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
随魏珠来到乾清宫西暖阁,已是掌灯时分。芝兰杵在门口,迟迟不愿入殿。魏珠瞥了一眼,宽慰地笑道:“芝兰姑娘,放心,没事的。”
低瞅门槛,挤出一丝笑意,芝兰踏进暖阁,心随之一紧,殿内陈设竟与春日里头一回入乾清宫时一模一样。往事历历在目,心不由怵得发慌,短短数尺竟似耗尽全身气力,锦帘处不由僵住,芝兰急急跪下叩了一礼:“奴才叩见皇上。”
“起来吧……”声音清脆空灵,于这偌大的寝殿似荡起一丝回音。
复又叩了一礼,芝兰缓缓起身,不曾抬眸,唯是垂首凝着软榻前的墨缎云锦黑靴。把鹫鹰拢在左掌心,右手捏起玉佩随意把玩,双眸却不曾低瞟一眼,唯是死死瞅住嫩绿身影,玄烨清了清嗓子,并不言语。
咬咬唇,眼睑愈发低垂,芝兰合手拧了拧,几番欲言又止,终不知如何打破僵局。右手一僵,左手合掌一紧,轻敲案几,玄烨凝眸紧合的柔荑,眉间簇起一丝不忍,瞬即晕散,嘴角一紧,若深谷荡起的一袭凉风,道:“以后,你的事朕不希望再由容若传话。今日之事,你该找小珠子,而不是大费周折去找容若。”
不由一愕,芝兰弱弱抬眸,唯是瞟了眼轻敲案几的拳头,急急垂眸,迟疑一瞬,轻声回道:“魏公公是御前侍奉,奴才……不敢叨扰。”
手不由僵在案几上,玄烨嚅了嚅唇,眸光一瞬闪熠一瞬幽沉,半晌,掠过一丝解嘲笑意,淡淡说道:“御前侍卫便敢叨扰?今日之事,容若有何办法?不还得找朕……跟你找小珠子有何区别?”
星眸不由腾起一层氤氲,睫毛低垂灵动,心间堵闷,芝兰振了振,带着一丝倔强,抬眸凝着软榻,轻声回道:“自是有区别,容若……是奴才的朋友。正如皇上所言,以心交者有所求,乃人之常情。奴才求容若……相助,并无不妥。奴才自知卑微,主子富有四海,奴才……一无所有,于主子,奴才连以利交者……都不配。奴才怎敢相求?”
指盖似深陷掌心,左掌紧得生疼,玄青燕服胸前微微起伏,乌眸生冷,一瞬又似燃起一簇火焰,挺拔鼻翼似些许微颤,颚骨棱角分明,玄烨紧抿双唇,噎得半晌无语,直到那汪深潭涤得云淡风轻,嘴角浮起一丝淡淡苦涩,声音似一瞬沉入谷底低哑深沉,道:“你几时开口相求……朕未应允的?”语毕,心头却暗涌一丝愧疚。
凝眸那两汪深潭,忆及围场那幕,一瞬尽是委屈,急急垂目,抿了抿轻颤的唇角,芝兰脆脆跪下,分明夹着一丝不忿,叩谢道:“谢皇上隆恩,奴才惶恐。”
抬拳狠敲一记案几,似玉石相撞的清冽之音,分外刺耳,剑眉紧蹙,玄烨凝眸伏跪地上的那团新绿,心堵气闷,抑了抑唇角,少顷,微微仰首,瞟了眼对面龙榻的霓帱,喉际咽了咽,冷冷道:“朕认,朕让你受了委屈,吃了苦头。你怨朕……朕无话可说。但……你每每相求,即便朕再气再恼,朕未曾……朕知,你为你哥哥的事,耿耿于怀……你可知?朕当晚就下了密诏,吩咐彻查。”冷冽之音透着些许无奈、些许委屈,飘荡在寝殿上空竟是别样的寥寂。
弱弱抬眸,眸光尽是惊愕、尽是愧意,伏在地上的柔荑不由搐了搐,芝兰瞅着那双乌瞳,心底尽是难以置信的暗否,抿了抿唇,唯是愣愣轻声道:“奴才不怨皇上……也不敢怨皇上。”
松了松拳,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冷若冰凌,苦若黄连,眸光一瞬淡得出奇,玄烨抬手扬了扬鹫鹰玉佩,淡淡道:“算了……这个,又作何解释?成吉思汗后裔的传家之宝,竟在你手上。”
鹫鹰衬着玄青燕服透着涟漪之光,心不由一紧,芝兰振了振,深吸一气,低声说道:“这是和硕特部……给死士的报酬。”
唇角一嚅,双眸不由一沉,玄烨敛笑,道:“报酬?究竟是你傻,还是和罗理傻?啊?”
嗓际咽了咽,双眸氤氲瞬即云涌,芝兰稍稍仰首,抑了抑眼窝里几近满溢的晶莹,道:“奴才说的句句属实。和硕特部应允奴才一个心愿……这是信物。”
乌眸簇着一团疑窦,眉宇间似腾起一丝不悦、一丝不甘,玄烨垂眸瞟了眼玉佩,紧在掌心,又抬眸探究地凝着那双笃定星眸,顿了顿,嗓音里夹着难抑的忿意,冷冷道:“心愿?他自身难保,不过是个丧国丧家的败兵之将,他能允你什么?”
此话一出,自己都些许惊到,实不该对一位王者之后如此出言刻薄,玄烨不由稍稍颔首,眉宇间闪过一丝愧意。
下颚微颤,眸光夹着泪花的剔透晶莹,映着烛光似潋滟波粼,心头竟是莫名的落寞,芝兰直视软榻,似天际飘零的雪花般轻盈之音:“那是……哥哥的心愿,是觉禅家的……心愿。奴才自知……为一句允诺以命相搏,愚不可及,无人会信。但……这是实话,皇上高高在上,当然不会懂。卑微落魄之人……为一个希冀,可以舍命。和罗理他们想冒死硬闯围场……便是如此。哥哥如此……奴才也是如此。”
心刺得生疼,鼻翼不由一酸,两汪寒潭似蒸起一丝轻薄暖雾,哐地搁玉佩于案几,玄烨腾地起身,几步上前,俯腰掌住那双柔弱削肩,轻轻抬起,凝眸一瞬,将那袭新绿拢入怀翼,紧紧环住,薄唇凑近云鬓,喃喃若自语:“你不会再落魄,朕会护着你。遇到难处,你该找朕。有什么心愿,你也该找朕。”
周身一暖,一瞬似迷失在龙涎幽芬里,双颊贴着玄青,耳际听到遒劲有力的心跳,双眸一瞬空蒙,细雨霏霏,晕得玄青似着了一抹淡墨,芝兰些许游离,些许动摇,心间暖暖腾起一丝感动、一丝希冀,唯是脑际浮起一丝清明,抬肘轻轻推了推,微微仰首,迷蒙地瞅着那双炯炯乌眸,脑际千万个暗否却敌不过心间那丝希冀,怯怯问道:“若是……奴才的心愿……是抬旗。皇上……也愿应允吗?”
乌眸一闪,瞬间熄灭,似腾起一层灰蒙蒙的轻雾,双臂不由松了松,微微抑了抑下颚,玄烨定定瞅着娥眉黛玉,声音瞬即幽冷,道:“这……恐怕是你阿玛所求吧。”
深吸一气,心不由悬起,柔荑不由覆了覆玄青,芝兰凝眸,笃定说道:“这……也是奴才的心愿。”
眸光一沉,玄烨稍稍别过脸,目光虚无地落在龙榻上,双臂缓缓滑落,唇角一抿,移眸复望芝兰,冷冷道:“朕早已说过,朕不想再重复。要朕允你阿玛所求……除非……朕死了。”
怵得周身一搐,眉黛一瞬雨恨云愁,芝兰无力地拖下双手,垂眸一瞬,心间悔恨不已,明知如此,为何唯心难死?今日不问,尚存一丝希冀,如今……凝脂玉肌一瞬盈白,染上两抹泪痕,愈显清零,嘴角颤巍巍地扯出一丝笑意,芝兰退后福了福,轻声道:“宫门快落锁了,奴才告退。”说罢,退了两步,扫了眼案几上的玉佩,犹豫一瞬,几步踱至软榻,捏起玉佩,匆匆退下。
低瞟着那抹绿影飘然离殿,双眸暗沉无光,玄烨深吸一气,缓缓阖目,嘴角浮过一丝解嘲苦笑。
见芝兰安然无恙地回屋,唇角微扬,眸光熠熠,铜心急急起身,搀着芝兰坐下,垂目打量,轻声宽慰道:“吓坏了吧?瞧你……哭得眼眶都红了。今日没事,便是没事了,别担心。”
嘴角挤出一丝笑,心却刺痛麻木得不知踪迹,芝兰微微点了点头。
铜心挨着芝兰坐下,轻叹一声,抚了抚芝兰的发鬓,含笑努了努嘴,少顷,似记起什么,腾地起身,朝自己睡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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