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一片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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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四年再次见到前夫何之轩,竟然是在李晓的葬礼上。

    她堪堪走到殡仪馆的入口,就望见了那人的背影——那是深深镌刻在她脑髓深处的影像,轻易拔不掉忘不了,不论何时、何地、何样,她都能一眼把他从人海中辨认出来。

    尤其是在萧肃的花圈簇簇皑皑,哀乐悲悲戚戚的灵堂——这样的情形太熟悉了,她拼命想要忘记,却总是牢牢铭记在内心。

    时间仿佛就地倒流。她再也没有勇气往前走一步。

    这个城市十一月天气通常透着阴沉沉的冷厉,阴风冻进骨子了,方竹非得跺跺脚,把气息沉到丹田,才能驱走寒意。

    她想,往前走?还是往后退?

    她将目光调至灵堂内。

    正中央放置的黑色相框内,年轻的女孩明眸皓齿笑容可掬,坦率而赤诚地望着自己。

    十八岁的生命被永恒地定格在此时。

    李晓在吞下一瓶安眠药之前,给方竹发过一条短信:“小方姐姐,谢谢你。小方姐姐,我走了。”

    那时的方竹正在东莞的一间工厂区的小饭店内暗访名牌包假货供应一条线上曝料人。

    这条短信让她愣了愣,下一个反应就是把电话拨了回去。

    没有人接听。

    方竹立刻同曝料人另约时间,就在阴暗脏乱的小饭店内,把电话打给了多年没有联系的李润。

    李润是十八岁女孩儿李晓的父亲,同自己同何之轩都认得了有近十年。但是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她同李润至少有四五年没有联系过了,只不过最近的半年因为李晓的缘故,他们先后通了好多次的电话。

    李润以为方竹这回来电话,仍是为了李晓,用洪亮的声音同她说:“小方,我去接过晓晓回家,这丫头又在发脾气,说要等几天。你放心,我会尽快接她回来的。”

    方竹讲:“李总,晓晓给我发了一条奇怪的短信。”

    “那孩子总是麻烦别人,她又缠着你了?她以前就喜欢缠着你和之轩。”

    这个名字有多久没透过旁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了?她已经算不清楚了。方竹沉住气:“她说她走了,李总,你在不在上海,能不能查查晓晓现在在哪里?”

    “她总是在外头疯,我和如风都管不住她,她要是缠着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你千万要海涵。”

    李润客套的讲法让方竹忍无可忍大声嚷了出来:“李总!晓晓说她走了,请你查一查,她一定是出事了!”

    李润是在次日上午回的方竹电话。此时,方竹刚下飞机,在机场的候车站才上的出租车。

    才一夜功夫,李润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告诉方竹:“小方,晓晓吞了一瓶安眠药,我在第二天才在旅馆里找到她。”

    方竹不知如何挂上的电话,又如何到了家。

    天气很不好,她一进家门,外头就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并不能算十分结实的房顶,轰轰作响,一副势要砸穿屋顶的气势。

    这只是一间房龄超过七十年、面积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亭子间。

    方竹在租下它的时候,几乎花光手头全部的积蓄请来专业的装修队对房顶加固。房东很意外有她这样的“冤大头”,暗喜之余,爽快地应允了方竹的要求,与她签了租期五年的合约。

    拿到合约那日,她想,自己也算是给自己安了一个小小的家。

    加固后的房顶可以保障亭子间不会落到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的窘迫境地。然,毕竟地基浅,结构松,有一点点大风大雨,小屋子就显出那么点点不堪重负的意思。

    方竹对此毫不在乎。她很喜欢这间亭子间。

    它虽小,但房型极好,坐北朝南,透光通风,附近意外地没有任何高楼遮挡阳光,当然反之也没了庇荫遮挡风雨。

    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她能在这间亭子间内睡得很安好。夜半无梦直到天明,次日安排整整十五个小时的采访都能应付得神清气爽。就这样把日子这样一天天充实地过掉。

    但是,这晚她梦到了李晓。

    梦境里的影像真实得仿佛就是那一天。

    原来她一直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李晓的模样——十岁的女孩,穿着绿色的小学校服,垮垮的浅绿色的T恤,皱皱的深绿色的校裤,T恤一半塞在校裤里一半拉在校裤外,草草地扎着马尾辫,整个人有一种讲不清楚的邋遢,还带着一脸与年龄不相符的漠然。

    这孩子绝不是讨人喜欢的品种。

    李晓的母亲齐老师正是方竹班级的辅导员,这天亲自坐在逸夫楼的新生入学登记处,为自己班的新生做登记,发日用品。

    齐老师的穿着同女儿一样黯淡萧条,脸上有着同女儿一样的漠然。

    母女俩的没有好生气活脱脱地就给意气风发的新生们心头扫上阴霾。

    方竹十分十分不喜欢撅着嘴扳着晚娘面孔的十岁小女孩。

    但是女孩颇为勤快地为这群比她大十来岁的哥哥姐姐递热水瓶,递给方竹时,用眼角瞄了一眼方竹手里握着的新上市的松下GD92手机。

    方竹脸上莫名一红,手机震了一下,是父亲方墨箫发来的短信:“晚上必须十点前睡觉,把手机放好,别弄丢了,记得明天给我电话。”

    方竹脸上更红。

    年满十八岁的成年少女,还被严父当小学生一般命令。尤其,她意识到面前还有一位真正的小学生,她不自在了。

    小学生李晓站在母亲身后,盯牢方竹手里的手机,原本漠然的眼神亮了起来,整个人的神气奇怪地活泼起来,主动问她:“姐姐,这个是松下GD92吗?”

    小小的李晓天生有一副好嗓子,音色清亮,口齿清晰,一句话讲出来,就能清清楚楚送入周围人们的耳朵里。

    果不其然,周围的大学新生和老师们在百忙之中,不忘往这边女生手里的新款手机上投掷好奇一眼。

    方竹立时就把手机塞入牛仔裙的口袋里。

    李晓朝着她抿嘴笑了起来。女孩儿其实长得很漂亮,细眉大眼,笑起来脸颊上有两朵浅浅梨涡,如果打扮得稍微整洁干净些,会马上变成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李晓说:“我爸爸说等我下学期过生日也会送我一个手机。”

    方竹想起父亲在自己大学入学前一周,把才上市的新款手机放到自己的书桌上,正色嘱咐:“以后就要住校了,记得每两天给我一个电话汇报情况。”

    方竹朝母亲叹气:“我都上大学了,哪有这么多情况好向爸爸汇报?”

    母亲温柔地朝她微笑:“你爸爸关心你。”

    方竹在心内嘀咕:有一个军人爸爸,你就得做好一生都生活在部队里的思想准备。

    父亲方墨箫一生只有一个职业,而方竹最最厌恶父亲的这个职业。

    当眼前小女孩儿欢悦地对自己讲,她的爸爸要送一个手机给她。方竹则想,这么小的小孩儿就用手机了,可见她的爸爸有多宠她,不像自己的爸爸送自己手机只是为了方便监督自己。

    她对李晓说:“你爸爸真好。”

    李晓问她:“姐姐,你的手机也是你爸爸送的吗?”

    方竹点头。

    李晓又笑了:“你爸爸也很好。”

    一直没有管自己女儿同自己学生聊天的齐老师在这个时候讲话了:“同学,今天领的东西多,旁边有推车免费出租,自己拿。”

    老师的话是好意的提醒,但老师的声音不像女孩的声音令人愉悦,听得方竹一个激灵,好似凉意蹿到头顶。

    她识时务地不再同女孩儿聊天,依次领好自己的脸盆被褥热水瓶,才开始后悔——早晨为了表现自己长大成人独立自主,坚持没让母亲和父亲的勤务兵张林跟来是一个大失误。

    小小女孩儿李晓对方竹好像有了特别的好感,竟然特别跟到她面前说:“高年级的男同学今天都有空来帮新同学搬东西的啦!”

    她讲完,做了个相当调皮的动作——两只手聚拢成望远镜的样子,靠在眼眶上,小小脑袋像探照灯一样左右晃了一晃,叫一声:“有了!小何哥哥,来帮忙来帮忙!”

    这是方竹第一次见到何之轩。

    那天的何之轩比那天的李晓母女穿得更简陋,上身不过一件纯白色的旧T恤,领口走了线,下身一条深蓝色的双白杠运动裤,脚上一双回力球鞋,也是旧的。

    他个子很高,背板直直的,剃清爽的板刷,所以方竹能看清楚他的剑眉朗目。

    且,她是切切实实地打量了他好几眼,心里想,虽然眼前的男生穿得简陋的不得了,可是因为有这样一副眉眼,所以显得干净清正得不得了。

    李晓对何之轩说:“这个姐姐要帮忙。”

    方竹也实在是需要别人的援手,便露出一个明媚笑脸,说:“这位师兄,有劳您了。”

    对方没有因为她极力表现出的亲切活泼而配合地回个微笑,可见是没有进一步交流的意思。

    真无趣。方竹想。这位师兄太会扫人面子了。

    幸好,师兄在助人为乐上头还是落力的。他上前一步,把她装着被褥的大包挎了起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算了算了,别人毕竟帮忙了。方竹安慰自己。

    何之轩问方竹的第一句话是:“哪间宿舍?”

    “四舍302。”方竹答。

    李晓惊呼:“是新造好的耶!有空调有阳台有卫生间的,四个人住的,其他老的都是八个人住的,好像很贵很贵的。”

    这女孩儿真是知道的不少,行情市价样样明确。

    方竹住的四舍302,是师大新造的学生公寓,造型好房型好设施好,住宿费也比老宿舍楼贵上一倍,而且名分上是首供本校研究生居住,余下的房间并不多,本科生若要居住需向系里打申请报告按照自高到低的年级排队等候空房。

    偏偏方竹这样一个大一新生一入大学就能住进去,让领行情的小学生李晓都惊呼。

    方竹在心内叹气。她以为考入大学以后,便能离开父亲羽翼。谁知父亲羽翼神通广大,不过一个电话,就轻而易举地把她从八人间的老宿舍楼里调了出来。

    她住的宿舍,她带的手机,一切的一切都这么不合时宜。

    方竹下意识地觑一眼身边助人为乐的师兄,师兄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何之轩走路很快,就算是身负重负,也得她小跑步才能跟得上。

    小学生李晓不知为何也跟在了他们身后,且还意外地提醒着方竹另一个不合时宜:“姐姐,你的牛仔裙是Levis的吧?要五百块来!”

    第一天上大学的方竹,为了表现自己成熟,特地换了利利落落的无袖牛仔衬衫和牛仔短裙。衣服是她自小穿惯的牌子,她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是心直口快的小学生李晓在此时此地报出这样的牌子这样的价格,让方竹有了那么些许不自在。

    这样的牌子这样的价格,让她觉得在这样的师兄面前是这样的不合时宜。

    何之轩依旧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位是真不爱讲话。方竹想。

    李晓还非要追问她:“是不是啊,姐姐?”

    方竹不知为何自己会选择这么答李晓:“哎呀,这是华亭路买的假货啦!”

    李晓年纪虽小,但也有她的坚持,她认为自己不会看走眼,于是理直气壮大声说:“肯定不是假的!我爸爸给我买过的。”

    “假的。”方竹也跟着把语调调高了三度。

    “不是。”

    方竹翻一个白眼,此桩大姑娘和小姑娘的争执来得毫无道理莫名其妙,但是更奇妙的是,她还真有一争到底的心。

    “告诉你不是就不是。”

    最后,李晓还是被方竹迷惑了,扯了一扯何之轩的白T恤:“大哥哥,你讲讲看,姐姐的裙子是不是假货啊?”

    何之轩在那个时候是那么明白地叹了口气,说了第三句话:“不知道。”

    他话一讲完,又快步往前走,方竹几乎是小跑跟在他的身后,气喘心急,只怨怪前头那人跑的快,丝毫没有等待自己的意思。这样一分心,不小心踏到一块小砖块,一个趔趄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何之轩没有伸出援手扶住她,方竹只好自己爬起来。

    还是小小的李晓懂得人情世故,跑到她的身边帮她拍掉了牛仔裙上的尘土。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和他初遇时候的灰头土脸。

    何之轩把她的行李提到寝室后,连声“谢谢”都没问她要就跑没影了,也没发现她寝室的特殊。

    此间四人寝室实际只住了两个人,另一个室友竟是和方竹是同一个军区大院长大的邻居姐姐田西。

    方竹彻底泄气,清楚明白自己大学四年已经不能指望摆脱父亲的五指山,只好束手投降。

    田西比方竹大两岁,此时已大三,因为实习经常不在寝室住。四人寝室变作方竹的单人寝室,而她的同班同学们全部都住在六人老寝室楼内。

    从上大学的第一天开始,方竹不得不一个人起床、买早饭、上课、自习、睡觉。同班的同学或多或少因为她住的寝室而推测出她的特殊,看她的眼光多少带了些异样。

    方竹的满腹抱怨无处发泄,唯有同初中结交的好友杨筱光和林暖暖隔日通电话来排遣寂寞。

    田西姐姐也许是遵照了方父的指示,把方竹关照得很好,领着她认识老师教授,介绍她加入新闻社团,连食堂、操场、健身房、图书馆、各系教室、大学外的商业街和黑暗料理街都带着她走了一遍。

    方竹对她讲:“田西姐姐,住这样的寝室无聊不无聊?我们干嘛要听他们的话?表面上看来是带来便利了,实际上会给我们带来另一种歧视嘛!”

    田西但笑不语。

    后来,方竹就知道了田西有比她无奈百倍的处境。

    田西姐姐和同是大院里长大的另一位邻居哥哥莫北是青梅竹马的情侣,这是整个军区大院都知道的事情。方竹对于男男女女朦胧的情事,多半是从莫北牵着田西的手沿着大院操场迎着夕阳散步这样的情景中得到启蒙的。

    可是就在方竹上大学的那一年,这对公认的小情侣之间出现了问题。田西的父亲要调任进京,莫家伯伯却因为一桩经济事件犯了事降了任。

    青梅竹马瞬间沦为罗密欧和朱丽叶,就在现代社会,就在这样条件的家庭。

    田家不允许田西再与莫北来往,莫家也勒令儿子与田西断绝关系。

    方竹从小就和生性恬静的田西没什么太多共同的话题,但是走到操场边,看见田西一个人沿着操场散步,一边耸着肩膀时,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田西说:“小竹,我很没用,连一场恋爱都没有勇气进行到底,你不能学我。”

    方竹血气方刚地安慰:“田西姐姐,真爱面前没有敌人,你要勇敢走下去。”

    她是后来才明白,这叫说得容易。

    那日陪了田西散步又把她送回寝室,天色已经很暗了,方竹径直去食堂吃了饭,再去水房打水。

    水房靠近老宿舍楼的男生寝室区,位置很偏,田西只带她走过一次,她又是方向感极不好的,后来自己走的时候次次都走错方向,总是靠问路才能回宿舍。

    这天她又绕到了男生寝室区附近,又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了。

    这时身边走过去一个男生。

    天虽然是暗的,可她还是隐约瞧见男生脚上穿了一双回力球鞋,有红蓝两条醒目的杠。

    她想找他问路,但男生走路很快,她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在后头“喂”了两声。

    校园里的路灯本来就暗戳戳,而且时常电压不稳,在明明灭灭之间,前面的男生转过头问她:“什么事情?”

    方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第二次遇到何之轩,又是一个很窘迫的情形。

    方竹不知为何,本能就有点怕他,缩一缩肩,不好意思地说:“真不巧又遇上你了。”

    何之轩皱了眉头。他问她:“迷路了?”

    她下意识就又鞠了一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对面的他轻轻“哧”地笑了一声。

    初秋的夜风不是很凉,吹在身上,应该有一种舒爽的暖洋洋,可是她的心头竟然是跟着拂身的微风颤了颤。

    他说:“前面往左拐。”

    她问:“什么?”

    右手拎着的热水瓶有些重,她正要交到左手,他伸过手来,把热水瓶拿了过去。

    “我带你走。”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跟在何之轩身后,被他领着走。

    他真是不爱讲话,就像上回一样一路无话。静默更加让她不知所措,她胡思乱想,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何之轩不像上回替她拿行李时那样直接送到她寝室,他在公寓区入口处就停了下来,把热水瓶交还给她。

    方竹接回热水瓶,鞠躬:“多有麻烦多有麻烦。”

    何之轩笑起来。她头一回看到他笑。

    他笑起来很矜持,不会露出牙齿,但是他的唇会弯出很好看的弧度。他的脸颊十分瘦削,但是两道剑眉张扬得很骄傲。他的皮肤不够白,但是健康的小麦色也很吸引人。他的个子很高,但是身板很硬直,一点儿也不会有高个男常常会有的微微驼背。

    方竹脸上发烧,低下头来,暗骂自己为什么在天色这么灰暗的情况下,还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何之轩说:“宿舍楼的门房有地图。”

    这栋楼里有何之轩的同学,正巧趴在阳台上晒衣服,见了他们就叫:“哟!大班长,怎么你也会给小师妹打热水啊?”

    原来他还是班长。

    方竹涨红了脸,抬起头来,冲楼上的人叫:“不是不是不是。”就差摇手以示清白。

    何之轩不以为意,对楼上的同学说了一句“别胡扯”。

    方竹已经拎着热水瓶奔进公寓里,连句“再见”都忘记同他说。

    不是不后悔的。

    她那时在想,为什么不问问他叫什么呢?

    终于知道何之轩的名字,是在半年后。

    田西去美国留学前,安排方竹进了“新闻社”,方竹也回报了邻居姐姐,为她和她的有情人暗中传了几次信。

    田西看完莫北的信就会发呆,对方竹讲:“我是拗不过我的爸爸妈妈的。”

    方竹生气,还是那句话:“田西姐姐,你要相信真爱无敌。”

    若是真的真爱无敌,田西也不会在一个月后就被家人送到美国去留学。宿舍里就留下方竹一只孤鬼,简直度日如年。

    大学第一个学期就在各种不顺意中渡过,一切都糟透了。

    寒假回家时,父亲有军务没有归家,却派了任务给她,让她跟着社科院的一队经济课题研究组去南方的开发区做经济发展的调研。

    母亲对方竹说:“你瞧,你爸爸知道你喜欢做新闻,不但支持你考新闻系,还给你找来这么好的体验机会。”

    方竹撇撇嘴:“他干嘛不直接跟我讲呢!”其实心里很高兴。

    她把资料准备得很充分,知道要调研的小镇是改革开放初期很有名的一个案例。当年小镇县委书记在计划经济年代就领着镇民避开政策搞地方经济,当时自然备受白眼和打压,可是二十年以后,整个小镇都成了那个省的税收大户,家家都盖了小洋房,买了小汽车。

    方竹很有兴趣采访一下这位县委书记,但是成行时才发现调研组里有表哥徐斯,还有那位和田西分手的莫北。

    又是一个关系团,是她走在哪里都摆脱不了的关系。

    徐斯和莫北对方竹一贯是照顾得很周到,与其说是在做课题,不如讲是在旅游。

    只是,在最后汇集资料的时候,莫北亲自整理了这位书记的语录,连连说“他说得真好”。

    表哥徐斯讲:“男人是受不了能力上的歧视,就因为当时太多人不相信书记能扭转乾坤,他才会背水一战。”

    方竹在很久的后来再回想到此时,心内深深痛悔没在最初的这个时候懂得这个道理。

    充实的寒假过完以后,方竹正式开始了大学独居生活。好在田西临走之前安排她进了“新闻社”。充实的社团活动帮助她排遣掉了日常校园生活的孤独。

    当时市里著名的日报举办了一次面向全国高校的“大学生看中国”的新闻报导比赛,教育部门宣传部门都很重视,比赛影响力很大,自然比赛结果对大学生们来讲,于升学于求职有讲不尽的好处。各高校跟着组织了筛选参赛选手的工作。

    方竹鼓吹新闻组里几个同是大一大二的低年级生共同组队参赛时,大家都有点犹豫,因为晓得首轮的竞争对手就是本校本社团经验丰富的高年级师兄师姐。

    所以,鬼使神差地,方竹把寒假里参加的调研的小镇的选题拿了出来。

    详实的数据和资料,一手的采访录音,还有一个非常出色的选题,一切就像一个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放在一众大学新鲜人面前,让方竹很快就聚集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同龄人重整资料参加比赛。

    当然,参赛的报导不能照搬别人的调研结果。方竹是动足了脑筋做出自己的思路。

    她头一回自动自发地调用了父亲的关系又找了不少当年的旧档案,电话采访了不少当年的改革先锋和主管领导,最后做出来的报导既有翔实的背景资料又有一针见血的评论。

    她还给选题定了一个豪情万丈的标题,叫《明天的太阳》。

    组里的同学一致推选她这位付出最多的成员做演讲员,志得意满的方竹没有推辞。

    他们笑着说:“这回是托了方竹的福了。”

    方竹闻言,不知为何,竟然有点点心虚。但是,有这样的工作成就,也足够她在那些日子里乐得飞飞的。

    在学校筛选选题这日,方竹带着充分的资料,还有充分的把握,以大一新生的身份,面对系里资深的教授和老师,将报导成果娓娓道来。

    结束陈词是她亲自修改了好几稿,并且对着镜子练了好几遍。怎么微笑,怎么控制语速,怎么控制语调,她把每个细节都调整到最完美。

    所以这天站在讲台上,她有一万分的自信。

    “在这样的二十年,时光是一条被点燃的导火索,我们的国家要进步,我们的民族要复兴,在这条导火索上,被牵引前进。执火柴的人们付出至大的心血,在体系和道德的边缘挣扎成长,终于能哄然一声,将明日的辉煌爆破。他们撕裂了我们这个时代发展的口子,给予后人无限勇气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我们能够越来越有勇气屹立于世界之林不倒,他们居功至伟。站在他们的肩膀上,我们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

    当她讲完这些话,台下的同伴们率先鼓掌,教授和老师们跟着鼓掌,于是整个大礼堂里旁听的同学们都鼓掌了。

    方竹伸手擦掉额上的汗,同台下的同组同伴们比了个“V”字手势,下台时,走路都是生了风的。

    下一位演讲的对手同她擦肩而过,他们面对面的瞬间,方竹愣住了。

    他穿着白色的毛衣,下身是牛仔裤,是她熟悉的简单朴素的蓝白色。

    他对她颔首微笑,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很友好的样子。然后落落大方地上了台,向台下介绍:“大家好,我是新闻系四年级98032班的何之轩。”

    方竹坐回到同伴们中间,从同伴手里抽出表单。何之轩的名字原来是“何必”的何,“之乎者也”的之,“器宇轩昂”的轩。

    他名字下面的标题叫《英雄无觅六十年》。

    有小道消息灵通的同伴在窃窃私语。

    “他们都是新闻社的前辈了,竟然还和我们后辈抢这个风头。”

    “四年级为了进报社可是拼了老命的,得了奖就有机会直接被本城几大报社选进去了,连本城户口都能办下来。”

    “他们什么选题?”

    “听说大四的这批新闻组老前辈前几年做社会调研的时候认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父亲在当年抗日战争时投笔从戎,四几年离开家里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不知这帮师兄师姐哪里查到的资料,怀疑当年在晋察冀牺牲的一批战地记者里可能有老太太的父亲,所以就带队去查了,结果还真查到了,寒假里他们把葬在牺牲地六十多年的烈士骨灰带回来了。”

    这座城市的初春略带寒意,方竹望着台上的何之轩,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这股寒意。

    他明明穿着朴素,却在台上有格外慑人的力量,目光坚定,气度轩昂,如同他的名字。

    等她回过神,发觉自己在仰望他。

    他向大家微笑:“我得先感谢我的同学们,这是我们最后一年可以在校园里聚一起做这样的报告。”

    她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样长的一句句子,第一次发现他的声线原来是低沉而有磁性的,像极清晨调频节目的男主持人。

    他还同其他报告的人们不一样,一上来就一一介绍了他的团队。她在想,他们都是大四了啊!还这样有团队精神。

    方竹肃然起敬,认真听讲。

    他们的选题切入点也与众不同,用游记的方式叙述,绝没有多余的修辞,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及至汇报到末尾,他在台上有了些情绪波动,但是在克制,因为他根本没有结束语,只是缓缓报读了一篇四十年代的报导——

    “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血迹斑斑,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和蔼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摩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所留给我们最深刻印象。”

    他是适合演讲的,恰到好处的情绪和声音,恰到好处地调动人们情绪。在人们的耳朵里,他说的每个字都似乎饱含了感情,有一两刻,方竹也恍惚了。

    选题汇报会后,方竹同组的同学们都开始忐忑起来。

    何之轩带领的团队是强大的对手,且他们身体力行,报导是用脚和手一块儿写出来的。

    “这才是记录的真谛。”有同学这么说。

    方竹也忐忑,在和母亲通电话时把情况说了一说,母亲安慰她:“经验不如高年级的很正常,你要有平常心,不要太好胜。”

    的确,输给何之轩实在没有任何可丢脸的,虽然自己会感到遗憾。

    过了几天,评委会给亮了分,果然何之轩的大四团队比方竹的新人团队高了两分。又过了几天,辅导员齐老师来通知方竹参加市里的比赛。

    方竹问:“何之轩他们也要参加的吧?”

    齐老师面无表情地讲:“学校只选送一组。你们要好好努力,为校争光。”

    方竹叫:“为什么呀?”

    齐老师没有答她。

    这件事情随后就在新闻社里炸开了锅,同何之轩一组的学姐纪凯文在社团活动时,当众对牢方竹刺了一句:“再辛苦也比不上有个大校爸爸。”

    和方竹同一组的同学们都在缄默。

    方竹羞愧无比,把头低下来,半句话都回不出口。

    事后,才有同学跟她讲:“何之轩是北方小城考来我市的,当年还是当地的理科状元。他的家境不好,但是学习很不错,有个硕导指名道姓要收他做弟子呢!不过他应该是毕业就要找工作的。而且大四的那几个都是外地的,当然都想争取进报社电视台的,如果这次比赛赢了,大约留下来就更有把握了。”

    同学说得有点恻然。

    这场比赛于新人来讲,不过是满足虚荣心的一场表演,于何之轩来讲,是前程上的一只砝码。

    方竹因为一时好胜,轻而易举就毁了别人的一场努力。

    她掏出手机,狠狠地摁着号码键,父亲那边无人接听。她颓然地松开手,父亲是爱护她的,她何来立场指责?虽然这种爱护在无意间伤害了其他人。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方竹自觉很难面对一起合作过的同学们。后来,他们又一起合作参加了市里的比赛,但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最后他们还是输了。

    没有参加比赛的何之轩领着他的团队做了一期《英雄无觅六十年》的黑板报,就发在食堂门口的黑板上。板报排版大气,图文并茂,字体优美。

    方竹听说上面的字和图都是何之轩的手笔,她还听说他大二的时候就用课余的时间给广告公司打工,做企划和图文设计工作。

    他是真的忙,除了给广告公司打工,他还在KFC里打过工,赚一个小时候三块五的辛苦钱。实际上,他的成绩好到可以年年拿五千块的奖学金。

    这么拼,一定有情非得已的经济现状,可是他把各种学习和工作都完成得相当出色。

    也许何之轩的团队参加比赛就不会输,方竹不知为何会生出这个念头。她一直想找他道个歉,但自从比赛以后,她几乎在校园里碰不到他。

    不是没有刻意找过他,他不是在外面试,就是帮着导师做报告。不过终于还是被她找到过一次,那天她正巧看到他在操场跑步,依旧是白汗衫运动裤和回力球鞋,汗衫半湿,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跑步的动作很矫健,浑身有使用不尽的力量。

    方竹先在操场外围等着,看着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她等不下去了,干脆跟在他后面一道跑。

    又跑了两圈,何之轩猛地停下来,方竹止不住刹车,差点摔倒在操场上。

    何之轩伸手擦了擦汗,很随和很随意的样子,问她:“什么事?”

    方竹不自觉又结巴了:“我——我——”她想,是不是应该先道歉?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忽然就笑了:“如果是比赛的事情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等一下还要去打工,先走了。”

    她叫住他:“喂。”可是没想好要说什么,于是随意地找了个话题,“我也想找个兼职。”

    何之轩欲走的脚步就停了一停:“下周三学校大礼堂有个兼职招聘会。”

    方竹点一点头:“我一定会去。”

    何之轩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开了操场。

    方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悔竟然没有及时讲出“对不起”。

    在下一个周三,方竹准时去了学校大礼堂。

    大礼堂门前摆了一只巨大的易拉宝,上面印着露齿微笑的广告美女和一支牙膏。方竹认得这牌子,算是有名的国产老牌了,母亲常常会买来用,称它又便宜又好用。只是近年来很少能在超市看到它了。

    有人在易拉宝前派发试用装,所以围了很多同学拿“免费午餐”。

    方竹在人群里看到开学第一天遇见的小学生李晓,她也有模有样地跟着大学生们一起派发试用装。小大人一样装腔作势,让人发笑。

    方竹没有同她打招呼,她径自先走到另一头的易拉宝前立定。这一处是国际知名的会计师事务所的形象广告,上头有看起来很精英派头的西装男士拎着手提快步如飞地行走。易拉宝旁边也立了一位貌似精英的男士在派宣传单。

    因为只有宣传单没有试用装,所以易拉宝前头除了方竹没有其他同学。

    方竹把易拉宝上头的文字仔细看了一遍,对男士叫:“你们只做广告不招兼职啊?”

    男士笑容可掬,态度可亲:“欢迎同学们将来应聘PMG。”

    方竹有心胡搅蛮缠:“可是你们现在不招我们。”

    “因为你们还年轻。”

    “那又为什么来摆摊位?”

    “为了迎接你们辉煌的未来。”

    “听说在你们那儿做,第一年车子第二年房子第三年棺材!”

    “你们可以买好房子的时候顺便买健康保险。”

    方竹大败,但是心头很有活力,笑嘻嘻收好宣传册,走进大礼堂。

    里头和外间同样热络,并没有形成强烈对比。因为所有招聘单位的摊位都放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不过堪堪十几家,后面的观众席一片空旷。但观众席第一排离大荧幕十五米,由于供不应求,于是这里十五米变成缝隙,新生们还有不少老生在其间挥汗如雨。

    有人不住抱怨:“说什么要给新生充分民主自由,鼓励自力更生,结果才拉了十家单位来凑数,分明僧多粥少走过场。”

    方竹好奇地找了个同学问:“都是什么单位?”

    “翻译公司,家教中介,还有KFC, PMG在外面做广告,哦,还有一家国营的日化厂,土鳖死了。”

    “大学新生,又一波廉价劳动力。”有人叹。

    方竹跟着点头,伸着脖子往队伍的尽头望了望,心里丈量了下,距离超过十五米。

    “家教和翻译那是人人抢的活儿,看来我们只好去洋快餐那边做苦力。”热心的同学同方竹讲。

    有对小情侣听见这句话,女孩马上对男友讲:“你不能去KFC,听说那里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当畜生用,再多钱也不去,更别说一小时才三块五。都不够买回一斤汗。”

    但是何之轩把KFC的兼职做了两年多。方竹想。

    小情侣携手退出了队伍,方竹填了进去。只是一转眼,她看见了何之轩。

    他坐在“土鳖死了”的日化厂摊位前,是“土鳖死了”的日化厂招兼职的面试官。他们招的是兼职文案。

    方竹低着头,跟着小情侣溜出了KFC劳力大军的队伍,排到了何之轩面前的队伍里。

    队伍排得很快,因为面试官何之轩只不过负责发一份考卷。排到何之轩面前,他头也没抬,就把手里的考卷递给方竹。

    她想叫他一声,但是排在后头的同学催了一声“快点”,她只好领着考卷走到一边。

    考卷上写着简单的招聘需求:“兼职文案(兼校园推广),要求文笔好,擅长各类文体写作。”招聘需求下头就是考题,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不限主题和题材的一千字以内的写作,可以由面试者拿回去写好,用email或者邮寄的方式发给面试方。第二部分——方竹瞪大了眼睛——竟然列了十题关于使用牙膏的消费者调研问题。

    “这算什么招聘啊?这么大张旗鼓的是来打广告!”方竹不满地咕哝。

    “没错。”回答方竹的是纪如风,“我们的确有介绍我们的品牌给同学们的打算。”

    纪如风长得很美,喜欢穿白色套装,涂淡粉色的口红,因为眼睛够大够亮,所以从来不画眼影,只略略描了描眉。哦,她还扎着马尾辫。

    其时,方竹想,一身装扮爽净利落的职业女性,是自己所憧憬的走入职场以后的样子。

    不过这时候的方竹很简朴地穿着不过几十块钱的T恤和几十块钱的牛仔裤,头发刚刚在学校的理发店花了五块钱修剪过,短短的不过耳根。她不描眉、不涂口红,素面朝天,就是一个校园里随处可见的平凡女生。

    她早就把她的Levis牛仔裙塞进了行李箱底。

    但简朴并不妨碍方竹全身上下洋溢着的青春,还有一重大学生特有的骄矜。她对纪如风说:“‘孔雀’这个牌子的牙膏是很老了,大家都晓得的,就是销售太差劲了,超市里都看不到了。有什么好多介绍的呀!”

    纪如风微笑:“前几年我们做的不好,现在在努力。你瞧,我们的牙膏在你们的教育超市有的卖。”

    “哎?”方竹诧异,她在学校的教育超市买过“佳洁士”,见过“高露洁”、“黑人”等等牙膏,就是没见过“孔雀”。

    纪如风指了指坐在招聘位上的何之轩,何之轩正立起身来,离开座位。纪如风说:“瞧,就是你们的同学建议我们的牙膏进大学的超市,今天的活动也是他策划的。因为‘孔雀’牙膏价廉物美,值得同学们使用。但是很多人忘记了我们,我们要提醒大家啊!”

    “所以你们不是真心招聘?”方竹追问。

    纪如风没有立刻答她,反问:“同学,你是什么专业的?新闻专业?”

    方竹点头。

    “果然果然。”纪如风说。

    方竹把手里的问卷还给了纪如风:“这样的应聘没有意义,让我们写了也是白写来着。”

    “你这小同学这么性急——”纪如风尚未讲完,何之轩从她的身后走上来,抽过她手上的问卷,递还给方竹。

    方竹愣住。

    何之轩对她说:“没有公司会花着租赁费在学校包招聘场只顾打广告和做调研。”

    方竹问:“那么广告和做调研只是顺便?”

    何之轩说:“是的。”

    方竹又问:“为什么要来学校招文案呢?广告公司有老多老多的。”

    何之轩笑:“没把要求看仔细?还要兼校园推广。”

    方竹再问:“校园推广是做什么的?”

    何之轩答:“派发促销品。”

    方竹抚额:“这可真是一职多用了。”

    纪如风笑道:“放心,两份工作都有薪水。实在是广告公司收费不菲,所以我们决定自主招聘。而且我们相信会有能力卓著的同学出现。”

    作为自信能力应该会卓著的方竹,把胸膛挺了挺。

    何之轩正望着她,眼里有笑意。

    方竹的脸不经意地就红起来,她问他:“这也是你的兼职吗?”

    何之轩说:“我要毕业了,所以这份工作要移交出去。”

    周围很吵闹,年轻的大学生们为了一份新鲜的兼职工作,正热火朝天地讨论争论着。她站在人群里,面对着他,如是想,如果争取到这份工作,那么就和他有了共事的理由,不用再在人群里寻他寻的那么辛苦。

    想罢,她把问卷接了过来:“我会争取到这个职位的。”

    “拭目以待。”他说。

    方竹为了这次的面试题目很卯足了些精力,花了三四天才写完一篇一千来字的广告软文,答完了全部的消费者调研问题,又花了四五天额外做了一篇关于牙膏在校园促销的企划方案。

    她本来并不懂方案应该怎么写,上图书馆里头查了不少资料,还请教了经管系的老师,自己又动足脑子想了好几个点子,费了很大功夫写完的。

    也许审核问卷的是何之轩。她想。

    其实,她还费了点周折向新闻社里的高年级同学打听了何之轩和“孔雀”牙膏之间的故事。何之轩大二的时候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正好该公司给“孔雀”代理报纸广告的业务,“孔雀”的报刊宣传软文全部由何之轩负责,就此同他们公司取得了些联系。也许也是因为成本原因,“孔雀”就干脆把何之轩请过去自用了。

    那同学讲:“听说那公司想正式聘用何师兄,奈何何师兄一心想干新闻啊!”

    方竹说:“念新闻系的当然都是想干新闻的,天天写广告文案,多没腔调。”

    但是她自己却努力地想应聘上这份“没腔调”的工作。

    纪如风在过了一星期后,电话通知方竹到“孔雀”的工厂去面试。她把地址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方竹,甚至还等在厂门口领着她进去。

    招聘一个素昧平生的新人,用足心思做足周到。这个姐姐一定很热爱这份工作,方竹想。

    工厂在北区尚未成形的工业园,堪堪五十亩的占地,三座两层高的黑顶白墙的普通厂房,一部面包车。太简陋了。更简陋的是纪如风的办公室,就设在第二座厂房的二楼一角,不过五十来平米的毛坯房,而且没有窗,光线很不好。

    但是方竹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的何之轩。他手上翻着书,正同一个小女孩说着话。她听得出来他是在给小女孩讲解应用题。

    方竹进门时,小女孩分了心,扬起头往这里望一望,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哎呀,姐姐,你好。”

    真是巧,竟然是小学生李晓。

    方竹微笑:“你好呀!”

    何之轩跟着转过头来,对着方竹点了点头。

    他果然在这里,不枉她从西区转了三辆公车往这个地方跑一趟了。方竹面上一烫,一时没法自然地同他打招呼了。

    何之轩倒是站了起来,说:“你们聊,我带晓晓出去补习。”

    李晓说:“姐姐,你要来我们这里打工?”

    方竹点头,原来小女孩除了是辅导员的女儿,还是这间厂里某人的亲属。

    李晓用下命令的口吻对纪如风说:“那么我们就请姐姐来吧!”

    方竹吓一跳,纪如风笑着把李晓推出门,回头对方竹抱歉道:“我们办公室小,办公和休息都在这儿。”

    太不正规了,方竹想,不过她笑着摇摇头:“没事儿。”

    纪如风招呼方竹坐下来:“你是把作业交得最充分的一个,我打印出来竟然有十页。”

    “我正好有不错的想法,就一起写出来了。”方竹歪一歪头,顶自信地讲。

    “说说你的方案,你怎么想到的?”纪如风笑着问。方竹发现她是一个笑起来格外妩媚的女人,嘴唇略略上勾出诱人的弧度。

    同她一比,自己是多么寡淡无味的一个女孩儿。方竹撇一撇嘴:“生活太平淡了呀!”

    “来,跟我讲讲你怎么想出这个方案的。”纪如风对方竹友好地鼓励。

    方竹挺了挺胸膛,被社会人当做大人的感觉很好,她自觉有所成长。她说:“我就是听调频节目得来的灵感,如果牙膏能冠名我们学校的广播节目,派一些奖品出去,反而比一间一间宿舍敲门推销来得面广。不过就是同学校讲这个合作会有点困难。”

    纪如风说:“是有点困难。”但是微笑赞许,“不管怎么说,这个策划是很好的。你们学校新闻系的同学脑子都很活络。”

    方竹又想到了何之轩。

    她知道这很不正常。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以他为目标为榜样地学习和做事。身体力行做得过了火,私心里头的期待也过了火。

    方竹想要甩甩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甩到爪哇国,可是她却对纪如风这样说:“我是新人,没有前辈做的好的。”

    纪如风说:“何之轩是很出色的,要找个代替他的兼职,我们也很头痛。我们公司才从国营的体制转过来,百废待兴,待遇呢也一般,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

    方竹不禁问:“可是也有你这么尽责的员工啊?”

    纪如风微微张一张眼,方竹知道自己僭越了,想找个话题,突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慌忙把手机掏出来,正是父亲来电。她想要摁掉铃声,但是手忙脚乱弄了很久。

    纪如风问:“是父母来电话吧?没关系,你可以接听。”

    成熟的职场女性必定也足够温柔和善解人意。方竹对纪如风的好感又多了几分。但是下一刻门口有人敲门,纪如风慌慌张张站起来,同之前的成熟一点都不搭调。

    不请自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有一双飞扬跋扈的浓眉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这是我们的总经理。”纪如风这样介绍。

    “原来你在面试。”男人并没有要同方竹认识的意思,说完就要带上门出去,但不妨李晓蹦了进来,缠着男人叫:“爸爸,我的生日礼物呢?”

    男人说:“小小年纪,用什么手机?爸爸给你买了芭比娃娃。”

    “我不要。”

    李晓撒娇的声音弱下去,方竹手上的手机好像烫手的山芋,她把手机放在了面前的办公桌上头。

    纪如风复又坐下来,继续问:“恕我冒昧,你家里的经济条件应该挺好的,为什么会想要来作兼职?不瞒你说,在你之前我面试了十个你的同学,他们见这里太远,一个礼拜要来两回,一篇稿子薪水不过五十块就打了退堂鼓。而我们需要能安安心心起码做个一两年的兼职,等我们有需要请专业的广告公司服务为止。”

    这个问题难住了方竹。

    为什么?

    她必须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她扯了个很荒诞的谎:“我想在今年运动会之前给我男朋友买一双阿迪达斯的篮球鞋。”

    纪如风笑了:“现在的大学生真奢侈。”

    方竹也笑了:“凭劳力换零花钱。”

    纪如风朝她伸出手:“那么祝我们合作愉快!”

    方竹也伸出了手。

    她这天是哼着歌回到宿舍里,空荡荡的宿舍里没有人应和她,喜悦瞬间减少一半。

    一个人的宿舍生活必定寂寞加无趣,她夜夜都给初中相交的好友林暖暖和杨筱光打电话煲电话粥消灭寂寞。

    杨筱光干脆地说:“退掉房间走读算了,你家离学校又不远。”

    林暖暖建议她:“你其实可以自己申请住八人间的,不过老宿舍条件差,你爸爸的想法也没错。”

    说起“爸爸”,方竹一下醒觉,面试的时候父亲的来电还没回呢!她翻箱倒柜地找手机,把书包和牛仔裤都倒过来抖了,就是哪儿都没见手机。

    这可不妙,方竹猛拨手机号,可是那头是忙音。

    惹了大麻烦了,她想,且急得哭出来。父亲一定会就此对自己兴师问罪,虽然手机是他老人家坚持要买的。

    杨筱光在电话里出了个点子:“大概是丢在校园里了,在公告栏里贴个寻物启事吧?就是怕人家拿了不还。”

    方竹当夜就手写了一张寻物启事,第二日上课前贴在了食堂前的公告栏里。

    一连三天,没有人来找她,她试拨手机,那头从忙音变成了关机。

    到了第四天,有人来敲门了。

    方竹正在独门独户的卫生间里洗头,听到有人敲门,用干毛巾随意地把头发一擦就跑出去开门。

    门口站着何之轩,何之轩左手牵着李晓。

    方竹顶着一头又湿又乱的短发傻乎乎地看着他们一大一小。

    大的那个也许没有想到是这模样的方竹出来开门。他把她的脑袋打量了一番,湿漉漉的发横七竖八,像只淋了雨的小猫,带着一脸惊讶和无辜。他愣了愣,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的那个像个“不高兴”,苦着一张小面孔,把眼睛低下去瞅着地板,不知为何不敢抬起来。

    大的那个说:“来得不巧。”

    方竹猛摇头:“没事没事,请进请进。”

    他没有推辞,牵着小的走了进来,一眼就把室内看了个清爽——四张床只有一张上头铺着床单放着被子,四张书桌只有一张上头摆着一台电脑,电脑旁边叠了一堆乱糟糟的书本。

    方竹搓着手,有点后悔这么快就放他进来。她是极不会收拾的一个人,用母亲的话说,走到哪儿乱到哪儿。但也有优点,总能在乱七八糟的环境里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这回丢了的手机是意外。

    何之轩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银色的手机,放在她乱糟糟的桌面上头。

    方竹瞪大了眼睛叫:“呀!”

    可不正是她的GD92?

    她疑惑地看向何之轩,何之轩放开了李晓的手。李晓往前走了一步,双手背到身后,低着头,瓮声瓮气讲:“是我拿了姐姐的手机。”

    方竹把眉毛一挑,心头一动。有一点不那么想细究小女孩话里头的意思。

    李晓回头望一眼何之轩,何之轩郑重地望住她,望得她缩了缩肩膀,再转回头仍垂着头对方竹说:“我看到姐姐把手机忘在爸爸的厂里,我拿来用了。”

    方竹看看何之轩,何之轩点点头。

    她想不到十岁的女孩会偷手机。当然,手机应该是她遗失在先,然后应该是被李晓拿去想要据为己有。

    李晓耸着肩膀,不敢抬头看哥哥姐姐。

    方竹盯牢小女孩,她从未应付过这样奇怪的“人赃并获”的局面,不知该怎么办。

    何之轩拍了拍李晓的肩膀,又说:“晓晓知道做了错事,所以来主动承认错误。”

    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是李晓的父亲,做的也的确是父亲该为女儿做的事情。他是一心一意好心好意地在引导这个小女孩。

    竟然这么细心和善心。

    “我想,你应该会原谅晓晓的错误。”他对她微笑。

    于是,方竹在李晓的面前蹲下来,用手抬起女孩儿的脸,严肃地说:“把手伸出来。”

    小女孩儿又怯又怕,抖抖索索把两只手伸了出来,被方竹一把抓过来,在她的手掌上轻轻拍了三下,力道很轻。她对李晓说:“这件事情你做错了,所以姐姐要惩罚你。不过你能承认错误,这是很好的,所以姐姐原谅你。”

    李晓的小脸庞亮起来:“真的啊?”她转头对何之轩说,“小何哥哥说的真对,姐姐人很好。”

    方竹站起来,心想,他真的这样说过?想好了,却假客气地对何之轩摇手:“没有没有,客气客气。”

    何之轩又笑了出来:“这算哪门子客气?”

    她脸红,是她犯傻了。她对着他老是话都讲不利索,真真是犯了痴,还是花痴。这么一想,她就羞愧。

    可是小小人儿李晓却没有放过她,竟然向何之轩建议:“那么哥哥,我们是不是请姐姐吃麻辣烫啊?我用零花钱请你们,是你们帮助我改正错误!”

    方竹的下意识比意识快,嘴比心快,立刻答:“好。”

    倒是他又愣了,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坦率。

    但方竹答好之后便即害羞,也许他会拒绝,也许他会生厌,也许他会——可是他竟然答应了:“行啊。”

    李晓欢呼,方竹差点跟着欢呼,还好还记得用一点自制力屏住了。一转头,正好对上书架上放的镜子,才看到自己一头凌乱短发就像愤怒青年。这些全部被何之轩看到现在了,方竹尴尬地指了指脑袋:“我先收拾收拾我的头发。”

    学校东门口就是本城学院区有名的黑暗料理街,老远就有各种霸道香气迎来熙熙攘攘客。尤其那间麻辣烫小店门口最是人头攒动。

    方竹是小店常客,一个礼拜就要来报到一次。自上大学之后,她就养成一个极坏的习惯,特别喜欢往热闹里钻。但凡同学有提议去麻辣烫小吃一顿,她必定参加。

    所以她对此间极熟,一溜先点了卤鹅片、红鹅肠、掌中宝,并且对何之轩解释道:“这里陈年卤汁比得过香港的深井烧鹅的卤汁,老板从名粤厨那儿得来真传。这里的麻辣烫用卤鹅汁兑出来,麻辣以外,鲜香难比。”

    何之轩说:“果然是常客。”

    说得她十分不好意思。

    他们各自拿了塑料篮子抓料,何之轩替李晓拿了很多金针菇、生菜和菠菜,把她照顾得很好。

    方竹看在眼内,又是一个很大的闪光点。

    他们排队等着付钱的时候,方竹和李晓同时掏出了钱包,一大一小用的都是红色的钱包,钱包上都有hello kitty的图样。

    也都是小女孩。何之轩想,他伸手把方竹的钱包摁住了:“还是我来吧!”语气很淡,但是神态坚决。

    李晓拿大,说:“我就知道小何哥哥是要付钱的,那么我就下次请客吧!”这个小鬼,鬼精鬼精的。反观自己,傻帽傻帽的。这样的情况下,带着两个女孩的何之轩怎么会让她们付钱?可是他经济条件不好,她让他破费了。

    方竹后悔冲动,没有瞻前顾后,实在不好。

    何之轩把钱付了,领着他们俩在窄小的店内寻了个位子坐好。

    李晓唧唧喳喳拉着何之轩说话,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一忽儿就忘记刚才犯的错和认的错,一个劲儿说着哪里哪里的饭店好吃,她的爸爸带她去吃过。

    不知道她的爸爸除了带她去饭店吃饭,会不会像刚才的何之轩这么教育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方竹想。

    但也庆幸有这么个开朗小女孩儿相伴,好让自己同何之轩面对面时,不至于紧张得没话找话。

    她想和他聊天,更想了解他。很想很想。

    方竹在李晓唧唧喳喳的声音里开了口,何之轩没有听清楚,问她:“你说什么?”

    方竹把音量调大:“师兄你是哪里人?”

    他答:“呼玛。”

    方竹的地理不是很好,但是也大致晓得呼玛在黑龙江。她惊呼:“这么远。如果你考在北京的话,回家会近很多。”

    没想到他说:“我妈妈是上海人。”

    原来是本城的知青子女。她终于自他口中知道了他的一点点。很欣慰。

    他们叫的麻辣烫被店老板亲自送过来,方竹来得次数多,同他熟得不得了,熟络地打招呼说:“老板今天生意真好!”

    老板见一向单身前来的方竹身边跟着一个小孩子,还有一个男孩子,就乐呵呵笑起来:“对嘛,就是要在大二之前赶快谈个男朋友,这才是烈火青春。”

    方竹被面前的麻辣烫碗烫到了,缩起了手;何之轩也被吃在口里的麻辣烫汤呛到了,不住咳嗽;只有不谙世事的小李晓淅沥呼噜吃得津津有味。

    这天方竹把菜点多了,三个人光吃麻辣烫就吃撑了,剩下的几碟菜几乎没动。方竹叫老板打包,然后递给李晓。

    李晓吃得心满意足,彻底把犯错的内疚丢到九霄云外,对住方竹不住建议:“姐姐,下次再来吃吧?明天,就明天?你和小何哥哥一块儿来!”

    这怎么可能?又让何之轩来付钱吗?方竹安抚李晓:“天天吃就不好吃了,明天还是跟爸爸妈妈一起吃晚饭吧?”

    李晓撅起嘴:“我爸爸妈妈都不管我的,我爸爸天天加班,我妈妈一到晚上就陪着爸爸天天加班,给我几块钱自己解决晚饭。”

    方竹忍不住蹲下来抱了抱李晓:“我爸爸也是天天加班,老不回家的。”

    “那我们一样啦!”

    她又抱了抱李晓:“一样的我们再抱抱。但是姐姐用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天天吃麻辣烫是不健康的。”

    她摇头摆手,龇牙咧嘴,装腔作势,看得李晓咯咯笑起来,何之轩也笑起来。

    方竹目送何之轩领着李晓走远。

    也许自己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个像李晓这样的小女孩,他才对自己当初在比赛里的恃强毫无芥蒂。

    不不不,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芥蒂那样的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但也真气馁。何之轩的来来去去,眼里总是没有她,心里也许就更加没有她的位置了。

    李晓在同方竹和何之轩吃了一顿麻辣烫以后,食髓知味一般,时不时寻方竹一起去吃一顿,就是一直没有再叫上何之轩。

    何之轩已正式把“孔雀”的工作交接完毕,方竹很难得才能遇上他一回,每一回都是简简单单互相打个招呼,她还来不及跟他聊什么,他就匆匆离开。

    用李晓的话说:“小何哥哥要当大记者去啦!才不待在我们的小工厂呢!”

    何之轩在“孔雀”的最后一天交际时,方竹恰好去交写好的文案,老远就看见他和李润站在工厂门前讲话,他的手边还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

    这时夕阳正西斜,一天就要结束了。方竹才来交第一篇稿子,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

    她停在拐角,不知该进该退,往前一步,只能同他打个“再见”的招呼,然后擦肩而过。

    方竹停了下来。

    李润恳切地最后挽留何之轩:“下周就把最后的薪水打到你账户,我说,你再考虑考虑我跟你提的事儿?你是适合干营销的。”

    何之轩笑:“您也知道我是什么专业的。”

    李润笑:“干新闻没钱途。”

    何之轩低头不答,抬起头来时望见方竹在拐角踌躇不近,他叫她:“呦,你到了啊?”

    方竹只好走过来。

    夕阳下的何之轩仍做学生装束,恤衫仔裤,背着旧旧的牛仔书包,还推着自行车,一副准备离去的模样。

    他对她说:“以后好好努力。”

    她顾自问:“你要走了啊?”

    夕阳光正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用手覆额遮挡阳光,逼回了一点莫名的上涌的水汽。

    何之轩微微一怔,看到她鼻头有些通红,于是他似乎是慌乱了,没有答她,回头同李润讲:“李总,我走了。”再转过身来,拍了拍方竹的肩膀,一个翻身上车,很快就骑远了。

    方竹在夕阳下发了会儿呆,李润也发了会儿呆。

    她在想,她花尽气力要谋取这份兼职,不就是可以来到他在地方?他就这么走了?

    李润自言自语:“就这么走了。”

    何之轩离开“孔雀”以后,方竹仍是把兼职做得十分努力,仿佛不努力就对不住他最后的那句话。她把李晓的家教工作责无旁贷地接了过来。

    李晓有个当大学老师的母亲,本来不需要什么家教,但是她的母亲显然在她的身上没有花费更多的功夫。齐老师老早就晓得方竹在“孔雀”任兼职,因为她日日下课后都会去孔雀的工厂里闲坐,干看着丈夫和丈夫的下属们工作。

    方竹头一回在工厂里遇着无所事事仅作监工的齐老师,自觉很不自在,那毕竟是自己的辅导员。没想到倒是齐老师不以为意:“你忙你的,多谢你对李晓的照顾。”

    一句话把方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自从她当了李晓的家教,连带把照顾李晓吃晚饭的工作也包揽了,得空就领着小女孩儿去学校的食堂搭伙或是带她去搓一顿麻辣烫。班内诸位同学多有侧目,但方竹从未在乎。

    李润得知此事后,令纪如风每月多塞了两百元给方竹。纪如风讲:“以前都是小何带着她的,李总把补贴加到薪水里。”

    方竹并不推辞,于公于私,收下这些款项是为合情合理。进入社会之后,也必定要讲付出和回报。又想,算不算何之轩间接教导给她的?

    这样的想法是她自作多情,她知道。

    方竹收下钱款时,暗暗觑了一眼坐在办公室内一角的齐老师。齐老师微闭双眼,似在打盹。她心内暗叹,来此处有三个月了,就在昨日,她亲眼看到纪如风和李润在办公室内拥抱,大惊之余,还是默不作声帮他们把虚掩的门悄悄带上。

    今日她又暗中观察了一番厂内其他职员的做派,他们似乎对这桩不道德的私密情事都心照不宣,已然把纪如风当老板娘看待,对齐老师视同无物,连带小小的李晓也无人看顾。

    方竹可怜李晓稚子无辜,又想社会上头如斯复杂,不禁多有气闷,眼前此景简直挑战了自己的三观。对李晓的一些小小要求,她很愿意答允。带她去黄河路美食街吃好吃的,带她去上海图书馆看书,带她去逛博物馆,还陪她去师大的观景湖钓鱼。

    李晓最喜欢去钓鱼,每回都是快乐地问父亲拿了鱼竿,一个劲儿对方竹说:“我爸最喜欢钓鱼,小时候老带我去,现在不带我去了。”

    方竹想,他如今两头忙,哪里有空顾你?

    才一想,手机震起来,是母亲发来短信:你爸爸带了海参回来,礼拜五早点回来吃饭。

    方竹握着手机。这手机是母亲挑选,父亲付钱。双亲从来都是军区大院内的模范夫妻,男主外女主内的典型。虽然父亲军务缠身,常常不着家,但每一次回来,都会给母亲带一堆时令食材,向母亲作揖,道:“劳烦劳烦。”

    母亲素来善厨,父亲每回带来好食材,她都能料理出出色菜肴,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聚在一处吃一顿美食。

    方竹一直认为,这样的情境该是最平凡的生活,没有想到李晓连这样的幸福都鲜少体味。

    她很愿意代替李润或者齐老师带着李晓去观景湖钓鱼。

    观景湖是人工湖,做的是江南的假山假水。因为建于民国年代,多了些年代的滋养,如今这假山假水也称得上一句“山嶙峋、水荡漾、枝繁叶茂鸟语花香”。此处传说甚多:湖东有凉亭有竹林有花圃,适合恋人幽会;湖西山石偏多,灌木丛生,白日里看过去也是阴森森暗戳戳一片,自建校日起,往往有人择此处寻短见。

    反正每个大学都有恋爱圣地和自杀圣地,两者都同方竹无关。只是领着李晓走到湖东时,她见有好几对青春情侣徘徊湖边,喁喁私语,还是觉得对他们多有打搅了。

    李晓可不管这些,大笑大叫跑到湖边,甩了鱼绳入水,方竹不住叫她“小声些”。有情侣朝她们翻白眼,嫌弃她们吵闹。

    李晓倒是顶开心能打搅别人的好事,存心把话说得更响,惹得情侣们另寻幽会处了。然后她用一副大获全胜的表情对方竹讲:“哈哈,姐姐,如果你和小何哥哥来这里谈恋爱,我就不会这样了,我帮你们把其他人赶走。”

    方竹不妨她会讲出这样的话,闹个大红脸,忙说:“你瞎说什么哪?”

    李晓抖了抖鱼竿,撇一撇嘴:“你们当我都不知道呢!我什么都知道。你喜欢小何哥哥对不对?你看到他都会脸红,你看你现在就脸红了。”

    小孩子的童言无忌让方竹恼羞成怒:“你就不好好学习吧!整天想些不靠谱的事情。”

    李晓凑过来,像朋友一样用着小大人的口气对方竹说:“小方姐姐,你要勇敢地追求爱情。现在人好的男生很少的,像道明寺那样主动追杉菜的男孩子少啦!现在流行女孩子倒追嘛!不然好的男生都被抢光啦!”

    李晓口齿伶俐声音响亮的一番话,听得方竹目瞪口呆。

    她小女孩儿还嫌不够,加上一句:“哼!小何哥哥这样的男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你再不抢,就要被不三不四的女人抢跑了。”

    叽里呱啦的童言好像“嗖嗖”利剑,箭箭正中方竹心内涌动已久的、如今呼之欲出的靶心。她又羞又急,欲盖弥彰,想要捂住李晓的口,让她闭嘴。

    李晓却把手里的鱼竿往地上一掼,忽然席地而坐,恨恨说:“我爸爸就被抢跑啦!我讨厌那个女人,她来了以后爸爸就不带我来钓鱼了。”她伸腿一踢,把鱼竿踢入湖中。

    方竹可惜上好的进口鱼竿连鱼都没有钓着就被无故抛弃,独自在湖面上荡荡悠悠,最后沉沦下去。

    小女孩儿本质聪慧,远在大人意料范围以内。眼内看到的种种人和事,桩桩都切中要害。只是她还小,不知道应当怎么办。

    方竹也不知道。这是别人的家事,在她能力范围以外。但是——

    李晓呼呼把气一叹,装作潇潇洒洒地站起来,甩甩辫子,把身上尘土拍拍光,转过身来同方竹老气横秋地讲:“姐姐,那个女人的妹妹天天盯着小何哥哥呢!就跟她的姑姑一样十三点。”

    方竹瞠目:“谁?”

    “叫纪凯文。”

    方竹对这个名字很有一些印象——当初当众堵着她为何之轩鸣不平的那位师姐——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她心内下意识就沉了一沉。李晓正瞧着她,鼓着嘴气呼呼的,一副找到同盟,可以同仇敌忾的样子。

    小小女孩儿这样冰雪聪明,也这样尖锐,恐怕是无奈现实逼迫至此。

    方竹自小到大,没有养成这样的尖锐,所以她说:“你的小何哥哥有交朋友的自由。”

    李晓见方竹并没有意思当她的同盟,气得跺跺脚:“你肯定会后悔的。”

    后悔吗?

    这天夜里方竹反复问自己,问完自己就失笑。她哪里来的立场后悔?无外乎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她在深夜里幽幽吁叹,谁教她不敢去同何之轩表白?何止表白,连多同他讲一句话都鼓不起勇气。

    但是女孩子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是会发一点花痴的。

    他肯定不会知道,她会偷偷地有技巧地向师兄师姐打听有关他的一切。她知道他每天八点会准时出现在图书馆朝东的大窗口做论文翻资料。

    窗外有一棵老梧桐,疏疏朗朗的枝桠遮住了大半扇窗户,夜风习习吹过,枝叶沙沙作响,会有树叶飘落进来。

    方竹会趁何之轩不在的时候坐到他坐的位子上,捡起飘落在桌面上的树叶,小心翼翼用钢笔写上一句“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

    待到他差不多要来了,她才急急把树叶拂到一边的废纸篓里,速速撤离。

    他肯定不会知道,她也知道他每周四会在下午三点和学校篮球队的同学一块儿打篮球。他是技术极好地控球后卫,大一的时候差点进篮球队,但是他要去KFC打工,运动赚钱不可两得,他只好放弃。

    她混在一堆围观高年级男同学打篮球的低年级女同学堆里,趁着人多,光明正大望牢他。他穿着那件眼熟的白T恤,经过奔跑跳,已被汗湿。

    那些从外围看到的他,够努力,也勤奋,懂得只争朝夕。

    纪凯文光明正大地站在场内,拿着毛巾,递给中场休息的何之轩。方竹只能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跟着他们起哄叫:“何之轩,你好帅!”

    何之轩连侧个目都不会。

    低年级女孩们只好惜叹:“师兄有师姐照顾,我们只能找师弟们。”

    有消息灵通地马上讲:“纪凯文不是何之轩的女朋友。”

    “嘁!不是女朋友对他这么好?而且师姐才貌双全的说。”

    “何之轩的名言是大学四年不谈恋爱只谈学习和工作。”

    “这倒是,他在本城没有根基,四年里谈个恋爱毕业了恐怕也得面临现实做出选择。师兄到底冷静。”

    可是纪凯文看着何之轩的眼睛里有情,何之轩却视而不见。

    他对自己,也是这样。

    方竹怅怅地离开。

    她在大一就要结束的时候,向纪如风提出辞呈。过早步入复杂的成人社会,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令她颇为无所适从。而此处亦不可能再见到何之轩,似乎少了更多坚持的借口。

    纪如风问:“你的工作做的很好,好几篇稿子连广告公司的资深文案都说写的不错,做什么要走?大学生可不要半途而废。”

    诚然纪如风是位极好的前辈,在工作上对她指导有佳,令她受益颇多。

    方竹很感激纪如风的好意,然而,她是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且父亲已得知她在大一花了很大的精力做兼职,并且狠狠发了一通火,命令她:“你才大一,要专心学业,做什么兼职?等放了暑假,让你表哥带着你去国际日化企业实习,别在外头胡混。”

    同父亲相反的是,母亲则是温婉地抚慰和支持她:“你能自食其力是很好的,如果你觉得能够坚持做下去,就继续做好了。爸爸那里我帮你去说。”

    方竹抱住母亲。

    方家母女二人因为家中唯一的男人时常缺席日常生活,故从来都是凡事有商有量,互相支持,形同闺蜜般的亲密无间。

    方竹就把纪如风、齐老师和李润复杂的情感关系向母亲和盘托出了。

    母亲说:“他们有他们为难的地方,孰对孰错,外人是讲不清楚的,只是可怜了那个小女孩。你有空的时候应该多照顾照顾。”

    方竹最终还是将“孔雀”的文案工作辞去了,做交接时,又遇到了纪凯文。

    她细细把纪凯文打量,对方明眸皓齿,乌发如云,确实美丽。

    纪凯文记得方竹,也记得几个月前的过节。但她并不嫌隙,反而夸了方竹:“很难得,你把工作做的这么好。”

    方竹笑笑,没接腔。

    纪凯文说:“你知道我姑姑和李总的事情了?”

    方竹暗中一惊,诧异地望向这位师姐。

    纪凯文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姑姑追求自己所爱,没有什么不对。外人很难接受,我都能理解。我看见你用嫌恶的眼光看着他们俩。”

    原来不是他人洞知一切,而是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

    纪凯文把眉毛一挑,接着讲:“就像我用嫌恶的眼光看过赢了我们的你一样。”

    她口气中并没有敌意,所以方竹又笑了一笑:“也许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是对的,却做着对别人的世界来说是错误的事情。”

    纪凯文伸出手:“小姑娘很有一套,我们不管大人的事情,我们管我们交个朋友。”

    她的大度气概让方竹惊讶,但是对方已经示好,她又何必怯场?她也伸出了手,同纪凯文一握。

    纪凯文说:“何之轩夸过你做的报导,很有格局,想必人也是很优秀的。不算白开后门。”

    只是堪堪听到何之轩三个字,她的心就习惯性跳漏一拍。

    她问:“真的吗?”

    纪凯文点点头。

    如此爽朗出色的女孩,竟然也不为何之轩所爱。他到底中意怎样的女孩?

    方竹同纪凯文道别,也同李润道别。李润并不挽留她,这样的岗位并不是不可或缺,尤其已由纪如风的侄女填补。

    反而仍坐在工厂一角看书的齐老师朝她打了招呼,说:“兼职是不应该花太多的个人时间,你太大一,以后有的是机会。”

    说法同父亲一样,算是关心的,方竹很感激。

    齐老师接下去一句是:“大一大二的姑娘都热衷恋爱玩耍,正是青春正热时,别把遗憾留到毕业后。”

    看似古板的人,心内亦有柔情万千。方竹为齐老师感到难过。她这样执着地守着丈夫,算不算不让自己遗憾?

    但是人心如流水,要流走的时候是留不住的。

    方竹不知该怎么同齐老师讲出自己心里的这些许感慨,而自己的任何劝慰对齐老师来讲,都是无关痛痒的。

    这是他们大人的局,他们自迷其中,方竹无能为力,且,她对自己纷纷乱的内心都不能厘清。

    方竹是在去图书馆前,往何之轩住的宿舍楼那处走了一圈。

    这天是礼拜四,他应该在操场打篮球,挥洒他的青春热汗。

    她会默默关注他的一切,是她存储心底的青春暗恋。在他停留的地方停留,想象他的生活,他的人生。秘密的情感,让她心乱如麻。

    方竹从何之轩的宿舍走到操场,正好一场球赛结束。何之轩走到场边,把挂在高低杠上的衬衫拿了下来。

    真巧,是一件红白格子衬衫。更巧,她今日穿了一条红白格子短裙。方竹几乎是没有理由地脸红了下。

    有同是大一的,也同样经常来看高年级男生打球的女生认得方竹,没轻没重开起玩笑:“你和师兄倒是很巧穿了情侣装。”

    方竹尴尬地嚅着唇,低头快快走开。

    何之轩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方竹。”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听见了就立刻停下。

    何之轩披着衬衫就追了上来:“听说你辞掉了‘孔雀’的工作?”

    方竹答:“是啊。”

    “为什么?”

    这让她怎么答呢?她默默往前走,他跟着她一块儿走了会儿。

    快要入夏的气候闷热难耐,吹在身上的风都是暖烘烘的带着一股子讲不清楚的暧昧。

    方竹决定实话实说:“我发觉我应付不了太复杂的关系。”

    她的坦率,让何之轩怔了怔,他说:“如果你说的是——”

    方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便说:“你也是知道的对吧?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要齐老师每天都去面对,我于心不忍又无能为力。”

    何之轩觉着凉了,把格子衬衫穿起来:“本来我还想劝你不要轻易放弃一份做的还不错的工作,既然因为这个原因,那你决定了就决定了吧!”

    方竹叹息:“我是不是有道德洁癖?”

    何之轩说:“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立场。”

    “我无法理解他们的立场。”

    “除了这份工作,你和他们的生活没有交集,理解与否,都和他们无关。”

    方竹歪歪头,望牢何之轩。他是世故的,懂得如何在成人社会沟通和交流,面对怎样的关系采取怎样的相处方式。

    她偏要听他的意见,追问:“李总是不是做的很过分?你是怎样认为的呢?”

    她咄咄逼人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威胁力,反而更像个小孩子,面对大人露出的极大的求知欲。何之轩老老实实答她:“他总要为他做的事情承担责任的。”

    方竹很满意何之轩的回答,至少了解他对李润和纪如风的关系并不赞同。

    又了解了他一点点,令她窃喜。

    他们走到观景湖的湖东,本该是情人区的湖东,在这天意外得空旷,柳树依依,随风飒飒,湖面映照夕阳,波光粼粼,水波荡漾。

    方竹看得入神,此情此景,比同李晓来的时候要美妙百倍。也许是身边换了一个人。

    何之轩亦对美景有感:“这个城市难得有清幽的地方。”

    方竹回头看他。

    他有些感慨:“这个城市太大,人太多,一千三百万的人,熙熙攘攘。闹市的十字路口整天忙碌得不可想象。”

    方竹问:“你会走吗?”

    何之轩却反问:“你知道上海明明没有北京大,但是为什么叫大上海?”

    方竹笑:“因为上海滩海纳百川。”

    何之轩也笑,有些感伤:“是的,海纳百川。好像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安家,但这里并不是每个人的家。”

    方竹想到他的情况,他大四了,毕业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大事,是不是能够留在这里更是大事。她又问一句:“你会走吗?”

    何之轩没有答她,却突然说:“方竹,你别老抢我图书馆的位子。”

    方竹大惊,他居然都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突然放大了胆子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何之轩把手插进裤袋里,把头低了下来。

    方竹鼓足勇气,勇敢讲了一句:“我会乱想哒!”

    何之轩还是无视了她鼓足勇气的拙劣的暧昧的暗示,只说:“好好回去睡一觉。”像是在训小妹妹,或者以为她在开玩笑,说完以后真的转身就走了。连节奏都于他掌握。

    方竹气馁。

    回到宿舍里,电话铃声一直在响,方竹接起来,是杨筱光来电,问她:“这个点过了晚饭又没到晚自习,说吧,你跟谁幽会去了。”

    方竹抱着电话往床上一躺:“那倒是好了。”

    她需得承认,就是这一天,何之轩态度暧昧,表情沉稳,让她决定直视自己的情感。她想起自己当初劝慰田西的话:“要相信真爱无敌。”

    其时五六月,正是毕业季节,很多恋人在观景湖东柳树边洒泪分手,而方竹决意主动倒追何之轩。

    这是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十八九岁青春正好,纯洁的爱情花骨朵轻轻裂开一条缝,谁都期待能开出绚烂的白玉兰。

    她下了决心,就会是个行动派,千方百计给自己寻找机会。

    大四的师兄师姐们做完毕业论文,陆陆续续离开校园,于是一场一场离别party轰烈起来。

    新闻社的新人为欢送旧人,在学校附近的酒吧聚会畅饮。

    方竹晚了半小时才到,因为在寝室里看着化妆书,认认真真给自己画了个淡妆。

    这是她第一次给自己化妆。不过是粉底液、粉饼、口红、眼影、睫毛膏几样基本件就花了她两个小时。幸好初次的成果不错,她清秀的面孔看起来精致不少。

    虽然没有纪凯文美丽,但是她方竹也是一朵清丽小花。她给自己打气。

    方竹抵达酒吧时,看到何之轩坐在小舞台的高脚凳上唱一首极安静的歌。夜风吹进来,他这天也穿了衬衫,柔软的质地,声音也是柔软的。

    天地一下就安静了。

    他唱的是张国荣的《有谁共鸣》。方竹念初中时就听张国荣的铁杆粉丝杨筱光哼过无数遍,在她荒枪走板的声调里,从来不能知道这也是一首极安静的歌,好像贴着别人的心口说心事。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

    我独行夜雨渐停

    无言是此刻的冷静

    笑问谁肝胆照应

    风急风也清告知变幻是无定

    未明是我苦笑却未停

    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

    他的影子在暧昧的光里浮动,方竹在想,他要同谁肝胆照应呢?

    有同学讲:“倒是像唱他自己。”

    她想,他将“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这句歌词唱的太认真了。

    方竹来的晚了些,只好坐在最外面的位置。

    这样正好,何之轩走过来,也只能坐在最外面。他看见了她,目光停在她刻意妆扮过的脸上顿了顿,然后点头笑一笑。

    方竹扯扯面皮,觉得自己脸皮挺厚,能赖在他身边坐得好好的,心里还在想,化过妆的自己会不会让他眼前一亮。

    同何之轩同级的同学起哄说:“他今天去报社复试了,前景一片大好,大家说是不是要前任社长请喝酒?”

    大家一片叫好,何之轩也没有推辞,让啤酒小姐又拿了几瓶啤酒过来。

    他也是有这么豪放的一面的,和同学们一起呼喝,挽起了袖子,喝酒划拳,倒也熟练。

    他也是不那么沉默的,这天话很多,说起他的面试经验,如何写简历、又如何应付面试,一条条传授,几乎算的上倾囊相授,大伙都觉得受益匪浅。

    他的同学和他勾肩搭背,说:“行啊!兄弟,没有两三年,你肯定成虎了,去他妈的电视台,那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之轩弹着酒瓶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默在喧嚣的迪斯科音乐里。

    方竹默默坐在他的身边。他面试过电视台,她不知道;他面试失败了,她也不知道。她在缭乱的光影里觑探他,他神色淡定,不骄不馁,不急不躁。

    啤酒小姐见此处学生血气方刚,正是促销好时机,又凑过来,一瞧,坐在最外头的何之轩人长得好,就软着身子叫哥哥,存心让人揩油。何之轩微往后倾,不动声色也不令人尴尬地避开了。

    这个时候,他都能顾全他人脸面。方竹见状,想笑又不好真笑。何之轩一转头,又瞧住了她,自己却先笑了。

    大家划了一刻拳,音乐又吵,气氛热得人受不了。方竹合着气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热气也上来了,胆子也格外大起来。

    她拿起一只酒瓶子,对何之轩说:“何之轩,我还没有向你赔礼道歉,我一直想向你赔礼道歉。”

    跟着方竹一起参加过当初比赛的各级低年级生都随着她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向高年级生集体赔礼道歉。

    何之轩好笑地看着他们。方竹虽然没有什么关系亲密的同学,但是意外地在同学们中间很有一些影响力。这也算是她的能力。

    何之轩问她:“你从小就是班干部吧?”

    方竹比一个“V”的手势:“YES。”她抓起酒瓶子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酒,再往何之轩的杯子上强势地一碰,“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说完就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全部喝完。

    何之轩就盯着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厅里亮的惊人。

    看她率先干掉了整杯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低年级的更不愿放过高年级的,互相吆喝劝酒,前嫌尽释。

    何之轩一声不吭,拿起了酒瓶子,往方竹的空杯子上一碰,清脆一声,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尤其是方竹拍到手掌通红。

    那天大伙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后,他们还去了浦东的滨江大道。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在黄浦江的边上唱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他们的声音荡漾在江风里,方竹在江风碧月之下,看着何之轩硬朗的侧脸弧线,那是很北方的轮廓。他就像悬崖上的松柏,勇敢、执着、在放弃的疼痛里凌云生长。

    方竹放开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轩的身边,偷偷用小指贴着他的小指,半寸的接近和温暖。

    她吁了口气,他动了一下,她便又迅速离得他远远的。

    这天一直疯到接近黎明,看着天空与江水的接口处露出一丝红霞。

    年轻的人们向着东方走,准备拥抱朝阳。

    方竹走在何之轩的后面,看到何之轩的影子被渐渐升起的太阳照得高大起来。方竹追上了何之轩,用尽全部气力对他讲了一句:“何之轩,你毕业了,可以找女朋友了吧?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因为何之轩在师大新闻系久负盛名,因为方竹在那场比赛里用大一新生的身份崭露头角,方竹倒追何之轩迅速就成为新闻系的大绯闻。

    但方竹意外获得全班女生的支持。

    也真是巧合,方竹同班同学叶嘉影正同何之轩的上铺杜日晖谈朋友。故而她格外支持方竹,热心张罗了一次为低年级尤其是方竹谋福利的异性联谊。

    地点还是选的之前的那家酒吧,但是女生们男生们都到了,就是何之轩还没到。

    组织联谊的叶嘉影差点掐死杜日晖,杜日晖直叫冤:“他又换了个报社面试了,前一个定下来的不好办暂住证。”

    方竹坐在一边喝可乐,看着大家HIGH。

    约莫近了凌晨,何之轩终于来了,穿着西装,头发有点乱,代表他真的在忙,而非托辞。

    众人吵嚷着要何之轩买单补偿,他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可就是眼睛没有朝着她看。

    方竹别转头,忽然就有点委屈了,她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叶嘉影拉住她:“你干嘛呀!多扫兴呀!”

    杜日晖被女友一个眼风指挥,站起来起哄:“刚来一个,又走一个,不行,之轩,你得送送。”

    何之轩就跟着她走出来,他走在她的后面,先问:“怎么耷拉着脸?”

    她不响,他便不说。她想,他说来说去说不到她想要的点子上,急煞人。她真难过,非常难过,十万分的难过。

    一直到他送她到了宿舍楼底下,他最后留的还是两个字“再见”。

    方竹跺跺脚,恨死,把古老宿舍楼的楼板踩得“咚咚”响。

    大学念到二年级的那年,何之轩已经离开了校园,方竹只觉得这段暗恋加倒追的感情无望,回家也是闷闷不乐。

    母亲落力做的私家蜜汁火肪,她都无心动筷子。母亲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方竹从来都把母亲当一等闺蜜,当下就苦着脸叹气:“我这个状态,连失恋都算不上。顶多算单恋失败。”

    母亲诧异地问:“难道对方有女朋友?”

    方竹摇头。

    母亲笑起来:“看起来对方是个顶真的男孩。”

    方竹摊手:“是很顶真,对我不好不坏,不远不近,而且对我的表示敬而远之。”

    母亲揽着方竹的肩,说:“妈妈不会干涉女儿的感情选择,但是总有几句私房话要讲给女儿听。找伴侣,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看他对你好不好,三是要看家庭条件。刚才听来,对方人品好像不错,但是第二点第三点就有待商榷了。”

    方竹马上急着要反驳,可被母亲阻止,只听母亲继续说:“你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点苦半点别人的委屈都没有受过。如果他不喜欢你,或者你和他的家庭格格不入,妈妈是不想你去做这种尝试的。”

    方竹嚷:“就怕你们这样的话,爸爸态度也一定不会好。”不过,她耸肩,“反正人家对我也没有意思。”

    母亲又笑:“那么就等你抓住了他,再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只要他符合前两条,第三条没有什么关系,妈妈给你开通行证。”

    方竹只是想,她一路碰壁,老天爷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

    但其实,她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譬如说,她瞒着父亲,从大二开始就搬进了老宿舍楼,就同那位帮她和何之轩拉过线的叶嘉影住在一间。可惜杜日晖毕业离校以后,两人感情的结局没有逃开大四分手的校园爱情定律。杜日晖为叶嘉影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何之轩的地址给了她,她再转交给方竹。

    方竹替叶嘉影可惜:“你们挺要好的,为什么要分手呢?”

    叶嘉影神情淡淡的:“本来就知道他毕业以后要去香港读研,我是留不住他的,他也没有办法为了我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在这个城市另谋出路。他是外地考来大城市的,前途更重要。没有面包何来爱情呢。不过呢,谈了这段感情也不枉烈火青春一段真心。”

    又遇到“烈火青春”这个词汇,可惜她学不来叶嘉影的潇洒。而且,叶嘉影很快就有了新的男朋友,而她还是捏着何之轩的地址左右犹豫。

    不过她有一段真心,打定主意,能够坚持到底。

    方竹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何之轩租住的地方。

    那儿地处老城区,临近商务区,交通便利,但房屋简陋,想必租金也足够便宜。何之轩租住的是一间亭子间,处在老城区石库门群的临街处,很容易找,就在弄堂口的梧桐树后。

    很符合他务实的个性。

    方竹站在梧桐树下徘徊,终究没有勇气去敲门。

    很多次,她都存着心跑来这里的梧桐树下,想鼓起勇气敲门,但是往往功亏一篑在最后关头,再失落地回到学校。

    老天分明也不帮忙,连一次偶遇也不给她。那样她可免去敲门的心理建设。

    直到第七回,她又在放学后跑来老城区的梧桐树下,才一个深深呼吸,告诫自己这次一定要敲门了,不能再白跑一回。一口气还没沉回丹田,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唤。

    “小方姐姐!”

    何之轩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头坐着背着书包的李晓,李晓兴奋地从何之轩的身后探出脑袋,满脸欣喜。

    老天有感,真的让他们偶遇了。方竹面皮一红,心想自己面红够厚,来的次数多,总归会偶遇到的。老天的慈悲是让现场多了个李晓。

    在方竹辞去“孔雀”的兼职后,就很少碰见李晓。尤其大二开学时,齐老师突然请了长病假,由邻班的辅导员代管方竹的班级,李晓自然也就理所当然不能再做晃在大学校园里的小学生了。

    真的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见李晓了,她长高了点儿,头发也长长了点儿,辫子梳得很整齐,就是人瘦了。

    方竹十分想念她,蹲下来朝她伸出双手。李晓跳下自行车,扑进她的怀里。她也十分想念方竹。

    何之轩眼里的方竹也瘦了,但是眼中的明光不减。她蹲在梧桐树下,夕阳光洒在她的肩头。大女孩诚挚地和小女孩拥抱。

    他忍不住开口就问她:“晚饭吃了吗?”

    李晓回过头来,和方竹一齐用力摇头。

    李晓对何之轩老声老气讲:“还吃饺子。”

    何之轩看向方竹,她带羞强笑地站起来:“我也可以。”心内想的是,此刻需要勇气,不可言退,能赖片刻赖片刻。

    何之轩领着他们进了亭子间,把车随意地停在天井里,没有上锁。也实在不需要上锁,此车生锈处甚多,一看便知是革命多年的老将,已近退休年份。

    亭子间真是亭子间,才三十平米不到的空间。屋里家什简单,着眼处不过一床一桌一柜一扇窗。家具都是原木色,顶简洁的样式。单人床似乎是储物式的,有抽屉的样子,桌下塞了高脚圆凳,把能储物的地方都算利用上了。窗上挂着蓝色牛仔布窗帘,床上的铺盖也是蓝色的。何之轩应该把所有物什都收在柜中,室内几乎看不到什么杂物。

    简直朴素得过分,干净得过分。方竹暗忖,她对比自己的寝室内乱成犯案现场的场景,惭愧无比。

    李晓对何之轩的小亭子间很熟门熟路,利落地把凳子拉出来,原来是三只叠在一起的。她搬出一只推到方竹面前:“小方姐姐你坐。”俨然一副小主人的模样。

    方竹狐疑地望向何之轩,显然他在这段时间费了很多功夫照顾李晓。

    何之轩摸摸李晓的脑袋,对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说:“你们坐会儿,我去下饺子。”

    室内是没有冰箱的,何之轩走出亭子间,穿到对面石库门里的公用灶间去。

    李晓凑到方竹身边,掩着口说:“小何哥哥自己擀面包的饺子哦!他放在公共厨房的冰箱里,还被别人偷吃来。”

    呀!方竹差点惊呼,原来他竟然还会擀面包饺子。又是令她惭愧的事情一桩。

    她对李晓说:“我去看看。”

    人小鬼大的李晓马上推她出门。

    何之轩正挽着袖子在公用灶间内忙碌,水已烧沸,他正在往锅里放饺子。方竹是待他手上的活儿告一段落,才寻了话题开的口:“我已经很久不当李晓的家教了,我是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

    何之轩没有回头,他正认真地看着灶火:“工作合同已经结束了,公事公办不算半途而废。”

    方竹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他们家又出什么事情了?”

    “齐老师得了淋巴癌。”

    方竹用手掩住口。

    “李总忙着照顾齐老师,顾不上李晓。”

    方竹重新负担起带着李晓吃饭做功课的任务,就在那天吃了何之轩一顿饺子后。

    在那天,方竹首次领略了何之轩那手包饺子的好手艺。他拌的韭菜香干猪肉的馅鲜香无比,让两个女孩儿大快朵颐了一顿,把饺子扫了个精光。

    饭后,方竹颇不好意思,但李晓是小姑娘,没有穷讲究,直叫:“下次我要吃虾仁鸡肉的。”

    何之轩摸摸李晓的脑袋。方竹知道他答应了小姑娘。

    吃过了晚饭,何之轩让李晓在房间里做作业。

    方竹问:“李总几点来接她?”

    “老李天天在医院里忙,让别人接她回家睡觉。”

    方竹知道这个“别人”指的一定是“纪如风”,这对李晓来讲,是过于太过难以接受的现实,难怪她情愿黏着何之轩。

    方竹替李晓伤悲,也生了些不平之意,更是在想,何之轩才参加工作,一定忙似陀螺,自己或可帮他减负?所以她做下决定,对他说:“我觉得我还是应该继续当晓晓的家教。”

    何之轩正在洗碗,听了她这话,手上的活儿停了一停,然后说:“目前晓晓家里的情况是暂时的——”

    方竹听出他的话内有拒绝的意味,于是打断了他:“何之轩,我可以帮晓晓,暂时照顾她,陪伴她,让她忘记成人世界的那些污糟事。我和她很要好!”

    何之轩转过头来,笑了笑。

    方竹认定他在笑话她孩子气一样的话,上前一步,接着说:“你不要笑,你认为我是一时冲动是不是?”她几乎冲到了他的面前,“告诉你,不是。我很喜欢晓晓,给她做家教拿酬劳让我有成就感,照顾她不拿酬劳让我也有成就感。我不是不负责乱拍胸脯的人。”

    她把话讲得又急又快,仿佛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何之轩把手上的水甩干擦净,才同她说:“方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方竹却紧接着说:“我没有误会。我知道我跟你说我喜欢你让你很讨厌,我自说自话跑到这里来也一定让你很讨厌,我还抢过你应得的名誉让你更讨厌。我知道在你眼里的我浑身上下只写了两个字——‘讨厌’。”

    何之轩终于忍不住,竟然哈哈哈大笑出来。

    方竹皱住眉头,愈加气愤,好似自己活像撒泼戏的猴儿。她管自冲着已端坐在何之轩的小亭子间内的李晓问:“晓晓,明天开始跟着姐姐吃饭怎么样?”

    李晓欢悦的声音马上传出来:“太好啦!小何哥哥老是加班!”

    方竹转过头,得意洋洋地冲何之轩扬扬下巴。

    何之轩摇摇头:“方竹,你太冲动了,你总得让我把话说完。”

    方竹咬咬嘴唇。

    何之轩说:“我不是李晓的家长,不能代她的父母做决定。她爸爸说过过两天会请保姆带她,这是我刚才想回答你的话。”他顿了顿,又说,“虽然我们都同情她的处境,但是很无奈,我们没有办法解决她的问题,更没办法越殂代疱。”

    方竹憋一憋嘴。确实是自己冲动了,但是年轻的冲动虽然莽撞,但并不是一时的义气。她望牢何之轩,一字一句地说:“何之轩,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情,是认真的。当然,你有不喜欢我的权利,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当我自作多情吧!不好意思给你带来困扰了。”

    她讲完,还对住何之轩鞠了一躬。

    恰有石库门内的邻居进屋,瞅见这情形,笑道:“小何,和女朋友吵架呢?”

    方竹闻言大窘。如此直白的话不但大胆地讲出口,还教除了何之轩以外的人听了去,真真丢脸丢到极致。她实在不好在此地久留了,也不同陌生人招呼,更不同何之轩招呼,连句“再见”都没留下就迅速逃离现场。

    事后,李晓还抱怨了她,讲她“不够义气,连个招呼都不跟自己打就走了”,但又神神秘秘说:“小方姐姐,你取得阶段胜利,那个女人不来找小何哥哥啦!”

    方竹没好气:“关我什么事。”

    但是鼓了这么久的勇气已经一泻千里。何之轩应当是真的无意于她了,所以她的青春爱恋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独角戏。虽则如此,说尽的无用之语,出尽的意外之丑,却让她毫不后悔。

    也许这才是烈火青春的最好注解?

    方竹不得不承认,虽然事已至此,她对他仍有眷恋,以及遗憾。

    她带着李晓去吃麻辣烫,老板奇怪地问她:“有一次跟你一起来的男同学呢?”

    她对老板叹气:“老板,你别这么八卦。”

    李晓看出她碰到何之轩的话题就心情不佳,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多言多语了。

    方竹恨恨地在碗里放了很多辣,辣到自己满头大汗,忘记面对何之轩的挫败为止。

    她不住对自己说,世界上不光只有追求爱情这一桩无聊事情可做,她更应该用心照顾李晓这个需要她的小学生。

    她带着李晓做功课吃晚饭,还带她去公用浴室洗澡,每晚在九点准时把她送回家里睡觉。李润终究没有让纪如风登堂入室,还是请来保姆照看女儿晚间休息。

    保姆见方竹这个家教这样落力,偷偷问她:“你拿几钱一个月?”

    方竹说:“她是我妹妹。”

    李润曾有一回在家里碰到方竹,成年男子到底经验老道,什么都没有多问,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方竹,被方竹推掉了。她说:“我把晓晓当朋友看,照顾她是朋友道义。”

    李润一愣,也没再说什么,讪讪地把钱收了回来。

    这般倾注全力,方竹换来的是李晓的全心依赖,连宿舍内的其他女同学都笑言:“方竹你就像这孩子的妈。”

    同学们原本以为方竹照顾李晓,是因为李晓的母亲是辅导员,但辅导员病入膏肓,方竹依旧对辅导员的女儿嘘寒问暖,才让同学们改变看法,且对她改观。

    可见凡事坚持真心,总有人能体味。

    只有何之轩不。

    方竹决意要忘记何之轩。

    连母亲对她感情问题的询问,她都开始回避。

    总是知女莫若母的,母亲怜爱地抚拍方竹的背,说:“日久才能见真心呢!”

    方竹头一回有了想要问一问母亲和父亲的当年的故事的想法。

    因着父亲在家的绝对威严,方竹自小到大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父母当年的相识相爱和结合的故事。也许是自己尝过了爱恋的滋味,所以才起了好奇。

    母亲听着她的问题时,手里正给即将从军区回家过年的父亲织毛线围巾,用的是沉郁的蓝色的绒线。父亲也喜欢蓝色这样的低调色调,母亲给父亲备置的衣裤鞋帽多为蓝色。

    方竹冷不防又会想到何之轩,她整顿精神,决心还是一心一意听听父母的故事为好。

    母亲在灯下一手织着围巾一边同方竹讲:“我跟你爸爸是怎么认识的呢?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第一次见的面。那时候我在文工团,学着演《红灯记》,也不是什么特别出色的京剧演员,更没有什么天分,演了两年都演不了李铁梅,只是个小角色。你爸爸是在我演《红灯记》演了两年,终于能演李铁梅的时候,才托领导告诉我,想和我处朋友,还告诉我,看了我两年的戏,觉得我终于有进步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和我处朋友。”母亲说着说着,就“噗嗤”笑出来。

    方竹不能理解,尤其是对父亲,她说:“爸爸太官腔了,还进步呢!太没情趣了。妈妈,你可是文工团员啊,怎么就看上了爸爸那样没有情趣的人呢?”

    母亲说:“你爸爸平时就是不大会啰嗦的人,他没跟我讲为什么,就是问我‘能不能处朋友,给他一句话,如果不能他就走了’。他那副样子看着特别倔强,这样的人很难接受失败,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一下就心软了,就答应了。”

    方竹的心也软了。

    父亲看了母亲两年的戏,算得是郎早有情,虽然表达的方式太生硬太无聊,但妾也有意,才不枉两年的等待进步。

    她细看向自己倾诉往事的母亲,眼底有脉脉的情愫。母亲一向对父亲这般温顺恭谨,而父亲一年在家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看来还是她爱他多一点。正因为爱,才会换她二十余年的不断等待。

    方竹叫:“让爸爸等了两年,综合算起来还是便宜他的。”

    母亲笑着捶她,毛线团垂到地上。

    方竹帮母亲捞起毛线团,在手里卷来卷去。

    母亲说:“你爸爸那时候不过是个连长,可是呢样子特别神气。后来我演出时,他老坐在第一排,一直鼓掌。他是用心的。他对你也是用心的,你别老觉得他不关心你,只是他太忙了。”她收了收毛线,拍掉方竹的手,“围巾打好了,过年了,你爸爸也就回来了。”

    过年一向是母亲的大事,因为父亲必定会归家团圆。母亲是金华人,做的一手好菜,每到新年就一定会大施所长,为方竹父女用心煮一桌好菜犒劳他们。这一年过年的菜单都已经订好,依旧有父亲偏爱的蜜汁金华火腿。

    方竹也喜欢吃母亲的拿手好菜,但这一年她过得着实挫败,故此对新年都兴致缺缺,提不起劲儿。反倒李晓兴奋异常,告诉方竹:“我妈妈要回家过年。”

    方竹为她高兴:“这太好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年的春节却是她这一生最悲伤的春节。

    那一天母亲明明精神是很好的,她把送给父亲的围巾织好了,把要做的火腿也炖上了,火腿还没有熟透,她就倒在了自家的厨房里。

    母亲是突发脑梗塞,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医生说了很多专业的话,方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只是不断在问:“妈妈昨晚还跟我说话,不应该就这样!”

    幸而有姑姑和表哥徐斯的帮衬,帮着方竹给在北京执行公务的父亲打电话告急,但是父亲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

    整整四天,来了无数的人探母亲的病,鲜花水果摆满了小小的加护病房,都快要挡住心电监视仪器。医院里的专家会诊了一次又一次,全部都徒劳。

    方竹没有哭,只是攒着手,给父亲的勤务兵每个小时拨一个电话,说同样一句话:“张林,你告诉我爸爸,他再不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第五天,母亲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平静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而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方竹整个人都木掉了,像具行尸走肉。

    姑姑和表哥帮她操办了母亲的丧事,父亲那儿终于有了回应,说是能在大丧那天赶回来。

    这就是父亲,永远以他的工作为第一位,军队作风强烈,从来把家人当做下属,在妻子和女儿面前永远高高在上。方竹几乎立刻翻心想起历历往事,母亲的满心期待只能够换来父亲的短暂停留,他们的爱情从来不对等,他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能来见。

    方竹是咬牙切齿,给父亲定下的条条罪状,条条不可饶恕。

    可是不可饶恕又怎么样呢?家里已经永远不会再有母亲的温情,这才是让她从心底感到彻骨的冷。原本的天伦之乐一夕之间崩裂,又是猝不及防的伤痛。重重的伤悲,让她每望一眼母亲给父亲织的围巾都会落泪。

    她不顾姑姑和表哥的劝说,果真收拾了行李,把从春天到冬天所有的衣物装足两只箱子,全部带去了学校。唯独扔下了她的手机在家里。

    李晓是在年初五这天夜里打了方竹宿舍的电话,哭得一抽一抽地:“小方姐姐——我妈妈死掉了——她不在了——我也死死掉算了——小方姐姐——我害怕——”

    方竹“霍地”坐起身,急切地问:“晓晓,你在讲什么?你在哪里?”

    李晓还在哭,在“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抽泣:“我妈妈跳到湖里面去了,我害怕——小方姐姐,我害怕——”

    方竹问:“告诉姐姐,你在哪里?”

    李晓还是哭,哭得断断续续地,才讲清楚她在观景湖的西边。

    几乎是立刻地,方竹不顾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绒线衣,连一件羽绒服都没有披上就片刻不停地奔到观景湖西边。

    那边已经围着十几个大人,方竹也辨不清是谁,耳畔只听见李晓尖叫的声音伴着校外居民区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声,声声都扎耳。

    “我也要死死掉!我妈妈不要我了!她死了!我也要死死掉!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方竹狠狠地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有人打了手电,照着前方,让她可以看见浑身湿漉漉的李晓正被两个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学生抱着,她在他们的怀里拼命挣扎。

    围观的人们忙做一团。有的在劝李晓“小姑娘不要胡闹想不开,这两个哥哥为了救你都快冻死了,还好你们只吃了几口水”;有的认得是李晓,正打手机到处找她的爸爸;还有的拉着两个浑身湿透的学生起来,带他们撤离现场去换衣服。

    就是没有人能制服仍在张牙舞爪惊声尖叫的李晓。

    方竹箭步上前,狠狠地就把还坐在地上撒泼的李晓拽了起来,狠狠地大声朝她叫:“你这是在干吗?你要死就不要麻烦这里这么多大人,人家救了你,还要照顾你,你怎么可以给别人这样添麻烦?”

    李晓看见熟人,更加泼得肆无忌惮,同方竹比谁的声音大似地,狂叫:“我要死我要死我就是要死——”

    她还没讲完,方竹就蹲了下来,一把抱她入怀,整个人都伏在她小小的肩头,大声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晓晓,你要乖,你不能这样,你妈妈已经走了,她管不了你了,你更要自己管好自己。”

    方竹的大哭是李晓没有防备到的,她从未见过一直温柔和善的小方姐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抱着自己哭成泪人,她被吓住了,也忘记吵闹。

    围观的好心的大人们把她们拉开,满头大汗的李润姗姗来迟,李晓又闹了起来,揪住他父亲的头发又哭又打,李润完全就是溺爱弱女的慈父,仍其扭打,只紧紧抱住她,低声哄:“晓晓,爸爸来了,晓晓,不要胡闹。”

    有人窃语:“这就是新闻系齐老师的老公,听说是包二奶东窗事发,跟齐老师闹了离婚,齐老师这才跳的湖。”

    “可怜了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妈,哭着闹着要跳湖,幸亏被人发现的早,不然就是两条人命。”

    李润毫不争辩,任人去讲,他只管抱牢差一点就失去的女儿,一个劲儿赔不是。

    方竹往后退了两步,人世间的悲剧好像说好了一样,齐齐在她眼前上演,自己的、别人的,沉重到不过二十岁的她无力承担。

    她感到很累,也很冷。李晓在她的父亲怀内哭声渐小,似已被安抚。小小女孩儿的境遇惨过自己,但胜在第一时间仍有父亲在她身边安慰。

    方竹自怜自伤到不可自拔,她复又拨开人群,退出圈外。此时的李晓也不再需要她的抚慰了。谁都不需要她了。

    她——想念她的母亲,她需要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也不在了。在这样万家团聚喜悦欢腾的夜晚,她前所未有地感到寂寞和悲伤。

    方竹的眼泪落下,她用衣袖擦去,又落下,再擦去。

    身后有人握住她的肩头:“方竹。”

    何之轩从她的身后递过来一张餐巾纸,方竹头也没有回,伸手抢过来,捂住面孔,蹲下身来下不住地哭泣,由小声抽泣到嘶声力竭。

    何之轩脱下外套盖她的身上。

    他的外套有干净温暖的气息,方竹将他的外套拢紧,把自己裹起来。她呜咽着开了口:“何之轩,你来干什么呢?”

    他说:“就是来陪陪你。”

    她垂头,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想象他的外套就是蜗牛的壳,可供她躲藏,可供她自暖。

    何之轩把她扶了起来,拉她出了这只小小的壳,问她:“要不要跑步?”

    他领着她来到操场边,又帮她把外套脱了下来。她不愿意脱下这一层“壳”,脱了就像真的赤条条似的,但被他坚持把外套挂在操场边的高低杠上。

    何之轩在年初五的深夜,领着方竹迎着寒风绕着操场跑了很久。方竹的耐力格外的好,一圈又一圈,跟着他绵长地跑下来。跑到最后,她的泪干了,眼睛肿了,才觉着累。

    她慢了下来,他也慢了下来,两个人肩并肩慢慢地走着,路过高低杠,何之轩把外套取下,复又披在了方竹的肩头。

    他的衣服他的人,就在她的身边,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拉着他絮絮叨叨开始说话。说的是她的妈妈,父亲常年不在家的家庭,唯有母女二人相依相偎成彼此精神的慰藉,永远在等待父亲的归来,短暂相聚,复又再送父亲离去。

    殷实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亦有心灵内不能缝补的憾。

    何之轩静静地听着她说完所有她想说的话。末了,她说:“谢谢你听我说了很多废话。”

    又想要朝他鞠躬致谢,被他握住肩膀阻止:“没有。你该回去洗个澡睡觉了。”

    方竹就像李润怀内的李晓,得到了庇佑,伤怀的心情暂且放下,听话地跟着何之轩,被他送回宿舍。

    校园附近的住宅区的居民为了迎接财神,轰轰烈烈放起了鞭炮,把天和地照亮。气温稍微暖和,方竹望着在他前方半米的何之轩的背影,暂时不再有形影相吊的寂寞。

    只是何之轩终究在宿舍楼前要同她作别的,最后她还得是一个人。

    她想,谁都没有办法解救她的伤痛,原来她是真的寂寞,没有了母亲,更加没有依傍。

    勤务兵张林在次日来学校寻方竹回家。

    方竹正在睡觉,昨晚同何之轩分别以后,她立刻又回到之前的状态,无心思睡觉、无心思吃饭、在床上辗转反侧,思念母亲,半夜又落了泪,直到清晨时分才呜呜咽咽浅睡过去。

    张林的到来,让她终于有了把满腔的悲怨发作成怒气的出口。她念及父亲,又恨又痛,几乎是咆哮着把小张赶了出去,把门重重关上。

    张林一个劲儿在门外说:“师长已经第一时间赶回来了,昨天晚上才到的,在你妈妈的灵堂守了一夜没合眼。我见他累的不行,就先来找你了。小竹,不要任性,跟我回家。”

    方竹只是吼:“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也不知叫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坐在门边的水泥地上又哭了,一直到敲门声又响起来。

    她以为还是张林,愤恨地用力把门拉开,正要再次发作。

    门外却是何之轩,他手里提了一只保温瓶,先问她:“饭还没吃?”他不待方竹回答,就径自走进来。如今六人的寝室依旧只有方竹一个人住,只是每张床上都有铺盖陈设,寝室中央的公用写字台上丢了半桌的废纸巾。

    他对方竹说:“方竹,你妈妈不会想见到你这样的。”他把保温瓶放在桌上,随手收拾了桌上的纸巾,又寻来抹布,把桌面擦干净,才把保温瓶打开,推到方竹面前,“吃完了再出去走走。”

    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饺子了,香到她动情落泪不止,又费了很多纸巾。

    何之轩没有劝她,只是顺手帮她把抹眼泪的纸巾又收拾干净,等待她吃饱、哭够,才把她的外套从公用的衣架上拿下来。

    他竟然记得她的外套。方竹呆呆看着他,在他的帮助下,伸手套上外套。

    他们又去了操场,在那儿散步。冬日的夕阳看上去很美好,何之轩不远不近地跟在方竹后头。

    方竹把头回过来。

    何之轩就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看着她,看了有一刻钟那么久,他的手伸过来,拂开她额头的发,俯身过来往她的额上亲了一亲。

    方竹呆怔,失措,无语。半晌后才喃喃道:“其实我不需要同情的爱。”

    何之轩微微笑了笑:“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爱。我只是想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保重,让你的妈妈放心。”他仰头望向遥远的带着微弱光热的冬日暖阳,眯了眯眼睛,“要留在这个城市有点儿困难,没个五六年买不起房子。我两手空空,不能拖累别人。别人有家庭可以依靠,我去办一个暂住证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他又转过来,望住方竹,认真地、端正地、正式地:“但目前至少我能陪着你,明天早上我过来给你冲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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