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抓紧每一分钟学习,他常常读书到深夜。保尔在两年当中,学完了《资本论》第三卷。
一到夏天,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去休假了。体质差些的去了海滨。这个季节,谁都盼着轮到自己休假。保尔替伙伴们争取到疗养证和补助费,放他们去休息。大家在出发的时候,面色苍白,神态疲惫,但心情愉快。同志们走了,工作都压在了保尔肩上。于是他埋头苦干,犹如一匹驯顺的马,拉着大车爬坡。一批同志回来了,晒得黑黑的,神采飞扬,精力充沛。接着,又走了另一批。整个夏天,一直有人离开,工作却不能停顿。这样一来,保尔就得守在岗位上,一天也不休息。
每年夏季便这样过去了。
保尔不喜欢秋天和冬天:这两个季节会给他的肉体带来许多痛苦。
今年,他盼望夏季快到的心情格外迫切。他不得不暗自承认,精力在一年比一年差,这使他非常苦恼。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明白地说出,工作紧张,困难重重,自己是个残疾人,无法胜任了;要么坚守岗位,直到完全不能工作。他选择了后一条。
专区卫生处处长是个老医生,曾做过地下工作。有一天,专区党委常委会正在开会,这个老医生凑到保尔跟前说:
“保尔,你的气色很不好,去医务委员会检查过没有?健康情况怎么样?八成儿没去过吧?我有点记不清了。年轻的朋友,反正你应该检查一下,星期四来吧,下午来。”
保尔太忙,自然没去医务委员会。可卫生处处长没有忘记他,好说歹说把他拉了去。那儿的医生为保尔进行了全身检查。完了,写出结论:
保尔必须立即停止工作,去克里木长期疗养,并进一步认真治疗,否则必将产生严重后果。
在这个结论前面,还有一长串病名,是用拉丁文写的。保尔从中只了解到一点:他的主要病症不在腿上,而在于中枢神经系统严重受损。
卫生处处长把这份医务委员会的决定提交常委会批准。没有任何人反对保尔立即停止工作。不过,保尔自己提议,等共青团专区委员会组织部长休假回来后,他再离开。他担心团委的工作停滞下来。
只剩下三个星期,保尔就要得到一生中的头一次休假了。一张疗养证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
这些日子,保尔加紧工作。他召开专区团委全体会议,并且不顾劳累,把一切安排妥帖,以便走得安心。
保尔要去休养了,要去看看至今没见过的大海。恰恰在临行的前夕,他意外地遇到了一件事、一件既可恼又可惜的事。
一天下班后,保尔来到党委宣传部的办公室。书柜后面,窗户开着,保尔就坐在窗台上,等着开宣传工作会议。他进来的时候,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不一会儿,有几个人进来了。保尔在书柜后面,看不见他们,不过听出了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法伊洛,专区国民经济处处长,高个子,很漂亮,有一种军人的气派,保尔多次听人说,此人爱酗酒,见了漂亮的女孩子就盯住不放。有一次,一个女团员找到保尔,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说法伊洛答应和她结婚,不料同住了一星期,就不理睬她了。在监察委员会里,法伊洛赖得干干净净,那女孩子又没有证据,但是保尔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这时候,保尔听见办公室里的其中一个人在问:
“喂,法伊洛,你的事情怎么样?又有什么新花招了吧?”
是格里博夫在问,他跟法伊洛是一路货色。
法伊洛得意洋洋地说出他如何欺骗引诱,把科罗塔耶娃搞到手,而且讲得非常下流。
保尔感到神经一阵震颤——这是他怒不可遏的征兆。科罗塔耶娃是专区党委的妇女部长,是和保尔同时调到这儿来的,共事期间,他们成了好朋友。她是一个大家都愿意接近的女党员,每一个来求她保护或出点子的妇女,她都热情接待。在同事们中间,她是很受尊敬的。科罗塔耶娃还没有结婚,法伊洛讲的无疑就是她。
保尔站起来,攥紧拳头,只觉得心在怦怦地猛跳。
格里博夫等人要听听细节。于是,法伊洛讲得更下流、更无耻了。
保尔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他从书柜后面走出来,冲到法伊洛跟前。
“畜生!”保尔怒喝一声。
“我是畜生吗?你偷听别人说话,才是畜生!”
保尔又说了一句什么,法伊洛一把揪住他的胸脯:
“你敢这样侮辱我?”
说着,喝醉的法伊洛打了保尔一拳。
保尔抓起一张凳子,一下子就把法伊洛击倒在地上。当时保尔没带着枪,法伊洛才算捡了一条命。
于是,就在预定前往克里木的那天,保尔出席了党的法庭。
党组织的全体成员都集中在市剧院里。审判发展成了一场生活道德问题的激烈辩论。法伊洛在法庭上十分嚣张,说保尔砸破他的脑袋,应该判处强制劳动。至于向他提的问题,他通通拒绝回答。
主席要保尔谈谈冲突的情况。保尔讲得很平静,不过人们能感觉到,他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
“发生这样一件事,是因为我当时沉不住气。我做工作,曾经拳头动得多,脑子用得少,但那是好几年以前。这次又出岔子——直到法伊洛脑袋上挨了一下,我才清醒过来。法伊洛干的勾当,是一种丑恶现象,虽然他挨打是活该,但我仍然责备自己的举动,我不明白,一个革命者、共产党员,怎么能够同时又是一个无耻的畜生和恶棍。我永远不会同这种现象妥协。”
党员们以压倒多数通过决议,把法伊洛开除出党,格里博夫由于提供假证词,也受到严重警告。
卫生处处长谈了保尔神经系统的状况,检察员建议给予保尔申诉处分。全场哗然,一致反对,最后检察员不得不撤回了这个建议。
几天后,保尔乘上火车,前往哈尔科夫。经过保尔的再三请求,专区党委同意把他的组织关系转到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委员会。他得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鉴定,就上车了。
阿基姆看了鉴定,只见在“对党无限忠诚”这句话后面写着:“具备党员应有的坚毅精神,只是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容易发怒,不能自制,其原因是神经系统已严重受损。”
“保尔,在这份很好的鉴定上,到底还是给你写了这一条。你别不痛快。有时候,神经十分正常的人也会出这种岔子的。到南方去,把精力恢复一下吧。等你回来,咱们再谈谈你到什么地方去工作。”
阿基姆紧紧握住保尔的手。
保尔来到中央委员会的“公社战士”疗养院。
花园里有一个玫瑰花坛,喷水池中波光粼粼,葡萄棚上果实累累。许多同志都愿意来这里疗养。
年轻的女医生登记下保尔的姓名,并给他安排了一个窗户面对大海的房间。房间里一尘不染,床单洁白得耀眼。
保尔洗过澡,换了衣服,神清气爽。放眼望去,深蓝色的大海,宛如光滑的大理石,庄严而宁静,空空茫茫,消融在远方淡蓝色的轻烟中。熔化般的朝阳,在海面上撒下一片火焰似的金光。
疗养院旁边,是中心医院的大花园。今天保尔又躲到这里来了。在疗养院的头几天,他依然神经紧张,依然头痛不止。教授们一直在研究他这种罕见的复杂病症。叩诊、听诊,反复地进行,使得保尔腻烦了,而且感到疲劳。
今天看样子不用检查了。保尔又躲到花园里看书。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小时,保尔在朦胧的睡意中好像听见了脚步声,但他没有睁眼。“走过来的人一定以为我熟睡着,那他就会走开的。”可是估计失误,摇椅咯吱一响,那人坐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气,表明是个女的坐在旁边。保尔睁开眼睛,他先看到耀眼的白色连衣裙、晒黑的小腿和羊皮便鞋,然后是头发剪得像男孩似的脑袋,两只大大的眼睛和一排细密的牙齿。这女同志不好意思地笑笑。
“对不起,我打搅您了吧?”
保尔一声不吭,尽管有些不太礼貌。不过,他还在盼着坐下的女同志会走开。
“同志,请问您是疗养院的吧?”
保尔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暗想:“八成儿又马上要问我得的什么病,还是我走开吧。”这么一想,保尔口气硬邦邦地回答:
“不是。”
“可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您。”
保尔抬起身来要走,忽然后面响起另一个女人脆亮的声音:
“朵拉,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
这是个浅黄色头发的女同志,长得丰满,皮肤晒得黝黑,身上穿着疗养院的浴衣。她在摇椅上坐下,瞥了保尔一眼。
“同志,我在哪儿见过您的。您是不是在哈尔科夫工作?”
“是的,在哈尔科夫。”
“做什么工作?”
保尔决定刹住这段谈话。
“开大粪车。”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这倒使保尔停顿了一下。
“同志,您这种态度,恐怕不算是很有礼貌吧?”
他们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朵拉是哈尔科夫市的党委常委,她后来一再回忆起初次相识的可笑情景。
保尔吃过午饭,在“塔拉萨”疗养院的花园里观看歌舞演出,碰巧同扎尔基不期而遇。
当年的红军战士扎尔基,目前在一个专区党委会的宣传部任职。他在保尔的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
“你还不知道,我已经有了爱人,而且很快就要有个女儿或儿子了。”扎尔基说。
“哈!那你爱人是谁呀?”保尔感到很突然。
扎尔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相片,给保尔看。
“你认得出吧?”
照片上是扎尔基和安娜。
疗养期没满,保尔便回去了。
他在团中央没有耽搁多少日子,就被派往一个工业专区,担任共青团区委书记,才过了一个星期,他就去给城里的团员积极分子做报告去了。
到了深秋,那天保尔带着两名工作人员,乘坐专区党委会的汽车,前往离城很远的地方。路上,汽车跌进路旁的壕沟,翻倒了。
车上的人都伤得不轻,保尔的右膝盖压坏了。几天后,他被送进哈尔科夫外科医院。医生检查过他肿胀的膝盖后,又看了X光片,决定立即给他动手术。
保尔表示同意。
第二天早上,手术开始了。
“那就明天早上做吧。”主持会诊的胖教授决定。
手术室里,几个人戴着大口罩。镀镍的手术器械闪闪发亮,狭长的手术台底下,有一只大盆。保尔躺到手术台上,教授也快要洗完手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在保尔的后面迅速地进行着。他回头望一眼,护士在安放手术刀、镊子,病房责任医生巴扎诺娃给他解开腿上的绷带。
“保尔同志,您别看,这会刺激神经的。”她轻轻地嘱咐。
“医生,您在说谁的神经?”保尔不服气地一笑。
几分钟后,厚实的面罩遮住了保尔的脸。教授说:
“别紧张,这就施行麻醉。您用鼻子深呼吸,同时数数吧。”
面罩下面传出闷哑而平静声音:
“好的,我也许会说出难听的话来,所以提前道个歉。”
教授忍不住笑了。
几滴麻醉液,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难闻气味。
保尔的生活悲剧就这样揭开了第一幕。养院
阿尔焦姆差点儿把信封撕成两半。展开信纸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心头怦怦乱跳。眼睛一看到信的头几行字,他就飞快地往下念:
阿尔焦姆!咱俩很少通信。一年才一两次。不过,次数多少有什么关系呢!你说你已经转到卡扎京的机车库工作,全家都离开了舍佩托夫卡。你说年龄不饶人,学习很困难,其实你学习得不错。让你脱产当市苏维埃主席,你一口拒绝,这就不对了。你为夺取政权战斗过吧?那就该掌握政权。你应该明天就接过市苏维埃的工作,干起来!
现在谈谈我自己,我的情况不大妙。我经常住院,开过两次刀,流掉不少血,消耗了不少精力,而且谁都回答不出,这要拖到何年何月。
我不上班了,给自己找了份新的工作——当病号。我忍受着种种痛苦,结果却是右股动弹不得,身上还添了几处伤。医生最近还发现:七年前,我的脊椎骨受过的暗伤,这可能要我付出极高的代价。但只要能够归队,我准备忍受一切。
我觉得生活当中,掉队是最可怕的事。正因为这样,我才什么都不拒绝,积极配合治疗,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好转,相反,乌云越积越厚。做过第一次手术,我刚能走路,就恢复工作,不料很快又被送回医院。现在我拿到了麦纳克疗养院的入院证,所以明天就要动身去叶夫帕托里。哥哥,你别以为死神会夺走我的命,可没那么容易。我的生命力强着吧,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呢。注意保重身体,别一下子干得太猛。要不然,以后党得花大钱给你修理。岁月给我们经验,学习给我们知识。积累起经验和知识,可不是为了一个个到医院去做客。
想你的弟。
阿尔焦姆皱起浓眉,念着弟弟的信。而在这同时,住院的保尔正和巴扎诺娃医生道别。这位女医生一面把手伸给保尔,一面问:
“明天您就动身去疗养院吗?那今天待在哪儿?”
保尔回答:
“朵拉同志马上会来。我会待在她家里,明天早晨她送我去火车站。”
巴扎诺娃认识朵拉,因为她常常来看望保尔。
“保尔同志,咱们说定过,您临走前要跟我爸爸见见面,没忘记吧?您的病情,我已经详细地告诉他了。我想让他为您检查一次。今天晚上就可以的。”
保尔同意了。
当晚,巴扎诺娃带领着保尔,来到她父亲宽敞的工作室。
这位着名的外科专家给保尔作了详细检查。
巴扎诺娃从医院取来了X光片和全部化验单,专家看完后,用拉丁语讲了好长一段话,并一一回答女儿的问题。巴扎诺娃听了以后,脸色变得煞白。这是保尔不可能不发觉的。保尔望着教授谢了顶的大脑袋,竭力想从那敏锐的目光中看出个究竟。然而,教授是不露声色的。
保尔穿好衣服。教授客气地和他告别,说自己要去参加一个会议,让女儿转告检查结果。
保尔靠在长沙发上,等巴扎诺娃开口。但女医生不知该怎样启齿,她感到非常为难。父亲对她说,保尔体内的致命炎症正在发展,而目前的医学还无法加以遏止。教授反对再做外科手术,他说,“这个年轻人面临着瘫痪的悲剧,但我们没有力量阻止。”
巴扎诺娃作为医生和朋友,觉得不宜如实地说出一切。她谨慎地挑选着字眼,向保尔透露一点实情。
“保尔同志,我相信,叶夫帕托里亚的泥疗,会使疾病出现转机,秋天您就可以恢复工作。”
她这样说着,却忘了对方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她。
“从您的话里,或者确切些说,从您没有说出口的话里,我已经明白了病情的严重性。您该记得,我请求过您,千万要对我实话实说用不着隐瞒什么,我不会晕倒,也不会抹脖子的。不过我真想知道,自己往后会怎么样。”
巴扎诺娃说笑着,把话题引开。
当晚,保尔始终没有了解到实情。
临别,巴扎诺娃轻声说:
“保尔同志,别忘了我们的友谊。您的生活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如果需要我的帮助或建议,您就来信,我会竭尽全力帮助您的。”
叶夫帕托里亚的天气真是酷热难耐,每个人都晒得黑黝黝的。一批旅客乘上汽车,十多分钟就到了麦纳克疗养院。
值班医生把刚来的人带到各个房间。
“同志,您持有哪个单位的入院证?”他在11号房间门口站住,问保尔。
“乌克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那就安排您住这儿,跟埃勃涅同志住在一起。他是德国人,他要求给他找个俄国病友。”医生解释一下,上前敲门。
房间里传出一句不地道的俄语。
“请进。”
保尔走进了房间,放下手提箱,转过身去,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男子,他正看着保尔,露出和善的笑容。
“古腾莫根·盖诺塞。对不起,我是想说:你好。”他德语出口,又改用了俄语,并且把手伸向保尔。他的手没有血色,指头长长的。
几分钟以后,保尔坐在德国人床边,两个人生动活泼地交谈着,使用的是那种“国际”语言——词语只起次要作用,弄不懂就靠手势、表情和猜测。
保尔已经知道,埃勃涅是个德国工人。在1923年的汉堡起义中,埃勃涅大腿上中枪。这回是旧伤复发,卧床休息。尽管很痛苦,他却保持着昂扬的情绪。这一点,马上博得了保尔的尊敬。
同住的病友很开朗,这使保尔喜出望外。这种人不会从早到晚,唉声叹气,诉说病痛,相反和他在一起,你会连自己的痛苦也忘掉的。
“美中不足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懂德语。”保尔暗想。
花园的一角,放着几把摇椅、一张竹桌和两辆轮椅车。有五个人,每天治疗完毕,就到这儿来聚会。
除了保尔、埃勒涅,另外三个是:大胖子瓦伊曼,爱沙尼亚人;深棕色眼睛的玛尔塔,拉脱维亚人;两鬓斑白的列杰尼奥夫,西伯利亚人。玛尔塔和瓦伊曼懂德语,埃勃涅让他们当翻译。列杰尼奥夫和保尔都爱下国际象棋,这是他们成为好朋友的原因。
在列杰尼奥夫来到之前,保尔是疗养院里的国际象棋“冠军”。他是经过激烈的冠军争夺战,才从瓦伊曼那儿夺得这个称号的,这使瓦伊曼一直对他耿耿于怀。然而没多久,院里来了个魁梧的老头儿,50开外,但看上去却要年轻得多。他邀请保尔玩一盘。保尔并没有戒备,平静地开了一个后翼弃卒局,列杰尼奥夫以挺进中卒相应。保尔身为“冠军”,必须迎战每一个新来的棋手,而且观棋者也总是很多的。走到第九步,保尔已经发觉,对方的小车在沉稳地推进,咄咄逼人,保尔心里明白:遇上了强敌。他对这场比赛太掉以轻心了。
激战了三个小时,保尔虽然集中心神,竭尽全力,但还是不得不认输。比起观棋的人来,他更早地看出自己败局已定。
保尔瞧瞧对手。列杰尼奥夫和蔼地笑笑。显然,他也看出了保尔必败。瓦伊曼暗暗盼望保尔吃败仗,紧张观战,不过还什么也没有察觉。
“我总是坚持战斗,直到最后一步的。”保尔说。
只有列杰尼奥夫听得懂这句话,他赞许地点点头。
五天当中,保尔同列杰尼奥夫下了十盘棋,结果七负二胜一和。
瓦伊曼眉飞色舞:
“哦,列杰尼奥夫同志,谢谢啦!您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他这是活该!我们这帮老棋手全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可他自己终究还是败在一员老将手里。哈哈哈!”他转而挖苦保尔,“怎么样,吃败仗的滋味不好受吧?”
保尔失去了“冠军”称号,但他在失去这份棋坛荣誉的同时,结交了列杰尼奥夫,后来列杰尼奥夫成了他的挚友和尊敬的人。
保尔棋赛失利也并不是偶然的,他对象棋战斗仅仅略知皮毛而且,遇到精通棋艺的行家,自然非败不可。
保尔和列杰尼奥夫有一个巧合的年份:保尔出生和列杰尼奥夫人党,是在同一年。他们是布尔什维克近卫军老一代和年轻一代的典型代表,一个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政治经验,搞过多年地下工作,蹲过沙皇的监狱,后来在政府中担任要职;另一个拥有烈火般的青春,虽然只有八年的战斗历程,却抵得上好几个人的一生。他们两个,一老一少,都有一颗火热的心,都是一身伤残。
保尔的另外一个病友玛尔塔,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保尔认为,她也就是个共青团员。不过,有一次保尔和她交谈,大感意外。真没想到,她已经31岁了,1917年就入党,而且是拉脱维亚共产党一名优秀的工作人员。1918年,她被白匪判处枪决,后来和其他几个同志一起,由苏维埃政府赎换回来。如今她在《真理报》工作,同时还念完了大学。
到了月底,保尔的病情恶化了,医生让他全天卧床。这使埃勃涅心里很难过。埃勃涅喜欢这个年轻的布尔什维克——他乐观开朗,从不愁眉苦脸;他充满朝气;却又这样过早地丧失健康。
保尔直到要离开疗养院之前,医生也没允许他下床走动。
出院前的一个星期,保尔接到乌克兰共青团中央的信。信中通知他,假期延长两个月,还说根据疗养院的诊断结论,在他目前的健康状况下,不可能让他恢复工作。中央委员会还随信汇了一笔款来。
保尔经受住了这一次打击,就像当年向朱赫来学习拳术的时候,经受住了朱赫来的打击一样;那时候,他也常常被打倒,但是总是立刻又站起来。
保尔又收到妈妈的一封信。老人家说,她有个十五年没见的老朋友,名叫阿莉比娃,嫁到丘查姆家里,住在一个港口,离叶夫帕托里亚不远。所以,妈妈要儿子一定到那儿去看看,这封偶然的来信,对保尔今后的生活影响很大。
一星期后,疗养院的病友们热情地把保尔送到码头。临别,埃勃涅像对亲弟弟一样,热烈地拥抱和亲吻保尔。
第二天早晨,敞篷马车载着保尔,驶离码头,来到一座带着小院子的小小屋舍跟前。保尔让陪送他的人去问问,这儿是不是住着丘查姆一家。
丘查姆家有五口人,母亲阿莉比娃,已过中年,胖胖的,黑眼睛,目光凝滞而抑郁;两个女儿——廖丽亚和达雅;廖丽亚年幼的儿子;还有就是胖得像猪的老头子丘查姆。
老头子在合作社里工作,小女儿达雅在外面干些粗活。大女儿廖丽亚早先是打字员,前不久和丈夫,离了婚,眼下没有工作,在家里带带孩子,帮妈妈做做家务。
除了这两个女儿,丘查姆还有个儿子叫乔治,不过目前在列宁格勒。
丘查姆一家殷勤地接待保尔。只有老头子,用戒备的目光不时地打量客人。
保尔对阿莉比娃叙述了自己家的事情,也问问她家的情况。
廖丽亚22岁。这个淳厚的女人,一头褐色的短发,大脸盘,有什么心事,仿佛都写在脸上。她和保尔一见如故,连家里的私事也和盘托出。保尔从她那儿了解到,老头子在家里采取高压手段,专横暴虐。因此,两个女儿对他厌恶透顶,老婆更是对他恨得要命,二十五年来一直在反对他的专制。女儿总是站在母亲一边,家里争吵不断,气氛恶劣。
这家的第二个祸害是乔治,他是个地道的浪荡公子,自以为了不起,又爱吹牛,吃要考究,穿要阔气,还爱喝酒。他是母亲的心肝宝贝,中学毕业后就向母亲开口讨钱,说要到首都去。
母亲变着法儿跟老头子要钱,再加上达雅挣的工钱,一次次地全寄给儿子。可他呢,入学考试成绩一塌糊涂,却又寄居在叔叔家里,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现在他还连连拍来电报,吓唬母亲,逼她寄钱。
小女儿达雅,保尔直到很晚才见到。母亲在过道里低声告诉达雅,客人来了。她腼腆地跟保尔握手问好,面对这个年轻的陌生人,她的脸害羞的一直红到耳根。
达雅18岁了,她算不上漂亮,但是栗色的大眼睛、蒙古型的细眉毛、端正的鼻子和鲜丽的嘴唇,使得她挺招人喜欢。干活穿的条纹上衣紧箍着富有弹性的胸脯。
姐妹俩分住两个小房间。达雅请保尔到她的房间里坐。在这个小房间里,有一张小铁床、一口柜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摆设,还竖着一面小镜子。墙上有三十多张照片和画片,窗台上摆着两盆花,是深红的天竺葵和粉红的菊花。薄纱窗帘,用浅蓝色的带子拢在一旁。
“达雅从来不让男的进她屋,可您瞧,她为您破了个例。”廖丽亚拿妹妹开玩笑。
第二天晚上,大家都在老人的房间里喝茶,只有达雅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大家谈话。老头子全神贯注地搅着茶杯里的白糖,虎着个脸,从眼镜上边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客人。
“眼下,婚姻方面的新规矩,我实在看不惯。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太自由了。”
老头子呛了一下,咳嗽起来。他平平气,指着廖丽亚说:
“这就是一个,也不问问,就跟那混蛋结了婚,也不商量,又离了。这下苦了我,既得养活她,还拖着个野种,简直不像话!”
阿莉比娃插嘴了,她强压怒气,断断续续地说:
“老头子呀,听我说。你干吗当着外人讲这些呢?可以聊聊别的了。”
老头子猛地转过身来:
“我知道该说什么!别对我指手画脚的!”
当夜,保尔久久地思索着丘查姆一家的事情。他偶然来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卷进了这场家庭悲剧。他琢磨着,怎样帮助她们母女挣脱束缚。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床搭在厨房里,隔壁是达雅的小房间。达雅也思前想后,心烦意乱,睡不着。昨天晚上,她、廖丽亚和保尔,在她的小房间里,一直谈到深夜。过去,庆祝五一劳动节和十月革命节的时候,有些人站在台上,她只能远远地看见。如今,其中的一个近在眼前,这在她的生活中还是头一回。这个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达雅的生活一直很单调。她在码头上缝粮食口袋,下了班必须立即跑回家来;一小时后,又得赶到父亲工作的合作社里去,打扫屋子,擦洗地板,一直干到半夜。只有星期天,她才空闲几个钟头,可以待在房间里,有时候跟女伴们去看一场电影。她的生活真像一根灰不溜秋的带子。
现在,突然出现的这个小伙子,给他带来了一股清新而强劲的风。达雅告诉他,近两年来,自己几乎没看过一份报,对共青团的认识模模糊糊。
达雅知道,父亲非常不欢迎保尔的到来;母亲呢,由于老头子无理取闹,已经发过一次心脏病。
客人说不定明天就离开。只要他一离开,家里的一切又将是老样子了。“我好傻,何必想他呢?他来了,走了,再过一天,什么都忘了。”达雅不知怎么的,心里特别不好受。她一头扎进枕头,哭得很伤心。
第二天是星期天,保尔从外面回来,见达雅独自在家,其他人都走亲戚去了。
保尔走进她的房间,一付挺累的样子坐到了椅子上。
“您怎么不出去玩玩,散散心?”
“我哪儿也不想去。”她低声回答。
保尔想起夜里设计过的几个方案,决定试探一下。
为了不受别人干扰,他说得很快,而且开门见山:
“达雅,听我说。我很快就要走了。这次到你家正赶上我的处境也十分狼狈,不然,咱们一定能够改变这种处境的。如果在一年前,我可以带你们一同离开这儿。你和廖丽亚都有一双勤劳的手,工作肯定找得到!可现在,我不能这么干,我连自己将会怎么样都不知道呢。那么,如今怎么办?我要争取恢复工作。关于我的身体状况,天知道那些医生写了些什么,同志们竟要我无限期地治疗下去……我写信给妈妈,商量一下。我们来个快刀斩乱麻,把这事儿解决好,反正我决不会扔下你们不管。不过,达雅,有一点很重要,你们的生活,特别是你的生活,一定要彻底改变,你有这样的力量和愿望吗?”
达雅抬起头,轻轻地回答:
“愿望我有,可有没有力量——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回答得这么不坚决。保尔能够理解。
“没关系,达雅!有了愿望,咱们就准能把事情办妥。告诉我,你很留恋这个家吗?”
达雅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很可怜我妈妈……虽然她更喜欢的是乔治……”
这天,他们谈了许多话。家里人快要回家了,保尔打趣地说:
“奇怪,老头子怎么没给你找个人,嫁出去拉倒?”
达雅惊慌地摇手:
“我不出嫁,廖丽亚的婚事,我看得太清楚了,我绝对不结婚!”
保尔笑了:
“这么说,你发誓一辈子不嫁人了?要是有个小伙子,突然向你求婚,盯住不放,而且确实是个挺棒的小伙子,你又怎么办呢?”
“我不结婚!”
保尔伸出一只手,放到达雅肩上;说:
“听着,不结婚也能过得不错,只是你对待小伙子的心肠好硬呵。幸亏你没有疑心我在向你求婚,要不然,我可下不来台了。”
“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找我们的,我们能帮得上什么呢?”达雅低声说。
几天以后,保尔乘火车去哈尔科夫。到车站送行的有达雅、廖丽亚、她们的妈妈阿莉比娃。临别,阿莉比娃从他的嘴里得到保证,决不会忘记廖丽亚姐妹俩,一定要帮助她们挣脱牢笼。她们送他,完全跟送亲人一样。达雅眼里泪水盈盈,列车开动了好一会儿,保尔还从窗口望见廖丽亚挥动的白手绢和达雅的条纹上衣。
在哈尔科夫,保尔见到阿基姆就要求马上给他分配工作,阿基姆摇头拒绝。
“保尔,不行哪!我们这儿有乌克兰共产党中央医务委员会的决定,写的是:‘鉴于病情严重,应送神经病理学院治疗,不予恢复工作。’”
“阿基姆,他们当然会写出一大堆来!我求你了,给我工作机会吧!老是住在医院,没什么用的。”
阿基姆不同意:
“我们不能违反决定。保尔,你要理解,这样才对你比较好。”
但是保尔激动万分,坚决要求恢复工作,弄得阿基姆也顶不住了,只得答应。
第二天,保尔就到中央委员会书记处机要科上班了。他以为,只要一开始工作,失去的精力就会恢复,可是才第一天,他便发觉自己想错了。他在科里,一坐就是八小时,饭也不吃,因为没有力气走下三楼到食堂里去。经常是忽而这只手,忽而那只脚感到麻木。有时候,全身动弹不得,还发烧。到了该上班的时间,他会突然浑身无力,起不了床。等发作过后,他无可奈何地看到,已经迟了整整一个小时。由于经常迟到,他挨了批评,保尔心里明白,自己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要离队了。
阿基姆再次帮忙,为他调动工作,然而过了一个多月,不可避免的事情依旧发生——他病倒在床。于是,保尔记起了巴扎诺娃临别时的叮嘱,便给她写了封信。她当天就赶来了。保尔从她那儿了解到许多情况,其中有一点最重要:他不一定非住院不可。
“这就是说,我的情况好得不得了,已经根本用不着治了。”他想说句笑话,但双方都笑不出来。
保尔刚恢复一点体力,又来到中央委员会。这回,阿基姆不肯让步了,他态度坚决,要保尔去住院。保尔闷声闷气地回答:
“我绝对不去。住院没什么用处,这是从权威人士那儿听来的。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退休,领抚恤金。然而我决不走这条路。你们不能不让我工作,我总共才24岁,不能靠着残疾证过完一辈子。你们应该给我一份工作——适合我身体条件的工作。我可以在家里干,或者在机关里搭个铺……这份工作要能使我心里充实,感到自己并没有离开大家。”
保尔说着说着,嗓音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响亮了。
阿基姆明白,这个不久前还像一团烈火似的年轻人,此刻满腹汹涌着怎样的感情。他懂得,保尔把青春献给了党,要他脱离斗争,隐退到后方,那是太可怕了。因此,阿基姆决定尽量为他争取。
“好吧,保尔,不要着急。明天我们书记处开会,我把你的问题提出来。我一定竭尽全力为你争取工作的机会。”
保尔费劲地站起来,把手伸给他。
“阿基姆,难道你真的认为,我被生活逼进死角,被压成一张薄饼了吗?只要我的心还在这里跳动,”他使劲儿拉过阿基姆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于是阿基姆清楚地感觉到他急速的心跳。“只要心还在跳动,就别想使我离开党。只有死,才能把我拉出战斗的行列。你记住这一点吧,老大哥。”
阿基姆默默无言。他知道,这不是漂亮话,这是一名身负重伤的战士在呐喊。
两天后,阿基姆通知保尔,中央机关的一个编辑部里,有个重要的职务可以让他去担任,不过必须先考核一下他是否具备在文字战线上工作的能力。
在编辑委员会,保尔受到亲切的接待。副总编辑是位女同志,曾是个老地下工作者,现在是乌克兰共产党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团成员。她向保尔提出几个问题。
“同志,请问您的学历?”
“小学三年级。”
“上过党校或政治学校吗?”
“没有。”
“哦,没关系,这样的同志通过实践,成为优秀的新闻工作者,是并不少见的。您的情况,阿基姆同志跟我们谈过。可以给您一个工作,用不着到这儿来,就在家里做。我们还可以为您提供一些方便。不过,做这工作,需要有广博的知识,尤其是在文学和语言方面。”
这番话使保尔预感到不妙。半小时的谈话,显露出他知识的不足;在他写的一篇文章里,女同志用红笔划出了三十多处语病和拼写错误。
“保尔同志!您很有才气,只要下一番苦功,您将来完全可以成为文学工作者。但是目前,您的文字还不太通顺。从这篇文章看得出,您还没有掌握俄语。这不奇怪,因为您一直没时间学习。
“很抱歉,我们不能任用您,然而我再说一遍:您很有才气,您的这篇文章,只要在文字上稍稍加工,内容不必变动,就是佳作了。可惜,我们需要的人,是善于帮助别人修改文章的。”
保尔拄着手杖,站了起来。右眼的眉毛抽动着。
“行了,我同意您的看法。我能成为什么文学家?我曾经是个好火夫、不错的电工。我很会骑马,也会鼓动共青团员。可是,在你们这条战线上,我就不是个合格的兵了。”
保尔说完,走出房间。
从这天起,保尔的健康每况愈下。上班是想也不用想了,在病床上度过的日子越来越多。中央委员会解除了他的工作,并且请社会保险总局给他发抚恤金。他拿到抚恤金,同时还领取了残疾证。中央委员会也发给他一笔钱,个人档案也交给他随身携带,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
这天,港口来了几封信,是丘查姆家的母女三个要他前去帮助他们。
一天早晨,列车载着保尔疾驶而去。他望着车窗外,电线杆在往后飞去。他紧锁双眉,黑黑的眼睛里蕴含着顽强的毅力。
保尔的第二次出现使丘查姆一家的矛盾激化到极点。老头子听说保尔来了,大发脾气,母女三个起来反抗,保尔责无旁贷地当了她们的头儿。老头子没料到,妻子和女儿会给他这样有力地反击。从保尔到来的这天起,这家人就分开过了,通向老头住房的过道钉死了,一间小厢房租给了保尔。保尔把房钱预付给老头子。老头子对于分家,似乎有点不以为然,因为两个女儿跟他闹翻后不会再向他要生活费了。
为了交涉的方便,阿莉比娃依旧跟老头子一起住。老头子恨死了保尔,不愿意跟他见面,所以从不到年轻人住的这边来。然而在院子里,他呼呼地喘气,跟火车头似的,表明他才是这儿的主人。
老头子为了给房客捣乱,把工作台搬到保尔的窗户底下,乒乒乓乓地猛敲钉子。他很有把握:这样能妨碍保尔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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