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铁车左明卅七右明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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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珪扛着招牌,手上提着一串铃铛,在街角蹲下来休息。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几乎扛不起身上的那块招牌。叶珪坐在青石板上,看着眼前的河道上,一艘艘乌篷船慢慢在眼前飘过。他很希望有一艘船能停下来,招呼他上船,让他给人看病。但是这个期望一直都没有实现。

    连续几年,风调雨顺,也没有瘟疫流行。坐馆的名医倒还罢了,可是游走四方的郎中就上顿不接下顿。叶珪休息一会儿,勉强站起身,他要走到前面的那个桥头,那里有个给人看相的老头,前天给了他一个粽子吃,他想,今天再去,应该还能混一口饭。

    叶珪走到桥头,看见看相的黎先生刚刚给人算了命,拿了相金,一脸的笑容。他看见叶珪来了,连忙招呼:“叶名医来了,走,我们去喝一壶。”

    叶珪笑着摇头,“都要饿死的人,哪里配得上‘名医’二字。先生给点吃的,就感激不尽了。”

    黎先生收拾了东西,寄放到旁边的人家,然后带着叶珪去酒肆喝酒。叶珪不爱饮酒,只是跟着吃点下酒菜填饱肚子,为了不拂逆黎先生的心情,勉强喝了一杯。

    叶珪对黎先生说:“先生以后就不要叫我叶名医了,我算什么名医。”

    黎先生说:“我给自己算过命,我今年会遇到贵人,然后一辈子风光无限,可是到了现在,我还是没遇到一个所谓的贵人。本来以为是你,你的命格全部带阴,按理说是一代名医的命数。”

    叶珪只能笑笑。

    “可惜你父亲死得早,不然你就没这么多波折了……”黎先生说,“你父亲应该是个有名的郎中,可惜了……今年刚过世吧?”

    叶珪把头抬了抬,“黎先生算的真准。”

    “你没有走江湖的经验。”黎先生摸了摸胡须说,“14岁就出来做游医,当然是家中有了巨大变故。你这样有医术的,当然是家里父亲有很高超的医术。”

    叶珪低头抿一口酒,“那先生觉得我什么时候才能改运,做一个真正的名医?”

    “按照你的面相……”黎先生说,“你马上就会学会辨阴阳、黄帝之术,医术当世无双。到时候不要忘记我。”

    叶珪听了,十分高兴,拱手谢黎先生,“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就在二人说话时,两个衙役和一个中年人走进酒肆,衙役看了看酒肆一遍,问中年人,“人在不在?”

    “在,就是他。”中年人把手指指向叶珪和黎先生。衙役立即走到黎先生旁,把镣链套在黎先生的身上。黎先生面如土色,嘴里喃喃地说:“不知道得罪什么人了。”

    中年人连忙喊:“错了错了,是旁边这个小子。”

    衙役二话不说,把叶珪拎起来,带向衙门,留下黎先生目瞪口呆。

    叶珪来不及分说,被衙役带到了府衙,县老爷已经升堂,师爷衙役都已经就位。

    这时,叶珪终于想起来那个来找自己的中年人是谁。两个月前,自己行走游医时,被一个周员外请去看病。当时他身无分文,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当然巴不得有人请他看病,他对对方说只需要给一碗饭,就权当诊金。如今堂上的中年人,便是周员外。

    生病的是周员外的妻子,脚部肿胀剧痛,这个毛病已经跟随周夫人多年,只是当日突然发作起来,使她无法下地行走,并且痛得越来越厉害。

    叶珪知道这是吴地普遍的湿热症状,吴越之地靠海,水系丰富,地气潮湿,加上这里的人都喜欢吃海鱼、贝类和江湖里的鱼虾,所以湿热淤积几十年,热毒就发作在手脚末端的肢体。叶珪看了周夫人的病情,马上用银针在其足太阳膀胱经的风门、神堂、膈关三个穴道捻上,然后在手太阴肺经的太渊、鱼际两穴炙了艾蒿(郑重声明:本文中的一切中医治疗术语,全部是杜撰,万不可当作真实治疗方法)。

    当时周员外看见叶珪不去针对夫人的脚伤治疗,却在夫人的后背扎针,和手上熏艾蒿,就觉得很奇怪。他担忧叶珪太年轻,不会治病,但是一刻钟的功夫,夫人疼痛减轻,不再躺在床上大呼小叫。

    周员外很感激叶珪,按照之前说好的要求,给了叶珪一碗白米饭,米饭上还给放了一点梅干菜,虽然没有钱,但是叶珪吃了顿饱饭,也感到很知足。

    吃饭的时候,叶珪听周员外说,夫人的这个病是突然发作,刚好苏州的两个名医都出门云游,请来了几个普通郎中,都只能暂时缓解夫人的疼痛,所以无奈中,只能请了叶珪这个小郎中过来,病急乱投医,这也是人之常情。

    叶珪吃完饭,又给周员外开了一个方子,用了几味药,叮嘱周夫人在半年之内,不要吃荤腥。叶珪年轻,还不是让人信服的名医,所以用药上,他也十分谨慎,没敢开猛药。

    开完药方,叶珪就离开了周家,却完全没有想到这才过了两个月,周员外竟然报官抓自己。

    叶珪正在想着这些事情,突然听到县太爷大声问周员外:“周员外,你看清楚了,是不是这个庸医治死了你的夫人?”

    叶珪一听,眼前一阵眩晕。耳边衙役长长的威武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叶珪在浑浑噩噩中,一片茫然,完全听不清楚县太爷和周员外在说些什么。只是县太爷在询问他的时候,都本能地答应“是的”。

    县太爷看他没有否认任何诉状,免了他的板子,直接把他扔到大牢等候发落。

    叶珪在大牢里不见天日,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稻草,地面污秽潮湿,一股便溺的味道和肉体腐烂的气味弥漫着。在牢房里一连几日,叶珪每天吃的都是发霉的米饭,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吃饱。

    叶珪想起自己对治疗周夫人的事情供认不讳,看情形自己是要给周家人抵命了,就算是逃过一死,可能也会被发配到极北苦寒之地充军,看看自己的孱弱身体,想来应该也撑不了两年。叶珪越想越绝望,只能期望老天救自己一命。

    为了摆脱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无奈之中,叶珪开始慢慢回忆从幼年就开始学习,并强行背诵下来的《内经》,从《素问篇·上古天真论篇第一》开始,慢慢地默念: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牢房里暗无天日,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叶珪也不知道自己在牢里待了多久,总之,他已经把《内经》背诵了七八遍,今天已经背到《至真要大论篇》。

    “厥阴司天为风化,在泉为酸化,岁运为苍化,间气为动化;少阴司天年为热化,在泉为苦化,岁运不司气化,间气为灼化……”

    “能不能给我闭嘴!”靠叶珪左侧的牢房里传来一声怒吼,这是个壮年大汉,因为杀人被判了斩监候。他每日在牢房破口大骂自己的妻子——叶珪从他的语气中,知道他是因为怀疑妻子不忠,杀了她。

    距离秋天还有几个月,叶珪心想,自己的性命恐怕也和这个死囚一样,撑不到冬天了。那个汉子又骂了两天,终于没了声息。叶珪爬到隔栏附近,看到汉子的裤子脱落下来,看来他终于忍受不了等死的煎熬,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解开裤带,绕过木枷,用手把裤带套上脖子,再挂在了墙壁上的某个木桩上。

    叶珪惊慌地大叫,狱卒跑进来,看到了汉子的尸体,慌乱一阵,把汉子的尸体抬了出去。叶珪终于切身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为了摆脱恐惧,他默念《内经》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但是念了一会儿,叶珪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再度升起,他背不下去了,只能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为什么不念了?”隔栏旁边有人说话,叶珪吓了一跳,他看到那个已经死掉的汉子,仍旧站在牢房里,但是身上没了木枷和镣铐。

    叶珪惊呆了,颤巍巍地问:“你不是死了吗?”

    “他是死了,是我在说话。”隔栏旁的声音又传过来。叶珪又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原来隔栏那头还有一个人半靠在墙壁的角落,看来他一直都在那里,由于牢房黑暗,自己从来没有注意到。

    叶珪又看看隔栏后面站的那个汉子,仍旧十分惊恐。

    “你也看得见?”那个靠在旁边牢房墙角的人说,“他的怨气很深,他觉得很冤枉。”

    叶珪看到那个汉子的眼睛流出血来。

    “走吧走吧,留在这里做什么?”然后叶珪就听到了一阵喃喃念经的声音,汉子消失了。

    叶珪抓着隔栏的木柱,看着这件古怪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那个靠在墙角的人慢慢挪动到隔栏的这头,和叶珪只隔着木柱。

    叶珪看到这个人原来是个喇嘛,身上的喇嘛袍子已经破烂不堪,他的双脚都折了,从墙角那头磨蹭着爬过来,两条腿血肉模糊,现在叶珪终于知道牢房里腐肉的味道来自何处了。

    喇嘛年纪不小了,脸上没有蓄须,叶珪根据他头上的头发,也能看出这个喇嘛待在这里时间不短。叶珪觉得有点奇怪,虽然清朝宣传喇嘛教,但是藏传佛教在江南没有流传,红教活动的范围以北方居多,苏州很少能见到喇嘛。

    叶珪问喇嘛:“上师也是犯了死罪?”

    “也算是吧。”喇嘛说,“迟早是个死,他们不会放过我。”

    叶珪心里有了同病相怜的想法。

    喇嘛突然问:“你是郎中?”

    叶珪点头,“是的,可惜治死了人。”

    “你说来听听。”喇嘛问叶珪。

    叶珪就把自己在两月前把周夫人湿热病的症状说了,也说了自己治疗的办法。可惜周夫人隔了两个月还是死了,周员外恼怒自己医术平庸,所以把自己告官。

    喇嘛想了一会儿说:“不瞒你说,我也懂一点医术。”

    叶珪说:“你能听见我默念的是《内经》,我就知道你肯定懂医术的。”

    “周夫人不是你治死的。”喇嘛听完后说,“你下针和用药都没错。”

    叶珪无奈地说:“看来是命已至此,我家道中落,也没人替我主持公道。”

    喇嘛看着叶珪说:“把你的手伸过来我看看。”

    叶珪听从,把手伸过去,喇嘛捏着叶珪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对叶珪说:“我们藏医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待在这个牢房里,还能做什么?”叶珪苦笑,“听也无妨,反正我和你都是将死的人。”

    喇嘛开始说:“有个藏医,医术稀疏平常,但是他为人善良,很多奴隶没有钱医治病痛,就去找他,他并不区分人的贫贱富贵,穷人和奴隶没钱付诊金,他就罢了。”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医生悬壶济世,不是为了钱财。”叶珪说。

    “医工处世在德不在艺,你父亲是个好医工。”喇嘛说,“我说的那个藏医也是这样,但是因为他没有诊金的收入,家里难以为继,只凭借妻子养的几头牦牛生活,非常艰难。一年天降大雪,没有足够的草料,牦牛冻饿而死,于是这个藏医就打算自己卖身当奴隶,换取一点钱财,留给家人生活。就在准备这么做的时候,一个老人走到他家的门口,寻求医治。老人已经奄奄待毙,他对藏医说,他是去往拉萨拜佛的,一路长礼叩拜,现在路程过了大半,但是身体扛不住了,看在大家都是信奉十方三世诸佛的子民,希望藏医能够出手医治。藏医为难,他发现这个老人的病情严重,需要一味昂贵的药物才能救治。藏医犹豫很久,对老人说,你等等我,我去去便来。于是藏医把自己卖身为奴,拿到的卖身钱,并没有给家人购置牲畜,而是买了那一味药物给老人医治。老人的病情好转,十分感激藏医,于是对藏医说,你是个好人,我告诉你一个‘金手指’的法子——把你的食指用酥油浸泡一夜,第二天就知道好处。然后老人告辞。藏医的家里没了指望,妻子和子女只能等着饿死,藏医也只能去做奴隶。但是主人知道了藏医治疗老人的事情,吩咐人把藏医的卖身契给送了回来。藏医十分感动,这就是善有善报的道理。藏医想起老人说的那句话,于是用酥油把自己的食指浸泡一晚。从此以后,藏医的医术变得十分高明,任何病人到他的面前,他只需要用食指触到病人的疾病患处,病人立即痊愈。藏医从此成了有名的医工,但是他始终恪守着不主动收取诊金的习惯,只收取病人能够支付的报酬,即便如此,藏医也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叶珪听了,连连点头,“你说的这个医生,看来是得了福报。”

    喇嘛继续说:“故事还没有讲完。你对故事其中的一件事情不感兴趣吗?”

    “哪一件事情?”

    “金手指。”

    叶珪笑起来,“这只是个故事而已,哪里能当真了。”

    喇嘛对着叶珪说:“你的食指,就是一代名医才有的金手指,所以你不该死。”

    叶珪把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仔细看了很久,除了比寻常人白皙修长,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喇嘛说:“暂且不说你的事情,你知道那个藏医后来怎么样了吗?”

    叶珪说:“一定成了一代名医。”

    “没有。”喇嘛摇头,“我接着往下说。”

    叶珪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马上询问喇嘛:“上师也是因为给人治病的缘故,被人告官?”

    “不是。”喇嘛旋即又摇头,“也算有点牵连。”

    叶珪看喇嘛犹犹豫豫,一定是有什么难处不方便说,也就不再追问。

    喇嘛继续说那个藏医的故事。

    “藏医因为金手指的缘故,生活渐渐富足,名声越来越大,很多达官贵人,甚至汉人高官都千里迢迢来找他看病。”喇嘛继续说,“他手上有了金银,家人养的牦牛也有了几百头,再也不需要过穷困的生活,住破旧的房子。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他开始对穷困的病人不怎么关照了,会先给有钱的富人看病,可是看病的富人也是排着长队等他。到了后来,贫苦的人也只能卖了家产来找他看病,他不再是一个看待众生平等的医生,完全忘记了自己行医的初衷,认为看病付钱是天经地义,更何况他的医术是百病无怠。

    “直到有一天清晨,他看到自己的下人——他也蓄养了奴隶,在门口抬走一具尸体,连忙上去询问,这才知道,原来找他看病的穷人太多,却得不到他的医治,又没有回家的路费,只能在他家门外等死,他的妻子和儿女就吩咐下人在晚上把那些等在门口病死的人搬走,避免让他看见。他看到了这个情形,狠狠地把家人痛骂一番。第二天早上他对下人说,如果有穷人进来看病,绝对不能再拒之门外。

    “就在他下了这个决定之后,却收到了一个汉人的邀请。原来是甘陕总督得了怪病,无法医治,听说了他的名声,特来求治。对方许诺的报酬非常高,比他以前所有的报酬都高很多。藏医无法拒绝,只能跟着甘陕总督的特使到了总督府。他很轻松地把总督的顽疾治好。回家的时候,他用了两辆马车拖着金银财帛。他更加的富有了,再也看不起门外的穷困病人。那些在他门口苦苦哀号的病人,无论怎么乞求他,他也无动于衷,甚至主动要下人把他们统统赶走。

    “于是他家的附近,埋葬了无数病死的穷人,那些穷人埋葬的很浅,很多埋葬了没几天,就被土狼刨出来吞噬尸体,天上的兀鹫也纷纷飞过来加入‘宴席’。一个名医的宅邸附近,竟然成了一大片乱坟岗,金碧辉煌的藏医宅邸就在乱坟岗的中央。”

    叶珪听到这里,一阵毛骨悚然,对着喇嘛说:“如果他不是一代名医,可能也不会让那么多穷人不远千里来找他,那些穷人可能会在家里与家人告别死去。他的罪孽实在是太深重了。”

    喇嘛点头,“有一天妻子突然对他说,自己的嘴上长了一个疔疮,藏医马上就说,你要同意服侍你的那个女奴给我为妾,我就给你治病。妻子惊呆了,没想到丈夫只需动动手指的事情,竟然要提出这种苛刻的条件。藏医本来也没想太多,等着妻子答应。就在这个时候,下人通报,来了一个乞丐。藏医十分恼怒,要下人把乞丐赶走,下人说,乞丐拿着一张人皮,说是无价之宝,是当年八思巴的遗物。藏医听了,十分兴奋,八思巴是元朝国师,他留下的人皮遗物当然珍贵无比。于是他立即扔下妻子,迎接那个乞丐进来。乞丐不说话,把人皮递到藏医的手上,藏医看了看人皮,上面刻了一个骷髅,骷髅的四周画的是九朵牡丹,人皮的背面,刻着一只巨大的蝉。藏医告诉乞丐,这张人皮虽然价值不菲,但是自己不是活佛,用不着这么厉害的法器。乞丐苦苦哀求,说这张人皮有个厉害之处,只能医生才能使用。藏医一听,来了兴趣,急忙询问人皮的厉害之处。乞丐说,这张人皮上的骷髅是当年中原宋朝黄裳的法器,它们能够通阴阳辨四季,后来八思巴随着蒙古大军南下,得到了这个骷髅,八思巴最大的恨事就是不能和中原的大法师黄裳一决高下,因为黄裳当时已经去世。得到了黄裳留下的阴阳四辨骷髅之后,他用宋朝皇族后裔的人皮,把骷髅的灵力注入作为法器。此后这张人皮又流传了几百年,听说其功用是能够治疗世间所有的疾病,并且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藏医听了,不免笑起来,伸出自己的食指,说自己的指头也有这个本事。乞丐对藏医说,你的指头只是在你身上,你死了,金手指就没了。但是这张人皮可以代代相传。藏医被打动了,收下人皮——也就是阴阳四辨骷髅,然后决定给乞丐看病。乞丐说自己的喉咙里长了一个疔疮,痛苦不堪。藏医于是把手指伸进乞丐的嘴巴,但却摸不到疔疮,乞丐用手示意,还在喉咙下方,当藏医把手指深深探入之后,乞丐咬下了藏医的指头!”

    “啊!”叶珪猛地轻呼一声。

    喇嘛继续说:“就在藏医手指被咬掉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乞丐,就是当年告诉他用酥油浸泡手指的那个老人。现在藏医明白这个老人并非普通人。乞丐咬掉藏医的金手指之后就离开了。藏医连忙拿起那张‘画’有阴阳四辨骷髅的人皮,希望从中悟出让自己的金手指起死回生的办法。这时,人皮骷髅上面隐隐传来声音,但藏医什么都听不懂,原来骷髅说的是古老的汉文。藏医的金手指没有了,他妻子嘴上的疔疮也无法医治,几天之后妻子的疔疮把嘴巴全部塞住,无法饮食,活活被饿死。事情还没有结束,藏医的金手指被咬掉的消息不胫而走,再也没有什么富豪找他看病。接着他的儿子吸食鸦片,毒瘾深重,却无法拯救,女儿也难产而死,藏医也没有办法。最后藏医的儿子吸食鸦片散尽家财。当藏医终于明白自己受到了报应之后,已经一贫如洗,此时连穷困的百姓也不找他了,昔日门前繁华都一去不返,宅邸也被毒瘾发作的儿子一把火烧掉,儿子也丧生在大火中。藏医站在家中的废墟旁,看着四周无数坟墓,心中终于大彻大悟。他投身到了寺庙,做了一个最低等的喇嘛,然后他带着那张阴阳四辨骷髅人皮,离开藏地,游历到中原,想把阴阳四辨骷髅还给中原人,了结自己最后的心愿。”

    叶珪看着眼前的这个喇嘛,终于明白了听到的并非是一个故事,而是眼前这个喇嘛一生的经历。

    “你被关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叶珪看着喇嘛正在腐烂的大腿问道。

    “我离开藏地,来到中原,一直在寻访当年黄裳的传人。”喇嘛慢慢说着,手在怀中摸索,捏了两个虱子出来,扔到身边的稻草上,“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黄裳不是真正的道士,他只是撰录道藏的官员而已,没有门派,当然谈不上有传人。”叶珪说。

    “这就可惜了。”喇嘛说,“我到处寻访,打听黄裳的传人,手上有阴阳四辨骷髅的事情也让人知晓,于是有个茅山道士找到我,希望我给把阴阳四辨骷髅给他。我跟这个道士说,阴阳四辨骷髅交给的人一定是郎中而不是道士,拒绝了他。”

    “然后他就报官把你抓起来?”叶珪好奇地问。

    “因为他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让我把阴阳四辨骷髅交给他。”喇嘛说,“他也会法术,一种能让人无法动弹的法术,他搜遍我全身也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于是他逼问我把阴阳四辨骷髅藏在了什么地方,我当然不肯说。结果,他就报官,说我手上的钵盂是人的头盖骨,而头盖骨是我杀了人取下来的。”

    “你真的杀人取头骨做钵盂?”叶珪问,“我听黎先生说过,西藏喇嘛有这种做法。”

    “那个头盖骨是我在火灾废墟里找到的。”喇嘛说,“是我儿子的头骨,我之所以用这个头骨作为钵盂,就是希望以此不断提醒自己,从前犯下的罪孽。”

    “但是官府并不相信你说的话。”叶珪说,“这也难怪。”

    “那个道士和官府有交情,于是就以杀人罪把我收监,但是也无法定我的罪,只能以妖僧惑众的名义关着我,拷打了我几次,我的腿被夹棍夹烂,看来这辈子是走不出去了。”喇嘛说。

    叶珪听了,想起自己也是无端的大祸临头,情形比眼前的这个喇嘛好不了多少。

    喇嘛平静地说:“我罪孽深重,经历这种事情,就是恶报,道士如今还没有放过我,他以为等我熬不住了,就把会阴阳四辨骷髅交给他。其实,我真的很担心我死后,阴阳四辨骷髅就交不到黄裳后人的手上……”

    “那你打算怎么办?”叶珪看着喇嘛,喇嘛眼睛直直地看着叶珪。

    “可惜我也是等着判斩监候。”叶珪叹口气说,“否则我倒是能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你是郎中!”喇嘛说,“你连续念了几天《内经》,也许这是天意,不然为什么在我死前,偏偏遇到一个郎中在我旁边,也许你就是佛祖安排过来的人。”

    “我都说了,我自身难保。”叶珪说,“我也很想帮你,但是我做不到了。”

    “你不是短命的相貌。”喇嘛说,“并且有名医之相。”

    “黎先生也是这么说。”叶珪苦笑,“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被抓进来了。”

    喇嘛咳嗽起来,看样子非常的虚弱,他不再跟叶珪说话,而是慢慢地解开身上的僧袍,露出胸口,然后闭上眼睛喃喃地念诵经文。喇嘛念的是藏语,叶珪无从得知对方念的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在昏暗的光线下,喇嘛的胸口慢慢显出一个人头图案,接着变得清晰,是一个小骷髅,如同文身一样。喇嘛用手轻轻地把自己胸口的皮肤掀起一点,然后慢慢把皮肤揭下来。

    叶珪看得毛骨悚然,但是随即看得明白,原来揭下这层皮后,露出的才是喇嘛真正的皮肤。那张正在被揭下来的人皮,就是刚才所说的阴阳四辨骷髅了,叶珪也能看见人皮一旦离开喇嘛的胸口,就显现出了牡丹。

    整张人皮被撕下来,喇嘛将其揉成一团,递给叶珪,“我就一个要求,把这东西送个黄裳的后人,如果你找不到黄裳的后人,就好好保管,它能对你有莫大的好处。”

    “莫大的好处?”叶珪茫然地问。

    “记得我说的故事。”喇嘛说,“千万别忘了。”

    喇嘛说完,身体顿时虚弱,萎靡不堪,软软躺倒在地,无论叶珪怎么叫他,都不再回答。

    叶珪拿着那张人皮,不知道是该收下,还是还给喇嘛。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牢门被推开,一线日光照射进来,狱卒走进来。叶珪只好把阴阳四辨骷髅塞在自己的怀中。

    狱卒走到叶珪的牢房外,叶珪对着狱卒喊:“旁边的那个喇嘛好像不行了。”

    “关你什么事情?”狱卒说,“你还是担心自己吧。你的好日子到了。”

    叶珪一听,立即呆住,难道周员外等不到秋后,现在就要让官府杀了自己吗。

    “你可以走了。”狱卒说,“你运气很好,周夫人被人救活,周员外心情很好,不再追究你这个庸医。”

    “什么?”叶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后没本事就不要给人看病。”狱卒回答,“老老实实地做点小买卖去吧。”

    “周夫人不是死了吗?”叶珪问,“她怎么就又活过来了?”

    “你得感谢薛大夫!”狱卒说,“你自己去向薛大夫道谢吧,去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狱卒打开牢门,解开叶珪的镣铐,把叶珪带出牢房。叶珪站在白日下,眼睛被日光刺得睁不开。

    “薛大夫。”叶珪至少明白,自己捡回这条命,就是他的恩惠。

    徐云风和王鲲鹏说了阴阳四辨骷髅的来历,申德旭和黄坤也明白了,王鲲鹏要布置的七星阵法,必须需要阴阳四辨骷髅作为驱动阵法的旌旗。现在申德旭看着王鲲鹏,黄坤知道,他要问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了。

    “你和张元天到底有什么过节?”申德旭果然问道,“你的事情我大致听说过,当初你放弃了老严给你留下的那个研究所所长的位置,是不是这缘由?”

    王鲲鹏看着徐云风,冷冷地说:“这个你要问他了。”

    徐云风的眼睛红了,“妈的,他弄死了赵先生。”

    黄坤和申德旭对赵一二这个名号,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说了。他们都很好奇,这个在鄂西地区赫赫有名的术士,和王鲲鹏、徐云风到底有什么渊源。

    徐云风此时情绪激动,胡乱骂了一通,骂的人不仅有张元天,还有老严,甚至还有王鲲鹏,最后连自己也一起骂了。他絮絮叨叨地骂,黄坤也差不多听了个大概。

    原来赵一二本来只在湖北、四川这一带活动,跟张元天和北京那个研究所的所长老严没什么关系。只是赵一二收了王鲲鹏为徒弟,结果就有麻烦了。因为王鲲鹏的道法青出于蓝,已经胜过了赵一二。某个机会,王鲲鹏引起了那个研究所领导人老严的注意。

    老严看出了王鲲鹏并不想仅仅做一个地方上的术士,他野心很大,于是老严把王鲲鹏带到了北京,作为接班人培养。王鲲鹏在北京得到了从前不可能遇到的机遇,道法突飞猛进,并得到了道教人士的尊重,“抱阳子”的称号,就是那时候得到的。老严年岁已大,于是,他把所长的位置交给了王鲲鹏,自己准备退休,到崂山派的师门去养老。

    不过事情就出在这里——老严是有对头的,这个对头就是张元天。这两个人已经斗了一辈子,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老严借着张元天出阴的关口,让张元天无法出阴,只能以灵魂的方式存在。

    但是张元天的信徒仍然很多,遍布天下,只是都隐藏在民间,私下发展信徒。张元天的信徒发现了老严的接班人王鲲鹏十分厉害,就想对付王鲲鹏,结果阴差阳错,弄死了赵一二。王鲲鹏知道后,杀人的心都有了。这还不够,赵一二被害死,还得罪了另一号人物,那就是徐云风。

    徐云风的事情要单讲了,其实赵一二当初收徒弟,看中的是徐云风,只是徐云风脑袋有毛病,他于是退而求其次收了王鲲鹏。不过,令赵一二没想到的是,王鲲鹏虽然天赋和资质比不上徐云风,但性格坚强,头脑聪明,居然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了天下术士数一数二的地位。

    徐云风就不同了,虽然没有拜师,却得到了诡道金旋子的真传,成了诡道的挂名门人。

    张元天被王鲲鹏和徐云风两兄弟闹得够呛,差点被徐云风解决掉,只是在紧要关头,徐云风脑袋抽风了,让张元天跑掉,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结果这几年,张元天的势力猛然扩大。

    这之后,王鲲鹏就一直责怪徐云风当初心慈手软放过了张元天。而徐云风就责怪王鲲鹏野心太大,导致了赵一二被连累死掉。二人的关系,就一直这样龃龉。

    而当王鲲鹏接了老严的位置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赵一二死掉是因为老严暗自布下的陷阱,目的就是一举把张元天彻底击败。

    所以徐云风最恨的是张元天,第二恨的就是老严。要不是因为王鲲鹏在中间斡旋,徐云风早就要去找老严算这笔账了。

    不过后来徐云风又经历很多事情,超越了宗教和哲学的桎梏,彻底放弃世间争斗,天天在网吧打游戏。现在他给王鲲鹏帮忙,也是因为当初答应过王鲲鹏的一句话而已。

    黄坤知道了这些往事,马上就问了第二个关键问题:“张元天和老严到底有什么过节?”

    “这就是因为一句谶语了。”王鲲鹏说,“在张元天最风光发达、号令几十万教众的时候,有一个道教高人说过一句话——张元天最终会拜倒在诡道门人的手下。”

    “那不就是你们?”黄坤问。

    “是的。”王鲲鹏说,“张元天当时最大的死敌,就是诡道的门人古赤萧——我师叔祖。”

    “古赤萧……”黄坤又看到申德旭的手在忍不住发抖。

    “刚才不是说老严跟张元天有过节吗?”黄坤问,“怎么又扯到了古赤萧的头上。”

    “因为老严就是古赤萧一手培养的能人异士。”王鲲鹏阴恻恻地说,“专门对付张元天的。”

    看来这也是一个很有渊源的往事了。黄坤想的没错,王鲲鹏的语速变慢,“他们之间的争斗,牵扯到了我们诡道所有的门人——我的师叔祖古赤萧,我的师祖,我的师伯金旋子,我的师父赵一二,直到我……还有疯子。”

    申德旭长叹一口气,“居然有这么深的渊源!”

    王鲲鹏对申德旭说:“有些事情,你比我们知道的更多,你应该知道石牌战役中,招魂师的事情吧?”

    申德旭听了,呆住了很久,然后苦笑起来:“原来你找我,是这个原因。”

    “什么狗屁招魂师!”徐云风大骂起来,“张元天就是张元天,谁都知道招魂师最怕就是过阴人,老子就是过阴人。”

    黄坤听傻了,申德旭喃喃地说:“是的,道教三清的三个顶尖术士,一个是招魂师,一个是过阴人,一个是大法师三者从来就是相互制约的。”

    王鲲鹏说:“那时候,张元天还是做了好事的,是一个民族英雄。”

    徐云风仍旧不肯罢休,“什么民族英雄,弄死了赵先生,搞了那么多事出来,你还替他说话!”

    王鲲鹏正色说:“一码归一码,他和我们之间是私仇,但是在国难之前,他和诡道是同仇敌忾。”

    徐云风把手扬了一下,“就你大道理多。”

    “看来你把我的底细也查得清清楚楚了。”申德旭苦笑,“你知道我当年是孙拂尘的副手?”

    黄坤已经要被他们三人说的话弄崩溃了,“孙拂尘又是什么人?”

    这句话一说,黄坤突然发现面前的三个前辈都安静下来,徐云风的眼睛红了,叹口气,蹲坐在沙滩上。

    王鲲鹏也很尴尬,“知道就行了,不用在他面前说的太多。”

    申德旭点头,“是的,长江三峡河段的事情都归我管,当年石牌战役的事情我怎么会不会知道?”

    当时无极派的道魁张元天——张真人,率领手下几十万教众,势力庞大。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人首先拉拢张元天,张元天不置可否,但是手下的几个首领已经纷纷投奔日本人,其中尤以周禅岳这个大汉奸为最。周佛海后来是日伪汪精卫政府财政部长,私下的身份是无极派六合慧光坛四品证恩,可见无极派当初的实力规模。

    就在张元天犹豫不决时,被国民党招安。张元天被软禁了一年,一年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最后的结果是,他终于坚定抗日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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