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会因他人的灾难自我怜惜地提醒自己死亡随时存在,那里的担忧是如此有限。所谓同情,不过是把别人想象成自己的临时角色,有限的触动里隔着“事不关己”的人性的沟壑。
到了周末,我们去逛潘家园。
武锦程在一个摊子上买了些古币,又跟摊主要了条红绳子,蹲在地上把其中的一枚开元“牙儿钱”穿在那绳子上,送给我。
他蹲在那儿捏着钱币对我解说道:“传说这个钱币上的月牙儿是杨贵妃在钱模上掐的指甲印。所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不只是诗意,还有预言。”
我也蹲下去,接过那枚古币露出惊讶的笑容。
武锦程看着我说:“你应该多笑,小兔子,你笑起来很美。”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牵着我的手站起来,说道:“如果能回到古代,我就带你去现场听《霓裳羽衣曲》。中国文化有很多高级之处,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在传承方面的‘唯心论’,且是‘意’重于‘形’。‘天人合一’的意思一定不是机械地记录成工整的数据然后代代相传。只有帝王将相、土财主才企图占有。文人雅士更在意的是‘知己’之感,是每一个‘此时此刻’的不可替代,那原本就带着悲情。苏东坡寄《前赤壁赋》还特别手信‘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这就是了。大艺术家都安于寂寞,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无常’,是‘转瞬即逝’。没有什么能真的留下来,能无限复制的都不是真艺术。情感也是这样,情感真正的沦丧是以厮守成为目的强行绑架。‘占有欲’是人类毁坏一切的源动力,艺术如此,情感亦然。”
我把那个泛着青灰色的钱币握在手心,跟在武锦程身后边,忽想到李白的诗句——“问余别恨今多少,落花春暮争纷纷”,又有“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及”。
心下叹息:其实,原来在的,扭身回首,还都在,而自古无解的,至今仍是谜题。武锦程说占有是破坏,在我来看,放手的人其实比强留的更在乎,只是,那终是为“在乎”才肯放手的。最隐忍的,往往都是用心至深的性情中人。
只叹息,不可说。
没两天之后就到了新年,我们在2005年的第一天早上相约去了法源寺。
武锦程像个合格的老师,给我讲了这座千年古刹从李世民的悯忠寺到雍正的法源寺的几度兴废。临走,我们在史思明立的碑前面站了很久,武锦程又对着碑文从头至尾一个一个仔细看了很久,对我感慨说:“繁体字才是‘字’啊,简体字把中国文字的精髓都去掉了,好像一个义士被抽筋拔骨,就算苟且活着,也早就失去风骨,丢了灵魂。”
走出法源寺时,武锦程又回头看了一眼,说:“说书的喜欢讲‘忠孝难以两全’,我倒觉得,忠孝没什么难以顾全,最难的是当‘忠’与‘义’在根本上发生冲突,以什么为准则,又何以两全。”
我们在巷口的一个卖小礼品的摊子上看到当年泰戈尔来中国的时候跟徐志摩和林徽因在法源寺的合影。
我当时刚看完连续剧《人间四月天》,对这桩公案很感兴趣。
武锦程买了那张照片,那不知道是多少张翻拍中的一张,影像已相当模糊。他端详着那张照片说:
“徐志摩不过是一个精力充沛、感情丰富的追逐者,浪子信奉的是‘得不到的永远最好’,所以不论是人还是他的诗作,格局都有限。这场情感纠葛中,若论人品,王赓更值得敬佩,他是‘西点’毕业生,对陆小曼完全是侠骨柔肠。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到愿意自动出局,爱到还愿意参加徐志摩娶陆小曼的婚礼以平息他人的斥责,这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涵养和气量。这些才女当中,最懂得忠于自己的是林徽因。她特别懂得‘拥有’的真谛是‘不要得到’,也‘不被得到’。”
武锦程和电视剧里的论调不同,我听了不解,就问:“那么,你说,什么才算爱情?”
武锦程想了想,答道:“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爱情,只是,到爱的终极,爱情则是属于生命的,并不是属于生活的,信仰亦然。它确实应当存在于一种纯然和绝对中,然而,这种纯然和绝对,又是‘相对’的。”
看我不语,他又说:“事实上,很多时候,一个人对爱的探索,跟信仰的探索非常接近。如果一个人的心房中恰巧在同一时间出现了不止一份纯然和绝对的爱情,或是信仰,这不代表它们应当被质疑,这也不代表它们之间需要人为地抉择或硬性地将其混为一谈。要知道,道德和文化都难免于造作。”
我那时年纪小,听不懂他对爱情的定义,但就记得,那天,到最后,他说:
“神从来没有让人为爱而对立,‘对立’是人造的,一切可能引发对立的制度都属于人性而非神性,然而,‘爱’,‘爱’是属于神性的。”
我在后来很多次的人生惶惑中都会想到武锦程说过的这句话:“神从来没有让人为爱而对立,‘对立’是人造的,一切可能引发对立的制度都属于人性而非神性,然而,‘爱’,‘爱’是属于神性的。”
我在他这样的慨叹中把自己往领子里缩了缩,他把他的围巾解下来,给我围起来,然后轻声笑道:“一直讲这些,你会不会闷?”
我在他的围巾里用力摇头。
他隔着围巾捧着我的脸,对我微笑,说:“人一辈子也不过几十个新年,我们竟然可以一起过这珍贵的几十分之一,多了不起!”
我又在他的围巾里用力点头。那些天,我几乎不怎么说话,他的漫谈已让我心满意足。
那晚,武锦程带我去地安门满福楼吃涮羊肉,从满福楼走出来,借着食物御寒,一路走到景山,直到故宫。
冬天的北京,空气里总是有一种好像炭火燃尽后青烟袅袅的焦味儿。那条路,看起来青森遥远,自带着几百年余威未尽的肃穆。
武锦程叹道:“北京是一个太神奇的地方,一举手一投足,碰上的都是文化。文化有时候不用去‘懂’,它只要‘在’,已是天大的运气。”
我在北京寄居了那么久,一直低头奔忙,从未想过抬头欣赏,倒是自武锦程来了,才有机会去一些我从来也没去到过,或是去了也没特别在意的地方:潭柘寺、琉璃厂、法源寺、潘家园……我好像才真的开始感受到一点点这个城市被层层虚浮的假象掩盖住的那厚重悠远的本来面目。
必须承认,一路之上,武锦程说的大部分内容,对于二十来岁的我来说,都未必真的理解。我只是把他说的话努力记下来,存在心里,安放好。他对很多历史人物和古迹的见解都和我以往在学校课本上学来的不太一样,这又刺激了我的思考。多年之后再回望这一段,发现,接收到的不一样越多,对“不一样”的忍受度就越高,等再想到武锦程所说的“神性”,在我平凡人生单薄的感悟中,“神性”与“人性”最大的不同,或许就是在“神性”中,可以允许很多的“不一样”。
法国性感女神苏菲·玛索有次在接受杨澜采访时说:“爱是一颗心遇上另一颗心,而不是一张脸遇上另一张脸。”
因喜欢一个人的容貌而爱上对方相对容易,同样,移情也容易。
然而,如果因对方的内心而爱上他,常常是一旦发生就直奔根深蒂固的不归路。我对武锦程,从小时候喜欢他的脸,到再见时爱上他的心,我的倾慕教我对他全无设防,也因此心里有一扇窗被他轻轻推开,那必定是爱的运气。如果世界上真存在“报答”,我想,他对我暗恋他的报答,就是让我相信了“神性”在“人心”中的存在。
我们度过了美好的十天,在那十天里,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对许友伦有任何背叛。因武锦程出现,我后半辈子开始相信,一个人,就是可以同时爱着另外的不止一个人。而那些不同的爱,各自单纯,并没有任何的矛盾或对立。
所以,情感跟道德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我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的是,多数时候,是认为对方移情的人比较痛苦,还是,认为自己移情的人比较痛苦?
优秀的作家扬·马特尔和伟大的导演李安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塑造了一个多信仰的少年派。在他成人之后,被问及多信仰会不会有问题,他回答说:“就好像一个大房子里有不同的房间。”当又被问及“那会不会有怀疑”,他的回答是:“怀疑让信仰更有活力。”
我在看到那些对话的时候,眼泪从3D眼镜后面夺眶而出,李安对信仰的思考,让我偷偷悬在心里多年的自责终于落了地。
这一幕,也让武锦程出现时的情景和他对我说的一些话再次跃然心头。
在那年,我延续着少年时代就种下的暗恋,虔诚地记住了他说过的很多话。那些话,跋山涉水,在我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时再现,带来的触动,像金阁寺或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它不用很洪亮,就能敲醒心头的某一处一个早已等候多时的“悟”:原来,我们生命中有过那么多珍宝,我们不知道它的存在,只因我们不了解那些珍宝的价值。那些珍宝,不是任何别人或他物,而是,每一个阶段谦卑地认真地活着的我们自己。
武锦程在北京的最后一晚,我送他回酒店。
到酒店门口,我作势要走,他挽留说:“辛苦你这些天陪我,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
我心里对要跟他回他的房间闪出轻微的世俗的顾虑。他看出我的顾虑,温和地笑说:“我知道这些天你辛苦了,放心,不会让你留很久,只是有礼物给你,小兔子。”
就这样,“小兔子”像一个咒语,我再次被降服。
进房间后,武锦程先忙着用电水壶烧开水帮我沏了热茶,递过来说:
“快暖暖手。”
我坐定,看着他在我不远处忙着翻行李的背影,想到不久要告别,有点儿伤感。
“有点儿伤感哈?又要告别。”他头都没回,却像懂得读心术一样把我心里刚想到的话说了出来,我吓了一跳。
“唉,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在告别,不是跟别人,就是跟自己。”他说着转身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把一个盒子递到我面前,打开。
那里面是一条项链。
“不是什么贵东西,但我一直觉得它很有意义。”武锦程边说边把项链从盒子里拿出来,“是我来的时候在圣心教堂买的。张爱玲说‘西洋人的最高境界是见着了神’。呵呵,或许吧,每次去圣心教堂,都令我相信神的存在。”
那是一条精巧的项链,项链坠是银质的,上面有一颗心,涂成红色。我顺从地任由武锦程俯身过来帮我把那条项链戴上,然后他看着我,微笑说:“嗯,跟我想的一样,这条项链很‘你’。”
我不好意思地把视线从他眼中移开,项链初来乍到,凉凉地伏在我脖子上。
“我回国之前,一直在想应该要送什么礼物给你。看到这条项链的时候,就很确定。虽然很久没有见你了,但在我的想象中,你大概很符合这种调调,安静、别致。”
武锦程说完站起来,走到桌边,桌子上有一瓶已经被喝掉一半的轩尼诗,他打开,给自己倒了半杯。
我在与他告别的情绪中,忧愁地沉默。
武锦程端着他的酒杯,走到书桌旁,拿过来一本书,递给我,轻声说:“还有这个,打开来看看。”
那是一本《人间词话》,我翻开扉页,在上面,有武锦程仿宋徽宗的字体写着的半阙词:“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我才用了好大心力让圣心教堂的项链和我身体的温度统一,又看到这些,无法承受,眼泪冲出来。
武锦程轻叹一声,端着酒杯站在窗边,望着楼下的三环踌躇了一阵,说:
“我一直在顾虑,要不要告诉你。”
他又给了我一个煎熬得恰到好处的沉默。然后才说:“其实,这次见你,是我请求你姐姐安排的——当然,她不知道理由。呵呵,想想看,我出国之前在北京住了那么多年,何以需要找人当导游。只不过,你姐姐不敏感,或是说,她懒得敏感——这是她可爱的地方。”
我惊讶极了,抬头看他。
他仍望着窗外,说:“我刚到法国的时候,交过一个日本女朋友,是一个学电影的女孩。我每天都陪她在家看电影,各国的,各种类型的,各个时期的都有。有一次,她在家放了一个日本电影,叫作《姊妹坡》。里面有一个妹妹,气质很像台湾女作家三毛。剧情有一幕,那妹妹在得知自己罹患绝症的时候,跑去向她姐夫坦白,告诉他,她曾经暗恋过他。当时,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你。”
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忽然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
他接着说道:“我不希望世界上值得纪念的关于爱的画面有一半以上都跟绝症或绝望有关。人害怕表白是担心会‘输’。可是人不管怎么活,都一样是坐看时光流逝,我们都会变老,然后死去,殊途同归,又有什么输赢可言?”
他低头把玩着酒杯,叹了口气说:
“是啊,小兔子,我早就知道你对我的好。我没有回应是我自己太年轻,不懂怎么回应。但时过境迁,回想起来,我对此全部的懊悔是,我不可以就那么走了,我始终欠你一个告别。”
他的每段话后面,都会留一个气口,好像完整乐谱中的休止符,那些停顿和乐音一样有耐人寻味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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