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拾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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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佑书他们家搬到了新住处。

    家里存的一点钱交了佑书和哥哥的学费之后所剩无几,眼看着房租交不上就要被赶出去了。妈妈说,得赶快找一个便宜些的地方搬,小点没关系,放得下画案和佑书兄弟俩的床就行。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就要沈家母子快要被房东赶出去的时候,父亲原先的一个旧部下遇上了他们,看到他们清苦,说自家远亲有一间空屋正待出租,价钱可以算得便宜点,佑书妈妈感激不尽,忙忙地就搬了过来。

    这是一进三个院落的老屋,佑书他们家的屋子在第二进院子,只西面的一间,母亲的画案放在靠窗,便占去了大半间屋,中间拉起一道布帘,里面放了佑书兄弟俩的床,那是原先父亲与母亲结婚时的木床,床板上的油漆已经斑驳,木板也松了,翻身之间,吱呀做响。床下硬塞进两只旧藤箱。

    这间屋足比佑他们家原先的屋子小了一半,放了大床与画案,还有一个小饭桌四把椅子一个五斗橱后,便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了。佑书妈妈说不要紧,晚上她便把画案清出来,铺上被褥当床睡,倒比原来的旧床要舒服宽敞些,旧的那张小床被妈妈卖给了收旧货的,钱,付了搬家的费用。佑书与哥哥本来说要自己搬东西,可是母亲不许,母亲说,正是长身体的男娃娃,使过了劲是要长不高的。

    妈妈希望兄弟俩长成父亲那样颀长的个头,挺直的脊背,目光清澈,笑容明朗。

    佑书搬家的第二天是个礼拜天,可以不用去学堂,可是佑书认床,到早上四五点才朦胧睡去,起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到老高,他掀了布帘看出去,母亲已经开始作画,哥哥在一旁研墨。

    佑书把布帘子裹了脑袋,叫:“妈!妈!”妈妈转过脸来冲他笑。

    十五岁的大哥沈佑安大乐:“懒虫,快起!”

    佑书急急地去院中打水洗漱,忽地后院一阵喧哗,忽拉拉地出来一堆人。

    打头的是几个苦力,大冬天的只穿了单衣,光着头,肩上扛了木箱,手里还提着东西,送了这一趟出去,又赶回来再搬,最末一趟,四个人搬了一架大床出来。

    佑书没见过这种小木屋子似的大床,看得呆住,直跟出前院,到了大门口。

    门口几架板车,上面已堆满了东西。

    佑书回身往家走时,迎面又来了一群人,穿过窄而暗的过道。佑书退回影壁那里给他们让出路来。

    那显而是一家子人,高个子的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姑娘,都垂着头,再后面跟了一个老妈子,手里还抱了一个小婴儿,严严实实地裹在小被子里,由院子至过道光线突地一暗,小婴儿大约是吓着了,猛地大哭起来,哭声响亮之极,老妈子站在影壁那里轻轻地晃着那小婴儿,哄着。佑书走过去,伸手在那小婴儿的脸颊上小心地戳了一戳,院门外,那男人带着小姑娘们上了一架马车,招呼老妈子:走了,走了。

    那匹棕色略有些掉毛的老马得得地往前走了,佑书看到车上的那个小一些的姑娘一直掉转了脸看着这边。

    佑书忽地想起她是谁了。

    这一天的下午,佑书在后院的墙角捡到一个小物件。

    是一个小小的金花生,色泽并不鲜亮,却使它看上去更像一个真的花生。佑书把它放在手心里转着看,看见花生的一角刻了极细小的一个字:苇。

    佑书把它拿回家去,母亲看了说想必是刚搬家的那家人丢下的,以后要想法子还给人家。

    佑书把金花生放进一个捡来的铁皮小糖盒里,一摇便喀哆喀哆地一阵碎响,心里想着,这会是那个姐姐的东西呢?还是那个妹妹的。

    佑书的眼前又出现了早间看到的一幕,那小姑娘趴在马车的挡板上,往小院的方向看来。渐渐地,马车远了,得得的马蹄声也听不见了,人自然也是看不见了。

    江裕谷来不及地想要搬离这个小院。

    实在是呆不得了,这一处地方大约是跟他的八字相背,自从搬过来后,淑真淑苇的妈就病了,那病是越养越重,不上两年就去了,如今,拈针也死在了这里。

    原本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口角,谁知那丫头怎么就气性那样大。

    儿子落地之后,江裕谷嫌拈针人蠢笨,诸事都做得叫人不满意,孩子下地便三天两头地闹病,索性把那小婴儿抱给张妈带着,这才稳妥了些,这孩子是老江家现在唯一的男丁,不当心怎么行。

    江裕谷并没有像女儿淑真的小心眼里想的那样,马上会娶了拈针,他没有那样的打算,倒不是真心嫌她的出身,只是他不爱她的样子,总觉得那一种蠢相从她的头发缝里往外冒,那一晚与她的那一场风月事总叫他隐隐地犯一点恶心,不大愿意再去想起来,还好拈针生了儿子。

    这一天江裕谷在铺子里忙完了回家时,看见拈针抱了小婴儿在堂屋里坐着,自己吃了一口米粉糊,再嘴对嘴地去喂孩子,涂了孩子一脸的糊涂,拈针便用手指去擦。

    江裕谷博然大怒,踢翻了脚边的矮凳便骂,拈针这一回意外地高声哭叫起来,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扯了江裕谷长衫的袖子,脑袋便顶了过来,顶得江裕谷胸口闷痛,他一用力,便搡了拈针跌坐在地,拈针撒了腿脚,胡乱地踢腾着,大声叫骂着石坝街堂子里的那一些荤话。

    江裕谷气得一叠声地叫张妈快把孩子抱走,骂着拈针是一个堂子里出来的烂货,从此以后不准拈针挨近孩子半寸,说完拔腿便走。

    拈针一个人在堂屋冰凉的地上坐了大半天,起身回了小厨房,厨房的后半间隔了出来,就是她的住处。

    拈针消没声儿地就喝了来苏儿药水,等药性发了她痛极时撞翻了碗橱,张妈也只当她发脾气在冲摔东西。等第二天开了厨房门看时,人已经死在地上,身子是早就凉了僵了。

    江裕谷叫来人主,许了他们一些钱,一领芦席把拈针抬了去埋了。

    那些人霍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来了走了,淑苇怕得要命。张妈叫她们姐俩坐在床上,看着小弟弟,千万别出去,还在床上放了一只粗瓷的浅碟子,装了些糖渍过的杨梅。

    淑苇与姐姐紧紧地搂在一起,她们的脚边睡着小弟弟,小东西微微掀着鼻翼睡得正香。

    淑苇望着暗沉沉的床顶。

    这床是他们回到南京之后家里境况好起来时,父亲从一个破落户家里用极低的价钱买来的,母亲喜欢得不得了,说是她睡上两年,就让给淑真小姊妹俩个,没想到妈妈就死在了这床上。

    淑苇捧着浅碟子,看着里面一颗一颗腌得红紫的杨梅,好像是一颗颗活活地扑腾扑腾跳着的小心。淑苇吓得把碟子摔了出去,碰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淑苇扑在姐姐怀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觉得心口微微地有东西哧哧地漏走了,好像她的心上破了一个洞。她想着念着的那些光亮的,暖的,明朗的东西,她最初的向往,一点点地就这么哧哧地从身体里漏了出去。

    拈针死了,邻居们都在背地里议论,大家都说江裕谷命硬,克死了老婆,现在连小老婆也克死了,还都不是什么好死,这一进院子真是不吉利。

    渐渐地有话传到江裕谷的耳朵里。江裕谷起了要搬走的心。

    搬的那天,淑苇跟在父亲身后走出院门。

    这里这许多天里她第一次见着父亲,她不敢看他的脸孔,只觉更加冰冷阴森,只看着他长衫的后襟,一路走了出去。

    等马车向前走了,淑苇忽地觉得,她在这小院子里过的这几年的一件件小事通通涌上了心头,纷乱成一团麻线,她趴在挡板上一个劲儿地朝那院子看,门口站着大约是邻居家的小孩,渐渐的成了一个小点,看不见了。

    自这一天起,江淑苇不敢再接近父亲。

    又打仗了,这一回,是委员长的部队跟共产党的军队打了起来。

    市面上更乱了。

    钱越来越毛了,东西越来越贵了,张妈每天出去买菜都要揣上一摞厚厚的钱。回来不禁咂舌道,下回上街,说不定买个顶针得要用个麻袋来装钞票。

    做工的在罢工,学生在闹罢课,街面上成天闹哄哄,像一锅永远也煮不开却一直咕嘟着的水。刺耳的警笛声疯了似地响着。大批的军警在街上奔跑来去,拉了高压水龙头朝游行示威的人群冲,路上汪着水,被无数双脚踩着稀脏,有两次还投了催泪弹。

    南京是像座喷发的火山,到处流淌着滚烫灼热的岩浆。

    江裕谷的生意却越发地好了起来。

    他那精明的嗅觉又一次地给他带来了好运,早些时候,在钱变毛之前,他便开始将赚得的钱换成金条存起来,到这个时候,他的手里,已颇有几个积蓄了。

    江裕谷打定了主意绝不参与罢市这种蠢事,别家罢市更好,没处买米,隔了几条街的人都会到江家米店来,傻子才不挣这样的钞票。管他谁打得赢谁打得输,只要是个人,他就得吃饭。

    米店的规模扩大了,玻璃店子也修整了一下,他居然还买了一点上海纱厂的股票。

    姐妹俩还上着学,衣着也光鲜了许多,原本就长得修眉俊眼,有三两件好颜色衣裳一穿,就如同两个粉妆玉雕的洋娃娃似的,那一个小的男娃,如今是江裕谷的心尖与命根,他狠狠心,一个月里头让儿子喝上一罐美国的克林奶粉。

    下一步,江裕谷是想要买一幢真正属于自己的院子,最好是那样几进几个院落的齐整房子。

    张妈却时常摸着淑苇姐妹的头叹气。

    男人是不能有钱的,尤其是这样突然地就有钱了起来,那他是一定要作一作的。

    张妈想,他总归是要再找一个的,毕竟还不到四十,手里握了点钱,又生得有点模样。只是要苦了三个孩子,有后妈便有了后爹。

    沈佑书的大哥沈佑安在这一年的冬天到来的时候加入了国军空军幼年学校。是佑书父亲的旧部下牵的线,他说佑安是国军的后代,自然是要加入国军,也算子承父业。况且,佑安成为一名军人,从此便是党国的人了,自有党国替沈家养着儿子,沈家妈妈从此可以少操一分心。

    第一场细雪飘起来的那一天,佑书跟母亲一道送走了大哥。

    他们的头上都染了白白的一层雪气,这个城市,雪也不成个气候,混着雨与冰粒,沙啦沙啦地打在屋顶与地面上。佑书紧拉着母亲的手,一步一滑地送走了大哥。

    佑书记得,大哥最后一刻还伸手在他的头顶上拍了一拍,拍得他一直忍着的鼻涕终于从鼻孔里落下来,大哥呵呵直乐。

    那是沈佑书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亲兄弟。

    此生再未谋面。

    轰隆隆的炮声在南京的上空响着。

    都说共产党要过江来了。可是委员长说,长江,是天险。

    这个古旧的城市,被长江拥着护着,又走进了新的一年。

    三十的晚上,鞭炮声与大炮的声音相呼应。

    老百姓便又熬过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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