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膺暗叹何必一桁窗纸,几眼疏棂,只这一层锦帐,便是云山几万重了。又想到事到今朝,无可留恋,不如快走。才要移步,心里一阵怛恻,仿佛又从帐中发出一种吸力,吸得脚步难移,连带着似乎手脚都不受意志驱使。仲膺皱着眉头,暗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只管恋着,还恋得出什么来?忽然心里一动,自己轻轻叹道:“我倒并非以为这里可恋,实在是觉得外面可怕。出了这个楼门,随时随地、随事随物,哪里都要勾起我的伤心。我怎会愿意出去?可是我若不和芷华有了这不应该的爱情,又何至于受这种苦恼?自己惹出来的刑罚,躲也躲不过去。瞑目承受好了。”想着把足一顿,才要走,回头看着帐子,一阵心酸。又想看看芷华,但自已再没勇气去把帐子揭开。便低头叫道:“芷华,我走了。”芷华在帐里似乎咽住气,很小的声音道:“再见。”仲膺又道:“请你留给我一件纪念的东西。”说着只听芷华哼着答应一声。仲膺满想她要起身来替自己拿,哪知芷华又接着道:“柜里的东西,你自己随便捡吧。我全不要了。”仲膺听了,不觉惘然若失。也不拿东西了。便摇着头蹑手蹑脚地要走出去。才挪了两步,又听芷华在帐里叫,仲膺忙又走回来。芷华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声,仲膺就答应着。芷华又似乎用鼻音说话道:“你把手伸进来。”仲膺依言把手从铛缝里探进去,觉着立刻触到芷华的柔荑手,接着又有她湿热的樱唇,贴到自己掌心里。立时一股情热,从手臂直透到内心,通身都要酥软了。过一会,又觉着掌心的热唇离去了,竟换上一件既湿且凉的东西。她把仲膺的手指弯曲了握着,便把手推出帐外。仲膺看手里的物件,原来是水铃铛般的一块手帕。心里便明白了。连话也不再说,把手帕紧握在手里,头也不回,轻轻地便开开楼门走了。
这屋里立刻寂静得和墟墓一样。天色已经大明。电灯因为没人捻灭,还放着那黄惨惨的短光。太阳似乎不知道这屋里昨宵出了这么大的惨事,把他那喜气迎人的红脸又拥上窗来。桌上的时钟又已停了,简直听不出一些声息。这时帐帘一动,芷华从帐里探出头来,鬓发蓬松、星眼哭得红红的,向四外一看,伸了个懒腰,才轻轻走下床。走到立镜边照照自己,见玉容惨白、目眶深陷,仿佛比昨天瘦了许多。倒显得楚楚可怜。自己捧着颊儿,暗暗怨恨这容貌长得俊真不是好事。无意中已害了两人,把自己也害成个孤鬼。还不如别的丑妇人,还可以清清静静的一世平安。又回头看见窗子和门都还敞着。自想他们一个从窗子出去了,一个从门出去了。哪一个不抱着天大的伤心!然而祸首是我。我该从哪里出去?论理我是不该出去的了,死在这屋里多么心安理得!可是世上有他俩活着,我怎舍得死啊。我决定把这已坏的事体,重新恢复原状,教白萍和我恢复了爱情,和仲膺恢复了友谊。但是将来能不能如我的心愿,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可是白萍这一去,总不能还住在天津,当然远走高飞、地角天涯,教我上哪里去找。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念到白萍在北京车站上作事。此一去当然先到北京辞掉了职务,然后再往他处。如今我赶快去到北京,倘然天可怜见,也许遇得上他。想罢看了看手表,六点已过,知道第一班的大通车快到时候。便急忙走到梳妆台旁,在洗脸盆里放开热水管洗脸。正洗到半截,忽听楼梯一阵脚步声响,像有人走上楼来。心里一动,暗想莫不是他们谁回来,白萍么?他被老天爷劝回来了?那真救了我一世!想着便要跑出去迎接。忽又转想,倘或是仲膺又撞回来呢?那我还是不见他好,就又想往帐子里躲。这样一迟疑,心里立刻六神无主,倒立在那里不能转动。
这时上楼的人已走进屋来。既不是白萍,也非仲膺,原来是自己的老仆妇胡妈,心里不觉爽然自失。就又胡乱擦干了脸,把手巾扔下。那胡妈见屋里这样纷乱,芷华又神情异常。便道:“奶奶起得恁早!边大爷。”芷华皱着眉向她摆摆手道:“少说话,把我穿的衣服捡出几身,放在柳条箱里。快、快!我就要出门。”胡妈见神气不对,不敢多言,自去收拾。芷华开了保险箱,见约摸还存有一两千元的钞票。一便都塞入一个皮包里。又装了些应用东西,便向胡妈道:“你出去雇两辆洋车,去车站。”胡妈干泛着白眼,又不敢问,依言自出去雇车。芷华便重上床去,换好了衣服,向屋里四下一看,心中十分凄惨。暗叹这曾经度过我一年甜蜜生活的高楼华厦,我竟要抛下它走了。回来时还不知何年何日!这房子倘若还恋着我,就保佑我快寻着白萍,仍旧回到这里厮守。不然只好等我死在异乡,魂儿飞回来一看了。正想得悲痛难堪,胡妈已回来报告车子雇好。芷华便吩咐她:“留心看守房子,我上北京住几天就回来。”胡妈还懵懵懂懂地道:“奶奶是到北京看少爷么?”她这话原是出自无心,不想正刺到芷华的心坎,几乎惨然泪下,便自己强制着点点头。教胡妈提了柳条箱,自己拿了皮包,下得楼去,上了车。
车夫拉起就走。芷华不敢回头看,只闭着眼昏昏沉沉地就到了车站。恰值车已将开,就连忙买票上车。又昏昏沉沉地过了三四个钟头,到了北京前门车站。下车来把衣箱叫脚夫看守。自己寻到了段长公事房,见了段长,询问白萍的踪迹。那段长答道:“林白萍在两点钟前给我留下一封向总局辞职的信就走了,此刻或者还在他们车队长公寓里。”芷华心里一阵乱跳,也顾不得说什么,就出了段长公事房。寻到车队长公寓,向那里的人问时。都说白萍趁货车早晨从天津回来,立时辞了差,在两点钟前就收拾行李走了,也没说到哪里去。芷华听了,只觉一颗心嗡地声化成气体,飞上天去,娇躯摇摇欲倒。幸亏扶着墙挣扎着没有晕去。眼泪已扑簌簌落下来,也顾不得人们窃窃议论,自己又慢慢挪回站台上。这时车行人散,月台上清静许多。在芷华眼里更显着无限苍凉。仰首看看天空,觉着世界如此之宽,我该上哪里去!那无主的芳心,仿佛被刀子剜得生痛,几乎要放声痛哭。倚着票房的一角红墙,浑身微微作颤。暗暗怨恨白萍,只顾你狠心一走,也不顾害苦你的妹妹芷华了。现在我孤苦伶仃,该往哪里去好。天津的家是没脸回去。白萍又不知去向。教我上哪里根寻?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麻乱。就倚着墙根,痴痴地半晌不动。
过了不知多大时候,恍惚中忽听耳边有人连唤太太。凝神看时,原来脚夫等得不耐烦了,催问把行李搬到哪里。芷华心中无主,本想不到往哪里去,慌乱中把手向站门一指,那脚夫就把行李扛到站外放下。伸手向芷华要了钱自去。立刻就有许多洋车夫抢上来兜座,芷华的心里更乱了。想着在车站上怔着也不是事,便唤了两辆车,一辆装行李,一辆自己坐上去。车夫拉起来走了十几步,才回头问道:“您上哪里?”一句话更把芷华问住。幸而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当初在师范上学的时节,有个同学叫房淑敏的,是住在草厂八条八十八号。因为有三个八字容易记忆,所以历久没忘。现在慌不择路,只可先到她那里落落脚儿再说。便吩咐车夫拉到草厂八条,车夫答应着,跑开了腿。不大工夫,到了地方。看准门牌号数,原来还是很高大的门楼。门首贴着很亮的锅牌,写着浙江房寓。便上前敲了敲门。
一个当差的出来,芷华便自己通了名姓,说明是拜访房淑敏小姐。那差人进去。迟了不到一分钟,就听院里一阵革履声响,一个很活泼的女郎从里面跑出来,口里喊着:“是芷华姐么?”到门口一把将芷华拉住,叫道,“好姐姐,这是哪阵风把你刮来!快屋里坐。”说着就用劲向院里拉。芷华道:“你慢着,我还带着东西呢。”那女郎道:“你不用管,交给他们。”说着向当差的吩咐了一句,就将芷华扯到院里。进上房,过穿堂,到后院,直扯进东厢房。进了里间,方才放手。又将芷华推在床上坐下,才握住她的手道:“姐姐,我真想不到你来。咱们同学中,我只想你。你就来了。你怎么想起找我来?你多会到的北京?你吃过饭没有?你累不累?这二年没见面,你想我不想?”芷华见淑敏还是当年那样的烂漫天真,连珠炮式的说话,不由笑道:“你也缓一口气,容我插插嘴。”淑敏也笑了遣:“姐姐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大约你从嫁了先生,早把妹妹忘到爪哇国去了。不然怎二年也不来一封信?”芷华道:“你先别嚼舌头,容我歇一歇。我心里正乱的难过。”淑敏看着她的脸道:“你不舒服么?我哥哥是医生,请他给你看看。”说着便口里叫着哥哥,要跑出去。芷华忙拉住她道:“瞧你这荒唐脾气,听见风就是雨。谁不舒服了?我现在只要歇一会。你别闹我就好。”淑敏笑道:“好。你歇着。”说着便把枕头放好,将芷华按倒床上,替她盖上被。自己坐在床边和芷华叙了许多别后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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