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我5岁的时候,曾经目睹了一起小伙伴犯癔症的事件,那个小伙伴叫郑刚。那天,大家正在上课,突然郑刚从教室里木质的长条凳上跳起来,脚步咚咚地踏着腐朽的木板,冲到了走廊上,然后翻到栏杆外,跳下了一楼,钻进了阴沟,最后消失在阴沟尽头的一个下水道里。当时我、代波,还有李小福、李小禄两兄弟,正被语文老师罚站在走廊。

    平时脾气暴躁的语文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做出这样的举动,也目瞪口呆,所有学生沉默了片刻之后,跟着老师跑到了走廊上,几十个小学生和老师一样,探着身子看着楼下。

    楼下一个路过的校工脸对着我们的语文老师,手指着教学楼旁边的阴沟里,也是一脸的惊讶,语文老师和我们飞快地跑到楼下,所有人都弯腰看着阴沟的尽头——一个不知道流向何处的下水道孔洞。语文老师不停地对着洞口喊着:“郑刚,郑刚,给老子爬出来!”

    其他班的学生和老师被我们的语文老师惊动,也都跑到阴沟的尽头来围观。下水道的深处黑幽幽的,郑刚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闻讯而来的老师们纷纷议论,说能大致看到里面蹲着一个弱小的身影,那当然是郑刚无疑了。

    就在大家为这件事慌乱的时候,所有人感到地面传来了震动。教室的玻璃窗纷纷被震碎。

    “地震了!”老师们让大家在操场上集中。同时,学校对面的消防支队的警报也响了起来,只留下已经脱了棉裤的体育老师,大冬天瑟瑟发抖地站到阴沟里茫然无措。与此同时,郑刚凄厉的哭喊声从下水道里传了出来。

    我在老师驱赶学生到操场之前,趴在了阴沟的尽头,忍受着阴沟里发散出来的恶臭,从体育老师分开的大腿之间,看着下水道里面,我看见了郑刚蜷曲着身体,抱着膝盖蹲在靠里面几米深的地方,眼睛楚楚地看着洞外,和我的眼光对视,我能从他的眼光中,看到他的惊恐和乞求。

    然后,我看见了他身后无数双灰暗的眼睛。

    这些眼睛,在之后几年,一直出现在我梦魇里。

    当体育老师拉着满身污泥的郑刚到操场集中时,郑刚开始胡言乱语了,但是他说的东西所有人都听不懂,老师也听不懂,但我听清了其中一些句子:“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老师们认为郑刚是犯了失心疯,因为他有一个患羊痫风病的母亲。

    只有我,在很多年之后才想明白,郑刚他不是犯了癔症,而是走阴了。郑刚钻进阴沟的那一刻,正是当年我们市一次惨烈爆炸事件发生的时间。

    没有人会把那一次大爆炸和郑刚突发的癔症联系起来,除了我。那是一次惨烈的爆炸,郊区的一个村子的村委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村委会一楼是仓库,囤积着一吨左右的黄色炸药,不仅正在开会的所有村委会干部瞬间丧命,爆炸冲击波的巨大威力,甚至炸死、砸死了方圆百米内的所有人,短时间里死的人太多,以至于阴差都忙不过来,抽调了我们当地所有能走阴的凡人,连几岁的小孩都得去。

    听说后来我们当地另一次突发的恶性事件——1995年渡口沉船的时候,郑刚再次犯了癔症,但是这次他没那么好运了,癔症引发了中风,他从此只有半个身体能够活动。而后在港窑路,大家很长时间里都能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挪动着左半边身体在街上慢慢走动。从少年到了中年,他都是这样慢慢地挪动。

    这就是我的小伙伴郑刚的故事,而我再去专门见他,也就是我能够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的时候了。

    我找郑刚的原因是,我已经能够确定,郑刚是一个能走阴的倒霉蛋。而我去找他,是为了去印证另一件困扰我几十年的事情。

    时间再回到我念小学时。我读书早,5岁上的小学,学校是东山小学,当时是在临近郊区的一个山头上,建校之前,这个小山丘是个坟场。我们学校对面的山头是消防支队,其实两个山头本来是同一座山,只是因为修建铁路,把山给劈了,一分为二,铁道就从正中穿过,于是铁道的北边就是我们小学,南边就是消防支队。我们小学生每天的爱好之一,就是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消防支队的消防车威风凛凛地进出。如今消防支队搬迁了,搬到了一个地方——就是窑湾殡仪馆的原址。

    至少现在我知道了一件事情,但凡是很邪气的地界,一般都会修建两种公共设施,一种是部队,而另一种就是学校!

    我们当时的教室还是古老的木石结构,一楼的台阶全部是石头,二楼的地板都是木头的,随着时间流逝,木板腐朽,我经常能从脚下的地板,看到一楼教室学生的头顶。

    当时我上小学一年级,平时和我关系好的是郑刚、代波、李小福和李小禄。郑刚每天放学和我走同一段路,代波患有严重的皮肤病,身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角质化鳞片,李小福和李小禄是兄弟俩,虽然我跟他俩关系很好,但是代波从来不和他们说话。“福、禄两兄弟”除了我和郑刚,没有任何其他的朋友。

    李小福和李小禄在我看来是那种有点笨的感觉,他俩人脑袋都差根弦。当然我也不聪明,所以我们每天下午都会被数学老师留堂,背九九乘法表。每次都是背到了天快黑了,数学老师才放过我们和其他几个不怎么聪明的学生。我就苦逼了,放学后,要陪着郑刚走到港窑路,他到家,然后我再走很远才回到我在宝塔河的家里。

    不过李小福和李小禄就没这个烦恼,他们的父亲是学校的锅炉工,专门烧锅炉,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学校锅炉房旁边的小房间里。我从没看见过“福、禄两兄弟”的母亲,不过,当时小也想不了那么多,所以也没问过他们。

    20世纪80年代,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衣着打扮大都很朴素。一般都是过年时,才会添置一些新衣裳。到了年根儿,爹妈说要给我买新衣服,询问一下我想穿什么颜色的。我记着“福、禄兄弟”永远都在穿着一身黑棉衣,但他们衣服上一块一块的花纹很有趣,就跟父母说也想要那样的。但是描述了半天,父母也没明白我到底要什么样的花纹。直到他们带着我走过了一个小铺面,我看到了铺面里,有“福、禄兄弟”穿的衣服面料,便拉着父母要进铺面,嘴里说就是这个衣服。

    父母当时的反应,就是把我的耳朵狠狠地拧了起来,然后带着我离开。很久以后我明白了,那个铺面是专门卖白事用品的商店。而铺面里那个黑色的绸缎面料,上面一朵朵的暗红花纹,其实是“壽”字。

    再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我得了脑膜炎,比如郑刚犯失心疯又辍学,比如代波身上开始蜕皮……一年级就这么过去了。上二年级的时候,李小福和李小禄两人没有跟着升级,而是继续待在一年级的教室,于是我明白了,他们留级了,本来他们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也是留级生,按照我们当时的说法,就是两个老留级包。

    这就是我对“福、禄两兄弟”的记忆。

    直到有一天,当年的记忆汹涌地倒灌,让我鲜明地记忆起了幼年时候的往事,我决定要去找一下郑刚,向他印证一下我的困惑。李小福和李小禄两兄弟,实在是太让人觉得蹊跷了。因为我记得,当年这两兄弟,特别喜欢在一楼的石阶上玩耍,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石头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连课都不上。

    我知道这两兄弟以及郑刚可能是我成人后遇到的一系列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根源,我必须得解开这个困惑,这个对我很重要。而我困惑的来源是因为3本书——很诡异的3本书。

    现在,再来说说我的困惑,我叫徐玉峰,今年37岁,以前是工程师,现在是一个编剧。我老家有个规矩,认为36岁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个节点,过了36岁,人生就会变得不同。比如很多话,36岁之前不能说,只能憋着,但是36岁之后就可以不用忌惮地说了。而我上面说的事情,都是和传统的历史观不太一样的东西。

    我接受了国家十几年的教育,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我学的是理工科,化工材料专业,是一名化工建设的材料控制工程师。但是在2009年时,我的世界观发生了一些改变。那年我32岁,跟着化建单位去巴基斯坦搞工程,在成都双流机场准备登机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个道士,还是个女道士。

    当时这个道士坐在候机大厅里,支了个摊子正在给一个老外算命,我当时也好奇,候机大厅里道士给人算命,机场里的工作人员为什么不管?我待在候机大厅里无聊,就慢悠悠地走过去看热闹,结果当我走到这个女道士跟前的时候,她把正在算命的老外打发走了,然后看着我,看了很久,看得我心里发毛。

    过了一会儿,女道士慢慢地把手伸到我的额头,冰凉的手指,让我条件反射一样地闪避。这时,我看见她的眼睛开始变得有泪光在闪烁,我心里就打鼓,怎么会遇上一个女道士,看见我了就想哭呢。这个女道士,看起来比我还小那么几岁,我盯着她,始终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不仅是见过,而且好像还很熟的感觉。可是我仔细回忆,偏偏又没有和这个道士有关的任何记忆。

    我笑着跟女道士说:“我不算命。”

    女道士苦笑了一下,然后问我:“你是不是爱好写作?”

    我一听就蒙了,“你怎么知道这个的,你认识我吗?”我当时已经在工作之余,在网络上发表一些杂文散文,也写了一两篇小说,但是这只是自己的一点小爱好,发发感慨而已,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我的这个爱好。当时我发在网站上的文章只有几千点击率,几乎没人看,绝无可能有粉丝。

    “如果有故事给你,你愿意写吗?”道士问。

    “我哪有这个本事!”我笑了,心里笃定,这一定是一个看过我文章的网友,故意在机场里跟我故弄玄虚,“你到底是谁?”

    女道士说:“愿意写就行。”

    “我们认识吗?”我追问。

    “不认识。”女道士说,“从来没见过。”

    说完她就走了,走的时候,她身后突然出现了好几个人,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不过,从这些人行走的姿态上看,他们都在保护她。我惊呆了,一个女道士竟然有好几个保镖陪着!那些保镖身体都挺得笔直,看样子应该是转业军人,或者根本就是军人。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心里不禁嘀咕起来。

    一直到登机,我在飞机上还在惊讶于和一个女道士在机场莫名其妙邂逅的事情。到了卡拉奇,我先在酒店里休息,第二天白天转机去我们的工地。晚上,我身边的同事开始叫苦,原来他的电脑被贼偷了,电脑包里本来应该放着电脑,现在却变成了两本汽车杂志。

    同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的电脑怎么就丢了,因为他一直没有把电脑包放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我顿时也很惊慌,害怕自己也遭遇同样的事情,于是马上打开我的电脑包。发现电脑还在,我心里顿时一块石头落地——这是我这辈子第一台笔记本电脑,当时花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就是专门买了准备来巴基斯坦工作用的。

    我在巴基斯坦工作了之后,晚上无聊,然后还是和在国内一样,写一点东西发在网上,作为自己的一点娱乐爱好,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可干。

    一天,我打开行李箱,想找两件换洗的衣服,突然发现自己的行李箱里多了一个用麻线绑着的油纸包,非常老式的那种,还是我很小的时候看见大人用过的。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家人在什么时候放了这么一个东西进来。

    难道是我的家人给我的一个惊喜吗,我疑惑地拆开油纸包,发现里面放了3本书,上面两本书都很残破,纸页泛黄发卷,一股霉味。

    我无法判断这3本书到底从何而来,也只能先看看了。放在最上面的书很小,就是一本小册子,封面是黑色的,书名是大篆,我辨认了好久,才看明白是《青冥志》,我虽然自认看的书不少,可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书名。我随手翻开,发现里面是竖排的繁体字,从排版上看,年代很久了,而且这种书肯定是绝版,有文物收藏价值,我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能发点小财了。但是我看了其中一页字之后,心里就开心不起来了。

    “兵押丁斩南阴蕃秀炎火拿西方旨延三刻一分墟中三返”。

    这本书全书都没有标点,只有句读,这句话我看得懂,这是古代时候的一种文书方式,古代的小吏,每次出公差办事,会把自己办事的内容记录下来,免得公务繁杂,自己忘了。当上司追问的时候,也有据可查。但是这句话的内容就奇怪了,这明明是在说一个小吏在执行一项很恐怖的任务。

    我一字一字地解释:

    “兵”和“押”,说的是他带着几个跟班,或者他自称兵。还有一个解释,就是一队当兵的人押着一个人,他跟着去了。

    “丁斩南阴”,这个好解释,就是在南阴把一个人杀了。不过,南阴不是地名,而是在说一个方位,中国自古山北水南为阴,山南水北为阳,比如中国的地名晋阳,辽阳,我们湖北的当阳、沔阳、汉阳等等,就是说这块地方是在山的南边,河水的北边,适合人口居住繁衍,地理方位好,也就是风水好。但是名字带阴的地名少之又少,我好像只听说过岳飞的老家汤阴,还有类似的江阴、淮阴。特别是到了现代,带阴字的地名更加少见。这本书上面说的南阴,就是说在一个山靠南边的河边,这种地方活人就不好待的,最好别去建房子,耕地种田也最好不要,因为那不是属于人间的地方。

    另外,要说明的是,古时候官府杀人,经过正式审判的,会批文发落至死牢,待秋后问斩,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罪大恶极的亡命之徒或是犯了谋逆之罪的人,可以不用等到秋后,可立即处死。所以我看到了“蕃秀”两个字,明白了这个人是在夏天被处死的。蕃秀在古代对应的就是夏天,五行中的火,意喻着万物蓬勃生长,所以夏天是最忌讳杀人的。

    上半句话不太出奇,就是一个小吏说自己在夏天参与了一项在河滩杀人的任务。但是下半截的文字就开始不一般了。

    “拿西方”这三个字,是在说把处决的尸首带到西方,但是西方是一个大体的方位,很不准确。如果说这是一个地名或是衙门也不对。并且古时候处决犯人,官府是不再管的,不像现在还有一个骨灰盒给家属。古时候犯人的尸首就扔在刑场,等着家属自己来取。所以“拿西方”就很古怪了,然后又来了一个“旨”,这个词,是皇帝专门用的。

    什么样的犯人是惊动了皇帝亲自下旨呢,还是处决在河滩上。但是旨意的意思是延迟三刻一分,相当于我们现在的1小时50分左右。可是人已经杀了,延迟还有什么意义?

    最后一句是最为让人费解的,“墟中三返”,墟可以理解是废墟的意思,但是河滩上哪有什么废墟呢,我想了一下,“墟”在古时候还有一个意思(现代几乎不用了),那就是阴间地狱的意思。

    一想到这里,我背部突然觉得一阵发麻,接着想“三返”,这“三”字,不是说三次,而是古文中的习惯,很多次的意思。三返,就是来来去去拉扯了很多次。

    我顿时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也就是说那个刑场上被处决的犯人,事后来来回回诈尸了很多次。而写这个工作笔录的小吏,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小吏,而是一个阴差,下旨的皇帝,根本就不是人间的皇帝,而是阎王。拿西方,就是带着魂魄去阴间的意思。

    这么一想,这整句话的意思全部清晰了:这个阴差,知道有个犯人在河滩被处决,他的任务就是在河滩等着,拉被处决犯人的魂魄去阴间,但是人犯死后,阎王突然来了命令,说这个人犯阳寿未尽,还要多活1小时50分,于是阴差就把魂魄放了,魂魄还魂,刑场诈尸,造成了慌乱。阴差也控制不住,又去拉魂魄,但是犯人是个很厉害的悍匪,阴差的力气不够,魂魄反抗,二人搏斗,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阴差才完成任务复命。

    这……这不就是一个阴差的工作簿吗!

    我连忙翻看了其他页的记载,全部是这种记录,都是这个阴差在叙述自己的工作有多困难,还有抓错人的事情,让人啼笑皆非,但是又让人恐怖不已。

    我合上《青冥志》这本书,心里念叨着,这本鬼书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慢慢回忆,回忆自己近期的经历,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思来想去,就是在双流机场遇到了那个古怪的女道士。

    “如果有故事给你,你愿意写吗?”

    我猛然想起了那个女道士的话。难道她要我写一个阴差的故事?

    于是我又打开了《青冥志》,这次我能够感觉到翻开书页后,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从中蔓延出来。我打了一个冷战。这次我看得更加认真,从第一页开始看,然后我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书页的背面字体不同,是简体字,而且是横排,从左至右书写,字迹很潦草,是圆珠笔写就。原来这本《青冥志》背面是空白的,留给了后人书写地方。我想了想,觉得这本书应该不是当年的印刷品,而是有人抄誊上去的,并且没有在背面写字——那应该是另有说法了,我也想不明白。

    看来有人在我之前,在这本书上写了注释。我对这个注释相对更感兴趣,于是开始看起来。不过这个人写的字实在是太烂,看得我头昏脑涨,写的东西也是不知所谓,毫无逻辑。老是不停说自己是阴差什么的,还说什么“惯性”“虚无”之类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我看了一会儿就烦了,准备不看了,突然我发现里面有一个人的名字我认识。

    大家应该也知道了,我偶然看到的名字是“郑刚”。

    我心里大惊,这本讲阴差的书里面,竟然有我认识的人的名字!我脑海里立即想起了当年郑刚躲进下水道的往事。

    出于好奇心,我开始沉下心来仔细看笔迹潦草的注释,大致明白了,这个人也是个阴差,他罗列了我宜昌老家的几个阴差的名字,有西坝的一个叫“吴幺爹”的人,有兴山的什么“秦大妈”,有当阳的“王母狗子”……好几十个人,也包括我认识的那个“郑刚”,因为年龄和住址都对得上,我能够肯定就是我的那个小学同学。看写字人的口气,他对其中一个姓赵的阴差很尊敬,对其他人则都是一副看不起的语气——这么看来,他也是一个很牛的阴差了。

    我不禁苦笑,料定这几本书是女道士偷偷放在我的行李箱里无疑了,她身边有那么多手下保护,把几本书弄进我的箱子,问题应该不大。她的目的一定是要我写一个关于阴差的故事,看来她已经调查过我,不然怎么知道我在网上发表过文章呢。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厉害的人,想明白这点,我对书的来源也就不太诧异了。

    可是让我一个无神论者写个阴差的鬼故事,也太难为我了。我举起书,不停地琢磨。就在这个时候,我身边打麻将的同事要上厕所,招呼我去顶一下,我坐到麻将桌旁上,仍旧看着那本书,一只手打麻将,一只手拿书。

    旁边的一个同事看见我这个奇怪的姿势,立即看了看书,笑了一声说:“徐工,这书里有个人的名字和你很像呢!”

    我奇怪地问:“哪个名字?”

    “徐云风。”同事说,“是不是差不多?”

    我蒙了,立即翻看整本书,怎么都看不见有这个名字。同事立即指着书页,“就是这个名字啊。”

    我傻了,因为我在同事手指触到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空白。同事又问我:“你怎么脸色变了?”

    我把书递到同事面前,“你再找找,还有没有这三个字?”

    同事连续指出来好几处,“这里、这里……不都是吗?哎,你的脸怎么越来越白了。”

    我感觉自己额头在不停地冒汗,因为同事触碰的地方,我看到的都是空白,也就是说,别人能看见的三个字,我完全看不到。这个,这个,完全无法解释。我越来越慌了,心里不停地想着那个古怪的女道士——她在机场与我“偶然”地碰面,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是被人盯上了,而且那人一定会障眼法,或者会心理暗示。

    上厕所的那个哥们回来了,我让开位置,坐回自己的床上,拿着书,心情不再放松,又仔细看起来。

    这次我是真的看懂了,这个圆珠笔写的,其实也是一个工作记录,记载一个阴差到处拉人的事情,注释的最后好像是写字的人发现了所有的任务都是骗局,要跟谁去扯皮,然后就没有了。

    我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当时我很想立即去找郑刚问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当时已经身在国外,只能等回国再去找,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就是两年。

    我把《青冥志》这本书放到行李箱,再也不愿意去碰,然后投入到工作中,渐渐地把这事就忘了。但是半年之后,很偶然的,我突然又想起了这件事情,于是我打开行李箱,拿出另外两本书。我心里打鼓,想了很久,才拿起了第二本书,这本书也是一个手抄本,书很厚,比《青冥志》厚了三倍,名字也很怪异——《黑暗传》。不过《黑暗传》我听说过,是我们鄂西流传的一部史诗,专门在葬礼上唱的,有人还把《黑暗传》整理出版了,还引起了轰动。

    不过鉴于之前《青冥志》这本书让我震惊,我还是有点谨慎地打开了《黑暗传》的扉页。打开之后,我发现里面的字迹都很清晰,书法也不再潦草。行文我一看就明白,说的就是《黑暗传》里的诗歌,我小时候在葬礼上听过,所以一看就懂。当我翻到第二页的时候,发现了诗歌的行距之间加塞有文字,字体是行书,铿锵有力,也是一个人在吐槽什么,断断续续的,说自己背叛了谁,现在四处颠沛流离之类,看来也是一个神棍在写日记。

    但是当我翻到这本书中部的时候,发现字体变了,行书变成了楷书,字迹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楷书写的文字故事很清晰,我一看就入迷了,讲的是两个端公学徒,拜师然后二人慢慢变得牛哄哄,最后又变成对头的故事。这个人写的故事有条有理,跌宕起伏,叙事方式与《青冥志》里的“圆珠笔注释”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被《黑暗传》里面的故事情节吸引,被里面的几个人物性格感染,每天下班后,就躺在床上抱着这本书看。我越看越投入,以至于有天晚上,我正在看的时候,室友突然摇晃我,“徐工,你在干吗?”

    “我在看书啊。”我回答。

    “看什么书啊,嘴里还在念叨什么?”室友说,“早就关灯了。”

    我一下子又蒙了,果然是已经熄灯了,但是我却没有意识到,然后我发现其实书上的字体,即便是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得清楚,难道《黑暗传》里的文字,在晚上也能让人看见!还是我的眼睛发生了变化,可以夜视?

    我当时没有多想,倒头睡了。后来我每天只看到11点就睡觉,但是入睡后,书里面记载的故事,仍旧在我脑海里萦绕。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看的页数,比睡前多翻了几张,是不是自己记错了页数?我也没太放在心上。

    终于看到了故事尽头,工程也结束了,我回到了国内。

    我曾经以为回国后,那个女道士会在某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但是一直没有。所以我为了解决心中的困惑,必须要去找郑刚,我本能地觉得,郑刚一定是知道一些什么事情的,我要找到他,问问那个叫“徐云风”的人,到底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而我又为什么在《青冥志》上看不见这三个字。

    事实上,我没有猜错,郑刚给了我答案。

    我在港窑路的南苑,遇到了郑刚,郑刚比我大一岁,已经是一个38岁的中年人,但是由于他的病痛,让他的容貌看起来像一个50多岁的老人了。时间过了30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病痛,我断然不能确认是他的。当时郑刚正在过马路,我在马路这边看着他拿着一瓶酸奶,当绿灯亮起,他就慢慢迈着一只脚向我这边磨蹭,走到斑马线中部的时候,绿灯变成了红灯,郑刚就隐没在车流里。绿灯再次亮起,郑刚再次慢慢地移动,终于赶在下一次红灯亮起时,挪到了我面前。

    他走路的姿势很痛苦,只能用一只腿迈开小小的一步,然后拖着另一条腿,才能前进一小步,他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边,另一只手拿着酸奶,横在胸前,手在不停地抖动。

    当他和我只有1米远距离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左半边是歪曲的,口水从嘴角滴落下来。

    就在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我明白,我找他是对的,他知道很多事情,而且他30年前就知道了。

    因为,他看到我的时候,手里的酸奶瓶砰然落地。

    我在那一刻明白,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魂魄,那么郑刚一定就是一个阴差。当时烈日当空,但是他没有任何影子。

    我是根据代波找到郑刚的,代波很好找,他是一名警察,但是身上的皮肤病仍旧没好。我找到了代波,代波告诉我,他的病是银屑病,顽疾,遗传性的,这辈子也治不好了,每年蜕两次皮,蜕皮的时候痛不欲生。代波跟我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挠他的腋下,我听见了那种触碰硬甲的“科科”声,感到极其不舒服。

    代波告诉我郑刚的经历:小学辍学后不久,郑刚的母亲就发病掉进河沟里淹死了。父亲把郑刚拉扯到20岁,终于忍受不了郑刚的拖累,离家出走,听说去了广东打工,已经在南方又成家立业,不会再回来。郑刚已经中风几年,半边身体偏瘫,毫无生活技能,守着郊区的老房子,靠亲戚朋友接济生活。不过到了30岁,他总算转运——老房子被拆迁,他得到一套回迁房和一笔赔偿金,于是娶了一个老婆,可老婆跟他过了两年,把他的钱用完了,就跟他离婚了,幸好没有生下子女。郑刚就靠着房屋的租金苟延残喘,他虽然中风,脑袋倒是不傻,没有把保命的房产给老婆。

    郑刚认出了我,于是我扶着他回到他家里,他的房子还挺大,三室一厅,他自己住一间卧室,另外两间出租给别人。客厅倒还干净,他的卧室里脏乱一片,我也理解,毕竟他行动不方便。

    他还要慢悠悠地给我泡茶,我连忙阻止了。我和他30年没见面,当年同学一场也只是五六岁的小孩,实在是没有什么叙旧之类的话题。

    坐定后我也不废话,主动提问:“你认识一个叫徐云风的人吗?”

    郑刚隔了一会儿说:“就是你啊。”

    “哦。”我明白了,从发音上我和这个人的名字太类似,于是我掏出笔,在手心上写了“徐云风”三个字,放到郑刚面前看。

    郑刚看了一会儿,他只有半个脑袋能思考了吧,反应很慢,然后慢慢地说:“就是你啊。”

    我呆住了,看来这人真的傻了。我想走了,可是我想到他看见我第一眼时的震惊,觉得他还没有到人都不记得的地步,相反,他对我的印象很深刻。

    我换了话题:“你当年躲进下水道那次……”

    我的话没说完,郑刚的眼中就露出了恐惧。过了很久,郑刚才说:“那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我随即问,但是马上就明白过来,他是在说什么事情的第一次了。

    郑刚说:“他们还在开会,死了都不知道,还在开会……”

    我手心开始冒汗了,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能够看到一个场面,一个6岁的小孩,突然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一个爆炸后的废墟里,看见一群已经死掉的人,端坐着开会。那些人都端坐着,手里还拿着融成一团的搪瓷,他们就那么坐着,都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撕扯成了碎片。

    随即我眼前的画面又变了,漆黑一片,到处是浮尸,在眼前晃动,我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明白,这是在水里,然后我看见了拥挤的尸体,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还有面无表情的尸体,张着嘴巴,坐在座位上——大巴车的座位!

    我眼前突然一亮,原来是郑刚走到了墙边,把灯光打开,屋里明亮了很多。刚才郑刚并没有跟我说话,但是我仍旧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想起了代波跟我说过,郑刚在渡口沉船之后,就中风了。我看着郑刚,郑刚向我点点头说:“你看见啦,看见我当时的样子了吧。”

    我茫然地摇头。

    “我被他们拉住了。”郑刚苦笑,比哭还难看,“时间超过了很久,所以我就这样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脑袋都很清晰,刚才那种幻觉从来没有遇到过,我茫然地说:“我怎么会看得见?”

    “你一直都看得见啊。”郑刚说,“你忘了李小福和李小禄了吗?”

    “那又怎样?”我问,随即想起了当年“福、禄两兄弟”身上衣服上的“壽”字图案,我开始发抖了,他们穿的是寿衣!这么多年我竟然没有想明白这点。

    “只有你和我看得见他们。”郑刚说得我毛骨悚然,“别人看不见的。”

    “他们一直住在学校里。”我开始回忆,“他们的父亲是烧锅炉的。”

    郑刚继续苦笑,“我们那个小学,哪里有什么锅炉房,白骨塔而已。”

    我听了郑刚的话,身体开始发冷,他的屋里突然变得很冷了。郑刚说:“我要去忙了,你歇一会儿,等我回来啊。”

    “‘福、禄两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突然看到郑刚身边有人影,但是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你再去学校看看不就明白了。”郑刚说完,就合上眼睛,突然睡着了。

    我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来郑刚真的是……

    那本《青冥志》写的东西不是在瞎掰。我的世界观顿时扭曲。因为我完全无法解释面前发生的一切。

    按照《青冥志》的记载,郑刚一直都是一个阴差,难怪他的父亲离家出走,他的妻子弃他而去。原来他从来就一直在走阴。

    屋子阴森森的,看着眼前睡去的郑刚——不,阴差,他一定是去……我不愿意再想,飞快地逃离了郑刚的家。走到街道上,我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但是我不是一个容易被人说服的人,我还得去一趟我们当年的小学。小学距离郑刚的家不远,半小时就走到了,学校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当年的教学楼已经变成了混凝土房子。我慢慢地走到走廊上,看着一个个教室,还是在我们读小学一年级的方位,仍旧是一年级的教室,我在窗外看着教室里,里面的学生正在跟着老师朗读。在课桌的最后一排,我看见了“福、禄两兄弟”。

    是的,过了30年,他们仍旧还是当年的小孩模样,穿着黑色的绸缎面料衣服,上面的花纹都是一个个“壽”。

    我惊呆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下课了,“福、禄两兄弟”从教室里走出来,慢慢地走到了一个台阶下的一个绿化带边,和30年前一样,他们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我茫然地看着他们。突然李小福抬起头,对我这边笑了一下,露出了满口金牙。

    我本能地后退两步,几十年对世界的认知在这一刻完全颠覆。他们两兄弟还记得我!

    两兄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也呆立在原地,内心震惊。太阳落山了,两兄弟慢慢站起来,是的,就和当年一样,他们慢慢朝着校园的一角走去,那个郑刚说不存在的锅炉房。

    我走到“福、禄两兄弟”刚才坐的地方,看见绿化带的草丛下,泥土里冒着一块石头,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这块石头我见过,于是我用手慢慢把泥土拨开,石头埋在泥土之下不深,我很快就把石头上大部分的泥土清理干净。我的预想没错,这就是当年教室一楼的那个石阶,时间过了这么久,这块石头还在。

    我突然醒悟,石头上是刻有字的,当然我看见字之后,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得够呛。

    石头上刻着“夭儿李小福李小禄之墓”。

    这是一个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墓碑了。当年的教学楼一楼,所有的石阶都是这种青石板,原来全部都是墓碑。

    我回想着郑刚的话:“只有我和你看得见‘福、禄两兄弟’。”

    我还是没有忍住走到了校园的那个角落,当年我一直认为是锅炉房的地方。“福、禄两兄弟”的父亲也还在,他也一样,仍旧是当年的样子。“福、禄两兄弟”端坐在父亲旁边,一人坐着一个石头墩子,面无表情,眼眶里黑洞洞的。我这才发现,他们两人还戴着瓜皮帽,帽子上面贴着符贴。我能记得这个符贴,但是我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符贴和他们的寿衣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和父亲都在一个火炉旁,他们的父亲正在往火炉里放柴火。我看着这个粗糙的火炉,很难想象当年为什么把这个火炉就当作了锅炉房。

    我听说过白骨塔,听说宜昌有两个白骨塔,一个在现在的盈佳,一个在中山路附近,没想到这个学校,竟然也有一个。

    这次我看清楚了,这么多年来,“福、禄两兄弟”的父亲,往火炉里扔的柴火并不是木材,而是当年从荒郊野外的东山里慢慢收集的骸骨,然后放进这个白骨塔里焚烧。他也根本就不是“福、禄两兄弟”的父亲,而是一个受了诅咒的人,永远在这个山丘上收拾尸骨。

    而这一切只有我和郑刚能看见。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青冥志》里面的一个名字“徐云风”,我自己看不见,但是郑刚却说那是我。

    我知道,我需要从那3本书里找到答案。《青冥志》和《黑暗传》我已经看过了,还有一本书没有看,于是我回家后重新把那个油纸包打开,拿出了最后一本书,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笔记本,但封面上没有名字。

    笔记本里面的文字很娟秀,一看就是女人的笔迹,书法上没有什么说法,至少看起来舒服。

    我翻了翻,发现整本都只有这个女人的笔迹,没有其他的文字。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第一页第一行的抬头,写的就是“大宗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