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雨也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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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场秋雨的提前到来,乱哄哄的拍摄现场不得不临时改辙,庭院外景改作内室花厅,黄昏舞剑变为拥炉清谈。是清谈便要加词儿,导演让道具寻找火炉的同时,一把拉住我。塞过一沓稿纸,让我临场发挥,务必写出些清谈的内容来。救场如救火,否则剧组这一日的劳务就打水漂了。我虽是该戏编剧,却终不能算剧组的人,按说本子一交也就完了差事,便推托说已买好明晨回西安的火车票,今晚无论如何得向在京城居住的老哥哥作别,没时间写戏。导演说,回陕西的事儿可早可晚,你的孩子也大了,并不是要等着回去喂奶,眼下齐心协力地帮我把这场戏挑过去才够哥们儿。不容我反驳。导演转身立马让剧务把车票退了,说什么时候走买当日的机票即可,误不了一两天工夫。

    雨在院中的方砖地上打出了水花,那不紧不慢优哉游哉的架势,表明它三五天内绝不会停下来。瑟瑟秋风,将衣衫单薄的演员们冻得嘴唇发紫,有谁在廊下生起一堆火,大伙儿都围上去,争抢着将手伸向那怯怯的黄焰。任务是明摆着的,不接也得接,我只好在正厅的八仙桌前铺开导演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稿纸,拧开自来水笔,干起了这项额外的苦差。

    清末保守派人物间的清谈,谈些什么呢?

    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外人大多以为编剧都是自来水龙头,只要一拧开,水就会源源不断而来,要什么有什么。其实哪里有这般容易,似这等临阵磨枪的现场硬憋,能写出什么好戏来才怪。

    导演示意廊下烤火的人肃静,外面立时悄无声息,只有刷刷的雨声,单调得让人心里起腻。

    我的思虑不能集中,纸上半天点不出一个字来。谈什么呢?当由君子言义不言利为切入口,由司马迁的《货殖列传》引申开去,扯出洋务运动及后来的新政立宪之争,抑或是谈那位又会打仗又会办工厂又能考古的奇人吴大澂……

    水声淋淋,内心却不免诅咒这场恼人的雨。

    正待下笔,有人从垂花门咚咚跑进,直奔正厅,寻到八仙桌前的我,扑通一声跪下,便将头在砖地上磕了。我有些蒙,正思量着是剧中哪个情节,却见来人满面泪痕地起身,又干脆利落地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小姨!”便泣不成声。望着已不年轻的来人,我问他是谁,来人却说,我母亲殁了,今日上午殁的。

    我问他母亲是谁。他说是金舜镅。

    我浑身一阵颤栗,这么说,来报丧的是失却音信多年的金家二格格的儿子沈继祖了,是我的亲外甥。

    我的父亲,说是镇国将军,却从未领兵打仗,“将军”不过是皇家宗室的一个等级。父亲生前常常拿他的爵位开玩笑,戏谑地对子女们说,我这个将军呀,只会耍叉《喻天桥的狗熊》,跟《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好有一比,若让我上阵,我就带了你们这帮徒子徒孙们出去打,你们摇旗呐喊傻吆喝,一拥而上给我壮声势,撕咬抠抓,打他个到处开花……父亲说的徒子徒孙,是指我们十四个兄弟姐妹,我在其中是垫窝最小的一个。我迈进学校没几年,老爹爹便撒手而西了。父亲西去时已不是什么将军,而是一个酷爱考古、收藏古玩的鉴赏家。

    舜镅在姐妹中排行老二,与三哥舜錤同属第二个母亲所生,人称金二格格的是也。我听说二格格是姐妹中长得最美的一个,深得父亲宠爱。父亲说她是王母娘娘身后撑伞的玉女下凡,美得人间难有;还说这样美的人儿偏让他捡着了,是他的福气,若皇上还在,二格格当是进宫当女官陪伴老太后的料。我也曾问过父亲,我是什么下凡。父亲拈着胡子想了半天说,你是秋后的拉秧西瓜,长得又丑又歪,最多不过是朝阳门外东岳庙神案前偷油的耗子……我是属耗子的,于是便认定父亲的推测没有错,我的本质是一只又丑又赖的耗子,贼眉鼠眼地在神案的灯碗、供果间溜达,伺机还要偷窃点什么。极不正大光明,与王母娘娘身后“满腼珠开妙相”的玉女自不可同日而语。

    二格格舜镅虽然美貌,我却从未在金家的大院里见过,美貌的二格格生在金家,长在金家,却又神奇地从金家消失了,再不出现,这不能不让人遗憾。出于对美的向往,我问过我的母亲二格格去了哪里。关于二格格的去向,母亲缄口不谈。那时父亲还在,从父亲那张颜色变得颇为难看的脸上,我窥出,此事还是不问为好,再问下去会惹得老家儿不高兴。

    舜镅的消失在我心中终归是个谜。

    记不清是哪年了。只记得那年的锣鼓声非常多。有一天外面又有锣鼓,那咚咚锵的响声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有着太大的诱惑力,我跑出去看,被三哥舜錤拉回来。

    舜錤大我三十多岁,老气横秋的模样,当时父亲到外地云游。不负责任地将家里一大摊子都扔给我母亲。别的哥哥早已离家,金家院里只剩下了老三和老七。老七平时什么事不管,只是闷着头画画,金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多是老三张罗。老三舜錤和父亲接触最多,父亲对他也比较偏爱,有时候父亲得了什么好古玩,总是叫他来一块儿鉴赏,甚至还“赏”给他。所以在舜錤身上,父亲的影子最多,受的熏染也最重。父亲不在家主事,舜錤就在母亲们面前努力做个孝子,一举一动都合乎着世家出身的规矩。他的亲生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个妻子,我们叫做二娘。二娘爱生气,二娘一生气,他就给他母亲跪着,低声下气的,好像天下的错事都是他干的。二娘临终的时候常常说胡话,常常指鹿为马,他便跟着以错就错,一点儿不以为怪。二娘说,屋里怎的飞进一只大花蛾子?他就跟真的似的,扑过来扑过去地逮,其实那是数九寒冬,哪里会有什么蛾子?

    这装模作样的事也就是他做得出罢了。

    他对我的母亲也极周到尽礼,从来不敢有丝毫怠慢。我的母亲生病了,是他亲自把药汤端到床前,当着母亲的面尝了,再递给母亲。我母亲的亲生女儿,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六格格反倒显得冷淡,能回来看一眼,塞给母亲几片小白片儿就是极大关怀了。小白片儿怎抵儿子亲口尝的药管用?母亲常由衷地说,这个老三哪,是个孝顺儿子啊,我到老了只有靠他!

    孝顺的儿子在同辈面前,会时不时露出一种和父亲一样的专制作风来,这点很不得人心。老二、老四都不吃他这一套,他们一见面就要吵,很少能见到他们和和美美地在一块儿说会儿话。我也不很喜欢老三,只要他一在家。我就全变了,仿佛是天上的神降临到我们家,再不敢院前院后疯跑,再不敢学着卖萝卜的老祁直着嗓子喊“萝卜赛梨!”再不敢把二娘的尖脚绣花鞋套在叭儿狗阿利的脚上,当然更不敢把老虎油(今称清凉油)抹在睡着的厨子老王眼皮上。老三一在家,我就变得出奇地安静、文雅,连说话也细声细气地捏着嗓子,为的是给他留下好印象,博几句夸奖。为什么要这样?我至今不明白,其实老三夸不夸奖我与我实在并无太大关系。慑于他在家中父亲一样的权威,我的心里对他充满了畏惧,但畏惧中又隐藏着说不出的亲切和眷恋。现在想来,这种感觉大约就是宋儒们提倡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境界了。母亲常说我是投错了胎,本来该是街上的野小子,硬是走错了门儿,成了大宅门儿的小格格,禀性却没变,登梯爬高带上房,大逾闺阁常规。大约是水淹了金家祖坟,冲了后辈女脉,来了我这么个现世报。母亲还说,也亏了有舜錤镇着,他在家,耗子丫丫就变得温顺、和气、聪明、懂事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舜錤对我在家中因无聊而搞出的恶作剧从不说半句埋怨的话,也从不训斥我,跟我讲话时,他的声音是沉稳的、缓慢的,没有威严,只有庄重,这怕是我还能接受他的原因之一。“耗子丫丫”,是金家门里上上下下对我的称呼,没人叫我舜铭,也没人叫我七格格,连做饭的老王、打扫屋子的刘妈也管我叫耗子丫丫。母亲和二娘听了也并不责怪。我认为,自己之所以遭受这样的污辱,受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就是因为小,因为我是金家大门里惟一跑进跑出的小人儿。

    有一天,我在瘫痪的二娘床前,问为什么要把这样难听的名字安在我的头上而不安在老王和刘妈们的头上。其时老三正在他母亲床前陪着他妈说话,他说,你不叫耗子丫丫谁叫耗子丫丫?金家就你这一只小耗子进进出出了。他这一说,床上的二娘就抹眼泪,说金家的女孩儿可不就剩了眼前这只耗子,她怕连外孙子叫姥姥那一天也等不到了。金家七个格格,她竟听不到一声姥姥的喊叫,怕也是命了。她见我仍呆立床前为耗子丫丫而迷惘,便对我说,名之耗子丫丫,乃盼你易长,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你虽非我所出,也如亲生一样的。二娘是汉人,她是我们金家门里惟一缠足的女性,也是学问最大、教子最严的一位母亲。二娘的话我虽不能全懂,但也明白耗子丫丫的名分在我身上已如铁打江山一样不能更改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费口舌,怏怏地出了西跨院,看见我的母亲正在东廊下摆弄刚买来的小油鸡,便走了过去。

    母亲见我凑近,赶紧张开胳膊护着她那些叽叽叫的小黄团儿,好像此刻我由耗子变成了猫,随时会对那些鸡出击似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稀罕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娇小软弱,围着小米团团转,远没有叭儿狗阿利随人心思。我对鸡的不屑一顾使母亲放了心,她腾出胳膊把我抱在她的膝上,问这半天不见我上哪儿淘去了。我说去二娘那里来着,二娘为没人管她叫姥姥而发愁。母亲说我不该惹二娘伤心,我说我又没招她,将来我生的孩子管她叫不叫姥姥我哪儿知道。母亲就不言语了,半天才说,二娘病着,家里的生计日艰一日,你父亲至今也不知在哪里野逛,靠舜錤那点薪水哪儿能撑得住这一大家子的开销?你再不要过去添乱了……我说,咱们不是可以卖鼻烟壶吗?前几天我还看见二娘给了您好几个让您去卖呢。母亲说,你丫头片子懂什么,下月连厨子老王也要辞了。我问为什么,母亲说养不起。我说,那您怎么养得起这些鸡?母亲把我一推说,玩儿去吧!说话不招人待见。当时刘妈正好在旁边洗衣裳,听了说,七八岁讨狗嫌,连猫见了她都发憷,黄黄儿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吓得哧溜一下钻了炕洞,敢情猫也怕耗子呢。我不愿听她们的编排,就到门口去看打鼓,可刚出门就被老三给抓回来了。

    刘妈看见我被拽着胳膊往后院拖的狼狈样子,对老三说,小孩子都是爱热闹的,你这样拗她是何苦?老三说,一帮做买卖的在外头瞎折腾,让人看着假模假式的不正经。刘妈说,街口铺子新开张,总得有个响动才是。老三说,但凡挨着“商”字儿的,决没什么好人。刘妈说,咱们金家倒是不经商,也不跟商人打交道,怎么样呢?轮到太太卖嫁妆、卖老爷的收藏过日子,外头人以为咱们的日子过得有多奢华,其实顿顿是白菜汤窝窝头,蒸俩带枣儿的给丫丫,还落三娘的埋怨,让小孩子跟着大人苦熬。

    老三舜錤听到刘妈说这些,就松了我。刘妈帮我整理着衣裳对他说,静蕴死了有几年了,你也该为自己的事张罗张罗了,哪儿能老这么慎着?刘妈说的静蕴,是我去世的三嫂,洙贝勒的女儿,过门没两年,在金家没留下什么痕迹就死了,为三嫂的死,她娘家的人还来闹过,说是二娘太严厉,硬把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给折磨死了,又说连自己亲女儿都容不得的人,自然容不得媳妇,安徽桐城的汉人到底跟旗人不同,重男轻女,不像满人家,宠女孩儿……见老三不说话,刘妈说,斜对门9号罗太太前天过来。说起她的内侄女,女师毕业,跟你倒是挺相当。舜錤说,您甭说了。他们罗家是在隆福寺开绸缎庄的。商人都是重利忘义的,我母亲最看不上经商的,您千万别在我母亲跟前提这件事儿。刘妈说,像你娘那样咱们桐城世族出身的姑娘全中国也没几个,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什么门第!眼瞅着你也是小四十的人了,还没个后……刘妈说着有点儿动情,就掏出绢子来擦眼睛。我想,这样的话只有刘妈敢说,因为刘妈是二娘由安徽带来的,是在金家能当半个家的人物,甭说老三舜錤,连我母亲也不敢顶撞她。

    也就是那天,刘妈提出了让老三去看看二格格的话,说怎么着也是一母同胞的手足,也不知二格格怎么样了。老三说他不去,他去了他母亲得气死,舜镅当初死心塌地地要嫁沈瑞方,任谁劝也不听,决绝的做法已经伤透了父母亲的心,由于舜镅的出走他母亲才一病不起,瘫痪在床,他不能再为病中的母亲心里添烦了,在母亲的心里,舜镅已经死了,永远不存在了。刘妈听了说,这事儿闹的,成了这样……你母亲的病倒是次要的,最难受的是你阿玛,最宠着的一个女儿为了婚姻跟他闹成这样,他受不了,那心是冷了,打那以后对你们也松了劲儿,还发了话,说就是他死了也不让二格格回来吊唁,你听听,这哪儿是当老人的该说的话?女儿倔,父亲更倔,这就是金家人的脾气,谁也改不了。

    听了他们的谈话,我对二格格不能在金家出现多少有了些了解,但以一个孩子的心思仍想不透其中的原委,由此对二格格更为想望,因为她的倔强与我很有些相通的东西彼此连着。

    二娘的病越发沉重,家中卖东西的频率在加快,或是刘妈,或是我母亲,三五天便要夹着小包袱出去一趟。厨子老王已被打发回家,母亲开始下厨操持起一家的伙食。母亲蒸的窝头死硬,发糕也酸唧唧的让人提不起胃口。母亲偶尔给二娘做碗热汤面,还偷偷摸摸不让我看见。防贼一样地防着我。那面二娘每每吃两口就撂下筷子,推给母亲说,给丫丫吃了吧,那只小耗子……得加点儿料……母亲说,一只耗子,加什么料?小孩子家捎带着养活就行了。二娘说,吃不下了……我的寿数怕已经到了,这辈子命中该吃的饭已经够数了……母亲和刘妈听了就哭。二娘从此常常昏睡不醒,神志也渐渐恍惚,有时我趴在她的床前跟她说话,她也浑然不觉。

    一个雨水绵绵的早晨,我在后园的亭子里摆弄我的小布人儿。那小布人儿是母亲为我缝制的,肚子、胳膊和腿里塞的都是旧棉花,直挺挺的不能打弯。小布人儿的脸是老三给我画的,他说是照着他媳妇静蕴的脸画的,所以我的小布人儿有一张死人的脸。我的小布人儿眼睛很大很圆,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鼻子是两个小墨点,嘴是铅笔头蘸了红印泥点上去的,怪诞得有点像八月十五供的兔儿爷。我把小布人儿看做我的孩子,用手绢把它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哄着。给它唱“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唱归唱,只要我一看见那张脸心里就别扭,不知它究竟是我的孩子还是老三的媳妇。

    那天早晨的雨下得极没有名堂,我进亭子时太阳还在房脊上探头探脑地瞅我,转眼就成了雨,雨水顺着亭角淌下,流成了一条线,整个园子里都弥漫着烟雾一样的雨气。我怀里的“孩子”忽然变作了舜錤的媳妇,它挤眉弄眼地看着我,这使我害怕,我就一下子把它扔到雨地里,让冷雨去浇它。我极希望母亲来接我,把我从这雨水围困的亭子里,从舜錤媳妇的搅扰下救出去。但母亲没有来,周围只是单调而枯燥的雨声,我陡然感到寂寞无比,且觉心空如洗,便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的地上,犹如老僧入定了。

    这一定,就定了许久。后来我看见刘妈打着雨伞,来到后园,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我料定她是来找我的,因为已经入定,便懒得答理她,单等着她找到我。孰料刘妈并没有找我的意思,她在假山那儿站了一会儿,便径直向园东的小角门走去……

    小角门通向邻家的后花园,邻家过去是袁世凯的管家沈致善的产业。沈致善在袁家极得信任。所管的是账房、房产,包括置办姨太太和丫头诸多事务。我们家是2号,他们家是l号,彼此紧紧相连。论宅门,他们家的大门是黑的,没有高台阶,门与院墙相齐,有种克勤克俭的谦恭;我们家的门是红的,有高台阶,有上马石,大门闪进半间屋子,给人一种退后半步,引而不发的威严。刘妈说,大街门往里闪得越深,级别越高,那些小家小户的谁敢把大门往里盖?就是隔壁沈家,有钱怎么着,有钱也不行。我对街门的深浅没兴趣,所感兴趣的是后头的园子,论街门沈家没我们家气派,但论园子我们家却比人家差远了。沈家的园子里不惟有假山,还有木头的小楼,有鱼池,池上有石头桥。最可贵的是东墙槐树上还拴着一架秋千,随风荡呀荡的,极吸引人。

    两家后园留此门相通,缘起于我的大爷。那位大爷用祖母的话说是个不肖之子,他为袁世凯干事,跟隔壁的沈致善拜过把兄弟,为此清廷对我们家很有看法,皇太后隆裕曾把我的祖父叫进宫去,当面训斥,让我的祖父下不来台,回来后自愧教子无方,再不见人,说丢不起这面子。祖父去世前,就传授爵位之事,上书宗人府,言传贤不传长。请朝廷将将军封号赐给四子,即我的父亲。大爷对祖父的做法毫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与沈致善频频接触,后园特意留的这个小角门为的是时常走动,往来方便。袁世凯称帝时大爷竟死了。刘妈常说,这个小门是个祸害,没有它老太太不会死。二格格也不会出走,应该堵了才是。话是这么说。却迟迟没见行动,只是门上加了一把锁,长年不开,使得我打生下来就没机会到东边园子里去游玩过。

    现在刘妈竟然冒着雨将小门打开,神出鬼没地到那边去了,不知搞的什么名堂。我满怀期待地等在亭子里,浮想联翩。我想,接下来该像戏文里演的那样,刘妈引进一个年轻美貌的落难公子,下面该是小姐花园赠金……只是这小姐。这小姐该是我呀……我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脸也憋得通红,想那公子来到亭中我当如何答对,投钱相赠,让刘妈去偷两个鼻烟壶倒是上好之策……

    我正云山雾罩地想入非非,“芳心”大乱时,只见刘妈领着一个妇人和一个男孩偷偷摸摸地由角门进来了,那妇人用伞遮着脸,罩护着孩子,蹑手蹑脚地随在刘妈身后,奔西跨院去了,看来是冲着二娘屋去的。如果当时我知道随刘妈而来的是二格格舜镅,我一定会不顾雨幕,跟过去看个究竟,一睹美人之风采。以偿昔日之夙愿。可惜并没人给我介绍,这一错过竟与二格格失之交臂,终生不得相认。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子不堪寂寞,冒着雨跑到园子里来了,他先围着假山转了一圈,又蹲下来摸了摸梅树下湿漉漉的石凳,终于寻寻觅觅地朝凉亭走来。

    我冲他喊,呔,你是谁?他发现了我,想躲,露出一副极心虚的神态。

    我说。你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过来了。

    看年龄,他比我大不了两三岁,穿的却是西服,质地不错,脚上是一双在当时尚不多见的小皮鞋。只那双小皮鞋便让我嫉妒,那是我从未穿过的东西。我只穿母亲做的红鞋,有时上面绣两只蝙蝠,有时绣两只小老鼠,布鞋与皮鞋相比,在气势上差得太远,所以我也不得不在语调上放缓和了些。

    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沈继祖。

    我问,沈继祖是谁?

    他显得有些不自在,似乎启齿艰难。突然话锋一转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耗子丫丫。

    呸,耗子丫丫是你叫的吗!我很恼,同时对他脚下皮鞋的崇拜之情也荡然无存。我说,你从哪儿来的?看你偷偷摸摸像个贼!他说他不是贼。我说,不是贼为什么不走正道儿,要溜后门?他一时语塞,翻着眼答不出话来,最后嗫嚅着说。我们家住西城……我们家有钱,不是贼……我想起刘妈的话,便说,你们家有钱,你们家的街门能退后半间,还有上马石吗?他想了想说他们家压根儿没有大街门。我说,没街门难道你们家院子连着大街?他说他们家的门是铁栅栏,站在院里就可以看见大街,站在他们家二楼阳台上也能看见大街。能看见大街的门又让我向往和嫉妒,特别是还有什么二楼阳台。我们家若有,我大可不必发愁因为贪恋街上的景致而被老三抓小鸡一样抓回来了。

    对方看出我的神情,马上讨好地说,你们的院子大,树也很多,这些我们家没有。我说,当然,我们过去是皇上的亲戚呢,我爸爸还当过大将军……问及对方的爸爸,他有些闪烁其辞,不作正面回答,后来被我逼问急了,才说,我妈不让说。我问他妈妈是谁,他说,老家儿的名讳不是小辈儿能叫的。我说,你总得有个来头儿吧,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说他应该管我叫小姨,他妈说过,金家的耗子丫丫是他小姨。

    有人管我叫姨我当然很高兴,就想端出姨的派头。这时听见西跨院一阵吵嚷,是二娘的声音,声音很尖,也很高,我甚至怀疑病得连神志也不太清楚的二娘何以能发出这样大的声响,接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和刘妈劝慰的声音。沈继祖也听到了这些,他的脸变得很苍白,显出一种由衷的恐惧与自卑,抱住亭柱惶惶地朝西跨院看,那副战战兢兢的神态让人可怜。我正想安慰他,却见刘妈打着伞匆匆跑过来对沈继祖说,大少爷快跟你妈走吧,二太太的痰上来了。

    沈继祖一句话不说。赶紧跟刘妈走了。

    我在后头喊,喂,你还来不来?

    沈继祖连头也没回。

    我追到西跨院时,只见那妇人正跪在雨地里泪流满面地向二娘的窗户磕头。妇人的衣服沾透了泥水,好像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她将头一下一下在地上点着,做得一丝不苟。这使我觉得她的礼行得认真而重要。磕完头,妇人抽抽泣泣地拉起她的儿子走出门去,沈继祖脚上那双小皮鞋,也毫无顾忌地踩在水洼中……

    来到二娘房里,我看见刘妈正在给二娘摩挲胸口。二娘脸色青紫,艰难地大口喘着气。屋内地上,除了碎了的药碗以外。还扬散着不少票子。我的母亲也在跟前,她给二娘一勺一勺地喂白糖水,二娘喝了几口,情景好些了才说,一个冰神玉骨的女儿,即使嫁个讨饭的花子也不屈其倾城之貌,配此下流,实在污了世家名声,偏又在这个时候来寒碜我……她是成心要我死……母亲说。二格格也是一片孝心,知道家里钱紧,给您送过些来,也是做女儿的本分。您这么不给她脸,让她在孩子跟前怎样做人?二娘说,她怎样做人是她的事儿,她的儿子沈继祖继的是沈家的祖,与金家没关系。刘妈说,您怎么知道他不继金家……

    我这才知道刚才来的是二格格,便很后悔没有多看她几眼。活生生让美人儿从眼皮底下跑了。二娘将金家的姑爷,也就是沈继祖的父亲归于“下流”,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难怪沈继祖在我跟前不愿说他的父亲是谁,原来他的父亲是属于“下流”的,连讨饭的花子也不如。后来我几次仔细回忆二格格的面容,似乎除了满面泪痕之外就是那件跪在雨水里的湿袍子,再无其他。

    二娘死了,将消息设法告诉了在外头的父亲,父亲因为战事相隔,滞留在西北,没有赶回来。办丧事时我也没再见到二格格。

    办完丧事,刘妈打点行李准备回安徽老家去,老三送了她一枚金镶珠石云蝠帽饰,以慰其几十年在金家的辛苦操劳。这枚帽饰是慈禧赏给我祖母的物件,金色蝙蝠的头与尾各嵌了一颗圆而大的东珠。

    这种珠子产在东北乌拉宁古塔的诸河中,采珠者于清水急流处采捞,百余蚌不见有一珠,得来十分不易。有珠的蚌要用纸包封,送至总管处,由将军与总管共同挑送,不足一分重,不够光亮圆润的仍然投入河中,以示严禁不敢自私。故清朝宫廷中使用的东珠粒粒是大而圆,没有皱皮的,以分量而定品级。不是皇亲显贵,没有资格佩戴东珠,亲王朝冠饰东珠九颗,郡王八颗,镇国公五颗,我祖父可戴四颗,祖母亦有诰封,也戴四颗。这帽饰原是镶在祖母朝冠上的一对,祖母去世时给了大娘、二娘一人一枚,老三拿他母亲的遗物转赠刘妈,足见对刘妈的看重。刘妈自然知道珠子的价值,死活不敢接,说蓬门小户,兜不住这么大的福分,遮不住宝物的光彩,既是二娘的东西还是给二格格留着吧。她不能要。

    老三听刘妈又提起二格格,转身拂袖而去,临出门扔下一句话:她不来我娘也死不了!

    屋里只丢下刘妈拿着帽饰站在那里发呆。她猛抬头,见我在桌前趴着,便说,我怎么能要这个,这不该是我的东西,拿回刘家,它得把我们压死。我说那么个小玩意儿怎能压死人。刘妈说她命薄,有了这个只能招祸……刘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后来就用盒子把那亮闪闪的东西收了,对我说她不能拂了老三的面子。我说。那你就快带走吧。刘妈说,你以为我真敢带走?

    时过境迁,我没想到四十余年后在电视剧拍摄现场,以这种方式与沈继祖再次相见,彼此都已有了一把年纪,再不是穿红布鞋与小皮鞋的孩子了,双方见面都有隔世之感。我向沈继祖的脚上望去,那双脚上已经没有什么小皮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沾满黄泥的高靿儿雨靴,靴上关键之处还像自行车带一样,贴着黄色的补丁。一条皱巴巴的裤子进进出出地塞在靴内,拖泥带水,显得零乱又匆忙。

    演员们围过来,是为来人地道娴熟的满族请安姿势所吸引。这个剧需要请安的地方不少,但能将这个动作做得准确又自然的却没有一人。大多演员受了舞台与电影表演程式的影响,动作夸张又草率,别别扭扭的,如同没揉到的面。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活样板,自然是请教的好机会,但是,沈继祖右臂上的黑纱阻止了他们,他们只好保持距离地站在那里,伺机再睹满人请安。

    我说,真难为你了,还能记得这个。他说他母亲从小就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见了金家的长辈都要按旗人的规矩行礼,使金家上下的人都知道,金家的外孙是有教养、懂规矩的良家子弟。我说,眼下民国都过去快五十年了,谁还讲这些老理儿。沈继祖说他母亲的礼教极严,一向教育子孙们以敦厚谦让为处世美德,以爱家爱国为立身根本,他们兄妹几人不敢不听母亲的教诲。我问沈继祖何以能找到这里。他说是他母亲在病榻上看报纸的影视报道中有我的名字,便料定“金舜铭”是金家没见过面的七妹妹无疑。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早不来找我?沈继祖说他母亲不让。我没料到,二格格与金家的隔阂有这样深,竟牵扯到了我这毫不相关的人。我说,其实我是见过你母亲的,那年也是下雨……沈继祖大概也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有些窘,说,是的……是我母亲没有注意到您罢了。我问二格格现在何处,沈继祖说就停在家里,灵堂已布置好,他的两个妹妹和妹夫们在守护着;又说,他想,她母亲毕竟是金家姑奶奶,去世以后如果有娘家人来送行,他母亲一定死可瞑目,否则一块心病老不得解。我说。二格格去了,这是件大事儿,我今夜陪你们去守灵,去之前得先告诉你的三舅舜錤一声。孰料,一提老三,沈继祖竟是一脸惊恐,他说,您千万别让舅舅来,我母亲说过。至死也不见舅舅,我不能背了她的意思。我说,人都殁了,那些恩恩怨怨也该结了,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呢?沈继祖还是劝我让舜錤不要来,不让金家在世的任何舅舅来,说免得让他母亲难堪。

    这个沈继祖真是迂得可以。

    沈继祖把家里的地址写给我就告辞了,我将他送到门外,替他拦了辆出租,他死活不坐,说还要到崇文门去买鲜花,他母亲硬朗时常去那里买花,那里有黄土岗的直销花店。在同仁医院对面。我说黄土岗的花店好像早没了,他说那也去看看,他母亲爱那儿的花。

    我想,这个沈继祖迂虽迂,却是个感情细腻的孝子,眼下这样的儿子不多了。

    沈继祖撑开伞走了,我看见那张黑布伞已退了色,还有针线的痕迹,也看见他衣服的袖口被磨秃了边,那冒雨而行的步履已显出老态,与穿着西装皮鞋,在亭子里向我诉说“我们家有钱……”的沈继祖相比,此沈继祖已非彼沈继祖矣……

    等沈继祖消失在人群中。我才想起竟忘了问他的情况,是啊,该问的太多,太多。

    出了这样的事,导演只好准假。演职员们乐得清闲,家在北京的都回去了,外地的也相约了去逛商店,偌大拍摄场地只剩了我和导演两个人。导演用手叉着腰站在窗前看下雨,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开机那天没烧香,活该有此天劫,又说这大宅院的煞气太重,以后他再也不拍这样不瘟不火的戏了,要拍就拍武打片,火暴痛快,没有对话,拍不下去了就拉出几个来打一场……我说,你也不要说那样的话,干什么都有突发事件,大伙儿连着干了一个月,也该歇歇了,下雨未必就是坏事。导演说,你不管钱,自然不知经费的紧张,我现在是五内俱焚,一筹莫展。我说,你也别急,不就是几句词儿吗,今天晚上我把它弄出来,不误你明天早上的戏。导演说,今天晚上你不是去奔丧吗?我说,我搞不了不会托人吗?我的侄子是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的,我把大概情节一讲,他怎么也给你凑出来了。导演听了很高兴,问我的侄子是谁,我说是金昶,导演说他听说过这个名字,金昶写过不少戏,就催我快些回家去找金昶。

    老三现在住在亚运村的高级公寓里,两个单元打通,曲里拐弯,房子不少,光厕所就有三个,所以我虽去过几次。终归也没闹清他家到底住了几间房。

    几年前老三和他的儿子、媳妇挤在干面胡同的单位宿舍里,两室一厅,五十六平方米。祖孙三代,也是甚不方便,闹哄哄的让人静不下心来。自打舜錤再娶以后,便搬出了戏楼胡同的旧宅,跟家里的联系就少了,后来又有了儿子有了孙子,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

    那一年他添了孙子,我正巧也在北京,便去看他。干面胡同那个小小的单元里满满当当堆的全是书,他和他的老伴儿蜗居在北边小屋,将南面大房腾给正坐月子的儿媳住。我的到来自然使舜錤很高兴,他张罗着要请我去东来顺吃涮羊肉,我说随便吃点儿什么都行。老三说大老远儿回来了,不吃点儿京城风味怎算回了家……老三越热情,其夫人便越冷淡,话里话外地说在外头吃不如家里吃舒服、卫生,家里什么都是现成的,也不费什么事儿……后续的三嫂从家世到本人自然与商业无半点瓜葛,其父是中学教员,本人是文化馆的干部,小门小户出身有着小门小户的精细,不似金家子弟,动辄便是东来顺、萃华楼。老三仍坚持要去东来顺,嫂子劝阻不住,索性摊牌说,去东来顺四五个人没四百块下不来,有这四百块买回东西自己弄比什么不强,怎净想着花那冤枉钱?老三说,下馆子有下馆子的气氛,我请舜铭吃东来顺的涮锅子,吃的就是这名气,就是这陈旧,老阿玛在的时候隔三差五领着我们俩去东来顺,他并没带着我们上干面胡同的您这儿吃什么家常菜来。三嫂对我说,听听。你这个哥哥说话多噎人,想必你想得来,我跟他一块儿过受了他多少气。我说,三哥是心疼嫂子,怕嫂子受累。老三说,我怕谁受累也不怕她受累,她一天到晚小账算得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几位,有天晚上十二点了还不睡,说是有笔账没对上,硬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帮她查账,查来查去,是忘了记一包甜面酱……

    老三的话带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但三嫂的脸面似乎有些挂不住了。说,谁能比得了你们金家,拿着玛瑙当抓子儿耍,各个儿都是不识柴米价儿的公子哥儿,眼下咱们都是拿干薪水的,你就知道东来顺锅子好吃,可知道咱们月月的亏空是多少?这一说舜錤有点蔫儿,搭讪着说,也不是老去吃……我见状赶紧说去东来顺由我做东,又掏出五百元钱塞给嫂子,说是给刚出世的小侄孙的。三嫂哪里肯要,使劲推让,说她之所以说那些话是看姑爸爸不是外人,没别的意思。我说不是外人就更不用客气了。三嫂就把钱收了,说,客还是由你三哥请,哪儿有回北京了还让你掏钱的道理。

    正说着,有文物部门来人,给老三送来六百元酬金,说是三百元是鉴定费,三百元是误餐补贴和车马费。老三说。不就是鉴定一个鼻烟壶吗,是不是古月轩的打眼一看便一目了然,一两句话的事儿,怎还收钱!管文物的人说,搁您是一目了然的事儿,搁咱们就是一辈子钻不完的学问,知识也是财富,以前体现不出这一点,现在社会发展了,应该给知识以应有的价值体现。

    老三还是不收,金昶就由屋里出来劝他爸爸把钱收下。舜錤把脸转向我,我说该收,劳动所得,理所当然。老三听了摇头,说他想不通。文物部门的人见状,就把钱交给金昶,让金昶代他父亲签了字。管文物的人走了以后,老三还为那钱犹豫,认为这钱收得不合适。金昶说,合适不合适不再细论,咱们就用它去东来顺请姑爸爸,都吃进肚了,眼不见心不想了。

    大家都说好,一行人就奔了东来顺,六百块钱吃得很是舒畅。席间,老三用筷子由沸汤里捞出一箸颤巍巍的嫩羊肉,却忽然问我,你说那钱咱真该收?我被芝麻烧饼噎得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老三说,那些玩物丧志的本事竟也成了知识,可以用来换钱,认可了一个古月轩的鼻烟壶就换来这顿涮羊肉,我怎么觉得这里头有股商人的味道?三嫂说,什么商人,这是知识产权,你本人就是个专利,文物鉴定的专利。金家几十年上百年拿家底儿才培养出了你这么一个宝贝,那价值自然是不低的,六百块钱算什么,为了你这知识,金家成千上万的六百都出去了。三嫂的议论很奇特,也很新颖,我听了直想笑。金昶说,爸,您这思想得跟得上时代发展。按劳取酬,无可非议,您不要有什么不安。我们文艺界,请人审片给审片费,请人审稿要给审读费,更何况您这文物鉴定,一句话定真假的事儿,不是谁都能了断得了的。老三听了没说什么,直将那筷子羊肉蘸满了韭菜花填进嘴里去了。

    这两年老三手头似乎宽裕了不少,在亚运村购了房,还装修了一番。用金昶的话说是,老佛爷睁眼了,我爸爸睡醒了。

    这天我进门的时候,老三的确刚刚睡起,正坐在书房窗前喝茶。书房西墙的紫檀多宝桶上摆满了铜的、瓷的、漆的、玉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多不是我家旧物,是老三的儿子金昶从各处搜罗来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说不清楚。老三身后的一幅中堂“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倒是完完全全地真,那是民国时期父亲的挚友,中国史学家、古玩专家邓之诚送给父亲的,不知怎的,又被老三拾掇出来挂上了。见我进来,老三说,秋高气爽的北京,怎么会下起雨来了呢?这雨下得悲悲切切,跟程砚秋唱的《荒山泪》似的,让人听着心里发紧。我说,现在世界气候都反常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该下雨什么时候不该下雨。老三说,住东城四合院的时候,下雨坐在亭子里听雨那是件乐事儿,现在是什么也听不着了。

    想起舜镅去世的事,我无心谈论下雨,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毕竟是手足,且又是一母同胞,不似我,还隔着一层。

    厅里,他的孙子在哭闹,三嫂在百般哄劝抚慰。老三皱了皱眉说,现在的孩子,惯得没了形儿,咱们小时候哪敢这样?我说,兄弟姐妹当中,最各色的怕就是我和二姐姐了。老三说,你还罢了,舜镅倒是个逆时悖流的人物,平心而论。她这辈子坎坷颠踬,也是十分地不易。

    我想,孔怀之亲,怜恤之情,人皆有之,长痛不如短痛,直截了当把事挑明了或许更好,便说,三哥,今天二姐姐的儿子来找过我,说她妈今天上午殁了。老三听了这话,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泼洒在身上。我赶忙找布擦,老三挥挥手,接下来便靠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那嘴唇却在急剧地颤抖,切肤之痛已将他击中,使他难以自持,一霎时,我感到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三舜錤,亦如婴儿般软弱了。过了一会儿,老三无力地说,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命也如斯,难为她上路的时刻,偏还要受到风雨欺凌……

    我告诉老三今天晚上我要过去为舜镅守灵。原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地跟我过去,以作兄妹的最后诀别,不料老三却说,你代我给她上两炷香,就说这些年……我……还惦记着她……我说。您不自个儿过去?老三摇摇头,那眼里分明有泪光在闪烁。我说,多少年了啊,连香港都回归了,何况一个二格格?时过境迁,回想前尘,不如一笑置之,何必那么认真?舜錤说,有些事你不懂,有些心态亦非语言能道出。往事无迹,聚散匆匆,泪眼将描易,愁肠写出难。不说也罢。

    我不好再勉强,想到继祖说他母亲不让老三去的话,真闹不清一对至死也不相见的亲兄妹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般绝情。老人,趋向衰老的人大多有着怪癖的、让常人难以理解的捉摸不定的性格,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整整的五十多年了啊,无数的心思都消磨尽了,惟独这夙怨,怎的却愈积愈深了呢?我在金家兄妹中虽是老小,也已过知天命之年,路也走得不少了,眼也见得不少了,却怎的就看不透这一步?

    老三说,世态炎凉,年华逝去,置身于市井之中,终难驱除自己身上沾染的俗气;然而厌恶俗气的同时又惊异于以往的古板守旧,苛求别人的同时又在放松着自己。检束身心,读书明理已离我远去。表面看来,我是愈老愈随和,实则是愈老愈泄气。我自己将自己的观念一一打破,无异于一口一口咬噬自己的心,心吃完了,就剩下了麻木……

    我站在那里揣摩老三的话,闹不懂什么意思。

    这时,金昶的儿子端着“机关枪”踢开门冲进屋来,向着四周一通猛“扫”,勒令老三和我做出中弹状态。老三乖巧而熟练地将头歪向一边,双手无力地垂下,看来这个动作他已做过无数次了,逼真得天衣无缝。望着他脸上条条的纹路与老人斑,我由心底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怜悯和无奈,心中感叹,莫非这就是中国人推崇向往的含饴弄孙之佳境?

    不解。

    小崽子因为我的“不死”而恼怒,将枪掷出多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扭动,撒泼耍赖。这种泼皮举动令人厌恶,我大吼一声:滚出去!一脚把枪踢出门外,整整一天的积郁都发泄在这一声吼上,竞震得墙上的挂轴哗哗直颤。

    大概家中还没有谁这样对待过他,小崽子一愣,哭喊戛然而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他的祖父。我以为老三会说什么,他却还歪在那里装死。我想,我当耗子丫丫那会儿他何曾对我这样过?以对孙子宽容之心的十分之一来宽容舜镅也不会是这种结局。这倒真应了明代学者宋懋澄的禅语:“树外有天,天不限树,人竟不能于树外见天,以为天尽于树。”老三纵然读书万卷,学富五车,终未能跳出个人局限,满腹伦理为“机关枪”扫尽,实在是悲哀得很了。

    三嫂进来将她的孙子抱走,对我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在厨房里对她的媳妇说把孩子吓着了,连哭也不会了。

    我再看“死去”的舜錤,闭眼斜在椅上仍无动静,只是一行清泪已由眼角溢出,正顺着脸颊缓缓下淌……

    信息已经转达到,再没待下去的必要,天黑前我必须赶到城西的二格格家,我对老三说,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去沈家了。老三正要说什么,金昶领着一个人进来了,说来者是某文物店的经理,让父亲帮着鉴定两件玉器。老三只好让我等一下,说他待会儿还有事儿交代,说罢接过来人递过的两个锦匣。

    我于古玩是外行,但就以外行的眼光仍能看出来者掏出的是罕见之物。这是两块年代久远的古玉,一为玉璧,一为璜形玉佩。老三取过放大镜仔细查看玉的质地,又在灯前反复透照,说倒是有些年头的物件,接着又问来路。经理说,玉璧系陕西咸阳汉墓出土。走的是暗道儿,不作公开亮相;玉佩乃一广东大款在北京潘家园旧货文物市场购得,说是北宋时期陪葬,为清末古玩家吴大澂所收藏。老三就问金昶的看法如何。金昶说他看两件都是真的,无论是玉璧还是玉佩,从玉质、器型、纹饰、工艺诸方面都与时代特点相符,璧为水苍玉,有龙纹,阴刻细线,有跳刀,这是汉玉的重要标志。至于吴大澂曾收藏过的璜形玉佩,佩上的龙形头窄长,嘴的上下唇薄。眼细长,发向后飘,爪似鸡爪,具有典型宋代风格,加之佩上“土月流”的暗坎儿,更证实了清代玉器行鉴定的准确,这点现今一般造假也是造不出来的,说是吴大澂的收藏大概无误。最主要的是两件玉器均系出土文物,来自棺木,凡玉在土中,五百年体松受沁,故入土重出之玉无有不沾染颜色者。玉璧葬于陕西,西土者,燥土也,玉受土沁,颜色发黄,是为间黄;玉佩随尸而葬,浸泡尸血之中,故颜色发赤,是为枣皮红,乃血沁……

    我对学戏剧出身的金昶不能不刮目相看了,这些娴熟老到的文物鉴定功夫绝非一日能及,金昶是活在今天,如若活在我父亲或是他父亲时代的金家,那足足是个赛过吴大澂、邓之诚的人物,就连那个在琉璃厂开古玩铺的沈继祖的父亲沈瑞方,也是望尘莫及的。经理对金昶的鉴定表示出由衷的钦佩,赞赏说若非天潢贵胄、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断不能有此见识,但终归还是要听听老爷子的,以老爷子的判断为准。

    老三将两件文物审视了许久,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古玩这东西伴随而生的是文化,中国几十代人的精神,几千年的历史都在这小小的物件里包含着,三代鼎彝、汉玉佩件、秦砖汉瓦、象牙雕刻,哪一件玩意儿都跟人牵连着。古代邯郸大道,为贵族豪俊所标题;咸阳北坂,乃诸侯子女所麇集。就拿这件玉璧来说,出于咸阳古墓,当产于新疆和阗。和阗玉又称软玉,质地细密,色泽温润,汉人张骞通酉域后,和阗玉大量进入中原,集于长安、咸阳,为豪门权贵所喜爱、收藏,所以彼时玉璧,多为和阗产。而此玉璧玉质较硬,质地近乎大理石,虽与某些汉代玉器质地近似,但黄中泛青,终有差距,非出于新疆和阗,实出于陕西蓝田。

    经理急切地说,出于蓝田又怎么样?

    金昶说,您听我爸爸说。

    老三说,宋应星《天工开物》曾说“所谓蓝田,即葱岭出玉之别名,而后也误以为西安之蓝田”,其实错了,陕西蓝田开采玉矿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儿,推不到汉朝去。今日蓝田之玉,青中泛绿,有条纹,无透明感,质硬而不易雕琢……经理听了沉不住气说,以您这意思。这块璧是当代人用蓝田玉仿造的?舜錤并不理会经理,继续说,以前我父亲收藏过一块湖北云梦大坟头出土的汉代玉璧,南方水多,璧边巳沁成鸡骨白色,那质地与这个是绝不相同的。金昶说,这个璧是土沁,璧边发黄是自然的。老三说,土沁作假最易,用油炸、用火烤均可达到目的,最简便的办法是用雪茄水浸泡,使玉有沁。并使颜色透入玉理,与真色无异。但老天有眼,今日外面天色阴霾,雨水淅沥,这种天气,是识别假沁的最好时机。凡是假造的,天气阴雨时均颜色鲜艳。如染色花布遇水一般;真的则较为黯淡。无悬浮之色,旧北京玉器行专有“雨天辨玉”一说。以前门外门框胡同为总汇之地,逢有雨天,人们常将难以断决之玉送去辨真伪,我曾跟随家父去看过。

    经理说,听了您的话我直冒冷汗,几万块钱,差点儿白白地扔出去上了别人的当。

    金昶便有些得意,说,要不怎么是老爷子呢!这本事也是卖自家的东西卖出来的。金昶的话说得甚不受听,老三颇有不快。经理又拉住老三让鉴定玉佩的真假,老三恼恼地说,西贝!经理问“西贝”是什么。金昶说,西贝就是赝品,老北京古玩界的行话。经理指着玉佩说,假的?不可能!这可是吴大澂收藏过的有血沁的玉佩,不是陕西农民刚刨出来的“出土文物”。金昶就朝他父亲看,老三说,有“土月流”暗坎儿,标明了当时它百二十两银的价格。所以出于吴大澂的收藏也不会假。北京向称首善之区,辇毂之下珍宝多如牛毛,但焉知那个时代的人就不会造假?清代宫廷玉器制造专门有道“烧古”工艺,乾隆年间的一批仿古玉,不是题款,谁也辨不出是假货。这个佩上的血沁,干涩浮躁,非人血所浸。尸血阴冷污浊,沁出的颜色温静晦暗,这玉佩的血沁乃前人假做,将佩件植入活羊腿中,用线缝好,三五年取出,使玉上有血丝沁入,冒充传世古玉,人将此法所得之玉称为“羊玉”。你们用放大镜看那血丝,多浮于玉的中上层,深浸者少,没有千百年以上尸血所浸埋的效果。金昶与经理两个人看了,都说极是,经理感叹地说今日算见识了高人。这才叫明察秋毫,他是彻底服了……

    经理离去时在桌上不动声色地留了两个信封,是那两件文物的鉴定费。我便知道,老三这一切都不是白干的。问题是别人收这钱不足为怪,老三收这钱倒是给人以“进步太快了”的感觉。

    三嫂将钱飞快地收起,大概是拿到哪个房间点数去了。老三见我坐在那里发呆,便解释说,退休了,常有人找上门来,闲着也是闲着。我说,挣点儿外快是好事儿,三哥的思想也很开放了。老三的脸就有些红。后来,他取出一个盒子给我,让我给沈家带去,说这是舜镅的物件,让舜镅带走吧。我打开一看,竟是当年他送给刘妈的那枚金镶珠石云蝠帽饰。老三看到我疑惑的神态,便说,本是给了刘妈,刘妈走时硬留了下来,说还是舜镅承继是正理儿,毕竟是她母亲的东西。我想,刘妈到底没拿,果然是个仁义之人,遂将帽饰由盒内取出,手上竟沉甸甸地重。金质的蝙蝠熠熠生辉,两颗大东珠晶莹润泽,蝠翅上嵌的蓝珐琅色泽鲜艳,蝠身的毛羽细致精巧。非是宫廷作坊做不出这样巧夺天工的活计。我知道,家中旧存的古玩字画,在长年的生计贴补中已所剩无多,“文革”一场浩劫更将一切扫荡得干净又彻底,连仅存的两把硬木杌凳也算作“封资修”在一片火光中化为灰烬,老三能将此帽饰保存下来。足见其心思之深远。他是担着风险为舜镅而保存的,可见二格格在他心底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

    金昶送人回来,听说他父亲要把这枚帽饰给舜镅送过去,脸上有不满之色。舜錤说,这东西不是我的,是你祖母留给你二姑爸爸的。金昶说,他们家的人都不来要,您还上赶着给送,真是服务到家了。我告诉了金昶二格格已去世的消息,金昶说,那就更用不着再送过去了,我二姑爸爸三个孩子,都是啃死工资的穷酸,为这件宝贝还不知道怎么打呢!这也是咱们金家老祖先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念想了,白白送给姓沈的不合适。老三说他母亲活着时候提过,这件东西给二格格,今天趁着二格格没走,把它送过去是正理儿。金昶就说他父亲空守着一句许诺未免太傻。

    舜錤不理他,坚持让我将东西带走。我在门廊一边穿衣服一边跟金昶说了请他为电视剧补一场台词的事,原想他会答应,不料竟遭到一口拒绝。金昶说他自从下海在东华门开了文物商店以后,已有三四年没从事文字工作了,经商与写戏,完全是两种心态,他不可能在一个晚上就转换过来,所以。他犯不着为别人戏里的几句词儿花那么大精神费那么大工夫。我说。怎么会是为别人?你是在帮我。你的亲姑姑!再说,剧组也会给报酬的。金昶说他不稀罕那点儿酬劳,他只要卖出一件仿耀州古窑的瓷器去就能赚几千,比坐那儿憋戏词儿容易多了。我说,金昶你真是钱迷心窍了。金昶说,没钱是万万不能的,金家连老爷子都开窍了,您怎么还在犯迷糊?这时我听见三嫂小声嘟囔着什么,老三在里间对他老伴儿说:以后叫他别把这不三不四的人往我这儿领,掉我的价儿!

    金昶对我说,听见没有,老爷子不高兴了,为什么,知道吗?我说,不知道。金昶说,老爷子嫌钱给得少了。金昶又说,您真以为刚才那两件玉是假的?我说,难道还是真的?金昶点点头,小声说,货真价实地真!老爷子故意把它说成假的,价儿就压下来了,出手的卖不上价儿去,急着抛出,就由我来收购,以假价买真货,姑爸爸,您说这样的买卖不赚什么赚?古人说衣食足而知礼义,这话不假,“穷且益坚”只能过瘾。“富且益奸”才能生存。

    ……我感到脚下的地在朝下陷,一种轰塌的感觉使我站立不稳。我用手扶住墙壁问金昶是不是地震了,金昶看了看头顶的灯,说没有。

    我终于看到了沈继祖四十余年前说过的与墙一般齐的铁栅栏门。那门已经长满红锈,歪歪斜斜的,向一切来人诉说着它的沧桑。这栋小楼搁三四十年代或许还很摩登,但在今日足已显出它的过时与破败,特别是在这潇潇的秋雨中,更透露着它的潦倒与难耐的恓惶。愁暗的雨把院中的衰草打湿,枯败的树叶随着风在摇曳,尚未进门,我的心便已开始僵冷。秋雨中,我仿佛看见一个踌躇的妇人,看见她苍白的脸和酸痛的泪,看见她在满是泥水的地上缓缓地跪下去,跪下去……那是我的二姐舜镅,她在低泣,在申诉着一生屈辱的悲苦和有家不能归的酸辛……我打了一个寒噤,细看院中,却只有风和雨,湿冷之气似乎穿透衣服浸到皮肤上来了。我快步朝小楼走去,沈继祖和他的两个妹妹已迎在台阶上了。

    两个女人已呈半老状态,见了我也请安。接着便捂住嘴哭。沈继祖低声说了什么,她们便强忍住悲痛,肩部猛烈地抽搐着。我拉住她们的手。她们也拉住我的手,彼此感到有情感在传递。一个说她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姐妹,没想到竟这样年轻。一个说是亲戚却老没走动过,想想是她们做小辈儿的错。我随着沈继祖上楼,木梯已朽,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的心随之发颤。

    来到了卧室,我见到了睡在床上的二格格。从那次雨中相见至今,四十七年过去了。四十七年的时光她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只缩短为昨天和今天。灵床上那安然躺着的老妇人便是在雨中向着二娘窗户叩首的小媳妇,是我不曾细看的美人。这个美人在冷漠、凄伤中,在企图得到金家人谅解、接纳的等待中,默咽着人间的苦酒。一步一步走向无穷,那沉默的躯体里,容忍含蓄着人间的苦痛。这苦痛使我害怕,使我难以承受由灵床而腾起的、一下子向我逼压过来的怨气。我叫了一声“二姐!”热泪便夺眶而出……

    老妇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仍旧是一脸冷漠。

    我将镶珠石云蝠帽饰放在舜镅的枕边。金的闪烁与她凄冷的脸显出了明显的不谐调,我说是舜錤让我带给她的,依旧是不谐调。看来,她已经把金家毫不留恋地推开了,推得干净又彻底。

    外面如泣如诉的雨声,分明是她发自内心的哀怨,令人惊心动魄。然而我知道,在她心的深处,又何曾有一刻忘了金家!她的根实际是扎在金家,扎在金家人生命的深处,纵然是从未交谈过的姐妹,那血的相连,心的沟通,并不因死的隔绝而断裂。填满胸臆的悲哀一时无从遏止,竟使我悲声大放,我是替一个委屈的生命在呐喊,在宣泄,非此不能平心头之怨,五十余年的积怨……

    有孩子在牵我的手,是个面庞清丽的女孩,她叫我姨姥姥,用手帕为我擦泪。我想,这该是舜镅的外孙女了。孩子臂上的黑纱似乎有着太重的压力,使她越发显得单薄瘦弱。孩子后面站着她的母亲,就是对我说她第一次见到她母亲姐妹的那个女人。女人说她的母亲病是病得久了,死却并没受什么苦,昨晚睡下便没有醒来,在梦中跨越了生死界线,这不是谁都能修来的福分。我说是的。这期间,女孩子为她的姥姥去添香。女孩与女人的脸有着遗传的近似,女人的脸与床上老妇人的脸也有着遗传的近似,所以。我从女孩的脸上寻到了当年被我忽略掉的美貌。那是一种恬静端庄的美,是对男人不容置疑的征服。也正因为如此,二格格竟改变了沈家后代的命运,使他们与他们的父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院里荡起渺渺的烟,那烟由窗户飘进,缓缓向灵床漫去。床前环绕的白色菊花由于烟的浸入而变得模糊不清,那花大概是来自黄土岗的花店吧,是她的儿子上午执意买来的。墙上有照片,一双俊美的男女互相依偎着,背后的布景已经发黑发暗,看不清所以然,恰如这段门第悬殊的婚姻背后所衬托的阴影。

    我望着墙上这帧发黄的照片,听着沈继祖的诉说,诉说他父亲和他母亲的故事。远处传来电报大楼悠悠的钟声。钟声将时光带得极远,极远……

    溯始追源,一切当归咎于我的大爷--父亲的亲兄长。那年夏天,大爷领回家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军官,那军官除英俊之外便是儒雅,星眸皓齿,美如冠玉,咔咔响的皮靴震得金家方砖地直打颤,惊动了各屋的女人。美军官的到来在金家女眷中引起了骚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日大约除了二娘和在偏院离群索居的姨祖母以外,金家无论上下大小,甚至包括尚在蹒跚学步的二格格,女人们都以各种理由从后院花厅前走过了一遍,以获得“不期而遇”的可能,一瞻美男之风采。与美军官最为接近的是刘妈,她曾三次进去续水,所以她最有发言权。

    提着水壶出来的刘妈来到二娘屋里向二娘演义见到美军官的情景说,天地竟造化出这样可人的男子,手指跟嫩葱儿似的,那手腕白亮绵软,细腻得如同羊脂玉,声音也轻柔脆亮,戏里头的俊小生赵云、吕布什么的跟他比,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刘妈所说的也就是这些,她的视觉只敢停留在来客的腕部及一双手上,至于赛过吕布、赵云,都是她的想像。二娘说,老天爷生出这样的东西除了扰乱这个世界,没别的意图,谁碰上谁遭劫。

    父亲气得在房内摔东西,说他大哥不该把这伤风败俗的尤物引进家来,出乖露丑于众子弟前。其实父亲也是耗子扛枪--窝里横罢了,他哪里有勇气跟他的大哥去对阵?那时候的大爷,是身后带马弁、出门坐汽车的要人。而我的父亲则什么也不是,空有个过期的将军头衔,皇上也退了位,没人认账。父亲不敢出面干涉的另一个原因是慑于来者的势头,美军官叫田桂卿,民国第十七混成旅旅长兼京汉线护路副司令。田桂卿原是唱小旦的,河南人,韶秀伶俐,性尤慧黠,被袁世凯看中,收为贴身仆从,昼夜不离左右。袁世凯虽有一妻九妾,惟独田桂卿有不能替代的用途,宠爱之余委以军权,成为“左膀”,乃袁世凯第一心腹之人。袁的“右臂”就是与我们家一墙之隔的沈致善了。一左一右,主外主内,是袁世凯须臾不可离的人物。后来这个田桂卿因三十万两银子为人收买,一夜之间变心,转而与讨伐袁世凯的人坐在一条凳子上,成为袁世凯的眼中钉肉中刺。袁世凯四面通缉田桂卿,指明如抓到田,即刻就地正法,足见痛恶之深。其时,田桂卿的小儿子正在沈家寄养,沈致善还算义气,将田家儿子更名沈瑞方,充作自己儿子抚养。田桂卿一去不回头,再无音信,沈致善后继乏人,巴不得田桂卿永不再来,遂把个沈瑞方当做亲生一般。沈瑞方继承了他父亲的美貌,也继承了沈致善的精明,初时也还从小角门过来跟金家的孩子们玩耍,久之,便读懂了金家人眼中的内容。知道了笑容背后那种俯视的不屑与探密式的好奇,渐渐地,再不来了,一门心思读书,跟着养父做生意。我大爷去世时,那孩子还代替沈家来吊唁过,那时沈致善也已作古,沈瑞方已是沈家几处买卖、房产的主人,是一个精明年少的东家了。

    沈瑞方怎么和二格格搞到一起去的,没人说得清楚,以刘妈的话说是那个小角门招的祸。但据沈继祖说,他父母的相识还是在大爷的葬礼上。那时高中毕业的二格格正在家中闲着,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此时美貌小生沈瑞方的出现,自然是一石击起千层浪。于是,一段古老又落于俗套的爱情故事在时光的复印机上又被复印了一遍。两家后园原本是为政治而连的通道却意外地承担了月老的角色,成为感情传递的方便之门。两人由热恋发展到谈婚论嫁,当沈家托人来求聘时,金家人简直目瞪口呆了。父亲前脚将媒人送出门去,后脚便关了街门,顺手抄起顶门杠直冲后院。二娘听了这个消息也把脑袋往墙上撞,说没想到她的女儿找了个相公的儿子做女婿,还是个经商的,这让她以后在金家怎么做人……

    大家庭最厉害的传统就是不许荒腔走板,一旦不合板眼、规矩,就要施家法予以纠正,以挽回面子。那日二格格除挨了一顿揍以外便是在祖宗牌位前被罚跪。在此之后,父亲则紧锣密鼓托人为二格格物色婆家。婆家尚无下文,二格格却跑了,从小角门径直奔了沈家,投向了相公儿子商人沈瑞方的怀抱。父亲让老三去追,老三开了大街门照直向东,又被父亲呵斥回来,父亲说,从哪儿跑的给我从哪儿去追,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儿还用劳神走正门吗?老三就又朝后园跑,从角门进入沈家。父亲如一只发怒了的狮子,在角门前徘徊,一刻也停不下来。刘妈见了害怕,说,老爷上屋里等去吧,喝口茶,也得容三少爷有个劝说的工夫啊!父亲不听,仍在门前转。一会儿,老三回来了,还没张口,父亲便问,见着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啦?老三点点头,父亲问,她怎么说?老三说,舜镅执意要嫁,父亲何日答应她。她何日回家。父亲听了吼道,给我把这门锁了,只要她敢从前门迈进金家门槛儿一步,我就一门杠把她拍死!父亲这样宣告无疑将二格格置于了死地,后门进不得,前门要拍死。她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应该说沈瑞方是个极有品位、极重情义的商人,他深知为了这桩婚事二格格所处环境的尴尬和所付出代价的昂贵,他在西城购置了一幢小楼,领着妻子远远地离开了沈家,又将沈家在戏楼胡同的房屋全部售出,从此与这里完全彻底地画了句号,再不回来,免得二格格触景伤情。

    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冷漠与隔阂。听了沈继祖娓娓的诉说,一些沉重的回忆锁住了我,使我悄悄感到了孤寂与压抑。窗前的圆椅空着,我想像得出,舜镅生前会常坐在那里,臂搭在扶手上,默默向窗外望着。想着金家,想着父母,日复一日……

    那个可爱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去,只剩下舜镅的女儿们默守在她们母亲的床头,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像。她们对我的到来谈不上欢迎与不欢迎,好像一切都极自然。沈继祖坐在我对面,看来是专门为陪我说话的。沈继祖说,她母亲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与他的父亲团聚去了,她的母亲与父亲是值得孩子们骄傲与效仿的一对恩爱夫妻,一生没有红过脸……我不由得联想到金家一对对“门当户对”的夫妻,努力计算出能“善始善终”的,竟如凤毛麟角。沈继祖说他现在在语言研究所当研究员,两个妹妹,一个是小学教师,一个是机械厂的工程师,他们严格遵循母亲不许经商的教导,远远地离开了商界,对此,他们的父亲给予了支持,正因为如此,在这纷繁迷乱的世界里,他们的心才保持了一份宁静。他和他们的母亲觉得活得很充实很惬意。从沈家三兄妹的职业。我推测得出他们的经济状况,这就是金昶揶揄的“都是啃死工资的穷酸”了。

    富而不骄易,贪而无怨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沈家兄妹的境界高我等一筹。

    沈继祖告诉我。去年他和他母亲去亚运村看望过他的三舅舜錤,舜錤三舅不但没露面,连门也没让进,他的母亲是哭着离开的。

    这个消息让我吃惊,与老三多次接触中并没听他谈过此事,就是今天,竟也守口如瓶,不露半点口风。这怕就是舜镅至死不见舜錤,连守灵也不让他来的理由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是伤得太狠了。

    我是不能原谅舜錤的了。拒孝悌于门外,置手足而不顾,何若绝情至此?以他下午与金昶的所为而论,实为好利之心所蛊惑,八十有七,尚浮躁若此……他厌恶商人的论调仍萦绕于耳,曾几何时,他自己竟变作了口中斥责过的奸商,且有过之无不及!古人说,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有人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有人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想及下午舜錤说的吃自己心的话,蓦地又让我心惊,一霎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窗外,雨水潇潇。我企图从秋雨中得到证实,然而那雨除了予人寒冷、凄迷之外,便是默默无言。那两颗我所探求的心。想必也被冷雨打湿,与不解的浓雾相融相浸,随着死亡的逼近与来临渐渐地消泯无声。我知道老三为什么不见舜镅了,那是羞愧,是汗颜无地的自责,是橘已为枳的感叹。我心中忽然觉着辛酸万分,眼泪一滴滴流在腮上。我的哥哥与姐姐,舜錤和舜镅--走了的,已然走了,走出了金家,走出了古城,走出了活着的生命;没走的,正轻轻地抛掷掉淡泊的天性。怀着背叛与内疚,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舜镅系一没有职业的家庭妇女,所以她的葬礼俭朴又清冷,除了沈家的几个孩子以外,金家方面只有我和金昶去了。

    没有追悼会,便也没了让丧家计较的悼词和领导讲话。没有哀乐,也无人恸哭,只有梧桐叶上潇潇的雨声。沈家子弟恓恓惶惶围绕在他们母亲的遗体旁,与之作最后的告别。无泪的悲哀犹如无言的沉默,那痛是来自心底的。倒是金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得很投入。我知道,沈继祖刚刚把那枚金镶珠石云蝠帽饰还给金昶了,说这样贵重的东西随他母亲化为灰烬未免可惜,母亲生前既未得到,死后也不必带去,既是金家祖上的东西,由金昶收存最为合适,沈家的子弟留之无用,只能徒引心伤。

    一听这话,金昶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对金昶极到位的泪水我有多种理解:是为某种精神的感动,是为宝物失而复得的惊喜,是为自己趋时就势的得意,抑或是为心术不正的自责,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望着有血缘关系连接的金、沈两家后代,望着安详闭目、缓缓滑向烈焰的舜镅,我不知道历史跟金家的兄妹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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