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尾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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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微微回到学校,门房师傅就跟她说,这两天她们家的亲戚来打听顾会计在不,有东西送来。知道她原来请了几天假,还央求他把那包东西收在他家的冰箱里,免得坏了。师傅对微微说,你家的亲戚真不错,挺懂事的一个孩子,看要过端午了还晓得送东西,还说老麻烦我,特地给我买了两包好烟。

    说着师傅拎了一大包东西出来,原来是粽子。

    微微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小巧的粽子,一手里可以抓上六七个,用五彩的丝线绑着。碧莹莹,凉冰冰的。

    自然还是有一封短信。

    那人在信上说,自己刚刚通过了单位的试用期,正式地留下来了,待遇还是不错的,专业也算对口,觉得很是满足,会好好地干。正好端午要到了,他新跟人学会包粽子,特别新奇,一下子就包了好多,分一点给你尝尝。红色丝线的是鲜肉的,蓝色的是红豆,黄线的是枣泥的,白线的是纯糯米的。

    那么一大包粽子,沉叠叠凉浸浸地搁在微微的腿上,微微心里头隐隐绰绰的有一个不成形的想法,可是实在太模糊。微微问门房师傅,那个人一般什么时候过来找她,师傅想了一想说,这倒说不准,有时上午有时中午,也有时到晚上七八点钟才来。要不,下一回他来了我给你打电话?

    微微想一想说不用了。微微回家后想了很久,她明白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是很想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但是也不全然是为了好奇。

    她活到这么大,总是有意无意地给自己找一个精神的依托,最初的何启明,后来的陈晓薇,到现在这一封又一封充满了关切的信件还有一件一件不算贵重但是很贴心的礼物。她走了那样长的弯路,好容易才懂得从自己身上找依托,可是老天又把这么个事放在她的面前,她得把事情弄弄清楚,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这样地待她,他又有什么想法。弄清楚以后,她与这个人或做朋友或成陌路,都不要紧。

    她顾微微可以爱一个人或是恨一个人,但是绝不会再依托一个人的感情。

    第二天,顾微微也买了一些端午节的时令食品,连同一封信,交给门房师傅,说什么时候她家的亲戚再来了,麻烦转交一下。

    微微在信里写:

    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关心。但是我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受着你的好意,也不合我做人的准则。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是谁,让我可以当面谢谢你。或许你不愿意,那么我现在谢谢你,以后,你所有的好意请原谅我再不能接受。

    然后微微就有好些天,再没得到那人的消息。

    沈佑书跟着顾微微他们回到了南京。

    微微当时提出来的时候,觉得佑书伯伯可能会拒绝。可是他说好。

    回南京的车上,母亲有点晕车,微微急得了不得,佑书伯伯拿了水给母亲喝,在她的一只手的虎口上一下一下地掐着。母亲渐渐地睡了,微微听见估书伯伯跟她说:“我找了你好久。”

    回到南京以后,沈估书给了顾微微一张存折,说是他这些年存的,微微死活不肯要,佑书伯伯说算是叫微微替他存着的,他现在视力不大好,每回去一趟银行填单子都挺费劲。微微看那存折上,一笔一笔,很多的记录,还有最后的总数,眼泪就不能控制地掉下来掉下来,沈佑书替她拍着背,微微说:“可惜我妈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沈佑书说:“那个不要紧。我记得。”

    母亲并不能认出沈佑书,但是微微记起她当时却能认出陈磊伯伯。

    微微后来想明白了。

    因为在母亲的心里,陈磊会老,佑书不会。

    顾微微知道沈佑书当年并不是战死,而是被捕,她有时是很想问一下佑书伯伯他后来是怎么回国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微微后来特地去查了不少的资料和书籍,都是有关志愿军战俘的史料。她一边读那些史料一边不能自己地哭,在图书馆里,四周都那样安静,顾微微就坐在靠窗边的角落里,无声地疯狂地留眼泪。

    微微想,沈佑书他对过往的一切从来不说,一个字也不说。他回国后没有找到母亲,是怎么又到苏北的,他也不说。

    他只像一个一辈子只呆在家乡的人一样,就那么老了。

    回到家的时候,微微看见母亲、佑书还有小保姆来弟坐成一小圈,在剥毛豆,安安静静的,三个人都笑咪咪,微微知道来弟很喜欢佑书伯伯,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老头子,还教她好多事,人又安静,一句多话没有。

    来弟看微微来了,抬头笑道:“爷爷说多剥一点,他做毛豆干给我们吃。阿姨你喜不喜欢吃?”

    微微也笑起来说当然喜欢,说着就去簸那一箩的毛豆,刷拉刷拉。母亲这一会儿很慈爱地看着她,又看看沈佑书,握了拳伸过来,沈佑书张开了手掌接着,母亲便把手里的毛豆一粒一粒地漏到沈估书的手心里。

    微微想,她今后再也不为佑书伯伯流眼泪了,也不为母亲流泪。他们是不要别人可怜的,可怜是一种多么浅白的感情,配不上母亲与沈佑书。

    老房子只得两间屋子,微微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佑书伯伯,自己跟母亲与来弟住略大的那一间,他们家俱不多,倒也不显得有多么拥挤,顾微微听着母亲在身旁的呼吸声,觉得特别安心,一夜一夜的觉睡得都特别好。

    微微发现佑书伯伯很能干,她有一盘很久很久以前的盒式卡带,偶尔她还会拿出来听听,那天听着听着便卡住了,一盒带子全散了,说起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这种带子已经绝版了,是微微少女时代省吃俭用买的。可是当她下班回家后发现,带子竟然被修好了,放在桌子上,来弟说是爷爷弄的。

    微微把带子放进录音机里,真的还可以听,有些地方略有些变调,邓丽君轻柔地唱着: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

    微微跟着唱起来: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微微一直叫沈佑书,伯伯,后来她改了口,叫他白白,听起来与伯伯很像,南京方言里头还有一层意思,是爸爸。

    有一天微微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浦口那边的火车站至今还在使用,一天里还有两趟小火车开过。微微想起一件事,就对母亲和佑书白白说,我们去浦口看小火车。

    浦口火车站真的很小,不过四周有很多高大的梧桐树,佑书白白看着那些树,对微微说,这些梧桐可不是法国梧桐,是真正的中国品种,古代人叫做碧梧的,就是可以引来凤凰的那种。

    “那年,我们走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上的火车。冬天,梧桐树都光秃秃的。”他说,“当时我想,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或是夏天了,那个时候,一定又是绿叶满枝,或许飘一天一地的梧桐絮子。”

    一列小火车突突地开过来,很慢。

    母亲盯着那缓缓开过的小火车。车轮滚过铁轨的声音这样近得听来格外地鲜明:咣咣咣咣。

    母亲就跟着那小火车走了几步。

    火车慢慢地停了下来。

    母亲回过头来,看沈佑书。沈佑书便走上前去。

    顾微微看见,年青的沈佑书与同样年青的江淑苇,沈佑书一身土黄色的戎装,背着背包斜挎着水壶,风尘赴赴的,江淑苇身上穿的是布拉吉,绑着长长的麻花辫子。他们走到一起,紧紧地拉着手。

    微微耳朵里隐隐地听得人唱,曲调稍微有点变调,但是还是可以听的: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母亲江淑苇一时可以认得出佑书,一时又不认得。认得的时候,与佑书很亲近,不认得的时候,很周到客气,沈佑书一直很高兴,他总是淡淡的,但是顾微微知道他是快活的。他与母亲都胖了一些,微微还他们去查了一下身体,都还没有大病。

    六月底,微微自己倒受了点伤,她亲买的一双高跟鞋,买的时候微微就觉得跟有点过高,可是实在爱那个款式,还是买了,谁知就把脚给伤着了,骨折。

    微微想干脆就在医院里住些天,倒比在家里省事。她叫佑书白白瞒着母亲,就说她出差两天,佑书白白每天上午过来看看她。微微说,您不用每天跑,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很快好了。

    微微治伤的过程中,总觉得有人在她病房外头转来转去,有时半推开门,只让进一个阴子,却又不进来。那天微微柱了拐,走出去,那个人还没有走,正正地与她打了个照面。

    微微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好像有点明白他是谁。

    那个人挺年青的,圆圆的脑袋,团团脸,个子挺高,一走动,微微看出来他有一点点瘸,不厉害,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大约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

    微微问,你是谁?

    那人答:我叫吕诚。

    微微试探地问:阿诚?

    吕诚一刹那间显得特别地惭愧,低着头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微微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吕诚说:“我听你们门房刘师傅说你受伤了。”

    微微笑起来,说你进来坐会儿。

    吕诚小心地跟着微微身边,似乎想伸手扶微微一下可是又不敢。

    微微自己挪上床半靠着,吕诚站在床边坐不是站不是,邻床的人正睡着,微微叫他拿椅子坐。

    微微说:“多谢你。”

    吕诚十分意外,看着微微,眼睛睁得滚圆。其余他并不胖,只到处都显得圆圆的,脑袋,脸,眼睛,鼻头,下巴,倒是长手长脚的。

    吕诚又说对不起,当年,那个跟你聊天的,是我。肖季远是我同学,我们俩合伙买的一台旧电脑,他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他也很苦的,就起了不好的心,说,干脆找个冤大头,帮着解决学费问题。我起先不肯的,怎么也不肯。后来肖季远就说了一件事,说不如就把那事儿给捅出去。其实也是我自己的不好,有一次作业,我做了好久的实验也得不出结果,就……就自己编了一个数据给交上去了,肖季远发现了,说替我瞒着的。所以,你以前问我,我身上有什么“小”的东西,我说有,真有。如果不是因为那点小,就不会害你上当受伤害。我就觉得,就觉得跟你挺聊得来的,你跟我好多想法特别像。我小时候生了病然后就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当时特别自卑。我也没什么特长,从小倒是挺能念书的,进的是重点中学,周围全是特别出色的人,我就是觉得,别人什么都比我好,自己一无是处。后来,肖季远又常常跟我谈起来,开始的时候,总说你……说你傻,之后,就不说了,说你少见,他……他其实也不是那么坏的人。

    微微耐心地听吕诚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他有点着慌,所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不过微微倒都能听明白。

    吕诚又反复地说对不起,头快要低到膝盖上去了。微微说:“没什么对不起的,都过去了。再说我对肖季远也谈不上什么感情,没什么伤害不伤害的。何况,你后来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以后都别想了。我们就好好地各人过日子。”

    吕诚听出微微的话里有从此两不相干的意思,猛地抬了头,下决心地说:“我来照顾你。现在,还有以后……”

    微微看他的神情只觉一团孩气,不由得笑了:“我不怪你了,可是你也别同情我。我可不要那种东西。”

    吕诚说不是同情,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不是同情。

    这以后吕诚就常来微微这里,替她干这干那的,有时也跟她谈天,说点自己的事,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改了嫁,他还有一个同母的弟弟,刚上高中,是个聪明得不得了的孩子,今年的中考状元。微微不大答话。后来微微说了他两次不叫他再来,再后来坚决地就把他赶了出去。

    吕诚也不说什么,走出去,隔了好一会儿,微微柱了拐仗出门的时候看见他坐在病房外头的长椅子上,见自己出来了就赶上来扶,微微也不理他。

    第二天一大早,微微起得早,想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一出来吓了一跳,吕诚蹲在病房门口。

    微微不由得问:“你一个晚上都在这里?”

    吕诚说:“不是的,我昨晚回去的,今天早上刚来,怕你还没有醒。”

    微微看他的团团脸,像一只包子似的,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想笑,说:“你倒老实,我以为你要说你在这里呆了一晚上没回去呢。”

    吕诚说:“我跟我自己保证过,从此以后,绝不跟你再说一个字的谎话。”

    微微不语。

    微微的伤不重,很快要出院。本想上午就走,谁知下起了阵雨,就耽搁了。

    吕诚又过来了,不过微微满见着他,他留了个盒子忙忙地走了,说单位有点事,下午他再过来接微微出院。

    微微打开盒子看,里头有一双新布鞋,那种纯手工的布鞋,样子倒是新颖的,不也不也古旧,看着就十分舒服的一双鞋。

    吕诚在鞋子里塞了小纸条,说,穿这个鞋保你脚不痛,不会再受伤。

    顾微微一直知道吕诚写得一笔好硬笔书法,跟他团团的样子不同,字迹瘦长,极有筋骨,繁体,一个鞋字尤其显得漂亮。

    微微捧着鞋看着字条,想,鞋这个字真是妙,一半是难一半是佳,多像她的人生,半步艰难半步美好。合起来是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晃就走了这么多年了。

    下午阿诚真的来接她,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却没有进门去,他对微微说:“真的,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处处看。”

    微微说:“外头有的是年青漂亮的小姑娘,你学历好,现在工作又好,收入也好,还怕找不到?快走快走,不要跟阿姨套近乎。”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语气里的轻快与调笑。

    阿诚被她说得脸全红了,小声说,其实你也并不老。“我就觉得你挺好。”

    微微问哪里好,阿诚认真地说,说得出来的好就不叫好了。

    微微看着他一晃一晃地消失在巷口。

    一年以后,顾微微跟吕诚结了婚。

    他们贷款买了新房,一家子人连同小保姆来弟都搬了过去。旧房子微微也没舍得卖,偶尔还过去住一住。

    搬了新家没多久,顾微微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叫吕念薇。

    这一家子都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小小的婴儿了,高兴得不得了,佑书白白与母亲常常一天一天地坐在摇篮旁看着那个红红的圆圆脸的小东西,小姑娘的脖颈间戴着一个小小的金花生,老东西了。

    这一天微微把女儿抱起来喂奶,母亲伸手摸小姑娘的脸,叫,薇薇。

    微微同她开玩笑,说你叫哪一个啊?

    母亲有点迷惑。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点儿。

    低头叫了一声薇薇,抬头,又叫了一声,微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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