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出墙记-恰逢对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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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个星期。芷华独居极烦阎,思念龙珍,便写信去催她回来。哪知式欧回信来到,却说龙珍已回津好几天了。芷华大为惊疑,暗想龙珍既已离了北京,怎不回家?到哪里去了兜?从此刻刻在心,时时盼望。龙珍竟无踪影。又过了几日,一天正在日落黄昏,芷华闷闷不乐。忽听楼下有人敲门,以为是龙珍回来,顾不得呼唤仆妇,自已跑下楼去。开门看时,哪里是龙珍,竟是绿衣邮差送来了一封双挂号的信件。芷华接过看时,隐约见是自己的名字。却看不清笔迹,想不出是何人所寄。便拿上楼去,盖了图章,派仆妇去打发邮差走了,这才在灯影下细看那封信。只一瞧信皮上芷华十几个字,不觉手腕抖战起来,立刻知道是谁寄来的了,拿着信出了半天神,只觉着里面很是沉重,彷佛有许多张纸。却不知怎的,只胆怯不敢开看。暗想他走了一年有余,怎么这时候突然来信?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他真个心回意转了,或者他已有了回家之意,预先写信来通知一声么?想着不由生了很大的希望。当下才厚着气息,慢慢把信封拆开。见里面是一叠信纸,另外还有一张照片。芷华一见照片,先顾不得看信,忙翻起照片的夹层。睁大了眼看时,立刻“轰”地一声,灵魂出了躯壳。原来是两人合摄的半身照片,右边身着西服,丰度翩翩的少年,正是白萍。左边却是一个很时髦美丽的女子,生得长眉秀目,娇媚动人,只是眉宇间含着几分荡意,还微笑着,腮上露了两个梨涡,和白萍并肩同坐,互相偎倚,芷华用目一瞥。立觉两眼似起了一薄雾,身体播遥欲倒。略定了定神,又见照片夹纸上边写着两行字,右边是“芷华女士惠存”。左边“白萍梅君敬赠”。另外又一行小字,写着“摄于结婚后百日”。芷华再支持不住,便拿着照片,抓着信纸,遇到床上坐下,心里变成麻木,什么也不能思想,直呆了有十几分钟,才猛然明白,白萍已和旁人结婚了,他的妻子便是这照片中的梅君。白萍真是绝情断爱地抛了自己,他真狠。和旁人结了婚,竟还寄这照片来给我看,这不是比用刀杀我还厉害么?想着就倒在床上痛哭起来。自念白萍已然做出这样狠事,我以后的希望完全没有了,除了死还有何法?真还不如自己在去年早些死了,还省得受这侮辱。又自念叨道:“白萍,白萍,你居然不念旧情。给我这样一种残酷的刑罚,在良心上能安么?当初咱们那样的恩爱,你若能记起百分之一也不至如此狠毒,可见你有了新人,久已忘却故人了。我真想不到你这样心歹啊。

    芷华正自恨着,猛然想起去年白萍出走的情形,立觉通身冰冷。又怔了半晌,叹口长气道:“这不怨白萍啊,实在是我受了报应。我在昔日既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他已经表示和我断绝关系。既然断绝关系,怎能怨他和旁人结婚?虽然我和白萍名义上还有夫妻的关系,不过我在良心上已失去主张妻权的资格,便是他和新人在我面前结婚,我也没有脸面向他交涉。可怜我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芷华哭着想了半天,才把照片抛到一边,拿起那一叠信笺。虽明知信中必然藏有许多锋芒利刃,要刺进心里,但又不能不看。只见上面写道:

    芷华妹妆次:去岁仓皇一别,至今倏阅岁年。当时原分永诀,乃于北京公园中复睹颜色,想亦冥冥之中,余缘未悭一面。惟萍恐相见难以为情,转生悲感,故即进去。自复遂脚跟无线,流落天涯。每忆音容,恒多怅惘。惟念及芷妹已有新欢,当忘旧剑。且已终身有主,幸福滋深。则萍感旧伤怀之时,或即芷妹欢乐无涯之候,因此稍拓愁烦,随宜自遣。今岁在汉上,得遇周梅君女士,偶然交际,竟至钟情。为日稍久,事势所趋。加以朋辈撮合,不得不归结于婚姻。萍与芷妹,原有夫妇关系,此次别娶,似近负心。但芷妹昔曾以仲府之事,绝萍于先。则萍之与梅君女士,亦犹夫芷妹之于仲膺也。两事相权,萍此举或非不衷予理。芷妹斟酌前后情形,必能加以原谅。惟萍绝非对芷妹报复,人在青年,感情不能无所寄托。今日之梅君,亦等于去岁五月前之芷华而巳。若从另一方面理之,则后之仲膺,亦等于前之白萍耳。芷妹其以此语为然乎?是以萍揆情度理,知与梅君结缡,绝无负于萍妹,故即欣然举行,业于三月前成礼。闺房之内,幸少不快之声。因恐落芷妹伤心,恕不一一缕述。原当早日修函奉告,惜房帏中画眉理鬃,无事常忙,以致迟误至今,罪甚罪甚。去岁萍出走时,曾留函表示与芷妹脱离关系,想蒙鉴及。今恐此函不足为据,谨再亲手书正式离婚书一纸,随函寄上。此离婚书虽予法律上毫不完备,而我等之事,可以两相心照,想芷妹亦绝不与我以法律相见也。现芷妹与萍之中间关系,可谓完全绝断。然爱根难斩,而友谊必存。芷妹应知千里之外,尚有一日居为老兄之人,朝夕为芷妹祝福,而芷妹亦当不忘此寄迹天涯之老兄也。若干年后,萍或重返津门,与芷妹再相聚首,尔时前尘尽归泡影,刚藉垂尽之年,叙纯洁之爱,亦意中事,惟须视缘法如何耳。仲膺为人,意重而情厚,必能爱护芷妹。至于日前,萍之放怀者以此,为芷妹庆幸者亦以此也。言尽于此,诸维勉力自爱。

    白萍谨启

    芷华把这封信分作好几气才得看完。已是心里昏了,也说不出是悲痛还是怀怒,连思想也再不能运用。见那信笺中还另夹着一张硬白纸。木木然取开一看,原来便是信中所说的正式离婚书。上面很简单两行字,写着“林白萍自动与黎芷华女士离婚,自某年月日起,完全断绝夫妇关系,书此为证”。下面只有白萍的签名盖章,既没有证人,也不合格式。

    当下芷华完全看完,只把手紧握着这许多张纸,倒在床上,眼直望着屋顶。好似一个蜡制人体模型,丝毫不动。直到过了一点多钟,仆妇来请用晚饭,见芷华直瞪着眼,面无人色。连唤几声,不见答应,以为撼是中了邪祟,吓得叫了起来,才把芷华的知觉惊得回复,怔怔地瞧瞧那仆妇,又看见手中的信,眼泪才直涌出来。那仆妇不知就里。还请他到楼下吃饭。芷华道:“不吃了。”又摆手叫他出去。芷华又展信重看一追,这时方觉出心肠酸痛,暗想白萍巳和旁人结婚了,却写信来报告给我,这一着已毒得可观。况且信中的话,句句令人难堪,真是尖酸刻薄。白萍向来虽是精明,为人却很淳厚,如今居然说出这样话来,怎一年不见就把脾气变了,这一封信,再加上照片和离婚书,简直合成一道催命符。只顾他自己做得痛快,我怎能禁受得住?白萍你莫非是铁打的心么?再说他给我写离婚书,真不知是什么意思。便是没有这离婚书,他和旁人结婚。我也没有脸面去干涉,何必多此一举!我若是不顾脸面,告他犯了重婚罪,莫说他这离婚书立于他和周梅君结婚以后,便是立在他结婚以前,这东西也不能发生效力。白萍那样聪明,怎会干这没用的蠢事呢?芷华想着,忽然“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他这是完全为我打算,他还疑惑我和仲膺同居到现在,怕我们不能名正言顺。所以弄来这番手续,让我们放心大胆地结成正式夫妇。这样看来,白萍真辜负了我的心。不过现在木已成舟,他既和那周梅君有了新结合,我便是向他剖白清楚也是枉费。他怎能抛开新欢重收覆水?而且我的心他既不能谅解,我现在便是死了也未必能博得几点眼泪。罢了罢了,我以前对不住他,他如今也报复了我,总算前后相抵,债负两清,我也不必再对他痴心忘想了,自己想想将来的归宿吧。

    芷华意乱如麻,呆了半晌,忽然又看见信上所写仲膺意而情厚等等的话,不禁又自慨叹道:白萍冤枉我也罢了,仲膺从去年白萍走后立刻被我撵出去,直到现在这个可怜的人连音信也不通,不定在哪里独受凄凉,却担了和我同居的虚名,其更冤枉死了。

    芷华自从忆起仲膺,又起了一番感想。觉得当初是因仲膺而使自己对不住白萍,所以自己翻然悔改,以冀白萍覆水重收,自是正理。但如今白萍对自己如此忍心,真觉出人意外。想起当晚那样驱逐仲膺,未免过甚,十分对不住他。不过一切都不堪回首了,新欢旧好都已分离,影事前尘,全成梦幻。回想起来,不禁心灰意冷,把一切念头都要绝断,除了永度凄凉生活以外,更无别途。芷华自念,白萍既已负心,自己怎能为负心人而死。但是生活下去,也是希望尽随,生趣毫无。直在家中卧病三日,悲哀所极,转成麻木心情,便决定自己力忘前事,图尽余生,到哪日是哪日,并且永不再和男子接近,以免覆辍重经。又想到白萍既已和周梅君结合,不特自己,便是龙珍也同在被弃之列。龙珍为人淳厚,正好同病相怜,相依为命,她又从到北京便无音信,不知留在哪里,莫非又回到式欧家中?何妨再写信询问一下,若果在式欧家里,便催她回来,当下就给式欧去了一封快信。

    隔两天回信来了,报说龙珍久已回津,并且对此事深为诧异。芷华又添了许多郁闷,每天日里仍到余宅教授女学生,夜里便在家中独对孤灯,自伤孤寂。她虽然竭力要忘却往事,但旧梦萦心,真如西厢记所说。待飏下教人怎飏。还时常把白萍和仲膺的影子潮上心来。不过想到白萍,便觉得有那周梅君隔在中间,好似挡住了一面墙壁。想到仲膺,便觉中间平坦无阻,因此变作想仲膺的次数,比白萍加倍得多。然而这种无益的思量,竟使芷华日渐消瘦。过了不到半月,已是玉骨珊珊,瘦不盈把。

    这时天到暮秋九月,刮了西风。这一日,芷华百无聊赖,就约了与自己要好的学生式琨,一同去梁园玩。这时节已值秋末,公园里没有几个游客,这就已大煞了游兴,好在芷华并非有意游玩,只不过解闷而已,而式琨更仅仅是为了陪芷华。进了梁园,他们顺着石径往前走,芷华由于近日白萍突然间彻底失去,使她不得渐渐转向仲膺,但一时又很难完全忘却,因此她心不在焉,边走边念叨着“萍,仲膺”,此时的心事实无可诉说,内心的苦处怎能解脱,正走着,芷华没注意脚下一根枯枝几乎将她绊倒,又加心里难过,若没式琨在侧,必乎要坐在地面,痛哭一阵。不想这时式琨却在旁絮聒道:“萍和仲膺都是什么人?”芷华含糊应道:“都是朋友,近来全不常见了。”式琨道:“先生这位朋友,感情真厚,许多时不见,还这样忆会您。”

    芷华听了这话,心下更为惆怅,想到仲膺对自己真是情有独钟,分手隔年,尚这样凄恋不忘。本来芷华是心情单脆的女子,怎经得这样感动?又怕露出神色,被式琨猜疑,便不敢在亭边久立,忙向式琨道:“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要看好菊花吗?随我来。”说着就强作高兴,循着石径,直向花房走去,式琨在后追随。

    这花房是一长条的土窖,半在地平线下,半在地上,三面开着窗户,光线透明,气候温暖,摆着一重重的木架,从地面直到房顶,几有十余层。菊花都裁在盆里,排列架上。那菊花都是异种奇葩,开得灿烂夺目。每一盆上,都插着一个竹牌,标明每一种的名色。名儿都很风雅,想见主人的闲情逸致。芷华和式琨见佳种纷繁,直有目不暇给之势,便走着浏览,从南部走到北头,意犹未尽。又重看着走回,往返数次,才立在几盆最好的花前,仔细品评。芷华最爱的是一朵白菊,细瓣疏花,幽然有致,却半边卷曲如暑,半边散落如发,标名是玉女懒装。式琨所爱的一种却是黄色瓣儿也是细长,生得很密。那瓣生在左边的不向左边伸放,却向右面斜出,四面都是一样,瓣儿互相穿插,盘成个圆形,把花蕊遮得一丝不露,标名是承露盘。

    二人赞赏了一会,恨不得弄几盆回家去看。可惜这些名菊,都是非卖品。这时将近暮天,斜阳欲下,不能再为流连,便商议回去。这花房是在粱园的最后面,二人进门时,是由东面走过来,所以出门时,式琨要西面转出去,藉以遍看全园,芷华却不愿意,因为她念到西面圊墙之侧,有一株龙爪老槐,下面生着丛菊,松菊交接,甚是幽密,那地方便是自己和仲膺初次接吻谈情之所。若重经这销魂区域,瞧着花木依然,伊人不见,难免又惹起一番惆怅,便要避地而行。但式琨必要向西,芷华又说不出必须仍走东面的理由,只得随她走去。这园子的西部,却比东都广阔,且也幽僻许多。芷华虽然随在式琨后面,却不愿看见这株卧槐,只低着头走,眼望铺在径上的小石,好象要察看地质。走出了百余步,芷华以为越过那槐树左近,才暗自喘了一口气。铁见式琨放慢了脚步。向自己低语道:“先生,你瞧这个人,是受了什么毛病,穿得很干净,净卧在地上喝酒?”芷华抬头一看,原来才走到离那槐树二十步远近,槐树仍是蓊然苍绿,树下丛菊乱开,更饶野趣,真是风景依稀,不殊当日。只见一个衣冠整洁的人卧在树下,面向天空地,手里却拿一瓶白兰地酒不住吸饮。芷华猛然心中一动,暗想这梁园地方僻远,城市中很少来游,象我和式琨这样远道看花,已是少有。况且金风峭厉,这人穿着棉衣,却卧在花园饮酒,莫不是个神经病者,或者便是所谓古之伤心人了,这倒要看看他倒是怎样一个人。

    芷华动了好奇之念,就和式琨慢向前走去。眼看已到树的前而,那卧着的人,似乎听得革履声响,转过脸来看。芷华瞧见那人的面,几乎唤将出来,那人也抛开手里的酒瓶,突然坐起,两人对看了一下,忽然又都低下了头,芷华通身却没了气力,摇摇欲倒,忙扶着式琨的肩儿,向前便走。式琨见芷华脸色改变,举止慌张,忙问道:“先生你跑什么?”芷华不语,只向前走。式琨以为芷华见那人行止诡秘,故而害怕,便且走且说道:“我早瞧出那人有神经病,两眼直瞪着咱们,真觉怕人。可是您也不致吓成这样。”芷华也不管她,直走出几十步远,才回头观看。见那人也自立起,追着自己走来,不觉心里更自惊跳。却见那人只走出几步,停住想了一想,又望着自己的后影儿,顿足微叹,便坐在地下,扶头不动。

    芷华见他不来追了,心里不知起了什么感想,几乎倒要翻身走回,转去就他。但因式琨在旁,不好意思,仓卒中委决不定,只浑身战抖着,头也不回地随式琨出了园门,迷惘惘地坐上汽车,仍向归途进发。

    那汽车开得飞快,芷华被颠顿得方才清醒,猛想起今天竟遇见仲膺了。他凄凄凉凉的独来荒园,看那亭柱上的刻字,已见出他是日月虽移寸心不改,又在我俩当日定情之所独自流连,更可见他没有一时能忘下我。他那树下饮酒的情形,真是一幅伤心惨目的图画。这样痴情,我真后悔当日知道他不深,抛得他太苦。只是他方才见了我,为何不敢和我说话呢?又一转念道:是了,当日我已对他说过极决绝的话,不许他再和我相见。他定是怕我仍执前约,不肯理他,所以才赶出来,便又气馁退去,他又哪知道我心中已生了许多变化呢?再说看他那纵酒自伤的样子,实是可怜。他一个少年有为的人,变成如此衰颓,完全是被我所害。他既为我弄成这样,我也惟有拚出一切,把他拔出苦恼,不然我以后将无安心之日了。想着不由冲口说道:“我要回去。”式琨见芷华怔怔的神情,忙道:“先生,咱们这便是在回去的路上呢。”芷华摇了摇头,忽又红了脸不语,只回头向车后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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