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仲膺满心郁闷,原已走出大门,上火车便到天津,和淑敏同度光阴了,哪知又遇见这个龙珍。这一耽搁,不知又要生何变化,而且自己住在这里既然无聊,独自回去,更将苦闷,这该如何是好呢?想着不由心中愁烦,便倒在床上。见床头小几上放着一叠新闻纸,随手拿起翻阅,原来这些报都是隔了几个月的旧新闻,但在无聊中也只可随便浏览。瞧着忽从一张要闻上,看到一篇特载,是一位专门研究新村制的名人陶古贤在上海大学的讲演词,内中述说他自己在江苏办模范新村的经过,村中规模如何合理,居民如何快乐。仲膺起初不过瞧着消遣,继而忽然起了个玄想,念到自己的将来应该如何归宿。淑敏定要作自己终身伴侣,只是结婚以后,要作什么事业呢?在自己原想置身荒僻,隔绝尘世,甘与草木同腐。但有了淑敏此念恐不易实现。若仍混迹在闹市中,自己却对这繁华世界久已望而生畏。反之若真寂寞终老,一来辜负男子之躯,二来也对淑敏不起,她那样精明美艳的丽质,难道就忍于叫她随自己沉没了么?为今之计,不如也仿效陶古贤的计划,回自己故乡,招集同志,设立一个新村,既可以为人类尽些主务,也能达到隔绝繁华世界的目的。好在自己故乡中颇有产业,在浙西山中有岗峦环绕的一片肥沃土地,完全属于祖产。现在只祖茔设在那里,其余土地都租于乡人耕种。那地方山上可以种茶,日中可以获稻,而且山泉水涧,灌溉不缺,可以说是世外桃源。自己回去若把土地收回,建设新村,真是万分合宜。只于离城市较远,不过既已居心隔离尘世,倒是愈远愈好,一会试与淑敏谈谈,看她的意思如何,想着便仔细筹划办法。
到了天夕六点过后,有仆妇进来,拂拭桌案,放上两副杯箸,仲膺问:“谁吃饭?”仆妇回答:“小姐叫把饭开在这房里。”说着淑敏进来,向仲膺笑道:“对不起,你寂寞了,咱们吃饭。”仲膺道:“你不是陪她们吃了么?”淑敏摇头道:“不,陪她们吃了两成饱,还剩下八成肚子来陪你吃。”说着仆妇已端上饭菜,淑敏吃着道:“这倒很好,省了我一股心思。方才我和龙珍说闲话,套问她的口气,她的意思十分坚决,暗含着表示绝不愿再见白萍。我又问她说:“倘然那时在旅馆相遇,旁边没有男装的式莲,你不能假说已经嫁人,白萍仍缠磨你不放,那你应该如何呢?”她回答说:“无论白萍如何缠绕,我绝不变退让的心。若不能逃跑,宁可死在他面前也不忍使芷华为我而失了终身希望。”我又问她:“倘然此时和白萍遇上,该怎样呢?”龙珍立刻大惊失色,以为白萍常到我家来,就张皇皇地问:“白萍到这里来不?他若常来,我就快走。”当时我忙告诉她:“白萍绝不会来,她才安心。你瞧,龙珍这人真好呀。”仲膺道:“这也是芷华的幸福,不过她既投奔你来,你该怎样安置她呢?”淑敏道:“不止他一个人呢,还有那姓柳的。龙珍约定和她永不分离,我要安置得一并安置两个。”仲膺道:“你既应许,同我回天津,早晚总得去的。到了走的时候,是留她在这里呢,还是带她们回到天津去?”淑敏沉吟道:“留在这里也成,不过不是久局。她俩大约是不想嫁人了,替她们设法,该向长久处着想。”仲膺道:“真个的,这两位的尊容也太那个了。龙珍五官端正,却是怪丑,那位姓柳的容貌不错,偏偏又没鼻子,她们想嫁人谁敢领教啊。”淑敏道:“你这人就不好,总是以貌取人。现在且说正事,我该怎样安置他们?,”仲膺道:“你的意思,认为龙珍对白萍总没重圆之意了,那么就不必防龙珍这一面,只防白萍芷华那面吧。不过现在白萍芷华不在面前,既不能限制他俩的行动,龙珍却正投入你的家下,你可以左右她的意志,范围她的行动。依我之见,你就带龙珍她们回天津吧,暂且和白萍离远些。”淑敏道:“也好,不过带到天津和咱们同居,恐怕不是久局,她们也恐怕不肯长住。”仲膺道:“我方才倒研究了一个办法,是解决咱们前途的,你若赞成,就可以连她们的前途也解决了。”淑敏道:“什么办法呢?”仲膺就拿过那张报纸递给她看,又说明自己因看报而想出这新村计划,以及自己家乡中的产业,可以实现这志向。淑敏听了道:“这计划很是正当办法,我原有志于乡村已非一日。”仲膺道:“这更好了,倘然咱们同返浙江,建设这新的乡村,就成为终身事业。龙珍她们自然和咱们同去,这样可以和白萍芷华永远天南地北,各不相见了,而且连咱们也能省却许多魔障。”淑敏向仲膺笑了笑,道:“好啊,你也怕魔障么?别是倒怕魔障离开你吧?”仲膺道:“这时你何必再奚落我?咱们还是早早的商议这计划的进行。”淑敏道:“我是万分赞同,毫无异议,因为咱们离去城市,虽然抛却繁华,归入寂寞,可是因为农夫乡妇,快乐终生,反是一种清福。不过我虽是南方人,却住在北方久了,若乍到南方去,恐怕太孤寂吧。”仲膺道:“除了我以外,龙珍和那姓柳的,当然同去,其余像你的兄弟和姊妹不能同你去么?”淑敏道:“恐怕我哥哥式欧和式莲妹妹都不能去,因为以先我们曾谈过,式莲是愿意扶助丈夫。作一番大事业的,绝不肯随我们去。”仲膺想了想道:“这倒是个问题,譬如咱们三、四个人回到我的家乡,再招集同志,恐怕风俗习惯和你们太扞格了,而且我家乡中的人又多是智识太低,顽固不化,更不容易合作。”淑敏道:“是呀,如若招来一班奇形怪状、冥顽不震的土人,每日住在一处,那也闷人。”仲膺道:“然则怎么办呢?”淑敏道:“咱们就在北方招集些智识界的同志,一同南下如何?”仲膺道:“这倒很好,不过怎样招集呢?若招来不良份子,将来反有后患。”淑敏道:“我出个主意,咱们招集同志全要一班失败人物,无论是情场失败,事业失败,凡是因失败抱了厌世主意者,全可容纳。这一种人既偏于道极方面,又各有经验,同居起来,想必能平安无事。至于临时的选择,那就要看你的眼力了。”仲膺道:“这里面还有个难题,平常的人哪有这么多的厌世主义者能随咱们去到很远处立家呢?”淑敏想了想道:“也并不要太多的人,据我想,若有二三十个同伴,就可以通力合作。日后成绩好了,不怕没有人来加入。”仲膺道:“就依你这主意。”说完又沉吟着问道:“你怎么想起要招集失败人物的主意呢?”淑敏道:“我就从你和龙珍身上想起的,你们都是从一个情局里失败出来的么?”仲膺道:“那姓柳的姑娘呢?”淑敏道:“据龙珍提起,那姓柳的也是受过男子的骗,而遭到遗弃的,她那鼻子上的缺陷,就是情场失败的痕迹呢。”仲膺道:“我们都够这失败人物的资格,然而你呢?”
淑敏忽地一笑,暗想我是从白萍怀内失败出来,你也并非完全不知,怎还问我?但当时不愿直说,就笑道:“我是附属于你的,你既失意,我也不能归入得意的一类里。”仲膺也想到淑敏的事,不由后悔自己问得无聊。幸而淑敏回答得好,把这话轻轻遮饰过去。稍迟,淑敏道:“咱们这计划,怎样使其实现呢?”仲膺道:“我的意思想回天津去召集同志,就用登报的方法,或者不致没人应征。不过这起首的日期很难决定。”淑敏道:“怎么呢?”仲膺道:“你既要对影片公司全始全终,替他们摄完这部片子,但拍片总须等白萍痊愈以后才能动手,知道他几时痊愈?便是痊愈,拍片还得费多少时候啊?”淑敏道:“我想白萍得芷华陪伴,病体必能很快的痊愈,譬如大约摸着说,他的病两月能好,拍片再用一月,一共三月工夫够了。咱们这计划,订立章程,召集同志,以余筹备一切,不也得两三月时候吗?那么就同时进行好了。”仲膺道:“怎样同时进行呢?”淑敏道:“咱们既决定带龙珍和那姓柳的同去,那么明天就一同到天津,住在你家里,赶紧就订好章程,登报招集同志,一切事都可以从容进行。至于公司几时拍片,随时我个人再到北京来。你依然在天津主持这事,等我在北京把片子拍完,你在天津大约把这事也办完了,那时再一同起身南下,岂不两全其美?”仲膺听她说明天回津,不由大喜道:“好好,你这主意高明极了,我真佩服万分,咱们就这样进行。但是你方才说翻天津住在我家里,那里可并不是我的家,而是白萍的家呀,这个家的经过也奇怪得很,当初他夫妇住着,先是白萍走了,经过许多周折,而由芷华把我引进了去。最近芷华走了,又经过周折,由我把你引进去。如今咱们再回到那里,完全是客,怎能长住下去?依我看,不如咱们再勇寻所房子居住,把那一所多事不祥的伤心之地仍交还给白萍和芷华吧。”淑敏道:“那也好,不过据我想,白萍现在病着,绝没回天津的可能,便是去,他俩也绝不会去住那座房子。你如今还给她们,她们不特不能接受,又恐引起意外的纠纷,不如咱们仍自暂行借住,三月后南下的时节,再正式通知她们去接收,那时便有什么意外牵扯,他们也没处寻咱们了。”仲膺道:“好,那么回头你应该先去向龙珍她们要求同意。”淑敏道:“她们正苦无处可归,得了这个机会,岂有不同意的?”说着已吃过饭。淑敏道:“我要陪她们去了,你自己作什么呢?”仲膺道:“我就起手制造章程。”淑敏道:“好,我走了。”仲膺道。“我希望你在就寝以前再来看我一趟。”淑敏笑着不语,翩然出去了。仲膺闲着没事,就伸笔舒纸拟起那章程来。
再说淑敏回到后面,见龙珍和柳如眉正相对说话,却不见祁玲,便问道:“祁姐呢?”龙珍道:“她出门了,说是到什么旅馆去。”淑敏便知祁玲是回到式欧式莲等所住之处,或者因为出来半天,怕她们不放心,故而去告诉一声。料想式欧等知道自己回家,必要赶来。当下便和她们说了会闲话,才向龙珍问道:“珍姐,你上回怎凭空想起要出家呢?”龙珍道:“这倒没有什么深思大意,我也不想修仙得道,成佛作祖,只为自觉处在这世上,与人有害,于已无益,故而躲到僻静地方度这残生,图个心头安适。”淑敏知道她所说与人有害的话是指着白萍芷华,便道:“你现在经了这番变故,乡村住不得,尼姑做不成了,回到这城市来,以后想要怎样呢?还继续此志么?”龙珍道:“我这志向永远不变,虽不一定得作尼姑,但离开城市,隔绝人群,是必须作到的。”淑敏道:“我劝你不要这样坚决,还是和我们一同住下去吧。”龙珍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决计要终老寂寞之乡,不愿住在这痛苦的城市,现在只恳求你明对我们帮个小忙,借给几十元钱,设法到别处寻归宿去。”淑敏道:“你们预备归往何处呢?”龙珍道:“我方才说过,并非定要作尼姑才可能处在这个境遇,除了尼庵,还是别无合意的去处。在郭庄时,听老尼说过,天津杨柳青附近有个尼庵,很是清静,我们要投那里去了。”淑敏道:“你的志向坚决了,这位柳姐呢?”如眉道:“我比珍姐经过的事更多,看破世上更没趣儿。再说我这伤了五官的人,在人前永远是受着讥笑,自己还不知意味寻僻静处躲着去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