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精神·中国人-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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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有一个信念、一个主旨、一点精神,那就是:写文章必须说真话,不说假话。

    郑州社科联的青年学者窦志力同志,冒着北国的寒风,不远千里,从郑州来到北京,把自己的新著《中国精神》这一部长达四十万言的著作送到我手中,并且让我写一篇序。说句老实话,我现在以望九之年被文债压得喘不过气来,原打算立即婉言谢绝的。但是,一想到这个书名:中国精神,我立刻想到中国诗圣杜甫的四句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正当我们全国人民群策群力,意气风发,锐意弘扬和创造我们的精神文明时,这一部书难道不是一场“当春乃发生”的“及时雨”吗?

    再说句老实话,我现在实在挤不出时间细读这样一部巨著。我只能大体翻看一下,看看全书的目录和结构,找出我自己认为必读的几个章节,细读了一番,其余的只能望一望它而已,我决不冒充我曾读过全书。

    就我翻阅所及,我觉得这是一部好书。有资料,有分析,有见解,有论断,而且有一些见解很精辟,发前人之所未发。虽然我不敢说,对他的意见我全部同意;但是我却不能不佩服这位青年学者思想之敏锐,对中国精神分析之细致。有的话切中时弊,发人深省。这些都是作者近几年来奋发努力、锲而不舍的结果,我应该向他祝贺。

    我对中国精神,或者笼统说东方文化,没有多么深的研究。由于自己好胡思乱想,所以也悟出了一些道理,不敢敝帚自珍,曾写过一些文章,得到的反响总起来说是积极的。但自知是“野狐谈禅”,并不敢沾沾自喜。

    我同作者的意见有的是一致的,有的是近似的。比如,他从五个方面来概括中华民族的基本精神:爱国爱民的献身精神,勤劳智巧的创业精神,忠诚无畏的勇敢精神,仁爱孝敬的重德精神,追求光明进步的革命精神。对他这样的概括,我是同意的。

    鲁迅先生的《且介亭杂文》中有一篇文章叫《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他在文章中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先生这一段话,同窦志力同志在上面列举的五条对比一下,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的东西。多少年以来,总有一个问题萦回在我的心中:什么是中华民族最优秀的传统?几经思考的结果,我认为是爱国主义。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能说,中国人天生就是爱国的。存在决定意识,必须有一个促成爱国主义的环境,我们才能有根深蒂固的爱国主义。只要看一看我们几千年的历史,这样的环境立即呈现在我们眼前。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我们始终没有断过敌人,东西南北,四面都有。虽然有的当年的敌人今天可能已融入中华民族之中;但是在当年,他们只能算是敌人。我们决不能把古代史现代化,否则我们的苏武、岳飞、文天祥等等一大批著名的爱国者,就都被剥去了爱国的光环,成为内战的牺牲者。但是,爱国主义并不一定都是好东西。我认为,我们必须严格区分正义的爱国主义和邪恶的爱国主义。在过去的历史上我们中国基本上一直是受侵略、受压迫、受杀害的,因此我们的爱国主义是正义的。而像日本军国主义者和德国法西斯,手上涂满了别国人民的鲜血,而口中却狂呼爱国,这样的爱国主义难道还不是最邪恶的吗?这样的爱国主义连他们本国的人民也是应该挺身而出痛加挞伐的。今天,我们虽然已经翻了身,享受了独立自由的生活;但是心怀叵测的一些列强仍在觊觎敌视。因此,我们仍然要努力发扬正义的爱国主义精神,这是我们神圣的职责。

    现在我们已经改革开放,正处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正处在一个重要的转型期中,我们仍然要弘扬中国文化中国精神的精髓,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过了。但是我们的中国精神和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方文化,其作用就仅仅限于中国和东方吗?否,否,绝不是的。自工业革命以后,几百年来,西方列强挟其分析的思维模式,征服自然,为人类创造了空前辉煌的文化,世界各国人民皆蒙其利。然而到了今天,众多弊端都显露了出来,举其荦荦大者就是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破坏、新疾病产生、臭氧层出洞,等等。如果其中一项我们无法遏止,人类前途就处在危险之中。有没有拯救的办法呢?有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西方不亮东方亮,唯一的一条拯救之路就是以东方综合思维模式来济西方之穷,在过去已有的基础上改弦更张,人类庶几有被拯救的可能,这就是我的结论。

    给别人的书写序而侈谈自己的主张,似乎不妥。但我并不认为是这样的。我这样写不过表示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已。

    1996年12月10日

    (本文为窦志力《中国精神》序言)

    中国的民族性

    我一向认为,世界上不同的民族都有不同的民族性。那么,我们中华民族怎样呢?我们中华民族当然不能例外。

    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勤劳、勇敢、智慧,对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谁也否认不掉的。我自以生为中国人为荣,生为中国人自傲。如果真正有轮回转生的话,我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

    但是——一个很大的但是,环视我们四周,当前的社会风气,不能说都是尽如人意的。有的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急功近利,浮躁不安,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大抢大劫,时有发生;小偷小摸,所在皆是。即以宴会一项而论,政府三令五申,禁止浪费;但是令不行,禁不止,哪一个宴会不浪费呢?贿赂虽不能说公行,但变相的花样却繁多隐秘。我很少出门上街;但是,只要出去一次,必然会遇到吵架斗殴的。在公共汽车上,谁碰谁一下,谁踩谁一脚,这是难以避免的事,只须说上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然而,对不起!谢谢!这样的词儿,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说了,必须在报纸上大力提倡。所有这一切,同我国轰轰烈烈、红红火火的伟大建设工作,都十分矛盾,十分不协调。同我们伟大民族的光荣历史,更是非常不相称。难道说我们这个伟大民族“撞”着什么“客”了吗?鲁迅先生是最热爱中华民族的,他毕生用他那一支不值几文钱的金不换剖析中国的民族性,鞭辟入里,切中肯綮,对自己也决不放过。当你被他刺中要害时,在出了一身冷汗之余,你决不会恨他,而是更加爱他。可是他的努力有什么结果呢?到了今天,已经换了人间,而鲁迅点出的那一点缺点,不但一点也没有收敛,反而有增强之势。

    有人说,这是改革开放大潮社会转轨之所致。我看,恐怕不是这个样子。前几年,我偶尔为写《糖史》搜集资料读到了一本十九世纪中国驻日本使馆官员写的书,里面讲到这样一件事。这一位新到日本的官员说:他来日本已经数月,在街上没有看到一起吵架的。一位老官员莞尔而笑,说:我来日本已经四年,也从来没有看到一起吵架的。我读了以后,不禁感慨万端。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日本人彬彬有礼,不吵架,这十分值得我们学习。对广大日本人民来说,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对日本那一小撮军国主义侵略分子来说,他们野蛮残暴,嗜血成性,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不管怎样,中国民族性中这一些缺点,不自改革开放始,也不自建国始,更不自鲁迅时代始,恐怕是古已有之的了。我们素称礼义之邦,素讲伦理道德,素宣扬以夏变夷;然而,其结果却不能不令人失望而且迷惑不解。难道我们真要礼失而求诸野吗?这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所面临的而又必须认真反省的问题。

    1998年7月16日

    文化与气节

    气节也属于伦理道德范畴。但是在世界各国伦理道德的学说和实践中,没有哪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强调气节。在中国古代典籍中,讲气节的地方不胜枚举。《孟子·滕文公下》也许是最具有典型意义的: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这样的“大丈夫”是历代中国人民的理想人物,受到广泛的崇拜。中国历来评骘人物,总是道德文章并提。道德中就包含着气节,也许是其中最重要的成分。中国历史上有一些大学者、大书法家、大画家等等,在学问和艺术造诣方面无疑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只因在气节方面有亏,连他们的学问和艺术都不值钱了,宋朝的蔡京和赵孟頫,明朝的董其昌和阮大铖等等是典型的例子。在外国,评骘人物,气节几乎一点作用都不起,审美观念中西也有差别。“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样的伦理道德境界,西方人是难以理解的。

    寅恪先生是非常重视气节的,他给予气节新的解释,赋予它新的涵义。

    对于王静安先生之死,他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写道: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写到这里,已经牵涉到爱国主义问题。

    1990年

    (本文节选自《陈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

    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在中国有极悠久的历史传统。中国的知识分子,古代所谓“士”,一向有极强的参政意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是这种意识的具体表现。从孔子、孟子、墨子等等先秦诸子,无不以治天下为己任。尽管他们的学说五花八门,但是他们的政治目的则是完全一致的。连道家也不例外,否则也写不出《道德经》和《南华经》。他们也是想以自己的学说来教化天下的。

    仔细分析起来,爱国主义可以分为两种:狭义的与广义的。对敌国的爱国主义是狭义的,而在国内的爱国主义则是广义的。前者很容易解释,也是为一般人所承认的,后者则还需要说一下。中国历代都有所谓忠臣,在国与国或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中出现的忠臣,往往属于前者。但也有一些忠臣与国际间的敌我矛盾无关。杜甫的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确实与敌国无关,但你能不承认杜甫是爱国的吗?在中国古代,忠君与爱国是无法严格区分的。君就是国家的代表,国家的象征,忠君就是爱国。当然,中国历史上也出现过一些阿谀奉承的大臣。但是这些人从来也不被认为是忠君的。在中国伦理道德色彩极浓的文化氛围中,君为臣纲是天经地义。大臣们希望国家富强康乐,必须通过君主,此外没有第二条路。有些想“取而代之”的人,当然不会这样做。但那是另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与我现在要谈的事情无关。真正的忠君,正如寅恪先生指出来的那样,“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这是我所谓的广义的爱国主义。

    至于狭义的爱国主义,在中国也很容易产生。中国历代都有外敌。特别是在北方,几乎是从有历史以来,就有异族窥伺中原,不时武装入侵,想饮马黄河长江。在这样的情况下,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者,代有其人。这就是我所谓的狭义的爱国主义。

    这里有一个关键问题,必须分辨清楚。在历史上曾经同汉族敌对过的一些少数民族,今天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有人就主张,当年被推崇为爱国者的一些人,今天不应该再强调这一点,否则就会影响民族团结。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我们是历史唯物主义者,当年表面上是民族之间的敌对行为,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不是国内民族间的矛盾。这是历史事实,我们必须承认。怎么能把今天的民族政策硬套在古代的敌国之间的矛盾上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全国人民千百年所异常崇敬的民族英雄,如岳飞、文天祥等等,岂不都成了破坏团结的罪人了吗?中国历史上还能有什么爱国者呢?这种说法之有害、之不正确,是显而易见的。

    1990年

    (本文节选自《陈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

    再谈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这样一个题目,不知道有多少人写了文章,做过发言。我自己在过去的一些文章中也曾谈到过这个题目。如果说我对这个题目有什么贡献的话,那就是,我曾指出来,不要一看爱国主义就认为是好东西。爱国主义有两种:一种是正义的爱国主义,一种是邪恶的爱国主义。日寇侵华时中日两国都高呼爱国,其根本区别就在于一个是正义的,一个是邪恶的。如果有人已经做过这样的论断,那就怪我老朽昏庸,孤陋寡闻,务请普天下大方家原谅则个。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思想家,但好胡思乱想。俗话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希望,这一句话能在我身上兑现。简短直说,我想从国籍这个角度上来探讨爱国主义。按现在的国际惯例,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国籍。听说有人有双国籍,情况不明,这里不谈。国际法大概允许无国籍。二战期间,我滞留德国。中国南京汪伪政府派去了大使。我是绝对不能与汉奸沾边的,我同张维到德国警察局去宣布自己无国籍。爱国的国字,如果孤立起来看,是一个模糊名词。哪里的国?谁的国?

    都不清楚。但是,一旦同国籍联系在一起,就十分清楚了。国就是这个国籍的国。再讲爱国的话,指的就是爱你这个国籍的国。

    如果一个国家热爱和平,决不想侵略、剥削、压迫、屠杀别的国家,愿意同别的国家和平共处。这样的国家是值得爱的,非爱不行的。这样的爱国主义就是我上面所说的正义的爱国主义。反之,如果一个国家,特别是它的领导人,专心致志地侵略别的国家,征服别的国家,最终统一全球,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样的国家是绝对不能爱的,爱它就成了统治者的帮凶。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是相通的,是互有联系的。保卫世界和平是两者共同的愿望。

    要举具体的例子嘛,就在眼前。二战期间,西方一个德国,领袖是希特勒。东方一个日本,头子是东条英机。两国在屠杀别国人民的时候,都狂呼爱国主义。这当然就是我上面所说的邪恶的爱国主义。两个国家,两个头子的下场是众所周知的。

    这种情况已经是俱往矣。然而到了今天,居然还有一个大国,亦步亦趋地步希特勒、东条英机的后尘,手舞大棒,飞扬跋扈,驻军遍世界,航空母舰游弋于几大洋。明明知道,别的国家是不可能从外面进攻它的,却偏搞什么导弹防御系统。任何国家屁大的事,它都要过问。不经过它的批准,就是非圣无法。联合国它根本看不起,它就是天下的主人。

    有这个国家国籍的人们的爱国主义怎样表现?这个国家,特别是它的领导人值不值得爱?这是有这个国家国籍的人们要慎重考虑的问题。我一个局外人不敢越俎代庖。

    2002年12月27日

    沧桑阅尽话爱国

    我1946年回到北大任教,至今有五十三年是在北大度过的。在北大五十三年间,我走过的并不是一条阳光大道。有光风霁月,也有阴霾漫天;有“山重水复疑无路”,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我不相信什么轮回转生。在我这仅有的可贵的一生中,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不更事的青年,一直到“高堂明镜悲白发”的耄耋之年,我从未离开过北大。追忆我的一生,“虽九死其犹未悔”,怡悦之感,油然而生。

    前几年,北大曾召开过几次座谈会,探讨的问题是:北大的传统到底是什么?参加者很踊跃,发言也颇热烈。大家的意见不尽一致。我个人始终认为,北大的优良传统是根深蒂固的爱国主义。

    倘若仔细分析起来,世上有两类截然不同的爱国主义。被压迫、被迫害、被屠杀的国家和人民的爱国主义是正义的爱国主义,而压迫人、迫害人、屠杀人的国家和人民的“爱国主义”则是邪恶的“爱国主义”,其实质是“害国主义”。远的例子就不用举了,只举现代的德国的法西斯和日本的军国主义侵略者,就足够了。当年他们把“爱国主义”喊得震天价响,这不是“害国主义”又是什么呢?

    而中国从历史一直到现在的爱国主义则无疑是正义的爱国主义。我们虽是泱泱大国,实际上从先秦时代起,中国的“边患”就连绵未断。一直到今天,我们也不能说,我们毫无“边患”了,可以高枕无忧了。

    历史事实是,绝大多数时间,我们是处在被侵略的状态中。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中国在历史上涌现的伟大的爱国者之多,为世界上任何国家所不及。汉代的苏武,宋代的岳飞和文天祥,明代的戚继光,清代的林则徐等等,至今仍为全国人民所崇拜,至于戴有“爱国诗人”桂冠的则不计其数。唯物主义者主张存在决定意识,我们祖国几千年的历史这个存在决定了我们的爱国主义。

    在古代,几乎在所有国家中,传承文化的责任都落在知识分子的肩上。在欧洲中世纪,传承者多半是身着黑色长袍的神父,传承的地方是在教堂中。在印度古代,文化传承者是婆罗门,他们高居四姓之首。东方一些佛教国家,古代文化的传承者是穿披黄色袈裟的佛教僧侣,传承地点是在僧庙里。中国古代文化的传承者是“士”。传承的地方是太学、国子监和官办以及私人创办的书院。在世界各国文化传承者中,中国的士有其鲜明的特点。早在先秦,《论语》中就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们俨然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在几千年的历史上,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个传统一直没变,后来发展成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后来又继续发展,一直到了现在,始终未变。

    不管历代注疏家怎样解释“弘毅”,怎样解释“任重道远”,我个人认为,中国知识分子所传承的文化中,其精髓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个是爱国主义,一个就是讲骨气、讲气节。换句话说,也就是在帝王将相的非正义的面前不低头;另一方面,在外敌的斧钺面前不低头,“威武不能屈”。苏武和文天祥等等一大批优秀人物就是例证。这样一来,这两个特点实又有非常密切的联系了,其关键还是爱国主义。

    中国的知识分子有源远流长的爱国主义传统,是世界上哪一个国家也不能望其项背的。尽管眼下似乎有一点背离这个传统的倾向,例证就是苦心孤诣千方百计地想出国,有的甚至归化为“老外”不归。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这只能是暂时的现象,久则必变。就连留在外国的人,甚至归化了的人,他们依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依然要寻根,依然爱自己的祖国。何况出去又回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呢?我们对这种人千万不要“另眼相看”,也不要“刮目相看”。只要我们国家的事情办好了,情况会大大地改变的。至于没有出国也不想出国的知识分子占绝对的多数。如果说他们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满意,那不是真话。但是爱国主义在他们心灵深处已经生了根,什么力量也拔不掉的。甚至泰山崩于前,迅雷震于顶,他们会依然热爱我们这伟大的祖国。这一点我完全可以保证。对广大的中国老、中、青知识分子来说,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的话:爱国没商量。

    我生平优点不多,但自谓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了灰,我的每一粒灰也还会是爱国的,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1999年

    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这是一句颇常引用的古语,一般人很难理解透彻的。试想一个国家,不管是历史上的,还是现在的,外无敌国外患,边境一片平静,内则人民和睦,政治清明,民康物阜,不思忧患,这难道不是人间乐园吗?

    然而,一部人类历史却证明了另外一个真理。人们嘴里常说的一些俗话,也证明了另外一种情况。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一句简单明了的话,几乎每个人都有这种经验。至于一个国家,例子也可以举出一些来。唐明皇时代经过了开元、天宝之治,天下安康,太仓里的米都多得烂掉。举国上下,忘乎所以。然而“渔阳鼙鼓动地来”,唐明皇仓皇逃蜀,杨贵妃自缢马嵬,几乎亡了国。安禄山是胡人,现在胡人已多半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当时却只能算是敌国。明皇的朝廷上下缺少了敌国外患的忧患意识,结果是皇帝被囚废,人民遭了大殃。对我们来说,这实在是一面明镜,也充分证明了“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这个真理。

    当前,我国人民,在改革开放以来,生产有了发展,生活有了提高;但是,根据我的观察和我自己的亲身体验,忧患意识却大大地衰退,衰退到快要消失的地步。有的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好像是真正天下太平,可以塞高了枕头,酣然大睡了。从国际上来看,原来的两个超级大国只剩下了一个,它已忘乎所以,以国际警察自命,到处挥舞大棒,干涉别人的内政。但是,一些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下意识里认为,大棒反正不敢挥舞到我们头上来,我们一点忧患意识也用不着有了,心安理得地大唱卡拉OK,大吃麦当劳。环顾世界,怡然自得。

    然而,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上,宛如石破天惊一般,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导弹轰炸了我们的驻南使馆,造成了人员伤亡,房舍破坏。这本是一件极坏的事情;然而,坏事变成了好事,一声炸弹响,震醒了我们这些酣睡的人们,震清了我们的脑袋瓜。使我们幡然省悟,世界原来并不和平,敌国外患依然存在。这一声炸弹震醒了我们的忧患意识,使我们举国上下奋发图强,同仇敌忾,团结更加强固,这大大有利于我们国家的进步与建设。

    现在回到本文的标题上,我们真不得不从内心深处感激我们的古人。他们充满了辩证思维,显示了无比的智慧。我想,我们全体炎黄子孙都会为此而感到无上的骄傲的。

    1999年5月13日

    一个信念,一个主旨,一点精神

    我向不敢以名人自居,我更没有什么名作。但是当人民日报出版社的同志向我提出要让我在《名人名家书系》中占一席地时,我却立即应允了。原因十分简单明了,谁同冰心、巴金、萧乾等我的或师或友的当代中国文坛的几位元老并列而不感到光荣与快乐呢?何况我又是一个俗人,我不愿矫情说谎。

    我毕生舞笔弄墨,所谓“文章”,包括散文、杂感在内,当然写了不少。语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的东西是好是坏,我当然会有所反思;但我从不评论,怕自己迷了心窍,说不出什么符合实际的道道来。别人的评论,我当然注意;但也并不在意。我不愿意像外国某一个哲人所说的那样“让别人在自己脑袋里跑马”。我只有一个信念、一个主旨、一点精神,那就是:写文章必须说真话,不说假话。上面提到的那三位师友之所以享有极高的威望,之所以让我佩服,不就在于他们敢说真话吗?我在这里用了一个“敢”字,这是“画龙点睛”之笔。因为,说真话是要有一点勇气的,有时甚至需要极大的勇气。古今中外,由于敢说真话而遭到厄运的作家或非作家的人数还算少吗?然而,历史是无情的。千百年来流传下来为人所钦仰颂扬的作家或非作家无一不是敢说真话的人。说假话者其中也不能说没有,他们只能做反面教员,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是,只说真话,还不能就成为一个文学家。文学家必须有文采和深邃的思想。这有点像我们常说的文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问题。我说“有点像”,就表示不完全像,不完全相等。说真话离不开思想,但思想有深浅之别,有高下之别。思想浮浅而低下,即使是真话,也不能感动人。思想必须是深而高,再济之以文采,这样才能感动人,影响人。我在这里特别强调文采,因为,不管思想多么高深,多么正确,多么放之四海而皆准,多么超出流俗,仍然不能成为文学作品,这一点大家都会承认的。近几年来,我常发一种怪论:谈论文艺的准则,应该把艺术性放在第一位。上面讲的那些话,就是我的“理论根据”。

    谈到文采,那是同风格密不可分的。古今中外,有成就的作家都有各自的风格,泾渭分明,决不含混。杜甫诗:“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这是杜甫对庾信和鲍照风格的评价。而杜甫自己的风格,则一向被认为是“沉郁顿挫”,与之相对的是李白的“飘逸豪放”。对于这一点,自古以来,几乎没有异议。这些词句都是从印象或者感悟得来的。在西方学者眼中,或者在中国迷信西方“科学主义”的学者眼中,这很不够意思,很不“科学”,他们一定会拿起他们那惯用的分析的——“科学的”解剖刀,把世界上万事万物,也包括美学范畴在内肌分理析,解剖个淋漓尽致。可他们忘记了,解剖刀一下,连活的东西都立即变成死的。反而不如东方的直觉的顿悟、整体的把握,更能接近真理。

    这话说远了,就此打住,还来谈我们的文采和风格问题。倘若有人要问:“你追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文采和风格呢?”这问题问得好。我舞笔弄墨六十多年,对这个问题当然会有所考虑,而且时时都在考虑。但是,说多了话太长,我只简略地说上几句。我觉得,文章的真髓在于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个“真”字。有了真情实感,才能有感人的文章。文采和风格都只能在这个前提下来谈。我追求的风格是:淳朴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内涵,形式似散,经营惨淡,有节奏性,有韵律感,似谱乐曲,往复回还,万勿率意,切忌颟顸。我认为,这是很高的标准,也是我自己的标准。别人不一定赞成,我也不强求别人赞成。喜欢哪一种风格,是每一个人自己的权利,谁也不能干涉。我最不赞成刻意雕琢,生造一些极为别扭,极不自然的词句,顾影自怜,自以为美。我也不赞成平板呆滞的文章。我定的这个标准,只是我追求的目标,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对文艺理论只是一知半解,对美学更是门外汉。以上所言,纯属野狐谈禅,不值得内行一顾。因为这与所谓“名人名作”有关,不禁说了出来,就算是序。

    1995年11月3日

    (本文为《赋得永久的悔》自序)

    学术良心或学术道德

    “学术良心”,好像以前还没有人用过这样一个词,我就算是“始作俑者”吧。但是,如果“良心”就是儒家孟子一派所讲的“人之初,性本善”中的“性”的话,我是不信这样的“良心”的。人和其他生物一样,其“性”就是“食、色,性也”的“性”;其本质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人的一生就是同这种本能作斗争的一生。有的人胜利了,也就是说,既要自己活,也要让别人活,他就是一个合格的人。让别人活的程度越高,也就是为别人着想的程度越高,他的“好”,或“善”也就越高。“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是地道的坏人,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在古今中外并不少见。有人要问:既然你不承认人性本善,你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对于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十分满意的解释。《三字经》上的两句话“性相近,习相远”中的“习”字似乎能回答这个问题。一个人过了幼稚阶段,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会感到,人类必须互相依存,才都能活下去。如果一个人只想到自己,或都是绝对地想到自己,那么,社会就难以存在,结果谁也活不下去。

    这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头来谈“学术良心”或者学术道德。学术涵盖面极大,文、理、工、农、医,都是学术。人类社会不能无学术,无学术,则人类社会就不能前进,人类福利就不能提高;每个人都是想日子越过越好的,学术的作用就在于能帮助人达到这个目的。大家常说,学术是老老实实的东西,不能掺半点假。通过个人努力或者集体努力,老老实实地做学问,得出的结果必然是实事求是的。这样做,就算是有学术良心。剽窃别人的成果,或者为了沽名钓誉创造新学说或新学派而篡改研究真相,伪造研究数据,这是地地道道的学术骗子。在国际上和我们国内,这样的骗子亦非少见。这样的骗局决不会隐瞒很久的,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许多国家都有这样的先例。真相一旦暴露,不齿于士林,因而自杀者也是有过的。这种学术骗子,自古已有,可怕的是于今为烈。我们学坛和文坛上的剽窃大案,时有所闻,我们千万要引为鉴戒。

    这样明目张胆的大骗当然是决不允许的。还有些偷偷摸摸的小骗,也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戒心。小骗局花样颇为繁多,举其荦荦大者,有以下诸种: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在公开学术报告中听报告人讲演,平常阅读书刊杂志时读到别人的见解,认为有用或有趣,于是就自己写成文章,不提老师的或者讲演者的以及作者的名字,仿佛他自己就是首创者,用以欺世盗名,这种例子也不是稀见的。还有,有人在谈话中告诉了他一个观点,他也据为己有。这都是没有学术良心或者学术道德的行为。

    我可以无愧于心地说,上面这些大骗或者小骗,我都从来没有干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干。

    我在这里补充几点梁启超在他所著的《清代学术概论》中谈到的清代正统派的学风的几个特色:“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这同我在上面谈的学术道德(梁启超的“德”)完全一致。可见清代学者对学术道德之重视程度。

    此外,梁启超上书中还举了一点特色:“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可以补充在这里。

    1997年12月

    (本文节选自《我的学术总结》)

    慈善是道德的积累

    我是搞语言的,要我来讲道德,讲慈善,实在是有些惶恐。什么是道德?这是一个大问题,可以写一本书。简单说来,道德是一种社会意识,是一种不依靠外力的特殊的行为规范。道德以善与恶、美与丑、真与伪等概念调整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我国正处在一个大发展、大变革时期,稳定是第一位的,一定要处理好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除了法律、行政手段的进一步强化和完善以外,道德是社会稳定发展必不可少的行为规范和调节手段。

    在中国的传统道德中,伦理道德有很重要的位置,伦理就是解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儒家讲的三纲六纪就是规定了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关系的准则。这里有糟粕的地方,因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不应该谁是谁的纲。儒家强调要处理好人的各方面社会关系,还有许多值得批判吸收的东西。比方对父母的关系,中国人讲孝,这个孝字在英文里没有这样一个词,要用两个词才能表述这个意思。所以西方的老人晚年是十分凄凉的。中西的道德是有区别的。我举个例子,我在欧洲住的年头不少,我看小孩子打架,一个十六七岁,一个七八岁,结果小的被打倒了,哭一阵爬起来再打。要在中国就会有人讲了,大的怎么欺侮小的呢。他们那儿没人管,他们认为力量、拳头是第一位的,不管你大小,只要把别人打倒就是正当的。西方道德中也有对我们有用的。我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应批判继承,精华留下,糟粕去掉。对外国好的,也可以学习,不要排斥。

    慈善是良好道德的发扬,又是道德积累的开端。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一个社会的良好的道德风尚,一个人良好的道德修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宣传教育,要舆论引导,更要实践、参与。慈善是具有广泛群众性的道德实践。慈善可以是很高的层次,无私奉献,也可以有利己的目的,比如图个好名声,或者避税,或者领导号召不得不响应;为慈善付出的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少,可以是金钱也可以是时间、精神,层次很多,幅度很大,不管在什么条件下,出于什么动机,只要他参与了,他就开始了他的道德积累。所以我主张慈善不要问动机。毛泽东同志讲动机与效果的辩证统一,我的理解,效果是决定因素。“四人帮”有个特点,就是抓活思想,抓活思想就是追究动机。过去有句古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是典型的动机唯心主义。

    2001年

    真理愈辨愈明吗?

    学者们常说:“真理愈辨愈明。”我也曾长期虔诚地相信这一句话。但是,最近我忽然大彻大悟,觉得事情正好相反,真理是愈辨愈糊涂。我在大学时曾专修过一门课“西洋哲学史”,后来又读过几本《中国哲学史》和《印度哲学史》。我逐渐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两个或多个哲学家,学说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有如大自然中的树叶,没有哪几个是绝对一样的。有多少树叶就有多少样子。在人世间,有多少哲学就有多少学说。每个哲学家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有多少哲学家就有多少真理。

    专以中国哲学而论,几千年来,哲学家们不知创造了多少理论和术语。表面上看起来,所用的中国字都是一样的;然而哲学家们赋予这些字的含义却不相同。比如韩愈的《原道》是脍炙人口、家喻户晓的。文章开头就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韩愈大概认为,仁、义、道、德就代表了中国的“道”。他的解释简单明了,一看就懂。然而,倘一翻《中国哲学史》,则必能发现,诸家对这四个字的解释多如牛毛,各自自是而非他。

    哲学家们辨(分辨)过没有呢?他们辩(辩论)过没有呢?他们既“辨”又“辩”,可是结果怎样呢?结果是让读者如堕入五里雾中。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我顺手举两个中国过去辨和辩的例子。一个是《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觉得,惠施还可以答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这样辩论下去,一万年也得不到结果。

    还有一个辩论的例子是取自《儒林外史》:“丈人说:‘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哪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如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它也来问我要钱?’”

    以上两个辩论的例子,恐怕大家都是知道的。庄子和惠施都是诡辩家。

    《儒林外史》是讽刺小说。要说这两个例子对哲学辩论有普遍的代表性,那是言过其实。但是,倘若你细读中外哲学家“辨”和“辩”的文章,其背后确实潜藏着与上面两个例子类似的东西。这样的“辨”和“辩”能使真理愈辨愈明吗?戛戛乎难矣哉!

    哲学家同诗人一样,都是在作诗。作不作由他们,信不信由你们。这就是我的结论。

    1997年10月2日

    论怪论

    “怪论”这个名词,人所共知。其所以称之为怪者,一般人都不这样说,而你偏偏这样说,遂成异议可怪之论了。

    我却要提倡怪论。但我也并不永远提倡怪论。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需要不需要怪论,是完全由当时历史环境所决定的。如果强敌压境,外寇入侵,这时只能全民一个声音说话,说的必是驱逐外寇,还我山河之类的话,任何别的声音都是不允许的。尤其是汉奸的声音更不能允许。

    国家到了承平时期,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这时候倒是需要一些怪论。如果仍然禁止人们发出怪论,则所谓一个声音者往往是统治者制造出来的,是虚假的。二战期间德国和意大利的法西斯,是最好的证明。

    从世界历史上来看,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怪论最多。有的甚至针锋相对,比如孟子讲性善,荀子讲性恶,是同一个大学派中的内部矛盾。就是这些异彩纷呈的怪论各自沿着自己的路数一代一代地发展下去,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渊源和基础。

    与此时差不多的是西方的希腊古代文明。在这里也是怪论纷呈,发展下来,成为西方文明的渊源和基础。当时东西文明两大瑰宝,东西相对,交相辉映,共同照亮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前途。这个现象怎样解释,多少年来,东西学者异说层出,各有独到的见解。我于此道只是略知一二。在这里就不谈了。

    怪论有什么用处呢?某一个怪论至少能够给你提供一个看问题的视角。任何问题都会是极其复杂的,必须从各个视角对它加以研究,加以分析,然后才能求得解决的办法。如果事前不加以足够的调查研究而突然做出决定,其后果实在令人担忧。我们眼前就有这种例子,我在这里不提它了。

    现在,我们国家国势日隆,满怀信心向世界大国迈进。在好多年以前,我曾预言,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的世纪。当时我们的国力并不强。我是根据近几百年来欧美依次显示自己的政治经济力量、科技发展的力量和文化教育的力量而得出的结论。现在轮到我们中国来显示力量了。我预言,五十年后,必有更多的事实证实我的看法,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

    我希望,社会上能多出些怪论。

    2003年6月25日

    观秦兵马俑

    好像从地下涌出来一样,千军万马的兵马俑一个个英姿勃发地突然站立在大地上。说是千军万马,决不是夸大之词。仅就已知的俑的数目来看,足足够编成一个现代化的师。有待于发现的还没有计算在内。

    你说这是一个奇迹吗?我同意。这几乎是全世界到中国来参观兵马俑的外国朋友的一致的意见,他们中间有的人甚至说,秦兵马俑这一个奇迹超过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但是,同时我也可以不同意。我们伟大的祖国是文明古国,在现在的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十亿人口正在从事于万马奔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建设工作。这是地面上的奇迹,是明明白白地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人们都能够看到的。但是在地下呢?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还有多少像秦兵马俑这样的奇迹暂时还埋藏在那里。就连邻近兵马俑的地带,地下情况我们也还不很清楚,何况是这样辽阔的大地呢?

    在兵马俑没有涌出来以前,想来地面上也不过是一片青青的庄稼,或者一片荒烟蔓草。这一块土地,同另外任何一块土地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两千多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脚踩过这一块土地,也许在上面种过庄稼,种过菜,栽过树,养过花;也许在上面盖过房子,修过花园。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自己的脚下,竟埋藏着这样多这样神奇的国宝。中国古人有一句现成的话说:“地不爱宝”。现在也许是大地忽然不再爱这些宝贝了。于是兵马俑这样的国宝就一下子涌到地面上来。

    今天我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无非是想看一看这些国宝,这些奇迹。一路之上,从西安城一直到这里,看到的当然都是地面上的东西。车过秦始皇陵,看到一个高高的土丘,上面郁郁葱葱,长满了石榴树。因为天气不好,骊山只剩下一片影子,黑魆魆地扑人眉宇。田地里长满了青青的蔬菜,间或也能看到麦苗。麦苗长得还很矮小,但却青翠茁壮。在骊山的阴影压迫之下,这麦苗显得更加青翠,逗人喜爱。

    但是在西安引人注意的却不是这些青翠茁壮的麦苗,西安是一个最容易让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只要一看到秦始皇陵和骊山,人们的思潮就会冲决这两个地方,向外扩散。我现在正是这样。我的心思仿佛长上了翅膀,连绵起伏,奔腾流泻。看到半坡,我自然就想到了蒙昧远古的祖先。接着想到的是我们汉族公认的始祖轩辕黄帝,他的陵墓距离西安不算太远。骊山当然让我想到周幽王和骊姬。始皇陵里埋着妇孺皆知的秦始皇。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这一位雄才大略的大皇帝把自己的大将和大臣都埋葬在身边,霍去病和卫青的墓都在茂陵附近。这两个杰出的年轻的大将军在死后还在赤胆忠心地保卫着自己的主子。

    至于唐代,那遗迹更是到处可见。很多地方都与中国文学史上一些非常显赫的诗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抬头一看,低头一想,无一不让你想到唐代诗歌的黄金时代,想到一些脍炙人口的诗句。这里简直是诗歌的王国,是幻想的天堂,是天上彩虹的故乡,是人间真情的宝库。走过灞桥,我怎能会不想到当年折柳赠别的那一些名句和那种依依不舍的友情呢?看到蓝田这个地名,我自然就想到了王维的辋川别墅,想到那些意境幽远的短诗。终南山抬头就能够见到,一看到终南山: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吟咏这首诗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车子驰过城西北的那一些原,我不由自主地低吟: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走过咸阳桥,杜甫的名句: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自然就在我耳边响起。我仿佛看到在滚滚的黄尘中唐代出征军人的身影,他们的父母妻子把臂牵袂,痛哭相送。一走过渭水——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这样的诗句马上把我带到了长安的深秋中,身上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一想到秋天,我马上就想到春天: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这样春雨中的情景立刻就把千树万树枝头滴着红雨的杏花带到我眼前来,我身上感到一阵阵的湿意。从帝城我联想到大明宫: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我仿佛亲眼看到当年世界的首都长安的情景,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在黄皮肤的人群中夹杂着不少皮肤或白或黑、衣着怪异、语言奇特的外国学者、商人、僧侣、外交官。

    ……

    总之,在我乘车驶向秦俑馆的路上,我眼前幻影迷离,心头忆念零乱,耳旁响着吟诗声,嘴里念着美妙的诗句,纵横八百里,上下数千年,浮想联翩,心潮腾涌。我以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过这样复杂的感情,我是既愉快,又怅惘;既兴奋,又冷静,中间还掺杂上一点似乎是骄傲的意味。

    就这样,转眼之间,我们已经到了秦兵马俑馆。所谓兵马俑馆,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厅,目测至少有几个足球场大。在进入大厅之前,我们先参观了大厅旁边的一间小厅,中间陈列着正在修复中的一辆铜车、四匹铜马。四匹铜马神采奕奕,仿佛正在努力拉着铜车奔驰。一个铜军官坐在车上,驾驭着这四匹马。看到这样精致绝伦的艺术国宝,我们每个人都不禁啧啧称叹:想不到宇宙间竟有这样神奇的珍品,我心中那一点骄傲的意味不由得更加浓烈起来了。

    走进了大厅,站在栏杆旁边向下面的大坑里望去,看到一排排的坑道,坑道中,前排的兵俑和马俑都成排成行地站在那里。将军俑、铠甲武士俑、骑马俑等等,好像都聚精会神地站在那里,静候命令,一个个秩序井然,纪律严明,身体笔直,一动也不动。兵俑中间间杂着一些马俑,也都严肃整齐,伫立待命。我原以为,这些兵俑都是一个模子里塑制出来的,千篇一律,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的面部表情几乎每一个都不相同:有的像是在微笑,有的像是在说话,有的光着下颔,有的留着胡子,个个栩栩如生,而又神态各异,没有发现一个愁眉苦脸的。他们好像是都衷心喜悦地为大皇帝站岗放哨。他们的“物质待遇”好像是很不错,否则怎么能个个都心满意足呢?我简直难以想象,当年的艺术家是怎样塑制这些兵马俑的。数以万计的兵马俑竟都能这样精致生动,不叫它是宇宙间一大奇迹又叫它什么呢?

    我的思潮又腾涌起来,眼前幻象浮动,心头波浪翻滚。蓦地一转眼,我仿佛看到坑里的兵俑和马俑一齐跳动起来。兵俑跑在前面,在将军俑的率领下,奋勇前进。马俑紧紧地跟在后面。有的兵俑骑上马俑,放松缰绳,任马驰骋。后排坑道里那些还没有被完全挖出来的兵俑和马俑,有的只露出了头,有的露出了半身,有的直着身子,有的歪着身子,也都在那里活动起来。在这里,地面高高低低,坎坷不平。它在我眼中忽然变成了海浪,汹涌澎湃,气象万千。兵俑和马俑正从海浪中挣扎出来。有脑袋的奋勇向前。连那些没有脑袋的也顺手抓起一个脑袋,安在脖子上,骑上马俑,向前奔去,想追上前面那些成行成排的俑,一齐飞出大厅。那四匹铜马拉着铜车四马当先,所向无前。连乾陵的那两匹带翅膀的飞马也从远处赶了来,参加到飞腾的队伍中去。它们一飞出大厅,看到今天祖国已经换了人间,都大为惊诧与兴奋。它们大声互相说着话:“我们一睡就是几千年,今天醒来,看到河山大地花团锦簇,人民群众意气风发。我们虽然都有了一把子年纪,但是身子骨还很硬朗。我们休息了这么多年,正有用不完的劲。我们也一定要尽上一份力量,决不能后人。现在是大显身手的好时候了,干呀!干呀!”边说边飞,浩浩荡荡,飞向天空,飞向骊山:

    骊山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现在我耳边响起的不是缓歌慢奏的仙乐,而是兵马杂沓,金鼓齐鸣,这些声音汇成了三界大乐,直干青云,跟随着兵俑和马俑,把我的心也夹在了中间,飞驰掠过八百里秦川。

    这八百里秦川可真是一块宝地啊!在若干千年中,我们的先民在这里胼手胝足,辛勤耕耘,才收拾出来了现在这样的锦绣河山。就拿西安这一个地方来说吧。在汉唐时期,以它那光辉灿烂的文化,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外国朋友,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或学习,或贸易,或当外交官。西安俨然成了当时世界的中心。城中盛况,依稀可以想象。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今天,又发现了数目这样多、塑制又这样精美,能同世界奇迹长城媲美的兵马俑,锦上添花,又招引来了全国各地的人士和世界各国的朋友,云集此处,都瞪大了眼睛,惊叹不止。在我们来的路上,外国朋友乘坐的车子,络绎不绝。现在在秦俑馆内,外国朋友,男女老幼,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说着稀奇古怪的语言,其数目远远超过国内人民。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为一个中国人,人们会想些什么呢?别人的心思我无法揣度,我说不出;但是我自己的心思我是清楚的。我在来的路上的那一点淡淡的骄矜之意、幸福之感,现在浓烈起来了。为生为一个中国人而感到骄矜与幸福,难道不是我们共同的感觉吗?我就是怀着这样的骄矜之意与幸福之感,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秦俑馆的。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地晚了下来,骊山山顶隐入一层薄薄的暮霭中。浩浩荡荡的兵俑和马俑的队伍大概已经飞越了骊山,只留下一片寂静,伴随着我驰过八百里秦川。

    1982年10月29日草稿

    1982年11月16日修改

    1985年1月14日抄出

    虎门炮台

    从小学起,学中国历史,就知道有一次鸦片战争,而鸦片战争必与林则徐相联系,而林则徐又必与虎门炮台相联系。

    因此,虎门炮台就在我脑筋里生了根。

    可是虎门炮台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我说不出。正如世界上其他事物一样,倘还没见到实物,往往以幻想填充。我的幻想并不特别有力,它填充给我的不过是一片荒凉的海滩,一个有雉堞的小城堡,上面孤零零地架着一尊旧式的生铁铸成的大炮,前面是大海,汪洋浩瀚,水天渺茫,微风乍起,浊浪拍岸,如此而已。

    今天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竟然来到了这里。我眼前看到的实际情况与我的幻想不同,这是意中事,我丝毫不感到奇怪。但是,这个不同竟然是这样大,却不能不使我大吃一惊了。炮台在海滩上,这用不着奇怪,也不可能有别的可能。但是,这海滩却与荒凉丝毫也不沾边,却是始料所不及。这里杂花生树,绿木成荫。几棵粗大的榕树挺立着,浓荫匝地,绿意扑人。从树干的粗细来看,它们已经很老很老了。当年海战时,它们必已经站立在这里,亲眼看了这一场激烈的搏斗。它们必然也随着搏斗的进行,时而欢欣鼓舞,时而怒发冲冠,最终一切寂静下来。当年活着的人早已不在了,只有它们年复一年地守候在这里,跟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一直守候到现在。现在到处是一片生机,一片浓绿,雉堞犹存,大炮还在,可无论如何也令人无法把当前情况与一百五十多年以前的残酷的战争联系在一起。这个古战场我实在无法凭吊了。

    可是我的回忆还是清楚的。当年外国的侵略者凭其坚船利炮,想在这一块弹丸之地的海滩上踏上我们神圣的国土。他们挥舞刀枪,惨杀我们的士兵。我们的士兵义愤填膺,奋起抵抗,让一批批的入侵者陈尸滩头,最后不得不夹着尾巴逃掉。我们的士兵也伤亡惨重。统率我军杀敌的关天培将军以身殉国。至今还有七十五位忠勇将士的尸体合葬在山坡上,让后人永远凭吊。当时林则徐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在后面不远的山头上督战。这一场搏斗伸正义于海隅,振大汉之天声,是我们中华民族永不磨灭的伟业,是我们全民族的骄傲。今天虽然已经时过境迁,当年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陈迹,然而我们今天来到这里,又有哪一个人不觉得我们阵亡的将士仍虎虎有生气,而缅怀往事,感到无限振奋呢?

    当我们走出炮台去参观林则徐销毁鸦片烟池的时候,我们又为另一种情景而无限振奋。林则徐把从殖民主义强盗手中没收来的二百多万公斤之多的鸦片烟,倒入一个大水池中,先用海水把鸦片泡成糊状,然后再倾入石灰,借石灰的力量把鸦片烟销毁,最后放出海水把残渣冲入海中。据说,他当时邀请了不少的外国人来参观。外国老爷大概怀疑这销烟的行动,也乐意来亲眼看一看。当他们看到林则徐是真销毁,而销毁的数量又是如此巨大时,都大为吃惊。他们哪会想到,在清代末叶贪官污吏横行霸道之时,竟然还有林则徐这样的硬骨头,他们对中华民族不得不油然起尊敬之心。那么,林则徐以一介书生,凛然代表了民族正气,功业彪炳青史,直至百多年之后的今天,还让我们感佩敬仰,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

    时间是一种非常古怪的东西。有忧伤之事,它能让你慢慢地渐渐地忘掉,否则你会活不下去的。有欢乐之事,它也能让你慢慢地渐渐地忘掉,否则永远处在快乐兴奋之中,血压也难免升高,你也会活不下去的。这一慢一渐,既可感,又可怕,人们必须警惕。独有英雄业绩、民族正气,却能让你永志不忘,而且弥久弥新。这才真正是民族历史的脊梁,一个民族能生存下去,靠的就是这个脊梁。我们在山顶上林则徐的塑像下看到镌刻着的他的两句诗: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真可以说是掷地作金石声。这一位时间巨人的形象在我眼前立刻更高大了起来,他不是值得我们全体炎黄子孙恭恭敬敬地、诚诚恳恳地学习一辈子吗?

    1988年5月30日

    余思或反思(《牛棚杂忆》节选)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十六七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有关这一次所谓“革命”的一些问题。特别在我撰写《牛棚杂忆》的过程中,我考虑得更为集中,更为认真。这可以算是我自己的“余思”或者“反思”吧。

    我思考了一些什么问题呢?首先是:吸取了教训没有?

    世人都认为,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既无“文化”,也无“革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货真价实的“十年浩劫”。这是全中国人民的共识,决没有再争论的必要。在这一场空前绝后(我但愿如此)的浩劫中,我们人民在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所受的损失可谓大矣。这一笔账实在没有法子算了。不算也罢。我们不是常说,寻求知识,得到经验或教训,都要付出学费吗?我完全同意这个看法。可是,我们付出的学费已经大到不能再大的程度,我们求得的知识,得到的经验或教训在哪里呢?

    我的回答是:没有,一点也没有。我个人一向认为,“十年浩劫”是总结教训的千载一时的好机会,是亿金难买的“反面教员”。从这一个“教员”那里,我们能够获得非常非常多的反面的教训:把教训一转化,就能成为正面的经验。无论是教训还是经验,对我们进一步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都是非常有用的。

    可是,我们没有这样干,空空错过了这一个恐怕难以再来的绝好机会。有什么人说:“文革”已经过去了,可以不必再管它了。

    因此,我思考的其次一个问题是:“文革”过去了没有?

    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唯物主义的真髓是实事求是。如果真想实事求是的话,那就必须承认,“文革”并没有过去。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似乎已经过去了;但是,如果细致地观察一下,情况恰恰相反。你问一问参加过“文革”,特别是在“文革”中受过迫害的中老年知识分子,如果他们肯而且敢讲实话的话,你就会知道,他们还有一肚子气没有发泄出来。今天的青年人情况可能不同。他们对“文革”不了解,听讲“文革”,如听海外奇谈。我觉得值得忧虑的正是这一点。他们昧于前车之鉴,谁能保证,他们将来不会干出类似的事情来呢?至于中老年受过迫害的知识分子,一提“文革”,无不余怒未息,牢骚满腹。我不可能会见百分之百的这样的知识分子,但我敢保证,至少绝大部分人是这样子。

    至于为创建新中国立过功而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老干部,他们觉悟高,又能宽宏大度,可能同知识分子不同。我接触的老干部不多,不敢乱说。但是,我想起了一件小而含义深远的事儿,不妨说上一说。记得是在1978年,全国政协恢复活动后,我在友谊宾馆碰到一位参加革命很久的,在文艺界极负盛名的老干部,“文革”前,我们同是全国政协社会科学组的成员。十多年不见,他见了我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古人说:‘士可杀,不可辱。’‘文革’证明了:‘士可杀,亦可辱。’”说罢,哈哈大笑。他是笑呢,还是哭?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在这位老干部心中,有多少郁积的痛苦,不是一清二楚了吗?

    有这种想法的,决不止这个老干部一人。我个人就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我相信,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就是古代的所谓“士”,绝大部分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士可杀,不可辱”,这一句话表明了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这种传统。我们比起外国知识分子来,在这方面更为敏感。

    我不禁想起了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类人,既不是阶级,也不是阶层,想起了他们的历史和现状。在封建社会里,士列在士农工商之首。一向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在社会上有崇高的地位。予生也晚,《儒林外史》中那样的知识分子,我没有见到过。军阀混战时期和国民党统治时期的知识分子,我是见到过的。不说别的,专就当时的大学教授而言,薪俸优厚,社会地位高,他们无形中养成了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存在决定意识,这是必然的。他们一般都颇为神气,所谓“教授架子”者便是。到了我当教授的时候,情况大大改变。国民党统治已到末日,通货膨胀达到了惊人的程度。教授实际的收入少得可怜。但是,身上那一件孔乙己的大褂还是披着的,社会地位还是有的。

    刚一解放,我同大部分教授一样,兴奋异常,觉得自己真是站起来了,自己获得了新生了。我们高兴得像小孩,幼稚得也像小孩。我们觉得“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们看什么东西都红艳似玫瑰,光辉如太阳。

    但是,好景不长。在第一个大型的政治运动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中,我在“中盆”里洗了一个澡,真好像是洗下来了不少污浊的东西,觉得身轻体健,尝到了思想改造的甜头。可是后面跟着来的政治运动,一个紧接一个,好像是有点喘不过气来。批判武训,批判《早春二月》,批判胡风,批判胡适,再加上肃反等等,马不停蹄,应接不暇。到了1957年的反右斗争,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潮。我虽然没有被裹进去,没有戴什么帽子,但是时时处处,自己的精神都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日子过得并不愉快。从我的思想深处来看,我当时是赞成这些运动的,丝毫也没有否定的意思。在反右期间,我天天忙于参加批判会——我顺便说一句,当时还没有发明“喷气式”,批判会不像“文革”中那么“好看”——忙于阅读批判的材料。但是,在我心里却逐渐升起了一片疑云:为什么人们的所作所为同在那前后发表的几篇“最高指示”,有些地方显得极不合拍呢?即使是这样,我对那一句最有名的话“是阳谋,不是阴谋”,并没有产生怀疑。

    反右以后,仍然是马不停蹄,一个劲地搞运动,什么“拔白旗”等等。庐山会议以后,极“左”思想已经达到了顶点,却偏偏要来一个反右倾。三年困难时期,我自己同其他老知识分子一样,尽管天天饥肠辘辘,连半点不满意的想法都没有,更不用说说怪话了。连全国人民的精神面貌都是非常正常的,向上的。谁能说这样的人民,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呢?

    1966年开始的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形势发展的必然结果。事后连原新北大公社的东语系一个教员都告诉我说,我本来能够躲过这一场灾难的。但是,我偏偏发了牛劲,自己跳了出来,终于得到了报应:被抄家,被打,被骂,被批斗,被关进了牛棚,差一点连命都赔上。我当时确曾自怨自艾过。但是现在我却有了另一个想法。“文革”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盛事”。如果我自己不跳出来,就决不可能亲自尝一尝这一场“革命”的滋味,决不可能了解这一场灾难究竟是什么样子。那将是绝对无法挽回的极大的憾事。

    关在牛棚里的时候,我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逐渐感到其中有问题: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身上毛病不少,缺点很多,但是十全十美的人又在哪里呢?我当时认识不高,思考问题肤浅片面。我没有责怪任何人,连对发动这一场“革命”的人也毫无责怪之意,我只是一个劲地深挖自己的灵魂。用现在间或用的一个词儿来说,就是“原罪感”。这是用在基督教徒身上的一个词儿,这里不过借用一下而已。

    别的老知识分子有没有这个感觉,我不知道。它表现在我身上却是很具体的。解放前,我认为一切政治都是肮脏的,决心不介入。我并不了解共产党,只是觉得国民党有点糟糕,非垮台不行。解放以后,我上面说到我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收获,其中心就是知道了并不是所有的政治都是肮脏的,共产党就不是。同时又觉得自己非常自私自利:中国人民浴血抗战,我自己却躲在万里之外,搞自己的名山事业。我认为自己那一点“学问”,那一点知识,是非常可耻的,如果还算得上“学问”和知识的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称自己为“摘桃派”,坐享胜利的果实。

    那么,怎么办呢?

    我有很多奇思怪想。我甚至希望能再发生一次抗日战争,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表现一下。我一定能奋力参战,连牺牲自己的性命,我都能做得到。我读了很多描绘抗日战争或革命战争的小说,对其中那一些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不怕牺牲的精神,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我自己发誓向他们学习。这些当然都是幻想,即使难免有点幼稚可笑,然而却是真诚的,这能够表现出我当时的精神状态。

    谈到对领袖的崇拜,我从前是坚决反对的。我在国内时,看到国民党人对他们的“领袖”的崇拜,我总是嗤之以鼻。这位“领袖”,“九·一八”事件后我作为清华大学的学生到南京请愿时见过,他满口谎言,欺骗了我们。后来越想越不是味儿。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对此公也不感兴趣。他的诗句“看花难近最高楼”,可以为证。后来到了德国,正是法西斯猖獗之日。我看到德国人,至少是一部分人,见面时竟对喊:“希特勒万岁!”觉得异常可笑,难以理解。我认识的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德国姑娘,美貌非凡。有一次她竟对我说:“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那将是我毕生最大的光荣!”我听了真是大吃一惊,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我有一个潜台词:我们中国人聪明,决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回国以后,仅仅隔了三年,中国就解放了。解放初期,我同其他一些老知识分子心情相同,我们那种兴奋、愉快,上面已经讲了一点。当时每年要举行两次游行庆祝,五一和十一,地点都在天安门。每次都是凌晨即起,从沙滩整队步行到东单一带的小胡同里等候,往往要等上几个小时。十点整,大会开始。我们的队伍也要走过天安门前,接受领袖的检阅。当时三座门还没有拆掉。在三座门东边时,根本看不到天安门城楼上的领导人。一转过三座门,看到领袖了,于是在数千人的队伍中立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万岁”声。最初,不管我多么兴奋,但是“万岁”却是喊不惯,喊不出来的。但是,大概因为我在这方面智商特高,过了没有多久,我就喊得高昂,热情,仿佛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最强音。我完完全全拜倒在领袖脚下了。

    我在上面简短地但是真诚地讲了我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一滴水中可以见大海,一粒沙中可以见宇宙。别的老知识分子可能同我差不多,至少是大同而小异。这充分证明了,中国老知识分子,年轻的更不必说了,是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的。爱国主义是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同其他国家的知识分子比较起来,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突出的特点。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我在梦觉方面智商是相当低的。一直到了“十年浩劫”,我身陷囹圄,仍然是拥护这一场浩劫的。西谚说:“一切闪光的东西不都是金子。”在这期间,我接触到派到学校来“支左”的解放军和工人。原来这都是我膜拜的对象。“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我深信不疑,奉行唯谨。可是现在一经接触,逐渐发现他们中有的人政策观念奇低,而且作风霸道,个别的人甚至违法乱纪。我头上仿佛泼上了一盆凉水,顿时清醒过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是这样的作风竟然发生在我素所崇拜的人身上,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们唯物主义者应该实事求是,光明磊落;花言巧语,文过饰非,是绝对不可取的。尽管我们知识分子身上毛病极多,同别人对比一下,难道我真就算是“臭老九”吗?

    我在上面啰里啰嗦讲了一大篇,无非想说,“文革”整知识分子,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是怎样花言巧语也掩盖不了的。对广大的受过迫害的知识分子来说,“文革”并没有过去。再拿我自己来做个例子。我一方面“庆幸”我参加了“文化大革命”,被关进了牛棚,得以得到了极为难得的经验。但在另一方面,在我现在“飞黄腾达”到处听到的都是赞誉溢美之词之余,我心里还偶尔闪过一个念头:我当时应该自杀;没有自杀,说明我的人格不过硬,我现在是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这种想法是非常不妙的。

    既然我有,我就直白地说了出来。可是我要问:有这种想法的难道就只有我季羡林一个人吗?

    这就联系到我思考的第三个问题:受害者抒愤懑了没有?这个问题十分容易回答。根据我上面的叙述,回答只有两个字:没有!要谈清楚这个问题,还要从回顾过去谈起。解放初期我和其他老知识分子的情况,我在上面已经写了一点,现在再补充一下。补充的主要是从海外归来的游子。远居海外的华侨,亲身感受到解放前后自己处境的剧烈变化。他们深知这一切都与祖国的解放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一向爱国的华侨,现在爱国热情蓬勃激荡,为前此所未有。华侨中青年人纷纷冒万难回到了祖国。他们同国内的知识分子一样,看一切都是红艳如玫瑰,光辉似太阳。愿意为祖国的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一切。此外,一些在国外工作和讲学的中国学人,也纷纷放弃了海外一切优厚的生活和研究条件,万里归来,其中就有后来在“文革”中自沉的老舍先生。他们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认为祖国前程似锦,自己的前途也布满了玫瑰花朵。

    然而,曾几何时,情况变了,极“左”思潮笼罩一切,而“海外关系”竟成诬陷罗织的主要借口。海外归来的人,哪里能没有“海外关系”呢?这是三岁小儿都明白的常识。然而我们的一群“左”老爷,却抓住这一点不放,什么特务,什么间谍,这种极为可怕的帽子满天飞舞。弄得人人自危,个个心惊。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恶性发展。多少爱国善良的人遭受了不白之冤!被迫害而死的不必说了,活着的也争先恐后地出走。前一个争先恐后地回国,后一个争先恐后地离开,对比何等地鲜明!我亲眼目睹的这种情况可谓多矣。这对我们祖国有多么大的危害,脑筋稍微清醒一点的人都会知道的。被迫去国外的人,哪一个不是满腔悲愤,再加上满腔离愁,哪一个儿女愿意离开自己的父母!然而他们离开了。

    留在国内的知识分子和被迫离开的知识分子,哪一个人抒过愤懑呀?若干年前,出现了一些所谓“伤痕文学”。然而据我看,写作者多半是年轻人,他们并没有多少“伤痕”。真正有“伤痕”的人,由于种种原因,由于每个人都不同的原因,并没有把自己的愤懑抒发出来。我认为,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而是其中蕴含着一些危险的东西,不利于我们祖国的胜利前进。我们不是十分强调安定团结吗?我十分拥护这个提法。没有安定团结,我们的经济很难搞上去,我们的政治也很难发挥应有的作用。然而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安定团结,而不是虚假的安定团结。在许多知识分子,特别是老知识分子,还有一肚子气的情况下,真正的安定团结从何而来呢?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尽管许多知识分子的愤懑未抒,物质待遇还只能说是非常菲薄,有时难免说些怪话,但是他们的爱国之心未减,“不用扬鞭自奋蹄”。说这样的人是“物美价廉,经久耐用”,完全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然而却听说有人听了很不舒服。我最近还听说,有一位颇为著名的人物,根据苏联解体的教训,说什么:中国知识分子至今还是帝国主义皮上的毛。这话只是从道听途说中得来的。但是,可能性并非没有。说这种话的人,还有一点是非之心吗?还有一点“良知”吗?我深深感到忧虑。

    如果这样的人再当政,知识分子无噍类矣。我思考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能发生?兹事体大,我没有能力回答。有没有能回答的人呢?我认为,有的。可他们又偏偏不回答,好像也不喜欢别人回答。窃以为,这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应抱的态度。如果把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坦诚地、实事求是地回答出来,全国人民,其中当然包括知识分子,会衷心地感谢,他们会放下心中的包袱,轻装前进,表现出真正的安定团结,同心一志,共同戮力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岂不猗欤休哉!

    我们既不研究,“礼失而求诸野”,外国人就来研究。其中有善意的,抱着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说一些真话。不管是否说到点子上,反正真话总比谎话强。其中有恶意的,怀着其他的目的,歪曲事实,造谣诬蔑,把一池清水搅混。虽然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是毕竟不是好事。

    何去何从?我认为是非常清楚的。我的思考到此为止。我要啰嗦的也啰嗦完了。

    1992年6月3日写完

    我写“我”

    我写“我”,真是一个绝妙的题目,但是,我的文章却不一定妙,甚至很不妙。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我”,两者亲密无间,因为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按理说,人对自己的“我”应该是十分了解的,然而,事实上却不尽然。依我看,大部分人是不了解自己的,都是自视过高的。这在人类历史上竟成了一个哲学上的大问题。否则古希腊哲人发出狮子吼:“要认识你自己!”岂不成了一句空话吗?

    我认为,我是认识自己的,换句话说,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我经常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剖析自己。然而结果并不美妙,我剖析得有点过了头,我的自知之明过了头,有时候真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这表现在什么地方呢?拿写文章做一个例子。专就学术文章而言,我并不认为“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真正满意的学术论文并不多。反而别人的学术文章,包括一些青年后辈的文章在内,我觉得是好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情呢?我还没得到答案。再谈文学作品。在中学时,虽然小伙伴们曾赠我一个“诗人”的绰号,实际上我没有认真写过诗。至于散文,则是写的,而且已经写了六十多年。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万字了。然而自己真正满意的也屈指可数。在另一方面,别人的散文就真正觉得好的也十分有限。这又是什么原因呢?我也还没得到答案。

    在品行的好坏方面,我有自己的看法。什么叫好?什么叫坏?我不通伦理学,没有深邃的理论,我只能讲几句大白话。我认为,只替自己着想,只考虑个人利益,就是坏。反之能替别人着想,考虑别人的利益,就是好。为自己着想和为别人着想,后者能超过一半,他就是好人。低于一半,则是不好的人;低得过多,则是坏人。

    拿这个尺度来衡量一下自己,我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好人。我尽管有不少的私心杂念,但是总体来看,我考虑别人的利益还是多于一半的。至于说真话与说谎,这当然也是衡量品行的一个标准。我说过不少谎话,因为非此则不能生存。但是我还是敢于讲真话的,我的真话总是大大地超过谎话。因此我是一个好人。

    我这样一个自命为好人的人,生活情趣怎样呢?我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也是兴趣不老少的人。然而事实上生活了八十年以后,到头来自己都感到自己枯燥乏味,干干巴巴,好像是一棵枯树,只有树干和树枝,而没有一朵鲜花,一片绿叶。自己搞的所谓学问,别人称之为“天书”。自己写的一些专门的学术著作,别人视之为神秘。年届耄耋,过去也曾有过一些幻想,想在生活方面改弦更张,减少一点枯燥,增添一点滋润,在枯枝粗干上开出一点鲜花,长上一点绿叶;然而直到今天,仍然是忙忙碌碌,有时候整天连轴转,“为他人做嫁衣裳”,而且退休无日,路穷有期,可叹亦复可笑!

    我这一生,同别人差不多,阳关大道,独木小桥,都走过跨过。坎坎坷坷,弯弯曲曲,一路走了过来。我不能不承认,我运气不错,所得到的成功,所获得的虚名,都有点名不符实。在另一方面,我的倒霉也有非常人所可得者。在那骇人听闻的所谓什么“大革命”中,因为敢于仗义执言,几乎把老命赔上。皮肉之苦也是永世难忘的。

    现在,我的人生之旅快到终点了。我常常回忆八十年来的历程,感慨万端。我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真有那么一个造物主,要加恩于我,让我下一辈子还转生为人,我是不是还走今生走的这一条路?经过了一些思虑,我的回答是:还要走这一条路。但是有一个附带条件:让我的脸皮厚一点,让我的心黑一点,让我考虑自己的利益多点,让我自知之明少一点。

    1992年11月16日

    辞“国学大师”

    现在在某些比较正式的文件中,在我头顶上也出现“国学大师”这一灿烂辉煌的光环。这并非无中生有,其中有一段历史渊源。

    约摸十几二十年前,中国的改革开放大见成效,经济飞速发展。文化建设方面也相应地活跃起来。有一次在还没有改建的大讲堂里开了一个什么会,专门向同学们谈国学。当时主席台上共坐着五位教授,每个人都讲上一通。我是被排在第一位的,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已忘得干干净净。《人民日报》的一位资深记者是北大校友,“于无声处听惊雷”,在报上写了一篇长文《国学热悄悄在燕园兴起》。从此以后,其中四位教授,包括我在内,就被称为“国学大师”。他们三位的国学基础都比我强得多。他们对这一顶桂冠的想法如何,我不清楚。我自己被戴上了这一顶桂冠,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说到国学基础,我从小学起就读经书、古文、诗词。对一些重要的经典著作有所涉猎。但是我对哪一部古典,哪一个作家都没有下过死工夫,因为我从来没想成为一个国学家。后来专治其他的学术,浸淫其中,乐不可支。除了尚能背诵几百首诗词和几十篇古文外;除了尚能在最大的宏观上谈一些与国学有关的自谓是大而有当的问题比如天人合一外,自己的国学知识并没有增加。

    环顾左右,朋友中国学基础胜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独占“国学大师”的尊号,岂不折煞老身(借用京剧女角词)!我连“国学小师”都不够,遑论“大师”!

    为此,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国学大师”的桂冠摘下来。

    2002年

    (本文节选自《在病中》)

    辞学界(术)泰斗

    这要分两层来讲:一个是教育界,一个是人文社会科学界。先要弄清楚什么叫“泰斗”。泰者,泰山也;斗者,北斗也。两者都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东西。

    光谈教育界。我一生做教书匠,爬格子。在国外教书十年,在国内五十七年。人们常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特别是在过去几十年中,天天运动,花样翻新,总的目的就是让你不得安闲,神经时时刻刻都处在万分紧张的情况中。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一直担任行政工作,想要做出什么成绩,岂不戛戛乎难矣哉!我这个“泰斗”从哪里讲起呢?

    在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中,说我做出了极大的成绩,那不是事实。说我一点成绩都没有,那也不符合实际情况。这样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现在却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这个泰斗又从哪里讲起呢?

    为此,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学界(术)泰斗”的桂冠摘下来。

    2002年

    (本文节选自《在病中》)

    辞“国宝”

    在中国,一提到“国宝”,人们一定会立刻想到人见人爱憨态可掬的大熊猫。这种动物数量极少,而且只有中国有,称之为“国宝”,它是当之无愧的。可是,大约在八、九、十来年前,在一次会议上,北京市的一位领导突然称我为“国宝”,我极为惊愕。到了今天,我所到之处,“国宝”之声洋洋乎盈耳矣。我实在是大惑不解。当然,“国宝”这一顶桂冠并没有为我一人所垄断。其他几位书画名家也有此称号。

    我浮想联翩,想探寻一下起名的来源。是不是因为中国只有一个季羡林,所以他就成为“宝”。但是,中国的赵一钱二孙三李四等等,也都只有一个,难道中国能有十三亿“国宝”吗?

    这种事情,痴想无益,也完全没有必要。我来一个急刹车。为此,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国宝”的桂冠摘下来。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2002年

    (本文节选自《在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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