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在水一方:康熙良妃传-第八十三回情之至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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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牡丹亭》

    “姐姐……歇着吧,伤神……”银月扯过芝兰手中的绣绷子,嘟着嘴,嗔道。

    淡淡一笑,芝兰顺从地松开手来,反手捶了捶背,道:“瞧你……我睡嘛,你又叫我醒着。醒着挑挑针……你又不许。哎……”

    脸微微一红,银月索性捧着绣篮,踱步送得老远,嘀咕道:“皇上六十大寿还早着呢,几年光景……不过一件朝服罢了,姐姐何必心急?”

    绣篮撂在墙角的案几上,银月生生僵住,缓缓扭头,泪光迷蒙,怯弱地支吾:“又是朝服……又是荷包……姐姐……你……”

    凝脂稍许冷凝,旋即,清然一笑,芝兰摇摇头,叹道:“瞎想什么呢?啊?”

    碎步踱至软榻,银月怯生生地挨着芝兰坐下,直直地一凝,犹豫一瞬,道:“难道……姐姐还想着荣妃的话?”

    星眸一沉,笑褪尽,芝兰倦怠地靠了靠,瞅着银月,道:“别提她了。”

    眸底顷刻氤氲雾簇,嗓际咽了咽,犹疑一瞬,芝兰朝前倾了倾,抚着姐妹的手,悄声道:“银月,她……我自不会理会,别瞎想……我断不会傻到寻死。我在一日……还可守着一双儿女。可……我的身子……怕是……”

    “姐姐……”雷击般摇头,银月痴痴落泪,抿抿唇,道,“不许瞎说……不会……”

    “银月……”紧了紧掌中轻颤的五指,唇角浮起一抹清婉笑意,芝兰扬起帕子拭了拭银月脸颊木木滑落的泪珠,道,“我这般嗜睡……恐是不祥。三十载相依相守,我今生所求……他都给了……我这辈子……很幸福。纵是禩儿……儿孙自有儿孙福,路既是自己选的,是福是祸,泰然处之罢了。这般胸襟……我的禩儿……有……”

    银月点点头,又摇摇头,终是哭泣无语。

    笑,愈浓,芝兰痴痴移眸,凝着墙角的绣篮,道:“六十大寿……七十大寿……都得备下,我才安心……”

    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乾清宫檐兽尚沉睡未醒,东方微露一点白,朝雾幽冷。玄烨腾地跃下龙榻,趿着长靴,步履不平地疾步迈出殿外。

    “皇上,奴才先伺候您更衣吧……”魏珠捧着貂服大氅碎步急赶,急匆匆地替主子覆上貂服。

    草草拢了拢貂服,眸光焦灼,呼吸气促不畅,玄烨愈发紧了紧步子,扬着嗓子,道:“上步辇更衣不迟……”说罢,急不可耐地拉开殿门,朔风迎面袭来,殿外冰凝冷气触及殿门一瞬,幽然腾起漾起一晕诡异莫名的白雾。

    “皇上……”魏珠急忙替主子披上大氅,挡在主子身前遮风,扭头朝外吼道,“都痴愣着干吗?步辇伺候……”

    青石地砖透着窒闷热气,火道烘得空气都些许胶着……自鸣钟的滴答声划破胶着,似长鞭勾着倒刺,声声笞落心扉。寂,吞噬了储秀宫,痛,浸没了猗兰馆。

    千工床,镂雕耀金,映着暮光,泛起一晕凄清莫名的光晕,挂落上栩栩梦蝶似断了翅,蒙着一层凄婉轻雾。砂色锦衾浮着点点海棠暗绣,似,暮春冥冥黄昏,随风飘逝的凄冷花雨。枕际,凝脂玉面宛若昙花绽蕊,净得似初沐朝露,不染凡尘,又似清清碧水簇拥的一捧睡莲,静得似初入梦乡,清婉幽寂。

    两汪深潭凝滞,眸底似蘸了一点浓墨,空洞死寂,扬指轻轻抚了抚玉靥,指尖僵住……微搐……浓墨似沾水晕散,涟漪潋滟,玄烨缓缓俯身,脸痴痴地贴着凝白面颊……秋雨顷刻浸湿了砂色枕巾……

    深吸一气,玄烨痴然地蹭了蹭清润入骨的玉靥,低颤着喃喃:“芝儿……该醒了,朕候了两日了,朕……老了,你睡着……朕如何睡得?你再睡……朕……怕是……”

    哽住,秋雨渗入云鬟雾鬓,似幽漆夜色骤雨打萍,萍碎满池,玄烨紧抿唇角,舌尖竟是涩涩的苦,声若幽谷深潭飘起的一缕寂灭之音:“扛不住了……醒醒……嗯……”

    贴着玉靥稍稍扭头,眉似月牙,睫似青黛,静若一幅水墨山水,然,银钩似利刃直戮心窝,青峦似钟鼎重镇心房,玄烨不由木木展臂,揽住砂色锦衾,头深深埋入清冷的颈窝。

    明殿,胤禩木木地凝着歪在子菱怀中的熟睡的稚子,幽幽眸光蒙着一抹厚重浓雾。

    “额娘没事的……”忧虑地瞅了眼迎面血丝密布的双眸,子菱轻声宽慰道。

    深吸一气,眼角潮润愈甚,胤禩靠着椅背,木木仰首,痴痴凝着天顶,凄苦道:“皇阿玛已捎信……去了蒙古,再等几日若儿该启程回宫了……皇阿玛骂得对……是我……是我不孝……”

    夜幕初落,四下滞寂……

    银月端着呈盘,噙着泪瞟了眼病榻,木木告退,珠帘处不由一僵,犹豫一瞬,终是扑通跪下……

    延禧宫,佛堂,荣妃跪在蒲团上,默默喃喃,虔诚地拨着念珠……

    “娘娘……娘娘……”宫女慌乱地攀着房门,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缓缓睁眸,把佛珠递给近侍,荣妃幽幽起身,瞟了眼房门,斥道:“大呼小叫什么……接驾……”说罢,款款踱步……

    未及出门,已见门口伫立一抹石青,那双眸子为血丝所缠、为浓雾所蔽……心微痛,荣妃木木福了福……

    宫人悉数屏退,相对无言半晌,振了振,淡淡一笑,荣妃柔声道:“皇上……佛堂逼仄,不如明殿坐吧。”

    “不必了……朕今日来,只为问你一句……”

    冷冷一语冰凌蚀骨……笑褪尽,眸光凄凄,泪水盈眶,荣妃痴怨地凝着房门外的石青身影,悲戚道:“皇上二十多年不曾踏足延禧宫……今日……竟是为了她……兴师问罪吗?”

    滞暗眸光似颤了颤,玄烨冷冷道:“若存心不良……求神拜佛又有何用?踏入这院落一刻,朕尚存一丝希冀。如今……朕自问待你不薄,你的孩子……朕未曾亏待半分,你……竟不知悔改、一错再错。”

    深吸一气,玄烨顿了顿,语气愈发冷凝:“荣妃接旨……”

    一怔,荣妃愣了愣,僵僵地跪下,手禁不住轻颤,鬓角的几缕银丝映着烛光,孤清莫名……

    “即日……贬为……荣嫔……”薄唇微嚅,玄烨幽幽转身……

    “皇上……”一怵,荣妃顾不得,跪着碎碎地朝门口挪了几步,攀着石青臂膀,哭道,“臣妾冤枉……臣妾并未害她。求皇上给臣妾留些脸面……皇上……”

    石青胸口微微起伏,玄烨咽了咽,紧抿唇角,眸光掠过一丝狠戾,冷冷抽手,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朕给你留足了情面。你最好求神拜佛……她能躲过此劫,否则……你我今生……不复相见。”

    夜凄冷,唯剩伏在门槛上的紫色身影默默抽泣……

    曦光透着窗棂细缝,扬起一抹细光……

    须发似一夜染霜,眸光滞暗,双手木木地搓了搓玉靥,掌心隐隐浮起一丝暖,心却沉入寒潭,微微启唇,玄烨张了张嘴,却噤声无语,急急仰首,盯着帐帱,手凝住,心凝住……情为何物?情……原不过是掌心、怀翼的这缕暖意罢了。可……足足三日……掌心这缕暖意正缓缓褪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纵是富有一国,纵是权倾天下,又如何?独独挽不住心头的这点绿……思绪一瞬飘落春色浓浓的西子湖畔……

    湖,潋滟熹微,烟雨蒙蒙,云蔼蔼,雾蔼蔼,残红赤染断桥。氤氲迷蒙中油纸伞若莹白海棠幽然绽放,雨,滑落纸伞,似织起一张水晶珠帘。透着珠帘,袅袅婷婷一袭淡绿长裙轻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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