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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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微微十二岁的时候,离开母亲住到了大姨家。

    离开之前她自己收拾东西。她有一件最喜欢的黄色细格子短袖衬衫,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微微恍惚记起,有可能是混到了母亲的衣物箱子里头了,于是她搬了小凳子,站上去,打开那个摞在木头架子上的三只箱子中放得最高也最旧的一个。

    顾微微没有找到自己的细格子黄衬衫,却在母亲的箱子底发现了两件东西。

    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发了黄的纸,打开来看时,是一份出生证明。

    顾微微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叫做薇薇的。

    但是后来她就一直叫微微。三岁的时候,她就跟着母亲学写自己的名字,对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来说,顾微微三个字是太复杂了,那些笔划完全不听从她的指挥,它们四下里飞散开来,彼此毫不相干似的。

    微微记得她花了老大的功夫才学会。

    只是为什么是微微而不是薇薇。

    然后,顾微微的手触到了一样冰凉的东西,她拨开上头压着的一件旧衣,看到一个玻璃的相框。

    里头却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张画像。

    一个很年青的男孩子的画像,微微认不出是用什么笔画的,面目平常的男孩子,但是神情里头有一股特别的温情。

    微微想,这不是爸爸,爸爸的眉间没有这样的一粒痣,也可不是舅舅,育宝舅舅是小时候就害病傻了的,不会有这样清清楚楚的眼神。

    她猜,这也许是妈的一个什么亲戚。

    一连几天,只要母亲不在,顾微微就拿了小凳子去够着打开木头箱子来看这张画像。

    一直到她离开妈那里。她已经把这个人的样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头。

    走的那天,她竟然想把画像偷出来带着,可终究还是没有胆子。

    顾微微坚决要求跟母亲分开,跟了姨母过。她一天也不想再在那个屋子里呆下去,一天也不想跟着妈。在爸爸走了之后,顾微微就恨毒了母亲。她时常会用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可能有的,最阴凉的满含敌意的目光注视着母亲。

    每个人看到顾微微之后,都会说,啊,不大像妈呢这小姑娘。

    顾微微年幼的心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说话者话音里轻微的一种东西,略长大一点,她知道那种东西,叫做遗憾。

    每个人对着她都有遗憾,她为什么不像她的妈。

    她明白她妈曾经是美过的。不过现在看她成了什么样子了?顾微微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一个老太婆,蓬乱着头发,面孔浮肿,上头的五官统统往下坠着,在微微的眼里,她不及姨母一半的美。

    母亲开始不同意她走,顾微微一整天不肯吃饭。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小姑娘竟然倔成了这样,为了离开自己的妈不惜把自己饿死,除了没有良心还有什么解释呢?

    顾微微的闹腾得引来了劝和的邻居,那个邻居就是这样说的,哪有做女儿的能这样对待妈?这是多么没有良心的事情。顾微微一口啐在了这个女人的面上。

    这个小姑娘头一回,叫人认识了她的固执。

    顾微微终于如意了,她搬到了姨母那里。

    姨母没有嫁过人,微微听得别人背地里说,江淑真是一个老姑娘。也有人说,谁知道是不是姑娘,部队上退回来的,不晓得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姨母在一家布店里做收款员。

    以前这是一家门面很小的布店,后来越做越好,常从上海进来新花色的货,门面也扩大了,门头上鲜红有机玻璃的大字:云霞布店。从小,顾微微就常到这里来找她姨母。

    姨母他们店是轮休的,姨母周二休息,周日是要上班的。有时,顾微微在星期天带着书包到他们店堂里去,躲在角落里写功课。

    那个时候,店堂有着极高的天花,顾微微总觉得那乌黑的房梁上是藏着什么的。墙上纵横着拉了好几道细铁丝,上头串着大个的铁夹子,有顾客买了布,营业员收了钱,用铁夹子夹住,顺着铁丝刺拉一滑,直滑到收款台。姨母就抬手从夹子上取下钱,飞快地写好发票,和找钱一起重新用铁夹子夹好,再刺拉一声滑回到柜台。

    顾微微喜欢这种刺拉刺拉的声音,也喜欢闻浆过的布料微甜的闷香。来买布的几乎全是女人,她们是这样的喧哗,眼睛看着某一卷布,手里还攥着一块零头,时常会爆发大大小小的口角。顾微微喜欢看她们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特别是那些漂亮的女人,因了愤怒扭曲成一团,失了原有美丽,不再矜贵,不再高高在上,这样顾微微的小心眼里有一点痛快。

    店堂里也会有忽然静下来的时候。光线极好,可以看得见细尘在阳光里飞舞,顾微微她时常呆坐在一角看上很长的时间,看着看着,几年的光阴就过去了。

    姨母一向疼她,顾微微总是觉得,有了姨母,她的穿戴才会齐整起来,她记得早些年兴假领子时,她足有三副,红格子的,白的和淡绿的。那时姨母他们店还常常分一些零头布料,夏天来时,她一下子有两条新的绸子裙,虽然洗了两水之后颜色就不艳了,却依然在学校里替她争得了不少风头。从前对她爱理不理的漂亮女生开始跟她套起近乎,允许她加入她们的小圈子。

    所以,这几年,顾微微的小心眼里,就一直地盘算着一件事,她想,她一定要离开家,离开她的妈,从此以后,跟着姨母过,正正式式地做姨母的女儿。

    姨母工作的店子离全市最大最好的电影院很近,店子福利好的时候,时常发电影票,十四岁的顾微微特别爱看电影,但凡店里分票子,她是必去无疑的。有时姨母说累了,懒待动,在家看电视也是一样,她也要千方百计地拉了她一道去。

    那两年里,她看了无数的电影,都是最时兴的片子。

    情浓情热,男欢女爱,生离死别。

    水里来火里去。

    那个,叫做爱情。

    有姨母的同事开玩笑地对姨母说:你这个侄女,开窍倒是早得来。将来找对象,一定会挑得很。

    顾微微斜着眼冲着她,冷声着说:“就算是,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阿姨喂了一声不再作声。

    那些姨母的同事们,她们其实都不大喜欢顾微微。觉得她不好看,性子又怪,人小心思多,眼神凉嗖嗖的。所以顾微微可以算是在店子里长大的孩子,却并不讨人喜欢。

    顾微微也不要她们喜欢。

    隐隐的,她觉得,她将来要过的,是与她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她冷眼看着她们跟店里的男同事打情骂俏,动手动脚,心里鄙薄极了,几乎想疯笑出声。那种男人!她想,不是油头粉面就是粗声大气,最擅长的,就是在女人身上讨一点便宜,亏这些女人还拿他们当宝。

    顾微微不由得想起在母亲的箱子里见到的那画像。

    十四岁的时候,顾微微就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将来想找什么样的爱人。

    她看的那些爱情电影,每天晚上都在她的脑子里被重复若干次,有时剧情按照她的喜爱被重新充填编排,更加离奇缠绵,都是喜剧结尾。女主人公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她自己,而男主人公则是那个画像上的男孩子。她按照自己的喜好给他穿上不同的衣服,让他有不同的深情的演出,她甚至想像出了他的声音。他文雅内敛,安静到连走路都没有声音。

    顾微微守着这个秘密,好像握住了一个至宝,可以让她在一切嘲弄、厌恶或是恶意的面前坦然自若。

    顾微微从十四岁开始,就等待着有一天,这样的一个人在拐角处与她遇见。

    微微的成绩一直不大好,姨母倒是不大在意,每个月她要回家一趟,向母亲汇报一下学习情况,这个月,她又揣着一张六十来分的卷子往家里走。她并不怕把这样的卷子给她妈看,反正那个当妈的脸上那种失望她看得熟透透的,早就不在乎了。

    到家的时候,看见家里来了人。

    算是客人,可是不是受欢迎的那种,微微也识得她,她跟以往一样,在跟微微的妈吵架。

    她叫微微妈把金坠子还给她,说那是她的,微微妈叫她大姐,说那个坠子老早就进了委托行,当年妈自己说的,戒指已经给了你了,当年像样一点的衣服你也拿走了,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女人便说,衣裳都是我弟弟的,我不拿走还留着给你便宜你的新男人?他也穿不下呀!像这种不吉利的东西,他一个干部家家的也看不上,我不拿走你也是要扔掉的,听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你是跟着旁的男人过好日子去了,可怜我弟弟一辈子为了你扒心扒肝,最后把命也搭上了,你倒好!没有两年就等不及了,找到新男人了!我看十有八九是以前就搭上的,只哄着我们家弟弟老实人!要说起来你的本事也真是不小,连我妈那种精明得汗毛上都长心眼子的人都给你骗了,真金白银的戒指坠子全贴了给你。这几年金子是什么价?你真忍心吞掉我家这么多东西?

    顾微微跃上桌子,叉着腿坐着,这种姿势很不雅,她知道,可是她就是愿意叫妈妈看着她的不雅,妈妈对她是失望的,那么也别叫她白白地失望一场。

    微微的嘴皮子翕动着,跟那女人说话的频率一样,她早就把女人的那一套说辞听了个鬼滚瓜烂熟。

    你一天不把东西还我就一天不要想清静,还有,这个房子你有什么资格住!要住也可以,拿钱买下来!你不要以为房产证上写着你的名字你就住得理直气壮,那是我弟弟临终糊涂了,才会把名字改成你的。这个房子说到底还是姓林,不姓江也不姓顾。你霸了我家的房产,不怕我妈和我弟弟的鬼魂来找你算账!

    顾微微听着听着就微笑起来。她自然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然而这个女人叫她妈江淑苇吃瘪难堪,却叫微微很快意。

    她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腿,想着,回头到爸那边的时候,要把这些话学给爸听。

    顾微微的父亲与母亲分开以后就搬走了。单位新分了一套房子给他,虽然远了一点,但是是很规整的新式套房,家里有抽水马桶的,一大一小两间卧室,窗明几净,父亲一向是一个很整洁的男人。

    微微到了爸爸家,发现姑姑也在。

    微微稍稍沉了脸,她是想跟父亲单独呆一会儿的,她有好久没有见着他了。偏偏每一回来,都会碰上这个姑姑,占着她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但凡有好东好西,这个姑姑也是要大包小包地带了走。姑姑也是有家的,这么老来哥哥这里揩油很叫微微瞧不起。

    还好,她对微微的态度总有点巴巴结结的,父亲也多次嘱咐微微要对姑姑好。

    这一天微微来的时候,姑姑的眼睛是红红的,跟个兔子似的,父亲的脸色也不大好,勉力地在脸上撑出一个笑来对微微。

    微微说,爸,我是来跟你商量的,马上要毕业了,你看我是高中好还是进中专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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