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带着陶醉的心情看着玻璃橱窗,橱窗内展示了高五十厘米,宽约四十厘米的模型。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遗产——印度泰姬陵的模型,但并不是普通的模型,令人惊讶的是,那是用乐高积木搭出来的,总共用了将近六千块积木。第一次看到价格时,青江眼睛瞪得更大了,要价超过二十八万日元。在妻子抱怨起这种东西到底要放在哪里之前,一定会先对信用卡账单大发雷霆,所以,他只能在这里欣赏过干瘾。
青江的房间内有近千个不同形状的乐高积木,都是他为自己买的。他经常在晚餐后,慢慢喝着威士忌,用积木搭出各种不同的东西。完成出色的作品时,他就用相机拍下来。上个月制作的天空树就是他的得意之作,但因为没地方展示,所以在充分鉴赏后,还是必须拆掉。
他来到住家附近购物中心内的模型专卖店,只要有空,比如从学校下班回家时,他都会来这家店逛逛。
他在店内稍微走动了一下,发现有卖帝国饭店的乐高积木。每次看到那个盒子,青江就会陷入犹豫。因为价格适中,尺寸也在允许范围,但想到带回家时太太不知道会说什么,他的心情就很忧郁。
“目前东京的帝国饭店和这栋建筑物完全不一样。”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旁说道。青江惊讶地看向身旁,一个身穿深色套装,鼻子很挺的女人站在他旁边。
“这个乐高积木重现的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的代表作,目前已经移至爱知的明治村,但只有玄关的部分而已。”
“那已经是明治村内最大的建筑物了。”
女人转头看着他说:“好像是,青江教授。”
青江以前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她美得让人紧张。青江觉得自己的血压正在上升。
“呃,请问你是……”
女人直视着青江的脸问他:“你认识麻布北分局的刑警中冈先生吧?”
这个问题太出人意料,他来不及多思考,就脱口回答:“是啊。”
“果然是这样,太好了。”女人终于露出柔和的表情,“我想和你谈一谈,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呃,现在吗?”
“对。”说完,她看向青江的后方。青江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过来,回头一看,个子高大、一脸凶相的男人就站在他身后,眉毛旁有旧伤。看到那个男人,他就畏缩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抖。
“请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女人说,“只是想请教一下关于羽原圆华小姐的事。”
“羽原?呃,你们是……”
女人从皮包里拿出名片,上面写着“开明大学总务课 桐宫玲”。
“前几天,刑警中冈先生来我们大学,向脑神经外科的羽原博士问了一大堆问题后离开了。中冈先生有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不,我这一阵子没和他见面。”
“是吗?”桐宫玲看着手表说,“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可以稍微打扰一下吗?”
“啊……哦,那好吧。”
青江也想知道中冈和羽原全太朗到底谈了些什么。
他们的黑色轿车停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青江在一脸凶相的男人示意下,坐进了后车座。桐宫玲开车,男人坐在副驾驶座上。
“请问一下,”青江问,“是中冈先生告诉你们我的事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桐宫玲点了点头:“羽原博士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事……”
太奇怪了。青江忍不住想。上次和中冈谈话时,他说即使和羽原全太朗见面,也不会提到青江的名字。
青江看向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他从刚才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也是开明大学的人吗?他的相貌和巨大的身躯,散发出一种曾经多次经历过危险场面的人特有的气场。
车子驶进城市饭店的地下停车场,青江以为要去饭店内的咖啡厅,没想到走进电梯后,桐宫玲按了客房楼层的按键。
“去客房谈比较不会受打扰。”她似乎看透了青江的内心。
青江吞着口水,内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担心会有可怕的事在等待自己。
他们带着青江来到一间很普通的套房,除了他们三个外并没有其他人。长沙发和单人沙发呈L形放置在中央的茶几旁,青江在桐宫玲的示意下,坐在长沙发上,她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喝咖啡可以吗?”
“好。”
旁边有一辆推车,上面放着咖啡壶和咖啡杯。桐宫玲把咖啡倒进杯子后,放在青江面前。那个一脸可怕的男人一直站在房门口,视线直视前方,完全没有看向青江他们,反而更让人感到害怕。
“中冈先生向羽原博士打听了圆华小姐的很多情况,让羽原博士很伤脑筋。”
“伤脑筋?为什么?”
“因为他无法回答。”桐宫玲的嘴角露出笑容,“圆华小姐独自出门旅行,博士并不知道她目前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请趁热喝。”
“谢谢。”青江说完,把牛奶倒进咖啡,“是这样啊,她一个人去旅行。”
“青江教授,你在赤熊温泉和苫手温泉都遇见了圆华小姐,对吗?”
“是,刚好都遇到她。”
“羽原博士很担心圆华小姐的情况,因为完全没有联络,也不知道她是否平安。中冈先生又刚好在这个时候上门,让他更不安了,所以就由我代替工作忙碌的博士,想向你打听一下详细的情况。”桐宫玲口若悬河地说着事先准备好的措辞。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青江喝了一口咖啡。
“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你见到圆华小姐时的情况?你最初是在赤熊温泉见到她的吧?”
“对,因为她闯入了禁区,和我在一起的人提醒她离开。当时就只是这样而已,并没有想太多,但后来又在苫手温泉的镇上看到她,我很惊讶,所以就叫住了她。”
“叫住了她?怎么叫住她?”
“就用普通的方式啊,我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当时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当时?”
“我告诉她我住的那家旅馆,她在晚上来找我。”
青江把和圆华在旅馆的对话,以及一起去事故现场察看的事告诉了桐宫玲。
“是吗?圆华小姐说,她在找她的朋友吗?”桐宫玲把视线移到一旁,似乎在沉思。
“她是什么人?”
桐宫玲似乎没有听懂青江这个问题的意思,看着他,微微偏着头。
“不,这么问有点奇怪,她是做什么的?因为她说既不是学生,也没有工作。”
“没错。”
“但是,该怎么说,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妙的感觉,不像是普通靠父母生活的家里蹲,知识很渊博,也可以正确地预告天气。”
“天气?”
“她预言了下雪的时间,而且非常准确。”
“青江教授,”桐宫玲露出微笑,“圆华小姐只是普通的女孩,也许有点奇怪,但那只是她的个性问题。”
“哦……”
“你和圆华小姐还聊了什么?她有没有提到正在找的那个朋友?”
“她完全没提,只不过……”
“什么?”
“呃……”青江不知道该不该说,张了张嘴,“中冈先生应该也问了甘粕谦人的事。”
桐宫玲惊讶地睁大眼睛,一直面无表情地站着的男人也用锐利的视线看向青江。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桐宫玲问道,她的语气变得很严厉。
“博……博客,甘粕才生先生的博客。”
“你为什么会去看那个博客?”
“不,因为,那个……”
青江结结巴巴地把发现甘粕才生博客的过程,从博客的文章中得知羽原全太朗的名字,在和中冈聊天过程中发现圆华出示的照片很像甘粕才生年轻时的样子等情况都通通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那我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中冈先生为什么怀疑是谋杀?”
“这……呃,我不知道。”
桐宫玲缓缓摇着头。
“请你不要隐瞒,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问题,我们都会负起所有责任,当然也绝对不会透露是从你口中得知的。”
青江看着她精明的脸,又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男人。男人仍然默默注视前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恐吓青江:“我劝你老实回答,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中冈先生好像在怀疑赤熊温泉那个被害人的太太,”青江小声说了起来,“因为她和被害人年纪相差悬殊,原本就很可能是为了财产结婚……”
“原来是这样,是怀疑他太太。”桐宫玲似乎终于了解了,连续点了两三次头。
青江看到她的样子,发现都是自己在说话,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问。
“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试图逆转发问者和回答者的立场,“圆华小姐在找的朋友是甘粕谦人吧?为什么圆华小姐认为去发生事故的温泉区,就可以发现找到他的线索?”
桐宫玲冷冷地说:“不知道。正如我刚才对你说的,圆华小姐的意图,就连她父亲羽原博士也不知道,虽然甘粕谦人是羽原博士的病人,但我们现在才知道圆华小姐好像在找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理由。”
“不,但是……”
“刚提到圆华小姐给了你一张类似名片的卡片。”桐宫玲打断了青江的话,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感情,“在苫手温泉的旅馆,圆华小姐给了你一张手写的卡片,可不可以给我看一下?”
“啊?呃,我没带在身上。”
“在哪里?大学的研究室吗?”
“呃,我忘了放在哪里,但那张卡片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上面的号码是假的,之后我曾经打过那个电话,结果接电话的是完全不同的人。”
“接电话的是谁?”
“不认识啊,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我发现不是圆华小姐,就马上挂了电话。”
桐宫玲垂下双眼后,再度注视着青江的脸。
“那张卡片上还有没有写其他内容?”
“只有姓名和电话号码,没有写其他东西。”
“是吗?但我还是想看一下那张卡片,如果留在大学,可不可以现在去学校,让我看一下?”
“啊?现在吗?”
“当然啊,结束之后,我们会送你回府上,拜托你了。只要你给我看了之后,日后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而且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拜托了。”
她深深地鞠躬。
“哦……是这样吗?我不知道那张卡片还在不在,我记得好像丢掉了。”
桐宫玲的右侧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大学的垃圾桶吗?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记不清楚了,不知道丢去哪里了。”青江抱着手臂思考起来。在得知那是假电话后,对他来说,就只是一张废纸,之后也从来没有想起过。
而且,他完全搞不懂为什么桐宫玲对那张纸那么执着。上面只写了姓名和电话而已,因为他看过很多次,所以记得很清楚。
“那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通话记录?”她说,“手机上应该有你拨打给圆华小姐的号码吧?我想看一下。”
“可以啊……”青江从内侧口袋里拿出手机。她为什么会想知道那个号码呢?根本不知道会打给谁。
这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根本不知道会打给谁——
圆华之前去苫手温泉的旅馆时,努力想要博取青江的信任。为了证明羽原圆华不是假名,她还出示了信用卡的附卡。既然这么做了,会留下假电话吗?青江可能会当场拨打电话,确认号码的真伪。如果圆华的手机不响,青江绝对不可能相信她。
没错,那个号码是真的,上次接电话的也是圆华,但她为了断绝和青江之间的关系,故意伪装成别人。只要使用变声器,变成别人的声音并不是困难事。桐宫玲应该察觉了这件事。
“怎么了?”因为青江拿着手机愣在那里,桐宫玲讶异地问。
“啊,不是,我想起来不是用这个手机打的。”
“那是从哪里?”
“我记得是在研究室,用固定电话打的。”
“那个电话的通话记录……”
青江摇了摇头。
“电话本身没有记录,我们大学的电话和饭店一样,同时兼内线电话,或许可以去电话公司调阅数据,但如果没有正当理由,恐怕无法轻易调阅。因为有好几个人共用那个电话,所以也关系到隐私问题。”
桐宫玲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站着的男人,男人似乎和她交换了眼神。
她看着青江说:“那只能去大学找圆华小姐自己动手做的名片了。”
“关于这件事,我又觉得好像带回家里了,所以可能要先回家找找看。”
“好吧,那我们马上送你回家。”桐宫玲站了起来,向一脸凶相的男人使了一下眼色。
“等一下,我自己回家就好,而且并不一定在家里。如果找不到,我会再去研究室找找看。今天我太累了,请见谅。不如这样,我会努力找找看,找到了当然会和你联络,如果找不到,也会通知你,你觉得如何?”
桐宫玲露出怀疑的眼神。
青江鞠躬说:“希望你谅解。”然后一直低着头。
她叹了一口气。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好吧,那我等你的联络。”
“不好意思,我一定会仔细找。”
他很客气地拒绝了桐宫玲提出要送他回家的要求,在饭店搭了出租车。出租车出发后,他在车内回头一看,发现那两个人站在出租车站,一直目送着车子离去,两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怀疑。
青江拿出手机,确认了通话记录。他刚才说从研究室打给圆华是说谎,他是用这个手机打的,所以通话记录上当然留下了号码。
他之所以说谎,是因为觉得一旦告诉了桐宫玲他们,自己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真相。桐宫玲刚才说,再也不会出现在青江面前。他们根本无意告诉青江任何事,他们的目的应该只是想知道圆华的下落,而且他们并不知道圆华目前使用的电话号码。
他握紧手机,目前主动权还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他回到家时,晚餐已经做好了,今天吃散寿司。这也是壮太爱吃的,但和汉堡排和咖喱相比,喜欢吃日本菜的青江暗自感到庆幸。
客厅不见儿子的身影,可能已经吃完饭回到自己房间了。敬子把饭菜端到丈夫面前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青江和家人之间今天晚上也没有任何交谈。
青江在吃散寿司时,思考着作战方案。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就没有第二次了。无论如何,都必须设法将对方的军。
青江食不知味地吃完晚餐后,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拿起手机,坐在书桌前,再度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用力深呼吸几次后,他开始操作手机,从通话记录中挑选出那个号码,按下了通话键。
如果是未显示或是陌生号码,圆华一定不会接,但如果是这个手机拨打,她不得不接,因为上次已经接过了。如果上次接而这次不接,反而不自然。她希望让青江以为这个号码是错的。
电话中传来铃声,三次、四次。圆华还没有接起来。她看到来电显示,正在犹豫吗?
第七次的铃声响到一半,电话接了起来。“喂。”电话中传来女人的声音,但听起来果然是上了年纪的。
“喂,我是泰鹏大学的青江。”他一字一句仔细说清楚。
“啊?你是哪位?”女人讶异地问道。上次听到女人这么说时,青江以为并不是圆华。
“我是泰鹏大学的青江,我们不是在苫手温泉的‘铃屋旅馆’见过吗?”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拨打的号码是多少啊?”
接下来是关键,青江吸了一口气说:“今天的变声器状况似乎不太好,完全听得出你的声音。圆华,我有事想和你见面谈,是关于甘粕谦人的事,如果你想知道关于他的消息——”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时,电话挂断了。
他立刻再度拨打,但已经被设定拒接了。由于事先就料到这种情况,所以他并未感到失望。
青江回想着刚才的对话。虽然他刚才在电话中认定就是圆华,但如果真的是别人,对方一定会很错愕,搞不好会感到害怕,而把这个号码注销。
但是,青江很有自信。上次因为听到不同的声音而惊慌失措,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这次想到有可能装了变声器,仔细听了之后,发现声音、语气和圆华有点像。
问题在于她如何看待青江说的话。
青江左思右想后,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用甘粕谦人作为诱饵吸引圆华的兴趣。她没想到青江会知道甘粕谦人的名字,所以必定很惊讶,如今应该正在猜测青江的目的为何,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青江在家里走动时,也随时带着手机,以防圆华随时会打电话来。洗澡的时候,也把手机放在门旁,以便有来电时,他可以马上接起电话。
但是,过了半夜十二点,青江用乐高完成了一个小型城堡后,手机仍然没有响。青江渐渐感到不安。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不打来?难道不想知道有关甘粕谦人的消息吗?至少她会很在意青江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警戒心更强?
凌晨一点过后,青江走去卧室。敬子已经在隔壁床上呼呼大睡。他把手机放在枕边,钻进了被子。今天晚上恐怕不会打来了,青江决定放弃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发现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身体。
“嗯?怎么了?”他昏昏沉沉地问。
“你的手机在响。”敬子不悦地说。
“啊?”
他原本放在枕边的手机不见了,但的确听到了手机振动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掉在地上了。他慌忙捡了起来,从床上跳起来,接起了电话。“喂,我是青江。”他走出卧室,走进自己的书房。
对方没有说话,青江以为电话挂掉了,立刻看着屏幕,仍然是通话中。
“喂?喂?”
“你现在一个人吗?”电话中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没错,就是圆华。
“我一个人在自己房间,家人在其他房间,但都睡了。我刚才也睡着了,因为没想到你会这么晚打电话给我。”青江拿起空调的遥控器,打开之后看了时钟,凌晨三点了。
“我也没想到你又打电话给我。”
“我想也是。”
“你竟然会发现这个电话是我的。你第一次打来时,不是完全被变声器的声音骗了吗?”
“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
“很多什么事?”
“说来话长,如果可以,我想当面说给你听。”
圆华停顿了一下。
“那你至少先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谦人的事。”
“这件事也无法简单说明。”
“只要大致说一下就好。”
“不行,要见面再谈。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和你见面的事,也不会告诉那个姓桐宫的女人。”
圆华再度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久。
“看来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我没想到会把你也卷进来。”
“如果没有遇见你,应该不会遇到这些事。”
“是我的错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大放厥词,说出一些错误的事,成为一个愚蠢的学者,所以我很庆幸遇见你。”
“错误的事?”
“当然就是针对两个温泉区发生的事的见解,那不是事故,对吗?”
“……为什么问我?”
“因为我认为你知道答案,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真相。我也会把我掌握的情况全都告诉你,包括警方已经开始追查甘粕谦人的事。”
电话中再度陷入了沉默。青江吞着口水,因为他担心圆华直接挂掉电话。
“好吧。”圆华说,“但地点和时间由我决定。”
“没问题。”青江松了一口气。
21
中冈一踏进刑事课办公室,股长成田就向他招手。这位上司工作能力很强,但很没有时间观念,难得会这么早进办公室。
中冈走过去,成田拿着烟盒站了起来。中冈猜想他打算去吸烟室密谈,所以大致猜到了他想要谈论的话题。
“那是什么?”一走进吸烟室,成田立刻用下巴指着中冈的手问道。中冈手上提着纸袋。
“伴手礼,仙贝和荞麦面。仙贝等一下发给大家吃,荞麦面是送你的,你不是很喜欢吃吗?”中冈从纸袋里拿出荞麦面,递给成田。
成田接过荞麦面,看着包装上印刷的字,皱起了眉头。
“苫手温泉?你假日带女人去泡温泉吗?真羡慕啊。”
“很可惜,我是一个人去的,而且是当天来回。”
“当天来回?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兴趣。”
“才不是兴趣,是为了工作。”
“工作?”成田把荞麦面放在一旁,用百元打火机点了嘴上的烟,“我正要和你谈这件事。你最近在偷偷摸摸搞什么?同事们都在抱怨,说你经常失踪。”
“我可没做任何逾越你命令的事。”
成田撇着嘴吐了一口烟:“回答我的问题。最近在忙什么?”
“赤熊温泉的案子,就是年轻老婆为了遗产干掉老公的那个案子。”
成田皱着眉头。
“你还卡在那个案子上吗?虽然很可疑,但不是没着力点吗?”
“不,我在调查之后,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我正打算找时间向你汇报。”
“什么有趣的事?”
虽然吸烟室内没有其他人,但中冈还是把嘴贴近股长的耳朵说:“那起案子绝对有问题,而且绝对是大案。”
成田用指尖弹了弹香烟,弹掉了烟灰,脸上露出狡猾的表情:“你掌握了什么?”
“和其他案子间的关联,另一起案子也是有人在温泉区离奇死亡,也是硫化氢,地点是在苫手温泉。”
成田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他上钩的征兆。他连续抽了几口烟,对中冈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中冈把包括和青江的对话在内的所有经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由于内容有点复杂,成田频频插嘴发问,证明他很有兴趣。
“搞什么啊,听起来太可疑了啊。”成田听完之后,又叼了一支新的烟说道。
“对不对?所以你应该了解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行动了吧。只要处理得宜,可以在总部出动之前就搞定。”
“没错,但还有很多不明之处啊,关于杀害方法,大学的教授不是也说不可能吗?”
“但你不觉得未免太巧了吗?两个从事影视工作的人相继在温泉区因为硫化氢中毒身亡,和双方被害人有密切关系的电影导演,以前也因为硫化氢而失去家人,幸存的儿子目击了现场。难道能对这些事视而不见吗?”
成田深深吸着烟,持续喷出大量的烟雾。
“没理由放过。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我的看法是这样。虽然不了解详情,但两起事件都和甘粕谦人有关,但他并不是单独犯案,而是有共犯。赤熊温泉一案的共犯就是水城千佐都,他们因利害关系一致而联手。你认为如何?”
“很有意思,但要怎么证明?即使因为他们同一天住在赤熊温泉,也无法成为证明。”
“只有赤熊温泉的话,当然不行,但如果在苫手温泉也能够确认到相同的事实呢?”
“苫手?那也是他们两个人共谋的吗?”
“我认为可能性相当高。我针对苫手温泉的被害人,名叫那须野五郎的演员调查了一下,他的死无法为任何人带来好处,也没有听说他和别人结怨。如果需要共犯,甘粕谦人只能利用水城千佐都。千佐都因为他帮忙杀了老公,欠他一份情,所以一旦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千佐都很难拒绝。也可能在赤熊温泉动手之前,双方就已经谈妥要在苫手温泉提供协助。”
成田叼着烟,点着头。
“我能够理解你的意思,问题是要怎么确认?”
“租车公司呢?”
“租车公司?什么意思?”
“泰鹏大学的青江教授告诉我相关情况时,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被害人独自前往现场,问题在于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去散步道入口的。我昨天去了苫手温泉,亲自确认了现场的情况,果然像青江教授所说的。散步道的入口和温泉街方向相反,距离车站也有好几公里,只能开车前往。”
“通常不是会搭出租车吗?”
“如果只有被害人一个人的话,当然会搭出租车,但我认为当天的情况并非如此,而是有人把被害人带到散步道的入口,所以就不可能搭出租车。因为事故发生后,如果司机证实被害人有同行者,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
“水城千佐都家有车吗?”
“有啊,是一辆鲜红色的玛莎拉蒂,开这种车子去乡下地方的温泉,马上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离东京也很远,如果不小心遇到塞车,有可能会破坏计划。”
“所以才会租车吗?但这么一来,不是会留下痕迹吗?”
“如果当作事故处理,警察不会去租车公司调查,凶手根本不需要担心。”
成田似乎同意中冈的说明,点着头,简短地说了声:“原来如此。”掐灭了已经变短的第二支烟。
“股长,”中冈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可不可以向县内各租车公司调查一下,案发当天,有没有人用水城千佐都或甘粕谦人的名字租车?”
成田瞪了他一眼。
“我只是分局的股长,怎么有能力要求他县的业者团体做这种事?”
“这种时候,就需要下点功夫啊……”中冈耸了耸肩。他当然是看准了成田一有机会,就想要超越警视厅总部那些精英分子的性格,才会故意这么说。
成田抓了抓鼻翼,叹了一口气。
“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吧,那我通过课长请求对方县警的协助,但暂时不宜透露详细情况,要找一个适当的理由。目前暂时也不要告诉课长。你有没有向其他人提过这件事?”
“你是第一个。”
“好,在我同意之前,不要轻易告诉别人。你专心办这个案子,我会免除你其他工作。如果需要帮忙的人手,告诉我一声,我会加派几个人手协助你,但也不要告诉他们详细情况。”
“知道了,谢谢股长。”
“所以呢?你接下来要从哪里下手?”
中冈摸了摸下巴回答说:“甘粕谦人吧?”
“有线索吗?”
“没有,所以我打算回到原点。”
22
青江走进品川车站附近的商务饭店后,一看手表,刚好是约定的时间一点整。
他从大门走进饭店,遇到一群看起来像是中国观光客的人,不见圆华的身影。他一边沿着大厅往里走,一边拨打电话。
“你到了吗?”电话一接通,圆华劈头问道。
“我在大厅。”
“那你来保龄球场。”
“保龄球场?哪里有保龄球场?”
“就在一楼,你问饭店的人就知道了。”说完,她挂了电话。
附近刚好有女性工作人员,青江向她问路。这里的确有保龄球场。但为什么约在这种地方见面?他纳闷地走向保龄球场。
在一大片化妆品和饰品专柜后方就是保龄球场,入口旁有一个柜台。因为无意打保龄球,所以就穿了过去。
虽然不是假日的白天,但球道上很热闹。那些人看起来都像是上班族,他们不用上班吗?
圆华正在角落的游戏区,她穿着格子衬衫、修身牛仔裤,手上拿着之前那件防寒外套,今天没有戴那顶粉红色毛线帽。
她正在夹娃娃机旁。青江走过去时,她似乎察觉了,转头看着他。
“我好几年没有来保龄球场了。”青江说。
“像你们那个年纪的人,不是都很会打吗?”
“那是比我更年长一点的人,在我小时候,这已经不流行了。”
“我几乎没打过。”
“所以在玩夹娃娃机吗?”青江看着夹娃娃机,奖品是米妮布偶,仅脑袋就超过二十厘米。因为分量很重,所以很难夹起来。“这不重要,好久不见,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原本也以为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不想理会脑筋不清楚的中年学者吗?”
“你本来就是局外人,是你自己要闯进我们的故事。”
“我并不是喜欢闯进别人的故事,只是想修正自己的错误,尽自己身为学者的责任。”
“责任……”
圆华偏着头时,一对母女走了过来,似乎想玩夹娃娃机。那位母亲还很年轻,女儿可能还没上学。“两位请。”圆华离开了夹娃娃机。
“当作事故处理就好了啊,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大有问题。正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故,两个温泉区的生意都受到很大影响,如果不是事故,必须赶快告诉他们。”
“教授,我能够理解你说的话,但恐怕很困难。”
“什么很困难?”
“你不能只说不是事故吧,既然不是事故,当然要说清楚到底是什么。”
“那当然啊,所以我才和你见面。因为我认为你知道隐情,告诉我,那不是事故吧?”
圆华没有回答,看着侧面,向他伸出手。
“什么?”
“你有没有一百元硬币?”
“钱包里应该有。”
“给我一个。”
“啊?”
他看向圆华视线的方向,那对母女正在争执。那位母亲挑战了夹娃娃机,但没有成功夹到米妮。女儿要求再度挑战,但母亲似乎没有自信。
“你想干什么?”青江问。
“别问那么多,赶快给我。”
青江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元硬币,交给圆华。
她对那位母亲说:“可以请你等一下吗?”
“啊?”那个女人有点不知所措地后退。
圆华面带微笑地对那个女孩说:“等一下下噢。”她把一百元硬币投进了夹娃娃机,然后看着夹娃娃机内,开始操作按钮,娃娃夹动了起来。看到娃娃夹开始下降时,青江觉得夹不到了。虽然布偶就在下方,但位置有点偏了,娃娃夹应该夹不到布偶的身体。
但是下一刹那,青江忍不住张大了嘴。米妮布偶被夹了起来,虽然娃娃夹只夹到一只脚,但因为脚的前端很粗,所以不会掉下来。
娃娃夹抓着米妮,顺利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圆华从夹娃娃机下方的取出口拿出布偶,递给那个女孩说:“给你。”
“可以吗?”那位母亲满脸歉意地问。
“可以啊,因为我并不想要。”
“那……至少这个……”那位母亲从皮夹里拿出一百元,圆华点了点头,收了下来。
那位母亲让女儿道谢,频频鞠躬后离开了。
圆华走回青江身旁,递给他一百元说:“还你。”
“你果然很会夹娃娃。”青江把一百元放回钱包里说道。
“这好像是……第二次。”圆华微微偏着头。
“第二次?不会吧?”
“这不重要,呃,我刚才说到哪里?”
“你什么都没说,我正在问你,温泉区发生的事是事故,还是并非单纯的事故,结果你突然跑去夹娃娃——”
圆华在他面前张开手,似乎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先问你,你怎么会知道谦人的事?”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回答。相信我。”
青江撇着嘴回答说:“因为遇到了你,我觉得那两起硫化氢的事故之间可能有某种关联。因为两起事故的被害人都是影视工作者,所以就查到了甘粕才生,看了他的博客,从他的博客得知了谦人,还有你父亲。”
“果然是这样,我就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你在电话中提到了桐宫小姐的名字,你该不会去了开明大学?”
“不是我去的,是麻布北分局的刑警中冈。”
“刑警?”圆华立刻露出紧张的神色。
“那名刑警对赤熊温泉的事故产生了疑问,所以来找我。这也是一切的开端,之后我又在苫手温泉遇到了你,我和中冈开始注意谦人。”
青江把目前为止的详细经过和中冈去开明大学的事告诉了圆华。
“是噢,所以桐宫小姐去找你。”圆华看着格斗游戏的屏幕说道。
“没错,桐宫小姐问了我很多问题,却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还说她并不知道你在找谦人。”
“是噢,她只能这么回答。”
“听你的口气,桐宫小姐果然在说谎吗?”
“她只是听从她老板的指示。”
“她的老板是谁?你的父亲吗?”
“这……我不能说。”
“为什么脑神经外科的医生要做这种事?”
圆华皱着眉头说:“我不是说了不能说吗?你这个人真是纠缠不清。”
听到圆华说自己纠缠不清,青江顿时怒不可遏。
“为什么?你和桐宫小姐一样吗?只知道向我发问,却完全不回答我的问题。至少回答一下啊,你到底在隐瞒什么?虽然甘粕谦人似乎掌握了关键,但你为什么在找他?你和谦人到底有什么关系?你们应该不只是朋友而已吧?”
青江太激动,一口气问了一连串问题。他越说越大声,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
圆华叹了一口气,走向保龄球区。一群像是学生的人正在两个相邻的球道上开心地打保龄球,圆华在可以从后方看到他们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青江也走到她身旁,小声地道歉:“对不起,我情绪太激动了。”“不必道歉,我能够理解你为什么这么烦躁,而且对把你卷入这件事也感到很抱歉。”
“既然这样,就回答我的——”
“会剩三个。”
“啊?”
圆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向球道。青江抬头一看,发现右侧前方剩下三个球瓶。
“我们在谈的事和保龄球没有关系。”
但是,圆华的视线又移向左侧说:“那里会剩四个。”丢出的保龄球还在球道中间,不一会儿,击中了一整排球瓶,但正如她所说的,剩下了四个球瓶。
青江回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她说的是“会剩三个”,而不是“剩了三个”。也就是说,刚才也是球还在球道中央时,她就说中了剩下的球瓶数量。
“没有意义啊,”圆华说,“即使你知道我和谦人的事,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这要由我听了之后进行判断。”
“没这回事,教授,”圆华转头看着青江,“你不是想知道那是不是事故吗?如果不是事故,你想确认那到底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我晚一点会告诉你,我一定会告诉你。但除此以外,请你不要试图追问,因为这些事和你无关。拜托你。”
圆华说话的语气好像在恳求,看起来不像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为青江着想。
“我的好奇心因为你的关系而膨胀到极点,那要怎么处理?”
“很抱歉,只能请你忍耐。我说了好几次,这是为你好,我不想再给你添更多麻烦。”
圆华似乎心意已决。
“好吧。”青江回答,“桐宫小姐他们想要你给我的那张卡片,即使我告诉他们,上面的电话是假的,他们也说想要知道。因为他们苦苦追问,我突然想到,号码可能是真的。桐宫小姐听了我的话,发现你当时为了博取我的信任,不可能留假的电话号码给我。”
“应该是这样,她很聪明,但你能够想到这点也很了不起。”
“不需要奉承我,我无论如何都想在桐宫小姐他们找到你之前和你接触,所以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们。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可以告诉她吗?”
圆华摇了摇头:“最好不要。”
“OK,那就这么办,如果没有发生任何状况,我就不告诉她。如果状况改变,我认为告诉她比较好,就会告诉她。你认为如何?”
圆华想了一下说:“嗯,可以啊。”
“我还有一个要求,”青江竖起手指,“希望你尽可能接我的电话。虽然我没有重要的事不会打电话给你,但可能会发生无论如何都需要和你联络的事。当然,我也很欢迎你打电话给我。”
圆华沉默不语,她似乎在犹豫。
青江又接着说:“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背叛你。”
“不是背不背叛的问题,我不是说了吗?你最好不要再和我有任何牵扯。我应该不会联络你。”
“那是我的自由啊。”
圆华露出苦笑说:“既然这样,那就随你的便。但我要声明,我也有我的事,并不是随时都能够接电话。”
“我也一样,那我们的交易就成功了。接下来就轮到你完成我的要求了,”青江注视着圆华,“请你告诉我事故的真相。”
她在胸前抱起双臂:“很遗憾,现在不行。”
“喂喂喂,我们不是才说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目前、这个地点不行。光听我说,你无法接受。俗话不是说,百闻不如一见吗?让你目睹最理想。”
“那要怎么做?”
“我会再通知你时间和地点,别担心,不会让你等太久,今天之内就会联络你。”
“你不会骗我吧?”
“你不是希望我相信你吗?既然这样,也请你相信我。”
青江无言以对,只能回答说:“好吧。”
圆华的视线再度看向球道,“啊”了一声。青江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看到保龄球正在球道上滚动。
“真可怜,剩的两个在两端。”
保龄球发出巨大的声响击中了球瓶。投球的人挥动着拳头,似乎觉得投得很不错,但球瓶没有全倒,正如圆华所预料的,两端各剩下一个。
青江惊讶地看着圆华。
“晚点再联络。”她若无其事地说完,小跑着离开了。
青江决定先回大学,但无论上课时,还是在研究室指导学生时,他都心不在焉,一直在意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不时确认电池的剩余量。
“你在等某个重要的人的重要电话吗?”他正在研究室里看着手机时,特别敏感的奥西哲子问道。
“不,并不是那么重要。”
“学生都在说,青江教授今天有点怪怪的,上课时好几次都重复相同的话,有时候突然放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不必担心。”
青江站了起来。因为他觉得继续留下来会引起更大的怀疑,所以他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坐在电脑前,做一些事务性、机械性的工作,却始终无法专心。不光是因为在等电话的原因,保龄球场发生的事始终在脑海盘旋。羽原圆华在保龄球打到球瓶之前,就已经准确预测了会剩下几个球瓶,而且也知道剩的是哪几个球瓶。如果是职业保龄球手,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预测,但也不可能那么精准。思考这个问题时,又想起了圆华之前的表演——成功地夹到了娃娃。
她到底是什么人?她说最好不要知道,但他越是思考,越在意这个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神经严重耗损的缘故,他渐渐产生了睡意。回想起来,自从半夜接到圆华的电话后,他几乎都没合眼。
他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手机响了,是圆华打来的。他急忙接起了电话。
“今天晚上十一点,你来有栖川宫纪念公园。”圆华在电话中说。
“十一点?为什么这么晚……”
“为尽可能不想让别人看到,而且那时候是最佳条件。”
“条件?”
“你来了之后就知道了。那就晚上见。”圆华说完,挂了电话。
青江看了手表,才下午六点多。虽然可以先回家,但他想不到那么晚出门的借口。
桌上堆满了报告。那是学生们交的作业,但都写得很糟,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刚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他伸手拿起报告。
他和频频出现复制、粘贴现成内容的报告奋斗了两个小时后,处理了几件杂事,离开了学校。他打电话告诉敬子会晚些回家后,去了常去的那家定食食堂吃晚餐。他慢慢吃着生鱼片定食,却还不到十点。无奈之下,他只好加点了啤酒,一边慢慢喝啤酒,一边看电视。电视正在报道一个女人涉嫌觊觎遗产,杀害了高龄丈夫而遭到逮捕的事。因为他们结婚的时间并不久,所以很可能在结婚之前就已经计划行凶。青江不由得想起在赤熊温泉发生的事,觉得两起案例很相似。他又想起中冈最近都没有打电话来,他之前去了开明大学,难道一无所获吗?当初说好如果知道有关羽原圆华的消息,一定会通知自己,但中冈没有完成这个约定。
喝完啤酒时,时间刚好。他走出食堂,前往约定的地点。
有栖川宫纪念公园在距广尾车站走路几分钟的位置,青江来到用长方形的石头堆起的大门时,电话铃刚好响起。
“现在在哪里?”圆华问道。
“公园门口。”
“你电话不要挂断,走进公园,沿着散步道一直走进来,在第一个岔路口向右转。”
站在公园外,觉得公园内一片漆黑,但走进公园后,发现沿路不时有路灯,比想象中更加明亮。他按照圆华的指示往里面走,的确看到了岔路。他向右转,走了一段路之后,又遇到了岔路。他告诉圆华,圆华指示他向左走。他听从她的指示一直走进公园深处。散步道上有高低落差,越往里面走,地势越高。
青江第一次走进这个公园,散步道曲折蜿蜒,他渐渐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方位。虽然有路灯,但树木不时挡住了光线,很多地方都沉入黑暗中。每次靠近黑漆漆的地方时,他就忍不住紧张,担心会有可怕的东西蹦出来。
“在那里停下来。”圆华说道,“然后往斜坡上看。”
青江把手机放在耳边巡视四周,发现斜坡在右侧。他抬头向上看,在昏暗中看到蓝色的光在打转,应该是荧光棒,和青江的位置相距超过二十米。
“看到了吗?”圆华问。
“嗯。”青江回答。光环很快消失了,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从人影的个子判断,那个人应该是圆华。
“你要干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
“是啊……”
“那你就等在那里。”
青江把手机拿了下来,持续看着斜坡上方。虽然知道圆华在移动,却看不清楚她在干什么。
不一会儿,她的脚下冒出了白色烟雾,但烟雾没有向四周扩散,而是沉向下方。
青江吃了一惊。他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是干冰烟雾,应该是把干冰放进装了水的容器里。
烟雾缓缓飘落,好像一条巨大的白蛇在移动,穿越树木之间,在草上爬行,直奔青江的方向。令人惊讶的是,烟雾在弯曲绕行时,宽度几乎都没有改变。这代表烟雾并没有扩散。
烟雾终于飘到青江脚下,之后发生的事更令人惊讶。烟雾没有通过他所在的地点,是停在那里。白色的烟雾在转眼之间包围住他的全身。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他觉得这种现象不可能发生,但事实发生在他眼前。
青江把手机放回耳边:“这是怎么回事?你用了什么魔术?”
但是,他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电话已经挂断了。
青江离开原地,走去找圆华,但散步道有好几条岔路,他不知道该怎么走。
好不容易到达时,她已经消失了。地上放着长方形的泡沫塑料盒子,继续吐着白烟。旁边发出蓝光的是荧光棒。
青江拨打了电话,但她不接电话。铃声响了几次后,才终于接通。
“喂。”电话中传来圆华的声音。
“你人在哪里?”
“公园外面。”
“为什么?你回来,我想问清楚。”
“对不起,我已经坐上出租车了。”
青江随即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离开的声音,用力握着手机。
“这样我根本搞不懂,你不是说,要告诉我答案吗?”
“为什么搞不懂?我不是说了吗?百闻不如一见。”
“我在问你设了什么机关,是怎么做到的?”
圆华在电话的另一头呵呵笑了起来。
“没有机关。小孩子也知道,只要把干冰放在水里,就会冒出白色的烟雾。”
“这我知道,但为什么没有扩散?”
“那我问你,烟雾必定会扩散吗?无论在任何条件下,都会发生相同的现象吗?”
“这……”青江无法继续回答,因为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她的说法是正确的。
“教授,这样就可以了吧?”圆华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已经把答案告诉你了,我遵守了约定,所以,你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
“等一下。”
“我不要,我没有其他事可以告诉你了,其他的请自己思考。啊,对了,不好意思,请你帮我把泡沫塑料盒子和荧光棒丢掉,再见。”
说完,她挂了电话。手机仍放在耳边的青江,就这么愣在原地。
他看向泡沫塑料盒子,烟雾仍然从盒子里冒出来。
干冰是固态的二氧化碳,在零下七十八点五摄氏度凝固,只要丢进水等液体中,就会立刻升华,但产生的气泡会包覆瞬间凝固的水,成为超微冰粒子,当气泡在水面上破裂时,超微冰粒子就会和升华的二氧化碳一起释放在空气中,形成烟雾。
青江能够理解圆华所说的话,由超微冰粒子和二氧化碳的混合物组成的烟雾比空气重,也就是说,刚才的烟雾模拟重现了化学反应产生的硫化氢气体的动态。
但问题在于为什么烟雾可以在没有扩散的情况下到达目的地,而且在那里停留?气体的动向可以人为控制吗?
他思考着这些问题,看着烟雾的方向,忍不住感到惊讶。因为他发现烟雾飘散的方式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烟雾在扩散,不是像河流一样聚集在一起,而是像扇子打开般向地面扩散。他继续注视着烟雾,刚好一阵风吹来。风并不大,但烟雾顿时完全消失了。泡沫塑料盒里再度产生了新的烟雾。
对嘛,这才是正常的现象。刚才的烟雾完全没有扩散,像河流般维持一定的宽度前进,而且停留在一个地方是特殊的情况。
但是,圆华说的是真理。即使是特殊情况,只要具备相关条件,发生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
条件——
他想起圆华下午曾经说,只有那个时候才是最佳条件。难道是指烟雾不受干扰,聚集在一起下降,而且可以停留在某一点的条件吗?无风、地面温度低,而且没有上升气流,地形也很适合——所以才会在半夜找自己来这里吗?即使如此,那也没问题。问题是她为什么知道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符合这样的条件?
青江捡起荧光棒。那是长二十厘米左右的细棒,仍然发出微弱的光。
他突然察觉到有动静,转头一看,一个人影向他走来。当对方走到路灯下时,他看到了对方漂亮的脸。
青江睁大了眼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桐宫玲难得露出笑容。
“你带我来的啊,从大学一直到这里。中途去的食堂是你常光顾的餐厅吗?”
青江微张着嘴问:“你跟踪我?从什么时候开始?”
桐宫玲耸了耸肩:“这种事不重要吧?”
“但是——”
“不好意思。”她打了一声招呼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喂……哦,是吗?我知道了,那就继续麻烦你了。我和青江教授在一起……好,拜托了。”她把手机放回口袋后转向青江,“目前已经确认了圆华小姐的下落。”
原来桐宫玲也同时跟踪了圆华。青江想起昨天和桐宫玲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刚才应该是和他通电话。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青江把手上的荧光棒指向桐宫玲,“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没有回答,看着烟雾量逐渐减少的泡沫塑料盒子。
“虽然我刚才站在远处,但也从头到尾都看到了,你似乎很惊讶。”
青江放下了荧光棒:“你不惊讶吗?”
桐宫玲垂下双眼,缩起下巴说:“对,现在已经不会了。”
“现在?什么意思?”
“青江教授,”她露出严肃的表情看着青江,“可不可以请你忘记今天晚上看到的一切?”
“啊?你说什么?”
“希望你当作什么都没看到,不要告诉中冈先生,也不要留在记忆中。”
因为她的话太出人意料,青江一时无法回答,调整呼吸后才终于说:“等一下,这未免太荒唐了。”
“不行吗?”
“当然啊,别开玩笑了。”他挥了挥发出蓝光的荧光棒,“我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虽然是奇妙的现象,但的确发生了。身为科学家,有义务要搞清楚。”
“那我请教一下,你有自信能够搞清楚吗?我听说想要用科学的方式证明,首先必须具备重现性。恕我失礼请教,你有办法重现刚才圆华小姐所做的吗?”
“这……”青江无言以对。他没有自信。圆华刚才所做的在理论上有可能,但在现实中,只能说是不可能的事。
桐宫玲好像老师在面对不成才的学生般,用力点了点头说:“没错,对圆华小姐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普通人根本做不到,所以,即使你记住了这个事实也完全没有意义,不如干脆忘了。”
“你是说,她不是普通人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她和普通人哪里不一样?她有超能力吗?具有可以自由操控气体的能力吗?”
“如果我回答是,你就肯罢休了吗?”
“开什么玩笑!”青江把荧光棒丢在地上,“你认真回答我。”
“我很认真。而且圆华小姐是什么人和你根本没关系啊。”
“那可不行。想到因此影响了温泉区的观光人潮,不能让真相一直这样隐瞒下去。”
“那你可以写一篇修正报道,说温泉区发生的事是一个能够自由操控硫化氢气体的人干的,但报社愿意刊登吗?”
青江紧闭双唇,咬牙切齿。虽然不甘心,但她说得完全正确。即使刚才目睹了事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公之于世。他想起在保龄球场时,圆华也曾说很难说明不是事故,而是其他状况。
“我对两个温泉区深表同情,我们也不认为不需要理会,日后打算采取相应的措施。当然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名誉,或是给你造成困扰,所以,希望你把这件事交给我们来处理。”
桐宫玲好言相劝,青江看着她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也和你没有关系,知道了吗?请你忘了今天晚上的事。可不可以请你向我保证,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如果我不答应呢?如果我会全部告诉中冈先生呢?”
桐宫玲微微皱起漂亮的眉毛。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如果告诉中冈先生,他可能会采取某些行动。”
“一旦扯上警察,就会让事态更复杂,也许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无所谓,和我没有关系。”青江粗声粗气地说道。他知道自己在意气用事。
桐宫玲叹着气说:“好吧,不如这样,我会把你的想法传达给老板,老板应该会下达指示,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在此之前,要对今晚的事保守秘密吗?”
“没错,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青江默默思考片刻,觉得这个主意并不坏。
“好,那我就等你电话。”
“好,那我就告辞了。”
桐宫玲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青江目送她的背影在黑暗中离去,看着泡沫塑料盒,盒子几乎不再冒烟雾,只有透明的气泡从水中浮上来。
23
那栋办公大楼位于八重洲,中冈的目的地位于这栋玻璃帷幕大楼的五楼,他和几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一起走进了电梯。
只有中冈在五楼走出电梯,沿着带有一种冷硬感的白色墙壁走在走廊上,看到了写着牙医诊所的玻璃门。中冈走了过去,站在入口前,静静地推开门,旁边柜台的女人立刻满脸笑容地向他鞠躬说:“午安。”那个女人二十出头,五官很端正,白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好看。
中冈拿出警察徽章:“我刚才打电话来过。”
“哦,”那个女人笑着点头,“你是中冈先生?”
“对,请问你是……”
“我是西村。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等我一下?”
“好。”中冈回答。她起身走进里面。中冈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里是完全预约制,所以并没有病人在等候。
桌子上放着植牙的说明书,一看价格,中冈瞪大了眼睛,相当于中冈三个月的房租。
刚才的女人走了回来:“让你久等了。”
“你时间没问题吗?”
“对,三十分钟左右没问题。”
“谢谢,我尽量不耽误你太多时间。”
他们走出大楼。中冈已经确认旁边就有一家咖啡店,他问西村弥生想喝什么,她诚惶诚恐地点了拿铁,中冈点了综合咖啡后,两个人一起走去角落的桌子。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你有没有被吓到?”中冈问。
“有一点,因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双手握着拿铁的杯子。
她叫西村弥生,是甘粕谦人的姐姐萌绘高中时的同学,也一起参加了舞蹈社。
“我是从之后担任舞蹈社社长的铃木由里小姐口中得知了你,听说你们现在偶尔也会见面?”
“你也去找过由里吗?”西村弥生眨了眨大眼睛。
“对,怎么了?”
“没事,因为我们经常互传信息,但她从来没说过有刑警去找她……”
“哦,”中冈点了点头,“那是我请她不要说的,我叫她不要告诉你曾经有刑警去找过她这件事,因为我不希望你有预设立场。”
“原来是这样。”
“因为如果你事先知道我会问你哪些问题,很可能会事先准备答案,所以请你不要责怪铃木小姐。”
“我不会怪她。”西村弥生笑着摇了摇头,“我到底该告诉你什么?”
中冈在电话中只说,希望了解高中时代舞蹈社的事。
中冈喝了一口咖啡后,坐直身体,注视着对方。
“以前舞蹈社有一个同学叫甘粕萌绘,你还记得吗?”
西村弥生的眼睛眨了一下,把端到嘴边的咖啡杯放回桌上,表情变得僵硬:“我记得,当然……”
“对不起。”中冈向她道歉,“也许你不太愿意回想,但我正在侦查一起案子。或许你很痛苦,但希望你能够协助。听铃木小姐说,你是甘粕萌绘最好的朋友,这件事没错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我们的确很要好。”
“但你完全想不到甘粕萌绘有什么理由要自杀,对不对?”
“我想不到,所以听到消息时难以相信……”
“所以事先并没有征兆?”
“对,没有,因为我们每天都相互激励,要为下一次比赛加油。”
“你有没有见过甘粕萌绘的父亲?”
西村弥生可能没料到会提到萌绘的父亲,身体微微往后退,似乎很意外。
“只有一次。在放学时,他叫住了我……”
“你们当时聊了什么?”
“当然是萌绘的事,他问了我很多关于萌绘的事,以及她在舞蹈社的情况。”
“你们谈了多久?一个小时?”
“没那么久,因为我们站着说话,所以最多只有十分钟到十五分钟。”
“你知道甘粕萌绘的父亲写博客的事吗?”
“呃……知道。”她的表情似乎有点僵硬,“有人告诉我,我去看了。”
“你看了之后,有怎样的感觉?”
“怎样的……”
“你可以把你看了之后的印象直接说出来,别担心,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即使你告诉别人也无所谓,该怎么说……首先觉得他很可怜。也许对我们来说,只是死了一个同学,但对她爸爸来说,女儿和太太都死了,而且儿子又变成那样,所以可能很难承受。”西村弥生低下头,小声地说。
“还有呢?”
“还有……呃,”她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表达,“我还觉得萌绘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地方,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她聊过博客上所写的那些事……”
“可不可以请你再详细谈一谈这件事?博客上所写的内容,应该都是甘粕先生从萌绘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的,但当时和萌绘最要好的你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问了其他人吧,但是……”她抬眼看着中冈。
“但是什么?”
“不,没事。”她摇着头,再度垂下双眼。
“怎么了?这样不是会让我很好奇吗?不行啦,怎么可以故意吊我的胃口?”中冈故意半开玩笑地笑着说。
西村弥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我真的可以实话实说吗?”
“请说,请说,我求之不得呢。”
西村弥生用力深呼吸,下定决心后开了口。
“我觉得那个博客很奇怪。”
“奇怪?怎么奇怪?”
“看了之后,很多地方都让人感到格格不入,或者说有失真的感觉。我刚才也说了,博客上所写的萌绘和我认识的她完全不一样,好像在说不同的人。”
“具体来说呢?”
“我认识的萌绘活泼开朗,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有点不安分。”
“不安分?”
“对,因为听说她读初中时是不良少女,经常被辅导,还抽烟,后来受到一个跳舞的街头艺人影响开始学跳舞,进高中时参加了舞蹈社,所以慢慢变好了。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说,的确和博客所描写的萌绘不太一样。”
“对不对?博客所写的萌绘是清纯乖巧的女生,所以我觉得很奇怪。”西村弥生说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中冈,“刑警先生,你也问了由里相同的问题吗?”
“对,我问了。”
“她怎么说?”
“你为什么在意她怎么说?”
“因为我以前和由里讨论过那个博客的事,那时候她也说了相同的话……”
“好像是,”中冈点了点头后继续说道,“铃木由里小姐说,虽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她认为那个博客上写的都是谎言。”
中冈是因为川上诚也的证词而开始产生了疑问。川上是甘粕才生的博客中曾经提到的人物,他是足球队内和甘粕谦人最好的朋友。
虽然知道失去记忆的谦人应该不可能和以前一起踢足球的队友联络,但中冈觉得川上也许知道些什么,所以决定和他见面。
川上目前就读东京都内的一所大学,中冈查到了他的住址,上门去找他。在川上家的起居室面对面坐下后,中冈发现他个子并不高,而且有点瘦。当中冈说了自己的感想后,川上苦笑着说:“在上初中之前,我的个子算高的,所以让我当守门员,但之后几乎都没长高……”
川上说,他在上初中后没多久就不再踢足球了。
当中冈问及和甘粕谦人的关系时,他立刻承认他们关系很好。
“其实我很想去探视他,但教练叫我别去,说谢绝会客。之后才听说,是家长讨论之后,决定不要让小孩子去医院探视,担心我们看到甘粕变成植物人会很受打击,听说这也是他爸爸的要求。”
“你是说甘粕才生先生吗?”
“对。”
“所以,那起事件发生后,你完全没有和谦人见过面?”
“对。”
“也没有联络吗?”
“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谦人之后怎么样了。刑警先生,你知道吗?”川上反问他。
“你有没有看过甘粕先生的博客?”
“博客?那是什么?”
中冈拿出平板电脑,让他看了甘粕才生的博客。川上诚也一脸严肃地看着,中途不时偏着头。中冈问他怎么了,川上回答说,他觉得有点奇怪。
“我的确和谦人的爸爸见了面,在我练完足球回家时,他叫住了我,说希望我和他谈谈谦人的事,但只有那一次而已,而且也没有像他写的那么长时间。老实说,当时并没有聊什么。”
“甘粕先生会不会和其他人聊了很久?”
“也许吧,但我从来没有听其他队友提过这件事。”
“那就有点奇怪了。”
“而且,”川上有点不服气地嘟着嘴,手指着平板电脑的屏幕,“上面写到谦人做的事、说的话,和谦人告诉我的情况有很大的落差。”
“怎样的差别?”
“我听谦人所说的并不是这么和谐的家庭,而是各过各的,彼此很冷漠。”
“很冷漠?怎样冷漠?”
“他爸妈间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他爸爸在外面有女人,完全不回家。妈妈虽然知道,但为了面子,而且也很满意身为天才电影导演的太太这个身份,所以在孩子成年之前,并不打算离婚。”
“那还真是……落差很大啊。”
“关于他姐姐,也和我听到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虽然谦人的姐姐和他关系很好,但很讨厌他爸爸,谦人也说,他根本不想理他爸爸。”
“但是……”中冈操作着平板电脑,“你可不可以看一下这里?这里写着,谦人很尊敬和崇拜甘粕先生。”
川上迅速浏览了屏幕上的文字后,摇了摇头说:“不,不可能啦。”
“你是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对,他说从来没看过他爸爸拍的电影,也从来没听他说过以后想从事影视方面的工作。”川上态度坚定地说。
中冈感到困惑不已。甘粕才生的博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川上的谈话中,最令中冈印象深刻的,就是谦人的姐姐萌绘讨厌父亲。于是中冈决定向她高中一起参加舞蹈社的同学了解情况。
“我也知道萌绘很讨厌她爸爸。”西村弥生拿着咖啡杯说道,“她曾经说,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那个人是冷血动物,只重视自己的人生,根本不顾他人死活,把妻子和儿女当成他的附属品。”
“附属品?比方说?”
“只是为了衬托电影导演甘粕才生,或者说是为他打造良好的形象,小时候,就经常要求萌绘穿一些奇怪的衣服,萌绘很不喜欢,但如果不穿,就会挨骂。而且当别人问她,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时,还强迫她回答,是自己喜欢那样穿。萌绘说,他一定希望别人认为儿女也都继承了天才导演不平凡的基因。”
中冈忍不住发出闷哼的声音,一切都和那个博客中所写的完全不一样。
西村弥生又继续说道:“萌绘在初中时学坏,也是因为对她爸爸的自私感到很生气,想要伤害他天才电影导演的招牌。结果她爸爸对她说,她不是自己的孩子。但是,萌绘曾经说,如果不是那种男人的女儿,不知道有多幸福。她为自己身上流着那个男人的血感到羞耻。”
“等一下,”中冈伸出右手,“身上流着那个男人的血——萌绘小姐曾这么说吗?千真万确吗?”
“千真万确,她还说她想去整形。”
“整形?为什么?”
“因为,”西村弥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萌绘不喜欢自己的鼻子。我觉得并不难看,结果她说,因为鼻子像她爸爸,所以她不喜欢。虽然眼睛和嘴巴可以用化妆修饰,但鼻子的形状没办法修饰,还说自己的手也很像她爸爸,所以也很讨厌。”
24
青江感受到手机在内侧口袋振动时,有一种预感。他走在走廊上,接起了电话。
“我是开明大学的桐宫,”对方说,“是青江教授吗?”
“对。”
“前几天失礼了,请问现在方便说话吗?”
“请长话短说,我马上要上课。”
“好,那我就有话直说了。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差不多两个小时。”
“有什么事?”
“说来话长。”
“我认为是上次的回答,没问题吧?”
“没问题。请问你的时间方便吗?时间和地点可以由你决定。”
“我傍晚六点之后有空,地点就由你决定。”
“好,那就七点在上次的‘泰姬陵’前。”
“好,七点,是否需要我准备什么?”
“不需要,可能会检查你随身携带的物品,所以希望你最好不要带危险物品。”
“检查随身物品?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来了之后就知道了,那就晚上七点见。”桐宫玲说完,就挂了电话。
青江注视着手机屏幕片刻,关掉了手机电源。学校规定,上课时要关机,但几乎没有学生遵守这个规定。
这堂课要分析都市地区的大气污染结构,青江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画了两栋高楼后开始进行说明:“像这样,道路位于巨大的建筑物之间的状态称为street canyon,也就是街谷。各位同学应该知道,在这种状态下,会产生特殊的风,但是,受到建筑物的高度、密度、道路宽度和当时的气候影响,产生的风也千差万别。通常是在吹和道路呈直角的风时,视为典型的状态。”青江在黑板上的画上又补充了好几个箭头,但在画箭头的同时,脑海中浮现一个景象。
白色烟雾像蛇一样向自己的方向前进。
他至今仍然难以置信,觉得是眼睛的错觉,或是自己在做梦,但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既没有诡计,也没有机关,只是纯粹的物理现象。
为什么有办法做到那样?人类根本无法预测气体的行进方式,即使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预测,也只能很粗略地预估,就好像画在黑板上的这些箭头——
青江猛然回过神,回头看着教室内。学生满脸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也有人讶异地皱着眉头。
“不好意思,”青江说,“不久之前,我家附近有一位老太太被大楼风吹倒,结果造成了骨折。老太太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气鼓鼓地扬言要去法院告人,但是,你们认为她想要告谁?”
他点了几名学生,请他们发表了看法。那些学生认为可以告大楼的施工单位、都市规划的负责人,但最后开始讨论大楼风到底是自然现象,还是人为制造的。在讨论过程中,多次提到了数值预报这个字眼。
目前只要运用超级电脑的数值预报技术,就可以轻易预测会产生怎样的风,所以老太太受伤应该算是人祸。
对,只要使用超级电脑——青江再度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是圆华并没有超级电脑。
青江前往约定好的地点,发现“泰姬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好几个屋顶像洋葱般的城堡建筑物,使用了红色、绿色和黄色等明亮的颜色,感觉很缤纷,上面写着“圣瓦西里升天教堂”。
青江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背后,从对方身上散发的香气,立刻知道来者是谁。
“这是莫斯科红场上的建筑物,”桐宫玲开始解说,“听说是俄罗斯所有教堂中最美的一座,事实上也的确充满了庄严的感觉。”
青江回头看着她问:“你去过吗?”
“只是远远眺望而已,是因工作前往。”她看着手表说,“刚好七点整。”
青江看着她身后说:“你的搭档今天没来。”
“他有他的工作,我们走吧。”
“去哪里?”
“你只要上车,我就会带你去。”桐宫玲迈开步伐。
车子和上次一样停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车子很眼熟。青江坐上后车座,系好安全带。
“我遵守了约定,没有向任何人谈起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看到的事,也没有告诉中冈先生。”
桐宫玲看着前方,点了点头。
“明智的选择。我也不认为你会做出轻率的举动,因为毕竟是圆华小姐信任的人。”
“她看人很有眼光吗?”
“她非常有眼光,比任何人更有眼光。”
听到桐宫玲斩钉截铁地说,青江有点困惑。
“但你也不要以为可以高枕无忧,我留下了记录,我把那天晚上的事都记录下来了,那份资料随时可以传给别人。而且我设定经过一段时间后,就会自动寄给好几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带我去哪里,但请你别忘了这件事。”这些事完全是凭空捏造,但他努力让说话的语气具有真实的味道。
桐宫玲微微偏了偏头,好像在笑。
“不必担心,我不会绑架你。”
“我想也是,我只是好意提醒。”
“好,我听到了。”
车子驶上首都高速公路,行驶了一段路后,回到了普通道路,然后继续向前开。青江渐渐知道要去哪里。
“该不会是去开明大学?”
“对,”她回答说,“但不是普通的校区。”
“那是哪里?”
“你马上就知道了。”
几分钟后,轿车驶入一栋白色建筑物的停车场。青江走下车,跟着桐宫玲走向正面门口,门口的小牌子上写着“数理学研究所”。
走进自动门,有一个像大厅般的空间,那里放着沙发和茶几,但真正的入口是在大厅深处,那里有一道安检门。
桐宫玲默默递给他一张绑了绳子的卡片,似乎是访客通行证。青江接过卡片,挂在脖子上。
“不用检查随身物品吗?”
桐宫玲露出纳闷的眼神问:“需要检查比较好吗?”
“不,也不是……”
“那就省略吧。”说完,她迈开步伐。
经过安检门,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那里有好几个房间,不时有像研究人员的人走进走出,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根本没有看青江他们。
“这里进行的是哪方面的研究?”青江边走边问。
“各种研究,无法一言以蔽之,但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关于智慧方面的研究。”
“智能?人工智能之类的吗?”
“这也是其中一部分。”桐宫玲很干脆地回答。
她在一道门前停下脚步,门旁有一个装了麦克风的镶嵌板,她触摸了镶嵌板,立刻传来男人的应答声:“哪一位?”
“我是桐宫。”她回答说,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开锁的声音。
桐宫玲打开门,走进屋内。青江也跟了进去,立刻看到一个差不多有一百英寸的巨大屏幕,上面画着用无数细线组成的图形,既像是立体地图,又像是标记的宇宙天体。
一个男人站在屏幕前。男人很瘦,脸也很尖,花白的刘海垂在略宽的额头上。
男人笑着走了过来。“欢迎来到本研究所。”他伸出右手说,“我是羽原。”
“你是羽原全太朗博士吧?”
“没错,青江教授。”
青江和他握了手,羽原的手很柔软。
“要喝点什么?”桐宫玲问。
“我不用了,”青江立刻回答,“我想赶快了解情况。”
羽原露出了苦笑。
“我想也是,但请你先坐下,站着不方便说话。”
屏幕旁的桌椅刚好适合面对面坐下,羽原请他入座,青江坐了下来,羽原也坐了下来。桐宫玲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首先,”羽原开了口,“小女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为此向你道歉。”他微微鞠躬。
“倒没有添什么麻烦,只是让我很困惑,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虽然她说不需要了解,但对我来说,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青江先生,我相信你也已经从桐宫口中得知,这件事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所以,我们至今仍然不希望把你卷入。”
“在我看到那些之后,你仍然想用这番说辞劝退我吗?”
羽原听了青江的话,皱了皱眉头,但嘴角仍然露出笑容:“听说她用了烟雾。”
“我太惊讶了,她竟然好像在自由操控烟雾。”
“任何人都会惊讶,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那并不是在操控烟雾,只是选择了那样的条件。”
“我想也是,只是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能够做到。”
羽原把双肘放在桌子上,双手的手指在面前交握。
“听说你看了甘粕才生先生的博客。”
“我看了。”
“所以你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了解了甘粕谦人遭遇的不幸事件,以及他之后的状态。”
“只到他出现奇迹似的康复征兆为止。”
羽原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拿着放在巨大屏幕旁的平板电脑走了回来。当他操作平板电脑时,屏幕上也出现了不同的画面。
画面上有一个少年,大约十几岁,坐在桌子前,不知道在丢什么东西。青江看到少年的脸,忍不住感到惊讶。
“他是……甘粕谦人?”
“对,”羽原说,“这是他大约在动完手术后三年的时候。”
“在短短的三年……”青江再度看着画面,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画面中的少年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身心障碍。因为他坐着,所以只能看到上半身,但他的动作很轻盈。既然他能够在赤熊温泉出没,可见他现在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了,只不过青江还是对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到这种程度感到惊讶。当青江表达他的感想后,羽原说:“他的康复简直是奇迹,简直难以想象。虽然原本期待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有所改善,但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能够彻底康复。”
“真的太厉害了,应该更加大肆发表。”
“对,我当初也这么想,但事情发生了变化。能够康复到这种程度,的确是奇迹,但真正的奇迹还不止于此。”
“真正的奇迹?”
“请你仔细看一下,同时仔细听。”
羽原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谦人的手被放大后,出现在屏幕上。他丢在桌上的是比正常尺寸稍大的骰子,边长大约三厘米。
青江听到了声音。三、五、一、六——他正在念骰子点数。
“怎么了吗?”青江问。
“你仔细听他的声音,再仔细看画面。”
听到羽原这么说,青江把视线移回屏幕上。谦人继续丢着骰子,把骰子的点数念出来后,再度丢骰子,丢了一次又一次。
不,不对——
他并不是在念骰子的点数,在骰子静止之前,他就已经发出了声音。骰子还在滚动时,他就说出了点数,而且每次都说中了。
青江看着羽原,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似乎已经发现了。”羽原说道。
“他预言了骰子的点数……”
羽原缓缓摇了摇头说:“他不是在预言,而是预测。请你仔细看清楚,谦人是在骰子离手后,马上就说出了点数。反过来说,当骰子还在他手上时,他还不知道会出现多少点数。当骰子离手时,只有重力和几乎可以无视的空气阻力才会对骰子产生作用,掉到桌子上后,受到掉落的角度、惯性矩、桌子的反弹系数,以及桌子表面的摩擦力等因素的影响,骰子在桌子上滚动,最后停止。这一系列的物理现象没有任何无法预测的要素,所以在骰子离手的瞬间,就已经决定了点数。谦人只是把点数说了出来。”
“怎么可能……”青江将视线移回屏幕上,“根本不可能做到啊。”
“但是,他做到了,还是你认为这些影片动了手脚?”
“我不会这么说,”青江摇了摇头,“只是难以置信。”
“我也无法相信,在谦人告诉我,他最近发现自己有这种能力之前,我也无法相信,甚至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玄机,但并不是魔术,也没有诡计。”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听谦人说,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啊?哪里不特别?”
“请你想象一下,假设有一个边长三十厘米、材质是木头的骰子。让骰子上点数是六的那一面朝上,捧在双手上,再从一米的高度丢到铺平的沙地上,你认为结果如何?”
“把边长是三十厘米的骰子丢到沙地上?”青江皱着眉头,想象着羽原所说的状况,“因为下方是沙地,骰子不会滚动,如果是直直掉落,六的点数会向上,然后骰子埋进沙地。”
“应该是吧,你看,只要具备条件,你也可以预测。”
“不,这完全是两回事——”
“是同一件事。虽然现象会比较复杂,但都是根据物理法则进行预测,当然,为此需要为数庞大的数据。在拍这段影片之前,谦人曾经练习超过一百次,起初始终无法顺利预测,在超过五十次之后,准确率逐渐上升,应该是因为骰子和桌子相关的物理数据都逐渐齐全的缘故,只不过如果使用不同的骰子,一切就要从头开始。当骰子比这个更小时,准确率就会大为降低。听谦人说,桌子表面位置不同时,反弹系数会有微妙的差异,因此会受到影响。”
羽原说:“请你再看另一段影片。”然后操作平板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不同的画面,是一个好像操场的地方。
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射箭装扮,右手拿着附了好几个减振杆的弓。
画面突然分成了三等份,男人出现在中央的画面,两侧的画面拍出了标靶。由红色、蓝色、黑色和白色同心圆构成,靶心是黄色。右侧是实际的标靶,但左侧的标靶是液晶画面上的标靶。
“等一下会有什么?”青江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羽原嘴角露出笑容。
男人把箭放在弓上,开始拉弓。他静静地瞄准目标后,把箭射了出去。发射的箭很快就从画面上消失了。
左侧画面上立刻出现一只手,用食指指着标靶的某个部分。那里出现了一个绿色的点,箭几乎在同时射中了实际的标靶。
箭射中了两点钟位置的红色范围,和液晶屏幕标靶上绿点的位置几乎相同。
男人再度装好了箭,再度射了出去。左侧的画面上再度出现一只手,碰触了标靶。这次绿点出现在六点钟方向的绿色范围内,箭也几乎同时射中了实际标靶的相同位置。
“离标靶的距离有九十米,标靶的直径是一百二十厘米,那名男子是参加全国比赛的选手,当时要求他瞄准正中央射箭。”羽原说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左侧画面中那只手是谦人的,但在选手射箭的同时,他就预测了可以射中标靶的哪一个位置。当然,为此需要一些数据。在试验之前,先请选手试射了几支箭。谦人在观察他的情况后,在大脑中输入了射出箭矢的弹道轨迹,以及受风影响的情况。”
青江再度注视画面后,叹着气说:“虽然难以相信,但似乎只能相信。”
“即使说是奇迹,也不算是夸大其词。”羽原操作着平板电脑,关掉了影像。
“为什么有这种能力?是因为那场手术吗?”
“只能这么认为,但在此之前,我想先谈谈另一件事,是关于我的研究室以前研究的‘专家脑’项目。”
“专家……听起来好像很复杂。”
“你应该很容易理解。当时,我正在研究如何从分子、细胞的层次解析大脑的高等功能,最后成功地在相当程度上了解大脑的神经活动和记忆、学习的关系。于是,我将焦点锁定在了工艺品和材料加工业中,以手工作业完成惊人技术的名人,也就是那些被称为工匠的人的大脑。幸运地获得多位工匠的协助,在调查后发现了惊人的事实。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这些人具有复数的大脑。”
“啊?”青江的身体忍不住向后仰,“这怎么可能……”
“这当然是比喻。”羽原点着头说,“从解剖学上来说,和一般人的大脑没什么两样,然而,一旦开始工作,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在进行有点复杂的作业时,也只使用一部分大脑。一般人在进行削挖、弯曲和组合等作业时,必须使用大脑中相当大的范围,如果是稍微复杂的作业,几乎要使用整个大脑,甚至听不到别人对他说话。说得好听点,就是很专心,但其实是信息处理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但那些专家和高手的信息处理能力绰绰有余,在作业的同时,可以持续观察、思考各种不同的事物,同时回馈到工作上。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事,几乎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处理信息,他们称之为工匠的直觉。”
青江忍不住闷哼一声,虽然他了解那些被称为工匠和专家的了不起,但用科学的方式说明,有着完全不同的震撼。
“这是靠训练吗?”
“训练当然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我认为和基因也有关系。虽然可以通过持续训练,在大脑形成效率良好的神经回路,但每个人的速度和成果并不相同。”
青江能够理解这一点,就像是运动能力,并不是付出相同的努力,就能够得到相同的结果。
“再回到谦人身上,”羽原继续说道,“他形成新神经回路的速度非常快,比方说,靠大脑处理某种信息时,即使起初会耗费一点时间,但在多次重复之后,处理的速度就会有飞跃性的提升。我们在研究之后发现,他的大脑处理这种信息所使用的范围缩小到最低限度,和那些工匠一样,大脑有充分的余裕,所以这些余裕的部分就可以处理完全不同的信息。这就是他能够从植物人状态奇迹般康复的原因。至于这种信息处理能力能够提升到何种程度,我们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于是就请谦人住在这个数理学研究所,在这里从各个方面研究智慧到底是什么。谦人连日接受各种测试,当然事先征求过他的同意,渐渐了解了他大脑内的情况。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他几乎能够完美地预测未来的状况,他能够通过五感获得眼前状况的相关信息,并实时分析,预测下一刹那所发生的事。在不断重复训练之后,就能够预测骰子的点数和箭所射中的目标。”
青江听着羽原的话,回想起好几个场景。他也曾经多次目睹类似现象,不光是烟雾而已,保龄球瓶、夹娃娃……不,他摇了摇头,其实更早之前就已经见识过了。在赤熊温泉的旅馆大厅,他曾经见识到有人预测了打翻液体的动向,只不过那并不是甘粕谦人,而是另一个人。
“羽原圆华也……”
“这件事等一下再谈。”羽原伸手制止道,“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公之于世,我先回答你这个问题。理由之一,是因为数理学研究所不光是开明大学的研究机构,同时也是国家的研究机构,谦人的事当然必须向厚生劳动省和文部科学省,还有警察厅报告。”
“警察厅?”
“目前信息工学和犯罪侦查有密切关系,”羽原说道,“这些部门向我们发出指示,等研究有更明确的结果,确立相关技术后,再讨论是否要公布消息,在此之前一定要严格保密。”
“严格保密……”
“仔细想一下,就觉得理所当然,因为这也许可以说是一种创造天才的技术,一旦轻易公布,到处进行人体实验就惨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希望由我国独占这项划时代的研究。”
“研究的进展如何?”
羽原耸了耸肩,轻轻举起双手。
“只能说,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谦人刚来这里时,甚至无法判断他的能力是手术带来的影响,还是他与生俱来的。虽然也有其他病患接受了类似的手术,但从来没有像他那样的情况。不久之后,终于掌握了几项证据,确定是手术带来的影响,但问题在于重现性。有一个极大的障碍,使我们无法进行确认。简单地说,需要另外一个病患,在和谦人的大脑完全相同的部位,做相同的手术,问题是刚好出现这样的病患可能性极低。于是,我们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只不过那是在伦理上会被追究责任的禁忌实验。我相信你能够猜到是怎样的实验。”
“该不会……在健康的人身上动手术?”
羽原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你猜对了,我们找了一个大脑没有任何障碍,而且细胞再生能力很强的儿童,在和谦人发生脑损伤的相同部位进行了手术。当然,一旦有异常变化,立刻会恢复原状,但凡事并没有那么完美,手术造成重大障碍的危险性也不是零。”
“但是,你还是做了,”青江说,“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动了手术。”
“即使你说我是疯子,我也无可争辩,”羽原说完,轻轻笑了笑,“因为我和我周围的人真的疯了。”
“不,不是这样。”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桐宫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是……这样?”
“桐宫!”羽原厉声制止,“不必提这件事。”
“不,应该让青江教授也了解这件事。”桐宫玲缓缓走了过来对青江说,“在圆华小姐身上动手术这件事,既不是羽原博士提出的,也不是其他人建议的,而是圆华小姐自己希望在她身上做试验。”
“啊!”青江的身体向后仰,“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我也曾经听她说过,为什么想要接受这个手术。她说,”桐宫玲的胸口起伏,似乎在调整呼吸,好像要宣布重大的事,“她说,她想成为拉普拉斯的魔女。”
“拉普拉斯?”
“是龙卷风让她下了这样的决心。”
25
圆华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猛然睁开了眼。刚才似乎睡着了,她坐了起来,看向床头柜的时钟,快八点了。
她下了床,走到窗边,从窗帘缝隙向外张望,一辆厢型车停在对面小钢珠店旁。她猜想应该就是那辆车。昨天之前是黄色小型轿车,可能觉得同一辆车会引起注意,所以换了车。虽然有可能是桐宫玲的指示,但圆华认为是武尾自己的判断。因为她很了解他的性格有多么小心谨慎。
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和青江见面后,她立刻跳上了出租车,很快就发现后方有车子跟踪。去公园时没有人跟踪,所以跟踪的人一定是从青江那里下手的。既然这样,必定是桐宫他们。
虽然她曾经想要设法甩掉跟踪,但如此一来,就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打算。既然只是跟踪,就代表目前并不想立刻把自己带回去,所以她故意让对方知道自己目前住的地方。那是一家平价商务饭店。之后,就在马路上看到了奇怪的车辆,可能是在饭店大门前监视。
她去便利商店买食物时,曾经用小镜子观察车内的情况。果然不出所料,在驾驶座上看到武尾那张粗犷的脸。
为什么只是监视,而不把自己带回去?可能他们察觉到了自己的目的,所以决定静观事态的发展。当然,目前并不知道他们是否默认了自己的行动,很可能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出手干涉。
但是,他们的目标应该和圆华相同,也就是要阻止甘粕谦人,阻止他继续犯罪。
她离开窗户旁,再度躺回床上,但已经没有睡意了。清醒的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谦人的日子。
圆华知道父亲用划时代的手术,让原本是植物人的少年清醒了,但她对这件事漠不关心,甚至她努力不想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个话题会让她联想到并不算长的人生中最悲惨的回忆。
这个回忆不是别的,就是母亲的事,是夺走母亲生命的龙卷风。
美奈被埋在瓦砾堆中最后露出的笑容,那一幕深深烙在圆华的脑海中。美奈在断气之前,只关心女儿是否平安。当她得知女儿平安无事,发自内心感到松了一口气。光是想到这件事,圆华内心深处就涌现一股暖流。
温柔的妈妈、温暖的妈妈、坚强的妈妈——龙卷风在刹那间夺走了圆华最重要的人。
圆华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巨大的黑色圆柱从背后逼近的景象。即使事后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龙卷风破坏一切的样子,不像是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事。
但是,这并不是任何人的过错。龙卷风是自然现象,所以只是运气不好。如果那天的那个时间不在那里,就可以躲过一劫。
没错,父亲全太朗当时不在她们身边,他在东京,所以甚至没有看到龙卷风。
他之所以没有和圆华母女同行,是因为工作无法脱身。有一个非他不可的重要手术,他正忙于相关的准备工作。虽然当初是他提出说今年的连休要去美奈娘家——
即使如此,圆华也完全无意责怪全太朗。如果他也同行,圆华可能同时失去父母。
圆华对手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也感到佩服。只要在全太朗身边停留片刻,就可以充分感受到他对失去美奈感到多么难过。她曾经多次看到父亲深夜回家,对着妈妈的遗照喝着威士忌,圆华似乎也能够听到他在心中对亡妻说话的声音。
只是她对全太朗动的那个手术毫无兴趣,听说手术成功,所以她也感到高兴,但只是如此而已。全太朗也只字未提手术的事,他原本就很少在家里谈工作的事,如今可能顾虑到女儿的心情,比之前更刻意避谈这些事。
所以那一天,全太朗把手机忘在洗手台上这件事,对羽原父女来说,真的是命运的恶作剧。
那一天——四年前的秋天,那天不是假日,但圆华在自己家中。因为那天是学校的校庆。她就读的是同时有初中部和小学部的学校,所以上了初中部后,校庆也是同一天,也就是遇到龙卷风后整整过了四年。
圆华发现手机之后,准备出门送手机给全太朗。她之前曾经多次去过父亲工作的开明大学医院。
来到门外,发现昨天开始下的雨已经停了,但天空很黑,她迟疑了一下,最后带了雨伞。
她到了医院,在柜台问了全太朗目前人在哪里。柜台的人告诉她,今天不在医院,而是在数理学研究所。圆华问了地点后,发现离医院有一小段距离。
因为天气并不冷,她决定走路过去。幸好这时雨已经停了,在行人稀少的马路上,有些地方积了水。
数理学研究所——父亲为什么会去那里?父亲是脑神经外科医生,照理说应该和数理学没有关系。
圆华也有手机,但全太朗并没有打电话给她,可能他还没发现自己忘了带手机。
不一会儿,左前方出现了一栋白色建筑物。她走近一看,看到了“独立行政法人 数理学研究所”的牌子。圆华抬头仰望建筑物,觉得锐角的设计很适合“数理学”这几个字的感觉。
入口是雾面玻璃门,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似乎拒绝闲人进入。
圆华正在门口迟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一名少年跑了过来。少年对她说:“赶快撑伞。”
“啊?什么?”圆华搞不清楚状况。
少年跑到她身旁,从她手上抢过雨伞,立刻打开了伞,然后按着她的头对她说:“快蹲下。”她莫名其妙地蹲了下来。
一辆卡车驶过他们身旁,下一刹那,水溅到了雨伞上。圆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吐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太好了。”他收起了雨伞,“那个人开车很不小心,我果然没有猜错,他没有绕开,也没有放慢速度。”说完,他把雨伞递给圆华,“还你。”
圆华仍然搞不清楚状况,接过了雨伞。少年指着马路对她说:“那个。”马路上有一个很大的水洼。
圆华看到水洼,终于恍然大悟。卡车的轮子驶过水洼,溅起的水一直喷到他们站立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溅起来的水会喷到我?”
少年为难地垂着双眉,微微偏着头。
“为什么知道?我最怕别人问我这个问题,只能说,就这样知道了。”“是噢。”圆华在回答时,猜想可能经常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也就是说,经常发生这种事吗?
但是,圆华还有比仔细思考这件事更重要的事。
“谢谢你,帮了我的大忙。”圆华看到少年的牛仔裤裤脚湿了,向他道歉说,“对不起。”
“你没必要道歉啊,幸好泥水没有溅到你的白色衣服。”他指着圆华身上的白色连帽衣说。
少年个子很矮,但仔细观察后,发现他比圆华年纪稍长。他的鼻子很挺,一双细长的眼睛很清澈,在学校一定很受女生的欢迎。
“你去研究所有事吗?”少年看着建筑物问道。
“我爸爸忘了带东西,我来送给他。”
“哦,你爸爸是?”
“他姓羽原……”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开明大学的羽原医生?”
“你认识他?”
“当然啊,他是我的恩人。”
少年指着自己的头说:“他帮我动手术,四年前。”
圆华微微偏着头,随即惊讶地看着他的脸。
“你该不会就是从植物人奇迹康复的少年……”
“对,”他点了点头,“就是我,所以羽原医生是我的恩人,救命恩人。”
圆华惊讶不已。她知道手术成功了,却没想到竟然完全康复了。她一直以为即使清醒了,仍然会有某些障碍,但无论怎么看,眼前的少年都像是正常人。不,他刚才的敏捷根本连圆华也自叹不如。
“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好。”
她坦率地表达了感想。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多亏了羽原医生。”
任何人听到有人对自己的父亲表达感谢,都不可能不高兴,圆华也很自然地露出了笑容。
“呃,你叫……”圆华问道。
少年回答说他叫甘粕谦人,是个很少见的姓氏。圆华也向他自我介绍,谦人说她的名字很好听。
“你还要继续回诊吗?你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了啊。”
谦人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用下巴指了指建筑物说:“这里并不是医院啊。”
“啊,对噢。”圆华看了建筑物的入口后,将视线移回谦人身上,“你也有事来这里吗?”
“不能算是有事……”他拨了拨头发,“我住在这里。”
“啊?你的家在这里?”
“不能说是家,但因为我没有其他住处,所以也可以算是家。”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他露出狐疑的眼神看着她问:“羽原医生没有告诉你我的事吗?”
“完全没有,”圆华摇了摇头,“因为爸爸在家里完全不会谈工作的事。”
“是吗……既然这样,我也不能说。因为他们要求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是秘密吗?”
“是啊。”他耸了耸肩。
听到他这么说,圆华反而更想知道。
“即使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也不行吗?”她没有轻易放弃。
“不行啊。”他笑了起来,“你应该也很清楚,这种保证有多不可靠。”
圆华无言以对,因为他说得完全正确。
“要不要进去?我为你带路。”
“嗯,太好了。”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建筑物的入口,圆华也跟着走了进去。微暗的灯光下,放了几张沙发和桌子,一个男人正在角落的座位看杂志,除了他以外,并没有其他人。
两人继续往里面走,有两个好像车站自动检票口的东西。旁边有一个柜台,柜台内坐了一个女人。
少年走向那个女人,和她说着什么。女人笑脸相迎,点着头看向圆华,似乎了解了情况,然后拿起电话,不知道打电话去哪里。
她打完电话后对少年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圆华,向她招手,叫她过去。圆华走了过去。
“羽原医生正在忙,你可以把手机交给我,我等一下会交给医生。”
“哦,是吗?”圆华从口袋里拿出全太朗的手机放在柜台上,“那就麻烦你了。”
“我会负责转交。”
圆华确认那个女人放好手机后,和少年一起离开了柜台。
“谢谢你,帮了我的忙。”
“小事一桩,我可以问你电话吗?”
“啊,当然可以啊。”
圆华也想问他的电话。虽然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但有好感,而且对他神秘的部分也很有兴趣。他们当场互留了电话。
谦人送她到门口,圆华看到了刚才的水洼。
“你家离这里近吗?”谦人仰望着天空问道。
“搭电车十五分钟左右,车站是——”
谦人听到她说的站名后,立刻利落地操作着自己的智能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地图。
“在这里西边十二公里处,你家离车站近吗?”
“走路七八分钟。”她不知道谦人为什么问她这些问题。
“是噢,那就很难说。”
“怎么了?”
谦人指着天空说:“二十五分钟后会下雨,你从这里走去车站要五分钟,再加上等电车的时间,在你下电车时,刚好开始下雨。这把伞又可以派上用场了。”
“天气预报这么说吗?”
“不是天气预报说的,但应该会是这样。”
圆华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没有说话。“再见。”他向圆华道别后,走进了建筑物。
圆华纳闷地走去车站,等了一会儿,搭上了电车。在电车上时,发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电车抵达了羽原家附近的车站,圆华刚走出车站,天空就下起了雨。她打开雨伞,拿出智能手机确认时间,离谦人刚才预言的时间刚好过了二十五分钟。
那天晚上,全太朗回家后,为圆华送手机的事道谢。
“你真是帮了大忙,原本想打电话给你,但又不好意思叫你送过去。你竟然能够找到那里。”
“我先去了医院,他们说你在那里。爸爸,你现在都在那里工作吗?呃,是不是叫数理学研究所?”
“不是一直在那里,只是偶尔。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圆华想了一下,把遇见甘粕谦人的事告诉了他,还说是谦人为她带的路。
全太朗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他有没有给你看什么?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看到父亲的严厉眼神,圆华发现自己不应该说这件事。她摇了摇头说,只是带她进去而已。
“这样啊。”虽然父亲点着头,但似乎有点怀疑。
那天之后,圆华很在意谦人的事。他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要保密?
她决定传短信给他。首先为那天的事道谢,同时告诉他,正如他所说,后来真的下起了雨,她感到很惊讶。
他立刻回了信息,说很高兴用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遇到了恩人的女儿,同时用开玩笑的方式说,不得不隐瞒很多事,也让他感到痛苦。虽然文字很轻快,但圆华总觉得他内心很沉重。
他们互通信息,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看他所写的内容,发现他并没有其他可以互通信息的朋友,关于这件事的理由,他说“当交际范围太广,持续隐瞒就会很麻烦”。
圆华看了这些内容后,觉得其实他也很想说出秘密。她思考着如何才能巧妙地引导他说出来,却找不到好方法。
这时,他们决定见面,并不是由哪一方提出,而是很自然地发展。开明大学旁有一个大型商场,里面有影城和购物中心,他们约在那里见面。
相隔一个月再见到甘粕谦人,发现他看起来有点成熟。圆华很担心自己穿的衣服不好看。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短裙,针织衫外面套了一件米色连帽夹克。她对自己穿的衣服是否可爱完全没有自信,但他称赞说,她的衣服很好看。
他们看到一家水果吧,正想走进去,发现刚好座位都满了。谦人巡视店内后说,先等一下看看。
“应该很快就会有空位。我原本就想坐窗边的座位,所以刚好。”
结果,不到五分钟,就有一对夫妻带着孩子走了出来。走进店内一看,女店员正在收拾窗边的桌子。
“你怎么知道这张桌子会空出来?”圆华坐下后问道。
“我并不确定,因为人的行动很难预测,但我有几个判断根据。”
“根据?什么根据?”圆华探出身体。
谦人耸了耸肩。
“如果要详细说明,就会没完没了。像是那个妈妈很快喝完果汁,已经喝完咖啡的爸爸很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那个男孩很无聊地甩着脚,而且他们三个人并没有聊天。并不是有什么决定性的要素,只是靠整体的感觉判断。人在准备做下一个行动时,一定会发出某种信号,只是当事人并没有感觉到。”
圆华眨了眨眼睛,注视着谦人的脸。
“刚才只是看一眼,你就能观察得这么仔细吗?”
“只要看一眼就足够了。”谦人的嘴角露出笑容,然后,他看向窗外,微微皱起眉头,“傍晚五点果然会下雨,我原本想好要带伞,结果还是忘了。”
“下雨?”圆华看了自己的手机,“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啊。”
“嗯,天气预报没说,但会下雨。”谦人自信满满地说。
和上次一样,圆华忍不住想。上次他也正确预测会下雨,甚至预测了下雨的时间。她想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最后决定放弃,因为她觉得这应该和他内心的秘密有关。
他们喝着果汁,聊着音乐和学校的事,其实几乎都是圆华在说,谦人只是当听众。从之前互传的信息中,圆华隐约察觉他并没有上学,但是并非没有读书,他在数理学研究所认真读书,内容应该比普通学校教的更难。虽然并没有问过他,但圆华有这样的感觉。
走出水果吧,他们一起走去游乐场。因为谦人说他想玩游戏,但他中途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心形的纸片。圆华在旁边探头张望,发现上面印了星星图案和当红的摇滚乐团名字。她想起那个乐团正在附近的活动中心开演唱会。
“可能是用来撒在音乐会会场的纸片。”谦人说,“听说最近很流行撒这种东西,虽然看起来像纸片,但其实是泡沫塑料薄片,可能是带回家的歌迷不小心掉的。”
“音乐会会场撒这种东西吗?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炒热气氛啊。”
圆华看着心形薄片,忍不住纳闷:“这种东西可以炒热气氛?”
“你看了就知道了。”
谦人巡视周围,然后走向扶梯,但并没有搭上扶梯,而是在前面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三楼,但因为中间是挑高的开放空间,所以可以看到一楼。谦人看着下方。
“很好,下面没什么人走动,不会扰乱空气,应该会成功。”
“什么意思?”
但是,谦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把手伸到栏杆外,把那张心形的泡沫塑料薄片抛向空中。
下一刹那,圆华忍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
她以为泡沫塑料薄片会飘落下去,没想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心形的薄片保持水平,缓缓地在空中斜向下降,简直就像是超小型的滑翔翼,而且滞空时间长得出乎意料。
“在音乐会进入高潮时,从天花板撒下数百片这种东西,观众不是会陷入疯狂吗?”
听到谦人这么说,圆华觉得有可能,但双眼仍然追随着心形纸片的去向,想象着歌迷也许会争相抢夺。
但是,之后才更令她惊讶。心形滑翔翼稍微改变了行进方向来到一楼,最后竟然降落在服务中心的柜台上。柜台内的女人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东西感到惊讶,战战兢兢地拿了起来,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到底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谦人小声地笑了起来:“失物当然要交到服务中心。”然后回头看着圆华。
圆华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刚才看到的景象。谦人刚才丢下去时,似乎就瞄准了服务中心的柜台,但是,这里离服务中心有相当远的距离,真的能够做到吗?
她看得目瞪口呆。谦人拉着她的手说:“走吧。”
他们走去游乐场后,玩了各式各样的游戏,赛车、战争游戏,以及配合音乐节奏打鼓的游戏。在玩游戏时,谦人和普通的少年没什么两样,技术并没有特别高超,有时候还输给圆华。
但是,渐渐接近尾声时,发生了惊人的事。因为圆华说她想要夹娃娃机里的布偶。
谦人的眼睛一亮:“你想要哪一个?想要几个?”
圆华看着夹娃娃机,说了三个布偶的名字,说只要其中一个就好。
谦人点了点头,从皮夹里拿出三个一百元硬币。
然后,他简直像在变魔术,每次把一百元硬币投进夹娃娃机后,就抓起一个布偶,简直像是直接用手抓。因为实在太过轻而易举,圆华差一点忘记是在游乐场。不到五分钟,圆华的手上已经抱了三个布偶。
“你还想要其他的吗?”谦人喜滋滋地问。
圆华默然不语地摇摇头。她说不出话来,所以也没有向他道谢。
谦人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圆华说她有点累了。
“那我们休息一下。”
游乐场外面刚好有一张长椅,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可以隔着窗户俯瞰附近的公园,但因为天色昏暗,景色并不佳。这时,突然有雨滴打在窗户上。圆华惊讶地看着手表,发现时间是五点多。
“没有雨伞怎么办?买一把好像有点浪费,”谦人说,“因为八点雨就会停了。”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完全不认为自己的预测可能会不准。
圆华把抱在手上的三个布偶放在旁边,转身看着他。
“你为什么有办法做到?”
谦人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圆华的话刺激了他的内心。
“这根本不寻常。”圆华说,“你可以准确说中天气,也可以轻易夹起娃娃。不,不光是这样而已,刚才让心形的纸片飞下去,和第一次见面时,你可以预料到水洼的水会溅起来,这些都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我不能问这些事吗?”
谦人始终看着窗外,什么都没说。他当然不可能没听到她说话,可以强烈感觉到他在犹豫、思索。
他的嘴唇终于动了起来:“我真是太矫情了……”
“啊?”
谦人腼腆地笑了笑,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当然会在意,当然会觉得奇怪。我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却没有掩饰自己的能力,不仅如此,还故意在你面前卖弄,设法引起你的注意,希望你发问。我太矫情了,连我都讨厌自己。”
“谦人……”
谦人坐直了身体,转身看向圆华。
“不瞒你说,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你,所以才想和你见面。我不希望用短信的方式,而是想当面告诉你。”
圆华深呼吸后,注视着他的脸。
“我隐约察觉到了,我察觉到你内心有很大的秘密,因为无法告诉任何人而痛苦不已,很希望有人能够和你分享,所以我今天做好了心理准备。”
“被你预料到了?”
“嗯,”圆华点了点头,“虽然我平时并不是一个直觉很准的人。”
谦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不瞒你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通过互传短信时,让你产生这样的预料。”
“啊?什么意思?”
“第一次在研究所见到你的时候,我不是说,住在那里的理由是秘密吗?其实我心里觉得可以告诉你。不……不对。”谦人摇了摇头,“我很想告诉你。老实说,我一直很想告诉别人,却始终找不到适合的对象。见到你之后,我觉得终于找到了。所以那天告诉你下雨的时间,用这种方式吸引你的注意力。”
“既然这样,你应该更早告诉我啊。”
“虽然我对自己的直觉很有自信,但我希望再多了解你一些。在和你多次互传短信时,更确信自己的直觉没有错,所以我在传给你的短信中,让你能够感受到我想对你说出心中的秘密,为了让你能够像你刚才所说的,做好心理准备。”
圆华摸着自己的胸口。一切都是谦人精心策划的吗?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你可以摸一摸这里吗?”谦人说完,扭转身体,按着脖子后方。圆华伸手摸了那个位置,轻轻按压后,手指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样?”
“嗯……很硬,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没错,里面的确有东西,是电池和脉冲波发射器,发射器和装在大脑内的电极相连,都是羽原医生帮我装的。”
“当时的手术……”
“因为动了那次手术,我才能够像普通人一样活动、说话和吃饭,但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已经变成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他向圆华娓娓诉说。
手术后,他的意识越来越清醒,终于可以和外界沟通了。第一次能够发出声音的喜悦难以用言语形容。不久之后,他的手脚可以活动,也可以正常饮食。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获得了重生,得到了一个新的身体,为了能够充分运用身体所做的训练让他乐此不疲,每天都在成长进步,他可以真实体会到自己在学习。
在手术后一年多,他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不,其实更早之前就隐约有这种感觉,只是当时专心于恢复身体功能,并没有仔细思考这件事。
用一句话来形容这种不对劲,就是他发现自己的直觉变得很敏锐。
在很多事情上,他都能够隐约察觉接下来会发生的情况,尤其对于物理现象特别明显。比方说,棒球被打到空中,或是足球被踢向空中时,他可以立刻预测球会沿着怎样的轨道,落在哪个位置。在地毯上滚动的高尔夫球也一样,在击杆的瞬间,就知道会停在哪个位置。除了物理现象以外,还可以预测其他事。他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时,突然知道手术室马上要进行手术,也可以预料到在候诊室内的病患中,下一个站起来的人是谁。
他觉得这些事说出来会被人嘲笑,所以就保持沉默,但在定期检查时,终于告诉了羽原。他做好了被羽原说成是错觉的心理准备,但羽原并没有这么做。
不久之后,羽原就把谦人带去大学附近的数理学研究所,在那里接受了几项训练和测试。
之后,羽原向他说明了他大脑中发生的情况。
根据羽原的说明,谦人的预测并不只是直觉而已,而是有明确的根据。在多次观察现象后,就可以掌握事物的物理特性,预测结果。
之所以能够知道开始动手术的时间,以及猜中病患在候诊室内的行动,都是因为经验的累积。因为平时经常看到护理师和病患,从他们不经意的举动中,可以察觉到这些事,但因为不是物理现象,所以并不是每次都能说中。
谦人听了之后感到很意外,因为他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获得了这些经验法则。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能力?当然和那个手术不无关系。
谦人之后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他从开明大学医院的病房搬到了数理学研究所,接受各种测试和训练。
羽原和其他人想要了解谦人能力的极限,为此准备了有关物理现象的庞大数据,谦人牢记在脑海后,渐渐可以立刻预测很多事。
“夹娃娃机是物理初步中的初步,能夹到娃娃是理所当然的。让心形的纸片按照我的意图飞有点困难,但因为扰乱空气的因素不多,所以成功了。”
“……你太厉害了!”圆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谦人的脸,“原来你有了超能力。”
“我觉得这和超能力不太一样。”他皱着眉头,抓了抓头,“因为我无法透视,也无法在不用手的情况下移动物体,更无法瞬间移动,只能预测而已,而且局限于物理现象,对于有动物介入的事就无法预测,就好像我完全无法预测野猫要去哪里。”
“即使这样,也已经够厉害了。为什么要保密呢?”
谦人抱着双臂,发出“嗯”的声音:“有很多因素,因为大人的因素。”
圆华“哦”了一声,觉得最好不要追问。
“只要是物理现象,所有的事都可以预测吗?”
“不,不是这样,有很多事无法预测。即使给我看了很多地震的数据,我也无法预测地震。我猜想是因为人类还没有发现预测所必需的数据,而且乱流也无法预测。”
“乱流?”
“就是混乱的乱,流动的流。液体和气体都是一种流动状态,如果无法预测乱流,就无法知道未来的天气。”
“但你不是可以预测吗?”圆华指着窗外,“你也准确预测了下雨。”
谦人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种程度还不够。”
“是吗?”
“我可以随时预测自己身边的情况,但只是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雨会停的程度而已。这样不行,只有能够预测突然在局部发生的现象,才能够控制乱流。”
“突然在局部发生的现象是指?”
“有很多啊,像是雷雨、下击暴流,还有龙卷风。”
“龙卷风?”圆华感到一惊。
“目前的天气预报都使用了超级电脑,但预报这些现象的准确率仍然很低,龙卷风最多只有百分之十而已,也就是说,在十次之中,有九次都失误,可见有多难。”
圆华的嘴里感到苦涩,她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回想起那场噩梦。
“但是,羽原博士和数理学研究所的其他人认为,即使超级电脑不行,我仍然有可能做到。”
“什么意思?”
“他们认为在我大脑中进行的不只是计算而已,还有其他的事。比方说,即使是天气预报,我可能采取了和电脑完全不同的方法,还说如果不这么想,很多事情无法有合理的解释。果真如此的话,对人类来说,就是划时代的进步。物理上有纳维—斯托克斯方程……你不知道吧?”
“纳维……我连听都没听过。”
“那是至今仍然没有解决的物理学问题。据说一旦解开这个难题,将能够为科学带来无法估计的影响。数理学研究所的人说,这里面可能有某些启示。”谦人指着自己的头。
“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可以预测龙卷风吗?”
“理论上。”
“太厉害了。”圆华握紧双手,“真希望可以早日实现。”
“是啊,但未来的路可能还很长,”谦人耸了耸肩,“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需要有合作的伙伴。”
“那就找更多伙伴啊,我爸爸为什么不让更多人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因为有限制。我是因为发生了意外,刚好接受了这个手术,但好像不能对没有遭遇意外的人动手术。”他又接着说,“要成为拉普拉斯的恶魔,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26
“你有没有听过数学家拉普拉斯?是一个法国人,他的全名叫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桐宫玲问青江。
“拉普拉斯?不,我没听过。”
“假设有智者能够了解这个世上所有原子的目前位置和运动量,他就可以运用物理学,计算出这些原子随时间发生的变化,进而完全预知未来的状态——”桐宫玲用好像在朗诵诗歌般的语气说道,“拉普拉斯提出了这个假设,之后,这个假设中的智者被称为拉普拉斯的恶魔。谦人的预测能力和拉普拉斯的恶魔很相近,所以,数理学研究所将针对他的能力所进行的研究命名为拉普拉斯计划。既然称为计划,当然设定了最终目标。研究所设定的目标大致有两个,第一个是了解他的大脑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就是从刚才一再提到的重现性的立证工作。前者将是一条漫长的路,后者也有巨大的障碍。无论如何,都不可避免地需要进行人体试验。到底要去哪里找被试验者?伦理上是否允许这种事?关于这个问题,厚生劳动省和文部科学省的公务员,以及警察厅的人都不愿意提供意见。虽然他们内心一定希望我们在正常人身上动手术,但因为担心发生意外,所以谁都不愿说出口。这时,有一名少女去找拉普拉斯计划的实际负责人,也就是研究所的所长。她对所长说了令人惊讶的事,她说,她自愿成为拉普拉斯计划的试验对象。”
青江瞪大了眼睛,吞了口水后,才张开嘴:“圆华……”
“没错。”
“她不是向羽原博士提出的吗?”
垂着头的羽原摇了摇头后,抬了起来。
“她完全没有和我商量,我完全没察觉到她竟然知道拉普拉斯计划。”
“所长也很惊讶,因为这个计划是绝对机密,参与计划的所有相关人员都签下了保证书,保证连家人也不可以透露。问了圆华小姐是从哪里得知这个计划,圆华小姐回答说,是谦人告诉她的。只有谦人没有签保证书,因为研究所请他协助,当然不可能这么要求他。”
“她自愿成为试验对象的理由是什么?”
“她说,自己也想具备像谦人一样的能力,想要解开纳维—斯托克斯方程之谜,想要帮助他人。”
青江又听到了无法理解的名词:“什么方程?”
“纳维—斯托克斯方程,是有关流体力学的难题,至今仍然没有解开。经过多年的研究,发现谦人的预测能力很可能和那个方程有关,一旦能够进一步了解这一点,一定能够为科学带来飞跃性的进步。可以用数学的角度分析超级电脑也无法百分之百模拟的乱流,理论上,甚至可以了解一百年之后的天气,也能够正确预测夺走圆华小姐母亲生命的龙卷风。”
“啊!”青江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研究所的回应是?”
“所长立刻召集了相关人员,当然也包括羽原博士,听说讨论了很久。我当时并不在场……”桐宫玲将视线投向羽原,似乎希望由他接着说下去。
羽原似乎了解了她的用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会议之前,圆华告诉了我这件事。她心意已决。我威胁她说,万一发生意外,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她丝毫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说,反正爸爸一定会救我。我知道自己很难说服她,于是问她,为什么不事先和我商量?她回答说,如果她事先告诉我,只会遭到反对,甚至可能剥夺她直接找所长的机会。她说得没错。”
“嗯。”青江发出闷哼,“圆华当时还是初中生吧?竟然可以想得这么周到。”
羽原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是谦人让她不要告诉我,直接去找所长。他是拉普拉斯的恶魔,很擅长解读人心。我认为圆华之所以自愿成为试验对象,也是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受到了他的诱导。”
青江想起桐宫玲曾经的断言,圆华看人比任何人更有眼光。难道具备了拉普拉斯的恶魔的能力,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会议的结果如何?”
羽原痛苦地撇着嘴说:“除了我以外的人意见都很一致,也就是完全交给我判断。因为动手术的是我,我也是被试验者唯一的亲人,所以这样的意见或许理所当然,但我很清楚,所有人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恐怕再也不会出现这么理想的试验对象。我烦恼不已,我要把女儿的身体当试验品吗?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到底该怎么办?同时,我又不希望辜负众人的期待。不,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双手抓了抓头发后,抱住了自己的头,“我无法克制探究心,到底是否有重现性?是否能够再度创造一个拉普拉斯的恶魔?一旦有重现性,也许可以掌握人类走向全新进化的关键——”
羽原放下双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浑身的力气似乎放松了。他露出自虐的笑容看着青江。
“我选择了成为疯狂科学家的路,把圆华,把亲生女儿用来做人体试验,把健康的女儿的大脑切开,植入了经过基因改造的癌细胞,并装了电极和仪器。如今我觉得,这是身为父亲,不,是身为一个人不可原谅的行为。”
“但手术获得了成功吧?”
“算是成功了,但手术后一个星期,她昏迷不醒,我陷入了绝望。如果女儿一直不醒,我打算让她安乐死后,自己也一死了之。圆华在第八天睁开眼睛,回应我的呼唤。我无法站立,整个人瘫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青江觉得能够理解。
“圆华就因此踏上了拉普拉斯的魔女之路吗?”
羽原点了点头。
“因为她原本就很健康,所以比谦人更顺利地获得了各种能力,出院之后,和谦人一起在这个研究所生活,协助拉普拉斯计划。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四年快过去了。”
“圆华小姐目前和谦人具备相同的能力。”桐宫玲继续说了下去,“对她来说,有栖川宫纪念公园的表演并不是一件难事。”
“赤熊温泉和苫手温泉发生的事,果然是甘粕谦人所为吗?”
桐宫玲有点痛苦地皱着眉头,和羽原互看了一眼后,再度面对青江。
“很遗憾,这种可能性相当高。谦人在去年春天突然失踪,离开了这个研究所。我们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但似乎演变成了最糟糕的情况,他犯了罪。”
“动机呢?他为什么要杀人?”
“这……”桐宫玲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能告诉你,因为和你没有关系。”
“都已经说了这么多,却突然卖关子,请你告诉我。你说和我没有关系,但既然我没有对外公布温泉区发生的那两件事的真相,就有权利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件。”
“但是……”桐宫玲看向羽原,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天才医学博士眼中露出痛苦,微微收起了下巴。
“好吧,那就由我来说,但请你不要忘记,目前只是我们的想象而已,同时也希望你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没问题,我可以保证。”
羽原舔着嘴唇。
“一月初,圆华也失去了踪影。在谦人失踪之后,她一直说想去找谦人,所以她失踪应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除此以外,我们也一无所知。但是,在刑警中冈先生来这里,以及听了你和圆华相遇的经过之后,大致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们也推测温泉区所发生的事应该是谦人所为,既然执着于硫化氢,可见和他以前遭受的悲剧有关系。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就是他姐姐用硫化氢自杀,也导致他母亲死亡的事件……”
“没错,谦人原本有灿烂的未来,但有人让他恨之入骨,让他不惜毁了自己的未来。而且既然执着于硫化氢,他的动机很明确,那就是复仇。”
这句话像铅块般沉入青江的内心,他忍不住咕噜一声吞着口水。
“他姐姐的自杀……不是自杀吗?是伪装成自杀的谋杀吗?”
“这只是推测而已,但这不是唯一的合理解释吗?”
“没错,果真如此的话,的确想要杀了对方,但是,呃……”青江摸着额头,意想不到的发展让他有点难以理解,“果真如此的话,有几个疑点。首先是谦人,他不是失去了记忆吗?他不是不记得他的姐姐自杀,并把他的母亲也一起卷入的事吗?不,之前听说他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有过姐姐和母亲。在这种状况下,会想要复仇吗?难道他最近恢复了记忆?”
羽原听了青江的问题后频频点头,似乎认为他问了一个好问题。
“其实我也有一个多年无法理解的问题。甘粕才生先生的博客上提到我第一次和谦人沟通时的场景,你还记得吗?”
“嗯,大概记得,通过让他想象咖喱饭和足球,观察他大脑的反应。”
“你记得真清楚。没错,当时让他回答了几个问题,但他几乎完全不记得自己的经历,忘了名字,忘了自己的家人,也忘了自己住在哪里。”
“好像是。”
“但是,”羽原压低了声音,“他回答了自己的年龄。”
“啊?”
“问他年龄时,他回答是十二岁。虽然他的实际年龄是十三岁,但这个错误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因为发生意外时,他才十二岁,他当然不了解之后已经经过了一段时间。问题在于即使答错了,但他为什么能够回答与年龄相关的问题。人类的记忆有好几个种类,比方说,记住时钟、手帕、桌子等物品名字,和记住人名的系统并不相同。这也就是失忆的人仍然不会忘记日文、使用东西的方法、规则和习惯之类的。失去记忆时,通常都是忘记自己的经历和人际关系,谦人的情况也是如此,但他仍记得自己的年龄。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因为年龄也是经历的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说,谦人根本没有失去记忆吗?”
“如果这么认为,就能够合理解释这次的事件,如果这一切真的是谦人的复仇。”
“这怎么可能……”
“我在说这些事时仍然半信半疑,因为除了回答年龄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谦人失去记忆这件事。但是,在发生了这次的事件,不得不怀疑他是凶手时,我才肯定他果然没有失去记忆。因为正如你所说的,没有人会向自己已经不记得的人复仇。”
“他为什么要假装失去记忆?”
“这件事也是我的推测,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先来验证一下甘粕家所发生的悲剧。”
“你认为不是事故,而是杀人命案。但是,为什么呢?呃,在赤熊温泉丧生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水城义郎,影视制作人。”桐宫玲回答,“在苫手温泉死亡的是演员那须野五郎,本名叫森本五郎。”
“没错,的确是这两个人。你的意思是,那两个人杀了甘粕谦人的家人吗?到底有什么目的?”青江上下挥动着双手,然后又立刻说,“不,这太奇怪了。不太可能,虽然我不知道演员那须野五郎的情况,但制作人应该和那起事件无关,因为谦人的姐姐自杀时,他正在北海道,和谦人的父亲甘粕才生在一起。博客的文章上提到了这一段。”
羽原露出痛苦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水城义郎有不在场证明,但不能因此断定他和那起事件没有关系。水城可能是共犯,只是实际动手的可能另有他人,比方说,会不会是那个姓那须野的人动的手呢?”
“这……或许有这样的可能性,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动机呢?”
羽原用力吸了一口气,摇着头,深深叹着气。
“不知道,但我猜想他们并没有直接的动机,因为他们和被害人几乎没有关系。也许另有主谋,主谋有明确的动机,水城和那须野都只是共犯而已。”
“另有主谋?”
“对。”
“是谁?”
羽原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想要让心情平静。
“和被害人有密切关系的人,而且也和水城、那须野有关系,这个人也和水城一样,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青江一时不知道羽原在说谁。有这样的人吗?但下一刹那,他突然想到了,但难以置信。
“你该不会怀疑他的亲生父亲……怀疑甘粕才生先生?怀疑他杀害自己的女儿和妻子,还有自己的儿子?”
羽原没有立刻回答,用力深呼吸了两三次,胸口和肩膀都用力起伏着。
“我知道这样的想象很荒唐,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但从这个角度思考,就可以解释谦人假装失去记忆的理由。”
青江思考着羽原的这句话,试图了解其中的意思,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一个想法。
“谦人知道真相……知道他父亲是凶手……”
“对,”羽原轻声回答,“如果从这个角度思考,就可以合理解释很多事。谦人了解真相,但变成植物人的少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告诉他人。即使好不容易能够和外界沟通,也只能用YES和NO来回答对方的问题。毫不知情的甘粕才生理所当然地用父亲的角色和他接触,扮演一个失去妻女,儿子也受重伤的可怜男人,而谦人无论如何都试图断绝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于是,他决定假装失去了所有关于甘粕谦人的记忆——这种想象太离奇了吗?”
青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常识难以接受这种事。
“所以,”他小声嘀咕了一声,看着羽原,“谦人想要杀他的父亲?”
“应该是。”
“太荒唐了,不可能,”青江拍着桌子,“我无法相信这种事,父亲想要杀死全家,儿子得知后,想要向父亲复仇……”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动机是什么?甘粕才生杀害全家的动机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羽原静静地回答,“我无法想象他内心的想法,但是,青江教授,你应该也曾经在新闻中看到过青春期的少年杀害全家的事。”
“甘粕才生是成年人,不是青春期的少年。”
羽原一脸沉痛地陷入了沉默,但并不是因为青江的反驳而无言以对,而是似乎陷入了犹豫。
“怎么了?”青江问道。
羽原叹了一口气,拿起平板电脑操作了几下,再度打开了屏幕的电源。液晶屏幕上出现了几十只小动物,在玻璃箱内跑来跑去。青江立刻知道那是实验用的小白鼠。
“甘粕父子……”羽原说,“他们有严重的缺陷。”
27
看到走上楼梯的人,中冈猜想应该就是这个人。因为那个人的年纪和甘粕才生相仿,只是浑身散发的感觉和身为创作者的甘粕完全不同。他穿着西装,头发整齐分开,戴着眼镜,抱着大衣和公文包。
男人停下脚步,巡视着店内。中冈站了起来,向他微微欠身。
男人有点紧张地走了过来,可以感受到他的警戒。
“你是宇野先生吧?”
“对。”
“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打扰。”中冈拿出名片。
“不会。”对方也递上了名片。宇野孝雄的名字上方,印着营业部长的头衔。
坐下来之后,找来了服务生,问了宇野想喝什么后,点了两杯咖啡。
“我在电话中也说了,”宇野缓缓开了口,“现在几乎……不,我和甘粕完全没有来往。”
“我知道,你们只是读同一所初中和高中,在大学的时候偶尔有来往而已。”中冈拿出了记事本和圆珠笔。
“是啊,但在大学期间,最多只和他见了三四次而已,因为每次见面,都觉得话不投机。应该说,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学有专精,感觉越来越奇怪了,所以我很惊讶。”
“你说听不懂他说什么,是指电影方面的事吗?”
“当然啊。”宇野点了点头。
宇野和甘粕不光就读同一所初中和高中,高中时,还一起参加了电影研究社。
甘粕才生在高中毕业后,进入了私立大学艺术学院的电影系,宇野说的“学有专精”应该就是指这件事。
“你们在初中和高中时,关系还不错吧?”
“初中时,因为并不是一直同一班,所以不是特别要好,但在高中时,经常和社团的朋友一起,每个星期要看好几部电影,放学后,也会在咖啡店聊好几个小时。”宇野可能想起当时的事,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你也很喜欢看电影吗?”
“会参加那种社团,当然很喜欢,只是比不上甘粕。”
咖啡送了上来,中冈喝着黑咖啡。
“呃,”宇野露出探询的眼神,“请问可不可以告诉我是在调查什么事件?和甘粕有关吧?”
中冈伸出右手,微微鞠躬说:“不好意思,因为我们有规定,所以无可奉告。”
“是吗?”宇野把咖啡拿到自己面前。
“甘粕先生很奇怪吗?”
听到中冈的问题,宇野把牛奶倒进咖啡时,露出了苦笑。
“是啊,他热爱电影,爱到无法自拔。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谈论电影以外的事,但他并不是只知道电影的事,而是在各方面都有丰富的知识。无论谈论小说还是音乐,最后都会和电影结合。他的记忆力也很惊人,在学校时的功课也很好,成绩经常名列前茅,而且在运动方面也是全能。”
中冈耸了耸肩:“那不是很完美吗?”
“完全没错。我经常对他说,他是天之骄子,但他听了也不会露出开心的表情,也不会感到得意,他总是说,这种程度还不行,必须以更完美为目标。我刚才说他很奇怪,但也许可以说是完美主义。总之,他的理想很高。”
“只针对自己吗?不会要求别人完美吗?”
“那倒不会,基本上,他对别人没有兴趣。我们知道他功课很好,但他应该完全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宇野说到这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
“怎么了?”
“有一个例外,他也会要求除了他以外的人达到完美境界。”
“谁?”
“他交往的对象。”
中冈重新拿好圆珠笔:“他当时有女朋友吗?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名字?”
“不,还不算是女朋友,而且不止一个人。我不记得她们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
“他功课好,运动能力也很强,长相也不差。只要甘粕追求女生,几乎都无往不利,问题在于都交往不久。每次交往一段时间后,就立刻分手了。我问他为什么分手,他说对女生很失望。这种事连续发生了很多次,我曾经和其中一个女生聊过,那个女生对甘粕很不满。明明是甘粕追求她,但他态度却很傲慢,要求她改变服装和发型,要求女生配合他的兴趣爱好。那应该就是要符合甘粕理想中的女生吧。”
中冈停下了记录的手。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完美主义?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
“我没有听他详细谈过,但应该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他父亲的影响。”
“他的父亲是……”中冈翻着记事本,他之前已经调查过甘粕才生的父亲,“是雕刻家甘粕太生先生吧?”
“好像是这个名字,听说是天才雕刻家。”
“我调查之后,才知道这个名字。上网查了之后,看到好几件他的作品,看了之后很惊讶,难以想象是用木头雕刻的。”
甘粕太生的风格是用木雕来表现大自然存在的所有事物,他作品的精致程度令人叹为观止。动物好像随时会动起来,植物的花瓣好像在随风摇曳,不光充满真实感,更好像在传达某种思想,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中冈都忍不住觉得,原来这就是天才的作品。
“甘粕很在意他的父亲,”宇野说,“他曾经说,因为自己身上也流着和父亲相同的血液,所以不能丢脸。虽然自己不会雕刻,但一定可以做些什么,而且还说,应该就是电影。”
“你知道他的父亲并没有和他们同住吗?”
“是吗?不,我不知道。”
“甘粕先生小时候他就搬离了家。”
“是吗……”宇野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对了,”中冈问,“你有没有看那个博客?”
宇野把喝到一半的咖啡放回桌上,一脸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看了。”
中冈问的是甘粕才生的博客,和宇野联络时曾经对他说,如果方便的话,请他看那个博客,并把网址告诉了他。
“看了之后有什么感想?”
“这个……呃,”宇野微微张大眼睛,“我很惊讶,虽然知道他成为电影导演,但不知道发生了那种事。老实说,该怎么说呢……我很同情他。”
“你说你们大学毕业后,就再没见过面,所以你当然也不认识他的太太和儿女吧?”
“对,看了博客后才知道。我家也有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所以非常能够感同身受。”
“你对甘粕先生的家人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任何事都没有关系,只是印象也没问题。”
“好吧,该怎么说,我觉得不愧是甘粕。看那个博客的文章,觉得他真的做到了妻贤子孝,但我猜想他女儿很感性,所以才会发生那种事……也许继承了甘粕的完美主义,所以为某些问题烦恼。我看了之后,有这样的感觉。”
“也就是说,”中冈看着他问,“对甘粕先生来说,是理想的家庭吗?”
“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中冈点了点头,合起记事本。
“谢谢你的协助,给了我很大的参考。”
“这样就可以了吗?”
“对,谢谢你。”
宇野露出茫然的表情,把咖啡喝完后说:“那我就先告辞了。”然后站了起来。走去楼梯的中途,他又转过头,似乎欲言又止,最后鞠了一躬,走下了楼梯。
中冈找来服务生,又加点了一杯咖啡,再度打开记事本,回想着宇野的话。
理想的家庭……吗?
如果说出真相,如果他知道事实和博客大相径庭,甘粕的妻子和儿女的事完全都是杜撰,不知道宇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这几天,中冈都在四处查访,了解甘粕才生和他的家人。因为甘粕萌绘的同学所说的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他无法相信。
但是,在问了几个人之后,他终于得出结论。萌绘的同学所说的话属实,博客的内容不符合事实。
甘粕才生的妻子由佳子有一个姐姐嫁到千叶县的柏市,由佳子经常向她发泄对丈夫的不满。
“他很少回家,完全不帮忙照顾孩子,只要一回家就骂小孩,小孩子当然都讨厌他。儿子和女儿都避着他,当我妹妹委婉地提醒他时,他恼羞成怒,把我妹妹痛骂一顿,说都是她把小孩子宠坏了。我觉得那个人根本不配当父亲。”
由佳子的姐姐也承认,甘粕的女儿萌绘在初中时代曾经学坏。
“我妹妹也曾经为这件事非常烦恼,幸好萌绘上了高中后热衷舞蹈,我妹妹也很高兴,说萌绘终于变得乖巧了。没想到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那种事,我至今仍然搞不懂。”由佳子的姐姐哭着说道。
中冈决定去调查萌绘初中时代的情况,找到了当时和她要好的同学,其中一个女生说出了令人惊讶的事实。
萌绘初中时曾经怀孕、堕胎。
“对方是一起玩的男生,比她大两岁。她发现自己怀孕后来找我商量,我也无法回答她到底该怎么办,最后被她妈妈发现,带她去了医院。因为是早期,所以在学校也没什么人知道……”
那个女生说,不知道萌绘的父亲甘粕才生是否知道这件事。
了解越多,越发现和博客文章之间的矛盾,甘粕才生为什么要写那些文章?
说到矛盾,甘粕才生拿给出版社的传记内容也很奇怪。因为传记中提到,萌绘出生的秘密成为她自杀的动机。她是由佳子和外遇对象所生的孩子,和甘粕才生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从萌绘的同学的证词中可以发现,萌绘对于自己的鼻子和手的形状很像父亲而感到不开心,显然认为自己是甘粕才生的亲生女儿。
甘粕才生到底是怎样的人?中冈决定去找几个认识年轻时候的甘粕才生的人了解情况,因为这样才能够了解他这个人。中冈找到了甘粕才生大学的同学,以及他在当助理导演时一起工作的人打听。
从结论来说,没有人对甘粕有任何负评,每个人都极为肯定甘粕的能力。综合他们的意见后可以发现,“他总是严格要求自己,是绝对不会松懈的完美主义”,和宇野的意见相同。
还有另一个共同的意见。甘粕才生虽然不会要求他人完美,但对女朋友例外。他曾经交过好几个女朋友,但每次都很快分手,有的人说他“太挑剔”,有人说他“要求很高”。他心目中有标准的女朋友形象,一旦发现对方不符合,马上就失去了兴趣。
三十岁时,甘粕才生和默默无闻的女演员由佳子结了婚。由佳子是他经过寻寻觅觅,终于找到的理想女人吗?甘粕当时的朋友都对此表示否定。
由佳子虽然不够理想,但可能因为她的娘家做生意,富裕的家境让甘粕决定和她结婚。甘粕当时还没有建立身为电影导演的地位,由佳子娘家财力的强大后盾弥补了不足的部分。
中冈合起记事本。续杯的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送了上来,他喝了一口,已经有点冷了。
完美主义。博客和传记都与事实不符——
他觉得仿佛可以看到什么。雾霭中浮现出隐约的轮廓,只是有什么东西阻碍雾霭散去。中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目前仍然无法掌握甘粕才生的下落。他打了好几次电话,手机都没开。虽然多次留言,但甘粕才生并没有回电。他到底躲在哪里?
正当他把记事本放进口袋时,手机响了,是成田打来的,问他目前人在哪里。
“在新桥的咖啡店,为那件事向相关人士了解情况。”
“是吗?所以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那你马上回来,我有事找你。”成田冷冷地说道,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是什么事?”
“见面再聊。”成田说完后,挂了电话。
到底是什么事——中冈喝完咖啡,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回到刑事课,成田又把他带去了吸烟室。吸烟室内没有其他人,成田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但并没有马上点火,他说出的话完全出乎中冈的意料。
中冈嘟着嘴问:“叫我收手?这是怎么回事?”
成田把烟放进嘴里,用打火机点了火,皱起眉头吐着烟说:“就是这个意思,就是你听到的意思。你要从温泉区的事件收手,不要再追查了。”
中冈想问理由,但把话吞了下去。根据以往经验,他知道上司会在什么情况下说这种话。
“上面有指示吗?”
成田突出下唇,点了点头。
“分局长中午找我,刑事课长也在,说我最近似乎派了你去调查某一起案子,但要赶快收手。”
中冈咂着嘴。
“为什么会曝光?难道是因为苫手温泉的事件,要求对方的县警协助调查租车公司出了问题吗?”
“不,不是这个原因。”成田手指夹着烟,摇了摇头,“应该是上面的指示,听分局长的语气,可能和警视厅总部或是警察厅有关。”
“警察厅?”
“分局长说,这起案子不要再追查了,也不要对外透露,之前看到的、听到的都要赶快忘记。只要按照指示去做,就不追究擅自侦查,以及没有报告侦查内容的责任。我们好像误闯了危险丛林。”
“既然这样,就更想查清楚啊,想亲眼看看丛林里到底有什么妖魔鬼怪。”
成田拿着烟的手摇了摇。
“别乱来,如果你被调走,我也会很伤脑筋。既然上面愿意不追究,就已经算很幸运了。”成田最后吐了一口烟,在烟灰缸里按熄了烟,“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他走出吸烟室,粗暴地关上了门。
中冈也走出吸烟室,看到成田快步走在走廊上的背影。从背影就知道,上司情绪很烦躁。
自己到底查到了什么?这起事件背后隐藏了什么不能让辖区分局的刑警了解的隐情?
之前看到的、听到的都要赶快忘记——
也就是说,中冈已经掌握了一部分极机密事项,只是他并不知道是什么。
等一下——中冈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怎么办?泰鹏大学的青江怎么办?他也和中冈一样,深入了解了这两起事件,他也被封口了吗?但是,他不是警察,无法像对待中冈一样命令他,那要怎么封他的口?
向他说明真相。
这是唯一的方法。
中冈拿出手机。他当然仍然保留着青江的电话。
28
千佐都正在翻阅装潢书时,旁边的智能手机响了。她拿起来一看,用力深呼吸,因为屏幕上显示了“木村”的名字。
电话接通了,她“喂”了一声。
“你一个人吧?”
“对,我在家里的客厅,没有其他人。”
“很好。”电话中传来轻声嘀咕,“我打算采取行动了。这是最终步骤,要在今天执行。”
“今天?这么仓促?”
“我之前不是就说了大致的日期吗?所以叫你不要安排其他事,随时等我的联络。”
“我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因为有某些状况,没办法太早决定详细日期,你还记得步骤吧?”
“记得,但能够顺利吗?如果他不回电怎么办?”
“你不必担心,他一定会打给你,没有理由不打给你。”
他总是充满自信,而且从来不透露其中的原因,令千佐都感到不安,但至今为止,他的话每次都应验。
“即使他会回电,我这样临时找他,他也不一定愿意马上就见面,因为他也有自己的事。”
“到时候只能重新安排,你说会再联络他,然后挂上电话。但我猜想他无论如何都会设法安排,即使再不方便,也会优先安排这件事。”
他用断定的语气说道。既然他这么说,只能认为可能就是这样。
“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他吗?”
“嗯,那就拜托了。”
“好。”
挂了电话后,千佐都站了起来,打开了矮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手机。那是义郎的手机,在他死了之后,仍然没有去注销号码,就是为了今天。
她试图开机,但电池用完了。充电器也放在抽屉里,她把充电器接上手机,把插头插进旁边的插座,然后打开手机,点开通信簿,在“a”行中找到了对方的名字。
她的心跳加速,用右手按着胸口调整呼吸,在脑海中整理了要说的话。木村事先已告诉她要怎么说。
她吞了口水,正想要按下通话键时,手机响了。有人打电话进来,手机上没有显示号码。
她正在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接起电话,铃声断了。对方挂断了电话。
千佐都有点不知所措,注视着手机。到底谁打来的?还是打错了?难得开机,竟然就有人打错电话,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又等了一会儿,手机没有再响,可能真的是有人打错了电话。
她决定忘记这件事,目前自己有重要的工作,不能分心。
她确认了液晶屏幕上的号码后,按下了通话键,把手机放在耳旁,听到了拨号声。
她突然感到不安。万一对方接起电话怎么办?虽然木村说不可能,但凡事都会有万一。如果对方接起电话,要先挂掉吗?不,如果这么做,会不会让对方产生警戒?
但她多虑了,电话随即传来语音信箱的声音。千佐都松了一口气,握着手机的手忍不住用力,接下来是首要关键。
手机中传来“哔”的声音。她吸了一口气。
“请问是甘粕才生先生吗?我是水城义郎的太太千佐都,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谈,请你联络我。是否可以请你听到留言后,打电话到水城的手机?我想你的手机上应该显示了号码,但还是再留一次。”
她重复了两次电话号码后,说了一声“麻烦你了”后,挂了电话。
她把连着充电器的手机放在矮柜上,回到了沙发,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虽然只是留言而已,腋下却冒着冷汗。
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她看着茶几上的小月历,回想起来,已经快三个月了。也就是说,从那次邂逅至今,已经将近一年了。
那一天,千佐都独自开着玛莎拉蒂从美体中心回家。
准备驶入住家附近弯曲的小巷时,视野突然被挡住,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陷入了慌乱,不顾一切地踩了刹车。
但是,在车子完全停止之前,就听到“砰”的撞击声,千佐都慌忙下车察看。
一个年轻人蹲在路旁,她浑身的血都冲向脑袋。
“你没事吧?”千佐都跑过去问道。
年轻人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对,我没事。”但他痛苦地按着腰。
“呃……是我的车子撞到你了吗?”
“不知道,但应该是吧,我在走路,突然从后面……”
“对不起,我刚才突然看不到前方。”
千佐都看向自己的车子,一张报纸贴在风挡玻璃上,可能是被风吹过来的。
一阵喇叭声。后方有车子。
“等我一下。”千佐都对年轻人说完,拿掉风挡玻璃上的报纸,坐上玛莎拉蒂,把车子开到路旁。
她再度回到年轻人身旁,年轻人仍然蹲在那里。
千佐都从皮包里拿出手机:“要不要叫救护车?还需要报警。”
年轻人轻轻摇了摇手。
“一旦报警,之后会很啰唆,你也不想被问东问西吧?”
“但是,这种事必须按规矩……”千佐都说道。
年轻人苦笑着说:“别担心,我不会事后找你麻烦。不如这样,我们现在去医院检查一下,看了诊断书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报警。”
千佐都觉得年轻人的提议很合理。
“如果你认为这样比较好的话……”
“那就这么办。这附近有医院吗?”
“我知道一家医院,我们去那一家。”
她让年轻人坐在副驾驶座上,开车去了医院。千佐都虽然很焦急,但很庆幸他看起来不像坏人。他的打扮不像是混混,说话很客气,长相也很有气质。
在医院检查后,发现只有轻微的擦伤而已。他拿着诊断书时,脸上已经没有疼痛的表情。
“这样就解决了,如果去报警,警察也会觉得麻烦,你也终于放心了吧?”
“是啊……啊,对了。”千佐都从皮夹里拿出几张一万元的纸币递给他,“不好意思,没有信封,就当作是慰问金。”
他在脸前摇着手。
“我不要啦,你刚才已经付了医药费。”
“当然应该由我付医药费啊,你收下吧,不然我会很不安。”
年轻人看着千佐都的手陷入了沉思,终于点头说:“嗯,那这样吧,下次你用这些钱请我吃饭,最好吃烤肉,你觉得怎么样?”
千佐都惊讶地看着年轻人的脸。他露齿一笑说:“别担心,我并不是想勾引有夫之妇。不瞒你说,这个月我手头有点紧,最近都没吃什么好料。”
他的表情和语气很柔和,消除了千佐都内心萌生的警戒。
“如果是这样,我很乐意请客。烤肉就好吗?吃法国餐或意大利餐也没关系。”
他摇了摇头。
“吃套餐时,会有前菜或是沙拉之类的很麻烦,我只想吃烤肉。”
“好,那就去吃烤肉。”
他们当场决定了时间和约定的地点。千佐都已经很久没有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单独吃饭,而且对方是比千佐都小大约五岁的年轻男孩。千佐都渐渐为这件事感到开心。
这就是和他的邂逅。三天后,他们在西麻布的烤肉店一起吃饭。
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木村浩一,是开明大学的学生,目前暂时休学。
千佐都问他在学校学什么,他想了一下后回答说:“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预测。”
“预测?预测什么?”
“所有的事。预测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比方说——”他拿起一个小盘子放在千佐都面前,然后又拿起酱汁的瓶子,“把酱汁倒进盘子里,你觉得会是什么形状?”
千佐都微微皱着眉头,觉得他问的问题很奇怪。
“不知道,但应该是圆形吧。”
木村低头看着盘子说:“有点扭曲的心形。”说完,把瓶子微微倾斜,倒了少许酱汁。
千佐都太惊讶了,因为白色盘子中出现了深褐色的心形。
“真的耶……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预测啊,根据酱汁的黏性、盘子表面的状态进行综合判断。”他把盘子拉了过来,把烤好的牛五花放在心形上,送进嘴里,“嗯,真好吃,肉很棒。”然后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这个男孩真奇怪。千佐都心想,但对他的印象并不坏,觉得和他吃饭一定很有趣。
没错,当时只是这么想而已。这个男孩真奇怪——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他们在吃饭时聊了很多。木村很擅长倾听,问了千佐都很多问题。千佐都并没有需要隐瞒的事,所以都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即使不是什么有趣的内容,他都敏感地做出反应,露出各种表情。如果以前在酒店上班时都是这种客人,上班就开心多了。她不由得想起以前的事。
“我们还可以见面吗?下次由我请客,因为我打工的地方就快发薪水了。”吃完饭,木村对她说。
“好啊,一言为定。”千佐都回答。她并不是说说而已,而且她有一种预感——自己早晚会和这个男孩上床。她觉得这样也不坏。和义郎结婚后,她从来没有和其他男人上过床,因为并没有这种欲求,但也许这只是错觉,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而已。
那一天比她想象中更快到来了。第二次吃饭后,木村在饭店酒吧对她说,他订了房间。
“虽然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说过并不想勾引你。对不起。”他在吧台前鞠躬道歉,“因为上次吃饭太开心了,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我绝对不会再找你。”
木村看起来不像是情场老手,上次见面时,就知道他是一个诚恳的人,可以感受到他是鼓起勇气说这番话。
“让我想一下。”千佐都回答,但其实心里早就已经决定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在预约的房间内。
千佐都猜得没错,木村的性经验并不丰富,但有足够的年轻活力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千佐都用全身迎接他像野生动物般的律动感和满溢的热情,他们的汗水湿了床单。
那天之后,他们每隔几周就会见一次面。起初千佐都只是把他当炮友,对他并没有任何感情,只觉得找到了一个理想的玩伴,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无论要持续或是结束这段关系,都取决于自己,一旦玩腻了,或是觉得有危险,和他分手就好。
但是,千佐都发现,在多次见面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她已经离不开木村了。和他相处的时候很愉快,快乐的时光在转眼之间就结束了。她终于发现,自己渴望这样的时光。她嫁给比她年纪大很多的男人,过着有钱却没有刺激的生活,如今已经到了极限。
千佐都在木村面前无话不谈,甚至在他面前吐露对丈夫的不满,以及想要摆脱目前的生活。
“那就摆脱啊。”木村在床上抚摩着千佐都的头发说。
“怎么摆脱?”她问。
“你是不是希望你老公早死?虽然原本想忍耐二十年,但现在觉得越来越痛苦,对不对?”
“是啊……”
“既然这样,就让那一天提早到来,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啊?但是,”千佐都摇了摇头,“不行啦,我不可能杀人。”
木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但你曾经想象过。”
千佐都没有回答,他哈哈大笑起来。
“别担心,你什么事都不用做,我只是说,要让那一天提早到来。那一天就是你老公的死期。他不可能长生不老,早晚都会死,只是让这一天提前而已。”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这不就是杀人吗?”
“广义来说,也许是这样,但在刑法上,并不算是杀害。先说结论,就是让你老公意外身亡,而且是极度接近自然灾害的意外身亡。让他去灾害发生的地方,然后在那里送命。自然灾害是不可抗力,无法追究任何人的罪责。你觉得怎么样?”
木村探头看着千佐都的脸。
她眨了眨眼,看着年轻情人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会发生自然灾害?”
“我不是说过,我在大学读的就是预测吗?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预测哪里会发生怎样的自然灾害,到时候你只要带你老公去那里就好了。当然,你必须远离那里,但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那是怎样的自然灾害?”千佐都问道。
木村的眼睛似乎一亮。他端正的脸变得毫无表情,挤出了“硫化氢”三个字。
听木村说,那是致死率很高的剧毒气体,然后又告诉她以下的情况。
日本处于火山地带,到处都有火山气体的发生源,温泉区就是其中一个发生源,地面下会释放出硫化氢气体。某些地方即使在正常情况下没有问题,在某些气象条件下,也可能会达到致死浓度。这些地方会禁止民众进入,但日本各地还有许多仍然没有被发现的危险地区。
只要找到这种地点,把义郎带去那里,即使不需要亲自下手,也可以将他置于死地。
千佐都听了,有点怀疑事情是否能够这么简单。
“即使没有成功,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绝对不会引起怀疑,而且可以一试再试,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方法了。你只要做一件事,就是邀你老公去温泉区,谎称要去散步,带他去危险地区。”
千佐都觉得如果这么简单,自己应该可以胜任,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危险。
“你下决心了吗?”木村问。
千佐都说了当初木村约她去开房间时相同的回答:“让我想一下。”
但是,也许和当时一样,她内心已经下定决心。
千佐都在新潟县的长冈出生、长大。
父亲是镇上工厂的职员,母亲比父亲小十岁。千佐都和父母,以及祖父母一起住在一栋不大的房子。父亲的收入并不高,所以生活很穷困。
在千佐都懂事时,年近八十岁的祖父已经有了失智症的征兆,经常走失,她至今仍然记得,曾经多次看到父母拿着手电筒出门寻找。
更糟的是,在千佐都读小学时,祖母跌倒后导致腰和腿骨折,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祖母当然无法再照顾祖父,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母亲身上,因为她必须同时照顾失智症的祖父和整天躺在床上的祖母,没有亲戚可以帮忙。父亲虽然试着寻找养老院,却迟迟找不到,也曾经去找公所商量,但无法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案,只有时间慢慢过去。
父母每天晚上都会吵架。母亲总是情绪暴躁,经常迁怒于千佐都。父亲整天愁眉苦脸,很少开口说话。
千佐都读初中时,父母终于离了婚。千佐都跟着母亲一起生活。母亲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在居酒屋工作。母亲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看着千佐都的脸说:“女人能不能幸福,完全取决于男人,结婚之前,一定要彻底调查对方的情况。不光是对方本人,还要同时调查对方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否则结婚之后,不知道会被迫接什么烂摊子。最好嫁给年纪很大,有足够经济能力的人,即使对方的父母还活着,也不需要熬太久,而且只要有钱,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也应该嫁给这种人,浮夸的爱情根本没办法填饱肚子。”
千佐都曾经看着母亲辛苦多年,这些话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
虽然父母离了婚,但她会定期和父亲见面。每次见面,就觉得父亲越来越瘦,气色也很差。一问之下才知道,父亲提早退休,以便在家里照顾父母。
千佐都曾经偷偷回去老家,因为玄关的门锁着,所以她想绕去庭院。这时,她听到了咆哮声,接着是另一个人的吵嚷声。
千佐都战战兢兢地张望,发现祖父坐在地上,拍打着手脚乱叫着,好像小孩子在无理取闹。父亲站在他身旁。
“不可以这样!我不是说过不可以吗?”父亲斥责着祖父,打他的耳光,声音中充满焦躁和悲怆。
千佐都立刻了解了情况。祖父可能失禁了。曾经那么孝顺父母的父亲,竟然动手打自己的爸爸。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虐待”这两个字。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老家,觉得母亲说的话果然正确。如果有钱,父亲也不会变成那样。
高中毕业后,她立刻去了东京。她以前很崇拜的学姐在六本木上班,曾经对她说,如果千佐都想去酒店上班,可以去找她。千佐都对母亲说了实话,母亲并没有反对。
“这是你的人生,你可以走自己的路,但千万不要被坏男人骗了。”母亲用这番话送她离开了家乡。
她在六本木上班后,很快就掌握了诀窍。有很多客人都会捧她的场,也经常有人追她。她和其中几个人有了关系,但他们都不是千佐都的白马王子。她觉得继续留在六本木恐怕也找不到理想的对象,所以去了银座,仍然迟迟没有遇到看上眼的人。
她换到第二家在银座的店之后,遇到了水城义郎。听到他是单身,千佐都立刻产生了兴趣,聊了之后,发现他是有钱人,内心更加兴奋。虽然听说有老母,但已经送去养老院,所以并没有问题。
义郎也很中意千佐都,当他展开追求时,千佐都说,如果不是玩玩而已,可以交往。
“如果不是玩玩而已,而是真心交往,我可以答应。”
义郎说:“当然是真心,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你觉得如何?”
千佐都微笑着点头。当天晚上,她就和义郎上了床。
和比自己年长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的婚姻生活并不坏,义郎让她享尽奢华,实力派制作人的太太这个身份让她觉得很神气。虽然义郎的亲戚没给她好脸色,但只要不和他们来往就好了。
但如果木村可以让义郎早死,这样的安排也不错,继承大笔遗产,趁身体仍然年轻时建立新的人生,简直就像是美丽的梦。
下一次和木村见面时,木村问她:“你下定决心了吗?”
千佐都略带犹豫地问:“只要把我老公带去温泉区就好吗?”
木村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告诉她说,地点在赤熊温泉,然后又补充说,时间在十一月或十二月。
“那个时候应该具备了各种条件,你要掌握你老公的行程。”
“好。”
虽然计划已经展开,但千佐都完全没有真实感。吃饭时看着义郎,她暗想着也许明年他就不在世上了,仍然感到很不真实。
但她仍然期待木村的计划可以成功,并要求义郎买保险。因为结婚后,她调查了丈夫的资产,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多。没想到义郎完全没有起疑心,反而露出惹人讨厌的笑容说:“我就在猜想,你差不多会提出这要求了。因为当初你就是为了钱才嫁给我,没问题,交给你去处理,你就去买吧。”
虽然义郎知道千佐都是为钱而结婚,但一定觉得千佐都不可能做杀夫这种蠢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的确是事实。
十二月初,千佐都邀义郎一起去泡温泉。
“真难得啊,你以前对泡温泉根本没兴趣。”
“才不是呢,听说那里是很棒的秘汤,我们去玩嘛,我会负责安排所有的事。”
“既然这样,那就交给你处理。”义郎对年轻的妻子邀他去泡温泉感到高兴。
木村事先指示了日期,那是“自然灾害发生概率高的日子”,她以那一天为中心,安排了三天两夜的行程。
没想到旅行的日子即将到来时,木村提出了意外的要求。他说,有一件事要拜托她。
“如果顺利,希望你下次帮我的忙。我也希望有人早死,而且有两个人。”
千佐都倒吸了一口气。她完全没有想到木村会提出这种要求。到底要帮他什么忙?会不会是犯罪?
“别担心,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和这次一样,不需要你亲自动手,不会有人怀疑你。”
木村继续说道:“我希望你看你老公是怎么死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既然他这么说,千佐都没有理由拒绝。木村的说话技巧具有一种魔力,总是让千佐都的心偏向意想不到的方向。
那一天终于到了。
千佐都按照木村事先指示的时间,邀义郎一起离开了旅馆。她频频看手表,前往木村告诉她的地点。中途义郎讶异地问:“喂,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看起来不像有瀑布啊。这条路是正式的路吗?不是兽径吗?”
“别担心,不可能搞错。”
不一会儿,终于到了那个地点。千佐都对义郎说,她把东西忘在旅馆了。
“我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相机根本不重要啊。”
“既然都已经来了,当然要拍照。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噢。”千佐都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义郎没有追她。
之后的情况她已经对警察和消防队的人说了很多次。她回到旅馆,把电池装进相机,回到刚才的地方,发现义郎倒在地上。她巡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只闻到淡淡的臭鸡蛋味。
千佐都双腿发抖。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木村没有说谎——想到这是现实,顿时感到害怕。
她打电话回旅馆:“出事了。我老公在山路上昏倒了,一动也不动……”她的声音都破了音,那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也许那时候就踏上了不归路。千佐都开始对木村这个人感到害怕,更不敢违抗他。她如约把名叫那须野五郎的演员带去苫手温泉的散步道入口,她在之后的新闻报道中得知,他也因为火山气体中毒身亡。
木村打算让另一个人走上死亡之路。千佐都必须协助他,虽然他说这次是最后的步骤,但真的是这样吗?自己会不会从此沦为死神的助手?
得知木村的第二个目标是甘粕才生时,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那个人曾经出现在义郎的守灵夜,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也许——
木村当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接近自己,让报纸粘在她车子的风挡玻璃上,故意撞上车子,却没有受伤——他应该有办法做到。
她在电话中问木村这件事,木村用不感兴趣的声音说:“这种事根本不重要,不管是偶然还是刻意,根本没有太大的差别,以结果来说,我们都达到了各自的目的。”
“你该不会也想杀水城,只是利用我而已?”
“这也和你没有关系,你损失了什么?你没有任何损失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千佐都问,“木村不是你的真名吧?你到底是谁?”
“千佐都,”木村难得叫她的名字,冷漠的声音令千佐都感到害怕,“这个世界上,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是否要我为你预测你今后的命运?”
千佐都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木村如何解释她的沉默。他说:“没错,这样就对了。你不需要知道任何事,这样的话,你的人生并不坏。”
那个仿佛来自黑暗深处的声音,至今仍然萦绕在千佐都的耳边。
她希望赶快解脱,她不希望和木村有任何牵扯。这次绝对是最后一次。
她听到铃声回过神,放在矮柜上的义郎的手机在响。
她站了起来,吞着口水走了过去。手机屏幕上显示了“甘粕”的名字。
29
圆华正在吹头发时,听到了手机的闹铃声。她把吹风机丢到一旁,走出浴室。手机放在床上,她慌忙操作,关掉了闹铃声。
终于来了——
圆华开始做出门的准备,虽然头发还有点湿,但现在没时间了。因为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采取行动,或许不会立刻行动,但提前准备,才能万无一失。
换好衣服,最后戴上了粉红色毛线帽。武尾不可能没看到自己,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给他一个好认的记号。
她走出饭店大门,过了马路。不一会儿,出租车就来了。她举手拦下了出租车,上车后,告诉了司机地点。可能因为距离太近,所以司机似乎有点不高兴。
圆华从皮包里拿出小镜子,察看后方的情况。果然不出所料,白色厢型车紧跟了上来。坐在驾驶座上的是武尾,他戴了一副黑色眼镜,难道是想变装?
即将靠近目的地,圆华请司机停车,付了车资下了车,看向数十米外。
那里有一栋白色围墙围起的豪宅,在寂静的住宅区中格外显眼。那是水城义郎的家,目前只有他的遗孀独自住在那里,而且她此刻应该在家。
为了等待甘粕才生的电话。
不,也许甘粕才生已经打电话给她了,她正在准备下一步的行动。圆华转身向后走,走向不远处的路旁停着的厢型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武尾把椅子放倒,用帽子遮住了脸。
她走向厢型车的左侧,打开后方的拉门。躺在座位上的男人惊叫了一声,坐了起来。他是在数理学研究所工作的年轻职员。
坐在驾驶座上的武尾转过头,瞪大了眼睛,似乎说不出话来。
“你回研究所去,”圆华对男职员说,“就说被我发现了,赶快去!”
男职员不知所措地看向武尾。武尾默默点头后,男职员抱着旁边的行李袋下了车。
圆华坐在后车座上,目送着快步离去的男职员背影问武尾:“他知道多少情况?”
“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我睡觉的时候,由他负责监视。我叫他如果看到你从饭店走出来,就马上叫醒我。”武尾把放倒的椅子拉回原位,脱下了帽子。
“是吗,真辛苦啊。”圆华探头看向旁边的纸箱,里面放了面包和饮料。
“我没想到会被你发现。”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劝你把眼镜也拿下来,你戴眼镜的样子超蠢。”
武尾拿下了眼镜:“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咦?太奇怪了,你不是不可以向我发问吗?”看到武尾露出尴尬的表情沉默不语,圆华的嘴角露出笑容,指着风挡玻璃外说,“那里不是有一栋白色围墙的房子吗?”
“对。”武尾点了点头。
“等一下会有一个女人出来,我正在等她出来。之后的行动,到时候再告诉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武尾精神抖擞地重新坐好。
圆华靠在椅背上跷着腿,拿起纸箱里的奶油面包吃了起来。面包不太甜,很好吃。
她想起谦人很爱吃甜食。在研究所时,谦人和圆华分别接受不同的测试和训练,但休息时间相同。他经常在休息时吃巧克力之类的甜食。
他们聊了很多,也有很多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了解的内容。也曾经讨论过,如果在地球上好几个地方监视海底的起伏和实时的温度变化,是否有可能预测地震,一般人难以了解这种讨论有多么快乐。
在聊天的过程中,她发现谦人多年来,内心都有着深沉的孤独。即使可以预测各种事,但如果没有可以分享的伙伴,反而会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圆华有谦人这个伙伴,但多年来,谦人都是孤军作战。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向终于得到的伙伴敞开心扉。有一次,谦人告诉圆华一件重大的事,圆华一时难以相信。
那是关于甘粕家发生的硫化氢事件。那不是自杀,而是谋杀,而且谦人知道凶手。
“我是听凶手亲口说的,所以千真万确。”
谦人没有说出凶手的名字,但圆华已经知道了。因为谦人是在他植物人状态时知道了凶手,当时能够见到他的人有限。
谦人说,行凶的动机只是因为凶手的自私,是疯子基于自私自利所犯的罪。
“不能让这个人逍遥法外,我一定要惩罚他。所以,到时候——”谦人注视着圆华说,“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圆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他打算离开研究所去复仇,从此再也不回来。在完成复仇后,他打算走向死路。
“不可以这样。”她小声嘀咕道,但并没有继续说服谦人。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那天之后,圆华就整天提心吊胆,她很担心谦人。虽然她曾经打算找别人商量,但最后不愿意打破保守秘密的约定。
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谦人失踪了。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得团团转,但圆华仍然没有说出真相,只说想要去找他。结果大人们可能察觉到情况有异,名义上为她找了一个保镖,但实质上是派人监视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无法帮上任何忙。然后得知了赤熊温泉的事,她知道谦人终于采取了行动。在得知水城这个被害人的情况后,推测他应该是甘粕才生犯罪行为的共犯。
圆华无法继续苦等。刚好首都圈即将下大雪,而且天气预报错估了形势,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就没有下次了,她制订了逃脱计划。
她顺利逃走之后,立刻前往赤熊温泉了解状况,的确是谦人所为。但谦人必须有共犯,圆华猜想应该是被害人的妻子。于是,她住在和他们相同的旅馆,在半夜偷看了住宿登记,调查了水城夫妻。
谦人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在甘粕才生之前,还打算消灭其他人吗?没想到苫手温泉也发生了同样的事。虽然不知道被害人的身份,但从学者青江口中得知是一个不红的演员,她更确信那是谦人所为。
为什么要拘泥于硫化氢中毒?希望他们体会自己所承受过的痛苦吗?难道没有想到会引起甘粕才生的警戒吗?
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她发现了谦人的用意。他故意让甘粕才生知道他在为八年前的事复仇,而且谦人借此告诉甘粕才生,主谋就是自己,自己并没有丧失记忆。
为什么要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把甘粕才生逼出来。对甘粕来说,了解真相的谦人是阻碍,会想方设法除掉他。当甘粕才生为了杀害谦人而接近他时,谦人可以反过来报仇。
谦人预料到这些事,所以故意设下陷阱,而且会利用唯一的共犯水城千佐都。谦人会命令她打电话给甘粕,而且会使用水城义郎的电话。如果是陌生的号码,甘粕会无法判断。在接到水城打来的电话后,他会发现是陷阱。没错,谦人猜到甘粕明知道是陷阱,仍然会赴约。
圆华打电话到水城义郎的手机。果然不出所料,手机关机,但早晚会开机,到时候,谦人的复仇计划将迎接最后一章。圆华改造了手机,每隔五分钟,就以不显示来电的方式拨打电话到水城义郎的手机。一旦接通,她的手机就会发出闹铃声,刚才的闹铃声就是由此而来的。
水城千佐都会打电话给甘粕才生,但心生警戒的甘粕可能不会立刻接电话。她会留言,甘粕听到留言,才会打电话给她。
之后呢?很可惜,圆华目前还无法预测。
圆华猛然发现武尾在小声说话。有人打电话给他。他说了声:“我知道了。”挂了电话,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
“你和谁通电话?有什么新情况吗?”圆华问。
“是桐宫打来的,她要我目前听从你的指示,我说知道了。”
桐宫似乎从刚才的职员口中了解了情况。
“是吗?太好了,那接下来就要慢慢等了。”
“呃,”武尾微微转过头,“我可以发问吗?”
“照理说不可以,但我特别准许你发问。你要问什么?”
“如果有女人从那栋房子走出来,要跟踪她吗?”
“我的确这么打算,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是这样,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这辆车子装了追踪器,GPS的定位数据会随时传给当局。”
“当局?”
“警察当局,由警察厅主导的特别小组已经展开了行动。”
圆华仰头看着车顶:“干吗不早说?”
“对不起。”武尾缩起脖子。
“追踪器装在哪里?不能拆下来吗?”
“如果没有特殊的工具,恐怕拆不下来。”
糟了。圆华心想。目前还不希望警方插手。
但是,到底该怎么办?至少不能用这辆车跟踪水城千佐都。
需要另一辆车,而且需要另一个帮手。有这种人选吗?要找一个不了解状况,却愿意提供协助的人并不容易,只能找稍微了解情况的人。
她想起一个人。虽然之前已经说,不想把对方卷进来,并且主动断绝了关系,所以再去找他,的确有点自私,但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30
小雨不停地下,从今天早上开始,天空就一直灰蒙蒙的。青江站在窗边,茫然地看着窗外。圆华和甘粕谦人应该可以准确预测这场令人烦心的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听到敲门声,他回答说:“请进。”门缓缓打开,奥西哲子走了进来:“客人好像离开了。”
“嗯,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把这里整理一下吗?”他指着桌上的茶杯。
“好的。”奥西哲子说完,把两个茶杯放在托盘上,“那位刑警是不是叫中冈先生?”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他离开之前,去了隔壁的房间,问了我一些有点奇怪的问题。”奥西哲子双手拿着放了茶杯的底盘。
“他问了什么?”
“他问……最近青江教授有没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你怎么回答?”
“我回答说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这样回答有什么不妥吗?”
“不,这样很好,中冈先生说什么?”
“他看起来很不满,似乎想要说,根本不可能。”
“是吗?”
“即使,”奥西哲子露出真挚的眼神,“即使他再问一次,我也打算回答相同的答案,这样没问题吧?还是希望我如实回答说,教授这一阵子郁郁寡欢,好像在为什么事烦恼。”
青江惊讶地看着认识多年的女助理,但她一脸若无其事,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奇怪的话。
“不,”青江回答说,“这不太妥当,所以……希望你按照今天的方式回答。”
“好,那我先告辞了。”奥西哲子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啊,对了,奥西。”当她转过头时,青江对她说,“谢谢你。”
奥西哲子微微笑了笑,走出了房间。
青江坐在椅子上,启动了进入休眠状态的笔记本电脑。今天必须处理好几件工作,但因为中冈的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所以他无法专心。
中冈昨天傍晚打电话给他,说有重要的事要谈,能不能见个面。青江答应了。因为他也很好奇,中冈到底掌握了多少真相。
一个小时前才离开的刑警告诉他说,他要从温泉区事件中抽手。因为接到了上司的命令,但他猜想应该是高层施压。
“上司还指示我,绝对不要对外透露目前为止调查到的一切,我也要赶快忘了这些事,而且完全没有向我说明理由。”中冈一口气说完,似乎想要把内心的焦躁一吐为快。
青江问他能不能接受,他摇着手说,当然不能接受。
“我怎么可能接受?所以我才联络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比我更深入涉及这两起事件,如果当初你没有提出其中的问题,我也不可能展开行动。所以,向我施压的那些人不可能放过你,我猜想他们一定采取了某些行动。怎么样?我的推理没错吧?”中冈充满自信地说。
青江暗自觉得中冈太了不起了,那些人的确采取了行动。如果中冈更早找上门,事情可能会大不相同。
但是,青江只能摇头,而且告诉中冈,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真的吗?没有人来封你的口吗?”
“真的。”青江回答。
“那就太有意思了。”不知道为什么,中冈双眼发亮,“教授,要不要赌一把?”
中冈提议说,由青江公布目前为止所掌握的事。两个温泉区都发生了匪夷所思的硫化氢中毒事故、遇到了奇怪的女生,以及两名被害人的共同点,还有甘粕才生和谦人的事,会引起舆论哗然,最后必定可以查出真相。
中冈还掌握了惊人的最新信息。
“你还记得那个博客吗?就是甘粕才生的博客,里面的文章全都是胡说八道。甘粕只是用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杜撰了这些故事。”
青江问他,哪些部分是杜撰。中冈说,全部都是胡说八道。
“只有他的女儿和太太因为硫化氢而死,儿子谦人变成植物人这件事是事实,但是甘粕才生和家人的关系完全不是博客所写的那样,儿女都痛恨父亲。”
中冈列举了向萌绘的同学打听的情况,断言根本不可能有博客中所写的美满家庭。
中冈也调查了甘粕才生年轻时的情况,听说甘粕是极端的完美主义者,也会严格要求家人追求完美,中冈认为这也可能成为儿女讨厌父亲的原因。
“教授,有这些证据,媒体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要不要我介绍熟识的记者给你?”中冈双眼发亮地问道。
但是,青江并没有点头,他告诉中冈,自己不想这么做。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了解真相吗?你之前不是说,如果在温泉区发生的事不是事故,而是人为的事件,你就有义务把真相公之于世吗?现在这样好吗?”中冈语带责备地问。青江仍然坚持拒绝的态度。中冈对他的态度产生了怀疑。
“教授,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找过你,向你说明了情况?我没猜错吧?”
青江回答说没这回事,并说自己日后会持续观察在温泉区发生的事件,但只是作为研究工作的一部分,没有太多时间关心是否可能会是刑事案件,同时拜托中冈,不要把自己卷进去。
请你离开——他最后这么对中冈说。
中冈狠狠瞪着他,然后站了起来。他直到最后,一口都没有喝奥西哲子倒的茶。
虽然很对不起中冈,但青江只能采取这种态度。中冈不了解,这可能是关系到整个日本,不,是关系到整个人类未来的问题。一旦公开甘粕谦人和羽原圆华的存在,就会引起全世界的混乱,所以绝对不能轻易公开这件事。
事件本身也很快就会落幕,虽然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但一定会结束。
向中冈施压的应该是警察厅,数理学研究所和警察厅有密切的关系。那些公务员听了羽原全太朗的报告后,一定去向警视厅施压了。
完美主义——青江想起了中冈的话。
如此一来,所有的拼图都完整了。虽然难以接受,但已经可以清楚了解事件的全貌。
他想起羽原全太朗给他看的影片。
那是雄鼠攻击刚出生的幼鼠的影片。
“这只雄鼠没有交配的经验,那只幼鼠当然不是它的孩子。不是只有这只雄鼠与众不同,而是所有没有交配经验的雄鼠都会攻击刚出生的幼鼠,毫无例外。原因在于刚出生的幼鼠会发出费洛蒙,这种费洛蒙会刺激雄鼠的锄鼻神经回路的部分,进而诱发雄鼠的攻击行为。但是,当雄鼠有了交配的经验,和怀孕中的雌鼠同居后,感应费洛蒙的器官可以抑制信息传达,所以不会对幼鼠采取攻击行动,反而会有为幼鼠保暖、舔幼鼠身体的养育行动。事实上,即使是没有交配行为的雄鼠,只要切除感应费洛蒙的器官,就不会再有攻击行动。”
羽原说完,又播放了刚才的雄鼠和刚出生的幼鼠依偎在一起的影片。
“没有交配经验的雄鼠之所以会攻击刚出生的幼鼠,很可能是希望更早得到和幼鼠的母亲,也就是雌鼠交配的机会。因为雌鼠在哺乳期间,会抑制自己的发情。成为父亲的老鼠会抑制攻击行为,以免误杀了自己的孩子。总之,这些行为都是为了保护继承了自己基因的子孙,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是极其合理的行为。”
羽原说完,对青江淡淡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搞不懂我为什么要和你谈这些?”
“不……我大致能够猜到,和甘粕父子有关吧?”
羽原露出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父亲杀害亲生的孩子——一般人认为不可能有这种事。为什么?通常都会回答,因为有父爱。父爱到底是什么?是从哪里产生的?从结论来说,根源在于这里,在大脑。”羽原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父亲为了保护孩子所采取的养育行为,是所有哺乳动物的共同习性,目的在于有效地留下自己的基因。这一点上,无论老鼠和人类都一样,通常人类不会像老鼠一样,对新生儿采取攻击行动,行为也不会单纯受到费洛蒙的影响,但是,就像老鼠一样,人类的养育行为,男性的父性行为也是遗传上的程序,为了方便起见,将这种程序称为父爱。一旦这种程序遭到破坏,或是原本就有缺陷,会有怎样的结果?”
“没有养育行为和父性行为吗?”
羽原缓缓而又深深地点头。
“我们从各个方面研究了甘粕谦人的大脑功能,正如我曾经多次提到的,他的信息处理能力超强,除此以外,还有特别值得一提的事。一般人除了对婴儿,看到小猫、小狗或是小企鹅,都会觉得可爱。我们曾经研究过许多试验者,了解了在这种情况下,会刺激大脑的哪一个部分,我们称之为父性模式,在想要保护弱者时,就可以发现父性模式,但谦人几乎不会出现父性模式。起初我以为是硫化氢中毒产生的影响,在仔细调查后发现并非如此,而是先天性的。我称之为父性欠缺症,同时也知道这种症状的遗传性极强,可以推测甘粕才生也是相同的情况。”
羽原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而且,我认为残暴的罪犯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大脑的缺陷,环境的影响并不大,而是天生的基因关系。对他们来说,动机并不重要,甚至有人只是因为想杀人看看,就把朋友杀了。我不知道甘粕才生为什么要杀害家人,他应该有他的理由,对他来说,这样就足够了,他的大脑中,无法发挥‘不可以杀家人’这种普通人具备的功能,对他来说,这种想法也根本没有意义。”
青江感到极度震撼。平时所认为的“爱”竟然只是大脑中的程序,对缺乏这种程序的人来说,常识根本无法对他们的心理发挥任何作用。
“以上就是我能够告诉你的一切,你还有什么疑问吗?”羽原问道。
“事件要怎么处理?”
“不知道。数理学研究所相关厅省的高层已经了解了情况,他们会采取相应的手段,因为谦人是国家财产。”
“可能被搓掉吗?”
“嗯,”羽原偏着头,“很难说,也不清楚能不能构成杀人事件。”
“甘粕才生会怎么样?他八年前可能犯下了杀人罪。”
“所以,”他说,“我劝你也不要继续插手这件事,这是为你好。请你回到自己的研究室,专心投入自己的工作。恕我再度提醒,请你把一切埋在心里,即使告诉别人,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别人只会觉得你疯了。”
青江原本就不想告诉别人,而且正如羽原所说,别人也不可能相信。
“请再让我问一个问题,”青江竖起食指,“你对圆华小姐成为拉普拉斯的魔女有什么看法?”
羽原沉默片刻,才终于开口说:“有一次,圆华对我说:‘爸爸,这个世界是按照物理法则在运作。’”
青江偏着头问:“什么意思?”
“我也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圆华说,可以把人当成一个原子来认识这个世界。她举了庙会的人潮向我解释这件事。”
“庙会?”
“庙会的时候,狭窄的通道上有很多摊位,很多人都会在通道上走来走去,但不会撞成一团,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因为看到有人迎面走过来时,就会主动让路吧?”
“这是原因之一,但不光是这样。如果一直看着前方,参加庙会不是无法尽兴吗?”
青江回想起庙会的情景,被他这么一说,似乎的确是这样,最后终于想到了。
“庙会的时候都会自动形成人潮,有两个相反方向的人潮,因为跟着人潮走,所以才不会撞到吧。”
“你说对了。”羽原说,“即使没有人指挥,也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人潮。为什么?首先请你想象一下无秩序的状态,为了不断闪躲迎面而来的人,迟迟无法前进。但是,只要使用一种方法,走起来就轻松多了。那就是跟在往相同方向前进的人的身后,如此一来,就不必闪躲迎面而来的人。走在前面的人很辛苦,但那个人也只要跟在别人身后,就可以减轻负担。当队伍逐渐壮大,就可以让迎面而来的人闪躲。来往的队伍人数相当时,就会在通道左右形成两个人潮。”
青江在脑海中想象着这种情况,羽原的话很有说服力。“原来如此。”
“重要的是,大家在走路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在无意识中,选择了对自己最轻松的方法、最方便的快捷方式,不光是庙会的队伍而已,我刚才也说了,就连爱也是遗传程序的产物,即使每个人认为自己是基于自由意志行动,但以人类社会这个整体来看,根据物理法则来预测这些行为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我大致能够了解你的意思。”
“圆华和谦人除了物理现象以外,应该也可以隐约看到现代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未来,但是,他们无能为力,只能预测。最近圆华有点变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开朗,变得有点厌世。虽然她没说,但我猜想她可能看到了不太乐观的未来。”
“说起来,真是对她太残忍了。”羽原小声嘀咕后,又继续说道,“正因为不知道未来如何,人类才能拥有梦想。我没有资格指责甘粕才生,因为在夺走了孩子人生这件事上,我和他一样罪孽深重。”
青江在脑海中回想着羽原的话,思考着羽原圆华。虽然只见过几次面,却对她念念不忘。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找到了甘粕谦人。
无论她人在哪里,都希望她平安。青江回想起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的事,他很希望有机会再度看到那个奇迹。
他正在想这些事时,听到了手机铃声。他的手机放在抽屉里,拿出来一看屏幕,顿时惊讶不已。屏幕上显示了“圆华”的名字。太巧了。他慌忙接起电话。
“是我。”
“我问你一件事,”羽原圆华劈头问道,“你有没有车子?”
31
刚才开始下的雨不时增强,圆华用手机查了各种气象资料,不时确认天色,从行道树晃动的情况推测风向。
“好诡异的天气,有些地方可能会产生奇怪的云。”
“奇怪的云……吗?”
“对,可怕的云,可能是凶兆。”
武尾并没有问她是怎样的云,他可能不想问太多问题。
圆华收起手机,看向水城家。大门仍然紧闭,无法预测千佐都什么时候出门,她今天不打算出门了吗?
“圆华小姐,”武尾看着后视镜说,“后面来了一辆白色皇冠。”
圆华转过头,看到一辆白色轿车靠近,然后在圆华他们的厢型车后方停了下来。
一看手表,距离刚才打电话不到一个小时,看来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这里。
圆华打开车门,下了厢型车,在雨中跑向后方的车子,确认青江坐在驾驶座上,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立刻上了车。
“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她拍着衣服上的雨水道歉。
“老实说,我真的被吓到了。”青江说,“突然说要向我借车子,而且还说详情晚点再谈。”
“因为没时间了,谢谢你,真的很感谢。”
武尾从前方的厢型车跑到驾驶座旁。
“教授,你让他开车,你开前面那辆厢型车回家吧。”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情况。”
“下次告诉你,一定会告诉你,所以今天先回去。”
“不行,我现在想知道,如果你不告诉我,车子就不借你。”青江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圆华叹着气,现在没时间磨蹭,不知道千佐都什么时候会出现,武尾左右为难地站在车外。
“OK,好,我告诉你。我一定会告诉你,你先把驾驶座让给他。因为我们接下来要跟踪一个人,你不是跟踪的专家吧?”
“跟踪?要跟踪谁?”
“我也会告诉你。”
“是不是想趁我下车时,然后就开着车子逃走?”
“我不会这么做。”
“不,我不相信。”青江解开安全带,把椅背压倒后,开始爬向后车座。他似乎真的不相信圆华。
当青江爬到后车座时,武尾坐到了驾驶座上。
“教授,你了解多少情况?”圆华用眼角看着武尾在调整座位时问道。
“大致情况已经听你父亲说了,像是你和甘粕谦人的特殊能力之类的事。”
“其他呢?关于这次的事件,他没有说什么吗?”
“羽原博士推理出一个可能,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发生在两个温泉区的事是甘粕谦人的复仇,起因是八年前的硫化氢中毒事件,那起事件的主谋是甘粕才生,所以谦人最后将要对付他的父亲。”
圆华用力呼吸,摇了摇头。
“不愧是天才大脑科学家,竟然可以洞悉这一切。虽然是我爸爸,但还是感到佩服。所以,他察觉到谦人是假装失去了记忆。”
“羽原博士说一直对谦人记得自己年龄这件事产生怀疑,在这次的事件发生后,终于确信了这件事。”
“是噢。”圆华想起父亲的脸,再度嘀咕说,“太了不起了。”谦人也曾经说,当初回答年龄可能是很大的失策。
“真是太难以相信了,父亲竟然想要杀死全家人。如果不是羽原博士告诉我父性欠缺症的事,我可能至今仍然无法相信。”
“父性欠缺症?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甘粕父子都有这种大脑缺陷。”
“那是怎样的缺陷?”
“比方说,以老鼠为例——”青江说到这里,生气地瞪着圆华,“等一下,为什么一直都是我在说?不是应该由你向我说明情况吗?”
“但如果我不先确认你了解多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说明啊。”
“我不是说了,我已经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吗?”
“圆华小姐,”武尾叫着她,“出来了。”
“啊!”圆华看向前方,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正从水城家的车库驶出来。
武尾发动了引擎。圆华转头看向后车座,双手在脸前合十拜托说:“教授,对不起,我们要开始跟踪了,请你先下车。”
“啊?你说什么?你什么都还没说。”
“下次告诉你,绝对会告诉你,拜托了。”
“不行,我不相信。”
“圆华小姐,”武尾说,“如果再不出发,就跟不上了。”
圆华想了两秒,指示说:“出发。”武尾踩下了油门。
红色玛莎拉蒂行驶在同一个车道,相隔了五辆车,车速并不快,努力想小心开车。也许是觉得如果违反交通规则,被警车拦下就惨了。
千佐都离家之后,在普通道路上行驶片刻,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已经开了约三十分钟,目前还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坐在后车座的青江不发一语。刚才圆华已经告诉他为什么要跟踪水城千佐都了,他似乎也已经接受,原本很想让他下车,但一直没有机会,圆华已经决定,只能带着他一起跟踪了。
青江说了父性欠缺症的事,圆华听了之后,完全同意这种说法。因为谦人在有些方面表现得很残酷。一起去参加庙会时,他看到有摊位在卖小鸡,说很想烤来吃。圆华说,这样太残酷了。他一脸纳闷地说,为什么可以吃鸡肉,不能吃小鸡?又有一次,谦人告诉圆华,一个住在大学医院的男孩得了不治之症,从出生时,就知道他只能活几年而已,所以应该更早让那个男孩安乐死。圆华说,对父母来说,即使只有短短几年也很重要。谦人说,他无法理解,对父母来说,小孩子只能活几年,不是也很痛苦吗?
谦人似乎从甘粕才生那里继承了这种基因,他们父子很快就要对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知道绝对不会平静。
圆华根本不在乎甘粕才生的死,他理应受到报应,问题在于谦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在发泄积怨多年的愤怒后自我了断。
她看着前方的玛莎拉蒂,思考着这些事,后方传来青江的声音。“谦人有没有告诉你,甘粕才生试图杀了全家的动机?”
“他说是自私,”圆华看着前方回答,“是疯子基于自私自利所犯的罪。”
“具体来说呢?”
圆华摇了摇头:“他没说。”
“是吗……”
“为什么这么问?”圆华把头稍微转向后方,“教授,你知道什么吗?”
“谈不上知道,但有一名刑警在追查这起事件,我之前不是向你提过刑警中冈先生吗?他告诉了我有关甘粕才生有趣的事。听说甘粕从年轻时代开始就是完美主义者,随时都希望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也强迫他的女朋友符合自己的理想。”
“果然是怪胎,所以呢?”
“甘粕之所以想要杀全家,会不会是因为觉得他们不够完美?”“啊?”
“无论妻子还是儿女,都和他所描绘的理想相去甚远,并不完美。所以他决定消灭他们,把他们杀了。会不会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既然不喜欢,自己滚出去就好了啊,可以和太太离婚,也不要和孩子住在一起,然后再建立自己的理想家庭就好。是不是他舍不得付抚养费?”
“应该不至于,我猜想应该和钱无关,对甘粕来说,他们活在世上这件事就让他无法接受,所以光是离开他们,并没有意义。”
“这也未免……”圆华没有继续说下去。青江的说法和谦人形容“是疯子基于自私自利所犯的罪”完全吻合。
“圆华小姐,”武尾说,“玛莎拉蒂有动静。”
“啊!”她看向前方,玛莎拉蒂打了左转向灯,似乎要去休息站。
武尾也打了方向灯,驶入了通往休息站的路。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在保持适度距离的同时继续跟踪,最后把车子停在离玛莎拉蒂二十米的位置。
千佐都下了车,看了手表后迈开步伐。
“是不是去上厕所?”武尾问。
“也许吧,我们也去上厕所吧。”圆华下了车,幸好雨变小了。
千佐都果然去了厕所。圆华也跟在她后方走进厕所,从小隔间走出来时,千佐都正在洗手台前注视着自己在镜子中的脸,她的眼神充满紧张,好像在下定决心。
圆华重新打量她后,发现她真的很漂亮。谦人到底用什么方法拉拢到了她?虽然事先必定经过仔细调查,做好周到的准备后才接近她,但最后一定是靠男女关系。因为这种方法最合理,但这种想法让圆华内心产生了不悦,圆华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嫉妒。
她跟着千佐都走出厕所,回到车上。武尾和青江已经在车上了。
她看向玛莎拉蒂。千佐都上了车后,仍然没有动静。
周围好像突然变暗了。不,准确地说,感觉黑暗靠近。圆华巡视四周,然后倒吸了一口气。
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缓步走来,浑身散发出可怕的不祥气息。虽然五官端正而有气质,但双眼没有一丝温暖。
圆华确信,那个人就是甘粕才生。虽然谦人很不愿意,但他们父子的长相有很多共同点。
身穿大衣的男人果然走向玛莎拉蒂,向车内张望后,坐进了副驾驶座。
好戏终于要上场了。这时,旁边传来咚咚的声音。她转向左侧一看,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站在旁边。
圆华打开车窗:“有什么事吗?”
“你是羽原圆华小姐吧?”
“是啊……”圆华忍不住警戒起来,这个人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请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是警察厅刑事局的人。”
“警察厅?”
“请你马上下车。”
“啊?怎么回事?”
“我接到指示,要保护你,麻烦你了。”男人微微鞠躬。
看来刚才被跟踪了。除了厢型车装了追踪器,他们还派人监视。
圆华在迅速思考的同时看向玛莎拉蒂,千佐都他们随时会离开,她担心不已。
“你不必担心那辆红色的车,我的同事已经在追踪了。你和我一起留在这里,接应的车马上就到了。”男人说完,弯腰看向驾驶座,“是武尾先生吧?”
“对。”武尾回答。
“请你在下一个出口下去后开回东京,接下来由我们接手。”
武尾看向圆华,征询她的意见。圆华从男人的话中察觉,似乎只有一辆车在跟踪,既然这样,只能赌一赌运气了。
“先这么办吧。”圆华说。
“好。”武尾点了点头。
圆华打开车门下了车,玛莎拉蒂仍然没有动静。
“你的证件给我看一下。”她对男人说。
男人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苦笑着,亮出了证件。
“这样你相信了吗?”
圆华没有回答,巡视周围后问:“哪一辆是你同事的车?”
“停在那里,”男人用手指着,“深蓝色休旅车旁的黑色轿车。”
圆华找到那辆车后,立刻大步走了过去。驾驶座上的男人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因为玛莎拉蒂没有动静,所以车子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圆华绕到驾驶座旁,敲着玻璃窗。车窗缓缓下降,圆华看了方向盘旁,正如她的预期,钥匙插在固定的位置。
“怎么了?”驾驶座的男人抬头看向圆华。
“给我看一下你的证件。”
“啊?”
“你的证件,赶快!”
身后的男人不耐烦地说:“快给她看一下。”
驾驶座的男人拿出证件,圆华拿在手上仔细打量。
“可以了吧?”男人从驾驶座伸出手。
“为什么不是警视厅,而是警察厅的人出动?”
“你不需要了解这种事。”男人说完,看向远方,随即“啊”了一声。
圆华转过头,玛莎拉蒂开走了。
“惨了,赶快,赶快还给我。”
“好啦。”圆华把证件丢在副驾驶座上,男人生气地转身去拿证件。说时迟,那时快,圆华把手伸向方向盘旁,拔出了钥匙。
她只听到“啊”的叫声,但不知道是驾驶座上的男人,还是站在旁边的男人发出的声音。因为听到叫声时,圆华已经全速跑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跑向青江的皇冠车。
但是,皇冠车就在眼前时,她的肩膀被人抓住了。那只手用力拉她的肩膀,她差一点跌倒。
“放开我!”
“不行,把钥匙还给我。”
圆华握紧钥匙,身体缩成一团,但男人压在她身上,硬是想要从她手中抢走钥匙。
下一刹那,身体突然变轻了。回头一看,那个男人倒在地上,摸着腰,皱着眉头。
武尾站在男人身旁。他把男人推开了。
另一个男人——刚才坐在驾驶座的男人跑向圆华,但他的手碰到圆华之前,就被武尾抓住,从背后架住了他。
“这里交给我,”武尾说,“请青江教授开车。”
“好。”
圆华再度跑向皇冠车,青江站在车外。
“赶快开车!”她冲进副驾驶座的同时叫道。
青江一坐上驾驶座,立刻发动了引擎驶了出去,用力转动方向盘。圆华在系安全带的同时看向武尾。他和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但可能是因为看到青江的车子顺利开走了,他突然放松下来。
原来他除了监视我,也是我的保镖——圆华突然这么想。
32
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不已,不光是手,膝盖也微微颤抖着,身旁好像有一股阴气不断飘来,千佐都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这么害怕过。老实说,她很想逃离,但是,她不可能这么做。事到如今,她再度体会到自己被带进一个原本不应该踏入的领域。
甘粕才生按照电话中的约定,出现在刚才的休息站。因为下着小雨的关系,空气中弥漫着雾霭。身穿黑色大衣的他走过来的样子,仿佛是来自不祥世界的使者。
千佐都看到他的脸忍不住惊讶。因为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木村的影子。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们是父子。
得知甘粕才生是第三个目标后,她看了甘粕才生的博客。博客中出现了名叫谦人的儿子,文章中描写了他逐渐脱离植物人状态的情况,之后顺利康复了吗?然后想要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甘粕向车内张望后,坐在副驾驶座上,对她说:“原来你一个人。”
“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没事,因为我以为你会带人来。嗯,是噢,所以他等在我们等一下要去的地方吗?”
“……谁啊?”千佐都问。
甘粕喉咙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你别装傻了,我全都知道了,正因为知道,所以你临时打电话叫我出来,我也答应来这种奇怪的地方。我在电话中不是什么都没问吗?我全都知道。”
千佐都无言以对,拼命吞着口水。甘粕问:“他还好吗?我儿子还好吗?”
果然是这样,他们是父子,而且甘粕知道,他儿子在等一下要去的地方等他。
千佐都没有吭声,甘粕再度发出奇妙的笑声。
“当然很好,否则不可能做这种事,不可能想要连续杀三个大男人。”
千佐都感到不寒而栗。甘粕似乎也知道,他儿子想要取他的性命。这对父子是怎么回事?千佐都完全无法理解。
“但是,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怂恿你的?按常理来说,即使可以提早拿到遗产,也不会成为杀人的帮凶。”
“我没有,”千佐都终于挤出了声音,“我才没有成为杀人的帮凶。”
“咦?是这样吗?”
“我只是和我丈夫一起去赤熊温泉。”
“哦哦,结果刚好遭遇硫化氢事故?”
“没错,不然你以为我做了什么?”她用颤抖的声音反驳道。
“好吧。”甘粕沉默片刻后说,“不光是你先生那件事,那须野在苫手温泉死亡那件事,也被认为是不幸的意外,不是刑事案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老实说,我也想不出来,但我很清楚,那不是单纯的意外,也知道是有人安排的。那天之后,我就一直在等待,等待他和我联络。虽然我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和我联络,结果就接到了你的电话。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拉拢了你,我虽然不知道你发挥了什么作用,但他用某种魔术杀了两个人,这是事实,不是吗?”
千佐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自己反驳也没有用。
“走吧,”甘粕说,“开车吧,他应该快等不及了。”
千佐都没有说话,把车子开了出去,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而且一路颤抖着开车。
甘粕不时干咳几下,始终没有说话。虽然千佐都对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感到害怕,但她只能按照木村,不,按照甘粕谦人的指示行动。
不一会儿,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的出口。千佐都打了方向灯,甘粕小声嘀咕说:“原来是这里。”然后又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可能猜到了什么,但没有多说什么。
33
青江握着方向盘时,忍不住怀疑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现实。今天早上,他还在大学的研究室,但目前在高速公路上跟踪一辆红色玛莎拉蒂,刚才又在休息站见识了有如动作片的武打场景。这是和不久之前的自己无缘的世界,如今,自己却置身其中,虽然明知道这一切不是梦,但还是没有真实感。
前方的红色车闪着方向灯,似乎要从下一个出口下去。青江紧张得全身僵硬。
“怎么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下出口?”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圆华说,“为什么要特地来这种地方?”
青江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偏着头说:“谁知道啊。”
他跟着玛莎拉蒂下了出口。之前都隔了几辆车跟踪,但接下来恐怕有难度,可能需要保持距离,才能避免被对方发现。
来到普通道路后,路上的车子果然很少。在第一个信号灯等红灯时,就停在玛莎拉蒂的后方,可以看到甘粕才生和水城千佐都的背影,他们并没有看后方,似乎并没有发现被跟踪了。
信号灯变成绿色时,玛莎拉蒂驶了出去,青江也踩了油门。
玛莎拉蒂在下一个路口左转,青江跟着左转后,心里觉得不太妙。因为狭窄的道路似乎通往附近的山上。道路只有一条,所以很好跟踪,但被对方发现的危险性也因此增加。
青江稍微放慢了速度,因为他觉得保持间隔比较好。
雨越下越大,雨刷的节奏加快,青江定睛看着前方。道路蜿蜒曲折,红色的车子不时从视野消失。
正在旁边操作手机的圆华自言自语地说:“是这个吗?”
“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吗?”
“我在纳闷,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所以就试着查了一下。因为谦人决定来这里,一定有他的用意。结果发现以前甘粕才生曾经在这里拍过电影。”
“原来是外景地。”
“是一部名叫《废墟的钟》的电影,是甘粕所拍的最后一部作品。”
“我记得曾经在网络上看过这部电影的名字,原来就是那部电影。”
这时,前方出现了岔路,玛莎拉蒂驶向明显是岔路的右侧小路。青江更加放慢了速度,慢慢驶向道路入口。那里有一块广告牌,看到广告牌后,他踩下了刹车。
因为上面写着“此路不通”。
“不太妙噢,继续往前开,会被对方发现。”
圆华想了一下后说:“没关系啊,继续往前开。”
“为什么?此路不通啊。”
“这样才好啊,前面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是终点,谦人就在那里。只要能够见到他,被发现也没关系。”圆华充满自信地说。
青江无言以对,松开了踩在刹车上的脚。
34
虽然狭窄,但铺了柏油的道路是缓和的上坡道,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如果是以前经过充分整理的时候,来访者只要经过这里,应该就会感到兴奋。
千佐都直到最近才知道这里。因为木村带她来过这里,他还说,这里是最后的地方。
不一会儿,看到了前方的建筑物。虽然墙壁和屋顶看起来都是灰色,但很久以前,应该是明亮的白色。有着成排装饰艺术风格(Art Deco)的窗户,但千佐都知道所有的玻璃不是破了,就是已经残缺了。
这栋房子似乎是战前所建,曾经是德国军人的别墅,但主人很早就去世了,之后数度易主,每次都改变用途,最后终于变成了废弃屋,听说在废墟爱好者之间很有名。
道路被拉起的绳索拦住了,上面挂着“禁止进入”的牌子。虽然松开绳子,车子就可以开进去,但前面有很多瓦砾散乱,如果硬是开进去,轮胎压到金属片可能会爆胎。千佐都停了车。
“请走着进去。”千佐都对副驾驶座上的甘粕说了这句话之后,拿起放在后车座的大衣和雨伞,打开了车门。
一下车,外面的空气很冷。她急忙穿上大衣,撑起了伞。天空仍然下着小雨。
甘粕也下了车,看着建筑物说:“真怀念啊。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十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说完,他突然笑着看向千佐都说:“这也难怪,因为八十岁的老太太变成九十岁,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虽然甘粕可能想要开玩笑,但千佐都笑不出来。“走吧。”她迈开了步伐。
她小心看着脚下,走向建筑物。虽然远看是一栋雅致的洋房,但走近一看,发现已经摇摇欲坠,难以想象整栋房子还能够继续耸立在那里。墙壁上有无数裂痕,好像随时都会倒塌。
正面的门口也同时是车道,水泥地面也满是裂痕,杂草顽强地从裂缝中探出头。
玻璃已经碎裂,只剩下雕饰着图案的铁框架的门半开着。千佐都把身体从门缝中挤了进去,眼前应该是以前的大厅,角落放着破桌椅。挑高的天花板很高,通往二楼回廊的楼梯位于右侧。
千佐都看了手表,几乎是预定的时间。
“请你在这里等,他很快就会来了。”
甘粕才生打量着她问:“那你呢?”
“我在外面等。”千佐都准备走向玄关,但右手被甘粕用力抓住。
“这可不行,你要一起在这里等。”甘粕说完,仰头看着二楼的回廊,“谦人,快出来,你在吧?我们面对面谈一谈啊,还是你要直接制造硫化氢?如果你这么做,也会把这个女人卷进去,这样也没问题吗?为了报仇,即使把无辜的人卷入也在所不惜吗?”
从腹底深处发出的低沉声音在昏暗的空间中回响,远处响起雷鸣,似乎在呼应他的声音。
楼上传来木头挤压的声音。二楼正面的回廊上出现一个人影,他就是木村——甘粕谦人。
甘粕才生的喉咙发出了咕噜的声音,双眼发亮:“主角出现了。”
35
把车子停在红色玛莎拉蒂旁,圆华和青江一起走向前。他们知道千佐都和甘粕才生去了哪里,应该是前方那栋建筑物,如今已经变成了废墟。甘粕才生之前可能就是在这栋房子里拍摄了电影《废墟的钟》。雨虽然不大,但风变大了。圆华抬头看着天空,她很在意刚才听到的雷声。
“真像……”青江一边走,一边说。
“什么?”
“不是啦,我是说那栋房子。”他用下巴指着前方的废墟,“墙壁不是都是裂痕吗?我觉得很像是乐高。”
“乐高?”
“玩具积木啦,可以搭出各式各样的形状。说来有点丢脸,这是我的兴趣,我曾经搭过很多知名的城堡或是桥,可惜每次搭完之后,拍照留念一下就要拆掉,因为如果放在家里,会被骂说很占地方。”
一道闪电闪过圆华的脑海。她停下脚步。青江可能误会了,向她道歉说:“对不起,我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我想放松内心的紧张,结果——”
“我知道了!”圆华说。
“啊?”
“我猜到了谦人的想法。”
“啊?什么意思?”
现在没有时间解释。圆华巡视四周,开始搜集各种信息。地形、天空的颜色、建筑物的配置等,她花了一分钟的时间,从这些信息中得出了结论。
“回车上。”她转身跑了起来。
“怎么了?你想干什么?”青江问。
“先别问了,赶快,没时间了。”
回到车旁,在坐上车之前,她拆下了挂着“禁止进入”牌子的绳子。
“发动引擎往前开。”她一边说,一边坐进副驾驶座。
“这条路吗?地上都是瓦砾啊。”
“但还是能开吧,车子坏了,我负责赔偿。”
青江露出“搞不懂你在想什么”的表情发动了车子,每次辗过瓦砾,车子就弹起来,青江很难控制好方向盘。
车子开到建筑物前时,圆华请他停车。青江踩了刹车。
“再稍微往右开五米左右,再往前一点。嗯,就是这里,你关掉引擎,我们下车吧。”
车子和房子之间有十五米的距离。圆华在脑袋里计算,确认应该没问题。虽然不知道结果,但可以破坏谦人的计划。
问题是自己和青江怎么办?她再度巡视四周。
这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大滴的雨滴从天空飘落。
36
谦人默然不语地在回廊上走动,然后缓缓走下楼梯,来到一楼后,用力深呼吸后开了口。
“差不多是去年一月的时候,我看电视时,看到水城义郎。难得露面的他在电视上说,不久的将来,将会有一部震撼的作品问世。虽然目前无法公布详情,但那是一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将由故事的主角亲自执导。听了之后,我确信那个人就是你,同时还知道你和水城之间的孽缘未断。当时,我想到了这次的复仇计划。虽然我一直想要报仇,但因为不知道你的下落,所以无从下手。但是,我相信只要接近水城义郎,一定可以等到机会。”他说到这里,摊开了双手,“我手上没有东西,你要不要放开她?”
“我可不是滥好人,会相信你的话,”甘粕才生说,“只要我放了这个女人,搞不好哪里就会喷出毒气。”
谦人冷笑着说:“我原本的确想在这里用硫化氢杀你,让你死在你最后一部电影中出现的这栋废墟中,烂人很适合死在最烂的电影舞台上。”
“哦,你不是从来不看我拍的电影吗?”
“我当然没看,但我知道那是一部烂电影,我在某个厕所的垃圾桶里看到电影的简介,知道有出现这栋废墟,于是决定在这里杀了你。但是,我在多次实地勘察后,觉得还有比中毒身亡更出色的死法。只要让你在今天这一刻站在这里,就可以做到,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是吗,怎么个死法?”
“你马上就知道了。总之,我不会使用硫化氢,所以你可以放心,放开那个女人。”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放了她,但在此之前,我们先聊一聊。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甘粕才生稍微降低了音量,“你什么时候知道那时候是我制造了硫化氢?”
千佐都惊讶地看着他。他打算要杀了全家人吗?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啊。”谦人镇定自若地回答,“你赶到医院时,确认四下无人,忍不住说,太棒了,成功了,可以拍成电影。”
“原来是这样。”
“然后,你开始打电话,打给水城义郎。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你说:‘水城先生,听我说,虽然我儿子没死,但变成了植物人,不能活动,也不能说话,应该也没有意识,只是活着而已。这样的情况不是太有趣了吗?比起全家都死更悲惨,可以成为一个好故事。’然后,你稍微改变了说话的语气,有点不满地说:‘水城先生,你现在感到害怕了吗?你不是说,想要真正的故事,想要富有震撼力的真实故事吗?没事,完全不需要担心,那须野那个家伙有没有完成任务?有没有好好当我的替身,为我提供不在场证明?’”谦人流畅地说完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怎么样?你记得很清楚吧?”
甘粕才生点了点头。
“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的确打过电话。原来当时你有意识。”
“你知道我听到这些话时是怎样的心情吗?我无法相信,我很希望是因为自己变成了植物人,所以做了噩梦。虽然不久之后,大脑功能恢复,可以和外界沟通,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你,所以只能假装失去记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当你得知儿子摆脱了植物人状态,一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不知道儿子恢复后会说什么,但得知儿子失去了记忆,就感到安心,然后开始写博客,写下一堆胡言乱语的文章。”
“但是有很多人留言说,看了博客之后很感动。”“无聊透顶,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甘粕才生撇着嘴,咂了一声。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你们吗?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对你们感到失望。你们不配成为甘粕才生的家人,全都是失败作品。因为娶那种女人当老婆是失败之作,生下来的孩子也都是废物,尤其是萌绘,只是一个小鬼,竟然就怀孕了。当时我就觉得这样不行,失败的作品必须重做,我只能重新建立一个适合我的家庭。”
“既然这样,离婚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甘粕才生泄气地皱着眉头说:“所以我说你根本没搞懂,堂堂的甘粕才生,怎么可以在这个世界留下失败作品呢?无论如何都必须完成完美的作品。既然无法指望活在世上的你们能够符合我完美的要求,那就让你们消失,重新修正过去的记录。既然你看过那个博客,你应该也知道,在博客文章中,你们是我出色的家人,就连脑袋不灵光的萌绘,也变成了聪明乖巧的女儿,不久之后,将会以纪实小说的方式出版,而且日后还要拍成电影,当然由我执导,那时候,甘粕才生的家庭才最终完成。”
谦人摇了摇头说:“你疯了。”千佐都也有同感。
“水城先生,”甘粕才生看着千佐都说,“他听了这个计划后,说很有趣。因为女儿自杀而失去一切的男人将自己的前半生拍成电影——只要好好制作,一定可以大卖,也可以成为甘粕才生新的代表作。他对我是否真的会执行这项计划感到半信半疑,虽然协助我制造不在场证明,但事情真的发生后,他和那须野反而开始害怕,说什么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是开玩笑。我很失望,姑且不论只是为钱卖命的那须野,我希望水城先生可以展现勇气。幸好得知警方认为是自杀后,他的态度立刻变了样,主动问我‘完美家庭’的后续进展。没错,‘完美家庭’就是那部电影的片名——谦人,这个名字很不错吧?”
谦人摇了摇手说:“扭曲真相,哪里谈得上完美?太荒唐了。”
“真相?”甘粕才生挑动单侧眉毛,“你说的话太奇怪了。那我问你,真相到底是什么?由谁来判断?到头来,记录的一切不就代表了真相吗?当别人看到那些记录时,就成为真相。看看这栋废墟,这栋废墟有什么真相?无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如果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消失,就无法称为真相。因此,大部分平凡的人没有留下任何真相就消失了。你去看看网络的世界,到处都在诋毁别人和抱怨,一旦找到攻击的对象,就争先恐后开始指责对方。自己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也完全不思考,不负任何责任,只因为事不如自己的愿,就开始整天抱怨,这种人能够创造出什么真相?如果说真相这两个字太费解,也可以用历史这两个字来代替。这种人无论有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影响。你们原本也是如此,你们都是无足轻重的人,正因为这样,所以才幸福。因为你们将成为我电影中的角色而留下来,而且变成了出色的人。”
外面再度响起雷鸣,而且雷声比刚才更近了,雨也下得更大了。
谦人摇了摇头,看了看手表:“不必再演说了,我听够了。”
“是吗?那要来了断了吗?”甘粕才生把手伸进大衣内侧,拿出了一个黑色的东西。千佐都发现那是手枪时,忍不住惊叫起来。
“你竟然带了这种东西。”谦人的声音中并没有害怕。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需要和各种人打交道。我十多年前拿到这个,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会用在这种场合。”
“你杀了我之后,要怎么收拾残局?”
“太简单了,儿子在父亲最后一部电影的舞台自杀——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味深长?可以为‘完美家庭’的故事增色。”甘粕才生说完,终于松开了千佐都的手。
“快逃!”谦人大叫着,“快逃出去,不可以留在这里。”
千佐都走向玄关,但外面突然变黑,同时听到有什么东西散落的声音,她并没有立刻发现原来是下起了冰雹。
像地鸣般的轰隆声越来越近。千佐都才觉得从玄关的门缝吹进来的风很冷,整个人就立刻被吹向后方。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强风从窗户吹了进来,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她用双手捂住脸,从指缝中窥视。碎玻璃飞舞,谦人和甘粕才生也蹲在地上,可能也无法站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状况?室内已经这么可怕,户外到底是怎样的状况?
就在这时,在刹那的无声状态后,随着贯穿全身的破坏声,整栋房子都摇晃起来。千佐都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一辆白色车子倒退着撞破墙壁,冲进屋内。
气浪从撞破的墙壁吹了进来,千佐都的身体被吹向另一侧墙壁,然后被压在墙上,连手脚都无法活动。
整栋房子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哐当、哐当,不断传来东西遭到摧毁的声音,最后连千佐都身后的墙壁也开始倾斜。
我会死。千佐都想道。
37
轰隆声、爆炸声和碎裂声,以及各式各样的声音和巨大的震动消失后,圆华仍然没有动弹。她用手臂抱着戴了毛线帽的头,弯着双膝蹲在那里。
她感受着冰冷的雨打在脖子上,心情才终于平静下来。她竖起耳朵,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和雨打在地面的声音。
圆华抬起头,旁边的青江仍然抱着头。
“教授,已经没事了。”
青江缓缓放下双手,抬起头。他的双眼因为充血而发红。
他们逃进离建筑物有一小段距离的长方形洞穴内,以前应该是净化槽的一部分。
圆华走了出去。雨仍然在下。
看到那栋房子,她倒吸了一口气。那已经不是房子,而是巨大的瓦砾山。屋顶消失了,墙壁只剩下一半。她在瓦砾堆中看到了青江的白色皇冠,整辆车翻了过来。
失败了吗?
光是用车子冲撞还不够吗?
一部分瓦砾堆动了起来,从下面露出一个细瘦的身体时,圆华松了一口气。那张端正的脸和一年前完全一样。
圆华跑了过去,协助他一起拨开瓦砾。谦人发现了圆华,露出惊讶的表情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在找你,”圆华回答,“一直在找你。”
谦人站起来后,稍微摇晃了一下,鲜血从他手背上流了下来。
“你没事吧?”
“我没事。圆华,你是跟踪甘粕才生来到这里吗?”
“是啊。”
准确地说,是跟踪水城千佐都,只是说来话长。
“你发现了我的计划。”
“对,所以我来阻止。”
谦人露出尴尬的表情后,看着翻覆的车子。
“这是你的杰作吗?”
“嗯。”圆华点了点头。
“我知道会出现积雨云,但没想到你想要加以利用,但是当我发现废墟即将倒塌时,终于了解了你的企图。我详细预测气象后惊讶不已,因为所有的条件都显示会发生下击暴流。”
下击暴流——从积雨云下降的气流向地面俯冲,带着巨大的破坏力肆虐周围。
“而且是强大的下击暴流,风速超过每秒六十米,这栋废墟根本不堪一击,一旦开始崩塌,就会在转眼之间摧毁,里面的人存活的概率等于零。不是和瓦砾一起被吹走,就是当场被压在瓦砾堆下。只有一个方法可以防止这种情况,那就是在崩塌之前,就先破坏其中一部分。风会从缺口进入,增加内部的压力。虽然无法保住建筑物,但风力除了来自外侧,内侧也会有风力,所以我立刻计算了车子被风吹动后命中房子的撞击点。”
“结果,房子的屋顶被掀走,也只有不到一半的瓦砾崩塌。”谦人露出笑容,“你竟然可以预测到下击暴流。”
“你忘了?我们曾经好几次讨论纳维—斯托克斯方程。”
“是啊,乱流很难预测。”
“深有同感,但我们都成功预测了。”
他们相互望着对方时,听到了叫声。
“圆华。”回头一看,青江弯着腰,探头看着瓦砾堆下方。
他们走过去一看,甘粕才生仰躺在那里,下半身被瓦砾压住了,无法动弹。他还眨着眼,可见还活着。
“原来还活着。”谦人嘀咕着,想要走过去。
圆华张开双手,挡在他面前:“不行。”
“你让开。”
“不行,我不会让你动手。”
谦人难过地垂着眉尾:“这是我活到今天唯一的目的。”
“我知道,所以才不行。从今天之后,要为其他目的而活。你别指望我会改变心意,你是拉普拉斯的恶魔,所以应该很清楚。”
谦人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才睁开眼睛。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不知道,应该会有人来处理。”
“他是凶手。”
“我知道,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制裁方法。”
谦人再度陷入了沉默,然后把一只手插在运动衣的口袋,踏出一步。
“谦人,不行。”
“我知道,我不会动手。”
谦人站在甘粕才生旁,低头看着他。
“我很希望你知道我在植物人状态时的心情,简直就像被活埋般绝望。手和脚都无法动弹,无法说话,却还活着。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死了,我希望你也体会相同的心情。我想要活埋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没有人会来救我们,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等死,就连谁先死,也是一种乐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录音笔,“我把你的话全都录下来了,原本要代替我的遗书,但如今我会当作护身符带在身上,为了防止你拍那种荒唐电影的护身符。”
谦人把录音笔放回了口袋说:“还有一件事,虽然你犯了很多错,但我要告诉你最大的错误。你刚才说,大部分平凡的人没有留下任何真相就消失了。这种人无论有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影响。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推动这个世界运转的并不是一小部分天才,或是像你这种疯子,那些乍看之下很普通,看起来好像没有价值的人才是重要的构成要素。人类是原子,即使每一个个体都很平凡,无自觉地活在世上,然而一旦成为集合体,就会戏剧性地实现物理法则。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个体不具有存在的意义,没有任何一个!”
谦人转过身,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没有看圆华一眼。
“你不拦住他吗?”
圆华叹了一口气说:“那是白费力气。”
谦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脚步毫不迟疑。他一定已经看到了未来,建立了某种方针。
圆华的眼角扫到有什么东西在动。灰头土脸的水城千佐都在瓦砾堆的缝隙中挣扎。她似乎也活着。
圆华走过去问她:“你没事吧?”千佐都突然听到陌生女人问她,似乎感到惊讶。她趴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鲜血从她的额头流到太阳穴。虽然只是几厘米的伤,但伤口并不浅。她似乎也发现了,摸着伤口,痛得脸都皱了起来,看到手上的血,吓得脸色发白。
“不必担心,花不了一千万,就可以把这道伤口整掉。”圆华说,“这点小钱不痛不痒吧?你托谦人的福,变成了亿万富翁。”
千佐都似乎想要反唇相讥,狠狠瞪着圆华,但圆华并没有耐心等她。
圆华拿着手机,为到底该打电话给谁想了十秒钟后,最后选择了桐宫玲的电话。
38
接到报案电话后,中冈赶到麻布十番商店街内一家高级首饰店。首饰店位在大楼的一楼,店门前的那条路是单行道。
“那两个人一开始就戴着面罩吗?”中冈看着陈列了戒指和项链的橱窗,问女店员。
“应该是,我记不太清楚。因为我正低着头核对销售清单。听到‘喂’的一声才抬起头,一把刀子亮在我面前。”年轻的店员说话声音发着抖。
“然后呢?”
“然后他就拿出一个黑色袋子,要我把钱装进去,还说要把所有的钱都装进去。所以,呃,我就这么做了。”
“装了多少金额?”
女店员露出害怕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知道,因为我只顾着装钱……”
这也难怪。至于金额,事后再清点就知道了。
“你记得男人穿的衣服吗?”
“好像是黑色的衣服……还是灰色。对不起,我记不清楚。”
“体格怎么样?是胖还是瘦?还有身高呢?”
女店员偏着头。
“好像很普通。身高……可能和你差不多。”
“声音有什么特征?”
“不知道……”
“是标准的日文吗?还是有什么口音?”
“我没注意,也许有吧。”
总而言之,就是她完全没有记住抢匪的任何特征。这样也没关系。中冈看得很开,因为有时候当事人提供一些不够明确的线索,反而会误导侦查方向。
“这时候,另一个人在干什么?”
“我没有看清楚,事后才听说,另一个人手上拿着枪。”
中冈看向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年长的女店员。
“那个人用枪抵着你吗?”
“对。”她点了点头,脸色苍白。
“那个男人有没有说什么?”
“他叫我不许动,就只说了这句话而已。”
“当时店里有没有客人?”
“没有。因为快打烊了,正打算锁门时,他们突然冲了进来。”
“你看到他们冲进来吗?”
“没有。因为我正在整理商品,当我发现时,他们已经在店里了。”
“当时已经蒙面了吗?”
“对。”她回答后,突然很没自信地补充说,“应该吧。”看她慌乱的样子,恐怕无法期待能够提供什么线索。果然不出所料,即使问她关于抢匪的特征,她也无法回答。
勘验完现场后回到分局,刑事课长低头看着他搜集的资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在打烊前闯进店内,只抢走现金。两名抢匪中,一人持刀,另一人持枪。这和上周在日本桥发生的抢劫案一模一样。”
“而且都是针对店面不大的店家下手,可能是认为那些店家的防盗意识不强吧。”成田股长说。
“逃离现场的车辆也和那起抢劫案很相似,认为是相同的抢匪所为应该没错吧?”一股的侦查员说。
“虽然不能妄下结论,但可能性很高。可能会和那里的分局合作。好,侦查方针是——”
刑事课长指示了大致的方针后,结束了侦查会议。中冈回到自己的座位,操作着智能手机,确认邮件和网络新闻。
虽然没有重要的邮件,但他发现了一则新闻,不由得感到惊讶。“电影导演甘粕才生因下击暴流受伤”,他急忙点开了详细的内容。
S县发生了被认为是下击暴流的骤风,受灾情况逐渐明朗,在倒塌的废墟中发现的其中一名伤者是电影导演甘粕才生先生。甘粕先生下半身被压在瓦砾堆中,腰和腿都发生了骨折,所幸并无生命危险。同时发现的另一名伤者,是去年年底去世的影视制作人水城义郎先生的妻子千佐都女士。千佐都女士脸部受到轻伤,该废墟正是甘粕先生导演的电影《废墟的钟》的外景地。
中冈看完报道,忍不住思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甘粕才生始终下落不明,没想到他的名字竟然出现在这种报道中,而且和水城千佐都在一起。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会去那个废墟?
他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成田。
“你一脸凝重的表情看着手机,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看看这个。”中冈把报道拿给成田看。
成田看着报道,表情越来越凝重。他把手机放在中冈面前问:“看这些干什么?”
“你不觉得奇怪吗?甘粕和水城千佐都,他们两个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成田无力地撇着嘴说:“我怎么知道?”
“上面要求我们从那起事件抽手之后,他们就见了面,这也未免太巧了——”
“中冈,”成田把脸凑了过来,“忘了这件事。我们只是棋子,而且是卒子。这个世界是由比高层更高层的人在运作,小卒子什么都别想,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了,不需要想其他的事。”
中冈没有吭声。成田连续拍着他的肩膀说:“明天开始继续加油。”然后转身离开了。
中冈再度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报道,想着千佐都脸上的伤不知道严不严重,随即觉得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自己操心,就关掉了那篇报道的画面。
39
青江走向自动检票机前,就看到了矶部的身影。矶部穿着工作服,向他挥着手。他仍然戴着像牛奶瓶底般的厚眼镜,脸上的表情很开朗。
“教授,你好,好久不见。”青江走出检票机时,他满脸笑容地上前迎接。
“看到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高兴了。”青江说。
“当然有精神啊,因为终于解决了,这下子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不,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太对不起了。”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不不不,”矶部一边走,一边摇着手,“如果本地的警察和消防人员更详细地调查现场,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他们太疏忽了,所以我代替他们向你道歉。”
“原来是这样。”
青江和上次一样,坐上了矶部开的车前往赤熊温泉村。坐在车内眺望车外的景色,发现市区的雪几乎都已经融化了。
青江在前天接到了矶部的电话,他劈头就说:“出大事了。”
听矶部说,赤熊温泉所发生的并不是事故,而是恶作剧的可能性相当高。县警总部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说出了事情真相。写信的人说,硫化氢是他人为制造的。信上写了制造硫化氢的步骤、使用的药剂、容器,以及丢弃这些物品的地方。侦查员前往现场调查后,的确发现了相关物品。
“真是太会找麻烦了,温泉区的业者都气坏了,真想叫他赔偿今年冬天的损失。话说回来,目前仍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矶部开着厢型车时说道。
“听说写信的人承认,他也在其他地方做了相同的事。”
“是啊,他说原本只是觉得好玩,才会在赤熊温泉制造气体,没想到有人中毒身亡,他急坏了,觉得自己闯祸了,没想到被当成事故处理,所以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害死了人。于是就在多个温泉区试了好几次,结果在苫手温泉也发生了相同的事故,这时,他才终于确信第一起事件也是自己造成的,开始感到害怕。原本不想说出来,烦恼了很久,决定寄信到各地县警说出真相。反正情况就是这样。”
“所以,目前仍然不知道是谁干的。”
“是啊。”矶部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这种人一定要抓到,否则就会有其他人想要模仿,出现所谓的模仿犯,真希望警方无论如何都要抓到做恶作剧的人。”
“是啊。”青江嘴上这么说,但内心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在接到矶部电话的两天前,桐宫玲曾经主动找青江,告诉青江说,已经决定要如何处理温泉地的中毒事故。
会当作不明人士的恶作剧行为加以处理——以警察厅为中心的相关人士决定了这样的剧本。
“青江教授,我知道你很不满意,”桐宫玲虽然面无表情,但语气中带着些许歉意,“但是,为了妥善解决问题,这样的处理方式最四平八稳,所以数理学研究所也同意了这个提议,请你也务必同意。我主动提出来这里和你交涉,因为你在这次的事上帮了很大的忙,我不希望不了解状况的公务员颐指气使地对你下达命令。”
她还说,那两个温泉区应该会在近期征询青江的意见。
“请你把真相埋藏在心里,只要当作是恶作剧,就可以拯救两个温泉区的生意,事情就可以圆满解决,不知道你认为如何?”
当桐宫玲淡淡地说完这些话时,他无法固执己见地拒绝。青江答应之后问:“会如何处理甘粕父子?”
“不知道。”她回答说,“目前相关单位正在寻找谦人的下落,但恐怕很难找到他。因为他是拉普拉斯的恶魔,早就看穿了别人会采取什么方法。至于要怎么处理正在住院的甘粕才生,那些公务员也伤透了脑筋。事到如今,很难重新追查八年前的事件,一旦他康复,可能会恢复他的自由。”
甘粕做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竟然不追究他的罪责。青江觉得实在没道理,但在思考甘粕未来要如何活下去时,不禁有点混乱。那种人活着有意义吗?
他在想这些事时,车子已经来到了赤熊温泉村的集会所。他对这栋长方形的单调建筑物产生了怀念的感觉。
矶部拿出一大沓资料,那是在被认为是危险区域所测量的硫化氢浓度记录。青江看着这些资料,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不了解事件背景的平凡人持续不懈地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吗?不,绝对不是如此。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白费的努力。这也是原子,也是构成世界的要素之一。
“你觉得怎么样?”矶部看着青江,他的眼神好像刚交了考卷的学生。
“没问题吧。”青江仔细确认数据后回答,“这些数据完全没问题,可以认为那起事故是恶作剧,我认为可以解除禁区。”
矶部顿时露出兴奋的表情。
“既然教授都这么说,那我就安心了。警察和消防单位都同意解除,只剩下请教专家意见而已。明天的最终会议上,我会向大家报告,你也表示同意,大家一定会松一口气。啊,太好了,太好了。”
“事件发生后,客人真的变少了吗?”
“少了很多,今年冬天的生意只有往年的三成左右。但现在可以通过媒体报道是恶作剧,希望接下来这段时间可以弥补回来。”矶部整理资料时的说话声音很兴奋。
青江这次住在和上次相同的旅馆,亲切的老板娘面带笑容地迎接他。她似乎也已经了解了情况,对青江说:“教授,你也为了这件奇怪的事多次奔波,辛苦您了。”
在大浴场消除疲劳后,他走去大厅,看到电视前的桌子,想起了圆华。当时有一个男孩打翻了水,水在桌面上散开,她只是把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稍微挪了一下,最后手机完全没有湿。现在回想起来,对她来说,预测水流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打开放在一旁的晚报,不经意地看着社会版,顿时讶异万分。
那则新闻的标题是《电影导演甘粕才生自杀》。
40
这个好像不错。圆华拿在手上的是一支闪着银光的圆珠笔,按了几次笔芯后问武尾:“你觉得怎么样?”
“我可以说实话吗?”
“当然。”圆华点了点头。
“如果我收到五千元的圆珠笔,会舍不得用。”
“这样才好啊,因为不用,所以就一直放在抽屉里,每次看到就会想,啊,这是圆华送我的生日礼物。好,这是首选。”
圆华把圆珠笔样品放回原位,看着橱窗内,除了圆珠笔外,还有钢笔、裁纸刀和镇纸等。
即将晚上八点了。他们在下午五点多离开数理学研究所,武尾原本以为圆华今天不会外出了,没想到她突然说要出门。她想起父亲快过生日了,要去买生日礼物。虽然武尾觉得可以明天再买,但这并不是第一次领教她的心血来潮。桐宫玲也知道她的个性,所以没有任何不满,像往常一样默默开车。
虽然逛了好几家店,但始终找不到看得上眼的礼物。十五分钟前,他们走进了这家店。这家店八点打烊,圆华却不慌不忙,可能暗自下定决心,如果这家店一到打烊时间就赶客人,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平时武尾都等在店外,但今天圆华要求他陪她一起逛,因为她不知道要买什么礼物,想参考他的意见。武尾婉拒说,自己没有孩子,无法提供意见,但圆华不答应。
这家金属饰品店并不大,但很安静高雅。圆华正在高级事务用品区挑选商品,后方还有更昂贵的商品。
八点刚过,那两个人闯了进来。武尾刚好看向店门口,一看到他们,立刻感到不对劲。因为两个人都低着头,戴着黑色毛线帽。那两个人把毛线帽用力往下拉,遮住整张脸时,他确信自己的预感没错。那不是毛线帽,而是露眼头套。
“不许出声,谁敢出声就杀了他。”其中一个男人用刀子抵着旁边的女店员。
另一个人巡视店内后说:“不许动,留在原地。”他手上拿着枪。
店内除了武尾、圆华和桐宫玲以外,只有一男一女两名店员。男店员站在武尾他们身旁,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手持刀子的男子威胁着女店员,缓缓移动着,可能要走去放现金的地方。拿着手枪的男子一脸威吓的表情瞪着武尾他们。
圆华轻轻戳着武尾的腰说:“喷雾借我一下。”
“别乱来。”桐宫玲小声说道,即使遇到这种情况,她的表情也很冷静。
但圆华不理会她:“快把喷雾给我。”
武尾把手伸进西装内侧口袋,他随身携带小型催泪瓦斯防身,只是从来没有用过。
他偷偷把喷雾交给圆华,没有被持枪男子发现。圆华接过喷雾后,观察那两个男人的动静。
持刀男子命令女店员把现金装进他们带来的袋子,有好几沓纸钞,可能超过一千万。
圆华假装巡视店内,将喷雾喷向斜下方。持枪男子似乎听到了声音,粗声粗气地问:“干吗?敢乱动,小心杀了你。”
如果敢开枪就开啊。武尾在内心嘀咕。因为他早就发现男人手上拿的是玩具枪。圆华应该也发现了。通常催泪瓦斯都要近距离喷向对方的脸,但目前和那两个男人之间相隔十几米的距离。武尾想象着圆华刚才喷出的催泪剂飘散在店内的哪个位置。
持刀男子抢走装好现金的袋子,向持枪男子使了一个眼色,似乎准备离开。两个人走向门口,自动门打开了。
这时,其中一个男人发出了“呃”的奇怪声音,那两个男人当场蹲了下来,用力咳嗽起来,同时发出痛苦的呼吸声。
男店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傻了眼。桐宫玲问他:“这家店的后门在哪里?”男店员手足无措,不知道她在问什么。桐宫玲大声地问:“后门在哪里?应该有后门吧?”
“啊……有,在那里。”
桐宫玲大步走向男店员手指的方向。武尾和圆华也跟在她身后。
“真伤脑筋,逛个街都不太平。”圆华坐进后车座后说道。
“我提醒你,以后再也不可以去那家店了,否则一定会被问一大堆问题。”桐宫不悦地说完,发动了车子。远处传来警车的警笛声。
“爸爸的礼物就口头感谢吧,反正每年都这样。嗯,就这么办。”圆华干脆地说道。武尾听了,觉得她的确有点变了。虽然她的生活恢复了正常,看起来也像以前一样开朗,但总觉得她在逞强。
甘粕才生在上周自杀了。他在病房内,用湿毛巾绕住脖子窒息身亡。因为死法太奇妙,一度怀疑是他杀,但似乎用科学的方法证明了是甘粕自己干的。网络上说,如果不是死意甚坚,这种自杀方法不可能成功。
他自杀的动机不明。虽然大部分意见认为他陷入瓶颈,为无法再拍电影而感到痛苦,但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太多讨论。在当今的时代,自杀已经不算是大事了。
圆华对于他的自杀没有表达任何意见,也只字不提谦人。
“啊,对了,这个要还给你。”圆华把催泪瓦斯递给武尾,“谢谢。”
“不值得一谢……”
“但不是帮助了别人吗?为了奖励你,我让你有发问的权利,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可以发问吗?”武尾抓着头,因为太突然,他一时想不到。
“但只能问一个。”
“哦……那我只问一个,因为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什么事?”
“呃,我想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
“就是啊,”武尾舔了舔嘴唇,“这个世界的未来,到底怎么样?”
圆华没有回答,她陷入了沉默。武尾好奇地回头看着她。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我跟你说,还是不知道比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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