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版《胡雪岩全传》4-结识左宗棠,开启巨商之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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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设置内应

    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也是稳扎稳打,先求不败。所以第一步肃清衢州,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脚跟,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兰溪、寿昌、淳安等地,将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区的长毛,都撵走了。然后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两江交汇的严州。由此越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沿七里泷溯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间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距省城不足百里了。

    钱塘江南面,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丢乐德克的常安军,在不久以前,攻克绍兴。接着,太平军又退出萧山。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都已肃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西,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宁、嘉兴、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沃土,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这时,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他人在金陵城外,无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为了报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谁都看得出来,杭州克复是迟早间事。

    那时攻富阳、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衢州,设厂督造战船。富阳之战,颇得舟师之力。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是有名骁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蒋益澧仍无进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将,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领,自萧绍渡江,会攻富阳,八月初八终于克复。其时也正是李鸿章、刘铭传、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阴,李秀成与李世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想方设法解围的时候。

    浙江方面,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进窥杭州,同时分兵攻杭州西面的余杭。太平军由“朝将”汪海洋、“归王”邓光明、“听王”陈炳文,连番抵御,却是杀一阵败一阵。到十一月初,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但杭州却仍在太平军苦守之中。

    其时李鸿章已下苏州、无锡。按照他预定的步骤,不愿往东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挤”了曾国荃,却往浙北去“挤”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讲面奏调到营的刘秉璋,由金山卫沿海而下,收复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盐,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南攻嘉兴。收复了浙西各地,当然可以接收太平军的辎重,征粮收税,而且仿照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的先例,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道路隔阻,鞭长莫及,应该权宜代行职权,派员署理浙西收复各县的州县官。

    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鸿章不但占地盘,而且江苏巡抚这个官做到浙江来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时无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复了杭州再说。

    于是,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打先锋。此去是要收服一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

    这个张秀才本是“破靴党”,自以为衣冠中人,可以走动官府,平日包揽讼事,说合是非,欺软怕硬,十分无赖。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深恶其人,久已想行文学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时不得其便,隐忍在心。

    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规收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做“吃盐水”。王有龄锐于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账,照收不误,不过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张秀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账。

    谁知运气不好,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讲不下来的时候,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发现其事,停轿询问,估衣店的老板照实陈述。王有龄大怒,决定拿张秀才“开刀”,立个榜样。

    当时传到轿前,先申斥了一顿,疾言厉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这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锁在衙门照墙边“枷号示众”。

    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听计从的胡雪岩。带了老婆儿女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岩一时大意,只当小事一件,王有龄必肯依从,因而满口答应,包他无事。

    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他新兼署了督粮道,又奉命办理团练,筹兵筹饷,号令极其重要,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号令不行,何以服众?

    说之再三,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打他两百小板子,枷号三月,现在看胡雪岩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丑,秀才却非革不可。

    说实在的,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搪塞敷衍,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张秀才什么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儿子。小张是个纨绔,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都供养了宝贝儿子。刘不才也是纨绔出身,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套办法,用刘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张,不怕张秀才不就范。

    到杭州的第二天,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和坊、中城荐桥、下城盐桥大街,比较像个样子。但是店家未到黄昏,就都上了排门,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逻的长毛,几乎看不见一个百姓。

    但是,有几条巷子里,却是别有天地。其中有一条在荐桥,因为中城的善后局设在这里,一班地痞流氓,在张秀才指使之下,假维持地方供应长毛为名,派捐征税,俨然官府。日常聚会之处,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刘不才心里在想,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角色,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在这种场合中当“大少爷”,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

    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大声说笑。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大门洞开,直到二厅,院子里是各种卖零食的担子,厅上灯火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个赌局。

    是公开的赌局,就谁都可以进去,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有个人喝一声:“喂!”

    刘不才站住脚,赔个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问。

    “你来做啥?”

    “我来看小张。”

    “小张!哪个小张?”

    “张秀才的大少爷。”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他儿子大为神气,除非老朋友,没有人敢叫他小张。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挥挥手放他进门。

    进门到二厅,两桌赌摆在那里,一桌牌九一桌宝。牌九大概是霉庄,所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只悄悄站在人背后,踮起脚看。

    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油光闪亮,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宽又大,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输得急了,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斜挂在胸前,还不住喊热,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害他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

    “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宁与爷争,莫与牌争!”

    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闭着嘴,将两个腮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叫人好笑。

    “好话不听,没有法子。”那少年问庄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手的时候,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庄?”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这里二百两只多不少,输光了拉倒。”

    “银票!”少年顾左右而言,“这个时候用银票?哪家钱庄开门,好去兑银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吴大炮说,“阜康上海有分号,为啥不好兑?”

    “你倒蛮相信阜康的!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扬脸回顾,“怎么说?”

    “银票不用,原是说明了的。”有人这样说,“不管阜康啥康,统通一样。要赌就是现银子。”

    “听见没有?”少年对吴大炮说,“你现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了,我在上门打一记,赢了你再推下去,输了让位。好不好?”

    吴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

    开门掷骰,是个“五在首”,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翻,是个天杠,顿时面有得色。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是张三六,另外一张牌还在摸,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哗啦一声,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一面检视,一面说:“小牌九没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没用。”

    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一目了然,失声说道:“上门赢了,是张红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说:“真叫得着!”

    翻开来看,果然是张红九,凑成一对。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吴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庄,你怎么走了?”

    “没有钱赌什么?”

    “你的银票不是钱?别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来,我换给你。”

    吴大炮听得这一说,却不过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来。等那少年洗牌时,便有人问道:“小张大爷,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

    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刘不才却是一喜,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宝贝儿子”——市井中畏惧张秀才,都称他张大爷,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所以被称为小张大爷。这样想着,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

    小张倒不愧纨绔,做庄家从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大牌九‘和气’的时候多,经玩些。”

    于是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便也下注。志不在赌,输赢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

    这个庄推得很久,赌下风的去了来,来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将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由站着变为坐下。这一来,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注了。

    慢慢地,小张的庄变成霉庄,吴大炮扬眉吐气,大翻其本——下门一直是“活门”,到后来打成“一条边”,唯一的例外,是刘不才的那一注,十两银子孤零零摆在上门,格外显眼。

    这有点独唱反调的意味,下风都颇讨厌,而庄家却有亲切之感,小张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刘不才心里在说:有点意思了!但却更为沉着,静观不语。

    “上门那一注归下门看!”吴大炮吼着。

    “对不起!”小张答道,“讲明在先的,大家不动注码。”

    吴大炮无奈,只好跟刘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门这位老兄的注码,自己摆过来好不好?赔了我再贴你一半,十两赢十五两。”

    刘不才冷冷问道:“输了呢?”

    “呸!”吴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见鬼。”

    刘不才不做声,小张却为他不平,“吴大炮!”他沉下脸来说,“赌有赌品,你赌不起不要来,人家高兴赌人家的上门,关你鸟事!你这样子算啥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劝,“都离手!庄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吴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眯着眼掀了几掀,很快地分成两副,一前一后摆得整整齐齐。有人想看一下,手刚伸到牌上,“吧嗒”一声,挨了吴大炮一下。不问可知是副好牌,翻开来一比,天门最大,其次下门,再次庄家,上门最小。照牌路来说,下门真是“活门”。

    赔完了下门,庄家才吃刘不才的十两银子,有些不胜歉疚地说:“我倒情愿赔你。”

    “是啊!”刘不才平静地答道,“我也还望着‘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上门会转运。现在——”他踌躇了一会,摸出金表来,解下表坠子问道:“拿这个当押头,借五十两银子,可以不可以?”

    这表坠子是一块碧绿的翡翠,琢成古钱的式样,市价起码值二百两银子,但小张却不是因为它值钱才肯借。

    “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要啥押头?”

    “不!庄家手气有关系。”刘不才固执地,“如果不要押头,我就不必借了。”

    其实他身上有小张所信任的阜康的银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铺个进身之阶。等小张歇手,他五十两银子也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请教住处,说第二天拿银子来赎。

    “你贵姓?”小张问。

    “敝姓刘。”

    “那我就叫你老刘。”小张说,“我倒喜欢你这个朋友,东西你拿回去,好在总有见面的时候,你随便哪一天带钱来还我就是。”说着又将那块翡翠递了过来。

    “你这样子说,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里?我明天取了银子来赎。”

    “说什么赎不赎?”小张有些踌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刘的“上门不见土地”,有何用处?如果为了等他,特意回家,却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踪。

    刘不才很机警,虽不知他心里怎么在想,反正他不愿客人上门的意思,却很明显。自己有意将表坠子留在他那里,原是要安排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不必一定到他家,还有更好的地方。

    “小张大爷,”他想定了就说,“你如果不嫌弃,我们明天约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好啊!你说。”

    “花牌楼的阿狗嫂,你总知道?”

    小张怎么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个老鸨,主持一家极大的“私门头”,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怀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为居停。小张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围,花事阑珊,乱后却还不曾见过。

    因而小张又惊又喜地问:“阿狗嫂倒不曾饿杀!”

    “她那里又热闹了。不过我住在她后面,很清静。”

    “好!明天下午我一定来。”

    刘不才的住处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预备的,就在后面,单成院落,有一道腰门,闩上了便与前面隔绝,另有出入的门户。

    “张兄,”刘不才改了称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

    “喔,我倒忘记了。”小张从身上掏出一个棉纸小包,递了过去,“东西在这里,你看一看!”

    “不必看。”刘不才交了五十两一张庄票,银货两讫以后,拉开橱门说道,“张兄,我有几样小意思送你。我们交个朋友。”

    那些“小意思”长短大小不一,长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只金表,大的是一盒吕宋烟,还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东西,就看不出来了——样子像书,小张却不相信他会送自己一部书。而且给好赌的人送书,也嫌“触霉头”。

    “你看这支‘司的克’,防身的好东西。”刘不才举起来喝一声,“当心!”接着便当头砸了下来。

    小张当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刘不才怎么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两截,握在刘不才手里的,是一支雪亮的短剑。

    “怎么搞的?”小张大感兴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剑,形制与中国的剑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针,剑身三面血槽,确是可以致人于死的利器。

    “你看,这中间有机关。”

    原来司的克中间有榫头,做得严丝合缝,极其精细,遇到有人袭击,拿司的克砸过去,对方不抓不过挨一下打,若是想夺它就上当了,正好借势一扭,抽出短剑刺过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了解了妙用,小张越发喜爱,防身固然得力,无事拿来献献宝,夸耀于人,更是一乐。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里是几本洋书。”

    果然是书!这就送得不对路了,小张拱拱手:“老刘!好朋友说实话,中国书我都不大看得懂,洋书更加‘赵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刘不才将书交到他手里,“带回去一个人慢慢看。”

    这句话中,奥妙无穷,小张就非当时拆开来看不可了。打开来一翻,顿觉血脉贲张——是一部“洋春宫”。

    这一下就目不旁视了。刘不才悄悄端了张椅子扶他坐下,自己远远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看他眼珠凸出,不断咽口水的穷形极相,心里越发泰然。

    好不容易,小张才看完,“过瘾!”他略带些窘地笑道,“老刘,你哪里觅来的?”

    “自然是上海夷场上。”

    “去过上海的也很多,从没有看着他们带过这些东西回来。”小张不胜钦服地说,“老刘,你真有办法!”

    “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去觅,是一个亲戚那里顺手牵来的。这话回头再说,你先看看这两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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