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依依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轻声细语地说:“我觉得对于女孩子来说,内涵比外貌重要。”
这句话有些道理,阳光灿烂乍暖还寒的日子里,难得这天公司里没什么事,李伯庸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想起把这个小助理招进来以后,几乎没和她说过几句工作以外的话,这上司做得也有点失职。
李伯庸觉得,别人年纪轻轻,愿意到自己这里来工作,出卖劳动力干活拿钱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呢,作为老板,也有义务给人家提供发展的几会,想起他每次让路依依干的事,除了跑腿就是打杂,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就跟她聊了几句。
主题无非是“是哪里的人?”“有没有意向在户州长期发展?”“兴趣爱好在哪方面?”“对自己的职业和未来有没有规划?”“需不需要公司提供什么便利条件,对现在的职位有没有什么想法,想不想换到其他部门”之类。
十分钟以后,李伯庸的表情就从惊讶转移到了呆木再转移到了茫然。
他发现路依依这个姑娘实在很奇特——事实上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奇特的姑娘。
“你这个年纪,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么?”
“有的,”路依依低下头笑了笑,“我其实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我想开一家大大的咖啡店,用小书架围起来,店里放一台老式的放映机,里面播放巴赫或者肖邦,窗户边上种满花,一圈一圈地把窗棂缠起来,就像童话里一样,人们可以在里面消磨一整天的时间。”
李伯庸:“……”
停了一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我是问你职业打算——有没有什么想参加的培训,当然,和工作相关的,公司可以考虑给你安排时间和报销一部分费用。”
“谢谢李总。”路依依说话的时候总是让人联想起某种甜甜的水果糖,不是嗲得发腻,也不是小女孩没长大的那种清脆,非常特别,散发出某种不刺鼻,但是芬芳而无处不在的香,“暂时没有这个想法,我不是那种事业上很有野心的人,分内的工作会努力去做好,但是也没有大长远的打算,您可能觉得我这种人有点不思进取吧,不过我觉得,和工作比起来,生活更重要,您觉得呢?”
工作难道不是生活的一部分么?至少李伯庸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自己敏锐地听出了路依依的言外之意,于是反问:“是不是现在的工作让你不太满意,让你认为它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路依依摇摇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谁都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地过一辈子,不过大多数人没有那个运气,只能自己动手养家糊口,剩下一点点的时间和金钱留给自己,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李伯庸眨巴眨巴眼睛:“那你想做什么呢?呃……除了你刚才说得那个什么咖啡馆。”
路依依说:“我喜欢自己做可爱的小饼干,喜欢棉麻纯天然的衣服,喜欢逛人声渺茫的小巷子,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读书写字,弹弹琴,画画风景。”
哦,就喜欢不务正业。
李伯庸明白了。
“那李总您喜欢做什么呢?不工作的时候。”路依依反问。
李伯庸一愣:“我……我没什么爱好,也没什么时间。”
总不能跟人家说他喜欢半夜三更摸到危楼里喝啤酒,再把啤酒罐子往人家学校里扔吧?
“总有的!”路依依不依不饶地追问,“您喜欢听什么歌?平时看什么电影呢?有没有喜欢的书?”
最喜欢康定情歌,最爱看鬼片……
虽说李伯庸不至于自惭形秽,不过总归觉得这些话说出来挺掉面子的,于是含糊其辞地说:“哦……老一点的歌吧,电影不经常看,偶尔喜欢看一些……”
他犹豫了片刻,总算找出了一个接近的、好听一点的措辞:“悬疑的。”
“哇!”路依依感叹,“您一定是那种逻辑思维能力很强,很善于思考的人。我们女孩子就喜欢看一些情感细腻的片子。”
李伯庸干笑一声:“那啥,各有各得好吧。”
晚上骚扰杨玄的时候,李伯庸当新鲜事把这段对话学给杨玄了。
那边杨玄沉默了。
李伯庸还没心没肺地笑:“我可听人家说了,女孩子都喜欢情感细腻的片子,怎么你那都是什么《死寂》啦,《死神来了》的破片子。”
靠了,这个二货……杨玄心想。
笑了一阵,李伯庸才发现杨玄沉默,于是问:“怎么了?”
“人家看上你了,听出来了么?”杨玄直言不讳一针见血地说。
李伯庸:“啊?”
杨玄:“啊个屁。”
李伯庸抓抓头发:“这个不能吧?我们俩也没说过几句话呀。”
“没说过几句话她就过来跟你讨论人生哲学跟人生理想,张口闭口‘我们女孩子’以提醒你性别差异呀?”杨玄翻了个白眼,“你缺心眼当有趣啊?”
李伯庸心想,哎,好像……是这么回事嘛。然后他心里又委屈了,真的没有注意到嘛!"
“那你可得赶紧回来,不然我跟别人跑了。”
杨玄笑了一声:“跑啊,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李伯庸:“……”
“皇上,臣妾错了。”过了一会,他又不甘心地补充说,“你可真的快点回来啊,可想你了——开庭怎么样?”
“下周出终审结果。”杨玄叹了口气,“我觉得问题不大,就是后续的处理有些麻烦——没关系,美和那边的进度,我已经发群邮件给大家了,告诉赵轩,继续找人往那边下单,我最近找了个人去和那边接洽了,最近一段时间,会给他们造成美和这个新项目投入顺利,蓬勃发展的假相,下一步……就看他们老板的道行了。”
李伯庸沉默了一会,这件事有失光明正大,不过商场如战场,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他从一个小小的进城务工人员爬到现在百兴老总的位置,尽管平时做人再忠厚,这方面也必然是精明里透着冷酷的。
哪个商人都不是慈善家。
“如果他不上钩呢?”李伯庸问,“怎么说,是资金继续打入,还是订单继续下?我们投入得会不会太多了?能不能收得回来?”
即使是和杨玄说话,他也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种仔细的审视意味来:“你觉得有多大的把握?”
“很大,”那边传来纸业翻动的声音,“美和的老总现在正在介入美和的房地产市场,即使他够谨慎,只是想玩玩,现在的资产负债率也远远超过了他们能承受的——你可以看看他们的固定资产折旧方法和折旧年限,美和花大笔资金构建新的生产线路,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冒进的,他们很多的设备都已经老化,如果不想出问题的话,可能会造成大笔的现金流流出,你别着急,我们从去年努力到现在,就像给一个胖子身体里注水,他身上总有一个孔会漏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李伯庸往沙发背上一靠——还说什么呢?世界上有比这姑娘再靠谱的人么?
“我知道了,早点回来,注意安全。”他说,对着没人的墙角格外温柔地笑起来,“唉,找了半天,还是你最能跟我尿到一个壶里啊。”
啊呸——这是夸人的词么?
杨玄放下电话,嗤笑一声,整理好一桌子的文件。
这时,一个神秘电话打了进来,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喂,杨玄,我是霍小薇。”
第54章
以退为进
杨玄没吱声,听着她说。
“没别的意思,”霍小薇轻描淡写地说,“我说话不好听,以前没少得罪你,也明白你事看在老蒋的面子上不跟我一般见识。”
杨玄叹了口气:“嫂子,这么说见外。”
霍小薇笑了一声:“得了,你这一句话出来,我就是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直说了吧,你知道我在做一个投资公司,王洪生留下来的,被我捡了个落,”霍小薇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来,“这事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咱就不追究了。”
“嗯。”其实不用她说,杨玄心里其实有数,她当年弄死一个王洪生,树倒猢狲散,好多人临阵倒戈,更是给了霍小薇这路人可乘之机,低价收购了不少股份,联合了几个乌合之众,夺了原本鸿鸽证券的权。
“前段时间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日子正不好过,你知道为什么吧?”
“知道,陆朝阳。”
“嗯,”霍小薇说,“丫挺的娶了王洪生的女儿,就忘了自己姓陆了,前前后后,没少给我下绊子,赔了不少,收益率再低都交代不过去了,想掺点水,还因为王洪生的事,被证监会盯上了。”
杨玄沉默了一会:“难为你了。”
难为你这么个志大才疏的人,一直撑到现在。
“嫂子,您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不废话,”霍小薇说,“这段事过去了,我想坐庄,我一个人做不起来,没那个实力,想找人联手。”
杨玄指尖绕了绕电话线:“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给我跟徐暨搭个线,不让你白做,我霍小薇不是什么人的未亡人,不靠死人活着,给你在鸿鸽留着股份,少谁也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你觉得呢?”
杨玄沉默了一会。
霍小薇不耐烦了:“行不行你给个话吧?”
“是……康金凯暗示你的?”
霍小薇奇道:“跟他有半毛钱关系?”
跟他不能没关系——只是你自己不知道,杨玄心想,我还能说什么好呢?她沉默了一会:“嫂子,我劝你一句,哪怕你真想做庄,也不要是现在,你现在已经在上面挂上号了,这一阵子连徐暨的活动频率都降低了,我只听说过激流勇退的,还真没听说过谁顶风作案的。你真想做,把IPO这部分做好,我给你介绍几家……”
“你那意思不行是吧?”
杨玄:“……”
霍小薇脾气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杨玄按住鼻梁,用力揉了揉,才苦口婆心地说:“我个人认为,稳妥起见比较……”
“哈!”霍小薇笑了一声,“稳妥?你知道什么叫稳妥么?稳妥就是百分之八十的资产放银行存款,百分之二十买国家等级最高、利息最低的债券,那是稳赚不赔。然后我拿什么吃饭?卖保险么?” “嫂子我不是……”
“算了,跟你说不明白,我知道你不乐意给我办事,”霍小薇阴阳怪气地一笑,“你杨大小姐是什么人,当年有人给起了个外号不是叫什么‘资本剑客’么?能屈尊降贵地跟我这种小老百姓说几句话,就算给我面子了,我不难为你,再见!”
杨玄嘴唇动了动,那边已经“砰”一声挂了电话。
杨玄靠在椅子上,长出了口气——刚才自己莽撞了,这段时间都忙糊涂了,尤其李伯庸那货没事还老给她添堵,三天两头弄出个喜欢谈文学和电影的小女孩来——怎么就没先把她的打算套清楚了呢?这回歇菜了。
杨玄是真心希望霍小薇能不那么要强,心甘情愿地当一个“未亡人”,靠死人活着。
三天后,王洪生一案审判结果出来了——法院的意见是维持原判,另外因为一些迟来的证据,表明王洪生曾经参与过多起欺诈案件,罪加一等了。
那天徐暨和杨玄都去了,杨玄坐得比较远,看了王洪生一眼,那当年不可一世的金融大鳄肚子都献给监狱了,整个人蔫头巴脑的,神色有些木然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改造得怎么样了,不过客观上,离可以重新做人,还有一段时间的距离。
徐暨突然问:“霍小薇找你了?”
杨玄愣了愣:“嗯,怎么,她不甘心,还是去联系你了?”
“我答应了。”徐暨说。
“什么?!”杨玄差点蹦起来。
徐暨没看她,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康金凯身上,那个男人十分悠然自得地坐在那,并且感受到了他们的注视,甚至彬彬有礼地转过头来,对着他们点头致意。
“我想和他玩玩。”徐暨轻声说。
“你疯了?”杨玄睁大了眼睛。
“没有。”徐暨扫了她一眼,笑了笑,“你看王洪生那样的,当年多牛逼啊,后来不还是变成个劳改犯么?做人,就得像蒋鹤生那样才行,师哥我一辈子没痛快过,想痛快一把,你没看见那小子么?现在不是我暂避锋芒的时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做黑庄,我敢。”徐暨把声音压得更低,“没有人想办我,我只要不把股市颠倒个个儿,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这里面那点门路你都知道,破坏金融秩序——那又是什么玩意?我告诉你,比这再狠的事我也不是没做过,条条按着法律掐,能把我弄进去吃枪子,可是我还在这里蹦跶,你知道为什么?”
杨玄默然。
徐暨底下千丝万缕的势力绝对不是她能想象的,这些年他在给谁洗过钱?谁也不知道他的手伸进过哪些打着“民间资本”的黑钱,谁也不知道他和江浙一带的地下钱庄到底有什么联系。
这是某种在大风大浪里保持微妙平衡的方法,牵徐暨一发,而动某些人全身的买卖,哪怕康金凯就真的是个亡命徒,想找个缝就蒙进去……扳倒徐暨?
但杨玄毫不羡慕,风险大收益才能大,这道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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