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第二十一出 谒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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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光乍】(老旦扮僧上)一领破袈裟[1],香山岙里巴。多生多宝多菩萨,多多照证光光乍[2]。

    小僧广州府香岙多宝寺一个住持。这寺原是番鬼们建造[3],以便迎接收宝官员。兹有钦差苗爷任满[4],祭宝于多宝菩萨位前,不免迎接。

    【挂真儿】(净扮苗舜宾,末扮通事[5],外、贴扮皂卒,丑扮番鬼上)半壁天南开海汊[6],向真珠窟里排衙[7]。(僧接介)(合)广利神王[8],善财天女[9],听梵放海潮音下[10]。

    (净)“铜柱珠崖道路难,伏波横海旧登坛。越人自贡珊瑚树,汉使何劳獬豸冠[11]?”自家钦差识宝使臣苗舜宾便是。三年任满,例当祭赛多宝菩萨。通事那里?(未见介)(丑见介)伽喇喇。(老旦见介)(净)叫通事,分付番回献宝[12]。(末)俱已陈设。(净起看宝介)奇哉宝也。真乃磊落山川[13],精荧日月。多宝寺不虚名矣!看香。(内鸣钟,净礼拜介)

    【亭前柳】(净)三宝唱三多[14],七宝妙无过[15]。庄严成世界,光彩遍娑婆[16]。甚多,功德无边阔。(合)领拜南无[17],多得宝,宝多罗多罗。

    (净)和尚,替番回海商,祝赞一番。

    【前腔】(老旦)大海宝藏多,船舫遇风波。商人持重宝,险路怕经过。刹那,念彼观音脱[18]。(合前)

    【挂真儿】(生上)望长安西日下,偏吾生海角天涯。爱宝的喇嘛[19],抽珠的佛法[20],滑琉璃两下难拿[21]。

    自笑柳梦梅,一贫无赖,弃家而游。幸遇钦差寺中祭宝,托词进见。倘言语中间,可以打动,得其赈援,亦未可知。(见外介)(生)烦大哥通报一声。广州府学生员柳梦梅,来求看宝。(报介)(净)朝廷禁物[22],那许人观。既系斯文[23],权请相见。(见介)(生)“南海开珠殿[24]。(净)西方掩玉门[25]。(生)剖怀俟知己。(净)照乘接贤人[26]。”敢问秀才以何至此?(生)小生贫苦无聊。闻得老大人在此赛宝,愿求一观,以开怀抱。(净笑介)即逢南士之珍,何惜西昆之秘[27]。请试一观。(净引生看宝介)(生)明珠美玉,小生见而知之。其间数种,未委何名?烦老大人一一指教。

    【驻云飞】(净)这是星汉神砂[28],这是煮海金丹和铁树花[29]。少什么猫眼精光射[30],母碌通明差[31]。嗏,这是靺鞨柳金芽[32],这是温凉玉斝[33],这是吸月的蟾蜍[34],和阳燧冰盘化[35]。(生)我广南有明月珠,珊瑚树[36]。(净)径寸明珠等让他[37],便是几尺珊瑚碎了他[38]。

    (生)小生不游大方之门[39],何因睹此!

    【前腔】天地精华,偏出在番回到帝子家。禀问老大人,这宝来路多远?(净)有远三万里的,至少也有一万多程。(生)这般远,可是飞来、走来?(净笑介)那有飞走而至之理。都因朝廷重价购求,自来贡献。(生叹介)老大人,这宝物蠢尔无知,三万里之外,尚然无足而至;生员柳梦梅,满胸奇异,到长安三千里之近,倒无一人购取,有脚不能飞!他重价高悬下,那市舶能奸诈[40],嗏,浪把宝船

    。(净)疑惑这实物欠真么?(生)老大人,便是真,饥不可食,寒不可衣[41],看他似虚舟飘瓦[42]。(净)依秀才说,何为真宝?(生)不欺,小生到是个真正献世宝[43]。我若载宝而朝,世上应无价。(净笑介)则怕朝廷之上,这样献世宝也多着。(生)但献宝龙宫笑杀他,便斗宝临潼也赛得他[44]。

    (净)这等便好献与圣天子了。(生)寒儒薄相,要伺候官府,尚不能够。怎见的圣天子?(净)你不知到是圣天子好见。(生)则三千里路资难处。(净)一发不难。古人黄金赠壮士,我将衙门常例银两[45],助君远行。(生)果尔,小生无父母妻子之累,就此拜辞。(净)左右,取书仪[46],看酒。(丑上)“广南爱吃荔枝酒,直北偏飞榆荚钱。”酒到,书仪在此。(净)路费先生收下。(生)谢了。(净送酒介)

    【三学士】你带微醺走出这香山罅[47],向长安有路荣华。(生)无过献宝当今驾[48],撒去收来再似他。(合)骤金鞭及早把荷衣挂[49],望归来,锦上花。

    【前腔】(生)则怕呵,重瞳有眼苍天瞎[50],似波斯赏鉴无差[51]。(净)由来宝色无真假,只在淘金的会拣沙。(合前)(生)告行了。

    【尾声】你赠壮士黄金气色佳。(净)一杯酒酸寒奋发,则愿你呵,宝气冲天海上槎[52]。

    (生)乌纱巾上是青天,司空图 (净)俊骨英才气俨然。刘长卿

    (生)闻道金门堪济美,张南史 (净)临行赠汝绕朝鞭。李白[53]

    评析:

    谒遇,拜会知遇。本出剧情是:钦差识宝使臣苗舜宾在香山岙多宝寺祭宝,命番回献宝,柳梦梅赶至求见,获得资助,准备上京赴考。

    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贬谪广东徐闻,途经广州,顺路到澳门一游。此时,澳门已租借给葡萄牙殖民者近四十年。汤显祖通过本出华丽的唱词,描绘了香山岙和多宝寺的多姿多彩。

    澳门位于广东省香山县(今中山市)南60公里,明代属广州府香山县管辖,故剧中称“香山岙”。“巴”即寺庙,“香山岙里巴”指的是澳门耶稣会圣保罗教堂(San paolo),中译三巴寺,本剧中指多宝寺。

    汤显祖特意安排柳梦梅参观澳门赛宝会,通过【驻云飞】一曲,描写了五光十色、神奇怪异的西方珠宝。如果没有汤显祖在澳门的奇遇和经历,他是不可能在剧本中具体描写这些内容的。从汤显祖的诗歌(如《听香山译者》二首、《香岙逢贾胡》)、剧作来看,他在澳门接触了不少外国商人(剧中所写献宝的“番回”不是中国人,而是海外来的商人),也看见过形形色色的外国货物,这使他成为中国最早与西方社会有过接触的文人之一。

    汤显祖安排《谒遇》一出的目的,还在于引起朝廷对重利轻才的重视。试看下面一段对话:“(净)依秀才说,何为真宝?(生)不欺,小生到是个真正献世宝。我若载宝而朝,世上应无价。”柳梦梅借观异域宝物之际,慨叹无灵性之宝,而自夸为无价之宝、济世之才,却无人赏识,无疑昭示了在科举中能被朝廷赏识的无限渴望。从某种意义上说,本出是后来柳梦梅历尽“奇险”赴京赶考高中状元的一个重要关节。

    注释:

    [1]袈裟(jiāshā):梵文的音译。原意为“不正色”,佛教僧尼的法衣。佛制,僧人必须避免用青、黄、赤、白、黑五种正色,而用似黑之色,故称。

    [2]“多生”二句:佛教语。多生,众生轮回于六道之中不能出离,所以有众多的生死。多宝,菩萨名,东方宝净世界之佛。照证,照耀。光乍乍,指光头的和尚。

    [3]番鬼:洋鬼子。明代人们对外国人的蔑称。

    [4]钦差:指由皇帝派遣并代表皇帝外出办理重大事件的官员。清阮葵生《茶余客话·钦差官使》:“三品以上用钦差大臣关防,四品以下用钦差官员关防。”

    [5]通事:古代各国交往时担任传话翻译的官员。宋周密《癸辛杂识后集·译者》:“译,陈也;陈说内外之言皆立此传语之人以通其志,今北方谓之通事。”

    [6]海汊(chà):指伸入大块陆地的窄而长的海湾。

    [7]真珠窟:我国南海产真珠(即珍珠),这里指香山岙。

    [8]广利神王:唐天宝十载封南海海神为广利王。见《唐会要》卷四十七。又据《仇池笔记》卷下《广利王召》的记载,海神广利王富产奇珍异宝。

    [9]善财天女:善财,佛弟子名,民间又称“善财童子”。《华严经·入法界品》载,善财出生时,家中涌现许多珍奇财宝,因而取名为“善财”。天女,佛教中欲界天的女性。见《维摩诘经·观众生品》。

    [10]听梵放海潮音下:梵,梵音、梵呗,指说佛法、诵经。海潮音,形容梵音,声如海潮宏大,又及时而至。见《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11]“铜柱”四句:见唐张谓《杜侍御送贡物戏赠》。《后汉书·马援传》载,东汉马援曾被封为伏波将军,渡海南征交趾。他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上思县分茅岭建铜柱,作为分疆标志。珠崖,汉代郡名,今海南岛东部,古代以产珍珠出名。前两句意思说,路途险要,古时只有马援曾经到过。獬豸(xièzhì)冠,指御史,这里指使臣。后两句意思说,珊瑚树是越人自贡,不用朝廷派使臣去索取。

    [12]番回:这里泛指航海到中国来的外国商人。

    [13]磊落:雄伟壮大的样子。晋郭璞《江赋》:“衡霍磊落以连镇,巫庐嵬崫而比峤。”

    [14]三宝唱三多:三宝,佛家以佛、法、僧为三宝,此指僧人。三多,佛家语,《长阿含经》:“三多成就:一近善友,二闻法音,三恶露观。”

    [15]七宝:佛家所说的七种宝物,但说法不一,如《法华经》以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为七宝。

    [16]娑婆(suōpó):佛教称大千世界为“娑婆世界”。

    [17]南无:梵语nāmó,佛教语。归命、敬礼、度我之意。佛教徒称合掌稽首为“南无”,并常用来加在佛名、菩萨名或经典名之前,表示对佛法的尊敬。

    [18]“刹那”二句,念彼观音脱:刹那,梵语,极短的时间。观音,观世音菩萨。念彼观音脱,《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中的一句偈语。佛家说,苦难的人一念观音的佛名,菩萨就看见人的音声,使他得到解脱,所以叫“观音”。

    [19]喇嘛:藏语,这里泛指和尚。

    [20]抽珠:佛教徒念一声佛或一遍经,在数珠上抽一粒珠子以记数。这里语意双关,可作夺取珠宝解。

    [21]滑琉璃两下难拿:指“爱宝的喇嘛、抽珠的佛法”,两者都靠不住,像琉璃一样圆滑。

    [22]朝廷禁物:朝廷专用而不许私人动用的东西。

    [23]斯文:儒士,读书人。唐杜甫《壮游》:“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24]珠殿:指饰以珠玉的宫殿。《旧五代史·僭伪列传》载,五代刘陟在广州自立为王,“厚自奉养,广务华靡,末年起玉堂珠殿,饰以金碧翠羽”。

    [25]西方掩玉门:意思说,不要再向玉门关外去求宝玉了。玉门关,在甘肃省,是古代中国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玉门关外的昆仑山、于阗(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阗)等地,都是玉石的著名产地。

    [26]照乘:特大的珍珠,即照乘珠,据说它的光亮能照见许多车辆。《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若寡人国小也,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

    [27]西昆之秘:这里指西方昆仑山的秘藏,即宝玉。西昆,原是帝王藏宝书之处。唐上官仪《为朝臣贺凉州瑞石表》:“详观帝箓,披册府于西昆。”

    [28]星汉神砂:神话中天河(星汉)里的神奇沙石。

    [29]煮海金丹:元李好古杂剧《张生煮海》提到的毛女所赠的银锅、金钱、铁杓。铁树花,铁树开花,指不可能的事情,这里用来指一种稀罕的宝物。

    [30]猫眼:即猫眼石,又叫“猫睛石头”、“东方猫眼”,像猫的眼睛,能够随着光线的强弱而变化,故名。它是珠宝中稀有而名贵的品种。

    [31]母碌:即祖母绿,阿拉伯文翡翠的音译,一种绿色的宝玉。

    [32]靺鞨(mòhé):中国古代民族名,自古生息繁衍在东北地区,是满族的先祖。这里是指该地所产的红色宝石,大如巨栗,赤如樱桃。

    [33]温凉玉斝(jiǎ):原名四季温凉玉盏,秦国宝物,里面盛的酒水或温或凉,尽如人意。

    [34]吸月的蟾蜍:指名为玉蟾蜍的宝物,把它放在点燃的香炉旁边,它会把烟吸入腹内,过了许久,又将烟从口中徐徐吐出。见《稗史类编》。

    [35]阳燧冰盘化:阳燧,古代照日取火用的曲率很大的凹面铜镜。《本草纲目》:“阳燧,火镜也。以铜铸成,其面凹,摩热向日,以艾承之,则得火。”又《太平广记》卷三十四《崔炜》载,它是大食国(阿拉伯)的国宝。冰盘化,汉代董偃以玉晶盘贮冰,冰盘被人拂倒,冰也化了。见《三辅黄图》卷三。

    [36]明月珠:即夜光珠,因珠光晶莹似月光,故名。唐韩愈《别赵子》:“婆娑海水南,簸弄明月珠。”珊瑚树:产于热带海底,由珊瑚虫分泌的石灰质骨骼聚结而成,形如树枝,以红色者为佳,可制成装饰品。

    [37]径寸明珠:直径一寸的大珠。《韩诗外传》卷十:“若寡人之小国也,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以万乘之国无宝乎?”。

    [38]几尺珊瑚碎了他:《晋书·石崇传》载,晋王恺与石崇争富,王恺拿出皇帝赐他的三尺高的珊瑚树。石崇看见了,用铁如意把它敲碎,以六七株高三四尺的珊瑚树拿出来作赔偿。

    [39]大方之门:大方之家,原指有道的人。这里指祭宝的大场面。

    [40]市舶(bó):古代中国对中外互市商船的通称,亦指海外贸易,也指市舶使或市舶司的省称。明代在广州设有市舶司,《宋史·食货志下八》:“九年,集贤殿修撰程师孟请罢杭,明州市舶,诸舶皆隶属广州一司。”

    [41]“饥不可食”二句:《汉书·食货志第四》,晁错云:“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42]虚舟飘瓦:虚舟,空船。飘瓦,飘落下来的瓦片,比喻无用的东西。

    [43]献世宝:即“现世宝”,罕有的宝物。后文苗舜宾说的献世宝指人,有丢人现眼的意思。

    [44]斗宝临潼:传说秦穆公为吞并天下十七国诸侯,要每个国家拿出一件宝物,在临潼比赛。见《孤本元明杂剧·临潼斗宝》。比喻夸耀豪富、争强赌胜的行为。

    [45]常例银两:旧时代官员在俸禄外所享有的一种额外收入,如下属的馈赠、多收的赋税等。因是不成文的规定,所以叫“常例”。

    [46]书仪:旧时馈赠钱物所写的礼帖和封签,这里泛指馈赠的钱物。

    [47]罅(xià):裂缝,这里指峡谷、山口。

    [48]当今驾:指当时在位的皇帝。

    [49]把荷衣挂:指做官。荷衣,荷叶般的衣裳,指平民衣服。

    [50]重瞳:中国历史上有许多“重瞳”的记载,重瞳即“一目两眸”。古代相术认为重瞳是一种异相、吉相,象征着吉利和富贵,往往是帝王的象征。

    [51]波斯:今伊朗,相传波斯人善识宝物。

    [52]海上槎(chá):晋张华《博物志》卷三载,每年八月海上有浮槎来往,有人乘槎一直到了天河上。槎,浮在水上的木筏,这里比喻爬上去做官。

    [53]乌纱巾上是青天:司空图《修史亭三首》之三:“乌纱巾上是青天,检束酬知四十年。谁料平生臂鹰手,挑灯自送佛前钱。”

    俊骨英才气俨然:刘禹锡《哭庞京兆》:“俊骨英才气袖然,策名飞步冠群贤。逢时已自致高位,得疾还因倚少年。”三妇本作“刘长卿”诗,为“刘禹锡”之误。

    闻道金门堪济美:张南史《江北春望赠皇甫补阙》:“时看雨歇人归岫,每觉潮来树起风。闻道金门堪避世,何须身与海鸥同。”金门,汉宫有金马门,简称“金门”,指朝廷。

    临行赠汝绕朝鞭:李白《送羽林陶将军》:“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拔剑舞龙泉。莫道词人无胆气,临行将赠绕朝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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