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里,这片土地上战火纷飞,我担心一走出去,就会被抓了壮丁。我已经长大了,我才不愿意被抓壮丁。曾经有过的想当将军的梦想,早就烟消云散,我只想能够活下去,过一个普通人的正常生活。
肚子里饥肠辘辘,像敲着一面小鼓,为了驱赶饥饿,我努力吞咽着涌上来的口水,回想经历过的往事:高树林、翠儿、菩提、线杆、凌光祖、凌耀祖、小乔、二师叔、神行太保、三师叔、总舵主……啊呀,三师叔去了哪里?总舵主还在那家隐秘的农家小院里吗?我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冰溜子过来了,他的口袋里鼓鼓囊囊,揣着一个馒头。他一见到我,就偷偷把馒头拿出来。我双手捧着馒头,一下子就咬掉了半截,嘴巴里撑得无法咀嚼,不得不吐出来。
冰溜子问:“你以后打算长期待在这里?”
我嘴里嚼着馒头,对着他摇摇头。
冰溜子说:“你以后怎么打算?”
我含含糊糊地说:“不知道,没有想过。”
冰溜子说:“你看明白了吗?这些人都在欺负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年纪最小,我们在这里待下去,永远都会受人欺负。”
我说:“是的,我看出来了,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
阳光照在城墙上,我们坐在城墙下,我看到冰溜子欲言又止。
我说的第一件蹊跷的事情,是我带着江南来的周哥去后李村的时候,半路遇到有人摆卖假货,说是要救老爹的命;而第二件事情同样让我感到很蹊跷,是我带着四川来的江哥,去后李村的时候,遇到一座寺庙被烧。
为什么每次我带人出去,总能遇到不可预测的事情。
周哥离开后几天,江哥就来到了宝兴县,这次,又是由我带着江哥去往后李村。
我们走过了上次那座集市,又走过了一长段路,翻越了一座丘陵,后面突然赶上了一对夫妻,他们问:“到长乐村怎么走?”
我不知道,江哥更不知道。那对夫妻离开我们后,就快步向前走去。
我们走过了四五里路,看到前面一座村庄,村口站着一个男子,他看到我们,就迎上来问:“是要去长乐村吗?我们结伴走。”
我说:“我们不是去长乐村,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去长乐村?”
他说:“你还不知道吗?长乐村山上的寺庙昨夜着火了,寺庙里的东西被村民一抢而空,听说还有舍利子。”
听说有舍利子,江哥稳不住了,他说:“长乐村在哪里?你带我去吧。”
男子说:“我也不知道长乐村在哪里,要不进村去问一下吧。”
我们走进村庄,男子敲开了第一户人家的院门,出来了一个老头。男子问长乐村怎么走,老者说:“怎么这么多人打听长乐村?穿过村庄向前走,见了十字路口左拐,就到了。”
男子问老者:“你知道长乐村的事情吗?”
老者说:“是寺庙着火的事情吗?很多人都去那里找宝贝了。”
男子回过身来,对我们说:“快走,前头很多人都去了,我们再晚就来不及了。”
江哥也主张先去长乐村,我一个人没法坚持,只好跟着他们一起走。
长乐村就在一座山下,从长乐村到山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就决定先进村庄。
村口有一个中年人站在树下,眼望着一路风尘仆仆的我们,他看到我们就问:“是不是收古董的?”
男子问:“你凭什么说我们是收古董的?”
中年人说:“今天这条路上来了几十个人,都是奔着古董来的。你们这身打扮,我一看就像。”
男子问:“村子里还有什么古董?”
中年人说:“昨夜山上的寺庙着火,村里人抢回了一些古董,现在大半天过去了,来了几十个人,古董基本上都卖完了,你们来晚了。”
江哥一听就着急了,他问:“就剩不下一两件?我们大老远地跑来了。”
中年人说:“有倒是有,就怕你们不肯出大价钱。”
江哥问:“只要东西好,钱不是问题。”
中年人说:“只剩下舍利子了,在我家里。”
江哥说我要,那名和我们一路赶来的男子也说我要。中年人说:“你们先跟着我去看看舍利子吧,就在我家里。”
在去中年人家中的路上,我悄声问江哥,什么是舍利子?江哥说,舍利子就是高僧的真身,火化后留下的东西。
我问:“这能值多少钱?”
江哥说:“佛寺将舍利子视为至高无上的宝物,要是得到舍利子,卖给寺庙,要多少钱,他们就会给多少钱。”
哦,原来是这样的。
在中年人的家中,我第一次见到舍利子,舍利子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样,不过就是几块灰色的石头,表皮已经结了黑色的痂。男子说他在宁波阿育王寺见到过舍利子,这次来到宝兴县,是为了专门朝拜舍利子的,没想到寺庙被毁,舍利子落入民间。
男子与中年人讨价还价,江哥插不上嘴,急得直搓手。后来,男子和中年人谈好一千块银元买走舍利子,可是他打开包裹,里面只有五百块银元。
江哥看到有机可乘,他说:“我也出五百块银元,一人一半。”
男子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他和江哥各拿出了一张银票,交到了中年人的手中。中年人把舍利子装在一个铁盒子里,铁盒子上雕刻着佛像,可能这个铁盒子也是寺庙里的。
江哥和男子一起抢夺装着舍利子的铁盒子,谁都要拿着,谁都担心对方拿着铁盒子潜逃了。后来,两个人商量,每人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后,就要交给对方。
我们一起走上回县城的道路。
赶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那名男子让我们站在车马大店门口,不能跑远了,他要去里面解手。
那名男子一走进车马大店,江哥就拉着我一路狂奔。跑过了两个街巷后,江哥给我手中塞了几块银元,他说:“你快点回去吧,我连夜要回四川。”
我手握着江哥给我的那几块银元,木然地站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我看到江哥奔向城门的方向,在城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江哥闪身而出。
城门咣当一声关闭了,把我和那个男子都关在了县城里。我突然感到极大的恐慌,如果那个出了五百块银元的男子找到我,还不把我打个半死?他要向我要舍利子,我到哪里找给他?
我不敢回字画店了,我担心他会找到我。
那天晚上,我在县城房屋和墙壁的阴影里游荡,像一只流浪的狗。后半夜的时候,我找到了一间废弃的破草房,走了进去。我决定天亮后,再回到字画店。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两次带万字去后李村,都遇到不可预知的情况,第一次带周哥去,被卖金菩萨救老爹性命的人抢走了生意;第二次带江哥去,又被卖舍利子的人抢走了生意,而且自己还担惊受怕,害怕合伙购买舍利子的那名男子找到自己,难道我的命运就这么苦?只要带万字出县城,就会出师不利?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是一个愚笨的人,怎么想也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如果师父和二师叔在我身边就好了,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他们肯定能够理清里面的线索的。
我怎么想也想不透这里面的玄机,后来干脆不想这个问题了,改为想如果那名男子找到我,向我要舍利子,我该怎么办?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计策。我对那名男子说,江哥是我刚刚认识的,他身上的五百块银元也是我偷我家里人的,他说会替我购买好古董。谁知道他拿我的钱买了舍利子后,一跑了事,我们要联合起来一起抓住江哥。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终于能够放心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脚腕上的刺疼惊醒了,低头一看,一只肥大的猫正用爪子抓着我,它对着我吹胡子瞪眼,显得异常气愤。我一看,原来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有一窝小猫崽。原来这个废弃的破草房,是这只母猫的窝。
我走出破草房,顺着城墙根,偷偷溜到字画店。
字画店里,楚润轩和顺娃都坐在里面,他们喝问我昨晚去了哪里,我编造不出谎言,只好如实相告,他们对着我拳打脚踢。
后来,他们打累了,就让我出去摆刻章子摊,一天不能吃饭。
我一个人出去摆刻章子摊,面对着城墙,又一次萌发了逃走的念头。
一群孩子从城墙下跑过,他们边跑边唱:
羞,羞,把脸抠,
抠个渠渠种豌豆。
今年不收明年收,
明年等着贼娃子偷。
我看着这群孩子,心中充满了无限向往。这首童谣,我小时候也会唱,我们在私塾学堂里,经常唱着这首童谣来讥笑那些做了错事的同学。
孩子们的身后跟着冰溜子,他又来给我送馒头了。我一看馒头,就泪流满面。
冰溜子说:“兄弟,我们一起跑,行不行?”
我说:“行。可是,我们去哪里?”
冰溜子说:“只要我们有了钱,去哪里都行。”
我说:“问题是我们没有钱。”
冰溜子说:“要搞钱还不容易,我们去偷,去抢,然后走得远远的。”
我赞赏地看着冰溜子,感觉冰溜子就是比我聪明,人家都知道搞点钱,逃得远远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问:“能从哪里搞钱?他们的钱藏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从他们这里偷那些假东西,也卖不了钱。”
冰溜子说:“要搞钱,也不从这里搞,我听说县衙门里有一个好东西,你敢不敢搞?”
我问:“什么好东西?”
冰溜子说:“金印,那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要是把那东西弄到手了,我们两个一辈子都不愁吃喝了。”
我说:“要干就干,干完跑得远远的。”
冰溜子说:“你可谁也不能乱说,大眼、小眼和对眼他们都不能告诉,他们都是本地人。”
我说:“你也是外地人?你家在哪里?”
冰溜子说:“远着哩,在山东。我是逃荒过来的,一家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说:“我也是一个人。”
冰溜子说:“我们以后就是亲兄弟。”
我说:“亲兄弟。”
我知道县衙门的金印绝对值钱,但是又感到很恐惧,县衙门里有那么多人,还有枪,戒备森严,别说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很难出来,要是被抓住了,那绝对不是玩的,弄不好连命都丢了。
可是,冰溜子说:“越是灯底下,越是最黑的。这叫做灯下黑。平常人家有个值钱东西,天天记挂着,每晚起床都要看几遍,你想要偷,连个机会都没有。而金印是公家的,谁会在意金印在不在?谁会没事一夜起来几次看着它?再说,金印都几百年了,没出过事,谁能知道金印被我们盯上了?”
我觉得冰溜子说得很对。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的。
我问:“你咋知道县衙门有这么个金印?”
冰溜子说:“前年,你还没来宝兴县的时候,有一伙窃贼准备偷金印,结果出最后一道门的时候,被巡夜的发现了。巡夜的去追,他们丢下金印逃脱了。从那时候开始,关于金印的情况,就广泛传开了。这个金印,是清朝雍正皇帝御赐给宝兴县的。那一年,雍正皇帝途径宝兴县,突患重病,御医也没有办法。宝兴县令进献民间偏方,治好了雍正的病。雍正回到京城后,就御赐给宝兴县一块金印,上面有御赐两个大字,金印的下面是“宝兴县域”四个字。这几百年来,宝兴县发布重要公文,盖的都是这个金印的印章。民国代替了清朝,但是发布公文,还是用这个金印。”
我问:“你知道金印晚上收在哪里?”
冰溜子说:“县衙只有那几间房子,只要我进去了,一间一间搜,都能搜到的。”
我说:“可是你怎么进去,怎么搜?”
冰溜子说:“你太小看我了。我绰号冰溜子,绝不是浪得虚名。我说一件事情,你就知道我的手段。”
我问:“什么事情?”
冰溜子说:“我曾经和一个人打赌,说三天内能够偷走他老婆穿在身上的裤衩,那个人不相信,打赌一只羊。结果,三天后我拿着她老婆的裤衩子去找他,他输得心服口服,把一只羊牵给了我。”
我突然感觉这个整天低眉顺眼的冰溜子,可能是和菩提一样的神偷,我问:“你是怎么偷人家老婆的裤衩的?难道是从人家衣柜里偷的。”
冰溜子说:“不是的,是偷走了她身上穿着的裤衩,而且偷的时候,她男人还在身边。”
我想了想说:“肯定是他男人睡着了,这个女人也睡着了,嗯,估计是你给他们使上了蒙汗药。”
冰溜子不屑一顾地说:“使蒙汗药的算什么好汉?我就是当着他们两个的面,偷走了那个女人身上的裤衩。”
我感觉异常神奇,就催促他快点讲,他是怎么偷走一个女人身上穿着的裤衩的。
冰溜子说:“有一年在山东老家,我和一个刚结婚了的人打赌,说能够偷走他老婆穿在身上的裤衩,期限是三天。这个人说我吹牛,这三天内让他老婆天天穿着裤衩,看我怎么偷。我说我要是偷走了,他给我一只羊;我要是没偷走,给他一只羊。他答应了。”
我说:“是的啊,人家老婆每时每刻都穿着裤衩,我看你怎么偷?”
冰溜子说:“冰溜子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你往下听。头两天,这两口子一整夜都不睡觉,女人抓住自己的裤衩,男人也帮忙抓住女人的裤衩。而我在自己家中呼呼大睡,连他家的院墙都没有看一眼。到了第三天夜里,我才出动了。”
我听得哈哈大笑,忘记自己遭受了顺娃和楚润轩的拳打脚踢,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那对夫妻抓紧裤衩的滑稽场景。
冰溜子接着说:“前两天晚上,他们整夜没有入睡,第三天晚上,他们早早就睡着了,尽管睡着了,但是,那个女人还是穿着裤衩,双手抓着裤衩。我听着他们在房间里传出呼噜呼噜的打鼾声,想进到房间去,可是房门在里面关着,不但关着,而且门闩还用钉子插着,无论怎么样,门闩都无法拨开。我推推窗户,窗户也在里面关着,窗闩照样也插着,也就是说,这个房间我是无法进去了。”
我说:“进不了房间,你怎么偷裤衩?”
冰溜子说:“进不了房间,我照样能偷走裤衩。我蹲在窗台下听里面的动静,半夜时分,我听到那个男人起床了,他在床下窸窸窣窣摸尿盆,然后把尿盆放在被窝里撒尿,那时候是冬天,天气很冷,人们都是把尿盆放在被窝里撒尿的。男人撒完尿后,把尿盆放在床下,躺下一睡,发现褥子是湿的,他还以为他老婆尿床了,就推了他老婆一把说,你怎么尿床了。他老婆睡得正香,一摸褥子,果然是湿的,就以为自己尿床了,把裤衩脱下来,丢在地上,准备第二天去洗。你知道褥子为什么会湿吗?”
我想了想说:“肯定是男人尿偏了。”
冰溜子说:“男人天天晚上用这个尿盆,怎么会尿偏了,再想想。”
我摇摇头,表示想不出来。
冰溜子说:“我黄昏时分溜到他家门口的厕所,给尿盆底部钻了一个小窟窿,然后用泥巴糊住。尿盆都是用瓦罐制作的,拿个锥子钻几下就有了窟窿。这个男人一撒尿,尿就冲开了底部的泥巴,所以他家褥子就湿了。”
我哈哈大笑,想不到冰溜子还是个奇才。
冰溜子接着说:“他老婆把裤衩丢在了地上,裸体继续睡觉。他嫌褥子那头是湿的,换了一头,也继续睡觉。这两口子两天都没有睡觉了,此刻都困得不得了,把和我打赌的事情给忘记了。我把他们的纸窗户舔了一个小洞,把预先准备好的细竹竿伸进去,把他老婆的裤衩给钩出来了。”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真想不到,一个穿在女人身上的裤衩,就这样被偷走了。
冰溜子说:“偷走了女人的裤衩后,我就蹲在他家窗口下偷听。过了一会儿,男人睡醒了,就想和女人干那事,女人哼哼唧唧地撒娇。突然男人一声惊呼,坐了起来,他叫道,咋不见裤衩了。女人也醒来了,她说,裤衩湿了,我丢在了地上。突然他们看到窗户纸有一个洞,就一齐惊叫,男人埋怨说,我叫你穿好穿好,你偏要脱,这下倒好,把一头羊给脱跑了。”
我听得又笑起来,冰溜子也笑了起来,突然,我们看到顺娃从远处走来了,他说:“你们两个笑什么!都过来,跟我去一趟后李村,我就想看看这一路上有什么鬼在挡路。”
陪同我们去后李村的,还有一对老夫妻,我听见老头称老太太为老田,老太太称老头子为老李。两个老人都精神矍铄,鹤发童颜,老头以前是国立大学的教授,老太太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们都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老李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他和我们见面后,就谈起了洛阳和开封的历史,谈起了发生在开封的陈桥兵变和黄袍加身,谈起了发生在洛阳的三国之乱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我看着他唾沫乱飞,就想起了他在大学课堂上的情景。老田则显得温文尔雅,她总是侧耳倾听,很少说一句话,她虽然满脸皱纹,但是腰杆笔直,一看到她就能猜出她年轻时候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
我们走到东门口的时候,突然在墙角下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他见到走过来的每个人,都亮开衣襟,让人看一眼他揣在怀中的东西,然后又飞快地掩上衣襟,向四周张望。他看到我们过来了,也向我们展示了一下,悄声问:“要不要?”
他的怀中藏着一个盘子,盘子上精美的图案亮瞎了老李的眼睛,老李走前一步,拉着那个男子的衣襟说:“借一步说话。”
那个男子左右望望,看到再没有人留意,就径自走到了一条小巷口,从怀里取出那张盘子,递给了老李。我们跟在老李的后面。
老李接过那张盘子,就惊呼:“这是珐琅彩瓷。”
那名男子说:“我不知道什么彩瓷不彩瓷,我这是从老爷房里偷出来的,你想买就快点,时间长了老爷会发觉的。”
老李还没有说话,顺娃就说:“一个银元怎么样?”
那名男子不高兴了,他说:“一个银元?你这是打发要饭的。”
顺娃说:“反正你也没掏钱,偷人家的,给你一个银元就差不多了。”
那名男子愤愤不平地走了,边走边说:“我看你们就不是实心买主,不和你们说了。”
那名男子走后,老李惋惜地拍着大腿,他说:“多好的珐琅瓷器啊,多好的机会啊。”
我听不懂老李的话,就问:“什么叫珐琅瓷器?”
老李说:“珐琅画在清朝指的是西洋画,东方的中国是国画,重在写意;西方是西洋画,重在写实。1715年,意大利有个画家名叫郎世宁,当时以传教士的身份来到中国,受到康熙帝召见。他为康熙帝画像,深受赞赏,后来就留在宫中长达五十年,成为康熙、雍正、乾隆三个皇帝的御用画师。西洋画的内容重在人物、风景,而郎世宁用西洋画的笔法画中国画中的惯常题材花鸟、山水、走兽,开创出了一种新的画派。”
我说:“这个郎世宁是个聪明人。用中国画和西洋画生出了二转子。”
老李问:“什么是二转子?”
我说:“我们老家把回族人、维吾尔族人和汉族人生出的小孩都叫二转子,二转子都长得漂亮,还很聪明。”二转子在今天的叫法是混血儿。
老李说:“郎世宁的画确实是二转子。”
顺娃他们听见这样说,都一齐笑了。
老李接着说:“当时,康熙帝看到郎世宁的这种二转子画很漂亮,就在宫中成立了珐琅作,让郎世宁教这些中国画师作画。后来,康熙帝就有了一个想法,给他使用的瓷器上,也能印上这些珐琅画。珐琅作的画师们就和宫廷造办处的瓷器师沟通,在做好了瓷胎后,把珐琅画画上去,然后烧制,这就是珐琅瓷器的来历。”
我说:“皇帝真会折腾人,连用个盘子都要画上西洋画。”
老李说:“这就是皇帝啊。天下都是他的,让珐琅画师给他画几幅画算个什么!珐琅瓷器属于宫廷的工艺珍品,专供皇帝和妃子们使用。珐琅画师每画好一幅画,先要经过皇帝钦定,皇帝说这幅画可以画在瓷胎上,才能画;皇帝否定了,就不能画。所以,珐琅瓷器世间只有这一个,绝无重复的。而且,瓷胎还是从江西景德镇专窑烧制,专车运送,你想想这需要多少成本?珐琅画画在了瓷胎上后,在宫廷造办处烧制,出窑后运至皇宫。你想想,这一个珐琅瓷器该值多少钱?”
冰溜子说:“那可老贵老贵了。”
老李说:“所以,我见到那张珐琅瓷器盘子,说啥也要买下。”
在老李大谈珐琅瓷器的时候,顺娃一直在听着。老李说完后,顺娃说:“珐琅瓷器是宫廷的,那为什么我们这里会有?我们这里又不是京城。”
老李说:“到了乾隆年间,宫廷的珐琅瓷器渐渐增多,乾隆和以后的皇帝,就把部分珐琅瓷器赏赐给有功之臣,所以,珐琅瓷器就有了一部分进入了富贵之家,再然后,英法联军入侵,圆明园被焚烧,八国联军入侵,老佛爷落难西逃,清帝退位,清宫门户大开,谁都能够走进去拿东西,珐琅瓷器就这样流落了民间。所以,在民间能够找到当年宫廷专用的珐琅瓷器了。”
顺娃说:“你说的这些都对,但我就是觉得这个人是骗子。”
老李说:“你怎么知道他是骗子?”
顺娃说:“我们这里很多骗子专骗外地人,使用的借口都是‘偷老爷家中’的。”
我偷偷地笑了,我第一次骗那对省城来的夫妻时,也是这样的说辞。
老李像站在讲台上一样,挥舞着手臂说:“说不定他真是偷老爷家中的。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失去呢?”
顺娃说:“如果您执意来买,你就说十个银元,再多没有,看他怎么说。”
老李夫妻和我又来到了那条巷子尽头,顺娃和冰溜子躲在一边。那个男子看到老李去而复返,眼睛里有一星火花在闪烁,他快步走到了老李面前,说:“快点快点,我出来时间够长了,老爷会怀疑的。”
老李说:“十个银元。”
那名男子不高兴了:“啥?十个银元?你这是糟蹋我哩。”
老李说:“十个银元,再多没有。”
那名男子左右望望,说:“算了,给你,我要急着回去。”
老李用十个银元买了一个宫廷制作的珐琅瓷器,高兴得不得了,认为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他拿着那张盘子翻来覆去地看,向我们讲解着珐琅画的精妙之处。他兴致盎然,眉飞色舞,我们一句话也插不上。
路过一家客栈,老田突然发现什么异样,她喊道:“这边看,这边看。”
我们顺着老田的目光,看到客栈的柜台上放着一个和老李手中一模一样的珐琅瓷器,都是一样大小的盘子,盘子里都画着喜鹊登枝,都是黄底色、黑树枝、绿树叶、花喜鹊。老李看看柜台上的盘子,再看看自己手中的盘子,一下子傻眼了。
顺娃问客栈老板:“你这个盘子怎么卖?”
客栈老板说:“一块银元一对,下面还有一个。”
纵然老李学富五车,也斗不过江湖险恶。功夫再好,一砖拍倒。再厉害的拳师,也架不住一顿半截砖。老李的经历为文明斗不过野蛮提供了最好的注脚。
从县城到后李村,足有二十里,先是平原,后是山区,道路越走越狭窄,人烟越来越稀少,每当前面出现人影的时候,我就满怀信心地认为,那是给我们兜售假古董的人,可是,他们总是与我们擦肩而过,对我们连一眼也没有多望。奇怪啊,怎么会这样?
越接近后李村,顺娃的脸色越难看,他可能认为我以前都在欺骗他,故意把万字支走,破坏了他们的生意。
可是,我有口难辩。
奇怪啊,走出县城后,这一路上怎么就没有遇到兜售假古董的呢?
老李把假古董叫赝品,他说赝品是这类假古董的专业名字。
老李很快就从买了赝品的阴霾中走出,他谈性很浓,给我们讲起了赝品的历史。
他说中华民族是一个聪明的民族,但有人把聪明用在了歪门邪道上,中国人制造赝品的历史和文物出现的历史一样长,自从有了文物,自从文物能够卖钱,就出现了赝品。在这个民族的成长史中,阴谋诡计充斥在了每一个朝代每一个行业的血液中。老李将西方民族称为狼性民族,将中华民族称为驴性民族,狼坚韧而无畏,驴子胆小怕事,苟且偷安,而且喜欢窝里斗,一个槽头上拴不下两头好叫驴,驴子在一起总是争斗不休,而遇到狼侵袭,就吓得各自逃命。
老李说,中国人制造赝品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韩非子》记载,齐国攻打鲁国,鲁国求和,齐国要求鲁国进献一只商鼎,才可罢战。鲁国就制造了一个赝品,进献给齐国,而将真正的商鼎藏了起来。这是典籍中关于赝品最早的记载。到了战国时期,因为谁都知道古玩有收藏价值,所以古玩就走上了市场,进行买卖。对于中国人来说,有买卖就会有杀戮,有买卖就会有假货,于是,在战国时期,赝品在民间大量制造。这时候的赝品都是青铜器。
到了唐朝,字画赝品开始有了市场,发轫者是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让冯承素等人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发给大臣,字画赝品开始大量出现。这种赝品制作一直流传到了今天。字画赝品的制作法有四种:照摹、临拟、仿制、造代。照摹是把宣纸压在古画上面,一笔一画地勾勒出来;临拟是照着古画画出来;仿制是按照原作者的风格,另行画出一幅;造代是胡乱画一幅,落款处写上名家的名字。
老李说,历朝历代,赝品不断技术革新,手段也越来越高超。到了现在,赝品完全以假乱真,真假难辨,市场上的赝品比真品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如今要找真品,只能去那些偏远的乡村了。
我和冰溜子交换一下眼神,都忍不住笑了。这个老李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都是些理论知识,一到实践中就会晕头转向。刚才,他不是就在县城里被一个人拿着假珐琅瓷器骗了吗?
后李村非常偏远,处于森林之中,老李可能就是觉得后李村会有真正的古玩,才要求我们带着过去。
我们到达后李村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这个村庄确实非常古老,只有一条小路与外界相接,村庄里随便一棵树,都比我的年龄长,很多古树树身都空了,树根露了出来。村中的青石板道路磨得精光,而墙角和井台边却长满了青苔。院墙上,房屋上都长满了萋萋的荒草,砖墙和瓦片因为年代久远,都变成了暗青色。
村庄里只有几户人家,每户人家都只有老人,一打听,说是年轻人嫌这里交通不便,连个媳妇都找不下,搬到了七八里外的山脚下。
后李村像一只虱子,藏在大山的夹缝里,村前村后都是茂密的森林,这里与世隔绝,村中的老人还穿着清朝的服饰。我一来到这里,就像走上了戏台子一样。
那个我多次在字画店见到的神秘老头就在这里。他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袖着双手,垂着眼皮,像一尊古佛。而他的服饰,和我在县城字画店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顺娃把老李夫妇带到了神秘老头家中,我看到他家墙壁上贴着一张画,纸张陈旧,颜色发黄,而且还撕破了一个角。老李也看到了这幅画,他趴上去,像一只苍蝇趴在了刚刚端上来的饭菜上一样。他把这幅画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眼睛瞪成了鸡蛋,他说:“韩干的作品,韩干的作品。”
我嘴巴一咧,差点笑出声来,顺娃用严厉的眼光瞪着我,我不敢笑了。
老李问神秘老头:“这幅画怎么卖?我要了。”
神秘老头说:“你要可以,我那幅画是为了挡住后面的墙壁,墙壁上掉了一片墙皮。你想要就拿走,但你得给我拿个挡墙皮的东西。”
老李听到老头这样说,看了一眼老伴老田。老田的眼睛也睁大了,老李相信今天绝对占了一个大便宜,他遇到的是一个一字不识的农村傻老头,守着金山讨饭吃。
老李就要从墙上揭取这幅画的时候,顺娃不答应了,顺娃说那幅画是他先看到的,老李也是他引来的,所以那幅画应该给他。
老李脸露窘色,可能大学教授的他很少遭此抢白和尴尬。他似乎在喃喃自语:“你知道韩干吗?”
顺娃说:“我不知道韩干,但我知道这幅画很值钱。今天早晨,我在饭馆吃饭,和朋友谈起了后李村,我们说后李村偏远闭塞,但有很多大户人家,屋里的宝贝可不少。你就来到我的饭桌旁,请求我带你来后李村。我不认识路,请了这两个少年一同前往。如果不是我,你没有听过后李村;如果不是这两个少年,你也来不到后李村,这幅画很值钱,我知道你到了省城,一转手就卖一大笔钱。你不能一个人独吞,你要给我们每个人都分点。”
老李的脖子都红了,他可能感到在韩干的绝世艺术品前谈钱,有辱斯文,他没有底气地说:“这不是钱……钱的事情。”
神秘老头站在门外的阳光下,他好像耳聋眼花,一直不知道屋子里为什么吵架,他看到老李被顺娃逼到墙角,就走进来说:“和为贵,和为贵,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老李说:“为了你这张画。”
神秘老头说:“为了一张破纸,就要吵架,不值得。给你们拿走吧。”
神秘老头的高风亮节让老李很感动,老李说:“你说的很对。”
神秘老头又走出去了,能够晒一会儿太阳比古画的吸引力,对他来说更大。
顺娃看着老李说:“你来后李村收古董,我也来后李村收古董,既然我们都看上了,二一添作五,你看怎么样。”
老李说:“那自然好,出手了以后,我给你一半钱。”
顺娃说:“城市里你人熟悉,我谁都不认识,你卖了一百说五十,我找谁打听去。干脆这样,你在这个村子里看上什么,就要分我们三十块银元,我们每人十块。”
老李做好了顺娃狮子大张口的准备,却没有想到他每张字画只要三十块银元,老李赶紧答应了。
我和冰溜子跟着他们走进了后李村每户人家,几乎在每户人家都找到了古字画,有的是王羲之的,有的是颜真卿的,有的是韩干的,有的是八大山人的,大学教授的老李欣喜若狂,大户人家小姐的老田也喜形于色,他们以为自己发现了中国文化艺术的宝藏。
他们不知道自己走进了顺娃他们构筑依旧的陷阱里。后李村的每家每户,都是做旧业的据点。做旧的人,把大量冒充名人的字画,和大量冒充宋代的新制瓷器,放在后李村,因为后李村偏远闭塞,收购文物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村庄里会有古董,所以,他们来到这里丝毫也不会怀疑,他们看到每一个盐罐,每一个腌菜坛子,看到这些瓷器上的“天启年制”或“万历年制”,就毫不怀疑;他们看到那些发黄皱边的又破又烂的字画,就认为年代久远,看到这些字画落款处的古代画家的名字,也毫不起疑。他们自己掉进了陷阱里,还满脸都是幸福的微笑。
这就是江湖。
江湖是一本大书,这本书籍是在学校里看不到的。江湖知识丰富,这些知识也是在课堂里学不到的。你在学校里,学习几年就毕业了,就取得了文凭;但是你在江湖,可能学一辈子也不能毕业,江湖上没有文凭,江湖上只有经验和教训。
江湖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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