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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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落在身上的抚摸,

    都是众神的考验。

    -01-

    张子屏从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平坦到没有悬念的乳房,瘦小到刻薄的臀部,上面印着一张苍白而模糊的面孔,像随便盖了个章就把她收讫了。

    这样一张面孔可以长在任何人身上。

    在空荡荡的浴室里,这身体看起来有一种邪恶的浩荡和招摇,好像这身体里可以一无所有,也可以瞬间便长出层出不穷的身体。

    身体的森林,是她这么多年里反反复复做的一个梦。从十岁那年一场车祸之后就开始了。那场车祸中她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身体,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突然从她眼前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这具身体不过是个临时的地窖,在这地窖里一定还深埋着父亲和母亲的身体。在一个适宜的节气里,他们的身体就会像种子一样破土而出,会重新长出来,长成两个站在她面前的孩子,好像她却忽然变成了他们的母亲。她渴望那个新生的父亲和母亲有一天能够穿着健全的肢体忽然归来,就像战场上披着崭新铠甲的勇士。

    可是,它们始终没有长出来。它们好像已经随着多年前的那个雪天一起消失了。

    雪白的水蒸气没过她的双脚又淹没了她的全身,她获得了一种潜在水底的自由,她抚摸着自己丑陋的身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当她的手摸到自己身体的时候,仍然会想起姑父那双落在自己身上的手。她便会有一种摸到断肢切面的疼痛,会感到手与身体之间有一种赤裸裸的古老到骨髓里的打斗。她把厚厚的泡沫涂抹在身上,试图让自己消失,就像她的父亲母亲一样。

    洗完澡看看时间,和李觉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赤身裸体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尽管她至今在人前还是会拘谨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光着身体走来走去。这是认识李觉之后才开始有的习惯。有时候她从周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便觉得她正和她的身体各自独立着,静默着,遥遥相望。她的身体并不去管她在想什么,它有着它自己的意愿和乡愁。

    李觉应该马上到了,她开始穿衣服,然后慢慢地走到了镜子前梳理头发。头顶是一盏昏黄的枝形老吊灯,把她的影子榨出又摁在了地上。每当她看到自己落在地上一摇一摆的影子,便觉得自己像条狗。准确地说是她这具肉身像条狗,正一路小跑着追逐她走在前面的灵魂。

    时间到了,李觉却还没有来。她发现她居然没有惊奇也没有愤怒,也就是说,她已经强迫自己接受了他的迟到。她倚在窗口看着窗外的那条路。这是幢老式的房子,客厅逼仄幽暗,摆着几件房东留下的古老家具,宛如海底一艘腐朽的沉船。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劣质的油画,色彩晦暗诡异,不时有一点雪白或血红从整幅画里跳出来,匕首一般掷向人们的眼睛。这是她心血来潮在二手市场上淘到的。这幅画似乎把房间里的空间切割开了,切割出了一种奇怪的纵深感,好像把一层又一层的空间套在了一起,横七竖八的空间,有梦里的有梦外的。而她正走失在这空间的最深处。

    她时而走进那层落满大雪的空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一辆客车在转弯处翻下山谷,这客车里坐的就有她的父亲和母亲。时而又走进姑妈家,走进那道红色的门帘里面。父母去世后,她就被姑妈接走了,上大学之前她一直寄宿在姑妈家里,她永远忘不了问姑妈要钱时的感觉。学校又要交什么钱的时候,她提前三天就得在自己心里酝酿那句要钱的话,如果姑父也在家,那句话她就得酝酿六天或七天。直到那句话在她心里已经被捂熟了,长出了手脚,长得越来越庞大,再也藏不住,都能自己从她身体里走出来了。当她终于狠下心把这句话从自己身体上血淋淋地割下来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姑妈经常会假装没听到,继续忙她手里的活。她只好像棵树一样继续戳在那里,为了缓解紧张,她恨不得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能一齐消失。她使劲往下咽唾沫,都能听见自己身体里像只空桶一样发出巨大的回声。她狠狠心,把那句话再提高声音说一遍,说的时候就像亲眼看着自己举起刀子,硬生生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再捅一刀。如若对方不答应,也只有再往下捅。杂技表演似的。以至于她都觉得自己越来越专业了,而每次要到手的一点钱都散发着可怖的血腥味。

    然而,她最恐惧的还是姑父的在场。姑父是个货车司机,有时候几天几夜在外跑车,有时候又几天几夜在家休息。有时候她正在卫生间里,听见姑父在客厅里说话,她忽然便浑身僵硬,所有的神经都拴在一起,系在了耳朵上。她坐在马桶上一动不敢动,捕捉着客厅里的任何一点声响。好像自己正在一个犯罪现场,而最大的证据便是她自己。最糟糕的是,她知道,无论怎样挣扎,她都无法消除自己这个证据。

    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姑妈家,她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形状正被灌注在无边无际的孤独里,就像一个琥珀,一旦取出来,人们也许就会看到一个少女形状的琥珀,丑陋,残忍。然而,那无依无靠的感觉还在往深处游走,它们又灌进了她的血管和肌肉,它们告诉她,她是随时会被抛弃的,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不顾一切地渴望着,渴望着她能抓住一双手,这双手是没有面孔的,它是独立的,单单就是一双手,犹如怪物一般。

    所以当那天姑父挑开红色的帘子进来,把手伸进她衣服里的时候,她先是惊恐,但很快便安静下来。倒是姑父被她的镇定吓了一跳。再往后,她发现自己都不仅仅是安静了,甚而至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那双想象中的手终究是落下来了,它们在她两腿之间抚摸着,这抚摸忽然给了她一种邪恶的力量,起码,再要钱的时候,她分明理直气壮了一点。就为了这一点理直气壮,她甚至希望那双手能多伸进她的内裤里几次。那种抚摸粗暴而血腥,像一种奇怪的刑具。然而,她还是不时地盼望着,能到这刑具里坐一会儿。因为这上刑的疼痛饲育了她要钱时的那点理直气壮,也因了这饲育,那点理直气壮枝叶间总散发着血腥味,如同一种血蛊。

    后来,好容易考上了成都一所三流大学的中文系,她便匆忙从姑妈家逃到了成都,一年到头都不敢主动给姑妈打一个电话。过年的时候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守在宿舍里。整座宿舍楼里就住着她一个人,一时竟奢侈得像个土皇帝。除夕之夜她打开收音机,反反复复一刻不停地放一段相声,即使已经听了一千次了,在听第一千零一次的时候,她还是会装着刚听到的样子,一个人在宿舍里放声大笑。最后她歪在床上笑着笑着睡着了,相声却还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

    后来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她开始给他打电话,每天晚上打一个,有时候会聊很久,有时候只说两三句话。就这样,一年过去了。那男人的声音每晚从电话里爬出来,像植物的根须一样落在了宿舍的地上床上椅子上,然后在空气里长出了大大小小的男人,而每一个男人都没有面孔。两年过去了,姑父的那张脸已经在她的记忆里风化坍塌,而她周围空气里的这些没有面孔的男人却越发长得密密麻麻,愈发坚不可摧。就连姑父把生殖器塞进她手里的那种黏湿的感觉也渐渐地固化成一种坚硬的标本了,如沙子一般已经硌到她的肉里去了。她抚摸到这粒沙子的时候也会冷笑,仍然会想起姑父那只丑陋的黏软的蜗牛爬在她手上时的邪恶感和痛快感。她就会再一次觉得自己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羞耻过后会有比羞耻更坚硬更巨大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哗哗向下砸去,一直砸到她的脚底,在那里替她垒砌起一个钢铁一样的莲花底座。

    她看着宿舍那部电话,有时候会觉得这陌生男人其实就住在这电话里,或者说,这电话本身就是那男人,也可以说,那男人就是一部电话。总之,她不需要他有一张脸,她真的不需要,她唯一需要的就是他的存在。她开始觉得,她正与一部电话渐渐长出了一种新的血肉联系,这是一种比人与人之间更为复杂的结合。

    两句话之后电话里的男人便说想她了。这句话她听了成千上百次了,不,成千上百次都不止了,当这句话被再次说出来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它周身已经磨起了厚厚的茧子,如同裹着盔甲钻出了话筒,钻进了她的耳朵。可是,她守在电话外面等着的不就是这句话吗?真的等到了,却又觉得字字面目可憎,愈发觉得自己真是无聊。

    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会准时打过去,索取他的声音,索取他的一句话。她要像证明一个公式一样向自己再一次证明,这世界上毕竟还是有人想念她的。有时候她自己都感到和这电话之间被捆绑得太紧了,便也试图反抗,却被一种弹力更深地捆绑起来。渐渐的这电话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它成了一只长在她身上的牢不可破的器官。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这四年里她只回过姑妈家一次,却感觉自己一直寄居在这个陌生男人身上,不,准确地说,是寄居在他的声音里。这声音已经渐渐钙化成了一层螺壳,她甚至都可以清晰地摸到它的纹理。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的人可以靠着一封信活着,有的人可以靠着一张照片活着,还有的人可以靠着一个声音活着。似乎这世间每一缕细若游丝的东西后面都可能悬着一种活着。

    大学毕业前夕,电话里的男人忽然说要来成都出差,他想见见她。一个男人本来只有声音,现在却忽然要长出脸长出四肢要长出全身来了,这种肢体上突兀的破土而出让她惊慌了好几天。她想起了父母和他们消失的肢体。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定是对他们消失的弥补。她不敢从镜子里细看自己,觉得自己如同一张被长期封存在古籍中的书签,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存在,现在却突然要被翻出来被晾出去展览了。她手忙脚乱地给自己买新衣做头发,力图不让自己囚禁在一册发黄的古籍里。

    终于到了约好的时间,在约好的餐厅,靠窗第三张桌子后面果然坐着一个男人。她穿着一条臃肿而崭新的长裙战战兢兢地走到男人面前的时候,忽然发现男人正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她慌忙低下头,她根本不想看到他这张脸,是的,她根本不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或者说,无论他长什么样都不过是一件容器,只要这容器里装着的还是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就足够了。待她坐下之后,男人还是礼貌地把菜单递给她请她点菜。声音忽然从电话里跳出来跳到她面前,有一种被剥掉衣服的赤裸和狰狞。她浑身一抖,假装专心看菜单,却半天没有翻一页。

    这时候,对面的男人说自己要先去一下卫生间。她坐在那里,穿着蹩脚的长裙,久久翻着那本菜单,不知道该点哪个菜,点贵了不合适,点太便宜了又怕被他小瞧。当她把菜单从头到尾翻到第十遍的时候,男人还没有从卫生间出来。她眼睛看着菜单,心里某个地方却咔擦一声,类似于骨头断裂的声音。看完第十一遍,她挺起胸,屏息微笑着对站立一旁的服务生说,这个菜,还有这个菜。服务生讳莫如深地微笑着,眼睛时不时向她对面的那个空座位瞟一眼。好像那里还坐着一个人。她的手哗哗抖着,指着第三个菜,喏,还有这个菜。

    她胃口极好地独自把三盘菜都吃光,然后豪迈地结账,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累赘的长裙走出了餐厅。走出餐厅之后,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挺着背继续往前走,好像披挂了一身的盔甲,想停都停不下来。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忽然她被地上的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站稳之后她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看了几秒钟,忽然便站在那里开始嚎啕大哭。

    从那之后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就消失了。她被从那声音里连根拔起。

    她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李觉是一个九月的下午。那已经是她大学毕业的第五年,在一家街道图书馆做管理员。那个下午,她注意到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整个下午都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他在自己面前垛了厚厚一摞杂志,有财经类的,美容类的,服饰类的。下午的阳光迟钝地从花花绿绿的杂志上爬过,使那摞杂志看起来像座古旧的城堞。她注意到那个躲在城堞后面的男人会不时地做一个小动作,他会不时低头偷偷看着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夹克,一件半旧的夹克,然后用手指一粒粒地掸掉上面的灰尘——好像这衣服上满是灰尘。

    每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整理图书的时候,他就赶紧抓起一本杂志,埋头往里看,有时候杂志是倒拿的他也没发现,只管一行一行地仔细辨认。好像课堂上一个开小差的坏学生被老师发现之后的心虚。她想,这个男人可能无处可去,还有,他怕被人从这里赶出去。于是她再走动的时候便尽量离他所在的那个半径范围远一点,就是这样,她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神经时时还在防御她,似乎她一走动便扯得他浑身上下的神经哗哗作响,倒像是挂了一屋子的铃铛。

    第二天第三天的下午他又准时出现在了阅览室,照旧在自己面前先垛好杂志的城堞,自己则躲在后面。第三天,直到图书馆要关门了他还没有走。阅览室里就剩下了她和他,她坐在那里翻着一本小说,翻书的声音反刍出了一种更坚硬更牢固的寂静,张子屏顺着这寂静的纹路一直往里走,忽然她像触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那是一种接近于睡眠的寂静。她忽然便有些害怕,她合上书站了起来,对那男人说,对不起,时间到了。

    男人像得了命令,连忙放下杂志,然后慢慢蹭到她面前看了她一眼,她看不出他的职业,他眼睛里住着一池柔腻发光的生物,身上却浮着一层凋零的气息。她有些奇怪的紧张,便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时间到了。他看出了她的紧张,于是眼睛里的生物愈加活跃了,它们在他眼睛里很欣赏地观察着她的紧张。然后他走到她跟前装着很随意地翻了翻她刚看的那本书,你看的是什么书?她说,一本外国小说。他说,哦,小说,你都喜欢看什么样的小说?她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她快速说,只要是小说我都看,不忙的时候我就把图书馆里的小说一本一本拿来看。他不放过她,小说好看吗?她看着别处,其实小说就是我们没法过的生活。我看你看的是杂志,读杂志也好,读杂志让人轻松,不伤脑子。你可以每天都来。她以主人的姿态擅自做主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有些感激又加倍落魄地看着她,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小说,仿佛这小说是她身上长出的一块殖民地。他无权进入。然后他忽然又对她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能请你吃个晚饭吗?他很恳切地看着她,生怕她会拒绝。她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随他一起走出图书馆,走到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可是小饭店要打烊了,他们只好多走几步,走到前面的一家小咖啡馆。刚把自己陷进松软的沙发,他就高声点了两杯卡布奇诺,两份三明治,他的表情让她觉得他对这里已经熟悉到了厌倦的地步,好像这咖啡馆根本就是开在他家厨房里的。咖啡没来之前,他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衣领,说,你这里有粒头皮屑。她立刻紧张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寻找哪里还有灰尘和头皮屑。她想起了他在图书馆里掸身上灰尘的情景,忽然就觉得这是一个被绑架了的男人,他被一种古怪的方式绑架了。

    咖啡上来了,他喝了一口便像判刑一样对她说,这咖啡太不地道了,什么时候我给你煮一杯真正的咖啡吧。劣质的彩色灯光下,一圈咖啡里的泡沫正在他嘴唇上明灭可见,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正变得越来越抽象,而他的目光与这手中的咖啡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正像银器一样变得愈发明亮起来。

    这点明亮邪气地照着她,让她有些害怕,还有些比害怕更诡秘的喜悦。

    -02-

    他说他有一手极好的厨艺,能煮出地道的手磨咖啡。他说他有洁癖,衬衣最多只能穿一天就得换。他的眼睛里越来越明亮,简直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池塘,而这池塘里正栖息着无数生物,简直算得上壮观了。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只是低下头,假装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她不时对着杯子微笑,表示她是多么地想象不出那咖啡的美味。

    而他显然已经上瘾了,又进一步拿出自己的传奇来款待她。他开始说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李觉。曾经营着一家自己的房地产公司,生意一度做得风生水起。只是后来公司破产,他又被人陷害,之后女友也离开了他。她两只手机械地把玩着那只陶瓷的咖啡杯,垂下眼睛更不忍再看他眼睛里的那片池塘。李觉?她怎么就觉得这名字是小说里的。想到这里,她又对着那陶瓷杯微笑了。

    她不合时宜的微笑显然刺痛了他,他怔了怔,停顿了几分钟,忽然用低下去的神秘语气对她说,我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做生意,叫我过来帮他忙,这两天他还没有把我安顿好,很快我就有事做了,不过……在来这座城市之前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说了两个字,逃亡。公司破产后我被人追债,逃亡了整整两年。她玩杯子的手停住了,整个人向后靠了靠。刚从逃亡里出来的人,这是一种崭新的人类,她从未见过这种人类在她身边出现,所以她有些怀疑他的真实性。他看着她的眼睛,努力想在里面搜寻到些信息,然后,他似乎有了些微微的得意,眼睛里的那片池塘再次躁动起来。他说,我就是被人害了,被我最近的人陷害了,公司破产又被人追债,就这样,我逃亡了整整两年。他坐在那里,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故事。好像这个故事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面对他忽然摇身变成的崭新人类,她有些口干舌燥,举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然后对他讪笑着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逃亡过的人。她竟然想诱导他讲出更可怕的经历,她忽然就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崭新的戾气和残忍,好像她从他暴露的伤口里钻进去,循着这血腥味一直钻进去便可以得到一种意外的安慰。是的,有时候她会觉得,对她这样一个孤独的人来说,所有的悲伤和灾难都是安慰,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与图书馆里的那些小说不过是一母同胞。而她自己的这个小世界正是从这灾难与悲伤还有小说中招募出来的。没有它们和它们的血腥就没有她。她是它们的狱警。

    他眼睛里的池塘忽然黯淡了一些,他用两只手搂住那只杯子,好像生怕它跑了。他说,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就那么一天一天地熬,每一天和每一天都一模一样,你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时间,分不清这是昨天还是明天。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隐姓埋名,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吃过各种各样的苦。有时候连喝的水都找不到,有时候就睡火车站。可是,我就这么过了两年。

    他不看她,略带悲壮地盯着她头顶的一个地方。似乎那两年的生活正像一艘庞大的宇宙飞船一样停泊在那里,而他是刚刚从上面下来的英雄。她正想着应该对他说点什么致敬,他却把话题转开了,他说,不过我在这个城市里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的朋友会帮我安排好的,我会东山再起的。他信心满满,眼睛里的池塘蛙声一片。他的信心让她觉得他简直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他的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他咽下最后一口咖啡,然后对她说,哪天我给你做一顿饭菜吧,你就知道我的手艺了。他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近于悲怆。似乎今晚不把压箱底的宝物拿出来让她看看他就无法甘心成眠。

    两个人走出咖啡馆慢慢走在路上。夜已经深了,因为刚刚喝下一杯咖啡的缘故,两个人都觉得精神抖擞,像夜明珠似的涟涟吐出光泽。他起了毛边的袖子蹭到了她的手,忽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悲伤,她便对他说,到我家坐会儿吧,就在附近。

    他和她一起回了家。她在图书馆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旧房子,房租占了她半个月的工资。他在她的客厅里看了一圈,皱起眉头说,我以前住的房子有两百多平方米。她不敢看他,低下头假装收拾沙发,嘴角却残忍地微笑着。他感觉到她的残忍了,又忙乱而无力地替自己申辩,公司破产后房子也拿出去抵债了,不过我迟早会再有房子的。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他,似乎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手里只好把收拾完的沙发再收拾一遍。虽然努力不去看他,但他此时的表情却正在她的大脑里空空地行走,试图寻找一个能坐下的地方。忽然他看到她的厨房了,立刻兴奋地对她说,晚上你没吃饱吧,你一定没吃饱,我再给你做点吃的吧。他像个刚学会一样本事的顽童,今晚一定要把这本事表演给自己的母亲看。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宽容地笑,说,冰箱里还有点菜,你看能做个什么。他也看着她笑,忙不迭地。虽没有喝酒,两个人却都有些微微的醉意,似乎喝咖啡也能醉,都觉得自己笑得不能自持。笑完了还想笑。一屋子瘦骨嶙峋的老家具也看着他们笑。最后他端上来一碗鱼丸粉丝汤,她喝汤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紧张地等着她喝完。

    喝完汤之后,她像个母亲一样对他赞美,确实好喝。他眼睛里又灿烂了一下,便和她一起坐在了沙发上。他说你知道做这个汤最关键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在清水里得先煮上姜丝。说完得意地看着她。她只管微笑,像是真的喝醉了。

    他感觉到了,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一直是一个人住吗?她给他讲自己毕业后怎么四处找工作,又是怎么租房子一个人住了下来。把大学之前的时间全部拦腰切掉了。她说白天去没有声音的阅览室,晚上回到这没有声音的房子里,在哪儿都没有声音,所以她发现自己经常会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两个人停顿了几秒钟,他伸出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抱了抱,表示对她的同情。她避开了。他只好说,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他走到门口了她才在他身后忽然说,太晚了,要不你就住下吧……你就睡沙发吧。他回过头看着她,好。语气里带着一点惊喜和慈悲,还带着一点细若游丝的血腥气。

    她回到卧室轻轻掩上了房门,然后在黑暗中躺在了床上。客厅里没有一点声音,不知道那男人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他在黑暗的那头沉没下去了,而她却在黑暗中的这头哗哗浮了出来。黑暗中她都能看到自己浮出来的身体,那扁平的乳房,瘦削的臀部,还有,还有姑父留在她身上的结石一样的抚摸。只要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去就能摸到这些长在她身体上的抚摸。这么多年里,它们不仅没有坍塌销陨,反而在她身体上凿出一个洞来,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经常想跳进去,想在里面坠落一直坠落。她觉得这是她该得的。

    她伸出手去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还有身体上的那个黑洞。

    就在这时,房门吱嘎响了一声,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面前。他终究还是从黑暗中把自己打捞出来了。

    他开始抚摸她的身体,这使得多年前留在她身体上的那些抚摸在一瞬间忽然全部复活了。她感到惊恐而羞耻,她想把他推开,但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上又出现了更多饥饿而邪恶的小黑洞,她得把它们填满。她的身体变成了一种几何形状的叠加,似乎只有新的抚摸才能填满她那个最原始的黑洞。

    甚至她觉得他插进去的也并不是她的身体,他插进去的只是她身体上的那个黑洞。他只是把她身上那个已经钙化的疮口抚摸了一遍又羞辱了一遍,这让她觉得疼痛却又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就像多年前那只罩在她上空的手,她一直等着它落下来落到她身上,直到有一天它真的落下来了她才结束了那种遥遥无期的恐惧。

    她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把这个男人留下过夜,这分明就是她的预谋。她需要和一个男人,或者说是和这个世界发生某种关系。她太需要了。就像多年前那样,和姑父那样。她害怕被再次遗弃。这是一种类似于强迫症的东西,她需要和这个世界强迫性地发生点什么,比如性交。似乎这是最安全的方式了。

    第二天这个男人没有来图书馆。他坐过的那个位子一下午都明晃晃地空着,只有阳光在那里爬来爬去。她脸朝着手中的那本书看着,所有的嗅觉和听觉却全部围绕着那个空座位的半径活动着,桌椅之间只要发出任何一点动静,她便像只警犬一样迅速抬头看去。但那个座位一直空着,牢牢空着,以至于她觉得落在座位上空的那团空气都变得酸硬起来。下午图书馆要开会,在走廊里碰到副馆长,副馆长照例拍拍她的肩膀,小张啊,去上海学习的事我一直想着让你去呢,有空来我办公室一趟。她面目模糊地对他微笑,然后迟钝地走开。事实上,整个下午她都是这样,面目糊滞地跟人说话,开会。

    终于熬到下班了,她收拾阅览室的桌椅,走到那个空座位旁边的时候,她没有动它,好像这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提着手提袋出了图书馆的门,月光从梧桐树的枝桠间筛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看到自己那个被月光榨出的影子正曲折地蜿蜒在台阶上,她下台阶,它也跟着下台阶,它模糊而敏捷地走在她的前面,像一只住在她身体里的被驯化的兽。她不知道它在找什么,只见它焦灼地往前嗅闻,她简直是被它拖着在往前走了。忽然,它停住了,她也在它身后停住了。前面地上还落着另外一个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的背后站着一个男人。是李觉。

    她像是发现了地球上一种最新的物种一样呆呆看着他,她这才发现,她其实连这个男人的脸都没有记住。不过她从来就不需要男人的脸,以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他们对她来说都叫男人。他居然是长这个样子的,他的名字,哦,他说他叫李觉。他真叫李觉吗?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可以随便叫任何一个名字。他的名字和他的脸都是隐形的。他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说,我在这等你有一会儿了,还以为你住到里面不出来了,看这条鱼多大,我今晚给你做鱼吃好不好。她眼睛湿润,却看着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说,我今天一天都在想,今晚可到哪里找饭吃呢。

    他做的鱼果然很鲜美,以至于让她怀疑他曾经最可能的职业是厨师,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吃完晚饭他没有走,留下来过夜。晚上起风了,一扇没关好的玻璃窗正吱嘎作响,月光透过窗户落进了房间,它让白天的房间变得空旷模糊,让一张黑白的底片开始汩汩流血。他从她身上翻了下去,没有再抱她,两个人彼此平行着躺了许久,她听着窗户的吱嘎声,说,起风了。他说,嗯。她忽然说,你喜欢和我做爱吗?他的脸和身体都隐遁下去了,声音独自浮了上来,他说,还好。

    还好?她无声地冷笑,然后是一段荒芜的静默。

    他又开口了,声音不高,有些迟疑,他说,你要是……能放开一点就好了……你有点拘谨。

    他在委婉地表示对她在床上不满意。她沉默着躺了几分钟,忽然起身,啪地一声打开了台灯,然后又打开了顶灯,壁灯,她一口气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灯光像坚硬的金属一样顷刻就砌满了整间卧室,向房间里的两具肉身轰隆隆砸下来。她赤身裸体地站在灯光的箭簇里看着他说,我要去卫生间。然后,她挑衅地把背影连同那个瘦削的臀部留给他,转身进了卫生间。

    躲进卫生间之后,刚才的那点挑衅还像木柴一样在她身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以至于她在镜子前站了许久还觉得周身炙热,还觉得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燃烧着。就是整套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她不愿看到自己赤裸的身体,仿佛那是一处关于羞耻的陷阱。而现在,借着那点燃烧之后的余光,她忽然发现,她已经把身体上的那个封口拔掉,她已经把关在身体里的那点羞耻放出来了。是啊,她本来就是个罪人,她终于承认了,她就是她自己的罪人。那年她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当姑父的那双手在她乳房和两腿间抚摸的时候,她不是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吗,她觉得那抚摸是她早晚该得的,她吃他们的饭花他们的钱,那是她该得的。她甚至配合默契,从来没有对姑妈说过一个字,那时候她就像个真正的淫妇,好像在与姑父通奸。后来在他不肯抚摸她的时候她反倒开始恐惧了,这让她觉得她与他们之间唯一的一点联系也要失去了。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患上了某种强迫症。

    现在,这个还睡在她床上的男人对她表示不满意?嫌她不够漂亮?嫌她床上表现太生涩?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瘦小的乳房,扁平的男孩子一样的身体,是的,他对她不满意。连这样一个隐匿了名字隐匿了年龄隐匿了过去隐匿了职业面目模糊的男人居然也对她表示不满意?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她和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联系在一起过,无论她丑陋执拗的肉身怎样试图去拥抱这个世界,她那住在肉身里的灵魂始终是游离的,是与她的肉身隔岸观火的。就像是,这肉身不过是她很久以前的一个敌人,她情愿看着它在这个世界上经过桦树林,经过地平线,经过每一寸土地,消失复消失,直到最后,它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像父亲母亲一样,消失。

    而现在,她已经拔掉了肉身上的封印,羞耻从里面钻了出来,在她面前冉冉长成了一个巨人。

    她返回卧室,灯光依旧坚固雪白,如漫天大雪,她赤裸着站在那里忽然对他一笑。她身上忽然起了某种挑逗性的变化,整个人似乎忽然浸透了类似于色情的东西,像潜水者在刚出水的一瞬间,浑身披着一层完好的水帘,水银一般闪闪发光。他有些被她吓住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爬上床,就着灯光主动要求再做一次,灯光轰隆隆地从他们身上碾过,床上的两个人都有些无处逃生的感觉。这次她主动要求在上面,她的动作仍然是笨拙的,但她的表情多少让他觉得有些害怕。她的表情好像刚刚在火里或什么化学液体里淬过,有一种纯净而摇摇欲坠的狂热。她扁平的身体里似乎还栖息着更多种类的生物,而这些生物显然不是在享受性爱,它们更像是在集体参加一场祭祀,而她这具赤裸的肉身本身就是祭品。

    她骑在他身上,甚至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可是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此刻就是她的法官。或者说,此刻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是她的法官。只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感到羞耻了,可是现在,她需要一种比羞耻更强的毒性。她想问他,我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很淫荡?是不是?

    可是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在灯光里亮如星辰。她的眼泪让他扫兴,好像做爱成了苦役。但他还是对她说,你真棒,你太棒了。

    听起来就像法庭上一种崭新的判词。

    -03-

    她没有邀请他搬过来一起住,却给他配了一把钥匙,他想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来。他没有再去过阅览室看杂志,却在每天晚上她下班的时候做好了饭菜等着她。

    她每次看到他又变出了一桌璀璨的饭菜便不能不吃惊,一个男人怎么会做这么多花样的菜?这些盛在盘子里的美丽菜肴忽然让她的生活变得奢侈而虚假,使这种生活变得需要一种非常夸大的自尊,它忽然像远处飘来的一朵云,含满了大量的希望和绝望。她看着坐在桌子旁边的男人,男人也正看着她,他眼睛里的池塘与这桌上的菜肴相映生辉,明亮得吓人。她知道他在邀功请赏,像个可怜的儿童一样在邀功请赏。但与此同时,她的恐惧却更深了,他可能根本就身无长物,这些饭菜可能就已经是他的杀手锏了,他有可能真的不过就是个只会做饭的厨师,根本没有什么房产公司,没有所谓一夜破产英雄落难,更没有让她觉得心疼的逃亡生涯。他其实不过就是一个落魄的厨师。她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但她努力笑着,对他说,真好吃。就像俯下身去在他头上摸了几摸。

    他眼睛里的池塘异常活跃,好像这池塘里的生物你追我赶,正在一起熙熙攘攘地过一个热闹的节日。她不敢与他对视,生怕他眼睛里的那些生物跑出来跑到她面前来。它们异乎寻常的明亮与活跃让她觉得后面一定还有什么要发生,就像是,它们不过是搭起了一个戏台,真正的节目其实还没有上演。她又吃了几口菜,确实好吃,但也仅此而已。她告诉自己。

    这时候他忽然神秘地从身上掏出了一个东西摆在了她面前。是一只漂亮的织锦盒子。她心里一抖,节目还是开始了。她一边兴奋一边恐惧着,一边想感谢他一边又觉得厌恶他,他居然在讨好她?她居然也值得讨好?一时她觉得自己身上同时兼备了两种人格,一种是债主的得意,另一种是讨债的无耻,两种人格同时胁迫着她,她有些醉醺醺的,在没打开盒子之前就像已经闻到了酒味。

    原来盒子里不过是一串石榴石的手链。谜底揭晓,她只恨这戏收场得太迅速了一点,辜负了这番忐忑。不过,她还是把手链戴在了手腕上,左右端详着。她不能不想,这样一串手链究竟值几个钱?八十?或者连八十都用不了?五十?第一次送她礼物,原来她不过就值一串五十块钱的手链。她又想起他撰写出的自己曾经有过的传奇,真像一幅他亲自手绘的藏宝图。她瞥见了她放在书架上的那些小说,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海明威、川端康成、劳伦斯都在那静静地看着她。她无声地微笑,那抹微笑始终黏在她嘴唇上,像颗牙齿一样坚硬,这使她的脸看起来略带了一点狰狞。

    他凑过来说,你戴错了,应该这样戴。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她重戴了一次,生怕这手链掉到地上就化了碎了。戴好之后他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反反复复欣赏着自己买的这串手链,大概像他的饭菜一样让他得意。确实,这串石榴石在灯光下鲜艳欲滴,和这桌上的饭菜一样成为今晚一个晶莹发亮的零件。它们组装起来,正以一种加倍的重力向她驶来,她却只想躲开。

    她玩弄着那串手链,没有感谢他,却对他说,你那朋友帮你安排好事情做没有。

    还没有……有时候就去他办公室帮他做些零碎的事。

    ……那你白天都在干什么?

    ……听歌,我买了很多光盘,已经学会不少歌了。

    这就是他不再去图书馆的原因,他怕她过早地发现他是怎样一个乏味的人,除了时尚杂志就是听歌。所以他急于把他最拿手的端给她看,那些饭菜,等着她的表扬和验收。她残忍地想,他以前一定是个厨师,他必定是个厨师,他只能是个厨师。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毛骨悚然的是,他在骗她,他是个骗子。一个愿意对她好的骗子。

    然而他每晚还是会来,还是会给她做很多好吃的饭菜。他就像那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一样每晚每晚等着她,给她变出惊喜。有时候还会变出一件廉价的小礼物。现在下班之后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像个流浪汉似的满大街溜达着想吃点什么当作晚饭。现在她一下班就直奔家里,因为知道一开门就有一屋子的灯光和饭菜等着她。于是她想,就算他以前真的不过就是个厨师,那又怎么样,他能这样每天给她做饭还不足以抵消一切吗?至于她和她的文学,她看着书架上那一排排的小说,它们像一枚金果,挂在怪树枝头,却永远也只是挂在那里,兼做装饰品装点她的门面。然而她心中早已明白,就连这点装饰也是自慰性质的,倘若见个人就大谈文学,那别人只会捂嘴偷笑。

    她和他的荣耀都是见不得人的,只能偷偷用来饲养自己。她想,只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也算扯平了吧。

    她便更心安理得享受他为她做的饭菜,有时候嘴上还会和他开玩笑,你这厨艺都可以去自己开饭店了。与此同时,她心里想的却是,他也就只会做个饭了。他也就是个厨子了。他说他朋友开始给他安排事情做了,他那个所谓的朋友不知道给他安排了什么工作,他讳莫如深,从不提自己正在做什么。她也不问。因为她不想知道。或者她知道,不知道比知道了更好。

    他还是经常会留下来过夜,他们做爱的次数却渐少。因为她不愿意,渐渐地,一上床她就说累了困死了要睡觉了,但是她会让他抱着她睡,她让他抚摸她,然后在这抚摸里沉沉睡去。好像这抚摸具有棉被的功效,用一层就可以盖住原来的一层。

    有时候她想,这样下去也挺好的,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婚姻,婚姻也不会适合每一个人。她不会和这样一个男人结婚,但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她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做的饭菜他的拥抱,却经常在不见他的时候想不起他究竟长什么样子。这时候她会忽然觉得恐惧,会觉得她习惯了他其实就像习惯了当年宿舍里的那部电话。她习惯了它一直存在在那里,不会毁坏不会腐烂不会自己长腿跑掉,她习惯了它,只是因为它就在那里。

    现在,对于她来说,他就是那部电话借尸还魂了。

    有一次,她已经昏昏欲睡了,他还在不停地抚摸她,这种抚摸让她觉得很黏腻,就像身上落了一块湿答答的毛巾。她说,我困了。他不肯罢休,在她耳边低声乞求,做一次好不好,做完再睡。她翻了个身,眼睛都不睁,我真的困了。他的那只手还在她身上顽固地游走,像一列列车发誓要滑进自己的轨道。她开始焦躁不安,觉得那抚摸里渐渐长出了牙齿,开始啃噬她身体上某一个已经结茧的部位。她忽然便翻身坐起,啪地打开台灯大声对他说,我说过了我快困死了。空气在他们中间凝固住了,很厚很黏稠,他嗫喏着说,不是好几天没做了吗,你老是说困了困了。他居然这么委屈?她就着台灯端详着他那张脸,光线在他脸上打出凹凸不平的阴影,他的五官明灭在其中,宛若倒影。她忽然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崭新却令她陌生的气象,这让她有些害怕,她重新躺下,说,我就是困了。

    他沉在暗影里的两只眼睛浮了出来,他忽然阴阳怪气地说,第一次做的时候怎么就没听你说困呢,你不是还主动要在上面吗……她觉得这句话像是呼啦一声把她身上盖的被子揭掉了,这还不够,他还把她身上的内衣内裤也扯掉了,顿时,她像一截白花花的牙膏一样光溜溜地躺在了他面前,她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不错,那次她是要求主动做爱了,她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的丑陋和笨拙,可是,他就真以为那是做爱吗?他不会知道的,那只是一种审判,一种对她的审判,那是一个法庭现场。她要通过他来惩罚她自己。他怎么可能知道?他也不配知道。她冷笑一声,斜睨着他,却不说一句话。

    他整个五官都从灯光里浮出来了,他在她面前像一座浮雕一样透明,冰凉。忽然他伸出手去,蛮横地揭掉了她身上的被子。刚才的想象忽然长出脚从脑子里走出来了,她一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然后他开始撕扯她身上的衣服,她忽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了。毫不犹豫地,她抓起床头厚厚的一本小说,把她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海明威、川端康成,她的荣耀,她的羞耻,它们带着加速度构成她的整座通天塔,一齐向他狠狠砸去。

    他抱着头呻吟了一声,从床上滑下去,蹲在了地上。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她听到了他嘤嘤的哭泣声。第一次听到一个四十岁男人的哭声,低沉、干枯,还有些鲜血淋漓的感觉。她有些后悔,也有点担心有没有把他砸伤,但她却仍然躺在那里没有动。这哭声像匕首一样在她身上割来割去,她感到痛了,却还是没有动,因为这疼痛忽然让她有了一种快感。越是疼痛,这快感便越是强烈。而在这快感中,她分明觉得她和他都受到惩罚了。是的,他们都是有罪的人,都是需要审判的人。

    所以她没有去安慰他,只躺在那里,看着他因哭泣耸动的背影。那一瞬间里,她觉得她已经变成了别的东西,一只鸟,或者是一头鹰,她不肯飞走,她只是来回盘旋着,残忍地朝那个地上的男人窥视着,窥视着。

    第二天晚上下班的路上,她很慢很慢地往回走,因为她担心他今天不会在家里等她了。她怕他不在,又怕他在。她自然害怕他不再来了,可是,如果昨晚之后他今天还来,那也真够下贱的了。她一路上替他假设替他开脱,在。不在。不在。在。走得再慢也终究是蹭回来了,她拿出钥匙开了门,门吱嘎一声开了。一团坚硬的已经发酵过的黑暗从里面涌出来,涌到了她脸上。她有些措手不及,站在那里久久没有敢往前走一步。最后开了灯环视了一下屋子里,没有他来过的迹象,厨房是空的,桌子上也是空的。这张桌子自从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这么空旷,像忽然变成了某种残疾,以至于面目全非起来。

    她呆呆在沙发上坐了许久,晚饭都没有吃,便匆匆冲了个澡,进卧室准备早早睡觉。一进卧室看到了床下面的那块空地,昨晚,李觉就是蹲在这里哭的吧。她看着那片空地,不敢碰它,从旁边绕了过去爬到了床上,她恍惚觉得那里还蹲着一个人形,一个哭泣中的人形。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问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对他,为什么要残忍地享受一个男人的哭声?她是在享受他的哭声还是在享受她自己的疼痛?如果她告诉他她其实并不需要做爱她需要的只是抚摸,他会相信吗?不会的。如果她再告诉他,抚摸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存在方式,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存在方式,对她来说,这就是她的存在方式,他会明白吗?不会的。她知道不会的。

    第三天晚上下了班,她故意拖延时间不回去,找了个小饭店吃了半盘扬州炒饭,又在饭店油腻的桌子前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向家里走去。果然,屋里还是黑着灯,李觉没有来过。她躺在黑暗中,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宿舍里的那部电话,当有一天那部电话再没有响起的时候,她是多么恐惧啊。其实她情愿一辈子都不见那个电话里的人,她情愿他一辈子都住在电话里,只要它每晚会按时响起,那便是她与这个世界之间最牢不可破的关系。在那电话按时响起的瞬间,她便会感觉到自己那种最隐秘也最无耻的存在。现在,这个男人就像那电话铃声一样,消失了。

    她忽然便想起了他每天给她做的那些饭菜,那些颜色璀璨费尽心思的饭菜,想起他送给她那串石榴石手链时一脸的珍视,想起他送给她的那些廉价小礼物都被她随手扔进了抽屉。就算他来路不明,就算他真的落魄流亡,就算他曾经真的不过是个厨师,就算那些房产企业豪宅不过是他编出来骗她或骗他自己的,就算他只能看懂点时尚杂志,永远不懂她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海明威川端康成,就算他无业无聊到只能靠听歌来打发时间,他也没有伤害过她。是的,他在她面前甚至是有些瑟缩的,因为她书架上那些书,他唯恐她看不起他,唯恐她知道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小说,以至于连阅览室都不再敢去。

    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她抓起手机给他打电话,却是关机。她的心狠狠皱成一团,他从手机后面消失了。

    第四天晚上,她从图书馆出来,还走在路上便急着给他打电话。这是她白天已经决定好的。电话是通的,她一边听着嘟嘟的忙音,一边奇怪地紧张着,她生怕他会不接电话,果然,他没有接电话。她呆呆站在那里没有再往前走。已是深秋时节,梧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便吱嘎作响,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干而脆,像块挡在面前的玻璃。她踩着落叶在原地徘徊了几分钟之后,决定再次打他的电话,这次她更紧张了,因为她开始害怕了。她担心他要永远消失了。

    又是长得没有尽头的忙音,她一边用力踩着一片枯叶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她感觉自己正独自穿行在一条无边无际的荒凉隧道里,整个隧道里只能听到她脚步的回声,空旷,凄凉。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接电话的时候,电话里终于传出一声,喂。他接电话了。她的泪唰地就流下来了。她竭力忍住抽泣的声音问他,你在哪里?他声音很低很含糊,他说他现在有事。她说,她还没有吃晚饭,能和她一起吃晚饭吗?他说他现在没有时间,她还是自己吃吧。她怕他挂了,赶紧说,今晚你过来看我好不好,你过来好不好,我等你来。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说,好吧,但要晚一点。说完他便咔擦挂了,很干脆,像削掉了半根黄瓜。

    她如得了赦令一般,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电话,像是怕它自己跑了。她开始晕头转向地往家里走,嘎吱嘎吱,踩着厚厚的落叶,她像跋涉在雪地里一样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回走。一抬头,看到天上有弯寒瘦的上弦月,正别在梧桐的枯枝之间,如落在巢中。安宁,静谧,像是它从来就长在这里一般。这世上的所有事和物,都自有它温暖的巢穴吧。就像是,它们本来就在那里。而她渴望一个男人也只是因为,他就在那里。她的泪又下来了。

    -04-

    她在沙发上盹着了好几次,直到快十二点的时候他才到。门吱嘎一响,她便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去迎接他。他挂着一脸疏淡的表情,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这疏淡让她心里一抖,她忽然便觉得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起了些微微的变化,他像是被一件什么工具打磨过了,只让她觉得再看到他的时候好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过去的。但这种疏离和隔膜却忽然让她快乐了一下,她忍不住想,原来他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老,也没她想象得那么差劲。原来他还可以有厨师之外的其他元素。她带着亲手掘出一个新生男人的丰收感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他回答了一个字,哦。

    他居然只用了一个字来打发她。

    她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叶肺,正拼命地收缩收缩。她喘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到原形,她抬起眼睛盯着他,你吃过了吗?我什么都没有吃。说完这句话她有些后悔了,连她自己都感觉里面的摇尾乞怜了,好像她正眼巴巴地等着这个男人给她丢下一片面包。果然,男人坐在沙发上说,这么晚了,自己煮个方便面吧。

    方便面?他居然连杀手锏都藏起来不让她看了,以前是恨不得能天天挂在脸上让她明晃晃地看到,现在,他连这个都藏起来了。站在他面前,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正变矮变胖变丑陋,变得真的不值得任何人渴望。她再次想起了自己可怜的乳房,扁平的身材,想起自己已经奔三的年龄,想起姑父留在她身上的类似于通奸的抚摸,是通奸不是强奸,这本就不是一种性质,这么多年里她也从没有把这种性质搞混。她究竟是谁?她是女人的反面,母亲的反面,妻子的反面。她只是她们镜子背后的风月宝鉴。而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平凡到平庸的男人忽然高大起来,光彩照人起来,返老还童起来,甚至迷人起来。他坐在那里像一尊刚刚晋级的塑金菩萨。

    可是,她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枯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矮小,卑微,就像一个跪在地上的小矮人,她听到自己问他,你和谁在一起吃的饭?

    一个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

    ……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你们吃饭吃到十二点?

    是的。

    你给她做的饭?

    ……

    你们吃完饭是不是就睡到一起了?

    ……是不是?

    ……

    你都和别人睡觉了都睡觉了都睡觉了为什么还要到我这里来???

    是你让我来的,是你打电话把我叫来的,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和我吵架吗?那我现在就走。他霍的一声站了起来。他好像忽然之间储蓄了无数的备胎足以让他拔腿就走。

    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告诉自己,他要抛弃她了。这样一个男人都要抛弃她了。

    她看到自己那跪在地上的小矮人此时涕泪交流,表情近于歇斯底里,她正变得愈加丑陋愈加可怖愈加矮小。她站在屋子中央对那小矮人唾弃着,你这可怜虫。可是,小矮人没有理她,她蹒跚着走过去抱住了那男人的大腿,你不要走,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她清楚地看到男人眼睛里的那片池塘忽然被什么点亮了,明亮得有点邪气,宛如一个盛夏轰隆隆地降落在了他的眼睛里。她对自己说,放开他。可是,那地上的小矮人只把他抱得更紧了,她在哀求他今晚不要离开今晚他不能抛下她。妖冶的盛夏在他眼睛里燃烧了几秒钟之后,他终于抱住了地上的小矮人。她听见他对她说,不早了,我们睡吧。

    我们?

    是的,他们三个,她,他,还有小矮人,一起向那张床上走去。

    她睡在左边,他睡在右边,小矮人睡在他们中间。好像他们一直就睡在这里,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天衣无缝的一家三口。可是,还是有疮口自己在黑暗中长出来了。她听到小矮人可怕的声音在说,和我做一次,就一次。可是男人的声音在渐渐低下去,就像一艘正在海面上沉没的船。他睡意朦胧地说,累了,睡吧。小矮人不肯罢休,她看到她把手伸进他的内裤里摸索着,她听到她还在乞求,和我做爱吧,就做一次。她真想扑过去把她撕碎,你为什么还要求着和他做爱,他的那个东西刚从别的女人身体里抽出来,他刚和别的女人做过,所以他不想和你做,你不知道吗?小矮人满脸是泪,她听见她说,我知道,可是和这点知道相比,我更怕他都不愿意和我做爱了。她也泪如雨下,是的,她明白,小矮人怕再次被遗弃,像十岁那年父母对她的遗弃,像后来姑妈对她的遗弃,像再后来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对她的遗弃。她明白,此刻她必须得让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强迫性地发生点什么,比如一次性交,哪怕一次强迫的性交。她身体里的毒性再次发作。

    她看到小矮人从没有过的惊恐,也从没有过的淫荡。她已经不顾一切地撕下了男人的内裤,它是软的,它进不去。她不惜让自己变成一块磨刀石,一定要让它像把匕首一样硬起来,再血淋淋地刺中她。他嘴里不耐烦地对她喊着,你不让我睡觉吗,你就不能让我睡觉吗?你不是不喜欢做爱吗?可是它摆脱他的意志摆脱他的声音,自己硬起来自己进去了。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听到他对他身上的小矮人说,你真笨,连个做爱都不会。然后,只一分钟他便结束了。它黏软地抽出来,没有骄傲,也无从羞赧,只挂着一丝享受的笑容。她在黑暗中目睹着这可怖的一切,小矮人想要的一次性关系终于终于发生了。在这沉沉的深夜里,这样一次丑陋的性关系却成了小矮人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唯一一条脐带。仿佛这点性交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处方舟,她可以从这里登陆上岸。

    小矮人抱着男人,她又抱着小矮人,沉沉睡去了。三个人都倦了,像三块石头一样,都飞快地向黑暗的最深处沉下去。

    她想,一切就是从这晚开始的。就是从这晚开始,张子屏变成了她,她变成了小矮人,从此以后她变成了三个人之中的那个观众,她看着变成小矮人的“她”,就像看着一个和自己无关的角色。而矮人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就是一出在她鼻尖上演的皮影戏。她只是一个观众,她渴望“她”又鄙视“她”,贪恋“她”又想把“她”狠狠揍一顿。

    她扛了三天,忍住没和他联系。然而,在这三天里,他也没有给她打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他好像忽然去了世界的另一端,已经想不起她是谁了。这三天时间里,她觉得她的脉搏全长到那只手机上了,只要铃声一响,她就心跳加速,她觉得她浑身的血液也在向那只手机倒流。然而,不是他,每次都不是他,失望之余,血液在她身体里已经像过山车一般转了好几圈了,一天下来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像打过仗一般精疲力竭。

    第三天晚上,下班路上她买了一打啤酒拎回去准备把自己灌醉。前两夜她一直在失眠,失眠的时候所有的感觉会在黑夜里发酵膨胀,像一夜之间长出了一屋子的森林,而她跋涉其中迷路了。回了家,打开电视,摊在沙发上她开始一罐一罐地消灭那些啤酒。电视上演的什么她竟然半天都没看明白,只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那匣子里晃动来晃动去,电视里的这些人,他们从不会真正与你交谈,他们在你边上说话,在你上空说话,在你并不存在的那个世界里说话。他们和你永远不会长出一丝真正的联系。她又打开一罐,她并不觉得它们好喝,她只是觉得她应该多喝点,她现在有这个义务把自己喝醉。

    开始有一点头晕了,她想,好,继续喝。她要把这点眩晕培植起来,让它长得再魁梧一点强悍一点,在今晚就长成参天大树,好遮盖住她那点可怕的企图。她知道,她又想给他打电话了。这酒精里的眩晕不但没有关住她那点企图,反倒刺激了它们,让它们活过来了。她绝望地看着那个坐在观众席上的自己,向她求助。然而,在她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她之前,她已经拿起手机拔出了那个电话。观众席上的她几乎跳起来冲她吼道,为什么还要给他打电话,你真的喜欢他吗?其实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他,哪怕一点都没有。打电话的她以一种站在悬崖边的姿势大义凛然地看着她,那又怎么样,我需要他,我现在就很需要他。

    电话通了,喂,怎么了?他语气淡得能淡出一把匕首来,大约他也是深谙了其中的杀伤力,并且已经使用得更加娴熟。然而,与不接电话的惩罚相比,能接起电话对她来说已经是恩赐。观众席上的她想,原来奴隶就是这样驯化出来的。够残忍。打电话的她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忽然便为这三天三夜的煎熬连同这一打啤酒的余威找到了容器,她要把它们都倒进电话里让他能触摸到它们的纹理,她借着酒精的力气开始对着电话大声抽泣,她说出了她憋了三天快憋馊的一句话,你来看我吧好不好,你现在就来看看我好吗?男人像是隔着电话都闻到她嘴里的酒气了,他答应了,说半个小时后可以到。

    半个小时?她周身浸泡在酒精里,包括所有的神经也在酒精里游弋,她钝钝地想,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忙了?他不是曾经闲得只能靠听歌来打发时间吗?怎么从哪一晚开始他突然就变忙了?而且忙得三天都想不起来给她打一个电话,确实够忙。她冷笑一声,拿起最后一罐啤酒往嘴里灌,反正已经是不堪了,索性就不堪得更彻底一点更狼狈一点,她现在充满了自虐的欲望,似乎越是把自己虐待得面目全非,便越是报复得了他的残忍。

    最后一罐啤酒下去之后,眩晕感带着加倍的重力向她压了过来,她满意地想,到底是醉了。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沙发上,提前把自己布置成了一件供他看的展品。果然,半个小时之后,他来了,自己拿钥匙开门进来了。他看了看满桌的啤酒罐,又看了看沙发上瘫软如泥的女人,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坐在观众席上的她就在那一瞬间忽然发现,他眼睛里的那片池塘再次鼓瑟吹笙,再次灯光大亮。显然,她这个瘫软如泥的代表着痛苦的祭品形象正好和他身体里的某一道裂缝铆合了,她像只楔子一样正好钉在了他那里,她用酒精逼真地模拟出了一款他正好想要的模型。观众席上的她看着这一切,忽然就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他说,好好的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眩晕还在脑袋里横冲直撞,她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确定是他。观众席上的她忽然就紧张起来,她知道那个女人接下来要干什么了。果然,那女人以一种真正的酒鬼姿态和一种最经典的怨妇表情开始哭诉,你怎么才来啊……你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你为什么就突然对我不好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果然,男人站在那里厌恶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堆即将变馊的垃圾。啤酒罐倒了一片,叮当作响,满屋子都是圣诞歌一般的铃声,这铃声驾着驯鹿在他们头顶奔驰而过,好像一切美丽即将开始。可是,她开始呕吐了,她丑陋不堪地毫无尊严地吐出了一堆又脏又臭的秽物,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铁石一般的酸涩怪味。观众席上的她悄悄把脸转到了一边,她怕看见他此时的表情,更怕看见沙发上那个把自己灌醉的丑陋女人。

    男人拿出拖把清理了地板,然后把她架起来说,走,到床上躺下吧。她喝醉的心里开始长出一点卑贱的希望来,她想他终究还是在乎她的,那她这一晚上的自虐也算没有白费。他把她放在了床上,给她随便盖上被子,然后便站在那里,并没有过来安慰她,甚至像是急于要躲开。一种更剧烈的酸性物质涌到了她身体里,发誓要将她掏空。他开口了,声音像从黑暗的洞穴里发出来的,他说,你睡吧,我走了。

    她已经被彻底掏空了,她觉得此刻她的身体里空空如也,像一座废弃已久的颓垣。她的声音也是空的,听起来走风漏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从酒精里爬出来,然后这声音自己爬到了他面前,这声音在乞求他,在给他下跪,不要走好吗,求求你了,今晚留下来陪我吧,现在我好难过,你陪陪我吧。

    观众席上的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这个女人正用一种最卑微的姿势在乞求这个男人施舍给她一点怜悯,她看到她带着她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海明威川端康成她带着这些伟大的老头子,给这个男人跪下了。她几乎落泪,她想走过去给她狠狠一个耳光,她想指着鼻子质问她,你对他就真的喜欢吗?你敢说你真的喜欢他吗?你根本不爱他你怎么能让自己这么下贱地去求他。

    然而她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准确地说,她已经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了。恐惧绑架了她,把她绑架到另一个遥远的星球做了人质,现在她是一个人质,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乞求。乞求。

    观众席上的她看着这个乞求的女人和她身后庞然大物一般的恐惧。是的,这恐惧她怎么能不认识,从十岁到现在,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它与她始终如影相随,她在长大它也在长大,她在变老它也在变老,如今,它带着一身厚厚的老茧刀枪不入地站在她身后。她将永远无法避开它,她将永远是它的女仆。

    可是她知道,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最可怕的她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她向那个男人看去,男人站在灯光下,正俯视着乞求着他的女人。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动,她却分明地感觉到,一种焕然一新的邪恶地闪烁着光泽的东西正在这男人身上冉冉升起,好像他刚刚佩戴了一件新的首饰。她想拦住他也拦住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男人诧异却不无欣喜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人,这就是那个说自己每天都在和文学打交道的女人?这就是那个张口闭口嘴里全是外国老头子名字的女人?他像是在服下一粒奇妙的丹药之后,忽然便发现了一个崭新而陌生的自己,原来他手中居然是有权力的,他在她面前居然是一个主人的形象,原来,他是想怎么对待她都可以的,他可以对她好,可以呵斥她,还可以虐待她。她现在只是一个奴隶。他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正前所未有地充满力量,他甚至觉得自己都已经超越了男人的范围,他正变成一个无坚不摧的机器人。

    她的乞求声像新的能量一样源源不断地加进了他的钢铁之躯。她说,不要离开我,今晚不要离开我。

    他笑了。这个晚上他和她做了两次,表示这是对她的恩赐。他想怎样做都可以,然而他还一直闭着眼睛,她可以是任何人。做完之后,她躺在他的身边虽然宿酒未醒,却是一脸的感激涕零。

    然而,这感激涕零只让他感到了加倍厌恶。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无比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闪过的每一丝残酷的表情。

    乞求的女人醉了睡着了。男人却清醒着不肯睡去。只是,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在这深夜里却比他还要清醒。

    -05-

    他又是好几天没有来看她,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看起来他已经习惯了不再给她打电话,而她也习惯了等待一个假想中的电话。因为活在假想中,才更加无坚不摧。

    她再次忍不住,她再次要给他打电话,然后她紧紧抓着那电话却迟迟不敢打出去。因为她知道她会说什么,她知道她会把所有的尊严扔进电话里,扔到他脚下随他怎么踩踏,她会再次乞求他,好像他是一个刚刚装好的祭坛,她将不得不乞求他的恩赐。她将会由一个女人被他踩踏成无数个瘦小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将会更加恐惧,将会更紧紧地抱在一起取暖取暖。

    观众席上的女人走了过来,摁住她拿电话的那只手。她对她说,不要再给他打电话了,为什么还要给他打电话,难道你喜欢他吗?你从来没有爱过他。你之所以要给他打电话,求着他来看你求着他对你好,那只是因为,你不爱你自己你才需要他来爱你。

    拿电话的女人挣扎着,这与爱根本没有关系,你不懂,这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他对于我来说,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更不是因为我应该和他结婚,而仅仅是因为“它在那里”。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信仰,它是大于活着的,我不能让它消失。

    她说,这么多年里你一直就这样活着,靠着一部电话也能活,靠着一个声音也能活,你为什么从来不想和一个真正的人在一起生活。

    拿电话的女人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夹杂在狂欢与痛苦之间的可怕表情,她说,那又怎么样,每个人在这世界上能找到的存在方式也许只有一种,而无论什么样的存在,其实本质上都不过是一种对活着的祭祀,肉身永远只是祭品。所有的人都会殊途同归。

    观众席上的女人把手松开了,她绝望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你真的还要给他打吗?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正用你想象出来的卑微和下贱饲养着他想象出来的骄傲和虚荣。其实他也许根本就不过是个无业游民,当初他之所以愿意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他觉得你单纯善良还有份稳定的工作,只会读点无用的小说,而那些小说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一堆废纸,根本就一钱不值。当你谈你的文学的时候,他只会觉得你可笑。直到现在,他本质上仍然不过是个无业游民吧,他在本质上没有任何的改观,而你却正用你的卑微和下贱用你的肉身把他塑成一个英雄,于是,他便也以为自己就是个英雄。英雄其实就是践踏的反面。

    拿电话的女人不再理她,她的手像是已经独立于她的身体之外了,它完全不受她的控制了,它自己娴熟地把那个电话拨了出去。又是空旷的忙音,又是那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他不接电话,他再一次不接她的电话。她和他都已经习惯了,他想接的时候就接,不想接的时候就不接,有时候即使看到她打过的未接来电他也不会给她回过来。她是空气。

    观众席上的女人对她说,停止吧,给自己一条生路。可是,显然,那拿电话的女人的一半已经迷恋上了这种灾难和虐待。似乎只有这种情形才能和她真正携手,而别的一切都从她铁石心肠的盾牌上弹开了,甚至没有什么能在她脑海中稍作停留。她再次给他打过去,他还是不接,她再打。他终于接了,电话里是异常不耐烦的声音,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晚上有时间吗,来看看我吧。他说,没有。她加倍小心翼翼了,似乎每一个字都是易碎的玻璃杯,她把这些杯子一只一只小心地摆进电话里,她说,那明天呢。他说,明天也没空。

    那些杯子终究还是碎了,在电话里碎成了一堆玻璃渣,硌着她的脸,还有他的。她忽然就对着电话嚎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向他求饶,我知道我错了,我已经知道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你就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了。她其实根本想不起自己究竟犯过什么错,但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她已经深深地相信了她确实错了。她是个有罪的人。她从来就是个有罪的人。她罪孽深重,所以她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她甚至想对他说,惩罚我吧,加倍地惩罚我吧。然而电话里的男人更烦躁了,她的认错提醒了他,他大约是想起了那晚她把书砸在他头上时他的哭泣,他惧怕她正在回忆那晚他丑陋的哭泣,他得把它掩埋起来,他甚至恨不得把它深深地埋到雪地里,让它永世不得翻身。于是他的声音愈发不耐烦起来,他大声对她吼道,不要哭了,我不喜欢你老是这样哭哭啼啼。说完便挂了电话。拿电话的女人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观众台上的女人站了起来,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告诉她,不要哭,不许哭。

    又过了三天她决定再次给他打电话,观众席上的女人嘲讽地看着她的手,她拿着手机对那女人说,你不觉得其实他还是个好人吗?你不觉得我和他慢慢也会有感情吗?不管怎样,他曾经愿意对我好也是真的,就是因为他愿意对我好,我反而看不起他,我在潜意识里虐待他。所以,不是因为他恶或者是我恶,而是因为这点恶本来就在所有人的骨头里,只要遇到合适的气候,它在任何人身上都会长出来。它不过就像人的头发人的指甲,迟早要长出来的。

    观众席上的女人说,女人你醒醒吧,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不过就是因为恐惧,你怕再次被抛弃,你太害怕了,所以你正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假想出来的感情把你和他强制性地绑在一起,这已经不是感情了,这更像是复仇。可是,就是这些假想出来的感情也许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感情。如果真是那样,它也是被你一手制造出来的,它只是一个再生品。

    她不再理她,她决定要给他打这个电话。可是,在打这个电话之前,她忽然惊恐地发现,她迟迟不敢,她正在发挥自己身上一切自卫的本能,她琢磨着电话里的男人会是怎样一张脸,会是怎样一种声音,她猜测着这一次他将从哪个角度来打击她。在拨出电话的一瞬间,她脑子里竟闪电似地出现了几千种对付他的办法。但无论有几千种办法,她承认她害怕说话,她害怕在电话里和他说话,她怕这次又说错什么,或者她即使没有说错也是错的。因为,她下意识地想拯救自己,此刻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那种近似于动物的最原始的拯救自己的渴望。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电话忽然接通了,她反而有些措手不及,他很久没有这么快地接过电话了。男人在电话里没有任何表情地喂了一声。她牢记着上次的教训,告诫自己这次绝不能哭泣,于是,这次,她用一种佯装出来的快乐大声对他说,这两天想我了吗?男人极不耐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干?没话说我就挂了,不早了。

    这声音从话筒里爬出来蜿蜒着,蛇一样阴森森地爬了很久,连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都听见了。打电话的女人还想挣扎着再说一句什么,起码再为自己辩解一句的时候,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咔擦一声,他把门从里面关上了,把她留在门外随她想干什么干什么,她可以在门外哭泣,打滚,醉酒,露宿街头。她可以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成了这个地球上最自由的人类。

    她脸上无声地流着泪,她对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他,我发誓再不要和他联系。观众席上的女人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不再找他了他就不会再来找你吗?放心吧,当你不再搭理他的时候他就会过来找你的,他怎么可能不找你呢?倒不是因为他有多爱你,而是,你变成了他幸福的工具或机器。对他来说你已经不再是人。

    你已经不再是人。她想。

    果然,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他来找她了。他自己拿钥匙开了门,忽然站在了她面前。她正躺在沙发上看着一本小说昏昏欲睡,忽然看到他像天外来物一样降落在了她面前。她忽地坐起来,吃惊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相信怎么可能是他。他眼睛里的池塘波光粼粼,灯火闪烁,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脸。她忽然意识到了,他正在窥视,正在欣赏,正在欣赏她脸上可能会出现的任何一种表情,惊喜,恐惧,不知所措,感恩戴德,还有最深的一种表情是下贱。像蹲在主人面前的狗一样的下贱。

    她就那么坐着看着他,他便也在她身边坐下,坐下之后先从她肩膀上捡起一根头发,嘴里说,看看你。他像随身携带着放大镜一样总是能看到这些最细微的东西,好像这样才能证明他可是有洁癖的。然后,他忽然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低下头来观察着她的脸,仍然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这么想我,我就那么好吗?她打了个哆嗦,他正在做数学题,他正在做一道推理证明题,而显然,最后的推理答案是应该由她来提供的。他是来问她索取答案的。他要用她的答案来证明他的巨大巨大巨大。她看到了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看到她脸色苍白地对她说,他正在把他对你的侮辱正当化,使它变得更加合理。而他将越来越轻视你,不在乎你,最后,他会把侮辱你当成一种享受。

    她的话让她感到了害怕,然而最令她恐惧的却不是这个,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忽然发现,她原本是不爱他的,可是现在,他越是侮辱她践踏她,她却真的开始对他有爱的感觉了。是的,她确实爱他现在的这种表情,这个样子,爱他对她的侮辱。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她爱他,就是为了能让他侮辱她。因为侮辱也是一种变相的审判。

    他那只手还放在她肩上,她没有拒绝。他开始脱她的衣服,她没有拒绝。就在沙发上,她也没有拒绝。并且,她还积极配合着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唯恐脱慢点就来不及了。他没有说第二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任何前戏,直接就粗暴地进去了。她不做任何反抗,由他撞进去。他的脸悬在她的脸上方,目光亮得吓人,他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今晚你怎么不困了?他显然感到失望了,她居然连反抗都不反抗一下?她甚至都不说一句我困了我不想做,我他妈的就是不想和你做。她甚至怀疑他此刻是不是很希望她能一脚把他踹开,然后对他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就是一失业的厨师,你就是一无业游民,你就是一个穷光蛋而已。你真以为你他妈是谁???

    然而她不说话,她已经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她只会以陌生的妓女似的眼神迎接着他,以表示她在他面前扯起的白旗,表示对他无条件的可怕赞赏。他彻底失望了,他由失望而愤怒由愤怒而暴躁。这狂暴的做爱却忽然让她在疼痛中又生出了一点无耻的喜悦,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她真的开始喜欢上做爱这件事了,她居然真的开始喜欢上这件事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残酷的诗意,他看到了。

    她听见那张悬在上方的脸对她说出了今晚的第三句话,爽了?你不是不喜欢做爱吗?她伸出两只手,想抱住他,想把他紧紧抱住,想让他离她近点再近点。可是,他戛然结束了。他甚至没有让她拥抱一下,就迅速地从她身体里拔出来,收回去。好像这是他的私人珠宝,只允许她看一眼,想再看?没有了。然后,他说了今晚第四句话,好热。再然后,他提起裤子,走人了。

    她没有穿衣服,还是以刚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甚至连挪动都没有挪动一下。她看着自己这具身体,觉得彻底不认识它了。它迟钝而惨烈地汪在刚才的那团空气里,好像正汪在一片血渍里迟迟不肯出来。她端详着它,像端详着一种新的生物。

    这时候,观众席的女人走过来,坐在了她的对面。那女人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她的表情已经被她提前消耗完了,现在她就这样静静地冷冷地看着她,她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不知道他现在把你当成什么了吗?他把你当成了一个应招女郎,一个妓女,还是免费的。他什么时候想睡你就可以过来肆无忌惮地睡你,就这样他都觉得你无趣无聊,因为你甚至连反抗都不会了。慢慢他会觉得连睡你都成了一件无聊的事情,都成为一种负担。

    裸着的女人不敢看她,也不敢看自己的身体,她独自悬浮在那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可是,我发现我真的开始爱上他了。是的,从前我是看不起他,我觉得他懦弱而无能,觉得他……可是现在,我真的喜欢上他现在的样子了,我忽然觉得他开始变得很男人。他越是对我残暴,我便越是觉得应该去爱他。

    你这傻瓜,他是什么?他只是这么多年里在这个社会上受侮辱太多受挫太多,他知道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他知道自己一无是处蝼蚁不如。可是现在你成了驮在他肉身下的那只石龟。

    我们都是渺小卑微如尘埃一般的人,我们是有罪的人,但我们都不是坏人。你觉得他是坏人吗?其实他根本不算。

    他确实不是什么坏人,他也未必真的干过什么坏事,也许他本质上真的不过是一个懦弱的好人。但你正在把他人性中最凶残最邪恶的一面给逼出来,你知道吗?

    可是,我真的开始感到爱情了。

    你要把自己变成肉身菩萨渡人到彼岸吗?

    ……就算以后我和他再没有了任何联系,他也不需要我的宽恕,我也不需要他的。但是我知道,我将是他心里面的一块伤疤。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赤身裸体从沙发上爬起来,朝着对面的女人说,女人我想抱抱你。

    观众席上的女人犹豫了几秒钟,走到了她面前,然后,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她泣不成声地对怀中的女人说,对不起,其实这么多年里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从十岁那年开始直到现在,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你。对面的女人也泪流满面,她说,是的,这么多年里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你自己。你从来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罪的人,你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一天。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久久地哭泣着。三十年的时间里她们从来没有这样地和解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地拥抱过彼此。墙上的一盏壁灯把她们的影子投在了墙上,虚弱的庞大的松脆的影子,在那影子里,只有一个女人抱着自己的肩膀在抽泣。

    -06-

    曾经停留在她脑子里的那张黑白底片现在已经被洗好了,晾干了,这张真实的彩色照片现在就挂在她面前。照片里的两个陌生人影正是她和李觉。

    她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接得越来越少,或者干脆就挂断,直接在她面前一斧头砍断那凄厉的忙音。即使接电话答应来看她,也会遥遥无期地迟到,甚至放她的鸽子让她等一晚上。这都是他越来越娴熟的伎俩。不过他偶尔还是会过来找她,但来得越来越少。他身上起了毛边的衣服显示出他一如既往的落魄,一如既往的无能和懦弱。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落魄就像一场新鲜的咳嗽一样连藏都藏不住,他希望她能像从前一样蔑视他,哪怕仅仅是把他推开,仅仅是拒绝他一次。可是她不,她每次都像一个奴隶一样在那里等着他,不唯如此,她还开始打扮自己,在下班之后才开始打扮,她像个真正的妓女在等待随时会到来的嫖客一样,让自己穿上漂亮的睡衣,喷上妖媚的香水。他开始绝望了,他越来越害怕和她做爱,在做爱的时候为了获得高潮的感觉,他得需要更加凶残的方式,他命令她,你是不是个贱货?说,说你自己就是个贱货。你就是个没人操的贱货,快说。她在他身体下面像鹦鹉一样重复,我是贱货,我就是个贱货,我确实很下贱,很下贱。他越来越疼痛越来越痛快,说,你就是个欠操的贱货,是不是?她说,是,我就是个欠操的贱货。他狠狠插进去再进去得更狠一些,然而在高潮到来之前,他忽然就泪如雨下,他趴在她身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这次之后他便来得更少了,接她的电话也更少了。然而她发现她根本就停不下来了,在一次次凌空劈断的电话中,在一次次残暴的性爱中,她忽然发现她的痛苦已经消失了,相反,她已经开始拥有了一种反常的更为隐蔽的享受。她曾经的尊严已经完全被践踏销毁了,但现在她身体里忽然又长出了一种新的尊严代替了曾经的那个。这是一种近于殉道的尊严,她的心里竟然产生了对新的伤害的渴望,她甚至渴望更多的伤害。是的,他已经伤害了她,那么现在她只想在他面前完全地卑微下去,被他更用力地踩踏。她有一种可怕的却是充满力量的预感,那就是,只要这种虐待性的审判能继续下去,她终将从这审判中获得自由。

    可是,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再给她了。因为在这样的性爱中,他也在受难。

    这个冬天的夜晚,天异常冷。她蜷缩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好制造出一点声音,就好像这屋里还住着另外一群人一样,这群人永远看不到她,而她却知道他们就在那里。

    观众席上的女人走了下来,走到她对面坐下。她看着沙发上的女人说,这么多天里你想明白了吗,爱情究竟是什么?

    她晃着手中的杯子,好像空中正有人要与她对饮,她说,我想明白了,爱情其实就是经过了转化和变形的憎恨、同情、固执、淫荡还有自我强暴,对不对?

    对面的女人在流泪,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受这么多苦,这个世界上的多数人都可以让自己过得很好,不是吗?

    沙发上的女人却笑着,不受苦你怎么能知道什么是爱。

    对面的女人说,其实你爱的根本不是人类,你爱的是苦难本身。

    沙发上的女人说,你把我说得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你曾说我从没有爱过自己,其实我不过是个最自私的人,我最爱的就是我自己。我情愿受虐也是因为我太爱我自己。

    对面的女人走到了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她把她的手放在了她的手里,她的手是冰凉的,细细的血管在上面,近于透明。

    新年要到了。这个晚上她决定给姑妈打个电话,她极少给姑妈打电话是因为怕姑父会接起电话。很快有人接起了电话,是姑妈,她松了口气,对姑妈说,新年快乐。姑妈的声音尖尖的,听起来是凉的薄的。她客套地问她,在那边过得还好吧。她说好。姑妈说,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人结婚吧,等你结婚的时候也把我和你姑父接过去住几天,白养了你一回,大学毕业了都没有接我们过去住几天。当初养你也是把你当亲女儿看的,我们可没指望将来得你什么回报……

    她忽然就觉得很累,她对着电话说,姑妈,信号不好,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就这样吧,我挂了。然后她咔哒一声挂了,把姑妈的声音挡在了电话外面。挂了姑妈的电话只一秒钟,她就迅速拨出去了另一个电话,她拨得那么迅速,似乎拨晚了就来不及了。她拨的是李觉的电话。她已经决定了,如果他一次不接,她就拨第二次,他两次不接,她就拨第三次,第四次……可是,电话只想了两声他便接起了电话,喂?他接得太快了,反倒让她吓了一跳,有种一拳打空的惶恐,又觉得这后面必定还有什么更神秘的东西出现。

    她说明了她的意思,明天就是新年了,新年的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他倒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与张牙舞爪,只是语气有些犹疑有些消沉,他说,明晚再说吧。

    她不肯,她固执地说,明晚吃饭的人多,到时候就找不到地方了,现在说好才能提前预定座位。

    他又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说,好吧。

    她平静地道了声再见便挂了电话,她把电话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便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一会儿给自己倒水,一会儿又忙着打开电视。她看起来异常忙碌又异常平静,忙碌到好像今晚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去做。终于,好像忙完了,她端好杯子,坐在了电视机前。某一个频道正在播广告,她就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广告看,好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广告。不知过了多久,她坐在那里忽然开始哭泣,先是小声的,然后声音渐渐变大,到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窗外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门,她要给他买一件新年礼物。她要和他一起度过这个新年夜。最后,在逛了一上午之后,她在百货看中了一件衣服,然后,她用半个月的工资买下了这件衣服。回到家里,她写了一张新年贺卡夹在衣服里,又用有巧克力形状的玻璃纸把礼物包了起来。

    晚上七点,她提前出现在了昨晚约好的饭店。她给自己化了个淡妆,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围着白围巾,把礼物放在大腿上开始等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小时。等到后来,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感觉,就像一个溺在水里的人一样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水的存在了。相反,她变得自由自在,变得毫无束缚,她像条鱼一样在水中自由地游来游去。饭店里那些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那些五光十色的饭菜,那些忙碌穿行的服务生,都成了水底的礁石与水草,他们都是死的,都是沉没在水底下没有生命的遗迹。只有她是活着的,她游动在这水里游动在他们身边,观察着他们可笑的一举一动。他们却看不到她,他们根本看不到空中还游着一条红色的鱼,是的,他们永远看不见她。

    不知道时间究竟停滞了多久,饭店里的人越来越少,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去,这水底正变得越来越冷清了空旷了,服务生在催了她几次之后已经不再催她了,他们把她当成了空气或者是一个精神病人。

    她坐在那窗前的座位上一直看着窗外。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整个世界正在这雪白中渐渐隐匿渐渐消失,路上的行人也正在这大雪中消失,消失,最后变成了一粒时空中的尘埃。她倚着那扇冰凉的玻璃忽然想,是啊,又有谁不是一粒尘埃。活着本身就是尘埃。

    她不知道已经几点了,饭店里几乎没有客人了。只剩下了她和几个服务生。她像是终于从一场长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了。她起身往外走,踟蹰着离开了饭店。那只精心包装过的礼物她没有拿,她把它留在了那张桌子上,好像它本来就是属于那里的。

    它就在那里。

    她一个人在雪地里慢慢往前走,雪越下越大,在路边橘色的灯光里可以看到大片的雪花长着剔透的六边形正汹涌地扑向大地。停在路边的汽车被大雪埋住了,看上去就像一座座今夜的新坟。

    她慢慢往前走慢慢往前走,大雪也即将把她淹没了,最后只剩下了她衣角的那点红。看上去就像雪地里的一滴血。

    观众席上的女人一直跟在她后面,她默默地无声无息地跟着她。直到最后,那点血红也被大雪彻底淹没了。

    她在雪地里站住了,她知道,走在前面的小矮人已经死了。是的,这个雪夜,矮人已死。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到,事实上,她一直在替小矮人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小矮人为了张子屏能得到复活而进行了自我毁灭。她会永远记得她,永远记得那个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小矮人。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会永远爱她。在这个晚上死去的那个女人叫张子屏,复活的那个女人也叫张子屏。

    第二天,穿着红色大衣来上班的张子屏一到图书馆便敲开了副馆长的办公室。副馆长笑眯眯地看着她,小张啊,来坐,已经是新年了……她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脱掉了红色大衣,谢顶的副馆长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开始动手脱毛衣,脱裤子,她说,领导,你不是早就想和我睡觉吗?

    在馆长办公室半旧的真皮沙发上,她和副馆长结束了一次短暂的性关系。一边看她穿衣服副馆长一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小张啊,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什么忙,进修的事没问题,有事你就直说,我会尽力的……

    她穿好了那件被大雪淬过的红色大衣,平静到邪恶地对他说,真没事,你不信?让别人去进修,我不去,真不去。说完她忽然笑了。她觉得此刻她正有着从没有过的丑陋和从没有过的骄傲。

    周一,她来到医院挂了妇科的号。自从和副馆长那次做爱之后,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当然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舒服,她只是怀疑,仅仅是一种类似于紧张的怀疑。叫她了,她起身进去。一个四十多岁戴着口罩的女医生站在帘子旁边,看到她进来,她用手中的笔指了指诊疗台,冰冷机械地命令她,上去,先把鞋脱掉。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费了好大的劲躺在了诊疗台上,两腿却不敢分开,她把它们紧紧合在一起,眼睛使劲盯着天花板,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医生已经为她的啰嗦不耐烦了,她站到她面前,用更冰冷的声音说,快点,把腿分开。她终于把两条腿分开了,眼睛却更死命地盯着那天花板,似乎那上面正垂下一条绳子来可以把她拴住,可以让她不至于掉下去,不至于就此万劫不复。

    医生用器械往里伸,一边问她,怎么不舒服了。她嘴里嘶嘶吐着凉气说,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想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器械伸进去之后就不动了,医生把它卡在了那里,她不让她自己合上,然后她走到一扇门旁边,打开了那扇门,对门里面说,你们几个进来。张子屏大吃一惊,什么,还有别的人要进来。她慌忙抓住了下面的纸床单往自己两腿之间裹,她恐惧地觉得她身上最丑陋的部分即将被公示,即将被所有的人看到。

    戴着口罩的女医生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他们都是医学院的实习生,你不用紧张,我是带他们几个的大夫,总得让他们有观摩病人的机会,不然他们毕业以后怎么给病人看病。

    女医生一声令下,几个学生便朝诊疗台围拢过来,黑压压地把她包围住了。她像一头被绑在了案板上的牲畜,绝望地挣扎着昂起了头,试图看清楚这些围拢过来的面孔。一共围上来五张年轻的脸,居然有一张是男人的脸。居然有一个实习生是男人。她更用力地护着自己的两腿之间,她快要哭出来了。她想对他们说,你们放我走吧,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可是他们六个白大褂像笼子一样牢牢把她围住了,雪白的散发着消毒液气味的笼子,连点缝隙都没有给她留。女医生指着她像指着课桌上的一架标本一样对学生们说,我刚才检查到这个病人有宫颈囊肿,现在你们戴好手套把手伸进去,认识一下什么是宫颈囊肿。

    女医生说完调了调上方的灯罩,以便把灯光更准确地对准她的身体深处的秘密。她知道她逃不掉的,她知道她这样做很可笑,她不过就是个普通女人,和其他任何女人都没有区别,连所有的器官都和别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在医生的眼里,她根本不是一个女人,她只是一个标本。在强烈的白炽灯光下,她护着两腿的手慢慢松开了,似乎这灯光正把她慢慢烤熟烤化,她正像雪花一样在这灯光里慢慢消失消失。她想起了已经消失的小矮人,她忽然对着天花板笑了。她是如此地思念她,她真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第一个走过来的是个女学生,她挣扎着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个女生长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睛太大了,便显得有些凶狠。这双大眼睛与她对视了一秒钟,显然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歉意。然后,她不动声色又很笨拙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身体。她使劲往里摸,近于贪婪,一定要摸到那个叫囊肿的东西才肯罢休。她对她来说是一具充满医学价值的活标本。大眼睛女生在她身体里探索了半天终于把手收回去了。她躺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死了一回。

    第二个女生过来了,这个女生甚至都没有和她对视一眼就把手伸进去了。然后第三个,第四个。她躺在那里像一眼新开发的矿产,而她们都是前来采矿的工人,她们一遍一遍审慎地充满科学精神地挖掘着她的身体,她被人窥视,供人展览和观摩。她感觉死了一次又一次。

    当第五个学生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浑身一哆嗦。这是个男学生。她不敢去寻找他的脸,她更加拼命地朝天花板朝电灯看去,期望着那上面有什么绳索就把她救走。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毫不犹豫地伸进去了,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她觉得自己的下腹开始痉挛,全身几乎要抽搐了。那双男人的手还在往里伸,他在寻找,在寻找他想要的东西,那只手抚摸着她的身体深处,忽然之间她觉得他正抚摸着她所有的生命秘密。她觉得他已经摸到了她身体里的那些古老的已经风干的痕迹,有的是姑父留下的,有的是李觉留下的,有的是副馆长留下的,还有的是小矮人留下的。他们是她一层层的蝉蜕,他们是她曾经的所有罪孽。

    他正抚摸着她的抚摸。

    他看到了她身上最丑陋的部分,还有比这丑陋更深的秘密,现在她闭着眼睛面向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打开了自己身体里那些最深的秘密。那些秘密随着她在这诊疗台上死了一次又一次之后,它们变得波光潋滟,如明珠一样安详地洁净地沉在她的身体里。

    男生的手已经伸到最深处了,他好像寻找到什么了,他的手指在那个地方做了一个短暂而温柔的停留。然后,他离开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指离去时在她身体里划过的那个温暖而赦免的弧度。他是她的另一个法官。

    她眼角静静流出了一行泪水,那泪水一直往下流,流到了她的脖子里。

    女医生正和她的实习生们讨论着什么,讨论着她的囊肿?她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她像是累极了倦极了,仍然躺在那诊疗台上不肯起来。周围的声音和人影在她眼前正一点一点消失,然后,她忽然看到自己飘起来了,充盈透明正飘荡在这诊室的上空。一低头她便看到了躺在诊疗台上的那个女人,她躺在那里,无耻地半裸着,微微张开瘦弱的双臂,面孔苍白,目光正热切而空洞地盯着上空。

    她久久地慈悲地俯视着她,她想,此刻,这个女人看上去多么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她在她唯一的天空下得到了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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