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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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江淑苇的记忆里,这一年的暑假,漫长悠远,却哀而不伤。好像再也过不完似的,却又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恶梦连连,但又是她生命里最美而难忘的一段时光。

    张妈跟淑苇说:“哪天,请你的同学到家里来吃一顿饭吧,我像像样样地弄一些菜。这一次,多亏了这个小孩了。”

    淑苇垂着头,半天说:“我不好意思说的。”

    张妈笑道:“也是。那我来说。他什么时候再来?”

    佑书再来的时候,是三天以后,他也并没有到淑苇家里来。

    他只坐在她们家大门口,象上回一样。白衣蓝裤,卷了袖口,坐在路牙子上。

    张妈抱着育宝出来玩,看见他,他笑着站起来,也不说话,接了育宝过去,高高地悠起来,惹得育宝咯咯地笑。

    育宝这个很少跟陌生人亲近的小孩子竟然很容易地便接受了佑书。他快活地笑着,笑得口水流了一下巴,滴在佑书的脸颊上,惹得佑书也大笑起来。

    看见张妈带着育宝出去,一会儿之后一个人回来,淑苇不禁又吓了一跳。张妈忙安慰她说,育宝叫你那个姓沈的同学带出去玩了。

    到十一点钟,淑苇估摸着佑书他们差不多该回来了,便跑到门口去,一看,佑书背着育宝刚走过来,育宝用手拉佑书的头发,大约是拉得重了,小孩子的手真没轻重,可是佑书还是咬着牙笑着由他去,像那头发不是长在他脑袋上似的,育宝更快活起来,小腿不断地踢腾着,佑书把他转到前面来抱着,淑苇从来没有见沈佑书有过这么灿烂的笑容,这笑没有声音,但是一直亮到人心底里去。

    江淑苇迎上前去,张妈也跟出来,拉了佑书直说叫他留下来一直吃中饭,佑书一下子就红透了脸,摇摇手,受惊似地飞跑走了。

    这天以后,隔三差五的,佑书便会来带育宝玩儿,有时上午来,有时会在下午来。一大一小,真处出感情出来,育宝看到佑书来就喜得呀呀地叫,有一回,淑苇看到佑书抱着育宝,坐在巷口一株巨大的皂荚树下打着盹儿,育宝小狗狗似地趴在佑书的肚子上,佑书合着眼,头一点一点地。淑苇没有叫醒他们,在一旁直等到他们醒来。

    佑书看见淑苇,淑苇忙转开眼睛,那一刻她觉得周遭静极了,空气里有着属于夏天的香,茉莉,栀子,小孩子身上的痱子粉,女孩子发间的花露水,还有瓜果的清甜气,雨后泥里一点湿湿的腥气。

    佑书鼓了好大的勇气才敢问出一句:“江淑苇,你不去扫盲班上课了吗?”

    淑苇说:“不去了。”

    其实没有人叫她别去,可是也没有人像以前那样邀她一同准备上课的事宜。

    “是我自己不去的。”淑苇补充。

    佑书又给自己打了半天的气才说:“我妈,有几个学画的学生,都是小姑娘,我想,问问你,肯不肯教她们一点语文和算术?都是……都是些普通人家的小孩,除了画两笔,没有旁的知识,我妈说,新社会了,这样也不是办法。总得,有点新知识。”

    淑苇眼睛亮起来。

    江淑苇由此认识了佑书的母亲。

    淑苇第一次到沈佑书家,刚走到巷口就迷糊了。

    好像时光倒流,她识得这条巷子,这个门洞,还有这个院子。

    那些沉闷的等着光等着暖的日子一下子涌到心头,淑苇回过头问佑书:“你家住这里?”

    她脸上有一种非常天真的因意外而来的快活表情,不知为什么佑书的脸又红了一红,是,他说。佑书的母亲同佑书非常地像,穿着件短袖的小褂,白土布大襟的,灰色的裤子,很洁净的模样,笑起来和善极了。

    淑苇这才知道,沈妈妈曾是金女师第一批的学生,知书达理,人也非常地和气,自佑书的父亲死后,她卖画将佑书兄弟俩养大,现在这家里,就只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沈妈妈家里有几个学画的女孩子,年纪差次,有两个比淑苇佑书还大些,虽学画几年,可其实并不认得多少字,只当画画是一门手艺,以后想找个相关的活计去做,养活自己。淑苇很快和她们交上了朋友,佑书却总是离得远远的在院里葡萄架下读书,并不参与女孩子们的活动。

    佑书家的窗根下,也种了几株花,淑苇认出那也是蔷薇,这个时候只有绿叶没有花了,有风吹过的时候,枝条会嗒嗒地敲在窗上。

    佑书说,这花,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的。

    淑苇她们挤在沈妈妈家这一间屋子里上课,淑苇注意到,沈妈妈的屋里的这个大画案上的绿色粗绒上被什么东西烫得一个洞一个洞的,佑书后来告诉她,那是烟头烫的。那时候,他们家生计艰难,母亲日夜赶画,实在困不过,学会了抽纸烟,一支烟要抽到捏不住,烟头时常把画案烫出洞来,直到有一天晚上,母亲太累了,趴在案上睡了一会儿,未息的烟头差一点把屋子给点了,母亲之后就再没有抽过烟。

    女孩子们都很喜欢淑苇这个小先生,她们围坐在沈妈妈的画案前,听淑苇缓缓地读小说,说一些历史故事,教简单的算术。

    淑苇觉得自己像一尾鱼,被放回到水里,又活了过来。

    淑苇也时常跑到当年自家住过的后院去站一站,这几年,这里变了一些,但那种熟悉的气息还在,偶尔站得久了,恍惚间廊下还有幼时自己的身影一晃而过。

    每一次上完课,佑书都送淑苇回家。

    淑苇觉得有点怪,她这么跟佑书来来去去地,从来也没有觉着太多的羞涩,许是因为佑书实在安静,他就像这夏天的气味一样包围着她,没有一点侵略性,天经地义似的。

    他们在黑夜里趁着星光散步,那时空气没有污染得那么严重,便是在城市里夜来也有极好的星光。尤其夏天,一天的繁星,明媚宁静,这是生命里最安宁不过的一晚又一晚。

    淑苇有一天问佑书:“那个小金花生,其实是你捡到的对不对?”

    佑书有点意外:“为什么又想起这个来?”

    淑苇说:“前前后后一联想,就明白过来,实在是,对不住你。开学以后,我会跟学生会的人说明。”

    佑书无声地笑得眯了眼:“已经过去了的事啊。江淑苇,清者自清,不是每一件事都要跟别人交待的。”

    淑苇说,我不是跟别人交待,我是跟我自己交待。

    有一天,天太热,小屋里实在呆不久,课下得早,佑书送淑苇出来的时候,还是傍晚,天是青色里染了一抹嫣红,佑书说,有晚霞,明天又是大晴天。

    也不知怎么的,淑苇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那时母亲还活着,还没有病得起不来。

    母亲的娘家早已经没有人了,可是她特别羡慕人家女子有娘家可以去。每月的初五,她会雇一辆黄包车,带着姐妹两人,说是去城南外婆家。

    其实不是。她只是这样对车夫说。

    车夫会说,太太坐稳了,小小姐坐稳了。婆婆会给什么好吃的?

    那是她们母女间的一点小秘密。

    车夫的那辆车上有一个黄铜的铃铛,老旧了,声音哑了,一跑起来,颠得只是喀啷喀啷响地响。

    没有多久母亲就病得起不了床了。她们也就再也没有这样坐了车出去过。

    淑苇慢慢地说给佑书听。

    佑书忽然说:“我陪你去。”

    于是他们沿着路牙一路走,没有坐有黄包车,怪的是淑苇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喀啷喀啷响的声音。沿街渐渐地有吃了晚饭的人搬出竹凉床或是小凳子出来乘凉,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有小贩在卖白兰花,放在白磁的盘子里,上面盖着湿的白纱布。佑书过去掏出角子来买了两朵,给了淑苇,淑苇把它别在胸前第二颗扣子上。

    佑书还穿着白布的衬衫,他一共只得两件衬衫,有时雨天洗了不得干,他也穿在身上,半湿的衣服更显得皱,像一张疲惫衰老的脸,却衬得人格外的年青,有些瞬间,淑苇甚至觉得,他会一直一直这样年青下去,没有尽头的。

    开学以后,佑书升入三年级,这一年里,他只有头一学期有课,后一学期,将会去小学见习与实习。

    淑苇升入二年级。

    这是一个热烈明媚的夏天,学校门口又如去年一样拉起了红色的横幅,欢迎新考入的同学。校园里浓荫如盖,到处是年青人或俊拔或轻盈的美丽身影。女孩子们嘻笑着从穿梭在校园不那么宽敞却打扫得十分干净的道路上,梳着油黑的长辫子或刘海齐眉的短发,许多人穿着鲜艳的布拉吉,远远的有人在唱歌。

    有一角,有高年级的同学在做演讲,是陈磊。

    江淑苇走过围成一圈的人群。

    陈磊演讲的内容是有关抗美援朝战争的战况,他的话语依然那样鼓舞人心,人群里不时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淑苇也站住了听了一会儿,这是每一个人现下都极为关注的事情。她不知道陈磊有没有看见她,她只知道,她面对他的时候,不再那样地卑怯。她想她得好好地学习,将来有一个安生立命的工作,可以从那个充满了霉味的家里搬出来,带着张妈与小弟,开始新的生活。

    好好地活着。

    淑苇到底还是在开学之后不久去了学生会,把金花生那件事跟学生会的干部们说明了,说希望能够当着他们的面,跟沈佑书同学道歉,也恳请大家不要误会沈佑书,他是一个诚实的好同学。

    可是新的一批入团名单里依然没有沈佑书。

    不过,学校团支部也找了佑书等几位同学谈话,告诉他们,出身固然不由己,但是道路是可以由自己来选择的,希望他们可以接受学校进一步的考验,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团组织是不会丢下任何一个要求进步的年青人的。

    生活平静地向前,这是一个热烈昂扬的年代,空气清新,阳光有着无比的穿透力,每一个年青的孩子心里都澎湃着勃勃的激情,他们上课,搞社会活动,游园,演出,相比之下,江淑苇与沈佑书的生活则要平淡得多了,也狭窄得多。

    佑书并没有按照支部的要求积极地投入各类活动,或许是他天性里的安静与内敛,他依然是班级里成绩最好而又最不受人注意的一个存在。

    每个班级的菜地开始重新翻土,打算种新的蔬菜了。

    佑书他们班的那块地,依墙所种的那一排蔷薇全铲除了,在佑书的争取之下,只留下了角落里最薄瘦的一株。

    空出来的地种上了蓖麻,因为人们相信蓖麻籽可用做飞机润滑油,这样做可以支援抗美援朝。

    佑书与淑苇在菜地里碰上时,他对着那唯一的一株蔷薇扬扬下巴,对淑苇说:“明年春天还是有花可以看。”

    这一个周末,学校的每一寸空气里似乎都酝酿着甜美与兴奋,许多本该在周五晚上就进城回家的同学都留了下来,包括江淑苇。

    因为这个周末,学校要举行舞会,地点就在学校的食堂。

    食堂里桌椅被堆在墙角,空出的地面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总务处为了这次舞会又多拉了几盏灯,房梁上装饰着彩色皱纹纸做成的彩带,还挂上了小灯笼,角落拼起了两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留声机,齐整地码着些黑胶唱片。这些都是学生会的人领头布置的。

    女孩子们头上扎着蝴蝶结,穿着布拉吉,有些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姑娘穿长裙、小翻领上衣、半高跟黑皮鞋,男生们多半是白色衬衫与蓝布的裤子,还有的穿着学生装,用装了热水的大搪瓷杯烫得平平整整。

    当第一首乐曲响起的时候,第一对下到空地翩然起舞的,是校长与一位女教师。接着,一对接一对的教师,一双接一双的年青学生,纷纷踏着舞步,和着乐声,在空地上旋转。

    江淑苇站在食堂的窗外看向里面,不知为什么,她在孤单里觉出一点快活来,她转过头来的时候,看见沈佑书,佑书身上的一件原本是天蓝色的衬衣洗得几乎成了羽白色,落了灯光,染了一片暖暖的浅黄。佑书也看见了她,微笑起来。

    忽地,佑书用手一撑,坐在了矮矮的窗台上,招手示意淑苇也坐上去。

    佑书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支在窗台上,比出一个舞步来,笑得有点调皮,这笑容使得他平淡的面目生出一层光来。

    淑苇乐了,也伸出手指,挨着佑书的手,比出一个舞步来。

    他们坐在窗台上,和着室内的音乐,以手指为戏,仿佛,他们真的共舞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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