,您是否坚持认为,这个人就是您从前的狱友冉阿让。”

    勃列维打量一下被告,转身对法庭说:

    “不错,庭长先生,是我头一个认出他来,现在我也不改口。这人就是冉阿让。1796年入土伦监狱,1815年出狱。我出狱要晚一年。现在,他样子有点痴呆,大概是老年痴呆症;在狱中他可阴阳怪气了。没错,我认得他。”

    “您去坐下吧,”庭长说,“被告,站着别动。”

    舍尼帝又押上来,他身穿红囚衣,头戴绿帽子,一望便知是终身苦役犯。他在土伦苦役场监狱服刑,是为这件案子提出来的。他有五十岁左右,个头矮小,满脸皱纹,皮肤蜡黄,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性情急躁,好冲动,四肢和全身都显示一种病态的羸弱,而眼神却蕴含无穷的力量。狱友遂给他一个绰号,叫作“否上帝”。

    庭长大致向他重复了对勃列维说过的话,提醒他因丧失名誉而无权宣誓。舍尼帝听到这儿便抬起头,面对面注视听众。庭长让他收拢心思,又像刚才问勃列维那样,问他是否坚持说认得被告。

    舍尼帝放声大笑:

    “见鬼!我是否认得他!我们有五年锁在同一条铁链上。怎么,老兄,你在赌气哪?”

    “去坐下吧。”庭长说道。

    执达吏又带上来克什帕伊。他也判了终身徒刑,跟舍尼帝一样从狱中提出来,身穿红色囚衣。他原是卢尔德地区的农民,是比利牛斯山区五分像熊的人。从前,他在山里放牧,又从牧人沦为强盗。比起被告来,克什帕伊同样粗野,而且显得更加愚痴。这类不幸的人,始由自然造成野兽,终由社会打成苦役犯。

    庭长说了几句深沉而感人的话想打动他,又像问另外两名证人那样,他是否毫不犹豫,也毫不含混地坚持说他认得眼前这个人。

    “他是冉阿让,”克什帕伊说,“他特别有劲,我们都管他叫千斤顶。”

    这三个人指证显然是老实诚恳的,在听众中间引起对被告不利的议论,而每多一个证词,这种议论声就越高,持续的时间也越长。被告听了他们作证,总是满脸惊讶,据起诉书称,这是他主要的自卫办法。听一个证人讲完时,看守他的法警就听见他咕哝一句:“嘿!一个亮相啦!”听了第二个证人,他几乎带着满意的神情,稍微提高点嗓门又说道:“好哇!”听完第三个证人,他就嚷了一声:“精彩!”

    庭长问他:

    “被告,您听见了,还有什么话要讲吗?”

    他回答:

    “我要说:精彩!”

    听众哄起来,几乎波及陪审团。显而易见,这人完蛋了。

    “执达吏,”庭长说,“让大家肃静。我要宣布辩论结束。”

    这时,庭长那边有人活动,只听一个声音喊道:

    “勃列维、舍尼帝、克什帕伊!你们看这边。”

    这声音十分凄厉骇人,全场人听了无不毛发倒竖,目光一齐投向那一边。坐在庭长身边贵宾席上的一个人刚站起来,他推开审判席和法庭之间的栏栅门,走到大厅中央站定。庭长、检察官、巴马塔林先生,以及不少人都认出他来,异口同声地喊道:

    “马德兰先生!”

    十一 尚马秋越发惊奇

    正是他。书记员的灯光正好照见他的脸。他的帽子拿在手中,衣着很整齐,礼服也扣得紧紧的。他脸色十分苍白,浑身微微发抖。刚到阿拉斯时,他的头发还是花白的,现在全白了。到这儿一个小时的工夫,头发就全然变白了。

    大家都抬起头。引起的轰动是难以描绘的,旁听者一时全愣住了。那声音十分凄惨,而站在那儿的人却十分平静,起初大家都莫名其妙,心中纳罕是谁喊了那一嗓子,难以相信那可怕的叫喊,会是这个神态自若的人发出来的。

    这种惊疑仅仅持续了几秒钟,未待庭长和检察官开口讲句话,未待法警和执达吏动一下,此刻还被大家称为马德兰先生的这个人,已经走向证人克什帕伊、勃列维和舍尼帝。

    “你们认不出我来了吗?”他问道。

    他们三人目瞪口呆,只是摇摇头,表示根本不认识他。克什帕伊胆怯地打了个军礼。马德兰先生转向陪审团和法庭,声音和婉地说道:

    “各位陪审员先生,让人把被告放了吧。庭长先生,让人逮捕我吧。你们追捕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叫冉阿让。”

    人人都敛声屏息。一阵惊愕之后,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感到大厅里弥漫着宗教的敬畏气氛:当某种崇高之举要实现的时候,众人就会被这种敬畏气氛所震慑。

    这时,庭长脸上现出又同情又感伤的表情,他同检察官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又同陪审员低语几句,这才以大家都明了的声调问听众:

    “这里有医生吗?”

    检察官也发言了:

    “陪审员先生们,这个事件实在离奇,实在意外,打扰了审判,使我们,也同样使你们产生了无需言明的感觉。诸位都认识海滨蒙特伊市市长,尊敬的马德兰先生,至少也知道他的大名。听众之间如果有医生,我们也同庭长先生一起恳请他出来,照顾一下马德兰先生,并护送他回去。”

    马德兰先生绝不让检察官讲完,他口气十分温和,但又断然地抢过话头。下面就是他讲的一番话,这是一位旁听者在退堂后,立刻原原本本记录下来的;将近四十年前听到的人,如今还感到这些话在耳边回响。

    “我感谢您,检察官先生,不过,我没有疯癫。您这就会明白。您险些铸成大错,快释放这个人吧,我要尽一项义务,我才是这个不幸的罪犯。这里唯独我看得清楚,我来告诉你们真相。此刻我的所作所为,在天上的上帝在注视着,这也就足够了。既然我来了,您就可以逮捕我。然而,我曾经尽力向善,更名改姓,隐藏身份,发了财,又当上市长,就是要回到善良人的行列里。看来是行不通了。总之,许多事情我还不能讲,不能向你们叙述我的一生,有朝一日大家会知道的。我偷了主教大人的东西,这是真的;我抢了小杰尔卫的钱,这也是真的。别人告诉你们,冉阿让是个穷凶极恶的人,说得有道理。这也许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各位审判官先生,请听我说,像我这样一个堕落的人,不应当指责上天,也不应当告诫社会;不过,要知道,我极力摆脱的那种侮辱,实在是害人的东西。苦役场制造苦役犯。你们若是愿意,请想一想这个问题。入狱之前,我是一个可怜的乡下人,智力很低,像个傻瓜;牢狱改造了我;原先愚蠢,后来变得凶恶了;原先是块劈柴,后来变成了焦木。严厉惩罚毁了我,后来宽厚和仁慈又救了我。哦,对不起,你们还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话。你们在我家壁炉的灰烬里,能找到七年前我抢小杰尔卫的那枚四十苏银币。我不用再说什么了。抓起我来吧。上帝啊!检察官先生还摇头,您说:‘马德兰先生疯了。’您不相信我。这实在叫人难过。至少,千万不要判处这个人!怎么!这些人都认不出我啦。我真希望沙威在场,他一定能认出我来。”

    讲这番话的声调所包含宽厚的忧伤、凄怆的意味,是绝难描绘出来的。

    他转向三名苦役犯:

    “喂,我可还能认出你们!勃列维,您还记得吧?……”

    他住了口,犹豫一下,又说道:

    “你在狱中用的织成花格的背带,你还记得吧?”

    勃列维惊抖了一下,神色惶惑地从头到脚打量他。他继续说道:

    “舍尼帝,你的绰号叫‘否上帝’。你整个右肩是很深的烧伤疤,因为你想去掉TFP三个字母的烙印,有一天就把肩膀伸进一盆炭火里,然而字母还是看得见。你回答,对不对?”

    “对。”舍尼帝答道。

    他又对克什帕伊说:

    “克什帕伊,你左臂肘弯旁边,用烧粉纹了蓝色字母,是皇帝在戛纳登陆的日子,即1815年3月1日。你把衣袖撸起来。”

    克什帕伊将袖子撸起来。他周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赤露的手臂。一名法警拿来一盏灯:胳臂上果然有这个日期。

    这个不幸的人转向听众和法官,脸上那副笑容,当年目睹的人至今想起来还难受。那是胜利的微笑,也是绝望的微笑。

    “现在你们明白了,我就是冉阿让。”他说道。

    在这法庭上,再也没有审判官,没有控告方,没有法警了,只有凝视的眼睛和感动的心。谁也不记得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检察官忘记他在那里是为了起诉,庭长忘记他在那里是为了主持审判,被告律师忘记他在那里是为了辩护。令人惊讶的是,谁也没有提出问题,谁也没有行使职权干预。这种景象最奇妙之处,就在于抓住了每一颗心灵,并把所有见证人变为观赏者。也许谁也不明白自己的感受;毫无疑问,谁也没有考虑自己看见的是灿烂的光辉在照耀;不过,所有人内心都感到通明透亮。

    显然,大家眼前看到的是冉阿让。这就光芒四射。这个人一出现,就足以照亮刚才还十分模糊的案子。此后无需任何解释,这群人仿佛受到启示而豁然开朗,一眼就看清这件事既简单又壮美,是一个人舍身阻止另一个人当他的替罪羊。原先的种种小动作、种种迟疑、种种可能的小小抵制,都在这光明磊落的壮举中化解了。

    这种印象虽然转瞬即逝,但当时是无法抵抗的。

    “我不愿意再打扰法庭了,”冉阿让又说道,“既然不逮捕我,那我就走了,还要去办好几件事。检察官先生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他随时都可以派人逮捕我归案。”

    他朝门口走去,谁也没有吭一声,谁也没有伸手阻拦,大家都让开一条路。当时,他似乎具有某种神威,逼使众人在一个人面前退避,纷纷闪到两侧。他缓步穿过人群。后来始终没有弄清到底是谁打开的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走到门口时,门已经打开了。他走到门口,又转身说道:

    “检察官先生,我听候您的处理。”

    然后,他又对听众说:

    “你们所有的人,你们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我值得怜悯,对不对?上帝啊!我一想到自己差点干出来的事,就认为自己值得羡慕。不过,我更希望没有发生这一切。”

    他走了出去,又有人把门关上了,如同刚才有人打开一样;要知道,有壮举的人,确信在民众里总能找到肯为他效力的人。

    过了不到一小时,陪审团就决定撤销对尚马秋的全部指控,并立即释放。尚马秋走了,他心中不胜惊诧,认为所有的人都疯了,一点也不理解目睹的场面。

    第八卷 祸及

    一 马德兰先生在什么镜中照发

    天刚刚破晓。芳汀发高烧,彻夜未眠,但是这一夜却充满幸福的幻影;直到凌晨,她才睡着。一直守护她的辛朴利思嬷嬷趁她打盹儿的工夫,去药房准备一剂金鸡纳汤药。天色微明,看什么东西都灰蒙蒙的,可敬的嬷嬷俯着身,仔细辨认药水和药瓶,在药房里耽误了一会儿。她倒好药,急忙回身,轻轻叫了一声。马德兰先生出现在面前,他是悄悄进来的。

    “是您啊,市长先生!”她高声说。

    他压低嗓音问道:

    “那可怜的女人怎么样啦?”

    “现在还好。不过,有一阵真叫人担心!”

    嬷嬷向他讲述了昨天的情况:芳汀病情加重,只因以为市长先生去蒙菲郿接她孩子,她现在才好些。嬷嬷不敢问市长先生,但是看他那神色,便明白不是从那里归来。

    “这样很好,”他说道,“您做得对,不能向她说破。”

    “是啊,”嬷嬷又说,“可是现在呢,市长先生,让她看见您没有把她孩子带来,我们怎么对她说呢?”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道:

    “让上帝启发我们吧。”

    “总不能对她说谎啊。”嬷嬷低声说道。

    屋里已经大亮了,阳光直射到马德兰先生的脸上;正巧这时,嬷嬷抬起头来,惊叹道:

    “上帝啊!先生,出什么事啦?您的头发全白啦!”

    “白啦!”他重复道。

    辛朴利思嬷嬷根本没有镜子,她搜索药箱,取出一面小镜子,那是医务室大夫用来检验患者是否咽气了。马德兰先生接过镜子,照了照头发,说了一声:“怪啦!”

    他说这话时若不经意,仿佛在想别的事情。

    嬷嬷心凉了半截,觉得这一系列表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

    他问道:

    “我能看看她吗?”

    “市长先生不是要把孩子给她接回来吗?”嬷嬷说道,她几乎不敢问这件事。

    “当然要接了,不过,那至少要两三天的工夫。”

    “在那之前,她若是没见到市长先生,就不知道市长先生回来了,”嬷嬷怯声怯气地又说道,“这样就容易让她耐心等待,等孩子一到,她自然会以为是同市长先生一同回来的。我们可不能说谎啊。”

    马德兰先生沉吟片刻,仿佛在考虑,然后,他平静而严肃地说道:

    “不行,我的嬷嬷,我应当看看她。我的时间也许很紧。”

    “也许”这个字眼,给市长先生的话增添一种隐晦而奇特的意味,但是,这位修女好像没有注意,她垂下目光,压低声音,恭恭敬敬地回答:

    “既然这样,她在休息,市长先生可以进去。”

    他见一扇门关不严,便提醒说响动会惊醒病人,然后才进入芳汀的房间,走到床前,掀起床帷。她正睡着,从胸膛传出的呼唤声惨不忍闻,也是母亲守护患了不治之症的孩子睡觉时,听着心痛欲碎的。然而,这种困难的呼吸,并没有怎么打扰她脸上一种安详的神态。这种安详神态难以描摹,改变了她的睡容:惨白的脸色变得洁白,两颊也略显绯红;金黄色长睫毛,是她少女和青春留下的唯一美色,现在虽然低垂而闭合,却不断地颤动。她全身也在颤抖,好像有什么翅膀要展飞,携她而去,不过,只是让人感到颤动,眼睛并看不出来。见她这般模样,绝难相信那是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她不像要死去,倒像要展翅飞走。

    有人伸手折花时,花枝就会战栗,仿佛半迎半避;同样,死亡的神秘手指要摄走灵魂时,人的躯体也会战栗。

    马德兰先生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瞧瞧病人,又望望那耶稣受难像,正如两个月前,他初次来到病房探视的情景。他们二人,一个睡着,一个祈祷,各自还是原来的姿势,然而时过两月,她的头发由白变灰,他却白发苍苍了。

    嬷嬷没有跟进屋。他站在床前,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仿佛要让屋里什么人不要出声似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他,微微一笑,平静地问道:

    “珂赛特呢?”

    二 芳汀幸福了

    她既没有表示惊奇,也没有表示快乐;她本身已经化为快乐了。“珂赛特呢?”这句简单的问话,基于深深的信赖,讲得十分肯定,毫无疑虑,倒让马德兰先生无言以对。她接着说道:

    “我知道您在这儿。我在睡觉,但是看见您了,早就看见您了。一整夜我的眼睛都在注视您。您罩在光环中,周围全是神仙。”

    马德兰先生举目望耶稣受难像。

    “可是,”芳汀又说道,“告诉我,珂赛特在哪儿呢?为什么不把她放在我床上,好等我醒来呢?”

    马德兰先生机械地回答了一句什么话,但是事后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幸而医生闻讯赶来救驾。

    “我的孩子,”医生说,“要安静下来。您的孩子就在那儿呢。”

    芳汀的双眼顿时亮起来,那张脸也豁然开朗。她双手合十,那神态具有祈祷所能包含的最强烈而又最温柔的情感。

    “噢!”她高声说,“快给我抱来呀!”

    做母亲的感人的幻想!在她的心目中,珂赛特始终是个小孩子,可以抱来。

    “还不行,”医生又说道,“现在还不行。您的高烧还没有完全退,一看见您孩子就会激动,对病情不利。先得把病治好!”

    她急切地打断医生的话:

    “我的病已经治好啦!跟您说我已经好啦!这个大夫,怎么跟驴一样固执!哼!我呀,要看我的孩子!”

    “瞧您,又激动起来了,”医生说道,“只要您还这样,我就不能让您见孩子。光见她还不够,必须好好为她活着。等您通情达理了,我就亲自把孩子给您领来。”

    可怜的母亲耷拉下脑袋。

    “大夫先生,我请您原谅,我真的请您务必原谅。从前,我讲话也不是像刚才这样;我的遭遇太惨了,有时就信口胡说了。我明白,您怕我冲动,您让我等多久都行,不过我向您保证,见见我女儿,对我不会有什么坏处。我见到她了,从昨天晚上起,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她。您知道吗?现在要是把她带来,我准能跟她和声细语地说话。事情就是这样。人家特意去蒙菲郿把孩子接回来,我想见见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不会发火,我完全明白我就要幸福了。整个这一夜,我净看见洁白的东西、向我微笑的人。大夫先生什么时候愿意,就把我的珂赛特给我带来。我不发烧了,病治好了;我真的觉得一点也不难受了;不过,我还得装作有病的样子,躺着不动,好讨这儿的女士喜欢。别人看见我非常安静了,就会说:应当把孩子给她了。”

    马德兰先生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芳汀转向他,显然在极力显得平静和“听话”的样子,如同她在类似稚气的病态中所讲的,好让别人看见她完全平静了,就不再作难,把珂赛特给她领来。然而,她再怎么控制,也忍不住问这问那,要马德兰先生回答。

    “您一路很顺利吧,市长先生?哦!您心肠太好了,去为我接她!先给我说说她怎么样了。这一路她受得了吧?唉!她一定认不出我了!可怜的心肝儿,这么多年,她把我忘啦!小孩子不记事;就跟小鸟一样,今天看见一样东西,明天又看见另一样东西,结果什么也不想了。至少,她的衣衫还白净吧?德纳第那家人还能给她穿干净衣衫吧。她吃的怎么样呢?噢!您哪里知道!我在受难的那段时间,想到这些问题,心里是多么痛苦啊!现在全过去了。我高兴了。啊!我真希望见到她!市长先生,您觉得她长得好看吗?我女儿模样很俊,不是吗?你们乘坐那种驿车,一定很冷!不能领她来吗,哪怕待一会儿呢?来见一面,可以马上领走。您说吧!这事由您做主,您若是愿意就行!”

    马德兰先生握住她的手,说道:

    “珂赛特长得很美,也很健康。很快您就能见到她,不过,您还是安静下来吧。您的话太多了,胳臂也露在外面,这会引起咳嗽。”

    芳汀的嘴咳得厉害,说话断断续续。

    她并不抱怨,本来是要让人相信她,担心说得过多反而坏事,于是就讲些不相干的话。

    “蒙菲郿那地方,还挺好看的,对吧?夏天,有人到那儿去游玩。德纳第他们生意不错吧?他们那儿过往行人不多。那家客栈,就跟车马店差不多。”

    马德兰先生一直拉着她的手,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她;他来探视,显然是要告诉她一些情况,现在思想却犹豫了。医生诊视完已经离去了,只有辛朴利思嬷嬷留在他们身边。

    就在这静默中,芳汀忽然喊道;

    “我听见她啦!上帝呀!我听见她啦!”

    她伸出手臂,让旁边的人安静,她则屏住呼吸,兴冲冲地倾听。

    有个孩子在院子玩耍,可能是门房或哪个女工的孩子。这正是常常发生的天缘巧合,冥冥中的一种神秘的安排。那孩子是个小姑娘,她为了取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同时大声笑,高声唱歌。唉!什么事情没有儿童的嬉戏搀和进来呢!芳汀听见的,正是那个小姑娘的歌声。

    “哦!”她又说道,“是我的珂赛特!我听出她的声音啦!”

    那孩子来得突然,走得也意外,她的声音渐渐消失;芳汀又听了一会儿,继而,她的脸色阴沉下来,马德兰先生听见她咕哝道:

    “这个大夫心真狠,不让我看看女儿!看他那人长相就不善!”

    不过,她又恢复了思想深处的欢乐情绪,脑袋枕在枕头上,继续自言自语:“我们会多么幸福啊!首先,我们要有个小花园!马德兰先生答应过。我女儿就在花园里玩耍。现在,她应当认识字母了。我教她拼写。她在草地上追逐蝴蝶。我在一旁看她玩。以后,她要去教堂第一次领圣体。哦,真的!她什么时候初领圣体呢?”

    她开始数手指头;

    “……一,二,三,四……她七岁了。再过五年,她要有一条白色头纱,穿上挑花袜子,像个大姑娘了。噢!我的好心的嬷嬷,您不知道我有多傻,现在就想到我女儿初领圣体啦!”

    她笑起来。

    马德兰先生已经放下芳汀的手。他眼睛看着她,听这些话就好像倾听刮起的风声,精神沉入无底的思索中。戛然,芳汀停止说话,这使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芳汀大惊失色。

    她不说话了,也不再喘气了,用臂肘半支起身子,瘦削的肩膀从睡衣里露出来,刚才还喜悦的面孔忽然变得惨白,眼睛惊恐地张大,望着前方,仿佛盯着屋子另一端什么可怕的东西。

    “上帝啊!”马德兰先生高声说,“您怎么啦,芳汀?”

    她不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看见的东西;她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臂,另一只手示意他朝后看。

    他转身望去,看见沙威。

    三 沙威得意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马德兰先生从阿拉斯的重罪法庭出来,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我们记得,他定了邮车的座位。他回到旅馆,正好赶上邮车,将近凌晨六点钟便回到海滨蒙特伊,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拉斐特先生的信投到邮局,然后到医务室来看芳汀。

    他刚离开法庭,检察官就从最初的惊愕中醒来,发言惋惜可敬的海滨蒙特伊市长的荒唐行为,声称这件意外的怪事日后会弄清楚,而他丝毫不改变指控,坚信尚马秋就是真正的冉阿让,要求先判他的罪。检察官坚持起诉,显然违背听众、审判官和陪审团所有人的感情。被告律师没费什么劲儿就驳斥了这种论调,指出由于马德兰先生,即真正的冉阿让披露了真相,案情就彻底改变了,在陪审团面前的这个人根本无罪。律师还就审判程序的谬误发表一通感慨,可惜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庭长在总结中同意律师的见解,陪审团只用几分钟,就决定对尚马秋免于起诉。

    然而,检察官需要一个冉阿让,抓不住尚马秋,那就抓住马德兰。

    释放了尚马秋,检察官立即和庭长密谈,商议了“逮捕海滨蒙特伊的市长先生的本人的必要性”。这句话有许多“的”字,完全出自检察官的手笔,写在他呈给检察长的报告的底稿上。庭长一阵激动之后,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司法必须运行。再者,说到底,庭长虽然是相当聪明的好人,但同时也是坚定的、而且相当激进的保王党人;海滨蒙特伊市长提到戛纳登陆的事件时,使用“皇帝”的字眼,没有说“布奥拿巴”,他听了觉得很刺耳。

    就这样,签发了逮捕令。检察官派了专骑,星夜兼程送往海滨蒙特伊,责成沙威探长执行。

    大家知道,沙威作证之后,立刻赶回海滨蒙特伊。

    沙威刚起床,专差就把逮捕令和传票交给他了。

    那专差也是个干练的警吏,几句话就向沙威交代清楚阿拉斯所发生的情况。由检察官签发的逮捕令这样写道:沙威探长,速将海滨蒙特伊市长马德兰先生逮捕归案,在今日的法庭上,已经确认他就是刑满释放的苦役犯冉阿让。

    一个不认识沙威的人,如果看见他走进医务室的门厅,绝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觉得他的神态再正常不过了。他的神态冷漠、平静而严肃,花白头发光溜溜地贴在两鬓,上楼梯的步伐也跟平时一样从容不迫。一个深知沙威的人,如果仔细观察他,就会不寒而栗。他皮领的带扣没有搭在颈后,而是搭在左耳上面,这表明他异常激动。

    沙威是个完人,无论职务还是衣着,不留一点皱褶;他对凶手有条不紊,对衣服的纽扣也一丝不苟。

    这次,他竟然把衣领的带扣搭歪,那种激动程度,一定像人们所说的内心的地震。

    他从附近派出所要了一名下士和四名士兵,布置在院子里,让门房指明芳汀的病房,便只身前来了。那看门的女人毫不怀疑,早已习惯武装人员求见市长先生的情况。

    沙威走到芳汀的病房,扭动门把手,用护士或密探那样轻轻的动作,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确切地说,他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半开的门口,没有摘下帽子,左手插在一直扣到脖领的礼服里,粗手杖则隐在身后,肘弯处只露出铅头手柄。

    他在门口立了约有一分钟,没人发觉。忽然,芳汀抬起眼睛,瞧见他,并让马德兰先生转过身去。

    马德兰的目光和沙威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沙威一动不动,并不走上前去,但是他立刻变得十分凶狠可怕了。人的任何情感,都不如得意之色那样显得可怕。

    魔鬼重又捉到它要投入地狱的人,正是那副面孔。

    他确信终于能捉住冉阿让,内心的感觉就完全流露在脸上了。沉底的东西一搅动,又浮上水面。有一阵他失掉线索,又有几分钟错认了尚马秋,不禁感到耻辱,然而他当初就识破冉阿让,并且长时间保持准确的直觉,想想又十分得意;这样,耻辱的感觉也就消失了。沙威的欣喜,展现在他那不可一世的姿态中。他那狭窄的额头,因焕发了胜利而变为畸形。一副沾沾自喜的面孔,狰狞丑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此刻,沙威简直飘飘欲仙。他虽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直觉中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职务不可或缺和功绩,他,沙威,恰恰体现了法律、光明和真理,替天行道,铲除罪恶。他身后和周围,无边无际,那是政权、理性、既决的案件、合法意识、舆论、满天星斗;他维护这种秩序,让法律发出雷霆,为社会伸张正义,为专制效力;他挺立在光环中;他稳操胜券,还有余勇可贾,雄纠纠、气昂昂地屹立在那里,向整个天宇展示一个恶魔的超人的兽性;在他行动的可怕阴影中,社会利剑的寒光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隐约可见;他又兴奋又气愤,要踏平犯罪、丑行、叛逆、堕落、地狱,他光芒四射,除恶务尽,而脸上却挂着笑容;毋庸置疑,这个执法大天神的身上具有伟大的气概。

    沙威凶猛,但绝不卑鄙。

    正直、坦率、诚实、自信、忠于职守,这些品质一旦误入歧途,就会变得丑恶,但即使居恶,也不失其伟大;这些品质的庄严性是人类良知所特有的,因而能在丑恶中延续。这是有瑕疵的美德,错了。一个狂热分子在肆虐中所表现的诚实而无情的快乐,含有难以名状的令人敬畏的惨光。沙威在欣喜若狂的时候,也还像得志的小人那样令人可怜。他那张面孔显露善中的万恶,比什么都更可怕,更令人痛心。

    四 重新行使权力

    芳汀由市长先生从沙威手中救出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沙威。她在病中,头脑还不明白什么,不过,她并不怀疑,沙威是来抓她的。她看到那副凶相,就吓得魂不附体,觉得自己要断气了,用双手捂住脸,惶恐地喊叫:

    “马德兰先生,救救我!”

    冉阿让——此后我们不再用别的名字称呼他——站起来,他用极温柔极平静的声调说:

    “放心吧,他不是冲您来的。”

    接着,他又对沙威说:

    “我知道您的来意。”

    沙威回答:

    “喂,快走!”

    沙威讲这句话时声音都变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野蛮和疯狂的意味。他不是讲:“喂,快走!”而是讲:“喂寇!”任何文字都难以表示这种声调;这已不是人的语言,而是野兽的吼叫了。

    他并不照例行事,并不说明情况,也不出示传票。在他的心目中,冉阿让是一个捉不住的神秘对手,是他搂住五年而未能摔倒的阴险的角斗士。这次逮捕不是开始,而是结束角斗。因此,他仅仅说了一句:“喂,快走!”

    他这么说,却没有向前跨一步,只是向冉阿让抛去铁钩似的目光;他就是用这种目光硬把穷苦的人勾过去。

    两个月前,芳汀也就是感到这种目光刺入骨髓。

    芳汀听见沙威的吼叫,又睁开眼睛。但是市长先生就在跟前,她怕什么呢?

    沙威走到屋子中间,嚷道:

    “嘿!你走不走?”

    不幸的女人看看周围:屋里只有修女和市长先生。对谁这样轻蔑地称呼“你”呢?只可能对她。她不寒而栗。

    这时,她看见一件怪事,闻所未闻,就是在发高烧做噩梦中,也没有见过。

    她看见警探揪住市长先生的衣领,看见市长先生低下头。她觉得世界要消逝了。

    的确,沙威揪住冉阿让的衣领。

    “市长先生!”芳汀喊道。

    沙威哈哈大笑,在狞笑中露出所有牙齿。

    “这里没有市长先生啦!”

    冉阿让并不想挣脱揪住他礼服衣领的手。他说道:

    “沙威……”

    沙威接口说道:“叫我探长先生。”

    “先生,”冉阿让又说道,“我想单独跟您说句话。”

    “大声说!你得大声说!”沙威答道,“跟我讲话要大声!”

    冉阿让压低嗓门继续说道:

    “我对您有个请求……”

    “我跟你说了,要大声讲话。”

    “可是,这事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这又怎么样?我不听!”

    冉阿让转向他,声音很低又很快地对他说:

    “请您容我三天时间!用三天去接这个可怜女人的孩子。费用由我来付。您若是愿意,可以陪我去。”

    “开什么玩笑!”沙威喊道,“来这套!我没想到你这么蠢!要我容你三天好溜走!你说是去接这个婊子的孩子!哈!哈!好啊!好极啦!”

    芳汀浑身一抖。

    “我的孩子!”她高声说,“去接我的孩子!原来她不在这里!嬷嬷,回答我,珂赛特在哪儿?我要我的孩子!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

    沙威跺跺脚。

    “现在,又搀和进来一个!还不闭嘴,骚货!这个脏地方,苦役犯当行政长官,妓女像伯爵夫人一样让人侍候!真邪门!这一切都要变变,到时候啦!”

    他又揪住冉阿让的领带、衬衫和衣领,眼睛盯着芳汀,又说道:

    “告诉你,这儿根本没有马德兰先生,也根本没有市长先生,只有一个贼,一个强盗,一个叫冉阿让的苦役犯!我抓住的就是他!就是这码事!”

    芳汀激灵一下起来,僵直的手臂支撑住身子,她瞧瞧冉阿让,瞧瞧沙威,又瞧瞧修女,张嘴好像要说话,可是嗓子眼里只发出一声咕噜,她的牙齿打战,惶恐地伸出双臂,痉挛地张开手指,就像溺水的人那样向周围乱抓,继而,她颓然倒在枕头上。她的脑袋撞在床头,弹回到胸前,嘴张着,眼睛也睁着,但是暗淡无光了。

    她死了。

    冉阿让把手放在沙威揪他的那只手上,如同掰孩子的手一样将它掰开,然后对沙威说:

    “您害死了这个女人。”

    “还有完没完!”沙威气冲冲地嚷道,“我来这里不是听人说教的。废话少说。军警就在下面。马上走,要不然,就给你上手指铐啦!”

    屋子一角有一张破铁床,是给守夜的嬷嬷歇息用的。冉阿让走过去,一眨眼就把已经破损的床头抓下来:有他这样的膂力,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操起粗铁条,凝视沙威。沙威退向房门。

    冉阿让手持铁条,缓步朝芳汀的床铺走去,到了床前,又转过身去,以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沙威说:

    “奉劝您这会儿不要打扰我。”

    有一点是确切的,就是沙威发抖了。

    他想去叫军警,但又怕冉阿让乘机跑掉,只好守着,手握住手杖的尖端,背靠着门框,目不转睛地注视冉阿让。

    冉阿让臂肘倚在床头的圆球上,手托着额头,开始凝望躺着不动的芳汀。他这样静默地待着,心中想的显然不是这世间的事了。他脸色和神态,只表现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惜。他这样冥想一会儿之后,又俯过身去,低声对芳汀说话。

    他对她说什么呢?这个被社会排斥的男人,对这个已死的女人能说什么呢?讲的究竟是些什么话呢?尘世上任何人也没有听见。这个死去的女人听见了吗?有些动人的幻想,也许是最高的现实。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当时的唯一见证人辛朴利思嬷嬷,常常讲起在冉阿让对着芳汀的耳朵说话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在那灰白的嘴唇上,在那对坟墓充满惊奇之色的茫然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难以描摹的微笑。

    冉阿让像母亲对孩子那样,双手捧起芳汀的头,端正地放在枕头上,把她睡衣的带子系好,再把她的头发塞进睡帽里。然后,他闭上眼睛。

    一时间,芳汀的脸庞仿佛出奇地明亮。

    死亡,就是跨进大光明的境界。

    芳汀的手耷拉到床外。冉阿让跪到这只手前,轻轻把它拉起来,吻了一下。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对沙威说:

    “现在,我跟您走。”

    五 合适的坟墓

    沙威将冉阿让送进市监狱。

    马德兰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海滨蒙特伊引起轰动,准确地说,引起异常的震动。我们十分遗憾,不能掩饰这样一个事实,只因“他当过苦役犯”这一句话,几乎所有的人就把他抛弃了。他做过的好事,不到两小时就会被人遗忘,而他不过是一个“苦役犯”了。应当指出,当时大家还不知道阿拉斯事件的详情。这一整天,全城各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

    “您还不知道?原来他是个刑满释放的苦役犯!”——“谁呀!”——“市长呗。”——“啊!马德兰先生!”——“对呀!”——“真的吗?”——“他不叫马德兰,真名很难听,叫什么贝让,保让,布让。”——“哦,上帝啊!”——“他被抓起来了。”——“抓起来啦!”——“关押在市监狱里,等着押走。”——“等着押走!要把他押走!押到哪儿去呀?”——“要送上重罪法庭,审判他从前所犯的抢劫罪。”——“这就对啦!我就觉得不对头。这个人心太善,太完美,太虔诚了。他谢绝授予的勋章,遇见那些流浪儿就给钱。我一直想,那背后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沙龙”里,这种议论尤为丰富多彩。

    一位订阅《白旗报》的老夫人,提出这样一种几乎深不可测的见解:

    “我看不足为惜。这倒是给布奥拿巴的党徒一个教训!”

    一度称为马德兰先生的幽灵,就这样在海滨蒙特伊城消逝了。全城只有三四个人还怀念他。服侍过他的那个守门的老太婆就是其中一个。

    当天傍晚,可敬的老太婆还坐在门房里,满心愁苦,无限凄惶。工厂停了一整天,大门紧闭,街上行人寥寥。楼里只有两名修女,佩尔陪递和辛朴利思嬷嬷,为芳汀守灵。

    快到平日马德兰先生回来的时刻,忠实的门房机械地站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马德兰先生房间的钥匙,挂在他习惯自取的钉子上,又拿起他每晚上楼回房用来照亮的烛台,放在身边,就好像她还在等候他。然后,她重又坐到椅子上,又陷入沉思。可怜的老太婆下意识地做这些事。

    过了两个钟头,她才如梦初醒,高声说道:

    “咦!仁慈的上帝耶稣!我还把钥匙挂在钉子上!”

    恰好这时,门房的玻璃窗开了,一只手伸进来,摘下钥匙,拿起烛台,凑到一支燃着的蜡烛点着。

    门房老太婆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差点叫出声来。

    她熟悉这只手,这条胳臂,这礼服的袖子。

    正是马德兰先生。

    过了几秒钟,她才说出话来,“吓呆了”,正如后来她讲述这件意外事时常说的。

    “上帝呀,市长先生,”她终于高声说,“我还以为您……”

    她戛然住口,这后半句话会抵销开头的敬意。在她心目中,冉阿让始终是市长先生。

    他替她把话说完。

    “……进监牢了。”他说道,“我是进去了。不过,我折断窗口的铁条,从房顶跳下来,又回到这里。我要上楼回房间,您去替我叫一下辛朴利思嬷嬷。她一定守在那位可怜女人的旁边。”

    老太婆遵命,急忙去了。

    他一句也没有嘱咐,确信她保护他会比他保护自己还要可靠。

    一直没有搞清,他没叫人开大门,是怎么进入院子里的。确实,他有一把小角门的钥匙,始终带在身上;不过,狱警一定搜过他的身,把钥匙搜走了。这一点没有澄清。

    他登上通他房间的楼梯,到了楼上,就把烛台放在楼梯的最上一级,轻轻地打开门,摸黑走去关上窗户和窗板,再返身拿起烛台,回到房间。

    这样小心是必要的;不要忘记,从街上能望见他的窗户。

    他扫视一下周围,瞧瞧桌子、椅子,以及三天没有动过的床铺。前天夜晚的慌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看门老太婆“整理过房间了”。不过,她也从灰烬里拾起他那根棍子的两个铁头,以及烧黑了的那枚四十苏银币,擦干净了放在桌子上。

    他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道:“这是我在法庭上提到的那根棍子的两个铁头、从小杰尔卫抢来的四十苏银币。”他又把银币和两个铁头放在纸上,好让进屋的人一眼就能看见。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旧衬衫,撕下几条,用来包那两只银烛台。他既不慌忙,也不急躁,一面包主教的两只烛台,一面吃黑面包。大概是狱中的面包,他越狱时带出来的。

    事后,法庭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面包屑,证明他吃的确是监狱的面包。

    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请进。”他说道。

    进来的是辛朴利思嬷嬷。

    她脸色苍白,眼睛发红,手中拿的蜡烛直摇晃。命运的剧变有这样一种特点,无论我们怎么完善或者怎么冷静,这种剧变也会从我们五脏六腑里掏出人性,并迫使其重现在外面。这位修女经过一天的激动,又恢复女性。她痛哭过,进屋时还在发抖。

    冉阿让刚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将这张纸递给修女,同时说道:

    “嬷嬷,请将这个交给本堂神父。”

    这张纸没有折起来,修女望了一眼。

    “您可以看看。”他说道。

    修女念道:“我请本堂神父先生料理我留在这里的一切。请他用我留下的钱支付我的诉讼费和今天去世的这个女人的丧葬费。余款捐赠给穷人。”

    嬷嬷想说什么。但是结结巴巴,语不成句,最后才勉强说道:

    “市长先生不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可怜的女人吗?”

    “不看了,”他答道,“有人在追捕,如果在她的房间抓住我,就会搅扰她的安宁。”

    他的话音未落,楼梯就响成一片,那是上楼的嘈杂的脚步声,以及看门老太婆极力尖叫的声音:

    “我的好先生,我以仁慈的上帝向您发誓,今儿整个白天,整个晚上,没有一个人进来,我也没有离开过这个门!”

    一个男人回答:

    “可是,那屋里有灯光。”

    他们听出是沙威的声音。

    这个房间的门一开,便遮住左边的墙角。冉阿让吹灭蜡烛,立刻躲到那个墙角里。

    辛朴利思嬷嬷跪到桌子旁边。

    房门打开了。

    沙威走进来。

    楼道里传来好几个人的私议声和门房的争辩声。

    修女眼睛不抬,继续祈祷。

    放在壁炉台上的蜡烛火焰微弱。

    沙威看见嬷嬷,愕然止步。

    不要忘记,沙威的本性、他的气质、他呼吸的中心,就是对一切权威的崇敬。他完全是死板的,不允许任何质疑,也不允许打丝毫的折扣。在他看来,教会的权威当然高于一切。他是信徒,在这点上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他既浅薄又规矩。在他眼中,神父是不会出错的神灵,修女是不会做孽的人。他们都是超尘拔俗的灵魂,只有一扇门与尘世相通,而且也只为真话放行。

    他一见嬷嬷,头一个反应就是要退出去。

    然而,另一种职责拉住他,猛力朝相反的方向推他。他的第二个反应就是留下来,至少冒昧地问一句。

    这位辛朴利思嬷嬷一生没有说过谎。沙威了解这一点,因此特别尊敬她。

    “嬷嬷,”他问道,“这屋里只有您一个人吗?”

    一时间,可怜的女门房吓得魂不附体。

    嬷嬷抬起眼睛,回答说:

    “是的。”

    “既然这样,”沙威又说道,“请原谅我再多问一句,这是我的职责,今天晚上,您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吗?他越狱了,我们正在追捕——他叫冉阿让,您没有看见他吗?”

    嬷嬷回答:“没有。”

    她说了谎。接连两次,毫不迟疑,两句谎话脱口而出,就像效忠的人那样。

    “对不起。”沙威说道。他深施一礼,退出去了。

    圣女啊!多少年来,您已经脱离了尘世,归入贞女姐妹们的天使兄弟们的光辉行列,但愿这次谎言计入您上天堂的善举。

    沙威觉得嬷嬷的回答十分干脆,即使看见刚吹灭的蜡烛在桌上冒烟,也不觉得奇怪。

    一小时之后,一个汉子匆遽离开海滨蒙特伊,穿过树林和夜雾,朝巴黎方向走去。那人就是冉阿让。据调查,有两三个赶大车的遇见他,说他背了个包裹,穿一件布罩衫。他是从哪儿弄到的那件罩衫?无从知晓。不过,在工厂的医务室里,前几天死了一名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工作服。也许就是那件。

    关于芳汀,最后再交代几句。

    我们所有的人有一个母亲:大地。芳汀回到慈母的怀抱里。

    本堂神父认为冉阿让留下的钱应当尽量留给穷人,也许他做得不错。说到底,这事牵涉到谁呢?只牵涉到一名苦役犯和一名妓女。因此,他简化葬礼,将费用减到最低限度,把芳汀埋葬在公墓。

    就这样,芳汀葬在义冢:那一角地方属于大家,而不属于任何人,穷人就是在那里湮没无闻了。幸而上帝知道在什么地方招魂。他们让芳汀在黑暗中,伴随乱骨长眠,让她躺在男女混杂的骨灰上。她被抛进公墓。她的坟墓如同她生前的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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