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留痕-结束曲:原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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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们曾经有过什么,此刻什么都没有了。

    佛说,随风而至,随风而逝。

    杜长风下落不明。自舒曼失踪后,他也失踪了。就是在庭审当天失踪的,确切地说,是走失的。因为他是个精神病人。但是有人看到在庭审那天,法院门口的榕树下有个年轻人站着抽了很久的烟,相貌特征及所穿衣服的描述跟杜长风十分相似,随后负责法院门口保洁的环卫工人也证实了这一点,当时她还说了那个人几句,叫他不要把烟头丢地上。

    而且,环卫工人还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说那个人手里拎着个黑色的怪模怪样的盒子,长形的,一头大一头小。韦明伦当即断定,那是琴盒,里面装着的正是那把价值连城的“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电视台、报纸连续几天播发和刊载寻人启事,派出所民警也在机场、车站、码头搜寻,均没有消息。

    而他走前留下的纸条就五个字:我不是疯子。

    “你觉得他会去哪里?”欧阳昭在和叶冠语喝茶的时候,不由谈到了杜长风的失踪。

    叶冠语道:“他不是疯子。”

    “不是疯子?”

    “他能拎着那把琴走,就证明他不是疯子……”

    叶冠语的猜测似乎有些根据,因为就在杜长风失踪后,家人在他的房间搜出一纸盒的药,舒隶认得那些药,正是林希给杜长风开的能致人精神错乱的违禁药物。他竟然没吃?那他……

    “装疯。”叶冠语笑着答。

    欧阳昭一时想不过来:“他为什么装疯?”

    叶冠语道:“他不装疯怎么办呢?不装疯,他就得指证林希杀人,说到底,他是个有感情的人啊,哪怕是自己背黑锅也不愿看兄弟受审。不像林希,为了洗脱罪名不惜向兄弟下手……”

    “禽兽!”

    “连禽兽都不如。”

    叶冠语说着站起身,踱到沙发背后的落地窗前。茂业大厦的确占据着离城最显贵的黄金地段,5A智能化写字楼,站在玻璃幕墙前,可以俯瞰车流如织的紫藤路和桃李街,这般高处望下去,万丈红尘,仿佛只是繁华一梦。真的是梦啊,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你现在心里还有恨吗?”欧阳昭问。

    叶冠语望着远处的暮云山出神,眼里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有恨。”

    “为什么?官司你已经赢了,虽然还没有宣判,但林希死定了,就算这件案子定不了他死罪,他牵涉几宗命案,又涉嫌研究和制造违禁药物,也足够让他死好几回的。”

    叶冠语仰起脸,唇际浮出一缕冷笑:“是他自己挖的坟墓,跟我没有关系。”

    玻璃幕墙仿如一面镜子,照出他消瘦的面容,即便如此,他仍然是那样的光彩照人、意气风发,走到哪里都有大批的随从人员和下属簇拥着,不苟言笑,一派商界贵胄的架子。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很疲倦,但是没得选择,他的世界已经是这个样子,哪怕脱下这身西服,他亦回不到过去。万人中央,人来人往,他一定是最孤独的那个。没有什么属于他了,亲情、友情、爱情,没有一样属于他。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从此了无牵挂。

    “那你还恨什么?”欧阳昭不无忧虑地看着他。

    已经黄昏了,斜阳一寸一寸地正从天边坠下去,叶冠语一动不动,呆呆地瞧着那一分一分移过来的余晖,远处的暮云山因为隔着墨河,看不真切,只有一抹淡灰色的影子映在天边。又是一年深秋时,山上的叶子该红了吧,很多年没去山上看过红叶了,他依稀记得那树叶的清香,仿佛过往的青春,在陌生的熟悉中透出久远的芬芳来。他其实很少回忆过去,不敢想,一想心就沉到黑不见底的深渊,挣扎着,浮不上来。他恨,他的确是恨的。

    欧阳昭看着他的背影,只是摇头:“该放下的就放下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恨什么,但老让自己这么恨着,自己也不开心啊。”

    他的身子有些轻微的战栗,隐忍的悲伤翻涌而上,让他再也无法佯装坚强,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似冷酷决然的他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嗫嚅着嘴唇,声音轻得像是梦呓,但欧阳昭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是:“她不爱我……”

    “我昨晚梦见回家了。”舒曼跟耿墨池说。

    当时是在落日山庄的院子里,舒曼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膝上搭着毛毯,耿墨池坐在旁边跟她讲他在西雅图的趣事。院子里有株巨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的小扇子,仿佛整个院子都铺着金黄色的地毯,舒曼就在那一地金黄中央,和耿墨池说笑逗趣,看着日头渐渐西沉。

    没错,舒曼躲到了湖南,在耿墨池的安排下住在落日山庄。耿墨池年初做了心脏移植手术,一直在山庄静养,女友白考儿诞下的麟儿,已经满百日了,一周前刚送去湘北的父母家。因为耿墨池需要清静,孩子整天哭闹,考儿怕影响他休息就暂时回娘家住一阵,等他身体状况稳定了再带着孩子回来。

    山庄里有专门从长沙湘雅医院请来的医护人员,随时观察耿墨池的身体情况,耿墨池倒还好,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倒是舒曼状况很不稳定,身体非常虚弱,耿墨池再三问她要不要去住院,她始终不答应,说不喜欢医院里的气味,山庄地处长沙郊外,青山绿水很适合调养。

    舒曼不敢告诉他实情。一个字儿都不敢透露,否则耿墨池肯定会通知她的家人,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已经七个多月了,胎儿越大,她心脏的负荷就越重,常觉呼吸困难,她真怕一口气没接上来,她就去了。不,不,无论如何要撑到孩子出生,那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给他的一个最弥足珍贵的纪念!

    她欠他那么多,十几年的深情,她没什么可以还,替他生下这个孩子吧,她心里也会好受点。她不是不怕死,相反,她很怕很怕,每天早上醒来总要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然后本能地摸摸肚子,看小家伙是不是还在动。只要一会儿察觉不到动静,她就会很紧张,问医生孩子怎么不动了,医生笑着说,大人要睡觉,胎儿也要睡的,不可能一天到晚在肚子里手舞足蹈。她这才稍稍放下心……

    耿墨池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她,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问她:“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别硬撑,自己的身体要紧,孩子嘛……”

    “没事,我感觉挺好的。”舒曼摸着自己的脸,笑道,“是不是觉得我的脸色很苍白?那是因为我整天待在屋子里没有晒太阳的缘故吧,捂了几个月,不白才怪。”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Sam你在这里呢?”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一言难尽,说了你也不明白,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得把他生下来。”每每被问到这个问题,舒曼总是闪烁其词。

    耿墨池端着杯茉莉花茶坐在藤椅上,刚剃过须,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他看着舒曼,意味深长地说:“好好珍惜,男女相处,只要不是原则上的矛盾,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感情是经不起伤害的。”

    舒曼“嗯”了声,神情恍惚地看着耿墨池,男人剃过须后下巴仍会留着隐约的青根,一个晚上又会冒出胡楂。杜长风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来,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痒。她走了有多久,四个多月了吧,谁给他刮胡须?老梁?还是疯人院专门给病人刮脸的师傅?

    “你怎么了?”耿墨池发觉她神思不对。

    而此时的天际布满光彩流离的晚霞,仿佛正月里的烟火,无声地漾开在半空里,炫目得令人无法直视。暮色渐渐渗起黑,远处有归巢的鸟,唧的一声,掠过被霞光染成暗红的树梢,扎进了树林深处。

    起风了,更多的金色叶子自头顶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想起来了,原来桃李街自家的后院里,也有这样一株苍老繁茂的银杏树,树干要四个人才能勉强围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欢在树下乘凉,一边吃着阿姨冰的甜瓜一边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书皮都翻烂了,就觉得她应该就是白流苏,那她的范柳原又在哪里呢?少女时期的懵懵懂懂,现在想来,比童话里的王子公主还幼稚。然后到了深秋,金灿灿的叶子缓缓飘落,她手上也许换了别的书,也许还是那本《倾城之恋》,看书的时候,总有小叶子飘落在书页上,她总喜欢捡起那些小叶子,夹在书里做成标本。那个时候,真是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仿佛人生的疾苦永远不会靠近自己,书里的悲欢离合也跟自己没关系。

    昨夜,她梦见自己回了家,她又回到了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杜长风过来找她,在爬满藤蔓的墙外唤她,一声一声,轻轻的,好像生怕吵醒她。她不记得自己应没有,她卧室的露台正好对着银杏树后的那堵墙,金色的小扇子哗哗的满天飞,她几乎没看清,他矫捷的身影一跃,就翻过墙来了。

    “曼,我来了。”他仰着脸,笑呵呵地跟她说。漫天的小扇子在他头顶旋转着飘落,他背着个绿色军用挎包,轻快地朝她走来。他的身影在恍惚的日光里,仿佛一道青春最美好的剪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她仍是不记得,她有没有跟他说话,只痴了一样地看着他,仿佛不曾见过他。

    傍晚的风很凉,她的身子开始发冷,眼底也浮起雾气。耿墨池过来扶她:“走,我们进屋去,天快黑了。”

    她躺着没动,仿佛被梦魇住了,连动个小指头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见不到那样的身影了,其实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从未正面撞见过他,她也从未见他翻过她家院子里的围墙。可是为何他突然出现在她十六七岁的梦境中,就像是罗密欧,站在朱丽叶的露台下,仰着脸深情地凝望着她,冲她微笑……梦境太真实,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雪白的牙,还有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像蝴蝶般轻盈地落在他的脸颊上,他的笑容在斑驳的日影里那么遥远,她俯身想触摸他的脸,却怎么也够不着。

    多么悲伤,他曾经那么近地徘徊在她的周围,十多年如一日地遥望着她,到他终于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人生却已经走到黄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着离别。只是没有想到离别的方式会有这么痛,现在一想到他,胸口就会觉得发紧,透不出气来,怎么会这么痛!

    自林然去世,她知道她的世界有一部分东西已经永远死去,再也活不过来。而现在唯一活着的,是她对杜长风眷恋的心,还有对腹中新生命的希冀。他真的就像是一阵风,初见时是微风,那么轻柔,以至于她没有记住那张脸他就消失了;再见时是寒冬的风,他挟着风暴而来,毫无征兆地将她席卷其中,到了此刻,他已然是呼啸的狂风,掠过她生命的荒原,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苍凉哀绝的尾音。

    她想抓住他,已经没有可能了。可是终有一日,他会明白,她逃跑并非是她要放弃,不,她从未想过放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想用一生来回报他对她的爱。一生多么漫长,而她的余生仅剩一首奏鸣曲,她的生命即将由腹中的骨肉延续,而她的灵魂——正在动情地为他奏响那支《秋天奏鸣曲》,那是他写的曲子啊,无论他身处何时何地,他都一定可以听得到……

    桐城。清水塘公馆。

    林希推门而入的时候,文婉清刚给孩子喂过奶,交给保姆抱楼上去睡了。“你来了。”文婉清淡淡地冲他笑,“刚给爱爱喂完奶,这孩子,好能吃,两百毫升的牛奶喝个精光。”

    婉清现在更美了,虽然身材不似做姑娘时那么窈窕,但她脸上洋溢着母爱的光华让她更显风韵。

    林希很久没有过来了,一进门就给她一个拥抱:“婉清……”

    婉清有些意外,因为她几乎记不起,他最后一次拥抱她是在什么时候。平常他过来,只是坐会儿就走,看看孩子,跟她说些闲话,从未有亲密的举止,连手都不曾碰过她一下。他抱了足有五分钟,婉清也没有推开他,怔怔地看着他背后的院子,满庭茉莉,虽未有花,却恍然有淡淡的花香袭来。最近气候有些反常,非常温暖,茉莉的叶间竟然长出了零星的花蕾。

    “茉莉要开了。”她依偎在他怀里说。

    “早该开了。”他回答。

    晚饭是两人一起吃的。长长的餐桌上摆着怒放的白玫瑰,头顶的枝状水晶吊灯将整个餐厅照得华丽无比,全进口的银质刀叉和纯白的英国骨瓷餐盘尽显奢华,只是这样的奢华因为整间屋子的空寂显得有些沉闷。爱爱喝过奶就睡了,刚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最容易满足。不像成人,即便是梦境也不踏实,因为掺杂了太多的欲望。

    林希脱了西装,亲热地坐在了婉清身边,一直体贴地照顾着婉清,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多喝点汤,补身体。”

    婉清笑着,眼底却不争气地浮出水汽:“你今天是怎么了,让我觉得……好不习惯……”

    “对不起,过去对你太冷漠,所以你才不习惯。”林希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斟上红酒,餐厅的灯光华丽过头,不知怎么有些泛黄,让他看上去好似眉目清明,但眼底分明有什么在闪光,“婉清,希望你别恨我。”他这么说着,端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来,我们碰杯,哪怕只是一晚,你也别恨我,好吗?”

    婉清哽咽:“林希,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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