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四周没有一扇窗户,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蒙元亨被关进来后,立刻有一位身着四品官服的人前来审讯,让他交代与噶尔丹勾结的事。蒙元亨大呼冤枉,嚷着要见索相或是赵明舟大人。官员没有理会,倒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结结实实给了他一点颜色。接着,官员又问他,给卓索图运了哪些物资,双方如何约定。蒙元亨只得如实招来,但索额图面授机宜之事,依旧守口如瓶。
今日,蒙元亨终于从小黑屋中走了出来。镣铐一去,整个人顿时轻松。出了黑屋才发觉,这其实是一座十分别致的小院,院内种植着名贵花草,房檐下的镂空雕花更是巧夺天工。士兵领着蒙元亨穿过走廊,来到偏厅,推开门,指了指说:“进去吧。”
蒙元亨抬脚而入,但一进门,立刻大吃一惊。屋子正中有一张圆桌,三把椅子,桌上摆满美酒佳肴。两把椅子空着,另一把椅子上端坐一人,正是科尔沁部王爷卓索图。
卓索图同样惊讶,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怎么是你?”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忽然屋外响起脚步声,接着是一阵爽朗大笑:“王爷,元亨,你们别来无恙。”
卓索图听这笑声,就知道是索额图来了,大喊道:“索相,你可得替小王做主。”
索额图来到屋内,快步走到卓索图面前,接着单膝跪下,就要行参拜大礼。卓索图一把扶起他:“索相地位何等尊贵,这不是折煞小王吗!”
索额图顺势起身,抱拳道:“王爷受苦,索某有愧!”
索额图拉着卓索图与蒙元亨的手,请他们入座,接着笑呵呵地说:“二位都是忠君爱国之辈,也是我大清的功臣。今日老夫略备薄酒,为你们压惊。”
“到底怎么回事?”卓索图哪肯就座,连珠炮似的发问,“我怎么和这个奸商成了一路货色?这是什么地方?我手下兵马现在如何?”
蒙元亨心中也有数不清的疑问:“索相,究竟发生了什么?年遐龄为何要抓我?”
“少安毋躁。”索额图脸上挂着笑容,“先坐下来,咱们喝酒吃菜。有什么事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落座后,索额图先敬了二人一杯,再慢慢道出了整件事的原委。这卓索图与噶尔丹勾结不假,却非暗通款曲,而是奉命当了一回诈降的黄盖。朝廷知道卓索图与噶尔丹渊源颇深,噶尔丹更一直拉拢利诱,便让他假意示好,诱使噶尔丹离开老巢,千里东进。
敢情卓索图与自己一样,都是朝廷的人,蒙元亨惊呼道:“索相,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王爷投靠了噶尔丹。”
卓索图同样惊得目瞪口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说:“朝廷嘴里究竟哪句是实话!一开始你们可告诉我,蒙元亨与噶尔丹有交情,让我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索额图独自吞下一杯酒,说:“朝廷的确没有如实相告,而是让你们各演各的戏,但越是如此,才越能以假乱真。”
“不对!”卓索图一拍桌子,“朝廷刻意隐瞒,是要我和蒙元亨互为掣肘,互相监视。无论对我还是对他,朝廷都没真正信任过!”
卓索图无疑说出了蒙元亨的心里话。听索额图说完,蒙元亨心里便有了这个念头,只不过自己人微言轻,不好明说。卓索图毕竟是满蒙亲贵,说话直来直去。
索额图笑着摇头:“朝廷若不信任,怎会把如此重担压你们肩上。但是,信任并不意味着放任。你们各领差事,彼此不通声气,在老夫看来倒是互为犄角,事半功倍。”
有了卓索图打头炮,蒙元亨的胆子也大起来,他问:“既然如此,到头来为何抓我,甚至严刑逼问!”
“没错。”卓索图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年家父子好手段呀,儿子进帐挟持了我,老子又带兵缴了我手下的械,这是干什么!”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我要向二位赔罪之处。”索额图说,“大清与准噶尔之战,乃决定国运的生死之战,容不得一丝马虎。若有人趁此机会脚踏两条船,或者干脆投靠了噶尔丹,朝廷怎么办!”
索额图接着说:“国事为重,只好委屈二位了。你们不清楚彼此底细,只需分开询问,将两边的话一兜拢,忠奸立辨。”
“可喜可贺呀!”索额图长嘘一口气,“几日审讯下来,确知二位忠心耿耿。你们今日有功于社稷,他日朝廷必不相负。”
卓索图顿时火冒三丈:“我在前头舍生忘死,你们却百般猜忌。朝廷如此待我,老子还不如跟着噶尔丹。”
索额图收敛起笑容:“让王爷受委屈,老夫甘愿负荆请罪。但我说了,信任绝非放任,大战在即,所有事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个人荣辱不必萦怀。”顿了顿,索额图继续说起来,目光也变得阴冷:“王爷方才所言,实在大逆不道。咱们是老朋友,我权当没听见。若再同别人讲起,落得个诛灭九族的下场,老夫也爱莫能助。”
卓索图知道自己失言,蛮不痛快地吞下一杯酒,说:“小王口不择言,还请索相恕罪。”
索额图冷冷一笑:“什么口不择言,我说了,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卓索图又说:“噶尔丹逆天而行,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如今大战在即,小王恳请上阵杀敌,率领麾下勇士生擒噶尔丹,献于陛下。”
索额图点头道:“王爷一片赤胆忠诚,令人敬佩。不过朝廷精锐已云集古北口,离咱们小酌之地不远,就是西征军的大营。打打杀杀的事,王爷不必亲自上阵,不妨在此享清福,坐看我八旗健儿立不世功勋。”
索额图如此一说,蒙元亨才知道自己身在古北口。卓索图却有些急了:“我在这里,手下的将士谁来指挥?”
索额图说:“朝廷自会挑选能征惯战之辈统率士卒。”
卓索图的火又被点起来:“将我软禁,又夺我兵权,你们这是过河拆桥!”
索额图的面色凝重起来:“王爷快人快语,我也直来直去。你为朝廷立下功勋,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陛下已在京师为王爷选好府邸,那宅子当真漂亮,连老夫也羡慕不已。只是带兵打仗的事,就不要过问了。”
索额图手中把玩起筷子,缓缓说道:“噶尔丹为何会相信你,里头的原因大伙都明白。王爷与噶尔丹交好不是一两天了。当初准噶尔骑兵侵入喀尔喀蒙古,王爷置朝廷谕旨于不顾,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土谢图汗兵败。朝廷严令封锁贸易,可这些年里,又有多少物资从你的地盘流入准噶尔。”
卓索图面色铁青,没有言语。只听索额图又说:“当然了,前年皇上北巡,与王爷促膝谈心,向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王爷终于拨乱反正,迷途知返。”
“索老三,你还晓得这件事!”卓索图重新开口,话却很不客气,“我以为你当初罢官在家,什么都不知道呢。那你可知,皇上亲口说过,从前的事既往不咎!你若是挟私报复,老子就要去紫禁城告御状。”
索额图哈哈大笑:“我的王爷,你可真逗!你也不想想,夺你兵权的事,索某有这个胆量?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在下只知尽心办差,不敢自作主张。”顿了顿,他又加重语气:“在我看来,赏你荣华富贵,已是既往不咎。以你当初作为,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为人臣者,当知足矣!”
卓索图两眼喷火,嘴里喘着粗气。他有一种被欺骗的羞辱感,更想把刚才那句话再痛快淋漓地喊一百遍——“老子还不如跟着噶尔丹!”然而千金难买后悔药,事到如今,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多怨恨只能咽在肚子里。
索额图拍了拍卓索图的肩膀:“王爷自去享福,京师的王府里有的是美人与佳酿。索某哪日心力交瘁,还要来府上讨杯酒喝,偷得浮生半日闲。”
“多谢陛下!”卓索图咬着牙吐出这四个字。
看着无助的卓索图,蒙元亨似乎明白了许多。江山社稷在上,其他事都得让道。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竟顾不上礼节,一手抓住索额图问:“我给泾阳写的信,是不是被你们扣下了!”
索额图瞥了蒙元亨一眼,那意思似乎在说,我可以拉着你的手以示关切,你一个四民之末的商人,怎敢拉着相国的手质问!蒙元亨急火攻心,顾不得这些,双手没有松开的意思,追问道:“是不是?”
索额图将手一甩,说:“没错。此事赵明舟告诉了我,我让西安府的人将信扣下了。”
“为什么!”蒙元亨气得全身发抖。
“兄弟,你还不明白吗!比起此战胜负,你的老婆儿子算个屁!”卓索图在一旁冷嘲热讽。
索额图正襟危坐,道:“卓索图王爷这话,虽不中听却是实情。比起江山社稷,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蒙元亨,你也不想想,咱们对面的噶尔丹是什么人!那可是草原上的一代枭雄,玩世人于股掌之上,行诈术于谈笑之间,不过家常便饭。你才几斤几两,就想在人家面前耍小聪明!让妻儿暂避,噶尔丹派去的人扑了空,你以为是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噶尔丹不会起疑心?!”
蒙元亨几乎瘫在了椅子上:“这一下,你们的计策倒是天衣无缝,但我儿子怎么办?”猛然间,蒙元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胆气,唰地站起来,朝着索额图大吼道:“我儿子怎么办!怎么办!”
蒙元亨这一吼,不仅索额图吓着了,门口的侍卫也冲了进来。索额图回过神,挥手让侍卫退下。卓索图倒是觉得蒙元亨有种,是个真性情的汉子,他拽开蒙元亨,劝道:“事已至此,吼也没用。”
索额图抖了抖袖子,说:“这世上敢对我大吼的人,第一个是皇上,第二个是我阿玛,今儿总算遇到第三个,就是你蒙元亨。”
蒙元亨坐回椅子上,双目无神。索额图却一拍桌子,说道:“当初在西安,可是你立功心切抢下这差事,没人逼你!现在知道打仗不是过家家,晚了!”停顿一下,他又说:“你们可知道,为了安抚噶尔丹,陛下曾将自己的和硕公主远嫁准噶尔。今日两军对垒,敌军阵中也有我爱新觉罗的金枝玉叶。”
索额图越说越激动,双手举起,目光向上,仿佛在参拜一代圣君:“昔日公主远嫁,皇妃不舍。陛下说,皇室乃天下养之,就当为天下苍生赴汤蹈火。今日两军交战在即,主帅又问陛下,准噶尔最忌惮我军火炮,若是他们将公主绑于阵前,该如何处置。陛下沉默良久,斩钉截铁说道,挡大清兵锋者,杀无赦!”
蒙元亨平复了一下情绪,没有言语。索额图也缓和了口气:“你儿子的事,我并非撒手不管。我会派人打听你儿子的下落,到时也会派出一支精兵,拼尽全力救人。当然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救不救得回要看自己造化。”
屋内沉默了好一阵子,索额图重新开口:“二位都是有功之人,朝廷不会亏待。不过如今还得要你们做一件事——赶紧修书一封,寄给噶尔丹,就说粮草炮弹囤积于乌兰布通,让他勿有迟疑,即刻尽遣主力南下。”
2.东亚大陆上最彪悍的两支军队,朝着同一个地方奔袭而来
当朝廷兵马越过长城,挥戈草原之时,噶尔丹的大军也在北方完成集结。然而对于下一步动向,这位深谙兵事的统帅却与麾下大将产生分歧。
营帐外旌旗猎猎,战马奔驰而过,营帐内猛将环伺,噶尔丹犹如一头雄鹰盯着沙盘。他十分自信,沙盘上的这些河流、山丘,将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而为后世铭记,一如当年的野狐岭。数百年前,草原天骄成吉思汗正是在距离此地不远的野狐岭连战连捷,全歼金军主力,从而踏上了征服中原的道路。
不过,大将布日古德的话却扫了他的兴致:“大汗,末将还是以为,此刻不宜南下,而应立即撤军。”
噶尔丹虽一言九鼎,但行军打仗时却不独断专行,他问道:“说说你的看法。”
布日古德说:“骑兵长途奔袭,来去如风,乃是我军克敌制胜之法宝。此次远征,原本是打算穿过卓索图防区,直攻古北口,再乘虚杀入北京。但照目前形势看,我军意图已经暴露。”
噶尔丹摇头说:“你说得没错,奇袭已无可能。但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打仗原本就要随机应变。如今不妨先歼灭清军主力,再取北京。”
布日古德说:“清军以逸待劳,我军并没有必胜把握。”
噶尔丹说:“你们跟着我这些年,见过有十足把握的仗吗!只要有六成胜算,便可一战。”
布日古德仍在坚持,说:“罗刹国与清国签订了一个《尼布楚条约》,之前答应的火药枪,一支也没运来。此时与清军交战,火力难免吃亏。”出征之前,噶尔丹对罗刹国的支援抱有极大期望,谁知清廷使出远交近攻的伎俩,与罗刹国修好,让噶尔丹空欢喜一场。将领们对此大多垂头丧气,却又不敢明说。此次会议生死攸关,布日古德素得噶尔丹信任,忍不住说了出来。
噶尔丹心头的火又被点燃,却强撑着冷笑一声:“那些寡廉鲜耻、连娼妓都不如的罗刹国人,原本就没指望他们。没了火枪,准噶尔勇士的弯刀一样能攻城拔寨。”
噶尔丹抱着手,踱了几步,又说:“虽说罗刹国人背信弃义,但咱们还有卓索图王爷这位盟友,蒙元亨的炮弹也到了草原。凭着红衣大炮,两军交锋时火力未必不如清军。”他停下脚步,问道:“前几日奔袭卓索图大营,火炮搞到手了吧?”
一名将领答道:“火炮全部缴获,无一损伤。咱们还俘虏了几十名火炮手,都是卓索图王爷精心训练多年的,能熟练操纵火炮。”
噶尔丹点了点头:“卓索图当真够朋友。”
布日古德却说:“关键是没有足够弹药呀,空有红衣大炮与火炮手有何用!”
噶尔丹说:“炮弹不就在乌兰布通吗!卓索图与蒙元亨都写信来,让我立即南下。”噶尔丹又问:“你们派人去看过了,信上所说可是实情?”
另一名将领回答:“属下派人去看过,确如信中所说,粮草与炮弹就在乌兰布通。卓索图王爷也急得很,说若不赶紧抢到手,只怕清廷下令要他南撤。”
噶尔丹思忖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时机稍纵即逝,不能再耽搁。”
布日古德仍以为不妥,噶尔丹冒火了:“昔日你随我南征北战,哪一次不是奋勇争先,为何今日却瞻前顾后?”
布日古德忠心耿耿,紧要关头不惜犯颜直谏:“过去跟随大汗打仗,命运都操在咱们自己手里。何曾像今日,要寄望于别人。”
噶尔丹一怔,问道:“让蒙元亨把儿子送来做人质的是你,前些日子你又带着他老婆回去,让他们夫妻相会。一次次试探,不是没发现异常吗?”
布日古德说:“是没发觉异常,但我更记得大汗的教诲,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狡诈之徒。”
噶尔丹攥紧拳头,眉头紧锁,隔了半晌才说道:“我意已决,即刻挥师南下。但大军分作两路,一路直扑乌兰布通,一路殿后以为策应。”
噶尔丹虽决意南下,毕竟留了后手,布日古德说道:“大汗英明。我愿率军南下,为大汗做开路先锋。”
噶尔丹挥手道:“这么些年了,本汗何时统率过偏师!南下大军乃是主力,由我亲自指挥,殿后一军交给布日古德。”
众将知道大汗的脾气,没有再争。噶尔丹又唤过布日古德,压低声音道:“蒙元亨的儿子可是由你看管?”
布日古德说:“一直在我军中。”
噶尔丹说:“大军一到乌兰布通,我会传回消息。若是扑了空,立刻宰了那狗崽子。”
布日古德稍一犹豫,答道:“遵令!”
碧绿的草地,幽静的白桦林,滦河蜿蜒曲折,水流潺潺,像一条玉带飘落在森林草原之中。这就是乌兰布通,好一派安宁壮美的塞北风景!
然而在康熙二十九年夏天,这份安宁即将被打破。当时东亚大陆上最彪悍的两支军队,正卷起漫天烟尘,各自以急行军的方式向此地奔袭而来。他们将在乌兰布通相遇,展开一场左右帝国命运的殊死搏杀。
见证了太多血雨腥风的滦河依旧不动声色地流淌,树林里的鸟却沉不住性子,不停地起飞、落下。鸟儿的啼叫让驻扎在河边的卓索图有些焦躁,他摇头叹道:“要是噶尔丹也能长出翅膀,在天上飞一圈,就会发觉自己正往别人的口袋里钻。”
两军统帅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乌兰布通,此地已是无可争议的战场中心。然而在此刻,却仅有卓索图麾下的上千人马驻扎于此。在数十万大军的排兵布阵中,这上千人马显得举足轻重,却又孤立无援、弱不禁风。
蒙元亨知道卓索图有怨气,待他发完牢骚,才问道:“咱们何时撤?”
卓索图已失去兵权,甚至此地的上千人马,也不会遵从自己号令。卓索图两手一摊:“请将军定吧。”
卓索图身旁坐着一位副将,虽穿着蒙古军服,实则却是八旗将领,他说道:“噶尔丹的探子已来过一次,下次再来时,咱们就撤。”
“非得拖到最后一刻?这不是拿大伙的命去冒险吗?”卓索图很生气。
副将明面上对卓索图还算客气:“王爷放心,有末将在,定会保证您的安全。”
半个时辰后,十余匹快马由北面疾驰而来。领头一人跳下马,直奔入卓索图营帐,禀报道:“王爷,请你的人马让开,大汗的大军马上就到。”
卓索图问:“大汗距此地还有多远?”
来人答道:“大约四十里地。”
卓索图把目光投向一旁,副将点头示意,周围立刻拥出刀斧手,将噶尔丹派来的人尽数诛杀。副将把佩剑送回鞘内,接着下令:“立刻点火!把堆积此处的粮草、炮弹全部烧掉。噶尔丹千里迢迢而来,一把火正好让他扑个空。”
要诱骗噶尔丹前来,当然不能用望梅止渴的手段。乌兰布通的确囤积了大量粮草弹药,噶尔丹多次派人勘查,也是眼见为实。只不过,这些军需物资底下,还塞满了硫黄、火药、谷草,只需一把火,立刻化为乌有。
一声令下,众人一面准备撤退,一面忙着点火。这时,有军士进帐来报,说是一个女人冲了进来,高喊不要放火。这女人身手不错,四五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一齐上前才将她制服。
副将勃然大怒:“哪儿来的疯婆子!直接一刀砍了!”
军士说:“这女人说她是蒙东家的夫人。”
原来是罗世英!蒙元亨一下站起来,接着又满面苦涩地坐了回去。副将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命令道:“赶紧点火,一刻也不要耽误。对这个女人不要动粗,绑起来便是。”
这些日子,蒙元亨与罗世英依旧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清楚,妻子怨恨自己,而一个连儿子也无法保护的父亲,又有何面目去见家人。罗兵私下告诉过蒙元亨,当妹妹得知内情后,整个人更加憔悴。虽说蒙元亨没有卖国求荣,成为人人唾骂之辈,甚至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报效朝廷,但正因如此,身为人质的儿子更加危在旦夕。
罗世英自己也清楚,只身前来绝无可能阻止军士引燃物资,但一位母亲的天性,又让她不顾一切冲了过来,希望能为儿子尽最后一份力。
见蒙元亨一脸无助,卓索图拍了拍他,安慰说:“儿子毕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谁不心疼!要不你去见见夫人,劝她几句?”
蒙元亨眼中已噙着泪水。但很快,他又站起身,对副将说:“此时此刻,相见不如不见,烦请将军命手下将贱内拖走。”
副将向蒙元亨抱拳致敬,卓索图笑了笑,不知是称赞还是反讽:“果真是大丈夫,分得清轻重。”
大火冲天而起,映红了乌兰布通草原。蒙元亨与卓索图骑上马,向南撤退。所有人都清楚,大火只是一场序曲,接下来的鏖战会异常惨烈……
3.年羹尧看穿了乌日乐的两面手法,却又放纵了他
噶尔丹不愧为一代名将,见乌兰布通起火,知道自己中计。然而此时若全军撤退,必定军心涣散,被清军一路掩杀。即便要撤,也得先拼尽全力打一仗,挫掉清军锐气。噶尔丹果断率领全军向前猛攻,抢占有利地形,并叫喇嘛为兵士祭旗念经,鼓舞士气。进占乌兰布通后,噶尔丹把大营设在易守难攻的高地上,他还突发奇想,在山坡上设置“驼城”。所谓驼城,就是将数千峰骆驼的腿都绑起来,让它们卧在地上,骆驼背上用箱子叠成矮墙,上面再蒙上湿毛毡,环列如栅,作为掩体,士兵隐藏在驼城之内用弓箭据守。正是这座驼城,在日后激战中让清军吃尽苦头。
清军四面合围,噶尔丹据险而守的消息很快传回后军,布日古德最不愿见到的局面终究出现。他赶紧调兵遣将,全力增援乌兰布通,期望能救出重围之中的噶尔丹。
此番远征,乌日乐被编入布日古德的后军之中,岳江南与苏定河押运粮草,也随乌日乐一同行动。乌兰布通激战正酣,乌日乐密切关注着前方形势,早已生出二心的他,正面临最后抉择。
大战已持续四日,前方探子飞马回报,清军在付出沉重代价之后,终于夺取了战场主动权。前两日,驼城的威力令清军无计可施,国舅爷佟国纲身先士卒冲锋,却死在准噶尔炮火之下。到了第三日,清军将前线的几十门红衣大炮调至一处,集中火力在驼城上炸开一道缺口。清军一拥而上,眼看噶尔丹就要全军覆没。恰在这时,布日古德的大军赶到,与噶尔丹合兵一处,不仅打退了清军攻势,更杀开一条血路,从包围圈中跳了出来。如今,噶尔丹一路北逃,清军紧追不舍。
乌日乐明白,清军惨胜、噶尔丹大败已无悬念,所幸早留了退路,此时正用得上。他修书一封,急送清军大营,再次表明归顺之心,并说愿意效犬马之劳与噶尔丹血战到底。信还在路上,清廷的特使却到了。新主子前来,乌日乐自是殷勤备至,亲自迎入帐中。
特使是一位满人参将,长得五大三粗,他没有客套,直接传令,要乌日乐截住噶尔丹的退路。见乌日乐一脸为难,推三阻四,参将大怒道:“你既已归顺朝廷,自当遵从军令!怎么,想抗命吗?”
之前谄媚无比的乌日乐却变了脸,冷冷地说:“老子抗不抗命,你还管不着。我只知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说罢,他挥了挥手,让军士将特使推出去砍了。
这一来,可惊呆了一旁的岳江南与苏定河,他们问道:“将军,这是干什么?”
乌日乐摸着胡子,说:“战场形势你们看不懂吗!清军谋划许久,虽说重创噶尔丹,终究让他溜了。噶尔丹元气大伤,但能从重围中脱身,足见战力仍在。”
苏定河更诧异:“怎么,你改主意了?打算继续追随噶尔丹?”
乌日乐摇头道:“此战过后,噶尔丹已是明日黄花。一艘破船,没必要待在上头。”
苏定河又问:“那为何杀了朝廷的特使,这可是死罪!”
“咱们归顺朝廷为的是什么?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不是真要替谁卖命。”乌日乐说,“噶尔丹如今发疯似的往回撤,清军自己撵不上,让老子去截住?真是笑话!噶尔丹虽说刚吃了败仗,但收拾咱们还是小菜一碟。你们是生意人,说一说,这赔本的买卖能做吗?”
岳江南摇头道:“此时去阻截噶尔丹手下那帮亡命之徒,还真得赔上老本。但是,你既已归顺朝廷,此刻又斩杀特使,岂非两边不讨好。”
乌日乐瞥了岳江南一眼,笑道:“谁说我杀了朝廷特使!特使大人半路上就被布日古德的人杀害,我压根没得到什么阻截噶尔丹的命令。”
岳江南与苏定河渐渐明白过来,只听乌日乐接着说:“听说特使大人遇害,我义愤填膺,立刻率军攻打布日古德,要替特使报仇。”
“高!”苏定河竖起大拇指,“将军一箭双雕之计,实在是高!杀了特使,再推给布日古德,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根本死无对证。另外,布日古德的主力去救援噶尔丹了,留在营中的全是老弱病残,将军率军攻打胜算颇高。阻截噶尔丹是啃硬骨头,这一仗却是吃肉喝汤。”
乌日乐哈哈大笑:“打仗跟做买卖一样,都是将本求利。什么仗本钱最小,收益最高,咱们就打什么仗。”
苏定河对乌日乐赞不绝口,一旁的岳江南心中也暗想,乌日乐被称作草原上的三姓家奴,早年投靠土谢图汗,后来跟随噶尔丹,如今又归顺朝廷,主子换多了,都换出经验了。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能够见风使舵,趋利避害,倒不失为一种处世之道。
乌日乐翻身上马,率军猛扑向布日古德的后军大营。与之前预料的一样,这一仗以强击弱,酣畅无比。乌日乐大肆劫掠了一番,又一把火烧掉了准噶尔的粮草辎重。
一场“大捷”之后,乌日乐向南进军,打算与清军主力会合。刚走了一半的路,却见前方万马奔腾,旌旗蔽日。乌日乐一看旗号,便知是清军主将费扬古率领的精锐。乌日乐令全军跪拜以迎,自己连滚带爬来到费扬古马下,接着号啕大哭起来:“大帅,还记得末将吗?这些年,我日日盼着王师北上,如今终于等到这一天。”
费扬古乃顺治帝的孝献皇后之弟,既是皇亲国戚,又是能征惯战的猛将,为人倨傲,恃宠而骄,连权倾天下的索额图、明珠也得给他几分面子。费扬古不屑地问:“你是谁?”
乌日乐哭得更厉害:“末将乃土谢图汗旧臣乌日乐,当年南征吴三桂,曾在大帅帐下听令。长沙血战,亲眼目睹大帅勇冠三军,击破叛军主力。”
平定三藩时,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汗曾与清军并肩作战。听乌日乐这么一说,费扬古倒有了些印象。他说:“起来吧!一个大老爷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乌日乐擦拭着泪水,说:“见着大帅,末将实在不能自已!噶尔丹侵入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力战而亡。临终前他交代,要我诈降保存实力,只待他日王师北上,再反戈一击以为策应,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这些年,末将背负奇耻大辱,简直是比死了还难受。幸而大帅一战而破噶尔丹,我辈方能重见天日。”
乌日乐急于洗白滔滔不绝,费扬古身后一员年轻将领却吼起来:“乌日乐,没空听你啰唆。你既已反正,那我问你,朝廷让你阻截噶尔丹,他人呢?”
乌日乐心头一紧,却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什么?朝廷何时让我阻截噶尔丹?”
“装什么傻!”年轻将领不由分说,一鞭子抽在乌日乐身上。这年轻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年羹尧。或许年羹尧本事了得能打仗,又或是两人脾气相投,总之飞扬跋扈的费扬古对桀骜不驯的年羹尧不仅素来宽容,更信任有加。有费扬古撑腰,年羹尧脾气大得很,在军中打骂人是常事。
听说噶尔丹溜走,合围计划落空,年羹尧跳下马,连着几鞭子抽下去:“朝廷派了特使传令,让你不惜一切代价拦住噶尔丹,你却让他跑了!”
“冤枉呀!”乌日乐哭天抢地道,“是有一个特使前来,但还没见着,就被布日古德的人杀了。末将为替特使大人报仇,率军攻向布日古德大营。”
“布日古德大营方向冒起浓浓黑烟,是你干的?”年羹尧问。
乌日乐说:“末将拼死一战,攻破了布日古德大营,焚毁了他们的粮草辎重。”
年羹尧收起鞭子,眉头紧锁,像在想事情。不一会儿,他扔了鞭子说:“烧掉敌军辎重,也算将功补过了。往南十余里有一座军营,你带着人马去那里安顿吧。”
乌日乐连连点头,感恩戴德。年羹尧跳上马,对费扬古说:“大帅,粮草辎重被焚,准噶尔必军心自乱,咱们赶紧追。”
费扬古将头一点,大军继续朝西北追击而去。刚追出一段路程,费扬古就笑着问:“乌日乐所言,你怎么看?”
年羹尧说:“破绽太多,不足信。”
费扬古又问:“那你为何放纵他?”
年羹尧说:“杀一个乌日乐容易,但他手下有几千人马,见主将被杀,难保不会哗变。当然了,就那些虾兵蟹将,全杀了也不难,却要耽搁时间。当务之急是乘胜追击,不让噶尔丹蹿回老巢,为其他事浪费时间,不值当。”
费扬古欣慰地看着年羹尧:“没错,当务之急是追歼噶尔丹,不能给他喘息机会。”
年羹尧得到称赞,心中豪气更足,请命道:“大帅,如今的追击速度还是太慢。我愿率两千铁骑,马不卸鞍,人不解甲,猛追噶尔丹。”
费扬古犹豫了一下,说:“只派两千铁骑,行军速度虽说大增,毕竟力量单薄,恐怕不是噶尔丹的对手。”
年羹尧说:“哪怕战至一兵一卒,我也要拖住噶尔丹。”
“有气魄!”费扬古解下佩剑,“此乃陛下亲赐的天子剑,本帅交给你。有不遵军令者,杀无赦。”
“喳!”年羹尧高声答道。
4.人生如一盘棋,走出了第一步,后面的步数看似千变万化却又冥冥中注定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惊天动地的乌兰布通之战接近尾声,有人慷慨壮烈,名垂青史,也有无数士卒化作累累白骨,从此烟消云散!草原上一处水面开阔的湖泊,芦苇丛生,波光漪涟,清军一座军营就在湖畔。这场惨胜让军营里挤满了缺胳膊断腿的伤兵,有人闭目养神,有人痛苦哀号,还有人在绝望与挣扎中死去,他们的尸首被抬出去掩埋,自此与梦中故乡天各一方。战后不久,为纪念殉国的国舅爷佟国纲,此湖被赐名将军泡子。即便佟国纲遗骨运回京师,举行了隆重葬礼,朝廷依旧不忘在此修建衣冠冢,供后人凭吊。
刚挨了年羹尧一顿鞭子的乌日乐率部朝这座军营走来。心事重重的蒙元亨也坐在昏暗的营帐内,焦急地等待消息。乌兰布通大战,清军连营数十里,这座军营的位置是最靠前的。蒙元亨坚守此处,就是盼望得到儿子蒙应瑞的消息。妻子罗世英早已是以泪洗面,罗兵也忍不住骂道:“堂堂索相,说的话连放屁都不如,说好拨一千精兵去营救应瑞,到头来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
蒙元亨叹了口气,说:“谁也没料到,仗会打成这个样子。以逸待劳,四面合围,居然让噶尔丹跑了。官军死伤惨重,还要集中兵力追歼噶尔丹,哪还顾得上咱们。”顿了顿,他又说:“朝廷的话,我原本也就听听而已。否则,干吗叫你招募好汉。凡事还得靠自己!”
罗兵点头说:“这些日子我招募了四五百条好汉,个个身手不凡。”
在蒙元亨心中,对救出儿子已不抱多大期望。或许早在几日前,当噶尔丹发觉中计时,儿子便已遇害。这些话自然不能对罗世英讲,他只是说:“告诉兄弟们,我不会亏待大伙。谁救出我儿子,赏银五千两。”接着,他又恶狠狠地说:“谁砍了布日古德这狗贼的头,朝廷自会封赏,我蒙家也会感激恩公,再赏银三千两。”此刻蒙元亨最恨的人便是布日古德,当初正是这恶贼提出让儿子做人质。倘有机会,定要千刀万剐了他。
罗世英擦拭着泪水,又在催促:“应瑞生死未卜,你们还磨蹭什么!”
蒙元亨表情痛苦地摇头:“我们只知道应瑞在布日古德军中,但布日古德躲在哪儿却不清楚。草原这么大,贸然出去只能像无头苍蝇。据说布日古德吃了败仗,官军也在搜寻,一旦有消息,咱们便赶过去。”
罗兵安慰妹妹道:“元亨说得有道理。”罗世英仍是急得直跺脚,又瞪了丈夫一眼。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低沉的声音:“蒙东家在吗?”
蒙元亨以为是送信的来了,立刻奔了出去,罗世英与罗兵紧随身后。三人一出营帐,顿时惊呆了。只见一个穿着汉族马褂的高个子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小孩,正是儿子蒙应瑞。
蒙元亨简直不敢相信,又揉了揉眼睛。罗世英冲过去,一把抱起儿子,呼喊道:“应瑞!应瑞!”
“娘!”应瑞也叫着母亲,童声清脆。
高个子说道:“布日古德将军让我把小孩送回父母身边,我已完成使命,告辞了。”
“先生请留步。”蒙元亨说道,“布日古德就让你把孩子送回来?还有什么话没有?”
高个子摇头道:“将军没有其他交代。”
蒙元亨又问:“敢问先生是谁?接下来要去何处?”
高个子答道:“鄙人姓胡,直隶人氏,早年中过秀才,靠教书糊口,前些年在蒙古被准噶尔大军所俘。原本性命不保,但布日古德将军见我字写得不错,命令刀下留人。他说日后准噶尔大军要踏破长城,饮马黄河长江,正需读书识字的人写安民布告。”
高个子叹了口气,又说:“乌兰布通一战,准噶尔再无问鼎中原之心,布日古德将军便把我们放了。”
蒙元亨脑筋一转,问道:“布日古德现在何处?”
高个子愣了一下,摇头说:“不知道。”
蒙元亨追问:“你与布日古德在什么地方分手,总该记得!”
“我真记不得。”胡秀才当真是个读书人,撒谎时神色慌张,左顾右盼。
蒙元亨冷笑一声:“胡先生,这里可是军营,有的是手段让你记起来。”说罢,他手一挥:“将这个准噶尔的奸细抓起来,严刑拷问。”
胡秀才被拖了下去,一路高声喊冤。罗世英实在看不下去,说:“人家把儿子给咱们送回来,也算是恩人,你这是干什么?”
蒙元亨抱起儿子,又是捏脸蛋,又是拍屁股,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回到营帐,他对罗世英说:“布日古德心狠手辣,抓一个小孩做人质,更是无耻到家。不过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讲交情,把应瑞送了回来。人家有情,咱们就得有义!噶尔丹大势已去,布日古德没必要陪葬。把胡秀才的嘴撬开,弄清楚布日古德的行踪,赶在他们被官军全歼之前,我想亲自去劝降,拉他一把。”
“对!”得知丈夫的良苦用心,罗世英赶紧附和,“他救了儿子的命,咱们也该救他一回。”
可怜胡秀才一个文弱书生,哪禁得住大刑伺候。只一炷香工夫,他便交代,最后见到布日古德是今日午后,在乌兰布通草原东北方向,后来,布日古德又率军往南走了。
蒙元亨铺开地图,拿着烛台,看了半天后猛一拍桌:“难怪官军找不到布日古德,原来他就在咱们鼻子底下,玩起了灯下黑。”
罗兵问:“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蒙元亨说:“运送粮草时我多次经过乌兰布通,对这一带地形还算熟。若是草原上行军,大队人马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加之胡秀才说布日古德往南走了,因此我判定,他率部躲进了乌兰布通东面的山谷中。山谷距此处不远,官军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藏到那儿。”
蒙元亨又端详了一阵地图,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他吩咐道:“挑十几个身手好的弟兄,跟我出去一趟。”
罗世英与罗兵嚷着要一道去,蒙元亨坚决不同意:“你们去干吗!”
罗世英同样态度坚决:“应瑞的命是布日古德救下的,我一定要去。”
蒙元亨冒火了:“别胡闹!”
罗世英也吼起来:“谁胡闹了!总之我一定要去。”
“来人。”蒙元亨喊道,“把她给我绑起来。”
“谁敢!”罗世英掏出剑来,“蒙元亨,上回官军绑过我,这一回你要亲自动手不成!正好与你新账旧账一块算。”
大伙面面相觑,不敢向前,蒙元亨更是火冒三丈:“谁给你们发银子!谁是东家!”众人这才一拥而上。
罗世英虽武艺高强,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人捆了起来。罗兵站在一旁并未帮手,罗世英急得大叫:“哥,你就看着他们欺负妹子!”
罗兵拍了拍妹子,说:“不是哥不帮你,实在是为你着想。应瑞刚回来,当妈的好好陪孩子,其他事别管。元亨那边,我会保护好他。”
蒙元亨扭头便走:“你用不着保护我,留在这里保护好世英与应瑞。”
见蒙元亨竟连自己也要抛下,罗兵岂肯答应。蒙元亨转过身,语气严厉:“别逼我把你一块绑了!”
罗兵知道蒙元亨的脾气,只得停下脚步,挠着头说:“算你狠!”
就在蒙元亨纵马向东找寻布日古德之时,乌日乐率部进入军营休整。比起那些精疲力竭的清军,乌日乐部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从头到尾他们没打过什么硬仗,倒是偷袭得手,掠夺了不少物资。士兵杀牛宰羊,划拳饮酒,把军营弄得乌烟瘴气。
岳江南虽然栖身在乌日乐帐下,但与那些大老粗向来弄不到一块。他一个人回到营帐,烧了壶热水,一边泡脚一边看书。翻了几页,又将书放下。刚目睹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战,自己的命运更面临转折……许多事袭上心头,哪还能安心读书!
岳江南心中怀有深深的恐惧。身为商贾,却在朝廷禁令之下,与噶尔丹打得火热。抗旨不遵、汉奸败类……任何一个罪名,都足以让自己粉身碎骨。虽说最后与乌日乐一同归顺,朝廷也说过既往不咎,但这些话可信吗?况且,即便归顺之后,乌日乐还干出了首鼠两端,诛杀朝廷特使的勾当。这些事当真无人追究?看着今日年羹尧鞭打乌日乐的惨状,岳江南心里一阵阵发虚。
岳江南平时有泡脚的习惯,一股热气从脚底升腾至脑门,全身大汗淋漓,别提多舒坦。然而今日加了好几道水,身体内依旧没有热气,背上倒是不停冒汗。岳江南清楚,那都是虚汗。
岳江南真有一些茫然,自己一个家财万贯的生意人,在山水如画的苏州做着买卖,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今天,卷入了腥风血雨之中?
这真是一个大哉问!岳江南不由得回忆起一桩桩往事:烟雨如花的江南水乡,千沟万壑的黄土地,蓝天白云却又金戈铁马的蒙古草原,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罗刹国,还有老谋深算的文善达,像一头犟驴子似的蒙元亨,心狠手辣的文知雪,以及自己深爱着的妻子蒙佩文……这一路走来,几起几落,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渐渐地,岳江南似乎明白了,人生如一盘棋,走出了第一步,后面的步数看似千变万化却又冥冥中注定。自己的第一步,就是千里西进,与山陕商帮激战棉布商路。或许从那时起,就注定这是一条不归路。
别忙!这道理不通呀!岳江南两只脚搓动着,手上摇起折扇,又陷入迷茫。难道这么多年,自己追寻的不过是做更大买卖,赚更多银子?可我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就没为银子发愁过。原来苦苦追寻的,竟是从来不缺的东西?
银子!银子!银子!岳江南在心中一遍遍念叨。既然自己为银子癫狂,因银子沦落到今天,那么银子就一定是个有用的东西。没错,银子害了自个,但要自救还得靠它。泾阳城中的大商爱银子,蒙古部落的王公、准噶尔的大将爱银子,难道北京城的皇亲国戚、满汉大臣就不爱银子?!这么些年,岳江南早就认清这帮家伙的嘴脸。日后投向朝廷,想要消灾免祸,保住荣华富贵,看来还得用银子打点。
“岳大哥!”妻子蒙佩文急匆匆跑进来,打断了岳江南的思绪。
“怎么了?”岳江南见妻子一脸兴奋之情,问道。
“你猜我见着谁了?”蒙佩文说。
“谁?你快说嘛。”岳江南说。
蒙佩文说:“我见着嫂子罗世英了,还有咱们的侄儿蒙应瑞。”
“哦。”岳江南起先没回过味,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却大吃一惊,赤脚站起来,把洗脚水都打翻了:“应瑞不是被布日古德扣下了吗?”
“所以我才这么高兴。”蒙佩文说,“方才我在营中遇到罗兵大哥,他领着我见了嫂子与应瑞。听说布日古德良心发现,派人把应瑞送回来了。”
岳江南又问:“蒙元亨呢?他也在军营里?”
蒙佩文答道:“大哥带着人往东去寻布日古德了,他打算劝降布日古德。”
岳江南眉头紧锁:“噶尔丹的主力早就往西撤了,八旗铁骑都追不上,你大哥能追上?再说他怎么往东去?”
蒙佩文摇头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接着她拉起岳江南的手:“走,咱们一块去见一见应瑞吧。”
刚出营帐,岳江南却停下脚步:“你先去吧,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得处理。”
蒙佩文走后,岳江南回到帐篷里来回踱步,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他脚一跺,口中连呼“不好”,飞奔着去找乌日乐。
乌日乐正在帐中与苏定河等人饮酒作乐,见到岳江南,笑呵呵地问:“你不是爱看书吗?怎么,今天也要陪大伙乐一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岳江南擦拭着额头上的汗,将蒙元亨去劝降布日古德的事说了出来。
“蒙元亨爱干吗干吗。”乌日乐满不在乎地说,“他给噶尔丹下了个大套,居然连你这个妹夫都瞒着,你还替他操什么心!最好布日古德一刀宰了他。”
岳江南急得脸色发青:“万一布日古德不杀蒙元亨,而是降了呢?”
“降了正好。”乌日乐说,“以前我与他在噶尔丹麾下效力,日后依旧同朝为臣,这也是缘分!到时我要问问他,昔日那些忠贞不渝的鬼话,是否自个吞回去。”
岳江南几乎快要吼起来:“布日古德的鬼话没人在乎,你自己编的鬼话到时怎么去圆谎!”
“什么?什么圆谎?”乌日乐问。
岳江南说:“杀朝廷特使的事,你可是推到了布日古德身上。他若死了或跑了,这谎也算圆过去。可要是他归顺了朝廷,同你对质,怎么办!”
乌日乐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撒谎,到最后连自己说的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前脚说后脚忘。经岳江南提醒,他才意识到局势严峻。这个谎可不是一般的谎,那可是朝廷特使的一条人命,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苏定河也急得满头大汗,端酒杯的手都在发抖:“布日古德把小孩送回来是什么意思?没准就是示好,为自己投降铺路。”
乌日乐攥紧拳头,沉吟了半晌,问道:“蒙元亨朝哪个方向去了?”
岳江南说:“往东。”
“拿地图来。”乌日乐将桌上的酒菜一把扫走,摊开地图端详起来。
乌日乐贪生怕死,自然算不上名将,但见惯厮杀,对行军打仗之事倒不外行。很快,他就得出与蒙元亨一致的判断:“布日古德若没有随噶尔丹西逃,那么一定藏身在东面山谷,就在清军鼻子底下。”
“咱们怎么办?”苏定河问。
乌日乐眼中露出凶光:“还能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赶过去杀了布日古德。”
“又要杀人!”苏定河有些惊慌。
“还能怎么办!”乌日乐瞪着苏定河,“现在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朝廷真要杀我,你俩跑得了?!”
岳江南托着下巴说:“没错,咱们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军已归顺大清,追杀布日古德倒也名正言顺,比杀特使风险小得多。只是布日古德手下可是虎狼之兵,你有把握吗?”
乌日乐说:“我就不信乌兰布通一战没把布日古德打残。再说咱们人数占优,士兵一个个吃饱喝足,哪怕两个换一个,也要把布日古德杀个片甲不留。”
乌日乐站起身,高喊道:“传我将令,全军紧急集合!”
5.身处绝境的军士抱着必死之心,迎接最后的厮杀
乌兰布通东面的山谷内,燃着稀疏的几堆篝火。士兵横七竖八躺着,鲜血浸透了他们的盔甲。布日古德走路一瘸一跛,他的左腿被马踩伤,脚踝处好大一片瘀青。惯常使用的右手缠着布,一支流箭射中了他的手臂。布日古德使尽全身力气,用左手挥舞起战刀,高喊道:“勇士们,祖先的荣光照耀着我们,草原上的神灵庇护着我们。拿起手中的武器,发起最无情的冲锋,去踏破清军大营!”
一阵声嘶力竭之后,仅有少数人站了起来,大多数依旧躺在地上。布日古德怒火中烧,真想砍几个抗命士兵的脑袋,却又下不去手。他清楚,这些士兵哪一个不是百战余生的骁勇之辈,哪一个不是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就这几日,他们左冲右突,硬是用血肉之躯抵御住清军的铁骑与红衣大炮,救出了重围中的噶尔丹。此刻,这些勇士真的累了!
已成独眼龙、头上裹着布的副将走过来说:“将军,不是咱们惧战,实在无力再战。所有人都拼到精疲力竭,真遇上清军,连自保都难。主动攻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懦夫!混账东西!”布日古德给了副将一耳光。其实,深谙兵法的他何尝不知副将所说句句在理,但此刻除了进攻已别无选择。当他驰援噶尔丹,亲眼所见清军连营几十里,军容壮盛之时,便知大势已去,更立下了以死报答噶尔丹知遇之恩的决心。
连日血战,终于掩护噶尔丹突出重围。大军西撤之时,布日古德选择了留下,他要筑起一道防线,拖延清军追击的脚步。然而清军的红衣大炮太厉害,大汗的驼城尚且土崩瓦解,自己的防线坚守了不到一天便被撕裂。
布日古德没有灰心,立刻整军再战,可清军主将费扬古只以偏师迎击,主力一路向西奔去。费扬古心里清楚,布日古德的覆灭是迟早的事,重要的是追上噶尔丹,绝不能放虎归山。
连战连败,率军退入山谷之后,布日古德又想出围魏救赵之计。拼尽最后力气,夜袭清军大营,或许能迫使费扬古回援。自己纵然万劫不复,大汗却能平安西返,准噶尔也保住了东山再起的希望。
慈不掌兵,此时绝不是心软的时候。布日古德狠下心,砍了一个士兵的脑袋,接着再次下令:“即刻夜袭清军大营,不遵军令者,他便是榜样。”
士兵们终于颤巍巍地站起来,眼神中充满绝望。副将看不下去了,说:“咱们去袭营,这么多伤兵怎么办?”
布日古德说:“伤兵留在原处。”
副将吼起来:“他们全都重伤在身,无人护卫,会被野狼叼走。”
布日古德瞪了副将一眼:“哪这么多废话,你信不信我把你也砍了!”
副将低下头,不再说话。正在僵持之中,却有人来报,西面过来十几匹马。布日古德立刻说道:“一定是清军探马,后头还有大军,准备迎战!”
来者并非探马,而是蒙元亨一行。望见山谷内的篝火,蒙元亨高喊着:“不要放箭,有事求见布日古德将军!”一路飞奔而来。
士兵押着蒙元亨上前,布日古德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还敢来!”
蒙元亨说:“将军放了犬子,是我蒙家恩人。有恩不报枉为人,蒙元亨舍弃生死也要救将军。”
布日古德冷笑道:“怎么救我?是不是再给我送几箱红衣大炮的炮弹?”
蒙元亨被人摁住,跪在地上,只能仰起头说:“大势已去,将军不可一味愚忠。你们已经为噶尔丹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对得起他了。”
布日古德坐在一块石头上,说:“我明白了,所谓救我,就是让我投降。”
蒙元亨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哪怕不为你自己,就为了这些满身伤痕的弟兄,也不能再执迷不悟。”
布日古德一脚踹向蒙元亨:“准噶尔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懦夫!”
蒙元亨挨了一脚,鼻血直淌,布日古德重新坐下,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放了你儿子,就意味着心生动摇?那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错,抓你儿子做人质是我的主意,但我不是存心为难一个小娃,而是借此牵制住你。”
布日古德长叹一口气:“都说虎毒不食子,没想到呀,你比老虎还毒,竟然连自己儿子都可以不管。”
蒙元亨抹着脸上的血说:“将军,不是我比老虎还毒,而是骑虎难下。有些事一言难尽,待日后再告诉你。”
“没有日后了。”布日古德说,“我能活多久不知道,但你今晚就得死。”
布日古德站起来,眼中杀机毕露:“准噶尔之败,你是罪魁祸首。老子作的孽,与儿子无关,再说杀一个小孩不仅于事无补,更有辱我的英名,所以才放了你儿子。这既不是跟谁示好,也不是念及昔日交情。但你送上门来却不同,杀了你,正可拿你人头来祭旗。”
蒙元亨独闯敌营本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毫无惧色道:“无论你为何放了我儿子,我都敬你是条硬汉。你要报仇,我却要报恩。你不念昔日情谊,我还记得咱们千里同行。”
“将军!”蒙元亨大喊道,“我死不足惜,但看看你手下这些将士,他们可都是你的弟兄,为何不给他们留条活路!”
布日古德举起的手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挥下来:“拖出去,砍了!”
蒙元亨连后悔都来不及,只能闭上眼,任由士兵将自己拖走。山丘之后有一处空坝,刀斧手吐了一口唾沫,抡起大刀,打算结果了蒙元亨。
恰在此时,旁边闪过几人,有人夺下刀,有人扶起蒙元亨。接着又走过一人,朝蒙元亨抱拳行礼:“蒙东家受惊。”此人头上缠着布,正是刚才在布日古德身旁的副将。
副将盯着蒙元亨说:“我们投降,能免死吗?”
“当然。”蒙元亨说,“皇上早有谕旨,绝不杀降。不仅不会死,没准还能加官晋爵。”
“有这等好事!”副将冷笑道。
蒙元亨明白了,纵然布日古德决心战斗到底,但下面人实在撑不住了。他立刻说:“你们也知道,我在替朝廷办差,此战还立下大功。他日面见索相,会尽力保举将军。”
“暂且信你。”副将说,“布日古德那边我们来对付。”
蒙元亨欣喜地点头,接着又说:“千万别杀了布日古德。”
“放心。”副将说,“将军与我们情同手足,我们只会将他制服。他愿随我们一起最好不过,确实不愿意,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蒙元亨再见到布日古德时,他已被部下捆起来,口中大骂不已。副将令全军收拾行装,随蒙元亨一同前往清军大营。
正要动身时,山谷外又有大队人马杀到。乌日乐一路向东,终于找到这里。蒙元亨不知就里,只是借着火把看到清军旗帜,以为是官军进剿。他爬上高处,大喊道:“我乃蒙元亨,在粮台大人赵明舟手下帮办军需粮草。山谷内的人已归顺朝廷,你们不要放箭。”
蒙元亨这几句话,听得乌日乐心惊胆战。布日古德真降了,自己恐怕就没活路了。他拔出刀,正要下令全军冲击,一旁的岳江南却拦下,说:“分明可以智取,干吗强攻!”
乌日乐扭回头问:“怎么智取?”
岳江南说:“他们不是要归顺朝廷吗,让他们立刻放下兵器走出山谷。到时再动手,岂非事半功倍。”
乌日乐大喜:“你这脑袋做买卖可惜了,真该当将军。”接着,他又问:“谁去喊话?”
“我去。”岳江南自告奋勇,纵马向前,高喊道,“大哥,我是岳江南。想必你已知道,乌日乐将军归顺了朝廷,如今正清剿准噶尔残部。山谷内的人能迷途知返,最好不过。让他们放下武器,走出来。”
乌日乐归降的事,蒙元亨下午便知道,更是打心眼里高兴。乌日乐的死活他不在乎,却好歹不必为妹妹佩文与岳江南提心吊胆。能在此处遇上岳江南,蒙元亨颇为兴奋,挥手喊道:“好,你们等着。”
只一会儿工夫,山谷内便有人零星走出来。乌日乐心中窃喜,令部下列好阵形,只待一声令下便大开杀戒。岳江南凑到他身旁,说:“将军,其他人我不管,蒙元亨你可得手下留情。”
“干吗留个活口!”乌日乐说。
岳江南说:“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佩文的哥哥。”
“你这个人,就是妇人之仁。”乌日乐说,“当初他给噶尔丹下套时,可连你这个妹夫都瞒住了。若他早些说实话,我们哪会这般麻烦。”
“他有他的难处。这种事,当初说出来可要掉脑袋。”岳江南说。
“好吧。”乌日乐答应,“除了蒙元亨,其他人全杀光。”
两人正说着,一名士兵却慌张来报,说是山后冒出几百号人,正往山谷里冲。乌日乐先是一惊,接着说道:“区区几百号人,管他是谁,全宰了不就完了。”
士兵说:“马上有一人是岳东家夫人,她大喊不要放箭,兄弟们有些手软。”
“佩文!她来干什么!”岳江南脸色大变,掉转马头,“我去看一看。”
奔到山后,果然见几百号人往山谷内冲。乌日乐的士兵张弓搭箭,蒙佩文骑着马,不停高喊:“我是岳江南的老婆,不要放箭!”
乌日乐也骑马赶到,心急火燎地下令放箭。
“别放箭!”岳江南大喊道,又一把抱住乌日乐,“佩文可是我老婆呀!”
几番迟疑,这拨人已蹿入山谷中。乌日乐一把推开岳江南,骂道:“没准咱们的性命,就要丢在这个女人手里。”
蒙佩文是与罗世英和蒙元亨招募的几百壮士一起赶来的。那时岳江南让佩文先去看蒙应瑞,又说自己有事回帐中处置,蒙佩文欢天喜地地去了,走到路上却想起箱子里有些糖果正好给应瑞,转回来时不见岳江南,底下人说东家急匆匆去找乌日乐了。
蒙佩文有些生疑,来到乌日乐帐外,正好听见里头密谋,要追杀布日古德。佩文担心哥哥安危,赶紧告诉了罗世英。罗世英急着带人来救,罗兵与蒙佩文都要跟着一道来,她却不允。
罗世英明白,区区几百号人绝无法扭转形势,顶多拖延时间。她让罗兵骑上快马,赶紧去搬救兵。佩文一个女孩子,更不宜身处险境。
罗兵好歹答应下来,蒙佩文却坚持一起赶来。她说有自己在,岳江南定会阻止乌日乐痛下杀手。罗世英想了想觉得有理,最终带上了佩文。
罗世英纵马奔入山谷,大呼道:“不能投降,里头有诈。”她这一喊,立刻引起骚动,连已走出山谷的士兵也掉头跑了回来。
罗世英跳下马,见布日古德被绑,问是怎么回事。蒙元亨一把抓过她:“你到这儿来干吗?有什么诈?”
罗世英将事情大致一说,蒙元亨错愕不已,副将拔出刀,恶狠狠地说:“这是要把我们逼上绝路!”
布日古德却大笑起来:“看到了吧,这就是投降的下场。与其留一个叛徒懦夫的名声,不如血战到底!准噶尔的子孙都会以我们为荣。”
“别瞎说!”蒙元亨情急之下,骂了布日古德一句。
布日古德眼看部将举棋不定,并没理会蒙元亨,而是趁热打铁道:“弟兄们,谁不想活着!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但如今这局面,无论是战是降,都得先宰了乌日乐。快给我松绑,我们再携手并肩,杀个痛快!”
蒙元亨情急之下勉强想出一条计策,说:“若是平时,乌日乐那点虾兵蟹将岂是你们对手。可如今人家有备而来,你们却无力再战,硬拼占不到便宜。我这就去喊话,说山谷内人太多,黑灯瞎火走出去怕引起混乱,待天明再出去。这既能吓一吓乌日乐,又能拖延时间。待官兵赶到,他便不敢妄动。”
实在没更好的法子,副将点头答应。蒙元亨又喊了一番话,乌日乐却是跳脚大骂:“要么现在出来,要么就是死路一条,别啰唆!”
乌日乐当即吩咐众将,准备强攻。岳江南抱住乌日乐,苦苦央求,乌日乐哪肯理会,一脚踹开他,拔刀高呼:“今晚是有人逼我大开杀戒。”
“刀下留情!别伤着佩文!”岳江南仍在哀求。
“放箭!”一声令下,箭雨顿时倾盆而下。刀箭无眼,瞧这架势乌日乐就是不想留一个活口,哪会管蒙佩文的死活。
“住手!”岳江南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一把拽倒好几个放箭的士兵。
身后的苏定河却扑上来,摁住了岳江南,大吼道:“岳江南,你不管我们死活,连你自己也不管吗!看看人家蒙元亨!他可以辜负文知雪,可以送自己儿子做人质,那才叫一个狠!你怎么连一个女人都放不下!”
苏定河人高马大,原本比岳江南有劲,再加上几个士兵帮手,将岳江南死死压住。岳江南先奋力挣扎了一阵,后来四肢一瘫,在草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放了一通箭,乌日乐第一个跃马冲出,杀了进去。山谷内,身处绝境的军士也拿起兵器,经历无数战斗洗礼的他们,抱定必死之心,准备迎接最后的厮杀。
布日古德身上的绳索已解开,重新挥舞起战刀。蒙元亨抽出长剑,说道:“我手下这几百号人,也听你号令,今日就与乌日乐拼个你死我活。”
布日古德哈哈大笑:“咱们多少年的交情,终于有一起杀敌的机会,痛快!”
如这般夜战,已无战法可言,两拨人马很快混在一起展开肉搏。布日古德抡起大刀,见人就砍,口中还在数数:“一个,两个,三个!弟兄们,老子又砍倒了三个,够本了呀!都给我杀!”
6.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黑夜中,一匹快马奔驰在草原。
马上的罗兵一手抱着蒙应瑞,一手不停地抽鞭子。跑出十几里地,终于见到一座军营。罗兵跳下马,扛起蒙应瑞就往里冲。卫兵举枪拦下,罗兵焦急地问:“粮台赵明舟大人在这里吗?”
“你是谁?”
罗兵掏出令牌:“我是替大军押运粮草的,找赵大人有急事。”
“西征粮台衙门是在这里,但赵大人下午出营办事了,一直没回来。”
“赵大人去哪儿了?”罗兵几乎快要哭出来。
“大军连营几十里,到处都是要赵大人操心的地方,我们怎么知道他去哪儿。”
罗兵顿时陷入一种绝望。大战过后,如果说噶尔丹是仓皇逃命的话,清军就是发疯似的追撵。主帅早有严令,全军勿做半刻犹疑立即西进,从不同方向追歼噶尔丹。中途甚至不必奏报军情浪费时间,总之追上噶尔丹就往死里打,打不赢也要缠住。如此一来,无论敌军我军、前线后方都处于一种空前混乱状态,好些主将都不知自己的部队到哪儿了。
这种时候,要搬救兵当真不易。罗兵已去过两座军营,第一座军营里全是伤兵,自救尚且无暇,哪能救人。第二座军营内倒有一支精兵,是从关内调来的。但人家将军却说,你是什么人,我为何听你的?
那些与蒙元亨有交情的将军大员,年遐龄在御前当差,年羹尧早就朝西追出去了,索额图远在古北口。罗兵唯一还能指望的,就只有赵明舟了。好不容易找到赵明舟所驻军营,不料人却不在。
正当罗兵手足无措时,身旁走过一人。两人一打照面,脸上尽是尴尬。此人正是曾与蒙元亨远赴漠北,实则却是文善达安插来卧底的段运鹏。文善达死后,段运鹏在文知雪手下屡获重用,与岳江南的棉布大战,更是立下奇功。
段运鹏扭头走开了。罗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脑中不免闪过一个念头。他问卫兵:“总商文知雪也在营内?”
卫兵点头说:“赶大营的总商自然跟着粮台衙门一起。文总商就在营内。”
“小段。”罗兵终于鼓起勇气,招呼曾共过患难,也挨过自己拳脚的段运鹏。
段运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身一脸茫然。罗兵挤出一点笑容:“我有急事,请带我去见文知雪。”
罗兵心想,文知雪大概是今夜自己能遇上的唯一一个熟人,虽说熟人也是仇人,但总比陌生人强。陌生人是绝不肯去救蒙元亨的,至于文知雪嘛,毕竟与蒙元亨爱恨交加,没准能有一丁点希望。都到这时候了,死马当成活马医,索性试一试!
文知雪已经睡下,被段运鹏叫起后,也是一脸惊愕,不知罗兵深更半夜找自己做什么。出来相见,看到罗兵背着一个小孩,问道:“这小孩是谁?”
罗兵说:“蒙元亨的儿子。”
文知雪“哦”了一声,端详起这个小孩,竟有些走神了。罗兵着急道:“文总商,请你救救蒙元亨!”
文知雪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蒙元亨用得着我救!罗大哥,你开什么玩笑。他可是立下大功的人,他日皇上封赏,没准比我这个总商还风光。”
“他马上连小命都保不住了!”罗兵费了半天劲,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文知雪先是惊讶,接着陷入一种深深的纠结。这时,盛宇峰与管家宋元河赶了过来。罗兵急得跺脚:“文总商,你可说句话呀。”
宋元河抱拳道:“罗兄弟,事出突然,请容我们想一想。”
“再想,蒙元亨就没命了。要救便救,不救拉倒,给句痛快话。”罗兵来求文知雪,只因走投无路。见对方推诿,心想此事没指望了,自己压根找错了人。
“大呼小叫什么!没见过你这么求人的。”文知雪对他也不客气,“刚才宋叔叔说得够清楚了,事出突然,咱们得合计一下。你先退出去,半炷香之内定给答复。”
罗兵走出去后,文知雪转头问道:“你们怎么说?救还是不救?”
盛宇峰第一个开口:“当然不救。别忘了,蒙元亨可是咱们的仇人,哪有拼出性命救仇人的道理!”
文知雪又问段运鹏:“你说呢?”
见段运鹏欲言又止,文知雪催促道:“有什么话快说。”
段运鹏说:“我曾与蒙元亨朝夕相处过,他若是死了,心里倒有些不舍。”
“不舍什么!”盛宇峰反驳道,“且不说蒙元亨对文盛合干的那些缺德事,单说他对你,那也是无情无义。”
段运鹏在商号内向来只对文知雪唯命是从,对盛宇峰不过表面客气而已。他顶了一句:“那都是事出有因。”
盛宇峰发火道:“你忘了文老东家是怎么死的!让他蒙元亨抵命天经地义。”
“够了!”文知雪一拍桌子,“现在说的是救蒙元亨,别扯那么远。”
盛宇峰与段运鹏都不再说话,文知雪又看着宋元河:“宋叔叔,你以为呢?”
宋元河缓缓说道:“于私或可不救,于公当救。”
“怎么说?”文知雪追问。
宋元河说:“如今你不仅是文盛合的东家,更是总商。蒙元亨是赶大营的商贾,为朝廷办事。他有危难,总商该管。”
文知雪沉吟半刻,说道:“宋叔叔说得没错。我是总商,就当有总商气度。索相曾说,是蒙元亨当初推举我做总商。哼,难道我的气度还不如他!再说了,他欠文家的账还没还,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乌日乐手里。”
见文知雪心意已决,盛宇峰又说:“即便是救,怎么个救法?咱们手里没一兵一卒,就凭我们几个去,能挡住乌日乐!”
文知雪问:“赵明舟大人呢?他可以调动守卫粮台的士兵。”
段运鹏说:“赵大人正好不在。罗兵若能找到赵大人,也不会来求咱们。”
宋元河摇头说:“没有赵大人的官符,谁能调动粮台兵马?”
“能!”文知雪一下站起来,“我们没有官符,却有粮台箭。”
“粮台箭!”宋元河有些吃惊。
“那可不是儿戏。”盛宇峰更是竭力反对。
所谓粮台箭,是一种特制的弓箭,在箭杆上装有哨子,射向天空后能声传数里。这种箭往往用作战场上传递消息,配给粮台衙门的,便是粮台箭。除了赵明舟,只有总商有此箭。一旦敌人袭击粮道,便可鸣放此箭,四周官军听闻箭声必赶来相救。
盛宇峰急得大吼:“乱放粮台箭无异于谎报军情,那可是死罪。”
“管不得这些了。”文知雪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拿上粮台箭,让罗兵带路。箭声一响,自会有大军追过来。”
太阳冉冉升起,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出万道金色的霞光,如同英雄射出的万丈金箭。草原的日出,有一种充满浓烈阳刚之气的壮美。
乌兰布通草原东面的山谷中,持续了一夜的厮杀声终于停歇下来。几路清军循着粮台箭之声疾驰而来,此刻却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赵明舟也赶到了,文知雪向他耳语一阵后,他勒住马缰,往前走了几步,喊道:“乌日乐将军,你追杀准噶尔残军,一夜血战,辛苦了。带着你的人,回营休整吧。”接着,他又低声吩咐属下:“回到营中,立刻把乌日乐抓起来,但务必安抚好他的部众。”
一夜厮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乌日乐纵有万般无奈,却不得不听令。乌日乐的手下往后一撤,赵明舟立刻带人冲入山谷。此时的山谷,已成为不折不扣的死人谷,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蒙元亨腿上挨了一记重锤,右手也被长枪刺中,裹手的布还在滴血。他握住长剑,瘫坐在一块石头上。蒙元亨身旁有一具尸体,身上七八处箭伤,右腿都砍没了。布日古德的副将前几日被流箭射中,成了独眼龙,昨夜又被削掉三根手指头。此刻,他跪在那具尸体旁,眼神中看不出任何仇恨、悲愤或绝望,只有一种恐怖的呆滞。
赵明舟问道:“这就是布日古德?”
蒙元亨依旧坐着,轻轻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前就落气了。他是条好汉,一条腿砍没了,单脚跳着还在抡刀砍人。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天佑准噶尔。”
赵明舟吩咐道:“找一口上好的棺材,厚葬此人。”
罗兵又冲了过来,焦急问道:“世英呢?佩文呢?”
蒙元亨握剑的手松开,往后指了指:“在后面。”
后面可是一片死人堆呀,几十具尸体摞在一起。罗兵全身发抖,嘴唇都乌了。他几乎是爬着过去,在死人堆里扒起来。终于,他发现了两具女尸,正是罗世英与蒙佩文。罗兵想把她们拖出来,但上面堆的尸体太多,竟然拖不动。“你们来帮帮手呀。”罗兵一边使劲,一边号啕大哭起来。
“元亨!”赵明舟拍了拍蒙元亨,本想劝慰几句,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
蒙元亨两眼茫然,回忆起昨晚的情景:“佩文不会武艺,躲避乱箭扭伤了脚,后来又被冲进山谷的人乱刀砍死。”顿了顿,他又说:“世英武艺好,本可以活下来,但为了救我,拿自己身子去挡了一刀。”
“世英!佩文!”蒙元亨口中反复念着,情感的堤坝终于溃决,躺在石头上,双眼紧闭,泪水不住从脸颊掉落。
岳江南踉踉跄跄跑进山谷,见蒙佩文的尸体被拖出来,他一下扑上去,抱起深爱过却也辜负过的妻子。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此刻伤痕累累,全身冰凉。
从风陵渡口的一见钟情,到苏州城中的朝夕相处,直至流浪塞外时的不离不弃,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人能让岳江南牵挂于心,那只能是妻子蒙佩文。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正是岳江南心中最软的那一块。与佩文相处,岳江南冰冷的内心总能荡漾起一缕温情。
岳江南心中有太多梦想,他想走遍天南海北的商路,做成前无古人的大买卖;他想继承先祖的荣光,让徽商在天下商帮中拔得头筹;他想……所有这些梦想,无一不与银子有关。大概仅有一个无关乎生意的梦想,便是功成名就之时,与佩文携手还乡,在山水如画的江南,白头到老,含饴弄孙。可惜,这个梦想如今已成泡影!“佩文!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呀!”岳江南紧紧搂住蒙佩文,泪水夺眶而出。
蒙元亨终于站起身,走到佩文身旁,抬起一只脚,蹬在岳江南脸上,接着一脚踹开,口中只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滚!”
蒙元亨抱起罗世英,罗兵抱着蒙佩文,缓缓朝山谷外走去。蒙元亨的脑海中浮现出太多往事,嘴里却念叨起一句诗:“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那是妻子喜欢的诗,也是她的名字与个性,更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从那时起,他们一路走来直到如今……
7.大战后,蒙元亨终赢得了为父申冤的机会,却痛失了妻子和妹妹
草原的夜,万籁俱寂。尤其大战之后,寂静之中更透出一股苍凉与落寞。
噶尔丹已然远遁,大营戒备却越发森严。就在前日,皇上带着文武大臣莅临前线。这既是慰劳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更是彰显大清帝国的赫赫武功。
蒙元亨解下这几日一直拴在腰间的白布,一瘸一跛穿过戒备森严的军营,来到一座营帐前。文知雪早就等候在帐外,两人相见,默默点了下头。
帐内灯火通明,索额图正在处理公务,蒙元亨与文知雪只好候着。彼此间一直这样不说话,未免太尴尬,文知雪终于开口道:“佩文和你夫人的后事,处置妥当了吧?”
蒙元亨愣了一下,点头说:“棺材前几日送上路了。”
“节哀。”文知雪说。
蒙元亨叹了口气说:“多谢你出手相救。”
“我是总商,理应如此。”文知雪说,“乌日乐和岳江南,还有那个苏定河,都被打入大牢,相信不久你便能大仇得报。”
蒙元亨又点了点头,神色怅然。这时,帐内走出一名戈什哈,说道:“索相请二位进去。”
乌兰布通一役,索额图谋划有功,圣眷正隆。他春风得意地挥手让二人坐下,又笑道:“此战你们出力不少,辛苦了。”
文知雪起身道:“能为朝廷效力,是我等荣幸。我更要感激索相,救了知雪一命。”
“事出有因,说清楚便是,谈不上救命。”开辟万里商路,与俄国进行丝茶贸易的事正紧锣密鼓筹备中,索额图与文知雪的关系愈发热络。至于救命一事,自然是文知雪擅用粮台箭。事后的确有人追究,索额图打了招呼,便无人再问。像这等事,或许十个脑袋不够砍,但大人物一句话又立刻云淡风轻。
索额图端起茶抿了一口:“此番我军虽然大胜,毕竟还是让噶尔丹跑了,放虎归山,遗祸无穷。”他又举了举手说:“陛下心意已决,不能给噶尔丹喘息之机,一旦让他整军再战,又会是心腹大患。接下来,我军还将千里西征,直捣噶尔丹老巢。你们也要再接再厉,为西征大军筹措粮饷。”
文知雪立刻答道:“索相有命,我等义不容辞。”
索额图说:“噶尔丹虽说大不如前,但此番西征远离中原腹地,比起乌兰布通之战,粮道保障更为棘手。因此,我替你们找了个得力帮手。”
“帮手?谁?”文知雪问。
索额图抖了抖官袍:“这人你们也认识,岳江南。”
文知雪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岳江南不是被打入大牢了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为朝廷重用之人?一直没说话的蒙元亨站起来,说:“他可是噶尔丹帮凶,什么时候变成了朝廷的帮手!”
索额图说:“什么噶尔丹的帮凶!岳江南只是一个商人,在草原上行商而已,当初在噶尔丹的淫威之下,迫不得已做了违心的事。”
“索相,你怎能替岳江南开脱!”蒙元亨强压着怒气问道。
“不是我替他开脱,而是事实如此。”索额图说,“当年噶尔丹气焰正盛,草原上多少人被他裹挟。那些替噶尔丹打造过兵器的铁匠,给噶尔丹运送过粮草的马夫,难道都是噶尔丹的帮凶?朝廷杀得过来吗?”
索额图又说:“陛下圣明,前几日来此处的路上还训诫臣下:无论满蒙汉民,当初能铁骨铮铮不为所动的,皆是义民;那些不得已为噶尔丹做过事的,则为难民。朝廷应拯救其于水火,而非不问青红皂白,大开杀戒。”
索额图感慨道:“你们可知,陛下这几句话,实不逊于十万雄师劲旅。多少人原本惴惴不安,如今又死心塌地效忠朝廷,噶尔丹更将沦为孤家寡人。”
蒙元亨铁青着脸问:“如此说来,乌日乐也要放出来了?”
“当然。”索额图说,“乌日乐将军昨日已经出狱,如今正训练士卒,准备随大军西征。”
蒙元亨攥紧拳头,砸在茶几上:“乌日乐杀了朝廷特使,这种事也能不了了之!”
“胡说!”索额图训斥道,“杀害朝廷特使的是布日古德,与乌日乐何干!”
见索额图动怒,蒙元亨收敛了些脾气,说:“布日古德虽然死了,他的副将还活着,一问不就清楚了?”
索额图说:“蒙元亨,你好歹也是东家。你让下面伙计做的每一件事,掌柜都清楚吗?副将说他不知此事,只能证明布日古德没有告诉他,无法证明布日古德没有安排其他人下毒手。”
蒙元亨真是说不出地委屈与愤懑!如此说辞,岂不是仗着死无对证,朝廷主动替乌日乐解套!
蒙元亨沉默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绝不与乌日乐、岳江南等人为伍。”
索额图指着蒙元亨,像是要发火的样子。最后,他把指头缩回来,干笑一声,说道:“你这小子,又在犯浑。”顿了顿,他对文知雪说:“你先回吧,我有些事同元亨再聊聊。”
文知雪告辞后,帐内就剩下两人。索额图一拍桌子,勃然大怒:“蒙元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立了功,或是有几个臭钱,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实话告诉你,那些玩意在我眼中狗屁不如。我一句话就能让你身败名裂,倾家荡产。若不是菊儿整日替你说好话,我早就收拾你了!”
索额图的话是赤裸裸的羞辱与警告,但也是实情。蒙元亨再委屈,再是性情刚烈,在权相面前也只能忍辱负重。他痛苦地摇头,哀求道:“索相,以您老人家的火眼金睛,难道看不出乌日乐居心叵测、满嘴胡话吗?”
“你还知道老夫火眼金睛呀!”索额图甩了甩袖子说,“乌日乐那点小把戏,我会看不穿?虽说布日古德死了,但其中太多蹊跷,乌日乐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那为何要放过这个恶贼?”蒙元亨问。
索额图斜靠着椅子说:“这是陛下的意思,特使之死不再追究,让乌日乐戴罪立功。”
“究竟为什么呀?”蒙元亨痛苦地追问。
索额图说:“噶尔丹纵横草原多年,这一回又能从死地脱身,足见其非等闲之辈。就说那个布日古德吧,连陛下都称赞猛如虎、狡如狐,忠心为主,是难得的将才。噶尔丹帐下那些个良臣猛将,正是横亘在西征路上的一座座大山。”
索额图又说:“好不容易出个乌日乐,归顺没几天就让咱们宰了,噶尔丹可是巴不得,他正好以此鼓舞部下死战到底。朝廷轻纵乌日乐,是盼着噶尔丹手下多几个这种人。朝廷最怕的,实乃布日古德那种忠烈之士。”
“你委屈,朝廷就不委屈?”索额图反问道,“乌日乐把咱们当猴耍,朝廷还要赏他,这才是大仁大智,打掉牙和血吞。实话对你说吧,乌日乐不是不能杀,但绝非此刻。”
索额图这番话,让蒙元亨无言以对。从利害算计来说,这样的抉择可谓高明,但又充满冷酷与绝情。
“至于岳江南嘛,”索额图继续说,“他就是个商人,没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当初人在草原,噶尔丹让他做生意,他能不听?!关键是此人还有些真本事,曾从罗刹国替噶尔丹买回几千条火药枪。《尼布楚条约》刚签,朝廷正需要一个熟悉俄国的人,为西征大军采购军火。”
蒙元亨低着头,嘘了口气:“敢情他们都是对朝廷有用之人,可怜那些死在乌兰布通的,对朝廷再无用处。”
“又在胡言乱语。”索额图瞥了一眼,接着走到蒙元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节哀顺变。再说此战死了那么多人,伤心流泪的不止你一个。”
索额图在帐内踱步,说道:“朝廷不会忘了有功之人。陛下有旨,要专门召见你。这可是莫大恩宠!赶大营的商人中只你一人,连文知雪都没份。其实别说文知雪了,好些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也没能得到陛下召见。”
“陛下召见?什么时候?”蒙元亨问。
“明天一早。”索额图说,“你不是想救回父亲吗?这可是天赐良机。此番你立下大功,趁着召见机会,自己提出来,没准龙颜大悦,事情就能有转机。”
“但你得记住,”索额图又提醒道,“见到陛下,绝不可喊冤。圣天子在上,大清国海晏河清,不会有一桩冤案。你父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只不过当儿子的九死一生,为朝廷建功,替父亲赎罪,希望陛下法外开恩。”
“我明白。”蒙元亨答应道。
第二日一早,蒙元亨来到金帐之前。金帐巍峨壮观,比其他营帐高出一大截,方圆一里地都用明黄幔遮挡,设东、西、南三座御门。十余所巡警营布在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从京师大内调来的禁军。
想起面圣之事,蒙元亨一夜没睡好,来到帐前依旧有些拘谨。金帐前站着十多位朝廷大员,不管认不认识,蒙元亨赶紧上前打千请安。大臣们一个个绷着脸,就连年遐龄这样的老朋友,都黑着脸没搭理蒙元亨。
这一来,蒙元亨更紧张了。稍过片刻,索额图来到金帐前,身后跟着户部侍郎李一功。索额图自是不紧不慢的宰相风度,李一功脸色却出奇难看,一张脸铁青。
索额图与众官打过招呼,又对蒙元亨说:“陛下原本说第一个召见你,可临时出了点事,有人抢了你的戏,只能等一等了。”
天子让等一等,那有什么话说,蒙元亨赶紧答应,更不敢问出了何事。这时,年遐龄却上前几步,朝李一功拱手鞠躬:“犬子无状,还请李大人恕罪。”
李一功冷冷地说:“年大人,这不是咱俩之间的私事,我哪敢恕罪!一切请陛下定夺。”
蒙元亨在一旁看着纳闷,心想究竟出了什么事?不一会儿工夫,两名军士绑着一人走了过来,旁边立刻有人议论:“这就是年羹尧呀?”
还有人问年遐龄:“这就是你儿子?”
年遐龄跨上前去,当众给了儿子两耳光:“混账东西!自己惹下的祸,谁也救不了你!”
蒙元亨更疑惑了,昨日还听说,年羹尧率孤军深入漠北追击噶尔丹。虽说没能逮住噶尔丹,却是西征各军中战绩最好的。千里急行军,五战五捷,斩杀敌军两员大将。年羹尧得胜回营后,所有人都夸他是不世出的将才,年纪轻轻便锋芒毕露,日后必为国家柱石。可为什么,少年英雄转瞬之间便成为阶下囚?
听着周围人议论,蒙元亨渐渐弄明白了。年羹尧不仅战绩彪炳,胆子更大得惊人。班师回营路上,年羹尧遇见了正负责押运粮草的户部给事中鹿富晨,就像当初对待乌日乐那样,上去便是几鞭子,责问粮草为何拖延。
鹿富晨乃科举正途出身,又攀上了李一功的门路,当年任泾阳县令时,连知府大人也要给几分面子。当上京官后,屡获拔擢,身份更加显赫,被一个年纪、官职都逊于自己的年羹尧羞辱,鹿富晨哪咽得下这口气。他拍案而起,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就算你爹年遐龄,也不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
几句争执之后,年羹尧倒不废话,拔出费扬古交给他的天子剑,利剑出鞘,立时血溅五步。一个正四品的户部给事中,就这样死在一个七品协领手下。
年羹尧被推入帐中,不久便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奴才年羹尧恭请皇上圣安!”
金帐毕竟不是紫禁城,里面人说话的声音外面大致能听见。年羹尧请安过后,又传出一个声音:“鹿富晨就是死在你手里?”
这自然是康熙在问话。蒙元亨生平第一次听见天子之音,不禁身子一颤。再细听,觉得这声音温婉而阴柔,像是一个文弱书生。若非亲耳所闻,实在难以相信,一个如此腔调的人,竟会是平定三藩、收复台湾、血战噶尔丹的一代雄主。
帐外之人无法瞧见年羹尧神色,但从声音听来,这家伙并不慌张,他朗声答道:“奴才一个七品协领,如何敢对四品上官不敬,鹿富晨并非死在奴才手中。”
康熙的语调平稳如初:“那他死在谁手里?”
年羹尧说:“他死在天子剑下。当初费扬古大帅赐奴才天子剑,但有不听军令者,立斩不饶。西征路上,奴才屡屡催要粮草,鹿富晨却百般推诿,以致贻误战机。”
康熙说:“没错,鹿富晨是死在天子剑下。但你挥下天子剑时,就没想过人家是四品官?”
年羹尧说:“奴才手擎天子剑,心中只有天子。别说四品官,哪怕一品大臣,依旧是皇上的臣子,当为皇上尽心办差。”
康熙又问:“你一路追击噶尔丹,打了不少硬仗?”
年羹尧答道:“都是皇上指挥有方。”
康熙说:“一个小小的协领,还轮不到朕来指挥。指挥你的是费扬古吧,当初他把天子剑交给你,如今却是后悔不迭。昨晚他来找朕,希望念你杀敌有功,功过相抵。你怎么看?”
年羹尧说:“奴才的事,让皇上操心了,奴才有愧。”
康熙说:“费扬古说什么功过相抵,朕偏不听。有功便要赏,有过便要罚,这才是赏罚分明。你阵前杀敌有功,官升两品;擅自杀戮大臣,杖责一百。”顿了顿,康熙又说:“传朕旨意,一百棍要使劲打,哪个奴才敢手下留情,小心他的脑袋。打不死就让年羹尧新官上任,打死了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年羹尧被拖出金帐,扒下裤子,一百棍正等着他。前十棍,年羹尧尚且咬牙挺住,二十棍后,已是惨叫不止。李一功认为如此处罚太轻,但皇上圣裁岂是他敢置喙的,只好闷着头不说话。年遐龄担心儿子能否挺过一百棍,心中忐忑不安。
索额图上前拍了拍年遐龄:“这小子年轻,体格健硕,应能从棍下逃生。”
“谢索相。”年遐龄说。
索额图叹了口气:“此人心机深沉,杀伐决断,若大难不死,必成大器。只是不知道,日后还有多少朝廷命官将死在他的剑下。”
年遐龄不知索额图这话什么意思,吓得面色惨白,直说“不敢”。索额图微微一笑:“老夫看人,大致不会错。”
索额图还有事启奏,进入金帐之中,不一会儿又出来,走到蒙元亨身旁,说:“该你了。”
年羹尧的惨叫之声正在耳畔回荡,蒙元亨整了整衣服,朝金帐内走去。这几十步走来,他一直低着头,只趁着进帐时侍卫拉帘子的机会,瞟了一眼帐内的天子。康熙身材单薄,脸有些瘦长,今日未披龙袍,散穿一件绛紫长袍盘腿坐着。
蒙元亨双膝跪下,叩头呼道:“拜见皇上!”
“你叫蒙……蒙什么来着?”康熙问。
蒙元亨心想不好,方才太紧张,竟忘了自报家门。他重新叩首,说道:“草民蒙元亨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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