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军队除了薛岳纵队、周浑元纵队尾追主力红军外,樊崧甫纵队、李延年纵队,从北从东两路压缩,先以集团兵力迅速占领苏区各县城和交通要道,继续以堡垒政策,将苏区分割成许多小块,企图将红军留下的部队包围在狭小的地区内,实现“瓮中捉鳖”,然后分区清剿地方武装和游击队,彻底消灭苏区。
在“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人种,谷要换谷种”的口号下,山林悲啸,河水呜咽,燃烧的村庄在火光里相继倾圮,烟雾升腾,无边无际,整个苏区都被此起彼伏的枪声湮没了。
一时间,苏区成了恐怖、愤怒、仇恨的世界,成了血与火的世界。
10月26日敌人占领宁都,11月10日占领瑞金,11月17日占领于都,12月23日占领会昌,至此,整个中央苏区的全部县城尽陷敌手。
“绝不允许死灰复燃!”蒋介石在雪片似的贺电中,向进攻苏区的部队发布了训令。
在火光的照耀中,老人伸出绝望的骨瘦如柴的双手,泪流满面。枪声里,处处是苍凉凄厉的捶胸顿足的哀号哭声!人将杀绝,地将烧焦。疯狂的屠杀,血腥的镇压,像石磙似的碾轧过去,像磨盘似的反复研磨。
苏维埃的招牌,从省、县、区、乡、村政府的门边,摘了下来,连同红旗、印章一起埋在地下。
“工农革命新高涨,工农红军有力量”的歌声,似乎已成了遥远的梦境。
地主“还乡团”又杀回家乡,反攻倒算,组织“铲共团”“暗杀团”比国民党部队的烧杀残酷十倍!
昔日的革命热情,淹没在血泊中,化成了微弱的潜流,在地下悄悄流过。
“天命轮回,世界末日到了!”罗自勉一生在世,从未经验过这样强烈的恐怖和震惊,他看着遍地的尸体,急剧内缩的瞳孔里,疯狂与绝望同时凝结成冰块。
灾难降临到竹沟乡。敌人的一个团,在这天深夜,袭击了十几个山村,他们用刺刀,把男女老幼驱赶到竹沟村的场坪上。
穿着土黄色军装的三百名国民党部队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把五百多名惊恐的村民包围在中间。铲共团长、本乡逃亡地主刘洪恩带着金丝眼镜,站在临时搬来的方桌边。他的初具规模的铲共团还只有十六个人,穿着胸前有一排长扣的黑色短打,凶神恶煞似的盯视着群众,犹如一群猛兽,准备一声令下便扑向它的猎物,扯碎咬烂,吞吃他们的血肉,对于屠杀群众来说,这十六个团丁比一百六十名国民党部队还要厉害。
敌营长在桌前落座,脸上笑容可掬,犹如豹子瞅着他爪下的小兔,欣赏它的颤栗。刘洪恩则大大不同,这是他毕生的衔恨泣血以待的一天,他那金丝眼镜后微眯的眼里喷射着灼人的怨毒恨火。他想到打土豪分田地时,那个可怕的日子,他的父亲跪在这伙黑泥脚杆子的面前,他的每根脉管都急剧地鼓胀起来,每组肌腱都簌簌发抖。
他又记起那可怕的一瞬。他生平最最尊崇的六十七岁的父亲,被两个手执鬼头刀的赤卫队员(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村苏维埃主席王虎林)摁着脑袋扣上纸糊的高帽,他感到神圣的自尊受到了亵渎。他的太阳穴犹如乱炮轰鸣,不是为了后来报仇,他当场就会拚了,他没法忍受父亲的受辱。他不相信他父亲有五条人命血债,更不相信他父亲继承了祖业便是吸血鬼,他看到一个老汉,为受辱自尽的儿媳揪掉了他父亲的长须……
他看见一个老婆子,为了逼死的独生儿子,疯了似地用尖尖的小脚踢他父亲的脸。他知道这是他父亲所最不能忍受的污辱。
刘洪恩肝胆俱裂,一脸狞狰。觉得自己陷进了可怖的黑色海洋,四周都是浑浊的浪涛,“士可杀不可辱!”他身上暴发一股野蛮的力量,当他即将丧失理智,冲上去和赤色恶魔一拚了事时,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洪恩!我是有罪的,快带领全族全家给老太太下跪!”
“爹爹!”刘洪恩惨声叫着,全身掠过一阵颤栗!
“跪下,跪下!”老谋深算的老地主命令着,森冷严苛,表示出家长的威严。
刘洪恩全家跪了下来。他看见父亲老泪纵横,这是惊心动魄的一瞬,结下了永不和解的怨恨。在这跪倒的一群里笼罩着复仇的肃杀之气。
在这时,村苏主席王虎林清楚地感到,革命胜利了!“一切权力归农会!”这是多么权威的声音,他感到了自己的分量。
“限你今天交出全部地契和浮财!”
“一切遵办!”大地主刘兆庆又伏下头去。
那时刘洪恩跪在地上,全身像遭了冰激似地瑟瑟发抖,潸潸溢出两行血泪,他懂得了老父以曲求伸的用意,预见了未来的一场杀劫!
“押下去!”
王虎林那威严的手势现在还留存在刘洪恩的眼前。他又记起父亲回到家后,突然口吐白沫在台阶上倒地而死的惨景。他知道,父亲忍受屈辱是为了拯救这个家族。
当天夜里,他就带着家中唯一的传家宝——一把镶金的短剑跳墙而出,隐进山林。
“我终于又回来了!”刘洪恩寻视着那黑色的群体,看到王虎林也在人群里边。他的右手本能地一纵,闪电般地抓住了短剑的剑柄。那镶着黄金花纹的剑柄紧紧地吸住他的掌心,但他放下了,暂时遏止住体内那迫不及待地复仇渴念,慢慢体味一下复仇的甘美岂不更好?
“乡亲们,大家受惊了,你们还记得六年前这个场坪上发生的事吗?用你们的话说:这叫天翻地覆!乡亲们都是好乡亲,就是有不对也是赤色分子教唆的。凡是当初的赤卫队员,农会会员,村苏维埃委员共产党员,全都自觉地站出来,一律站到这边来……”刘洪恩指的地方摆着两口铡刀。“你们有种的就自动出来。免得连累乡亲!如果让我一个一个向外拖,那可就有失体面了!”
人们脸上混合着恐惧、愤恨和激动的表情,鸦雀无声,互相依靠着,好像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一个姑娘挤在罗自勉的身后,她怀着比所有人都甚的恐惧盯视着铲共闭里的一个彪形大汉,他就是从前要奸污她的那个马天标,她朦胧地意识到今天得死!
此时,马天标正用猎犬搜捕猎物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方丽珠,但他没有找到。
“竟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刘洪恩开心地笑了。“哈哈,原来那些英雄好汉是假的!那么,我也试试你们的坚固性吧。”他伸手一指,他认定老人就是那个揪他父亲胡须的人,两个铲共团丁立即扑进人群,揪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人群像被急风吹刮的树林,掀起一阵骚动:“你,把我要的人全都指出来!”
老人倔强地站着。
刘洪恩似乎看到他爹爹的白胡须在发抖,他“沙拉”一声抽出短剑,只见白光一闪,老人的一只耳朵落在地上,人群扬起一片惊呼,那个姑娘立即俯在罗自勉背上。
倔强的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鲜血沿着脖子从胸脯上流淌。仿佛整个苏区群众,借着老人形象,鲜血淋淋地站在苦难的大地上!
刘洪恩充血的眼睛蓦然凸弹出来,又是一个残酷的冷笑,老人的另一个耳朵又落在地上,老人摇摇欲倒,但挺住了。用如火的目光盯视着仇敌:“苏区的老百姓你是杀不完的!”
刘洪恩意外的微微一怔,没想到第一个就是个硬骨头。
“我就要斩草除根永不发芽!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刘洪恩咬牙切齿,说得极慢极沉,决绝无比。声音未落,一个青年人像百米赛跑最后冲刺般从人群中飞出,致使那些匪徒们来不及防备,他已扑到刘洪恩面前,刘洪恩面对这猝不及防的袭击,竟忘了手中的武器。条件反射似地向后猛退,被身后的椅子绊了一跤,仰天跌倒下去,那青年立即和他翻滚在地上。
几个铲共团丁不敢开枪,马天标抢起枪托,狠狠地打在青年人的背上,另一匪兵的刺刀从背后插进了他的下腹。
年轻人松开了他的仇敌,旁边的匪兵向他连连开枪。
刘洪恩吓得魂飞魄散,狼狈地站起来,他的只剩一个镜片的眼沾满了血污。在这胆颤心惊的瞬间,那小伙子猛然跃起,带着一股凄厉可怖的威猛之气,重又扑向刘洪恩。
老人摇晃着跨向前去时,一柄刺刀从左侧刺进他的腹腔。“咕吐咚”一声,老人跌了下去。
刘洪恩已经从慌乱中醒转过来,短剑直插进年轻人的左胸。血人似地扑击者的身躯急剧地前倾,痉挛不止。终于,他歪倒下去,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四周是一片血汪。那血泊在慢慢扩展。
两个手无寸铁的“弱者”倒下了。
刘洪恩瞠目而视,胆休心惊,他似乎从中看到了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东西。他不再进行他的危险的试验了,准备下令用机枪全部扫掉。当他看到人群中有人昏倒时,他相信这些黑泥脚杆子并不全是金刚。他决心加速复仇的进程。
他用铡刀又铡了两个,还是无人站出,这时他拉出了竹沟村苏维埃主席。他从这个人的苍白的脸上看到他的恐惧。他灵机一动,改镇压为利诱。他在国民党的特别训练班里,研究过中国共产党许多文件。他从“要注意群众的切身利益“这句指示中,悟出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道理。他知道,有些人是为信仰而奋斗,有些人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奋斗。
“你想活吗?”刘洪恩以平淡如常的声调问他的仇敌。
“被你抓到了,我只有死。”苏维埃主席的声音奇特而带凄恻,说得很有气概,使刘洪恩触之若冰。
“你全家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并不坏!”
“……”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第一个把你揪出来吗?”
“……”
“因为你的身价比他们高,”刘洪恩说得很沉静很庄严,眼里闪出嘲弄的近似鬼怪的光,“你知道苏维埃的牌子埋在哪里,镰刀锤头加木犁的旗子藏在哪里;还有那长方形的图章放在哪里;你还知道全乡的党员和积极分子……”
“你要我说出来全是做梦。”王虎林对刘洪恩透着几分友善的表情感到困惑。
“你说出来,我可以放你全家,保留你家的土地,还给你两千大洋的赏钱……”
“没有人听你的鬼话。”
“我没有必要骗你,因为我需要你给其他人作个榜样。”
“我绝不说!”王虎林忽然尖声高叫起来,像在自我挣扎。
刘洪恩痛恨前面那两个人,考虑是跟他公开交易好还是私下交易好,但他自信,这笔交易能做成。
刘洪恩让团丁把他的小儿子拖到了铡刀跟前。
“爹爹救我!”十二岁的儿子嚎啕大哭。
匪营长慢慢品着高梁液,吸着美丽牌的香烟,欣赏着这近似滑稽的一幕,不时目光四射,他要在这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为这天晚上睡觉物色一个中意的姑娘。但是,没有一个能与昨夜陪他安眠的刘洪恩的二姨太相比。后来在他仔细观察之后发现了一个秘密: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脸上,都是抹了锅底灰的。
“咱们一个换一个。你指出五个共产党员来,你全家就得救了!”
“爹爹救我!”
王虎林面如死灰,摇摇欲倾,他已经难以承受这一可怕的时刻。
刘洪恩以感人的声调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人活着为什么呢?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干革命为什么?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如果你死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应该为过好日子而活着”,他指指马天标,“他也是穷苦人,他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才干铲共团的吗?”
他的道理简单,却含着满腹经纶的哲学家们争论了几世纪的深奥哲理。
王虎林垂下头,在两个团丁押解下到人群里去认人。
他并不心甘情愿,他想运用智谋,他考虑指认哪一个,他想留条后路,他应该把真正的党员保留下来,以后证明自己是为了掩护他们才有意站出来的。
但他必须把他的仇人指出米,借机公报私仇。
在他的几十秒钟的考虑中,竟然有这样多的念头,可见人心之复杂了。
他走到了村支部书记面前。村支部书记背着手,平静地以毫不掩饰的憎恶打量着他,王虎林感到他的歪心邪念被这目光照得雪亮。
他向支部书记使了个眼色。回头对团丁说:
“他不是……”
这也等于说:“他就是,……”
王虎林的话突然断了。一阵猛烈的撞击冲进他的后脑,只觉得脑子在电闪雷鸣中化成碎块飞散开去,他“哼”了一声,挺立了两秒钟,便溶化在一团黑暗之中。
支部书记手中握着那块拳头大的溅血带棱的石头,看着这个叛徒倒在自己脚前。
支部书记被押到铡刀旁边。
罗自勉,冲出人群,似乎要把支部书记夺回。
“放开他,他是好人!”
“滚开!老家伙,你也想死?”马天标的枪托重重地推了一下,老人踉跄儿步,蹲坐在地上。
“中国共产党万岁!苏维埃万岁!”支部书记喊着口号向铡刀走去,他想从容就义,可是,白狗子却不给他这个光荣,他们把他的双臂别在背后,按住他的头颅,推他前行,那样子仿佛是他惧怕死亡。
人们都紧闭着眼睛,互相偎抱着把脸埋在对方的肩窝里。
罗自勉没有闭眼,他呆若木鸡地瞪着眼睛,看着铡刀下血花飞溅,支部书记黑红相间的头颅在“咔嚓”声中,“咚”地一声落在地上,一个匪徒蹴了一脚,那头像足球似地在滞粘的血中艰难的翻滚。在铡刀的另一面,无头的身躯正怪诞地痉挛、扭曲、跃动、翻转,而后缩成一团,一股一股的血注,喷泉似地射出,在场坪上洒扬着红雾,那瞬间的情景,一切都精细人微,清晰得可怕。
罗自勉觉得恶心得难受,他那吃了一碗凉菜饭的肠胃里似有几条泥鳅翻转钻动。他在呕吐的同时,一头栽倒在污秽中,昏迷过去了。
罗自勉抬起头来,看到斜照着屠场的太阳,和往日一样鲜红,他感到那正是人类鲜血所凝成,那光芒是从铡刀下四射而出的血光!
直到十五年后,他离开人世时,这场屠杀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前,闭起眼来,也能看到血光四射的幻影。
此时,罗自勉脑子里一片死寂、昏暗,他的博大精深的《易》理,还不能跟目前的现实融合成一体,心如死灰般的沮丧。他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的来临,他遥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似乎永远无法摆脱悲惨黯然孤独的心境,他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山河沉血海,几人能无仇?从远古到现在,到未来,人类在毁灭自己,从民族的仇杀到阶级的仇杀到国家的仇杀。
这时,他的黑暗的脑屏上出现了一个亮点:何文干和方丽珠还在密林里,也许这时,他们正秘密地走进他的茅屋。
伍子胥衔恨十九年,掘墓鞭尸楚平王,以报父兄之仇,今天刘洪恩报了六年前的血仇。但他胜利了吗?那个青年人的扑击和打死王虎林的那块石头,虽然没有击伤他的肉体,却重创了他的灵魂。他感到这场仇杀还没有完结,这出惨剧还要一幕接一幕地演下去,他要用血腥来窒息反抗的火焰,他也等待着对手残酷的反击。
茅草架火烧,石头砍千刀;掘地深三尺,挖根不留苗。场坪的泥土被鲜血染红,竹沟乡的人民经受了血的洗礼。一百二十人的死亡,在竹沟群众的心头留下了一片惨痛的恐怖的黑云。
据后来统计:全苏区有三十四处惨绝人寰的屠杀在同一个日子里进行。在另外的几个乡里,比竹沟乡更为残忍,他们把妇女的衣衫全部脱光,在光天化日下轮奸,把儿子的生殖器割下,塞在母亲嘴里,这是敌人给苏区人民的下马威。
当时苏区被屠杀的人数达七十万!豺狼虽狠,不伤同类,人呢?
有三分之一的人不是被机枪射倒,而是被血腥味窒息,晕倒在屠场上。
多少人踏着血迹回到家中,不吃饭也不能睡。一闭眼,就仿佛躺在堆满尸体的血坑里,发出恐怖的叫喊:
“救命啊!”
“救命啊!”
一个死了儿子的妇女从噩梦中醒过来,疯了。
现实如噩梦,噩梦如实现,苏区人民不管醒着睡着都在血海尸山中沉浮。仇恨与反抗的火焰也在这血海中凝聚,人们纷纷进入山林,参加了游击队。
当时,刘洪恩看到那个呼唤儿于,到处发掘儿子尸体的疯女人时,他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报应!
两年之后,刘洪恩落在竹沟游击队手里。在一报还一报中,他被带刺的荆条抽烂了。
二、中央给项英的最后一次指示
项英送走陈毅之后,说服了贺昌,独断专行地执行“保卫红区等待主力回头”的方针,错误并不意味着耻辱,而在于对形势判断的谬误,因而所采取的措施也必然引出不良后果。
为了采用大兵团作战与敌人死打硬拚,他把主要精力放在组建新的独立团的工作上,游击队升级为独立团,大大削弱了地方力量。
项英为了“兴奋苏区群众,提高斗争信心”,准备打一个大仗,他把二十四师以及瑞金、会昌地方部队,集中在瑞金谢坊附近的湾塘冈,伏击敌人东路军的一个师,这次战斗击溃了敌人一个旅,这种歼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消耗战,仍然算个胜仗。
这一仗在战术上取得了小胜,在战略上却完全暴露了自己,敌人立即集中了四个师对红二十四师围堵追剿。赣县牛岭一仗,我红二十四师和独立三团、十一团被敌击溃,损失惨重,失掉了项英所说的“最后坚守的阵地”。
牛岭战斗之后,形势日益恶化。国民党把主力集中在于都与会昌之间,对中央苏区革命斗争的中心地带——瑞金的铜钵山进行重点“围剿”。在于都河南岸和会昌河北岸大筑堡垒,设立封锁线,并令南方粤敌陈济棠部向会昌河南岸进逼。
直到这时,项英才明确无误地意识到:中央苏区可怕的灾难已经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后来,1935年2月初,中央分局、中央办事处和赣南省机关、部队,全被挤压在狭小的仁凤地区,陷入绝境。
西征途中,遵义会议的消息,对项英是一个打击,他这才朦胧地发现他一向坚持的是一条错误的军事路线,加上目前的困境,使他有所觉醒。
1934年11月底,陈毅伤口仍未愈合,却可以起床工作了。在中央分局会议上,提出全面转入游击战争的意见,虽然绝大多数同志赞成,项英却固执已见。他不愿正视现实,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仍要再看两个月,而后决定。
这种碰到南墙不回头,见到棺材不落泪的执拗性格,真叫陈毅无可奈何。
项英不断向西征途中的中央请示方针,这在陈毅看来无非是一种形式主义,一种挽回面子的心理表现,项英不能容忍陈毅的意见比他高明。陈毅一向宽宏大度,光明磊落,直爽坦诚,从不动这种小心眼。所以,当牛岭战斗失败后,陈毅一句也不提过去他们的争执。
1935年2月13日,项英终于得到了中央指示,也是最后的指示:
“立即改变你们的组织方式和斗争方式,使与游击战争的环境相适应。一连人左右的游击队,应是基干队的普通形式。这种基干队在中央区及其附近,应有数百支。”
项英读到这里心理上很不舒畅。这跟上次陈毅向他建议把主力部队二十四师也分散的意见是多么相似,那时,他拒绝了,并视之为悲观情绪。陈毅见此电文会怎么想呢?其他委员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动摇他的威望呢?应该怎样向大家解释自己过去的主张呢?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在他脑子里转了很久。
“较大的地区设置精干的独立营,仅在几个更好的地区设置精干的独立团。”
可见中央还不是完全同意陈毅的意见。项英舒了口气,但再向下读,他的心又紧缩起来:
“依此部署之后,把那些多余的团营,应都以游击队的形式有计划地分散行动,环境有利则集中起来,不利则分散下去,短小精干是目前的原则。同时普遍发展群众游击组,把多余的弹药分配给群众,最好的干部到游击队去。游击队应紧密地联系群众,为群众切身利益而斗争。”
至此,项英才完全平静下来,排除了电文引起的私心杂念,一心一意思考如何执行。
“彻底改变斗争方式,一般都应由红区方式转变为游击区的方式。占领山头,机动灵活,伏击袭击,出奇制胜是游击战争的基本原则,蛮打硬干过分损伤自己是错误的。分兵防御是没结果的。”
项英的心头又是“格登”一震,这个指示好像是专门指着自己的错误来的,久久相盼的指示竟与愿违。
“庞大的机关立即缩小或取消,负责人随游击队行动。得力干部分配到地方去,分局手里应有一独立团,利用蒋粤接拿,在赣南闽西一带转动,最忌睃看一地,地方领导机关亦然!”
陈毅看了电文,叹道:
“除了毛泽东之外,这份电文谁也写不出来。”
但是,这个指示来得毕竟晚了。损失已经造成,局势已经确定。中央分局和中央办事处,终于被挤出仁凤地区上了赣粤交界的油山!迎面而至的是极为艰难的岁月。
陈毅登上大余岭,望风云变幻,感慨万千,赋诗以抒怀:
大庾岭上暮天低,
欧亚风云望欲迷。
国贼卖尽一抔土,
弥天烽火举红旗。
三、在危险与希望中
万世松甘冒危险转回苏区,他不用装扮,便是真正的乞丐,这既是自己身分的掩护,也是谋生的手段。
万世松在回苏区的途中,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他像每一个爱国志士那样,热烈地追求真理:他想起青年时代的无畏和勇敢的表现,想到他最初的爱情,想到他“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决心与行为。
他想到那些流落异乡的人,想到葬身于荒山野岭中的人,想到这些人的才华、抱负、家庭,想到他营里的几个有才华的小战士的死。
但他坚决地向未可知的前程走下去。
万世松与王振华分道扬镳时,是十六个人,拉出宝界岭就剩下六个人了,厄运的魔爪却越来越惨酷的紧紧抓住他们不放,在渡潇水时,还剩了四个,到达大蓝山时,就剩了两个人了。
在最大的不幸中,也偶有幸运的星辰照耀。在万世松和另一个伙伴在沙水湾乞讨时,碰上了文庆桐。
文庆桐并没有回到苏区,他在临近苏区,听到难民诉说苏区的大屠杀时,不敢回去了,他听说红军家属都被杀光。年轻的妇女卖到外地,除了躲进山林的游击队外,他的家乡已经绝了人烟。他绝望了,回去等于找死,游击队不会饶他,白狗子也不会饶他。他只好挑着盐担子往回返,重新回到离队的地方——沙水湾。
这里远离苏区,西征的红军也早已过去,不再是国民党清乡的重点,他在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寡妇家里住了下来,打算在这个小山村里安家落户。
万世松和他的伙伴已是两个将死之人,在文庆桐的照料下,他们恢复了精力和健康,文庆桐劝他们留在外地谋生,把万世松的伙伴说动了心。
万世松只好孤身一人回苏区,不无留恋地离开了文庆桐和伙伴,他很难说出这两个脱离革命的人是好还是坏,他想:如果没有方丽珠在苏区等他,他是不是还有勇气回那个危机四伏的陷阱呢?他又想到:王振华也许是对的,如果按照他原来的方案,全队人能有几个回到苏区呢?
他对原来的人生思考发生了怀疑:并不是好人都好,坏人都坏,而且好坏的标准在各人看来是不同的,他感到人在危难中各种素质都得到真实暴露,高尚与卑劣,无私与自私,坚强与怯懦,相助与相弃,这些截然相反的品质有时同在一个心灵里储存。
万世松进入苏区的前几天,简直可怕极了,一切都使他感到熟悉而又陌生,恍如隔世。
一种大祸随时降临的预感折磨着他的心,这种危险暂时还不可名状,因而也就更加可怕。
夜间,他独自躲在寒风呼叫的荒野里,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像一捆乱柴似地塞在他的想象中,他四处设法打听方丽珠的下落,首先听到的却是方丽珠原来的丈夫当了铲共团的小队长。
变化有多大!他计算着,离开苏区只有五个月零二十天。
在他的想象里,方丽珠仍像半年前那样,以一种郁郁的淡雅端庄和清虚疏朗的神韵,焕发着女性的全部魅力。他怀着不可言喻的欣喜想象着他们突然见面的时刻,那烈火似的情感便又升腾起来。理智却提醒他:希望越大,失望越重。
什么样的命运在于都等候着他?!
四、万世松终于见到了方丽珠
万世松经过千难万险回到了苏区,此时正手提一根讨饭的打狗棒,幽灵般地走进焚毁过的竹沟村,这是他养伤的地方。
他认识这里的乡亲,他答应方丽珠要回到这里来。
竹沟人在屠杀中死去一半,还有一半仍然顽强地活着,他们在断壁颓垣中,和用竹木杉树皮搭起了遮风避雨房屋。
寒风,不时撩拨着他的衣襟和茅草般的乱发,他装作疯傻乞丐在白匪哨卡林立中找到这里。
方丽珠是否还在人世都很难说,但他决心找到底。他没有地下联络点,随处乱撞是十分危险的,他作过地下工作,深知这种状况极易出错。也许他把叛徒当成了自己人,也许革命者把他当成敌人的奸细。在这生死搏斗的时刻,死个人就像死个蚂蚁。他只能找那些与他不致造成互相伤害的老人和小孩。
在这里,他只打听到大屠杀那一天,方丽珠不在场。仅这一点,希望的火光就在他眼前闪亮,一种继续寻找下去的力量在血管里奔涌。
他看见一个疯女人,拿着一把铁铲,到处挖掘。
嘟念着找他的孩子。
他认不出她是谁,在十五的明亮月光下出现这种景象,真使他毛骨悚然。这种执着的永不疲惫的颤抖的嘟念,比厉声惨叫更能撕人肺腑。
万世松几乎丧失了理智,变成真正的疯人,生气勃勃的苏区哪里去了?
犹如走入一场半清醒的梦中,满目疮痍,空旷悲惨,到处是一片死去了的土地,到处是吃尸吃红了眼的狗群。在村庄的废墟中散乱着被狗啃光的累累白骨。
苏区像一具惨遭杀劫后剥光了衣饰的尸体,这比湘江东岸的拚杀更可怕,处处阴森荒凉,空气中弥散着死亡的气息。
只有目睹了这场劫难之后的人,才会悚然感受到死亡与毁灭的恐怖与真谛。
他在危机四伏的山林里找了很久,终于走进了罗自勉的家。
罗自勉以四处行医作掩护,完成其他人很难完成的竹沟游击队的秘密联络工作。
方丽珠做梦也想不到在游击队营地见到万世松。罗自勉为了不让她被过多的欢乐击倒,只对她说:“从西去的红军里回来了一个人,他认识你?”
“不会是万世松吧?!”方丽珠不禁心跳血涌,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在哪里?”
“你不要急,我想也许是他。”罗自勉尽量不使她过分激动,故作平淡地说,“他在三号草棚里。”
方丽珠已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转身向三号草棚狂奔。
“你是?”当方丽珠在苍茫的暮色里见到从棚子角落里慢慢站起来的乞丐时,竟然畏缩地向后踉跄了一下,难道这就是他日夜思念盼望的人吗?不是,绝对不是,她的心忽然沉落下去。这时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嘶哑的声音:
“丽珠!”
“这声音不是他的!”方丽珠痛心地想道,“可是,除了他,谁还这样叫我丽珠呢?”她双手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浑身哆嗦着,猛然扑过去,把他紧紧抱住,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
生活并不都是残酷的,它把无尽的幸福送给了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
此时,他们忘记了过去和未来,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们在片刻中喝了过多的人生美酒摇摇欲倾。
“总算见到你了,”方丽珠仰起泪脸喃喃着,“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是为了你,……”万世松也喃喃着,“不然,我早就垮在半路上了,来时,我们是十六个。”万世松突然推开方丽珠蹲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罗自勉一直站在棚子外面,无限幸福地谛听着,这是一种老人看到子女得到幸福的那种开朗喜悦的心境。这时,他想起中年早逝的妻子,但心绪却不是悲凄的。君子成人之美是一种欣慰,也是一种福惠。
罗自勉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他自己也不理解哪里来的这种激情,年过古稀的人了,在国民党大屠杀后,竟然跟游击队共同战斗在一起,而且那样积极热诚,那样精力充盈,在别人被苦难压倒时,他却变年轻了。是什么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呢?是生活和命运的巨手用苦难的巨岩把他碾碎、压弯、重新造型,使他成了游击队不可缺少的人!
游击队在战斗中壮大,万世松任游击队长,何文干任政委。
方丽珠任宣传员。在三年游击战争的最后一年,在执行任务时牺牲。
十四年后,罗自勉以八十五岁的高龄谢世,万世松、何文干遵嘱将其葬于翠微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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